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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 -【女法醫辣手摧夫記】《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2:31 AM     標題: 清歌一片 -【女法醫辣手摧夫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30 02:22 AM 編輯

【書名】:女法醫辣手摧夫記(宋朝的天空系列 之二)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女法醫穿越成許嬌娘,用她拿解剖刀的纖纖辣手將一個不著調的太尉府二世祖小霸王摧成一枚天天向上小青年的故事。

  提醒:本文男主非傳統類型,三觀嚴重扭曲需矯正;部分場景口味偏重;

  另,作者非法醫,涉及幾處法醫類知識系查資料而得,若有失誤,敬請指出,俺會隨文修改。

  主要參考書目:比爾巴斯教授的《法醫鑒證實錄》、青寶的《法醫與偵破》。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2:47 AM

第一章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已是夜深,許適容躺在自己單身公寓的床上,借了窗外折射進來的霓虹燈光,盯著對面牆上櫃子上高高放置的一個頭骨,人的頭骨。

  這頭骨白日裡自然光下看起來是玉色的,只是此刻卻是隨著外面那霓虹的色彩而不斷變換,忽紅忽綠,唯一不變是那兩隻巨大的眼眶,仍是黑洞洞的,一眼望去看不到底,靜靜地與許適容對視。

  這是她成為法醫接手第一樁無名女屍案後留下的一個紀念品。

  許適容不再與頭骨對視,而是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迅速穿好了衣服,拿過工具箱,閃身出了自己這公寓的門。

  她下樓的時候,門房裡那昏昏欲睡的看門人抬頭懶洋洋看了她一眼,便又自管垂下頭去打瞌睡了。

  許適容樣貌普通,除了一雙眼睛閃了些靈動之氣外,站出來實在是沒有任何能引人注意的地方,所以她自英國歸來一年多,儘管一直住在了這裡,這門房到如今還是叫不出她的名,更不知道她做什麼了。

  其實不知也好,若是知道了她現在要去做的事情,只怕這門房以後看到她就會渾身起毛了。

  她要去聖瑪麗醫院的停屍房,去解剖一具明日一早便要被推進焚化爐的的屍體。

  她是一個法醫,可以聽懂屍體喃喃細語的法醫。她的手除了拿解剖刀,還有鋸子、鑿子,所有一切可以讓她更好地解讀屍體隱藏起來的秘密的工具。

  許適容的父親是位留學歸來的醫生,現在正是這家英人出資開辦的聖瑪麗醫院的院長。先祖中,最教她仰慕的便是前清道光年間的那位了。

  那位先祖是道光年間的進士,不但博通文學、醫學,更以吏事精敏,善決疑獄著稱。她家中現仍珍藏的那幅繪有人體正背面全身骨骼結構的圖,便是其先祖每逢辦案之時帶了畫匠,將所撿來的骨骸詳細摹圖才得的。

  生於這樣的世家,雖如今已改朝換代,家族也早沒了先前的榮輝,只許適容不但被栽培得詩畫皆通,更是從小便喜好醫道。她的父親雖是不希望女兒也操這行,拗不過她的懇求,在她十五歲時便送去了英國留學,待八年後歸來,卻是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這個女兒中途居然偷偷改學了人類學的分支法醫學。氣得不輕,卻被她一句「先祖也做過這行當,你若阻攔我,便是蔑視先祖」給頂了回去,終是無可奈何。

  許適容到了醫院,她是這裡的熟人,沒人阻攔她。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方才走出自己那公寓樓的時候,邊上巷子裡已是閃出個人影悄悄跟蹤而至了。

  警署設在醫院裡的停屍房就在前面通道的盡頭處。通道頂端的壁燈發出幽幽的白光,四周一片死寂。

  她朝停屍房走去,腦海裡浮現的卻是今天白天接案時,她急匆匆趕來的上司,那個藍眼睛高鼻子的英國人的話:「許小姐,這個死者生前是個著名的交際花,和很多政要往來。她這次游泳意外溺斃,社會各界很是關注,安排明天一早火化,我會負責上交一個結案報告,你到時只需簽個名即可。」

  這個上司平日裡對她還算照顧。

  她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還有,作為一個法醫的責任感。

  她想知道,這個前幾天還被報紙刊登出與市長共舞時笑靨盈盈的照片的著名交際花,到底是怎樣死的。

  越靠近停屍房,那股特殊的氣味就越發濃了。這是來自防腐劑、清洗劑以及屍體的氣味。

  她拿出了自己的鑰匙,開了門,進去了,朝著白日裡見過一次的那停屍床走去。

  她的腳步有些輕,仿佛怕驚醒了邊上那一個個沉睡的靈魂。

  她到了停屍床前,開了自己帶來的大光束手電筒,調整好了角度,然後掀開了罩在屍身上面的白布。

  女屍躺在那裡,頭髮仍有些潮濕,膚色是奶白色的,在燈光下看起來有些透明。修長的兩條大腿敞開著,是誘惑男人的那種等待的姿勢。

  如果換一個環境,如果她不是屍體,她將是可以輕鬆俘獲住任何男人的那種女人。

  只是現在,她只是以這樣羞恥的姿勢躺在那裡,像一隻等待著被開膛破肚的青蛙。

  許適容迅速戴上了薄薄的皮手套,觸摸了下屍體的下顎,仍有些僵硬,死亡時間應是三十六小時之內,過了這時段,屍體僵硬的現象就會消失。

  她張開了女屍的下頜,見口腔裡很是乾淨,沒有任何異物。又檢查了下她的下體,並未見到精液。只是下體沒有男性體液,也並不一定表示女屍生前沒有過性行為,或者沒有被侵犯過。

  她開了女屍的腹腔。被解剖刀破開的人體腹腔是有種味道的,這種味道並不因為她是具美麗的女屍而變化。許適容早已經適應了各種各樣的味道了。

  她看到了女屍的肺部和與之相連的氣管。

  那裡看起來十分新鮮,組織正常,看不出絲毫被溺斃的跡象。

  她又開了女屍的胃。

  女屍生前是個嚴重的胃潰瘍患者,已經有穿孔跡象。胃裡看不到一點食物。只有少許液體,還有一股酒發餿的味道,雖然很淡,但是她仍是捕捉到了。很明顯,這個女人的胃在她生前應是一直被酒精在劇烈荼毒著。如果她不是現在這樣就死了,說不定不久的將來這些胃穿孔也會要了她的命。

  她迅速地切下了部分的胃組織和肝臟組織,用鑷子放進了預先帶來的採集瓶中,敏捷地將腹部的切口縫合,又幫她穿回了衣裳。

  做完了這一切,許適容歎了口氣,有些憐憫地看了一眼那緊閉雙眼的女子,出了這停屍房的門,到了大樓裡的另一個房間,警署設在醫院裡的屍檢實驗室。

  實驗室裡是一排排用於存放組織和被切下來的屍體切片的大大小小的瓶子。房間中央有張不銹鋼的驗屍台,邊上放著解剖板、解剖工具和裝有福爾馬林的標本瓶。那些解剖工具與醫院正常的工具相比,顯得很大,有些恐怖,看起來更像是屠宰場裡的工具。

  她看都沒看一眼,便到了自己的工作臺前,熟練地開始檢驗帶來的器官切片。

  沒多久,她很容易就得出了結論。

  死者胃部除了有男性體液,還有高濃度阿片嗎啡的殘留。

  很明顯,這並非是像她上司所說的那樣,死者是由於下水游泳意外溺斃的。

  沒有人能在與酒精同服這樣高濃度的嗎啡後還能下水游泳。

  許適容的腦海裡已經逐漸拼湊出了這女人生前最後一刻的情景了。

  她應該先是和某個男人發生了非正常的性行為,然後被強行或者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服用下了導致她死亡劑量的阿片嗎啡,酒精就是促進她死亡的催化劑,接著就是呼吸中樞麻痺,呼吸停止,死亡,然後才是被丟進了水裡。

  她站了起來,收拾妥了殘餘的標本,出了這驗屍房。

  許適容出了醫院的時候,東方的天際已是微微有些泛白。

  想到上司要她也在那張結案書上簽名佐證女屍確是溺斃而死,她的心微微有些沉重。

  轉過街角的時候,迎面突然疾馳過來一輛黑色的汽車。刺目的頭燈燈光照得她睜不開眼,更是閃避不及。

  她被撞出去的時候,很奇怪竟沒有什麼劇痛的感覺,仿佛只是在一瞬間,便已是失去了知覺。



第二章

  許適容醒來的時候,鼻端裡聞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氣。

  她是個法醫,職業的緣故,令她對各種氣味十分敏感。

  這是龍涎熏香中混雜了女子所用的脂粉的味道。類似於這樣的味道,她並不陌生。小時隨父母居住在北平之時,每次踏入母親的臥室,聞到的就是這樣的味道。這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自己又已是回到了兒時。

  頭部一陣抽痛突然襲來,她伸手摸了下,額頭處纏了一圈的布條。

  這痛楚的感覺讓她突地醒悟了過來。

  她想起了自己喪失意識前的情景。

  她在破曉時分從實驗室裡出來,迎面被一輛飛速而來的黑色汽車撞飛,然後,現在醒來了。

  許適容猛地睜開了眼睛。不料眼前卻是模糊一片,依稀只可見到一團光影。她閉了下,又重新睜開了眼睛,仍是只有一團光影。

  她的心裡飛快地掠過了一絲詭異之感。

  她被那輛汽車撞到,以車子當時的速度,就算是急刹車,慣性也足以令她傷筋斷骨,更何況,她非常地確定,那輛車子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

  受到那樣猛烈的撞擊,即使是鋼鐵之軀也會嚴重受損。然而現在……她動了下自己的手和腳,毫髮無損,只頭部纏了圈布條,眼前一團光暈而已。

  而且,她可以斷定,這裡根本就不是醫院。

  醫院的空氣裡漂浮著的那股味道,她再也熟悉不過;醫院裡再高級的病房,也絕不會鋪有現在她身下這樣柔軟舒適的衾被。

  她坐了起來,摸到了床前地上的一雙鞋子,軟軟的布料鞋面,上面凹凸不平,似是有繡紋在上。她套上鞋子,大小正合,雙手慢慢地摸索著向前,指尖突地一涼,似是碰到了什麼東西,接著便是瓷器落地打碎的聲音。

  許適容一僵,立在那裡還沒反應過來,身後便傳來了個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響起:「夫人息怒。方才小雀沒有聽到夫人叫喚,請夫人息怒。」

  聽得出來,那女孩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恐懼和驚慌。

  這個說話明顯帶了古意的女孩稱自己為夫人?

  就在她沉默的當,又聽到了聲雙膝跪地的聲音。

  那女孩朝自己下跪?

  許適容摸索著碰到了女孩的肩,感覺到了她在微微發抖,便握住了她雙肩,輕聲問道:「小雀,這裡是什麼地方?」

  小雀看著面前這個與平日判若兩人的夫人,以為她在用什麼新方法整治自己,更是膽戰心驚,連連磕頭道:「太尉府,這裡是太尉府啊,求夫人饒了我,莫要罰我。」

  太尉府?

  許適容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太尉一職,始於秦漢,廢於明。如今又怎會有什麼太尉府?

  她歎了口氣,蹲到了小雀的面前,感覺著她的方位,慢慢道:「小雀,我之前被輛車撞了,之後的事情就不大清楚了。你跟我說實話,這裡真的是哪裡?」

  小雀呆呆地望著蹲下來與自己持平的夫人,心中驚駭萬分,半晌才吃吃道:「夫人你昨日趁了春日出遊,結果卻是碰到了小公爺與他一群朋友召了歌妓作陪在側,就……鬧了起來,不小心從車上跌了下來,頭被馬蹄刮了下……夫人,你怎的問起這些來了?」

  許適容心中的驚駭,亦是不在小雀之下。怔怔地呆了半晌,耳邊聽小雀又在那裡告饒,終是微微呼了口氣,這才微笑著道:「小雀,我眼睛看不見了。」

  幾日之後,許適容仍是清楚地記得那日小雀去後的情景。當時沒多久,她先是聽到個稍稍有些低沉的中年女子的聲音,聽她話裡的口氣,應是自己的婆婆?口中雖是在責駡那被稱為「煥兒」的她的兒子,又對自己說了不少關心撫慰的話,只字裡行間,她卻是捕捉到了了對方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絲冷淡和厭惡;再是另個年輕女子的聲音,稍微有些跳脫,自稱珍心,說是老夫人派來探望的,帶了大堆的上好補品過來,叫安心養傷;還有個醫官院裡請來的專攻跌打之症的,仔細切了她脈,說她如今失明是因了顱內淤血凝滯所致,開了個方,說是慢慢調養,待淤血散去便可回復清明。

  許適容自己也學醫,知他講得有些道理。不管自己是被車撞,還是像那日那小丫頭說的掉下馬車被馬蹄所傷,如今的視力障礙確實很有可能是視神經被顱內淤血壓迫所致。只是幾日過去了,她心中初始時的驚駭和不安仍是久久未平。她被自己的婆婆稱為嬌娘,從小雀那裡探聽到此時竟是宋朝景佑年間,這太尉府裡的太尉便是自己的公公,而她口中的那小公爺,便是自己的丈夫。這府裡另有個二房,住在南院,只如今那夫妻倆一道去了廣州,不在府中。

  這些人,包括小雀、「婆婆」,隔了一日又來的醫官、每日裡在自己身邊屏息凝氣來來去去小心伺候的年輕女子們,還有那下喉苦得要命的湯藥,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不是一場夢,這是一個真實的境地。

  詭異的境地,詭異的自己。

  許適容歎了口氣。

  她已經在這散著氤氳龍涎香的屋子裡待了四五天了,額頭纏著的那布條已是去了,只視力並無好轉的跡象,心中有些發悶,便從床上起了身,慢慢朝外而去。

  小雀還有別的那些來來去去的丫頭,被「婆婆」命令要日夜守在自己跟前以備不時之需。只她不喜這樣有人在側的感覺,都叫散了去。那些年輕女子們似是對她很是畏懼,立刻便退了出去。

  幾天下來,她已經漸漸有些熟悉了這屋子裡的擺設。自己便沿著牆,慢慢地朝前走去,手上摸到的那些箱櫃的尖角都已是被布條纏了起來,想是怕她一時不察又撞到了。

  許適容摸著拐過了一扇紋刻著凹凸浮雕的屏風,腳尖終於碰觸到了門檻,推開了門。

  正在外間守候著的小雀立刻飛奔了過來,一把扶住了道:「夫人想去哪?」

  許適容怔了下。

  她只是覺得心中有些煩悶,並不知道要去哪裡。

  耳邊似是聽到了外面傳來的陣陣鳥鳴之聲,此刻應是春日裡的午後吧?

  「就到園子裡隨便坐下吧,關在裡面有些氣悶。」

  許適容朝她笑了下。

  小雀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扶住了她朝外而去。方才她還聽見這院子裡的其他幾個丫頭圍在一起嘀咕著,說是夫人頭被馬踢了下,如今竟連人都仿似換了個,一下竟是安靜了不少。

  她也有這樣的感覺,當然口裡是不敢露出半分的,怕又惹惱了被胡亂賣了出去。

  「夫人,就坐這裡的石凳可好?我給鋪個帕子。」許適容感覺著走過了一段鋪了青磚或者石子的路後,聽見小雀小心地在問自己。

  她點了下頭,很快就被小雀扶著坐在了上面。

  自眼睛看不見後,她的聽覺和鼻子倒是比從前更為靈敏些。此刻春日午後的陽光撒在她身上,暖氣充盈了晴空。她聞到了隨風送來的陣陣花香,耳邊似連蝴蝶撲翅的聲音都能聽到。

  多久已經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在她的鼻子早已習慣了福爾馬林和腐肉混合起來的那種味道之後?

  小雀見她面上神情似是有些怔忪,所幸並無不快,便小心道:「夫人,我給你拿個帷笠?怕曬了。」

  許適容失笑,搖頭道:「這樣的暖日曬著正好,帶什麼帷笠?你自己去吧,我想獨個在這坐會。」

  小雀哦了一聲,這才一路回頭,一路慢慢而去。只也不敢真離去了,只遠遠地等著,以便聽到她叫喚便可立刻過來。

  許適容聽見小雀遠去的腳步聲,長長地呼吸了一口帶了暖香的空氣,似是要把肺裡的濁氣都給排盡。這才仰起了臉,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承著陽光。

  她突地聽到聲稚嫩的吃吃笑聲。側耳聽去,隨風隱隱傳來了陣似是竊竊私語之聲。

  「姐姐,嫂子在那裡做甚?」這是個奶聲奶氣的男孩聲,聽起來應該不過四五歲的樣子。聲音壓得很低,似是有些害怕。

  「小軟包……她自然是在看天了,沒瞧見上面有風箏在飛?」另一個清亮些的嗓音響了起來。

  那男孩似是有些不服,低聲辯解道:「嫂子不是看不見了嗎?又怎麼瞧天上的風箏?」

  姐姐似是一怔,隨即揚起了聲音很是乾脆地道:「我說她看風箏就是看風箏。我是姐姐,你要聽我的!」

  那男孩有些委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可是我聽院裡的姑姑說她明明看不見了的啊。姐姐你又不講理了……等娘過些日子回來,我就告訴娘,你趁她不在自己溜出去玩,還不帶我去;還有,上次爹找了大半日找不到的那台青玉硯,也是你打破的。怕被娘罵,偷偷給丟到池子裡去,還不准我說出去……」

  「慶哥小軟包,就知道纏住娘告我的狀。我才不怕呢,爹把我舉得高高的,娘就打不到我了!就算娘罰了我,爹立馬就會偷偷帶了我出去玩的!」

  許適容聽到那女孩咭咭地笑了起來,聲音裡有些得意。想像著她講的那畫面,自己也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姐姐,她在笑……」那男孩似是有些驚懼。

  「別怕別怕,她看不見我們的。你在這等著別動,等我摘了那朵最大的花,立刻就跑……」

  許適容聽到了陣躡手躡腳的腳步聲,應是那女孩過來要摘花了,自己便也一動不動地坐著。沒一會,聽到「噗」一聲,應是那花被揪下枝頭的聲音,身邊掠過了一陣輕風,接著便聽到奔跑的腳步聲和漸漸遠去的銀鈴般的笑聲。

  一切終是又靜寂了下來,她耳邊只剩了風掠過枝頭時花朵落下的簌簌之聲。

  「夫人……方才喜姐慶哥可是擾到了你?」

  小雀聽到了這裡的響動,慌忙跑了過來,只看見喜姐手上拈了枝花,正和她弟弟飛快地跑掉。

  「唔,沒什麼。」

  許適容應了一聲,嘴角還掛著絲淡淡的笑。

  那笑起來聲音像銀鈴般的小女孩和那有些怯怯的男孩,她在心裡勾勒著他們的模樣。到此的這幾日,直到現在,她才覺到了一絲活著的生氣,這裡有一對這樣爛漫的小姐弟,應該便是那南院二房裡的吧?

  小雀站在那裡,偷偷打量著面前安坐在那裡神情柔和的自家夫人,心中再次萬分不解。前幾個月裡發生的那事,她猶記憶如新。

  那日自家夫人因和小公爺剛吵過架,低頭走路快了些,結果撞了和喜姐正一路跑著的慶哥,不但沒扶,反是罵了句「小鬼頭」便繞了過去。不曾想第二日起身欲要梳妝時,打開那香粉盒子,見到裡面竟是蠕動了兩條黃黑相間的毛蟲,嚇得當場尖叫,把那粉盒都給甩出去了老遠。到了午間要去睏乏下,掀開了被子,見塌上竟又有十來條的毛蟲在爬,驚得連那臉色都青白一片了。

  想起昨日撞了慶哥時邊上那喜姐的眼神,知她素來就是個野小子樣的,況且這樣的事情別人又有誰敢去做?便怒氣衝衝地過去了南院,叫了她娘來看。哪知待二夫人匆匆趕來時,卻見床上已是乾乾淨淨,哪裡有什麼毛蟲在爬?當場臉都綠了。待二夫人走了,這才揪住了留在屋子裡的小蝶責問,說是那喜姐趁了她不在,早又溜了進來把蟲子都撿乾淨了才大搖大擺地出去,小蝶也是不敢阻攔。氣得罰了那小蝶跪了一夜的院子,還是二夫人自己後來又過來道歉,說是已經問了出來,確實就是那喜姐做的,已經罰她去跪了那黑屋子,這才饒過了小蝶。

  自家夫人本就對南院裡的人沒甚好臉,自那事情後,背地裡更是不知道罵了多少聲的「野丫頭小鬼頭」的,今日那喜姐和慶哥到她園子裡來偷摘牡丹花,她竟絲毫不怒,反而是面上帶了笑意,這又怎不叫人驚訝?

  小雀搖了搖頭,瞧了下日頭,急忙道:「夫人,廚間裡藥汁該是熬好了,好回去喝藥了吧?」

  許適容點了下頭,扶著小雀的手慢慢又回了屋子,待喝完了那苦藥,嘴裡抿了片甜杏脯,叫小雀出去了,自己便靠在了張軟椅上,右手無意識地轉動著左手腕上的一隻玉鐲,微微地發起了怔。

  她因為職業的關係,從來就沒有佩戴首飾的習慣,尤其是手部,不但沒有戒指手鐲類的東西,指甲也是不留的。只是現在,從她醒過來沒多久,她就發覺自己手上鐲子戒指不但戴得滿滿當當,那指甲竟也留得很長。身材的觸感亦很是陌生,就連頭髮也是一下長了許多,早間被小雀梳妝時,竟似垂到了腰下。

  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只是她已隱隱有些感覺,現在的這個身體,很有可能已經不是自己原來的那個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突地想起了聊齋志異中那個被陸判換了頭的女人。莫非自己真的是遇到了這樣的事情,只不過,被換的是整個身體,還有……時空?

  她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她的耳邊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似是有個人在躡手躡腳地進來。她起初以為是小雀或者其他幾個丫頭進來,也未在意。待那人走得近了些,卻是聞到了絲陌生的味道。

  桃花、麝香、脂粉、淡淡的酒氣,還有,男人的體味。

  「是誰?」

  她猛地轉頭望了過去。

  只是話出口,她便沉默了。

  這幾天的日子太平靜了,平靜得她都幾乎忘了,她應該還有一個「丈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2:59 AM

第三章

  楊煥近來很是鬱悶。

  去年恰逢三年一次的科考,秋試時他被老爹逼著去參考了,結果自然是名落孫山。那楊太尉上朝與同僚寒暄時,聽說那官階比自己低了好幾級的通侍大夫家的兒子都考中,只等著明年春的會試了。只他家的兒子沒用,自覺丟臉至極,大為光火,回家指著楊煥鼻子大罵一通自是免不了的。

  本來被罵也就算了,楊煥自可左耳進右耳出的不當一回事,偏那楊太尉卻是動了真格,自己指派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廝作他伴讀,嚴令每日裡將他看牢了要在太學裡讀書,若再發現惹是生非遊手好閒,連腿都要打斷。那兩小廝見太尉大動肝火,也不敢怠慢,自是牢牢盯住了楊煥不放。

  楊煥起先也不拿他爹的話當真,還當是嚇唬自己。他那樣的人,在太學裡又如何能坐得住?安生了沒幾日,便又故態萌生著要偷跑了出去快活。那兩個小廝苦勸不住,反被他一腳揣了個屁股墩,便也不敢再攔,只得跟了過去,回來了也不敢報告太尉。

  楊煥起初還偷偷摸摸的,在太學裡熬幾日再偷偷溜出去混個一日的,漸漸膽子便大了,變成了在外面混幾日再到太學裡熬一日,到後來便連那太學的門都不踏進一步了。那兩個小廝起先擔驚受怕的,待後來見回回沒事,那楊煥又時常給些小恩小惠的堵他倆的嘴,早把太尉的話給丟後腦勺去了,反倒是忠心耿耿地做起了開路保鏢。

  那楊煥正逍遙著,未想自己老爹有日竟是去了太學巡查自己的課業,結果自然可想而知,回了家要不是被老夫人和姜氏攔著,只怕自己那腿就真的要被打爛。只最後也是被重責了三十大板,怕下人不敢下力,楊太尉親自操的棍,在床上趴著臥了半個多月才下地。自此雖看見那書本仍是一個頭兩個大的,只也終於老實地安生了幾個月。

  前幾日裡,他如常地要去那毗鄰皇宮的太學裡苦熬日子。剛到那門口,卻被幾個從前裡與他時有往來的京中紈絝們給拉住了,說是城南玉仙樓裡新來了一群官妓行首,能執花鼓鬥兒,會操龍阮琴瑟,纖纖的腳,嫋嫋的腰,滿身的風流俊俏。

  楊煥本就是此道中人,又苦熬了幾個月,還不知何日是到頭,早就心生厭煩了,此刻被那幾個舊友說動了心,又想起自己爹這幾日出了公幹不在京中,偷溜出去鬆快一日應是無事,心一橫,便跟了那些人一道去了。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一群人叫了那玉仙樓的歌妓相攜遊湖。楊煥見湖邊香輪暖碾,俏枝斜籠,芳草如茵,杏花如繡,身邊畫舫上又是紅妝佳麗,彈琴奏樂,與那些個友人推杯換盞,吟些酸詩作些歪對的,當真是快活無比。

  只這樂極生悲,說的只怕便是他這樣的人了。待日頭有些偏西,畫舫漸漸靠岸之時,正摟了身邊那名喚千一姐的餵酒之時,突聽千一姐嬌笑道:「哥哥好俊的容顏,連那岸上馬車裡的小娘子都盯著哥哥瞧,不肯鬆眼呢。」

  楊煥心中得意,待餵完了那一盞酒,這才望了過去,卻是一下唬得不輕,一把推開了身邊的千一姐,方才灌下去的那些酒都便化成了汗漿,汩汩地往外冒。

  那馬車裡盯著自己瞧的小娘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家的那夫人許嬌娘。見她柳眉已是倒豎,楊煥心中暗自叫苦,怕當場鬧起來自己失臉,急急忙忙叫畫舫靠了岸,上了那馬車,放下了簾子便不住告饒,指天發誓只今日一遭便恰被碰到。

  那嬌娘哪裡肯信,不依不饒,青蔥樣的指尖便是點到了他面門,冷笑著道:「好個太學裡上進念書!原來背地裡都是摟著小娘日日裡快活來著。待公公回了家中,瞧我要不要告訴他去。上次不過是躺了半個月,這次要教你躺個半年,瞧你還長不長記性!」

  楊煥聽她說要告訴自己老爹,正被戳中了心病。想起方才那千一姐的婉轉嬌媚,再見自家這母大蟲的柳眉倒豎,又念想早幾年左擁右抱的快活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卻是教她碰上,又搬出了自己的爹來壓,心中大恨,怒道:「你只管去告。小爺我還真膩了這樣的日子,瞧他還真打死我不成?」說完便掀了馬車簾子,也不管那車子在走,自己便是跳了下去。

  那嬌娘本也不過是嚇唬丈夫,好叫自己日後捏了他把柄而已,哪知他轉頭竟是跳了馬車揚長而去,以為又要返回去那畫舫上,自然不依。見他狀似輕鬆地便跳了下去,還以為很是容易,自己便也跟著跳了下去想要扯回他,哪知卻是一下跌到了地上,所幸是草地,倒也軟和,只正好是下坡的段,一時收不住勢,便往下滾了幾圈。

  那隨行的小雀幾個丫頭見自家夫人竟是跌下了車子,大驚失色,立馬便叫了起來。車夫急忙停了馬,哪知這嬌娘竟是滾到了馬的腿邊,那馬又正巧起了蹄子,結果給重重地踢到了頭,一下便是頭破血流。

  楊煥本已往回走了幾步,待聽到身後動靜,轉回頭瞧見那嬌娘已是人事不省,急忙趕了過來將她抱回了馬車,這才匆匆地回了府。被聞訊而來的自己的老娘姜氏給訓斥了一頓,又請了大夫給包紮了傷口,待一陣忙亂後都安置妥當了,見她沉睡不醒,叫小雀幾個好生照料著,這才各自都慢慢散了去。

  那楊煥見自己又闖了禍,心中沮喪。既怕嬌娘醒來撒潑和自己繼續糾纏不清,又怕楊太尉回來了曉得這事要責罰,愁眉苦臉地也不敢回屋子裡睡,只叫人在院中的書房裡搭了個鋪過了一夜。待到了第二日,聽說人是醒了過來,只那眼睛卻是看不見了,當場呆愣了半晌。自知此事必定是瞞不過自己爹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白日裡出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的一道廝混,晚間若是回來,便仍睡那書房,只等著嬌娘自己尋過來哭罵。

  哪知等了幾日,卻見正房裡都只是靜悄悄一片,既無指桑駡槐,也無雞飛狗跳,心中好生奇怪,偷偷拉住了小雀問打聽,才知道這嬌娘自醒了之後便安靜地似是換了個人。

  楊煥大驚失色,暗道這嬌娘應是不但撞壞了眼睛,如今連那腦子也是一併壞了,思量了許久,終是打算先偷偷過去看下再說,這才回了自己屋子,見門開著,便躡手躡腳地探了進去。

  楊煥進去之時,正瞧見那嬌娘面向窗子靠在椅上而坐,一隻手慢慢轉動著手腕上的玉鐲,眼睛微微低垂著,神色中有絲迷惘,又透出了幾分寧靜。

  楊煥與她成婚三四年,倒是第一次見到她露出如此神態,一時以為自己瞧花了眼,呆呆立在那裡不動。正看著,突聽她猛地一聲低喝,抬頭眼睛掃向了自己這裡,打了個激靈,心中暗罵小雀胡說八道。正猶豫著怎麼開口,又見她已是閉上了嘴巴,心中一動,悄悄走到了她跟前,略略彎下了腰,拿手在她眼睛前晃了幾下。

  許適容聞到了此人攜帶的那股子氣息離自己近了些,又感覺到了臉前的一陣空氣流動,雖是十分微弱,但她還是覺察到了。

  她下意識地排拒這個男人,她現在的「丈夫」,更厭惡他身上的那種味道。

  「把你手拿開。」

  她淡淡道。

  楊煥一怔,縮回了手,吃吃道:「你……眼睛好了?」

  許適容沒有理睬。

  楊煥又仔細盯著她眼睛看了會,見雖仍是黑白分明,只看起來少了絲清亮之感,應仍是看不到的,想她便是發起威來,自己應也無大礙,便幾步到了塌前一個屁股坐了下去,四平八叉地躺了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唉……還是這床榻舒服啊,睡了幾日的書房,腰酸背痛……」

  許適容微微皺起了眉,強忍著將他拎了出去丟掉的衝動,冷冷道:「你來做什麼?」

  楊煥靠在香軟的被子上,雙手叉在腦後,仔細地又盯著她看了會,搖了搖頭。突想起自己那爹明日便要回來了,心念一動,一下從塌上坐了起來,又到了許適容面前,湊了過去討好著道:「嬌娘,那日裡的事情,真的是冤枉啊。年後我就一直在太學裡用心苦讀,只那日碰巧被那些個人死命給拉了過去的,我亦沒做什麼,不過只喝了幾杯酒,就被你碰上了。你說你一個女人家家的也學我跳什麼馬車?似你這般手軟腳軟的,哪裡能站得牢,瞧瞧,出事了不是,還好過些日子便是能好……」

  他自顧說著,見她神色有些漠然,猶豫了下,終又笑嘻嘻道:「嬌娘,我爹明日就回家來了,要知道了我這事情,只怕又要惱了。怕他身子經不住氣,你看……」嘴裡話說著,那手已是摟上了她腰。

  許適容感覺到了他摸在自己腰間的手,一下後退了幾步,遠遠地站著了,這才淡淡道:「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說,你爹是不會知道你出去喝花酒的。」

  楊煥大喜。他怕的就是嬌娘到他爹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狀,如今她自己若是不去說,他娘姜氏自是會幫他遮瞞,老夫人那也不難搞定。只是見她應得太過爽快,反倒不像平日的為人了,心中有些不信,抬頭看著她,又不似要哄騙自己的樣子,尋思了半日,這才突然靈光閃現,嘿嘿一笑,又湊了過去牽住她手,笑眯眯道:「好嬌娘,親嬌娘,我就知道你憐惜你家官人。你放心,只要你幫我瞞過這回,日後我都聽你的,咱倆在房裡,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

  許適容全身起了層雞皮疙瘩,抽回了自己手,強忍著心頭翻湧上的厭惡之意,皺著眉頭道:「我這樣子很好,你無需對我如何。你往後自己愛怎樣便怎樣,我不會管著你的。」

  楊煥一怔,站在那裡歪著頭端詳了許適容半日,這才道:「嬌娘,你說的可是當真?」

  許適容正色道:「楊煥,我再說一遍,從今往後,你愛怎樣便怎樣,我絕不會多說你一句,只一樣,往後你不要近我身。你若喜歡睡這床榻,便讓給你睡,我叫人另收拾個屋子出來。」

  楊煥大喜過望,急忙搖手道:「不必不必,這裡自然是留給你睡,我哪裡都好。」又試探著道:「那……我先去了?」

  許適容淡淡嗯了一聲,楊煥笑眯眯道:「那娘子你多休息,我叫小雀幾個好生伺候著你,早些把眼睛養好,為夫的這就去了……」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朝外去了,待到了那門邊,已是把腳抬到肩膀上跑路了。

  許適容聽著他終是消失的腳步聲,自己摸索著又坐回了那軟椅,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小雀進來的那腳步聲,想是來送晚膳的,便轉頭笑道:「天又黑了吧?」

  小雀這幾日已是沒有剛開始那樣的怕她了,說話的聲音也是輕快了許多,一邊布著菜,一邊應道:「夫人說得不錯呢。又一日過去了。」

  許適容長長地歎了口氣。她也沒甚胃口,胡亂只吃了一小碗的飯,喝了幾口湯,便叫撤了下去,待喝過了藥,洗漱了下,便又躺回了床上,輾轉了良久,才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也不知夜是幾更了,突聽身邊又響起個悉悉索索的聲音,鼻端已是聞到了白日裡聞過一次的那味道,猛地驚醒了,坐了起來低聲喝道:「你又來做什麼?」

  此人正是楊煥。

  他白日裡得了許適容那話,便似得了大赦,興沖沖地立馬便跑了出去,叫了前次的那些紈絝老友,做東一道去了豐樂樓,叫了歌童舞女,一時間,絲管弦樂喧沸,好不快活。一直鬧到了二更天,與身邊那名為琴操的女子勾勾搭搭,便攜手要去她家私訪,人都坐在馬車上了,摸著那琴操的嫩手白胸,突地卻是打了個激靈。

  那許嬌娘是何等性情的人,他楊煥又豈會不知。這次出了這般的事體,又害她損了眼睛,不鬧個天都被戳個大窟窿又怎會善罷甘休?只今日卻是這樣輕輕巧巧地便放了過去,反而將他推出了門,到底打的是甚主意?想起那日嬌娘惡狠狠說要叫他躺個半年都起不來的話,莫非竟是恨自己到了極點,故意這般放了自己出去,待明日老爹回來了再去他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一番惡狀,給自己來個措手不及?

  楊煥越想越是不對,雖是美人當懷,一下竟是沒了興致,丟了些錢給那琴操,急匆匆地叫停了馬車,也不管那琴操在後面千呼萬喚,飛快地便往太尉府裡趕著回去,此時已是將近三更了。

  那楊煥又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正打算摸黑脫了衣服上床,摟住嬌娘先成了好事再慢慢勸說,卻是被她那低喝聲給嚇了一大跳,急忙湊了過去討好道:「嬌娘,我自聽了你那話,竟是越想越覺著自己不是個東西。都是為夫的錯,娘子你就大人大量,暫且饒過我這一回,日後若是再犯,我便是送了命在你手上也是無話……為夫的這就把你弄的舒舒服服……」嘴裡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要摸上了床。

  許適容大驚,一腳便踢了過去,楊煥胸口吃了一腳,倒也不惱,笑嘻嘻道:「娘子還是這般火辣……」

  許適容心中刹時閃過了千般念頭,自己與他較蠻力,必定是要落下風的,開口叫人來,只怕明日便要被傳了出去當笑話,心念轉動間,便坐了起來,笑道:「楊煥,我給你講個有趣的事吧,你聽了再睡也不遲。」

  「你有甚有趣的事好講?」楊煥那手已是摸上了她身子,湊過去笑嘻嘻道,「還是為夫給你講那有趣的房中事……」

  許適容忍住了心頭的異樣感,開聲道:「你曉得人死後的樣子嗎?雖是死了,只都是在變著的呢。天色寒冷些還好,若是死時不巧正趕上了炎夏,那可就不妙了。」

  楊煥停在她腰上的手一滯,勉強笑道:「說這個做什麼?哪裡有趣了?」

  許適容慢悠悠道:「有趣的就要來了。人若死與炎夏,只需幾個時辰,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就會充滿黃白色一顆顆的卵團,都是那綠頭蒼蠅聞到了味道過來產下的卵,再幾個時辰,那卵團裡就鑽出了幾千隻的蛆,一隻只爭相啃噬著屍體面部的肉。慢慢地,那屍體的腹部也會鼓脹起來,就似被充了氣,那是裡面的肝啊腸啊在腐爛生出的氣,等它破裂了,那裡也會鑽出無數的蛆蟲……然後,有趣的事情就出來了,屍體的手啊腳啊都還好好的,只那臉部和腹部卻是被蛆蟲啃得只剩個洞了……」

  許適容一邊說著,一邊抬手在自己的臉上比劃。

  楊煥呆呆地望著床上的許嬌娘。借了窗外透進的那黯淡月色,依稀可以見到她面帶微笑,只臉容卻是慘白,又見那手指著臉上的眼鼻慢慢移動,刹那間毛骨悚然,猛地從那床上蹦了下來,大叫一聲,連衣服都沒拿便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太尉府東院裡的丫頭和小子,夜半裡模模糊糊似是聽到了聲慘叫聲,待側耳細聽,卻又已是沒了動靜,翻了身,繼續睡了過去。



第四章

  次日一早,小雀如常那樣幫著許適容梳妝,一邊用柄玉花鳥紋梳輕輕梳通她身後的長髮,一邊問道:「夫人,今日要梳個什麼髮髻?朝天髻還是仙人髻?」

  許適容笑道:「不用繁雜的,哪種方便就梳哪種吧。」

  小雀應了聲是,那雙手便靈巧地盤扭起了頭髮,待插上了枝珠花鈿,猶豫了下,終是低聲問道:「夫人,昨夜我睡你隔壁值夜,半夜裡似是聽到了小公爺的聲響……本想起身看下的,只後來聽著又靜了,怕擾了夫人,便也沒過去了,應是都妥當吧?」

  許適容只輕聲嗯了下,自己便扶著那梳粧檯面站了起來。今早睜開眼的時候,前幾日眼前一直蒙著的那層翳似是稍稍淡了些,模模糊糊已是能感覺到或明或暗的光影了。

  小雀見她似是不願多說的樣子,便也緘口不提了,只心中卻是有些驚疑,昨夜裡她值守到將近三更才朦朧睡去,突地卻是被一個聲響給驚醒了,接著便是急促離去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小公爺所發。有心過去看下,只豎著耳朵半晌也未聽到自家夫人叫喚自己的聲音,怕過去擾了她,便也只好按捺下滿腹疑心又躺了下去。

  轉眼已是午後,這半日又堪堪將過。許適容喝過了藥汁,正要叫小雀扶了再去園子裡坐下,突聽小蝶氣喘吁吁進來了道:「夫人,親家夫人和你家嫂子過來探望你了,大夫人正陪著,快到了這呢。」

  許適容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小蝶口中的那親家夫人,應當便是自己如今的母親?她早幾日從小雀那裡迂回探聽些事情時,知道自己如今娘家的父親是當朝的太子太傅許翰林,其餘的也沒多問,怕問多了小雀起疑。只是此時突地聽到娘家的人過來探望,一時心中還是有些怪異。

  小雀一聽,慌慌張張地便再要往她面上敷粉,被許適容攔住了,她已是聽見外面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至少應有四五個人在往自己這裡過來了,定了下心神,便轉身站定。小雀急忙上前,剛扶住了,便瞧見許夫人和三兩個打扮光鮮的婦人急匆匆地進了屋子,後面跟著面色有些難看的自家大夫人姜氏和幾個隨行的丫頭。

  「嬌娘,我的嬌娘……幾日不見,你怎的弄成了這般模樣,可憐見的,額頭留了疤,眼睛好些了沒……」

  許夫人見到了自家女兒,一下便是撲了上來,身後嬌娘的幾個嫂子也是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長問短。

  許適容站著,感覺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臉,想是許夫人了。聽她聲音裡又是焦急又是關切的,知她愛女心切,雖是仍有些不慣,心中也是有些感動,急忙捉住了她手,面上露出了笑道:「今早起來感覺已是亮堂了許多,再過幾日想必便會好的。娘請放心。」

  那許夫人聽女兒這樣說了,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只仍是拉著她手問東問西的。一直站在身後的姜氏便笑著插道:「親家夫人,我方才不也跟你說過麼,那醫官院裡看跌打最好的丁大夫都說了,嬌娘只是一時不便,藥再吃幾日,想來便會好的。」

  她不說倒也罷了,這樣一說,反倒是勾起了許夫人的不滿,看了她一眼,冷笑著道:「親家母,雖說我家嬌娘已是你楊家的人了,平日那些小打小鬧的也就算了,我只作沒看見。只今日出了這樣大的事體,府上怎的也不遣人來說道聲的?若不是她三嫂那日也在,回來跟我說了,我放心不下來看一眼,豈不是到現在還不知曉嬌娘眼睛的事情?」

  姜氏被她說得有些訕訕的,自知理虧,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許嬌娘那日探春出遊,恰與娘家三嫂遇見了。兩撥人便一道同遊起來,正愜意著,無意撞見楊煥在畫舫上風流快活,恨得牙咬咬,若不是她三嫂勸著說那男人家風流本是天經地義,只怕當場就要打上船去。三嫂見楊煥自己乖乖上了岸鑽到了嬌娘的馬車裡,想是哄著自己這小姑去了,便也不以為意,自己上了車子跟在後面便也要回去了。誰知剛到個坡地,先是瞧見楊煥怒氣衝衝地跳下馬車揚長離去,一眨眼竟見自家小姑也是跳了下來頭破血流,被楊煥抱上了馬車急匆匆去了,回了許府後便急忙告訴了自家婆婆。

  那許夫人出了三個兒子,只得這一個女兒,從小就愛如珍寶的。聽得了這樣的事情,心急火燎地立馬便叫套車去太尉府,只被那幾個媳婦給攔住了,說等太尉府自己派了人來傳訊了再去更為妥當些。那許夫人想想也是,便也只好按捺下性子等。哪知等了好幾日卻是音訊全無,哪裡還熬得住,今日便帶了三個兒媳一道上門了。

  姜氏前些日子裡見出了這樣的事情,本也是想著派人去告知許家的,只被自己身邊伺候的從前的大丫頭,如今做主被許給了府裡一個管事的碧兒給勸住了。說此事若是被翰林家的知道了,小公爺溜出去喝花酒的事必定也是瞞不過太尉。左右那醫官都說過些時日眼睛便會好,不如先悄悄摁下去了,待好了些再通報也不遲。

  姜氏本就心疼兒子,又怨媳婦不懂做人。想起他上次為那溜學的事情被老子打得半個月起不了床,便有些猶豫了起來。如此一拖便是好幾日過去了,哪裡曉得那日許家也有人在,今日竟齊齊自己找上了門。

  許適容聽自己母親說了那番話後,婆婆姜氏便是半日裡沒有吱聲,應是被問住了。想起自己往後還不知道要在這地方待多久,便道:「娘,那日婆婆本是要立刻派了人去告知的,是被我給攔住了,怕你知道了心焦,於我眼睛也是無補。今早起來感覺已是亮堂了許多,再過些日子想必便應會痊癒的。」

  她這樣說話著,一旁那姜氏大是吃驚,盯著瞧了半日,有些不明這媳婦今日何以會這樣替自己遮瞞。

  許夫人亦是有些不解。從前裡和這女兒每回見面,她都必定是要在自己面前偷偷數落一番太尉府裡的這個婆婆的,今日居然給她說好話,倒真的是少見了,兩下相較,反倒是自己不占理了。愣了下,看著姜氏勉強笑道:「我見女兒傷了眼睛,說話便衝了些。親家夫人莫怪。」

  姜氏眼見自己有臺階可下,哪裡還會多說,自然是面上帶了笑應承了幾句。那許夫人見女兒神情安詳,眼睛又有些好了起來,見姜氏對自己也甚是客氣,心中這才舒服了些,又拉著許適容叮囑了幾句,這才被姜氏給送了出去。

  姜氏去後沒多久,便遣了跟前的丫頭碧桃送了些補品過來,說叫她安心在房裡養著。許適容知她應是為方才自己幫她遮掩一事擺出的姿態,便也接了謝過。

  那楊煥自昨天半夜被她趕跑之後,便都沒再出現了。直到第二日的傍晚,卻聽外面又響起了小雀和人說話的聲,仔細聽去,另一人卻是姜氏昨日派了來送過東西的那碧桃。正側耳在聽,那碧桃已是急匆匆地進了屋子,聲音裡帶了絲驚惶道:「老爺曉得了小公爺的事,現正在那發著脾氣,說要打死了了事,還不准去老夫人那透消息。大夫人自己攔不住,夫人快過去看下吧。」

  許適容皺了下眉頭,心中不欲過去。只是那碧桃催得緊,知道外人眼裡自己和楊煥總歸是夫婦,無奈只得起了身,被小雀扶著,往那東屋去了。還沒進門,便已是聽裡面傳來劈裡啪啦似是板子拍肉的聲音,夾雜著個男人的怒駡聲和女人的哭勸聲。

  許適容到了之時,門口正被東屋裡的羅三娘等幾個侍妾圍住了,一個個都屏息著在看。楊煥正跪在地上,楊太尉一邊用條三指寬的竹板在狠命敲打,一邊朝著邊上那些個早唬得面色發白的丫頭怒道:「誰偷跑去把老夫人招來,就和這孽子一樣的下場!」

  姜氏死命攔著他手,哭道:「我就這一個兒子,你下得手去,今日就連我一道打死了算了!」

  楊太尉手被她死死抓住,怒氣更盛,罵道:「都是你平日給慣的,如今竟還攔著我不讓管教。這樣的逆子,留著也是個禍害,趁早打死了好!」說著已是掙開了姜氏的手,轉頭又一板子下去,這次卻是抽到了楊煥的臉脖上,立馬便紅了一道。那楊煥倒也硬,竟也是忍住了沒吭一聲。

  姜氏大痛,幾欲暈厥,突看見許適容過來了,被羅三娘幾個阻在了門口,一骨碌就從地上爬了起來,狠狠推開了羅三娘幾個,罵道:「個個的娼婦小娘,堵在這裡,心裡巴不得我娘倆個被打死了的好吧!」說著已是一把抓住了許適容的手,急急忙忙道:「嬌娘,你來了正好,快給煥兒說句話,你家官人要真有個好歹,你也被人說道不是?」

  許適容被她死命拉著往裡去,要不是身邊小雀手快,差點被門檻絆住了跌倒,等站住了腳,聽那竹筍炒肉聲正響得歡,無奈只得開口道:「請爹暫且消消火,饒了……他這一回吧!」那「官人」二字,卻是死也是說不出口。

  楊太尉見是自己媳婦來了,雖仍是氣惱,那手終是停了下來,氣哼哼道:「你眼睛傷了,不在屋子裡養著,跑這裡來做什麼?這個逆子,我三番兩次叫他好生給我進學,他把我的話當耳邊風,趁了我不在,和那些豬朋狗友一道出去胡混,還把你眼睛給傷了。我今日若不打死他,在你爹面前也不好交代!」

  原來楊太尉今日又暴跳如雷,卻是因為許夫人昨日探望了女兒回去後把事情跟許翰林說了。那許翰林今日朝會碰見楊太尉,有意無意地便提了幾句。那楊太尉本以為兒子已經老實了都在進學,不料竟又是惡習不改地溜了出去鬼混,還連累著媳婦破了額頭傷了眼睛,覺著在親家面前又是丟臉,又是恨鐵不成鋼的,揪住那從太學裡終是老實待了一日才剛回來的楊煥便是發作了起來。

  許適容聽楊太尉這話說完,猶豫了下,終是說道:「這次的事情原是媳婦的不對。他本都是在太學裡進學的,只那日是我覺著悶,叫了他陪我一道出去賞春,這才沒去。又恰巧遇見了他幾個友人,見叫得誠心,也不好太拂了人面子,這才放他上船遊樂的。至於我這眼睛,也是自己不小心跌下了馬車,與他確實無關。」

  許適容那話說完,便靜靜立在那裡不動了,她眼睛也看不見,倒也不用關心旁人面上現出的神情了。

  姜氏聽她竟如此為自己兒子說話,大喜過望,立時便搶過楊太尉手上的竹條遠遠地丟了,又一把摟住了仍跪在那裡有些犯傻的楊煥,叫道:「兒啊兒,只怪你從前裡不爭氣,如今才被人這般冤枉……」

  楊太尉盯了許適容一會,又瞧了地上的楊煥一眼,見他臉上方才被自己抽過的地方已是滲出了血絲,長長地歎了口氣,這才恨恨道:「你這孽子,今日你媳婦既是出來這樣說了,我就饒了你這一回!只從明日起,你不許給我走出家門一步,太學也不用去了,好好給我在書房裡念書去!」

  姜氏聽著是要饒過自己兒子了,大喜過望,急忙戳著楊煥低聲道:「你爹發話了,你快表個態,休要再惹他生氣了!」

  楊煥一聽要將自己禁足,也顧不得臉上身上那火辣辣地痛了,心中立時叫苦不迭。他從前裡雖是每日裡去太學,只那來回路上或中途仍是可以溜去躲下懶取個樂什麼的,如今若是這樣被關在書房裡,那便真的成了籠中鳥了。心中想著,那面上神色裡便有些帶了出來。

  楊太尉見他愁眉苦臉,心頭之火便又是被勾了出來。楊煥眼尖,見自己老爹又目露凶光,急忙點頭應了下來。楊太尉這才哼了一聲道:「你這無用的東西。別人家的兒子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只你老大不小了還整日裡給我惹是生非的。我也早死了讓你登科中進士的心,往後的這個月裡你給我在家老實念書,下月裡皇上在集英殿御試今科進士後,還有一場蔭補子弟的校考,擇優授職。我已是帶話進宮中,叫你姐姐在皇上面前為你提點幾句。到時你只別太給我丟臉便可謀個京裡的官職,總好過你這樣混日子!」

  姜氏聽得楊太尉竟是為兒子籌劃謀職,驚喜道:「老爺,你這話可是當真?」

  楊太尉恨恨道:「我若不給他謀劃下,指望他自己,便是下世也休想出頭!」說完便拂袖去了。

  那楊煥待自己爹走了,這才捂了臉哎呦哎呦地叫喚了起來。姜氏心疼,忙不迭叫丫頭婆子們去打水拿藥,屋裡一下又是亂了起來。

  許適容聽著楊煥不停叫喚的聲音,心頭掠過一陣厭煩,見自己立著也是無事了,和姜氏打了個招呼,扶了小雀的手便轉身往外走。

  那楊煥方才雖一直在叫疼,只眼睛都是盯著許適容這裡。見她竟是不顧自己死活,也沒上來問聲,扭頭便往外去了,心頭火起,待要喝她回來,又想起方才還是她給自己攔下一頓胖揍的。心頭一陣彆扭,只得眼睜睜見她頭也不回地揚長去了,沮喪不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3:16 AM

第五章

  楊煥見許適容去了,自己坐在那椅上正有些發呆,突感臉上一陣抽痛,原來是姜氏在給他傷口擦藥,一邊擦著,嘴裡一邊還不住低聲埋怨著他爹下手狠毒,青紅一片地又腫了起來。楊煥被自己老娘那碎碎念給攪得有些心煩起來,推開了她手便往外走去,慌得那姜氏一把扯住了道:「你剛被這樣狠訓了一頓,就算念不進去書,好歹也要安分幾日,這次是再不能放你往外去了。」

  楊煥回頭拂了她手,沒好氣道:「我是要回自己的屋。」說著已是拔腳往外去了。姜氏聽他說是要回自己房裡,這才作罷。

  楊煥回了自己西屋時,已是掌燈時分了。到了那房門前,見裡面漆黑一片的,伸手推了下,發現門是被反閂了,一下怒從心頭起,抬腳正要踹進去,聽見裡面咳了一聲,那腳便硬生生收住了。正要再拍門,卻是被聞聲趕來的小雀給攔住了道:「小公爺,方才夫人回來便說頭痛得厲害,剛吃了藥躺下去歇息了,說叫小公爺自便。」

  楊煥眼睛一瞪,怒道:「我進我自己的屋,你也敢來攔我?」

  小雀心中雖是有些怕,只夫人閂了門不讓他進,從前裡倒也不是沒有過,便硬了頭皮道:「小雀不敢。只是夫人方才這樣吩咐過的。」

  楊煥聽小雀這樣說,想起昨夜半那嬌娘給自己講過的「趣事」,又是一陣噁心。仔細把耳朵貼在門縫裡,聽裡面又是悄無聲息的。雖是心中有些不甘,只低頭尋思了半晌,終是無奈轉身朝那書房去了。

  楊太尉言出必行,第二日自己上朝前,果真便是一把大鎖將楊煥關在了書房裡,連那窗戶也是用個鏈子鎖了起來,只剩個可以遞飯送水的縫,鑰匙卻是自己帶了去,又嚴令姜氏不准過去探望。姜氏無奈,只得派了屋裡的丫頭過去,到他窗前送擦臉的傷藥,卻是被他負氣連那瓶子也丟進了窗外的花壇裡。那丫頭無奈,怕這樣拿回去姜氏要責駡,只得撿拾起了瓶子朝許適容那裡去了。

  楊煥趕跑了人,自己坐在那裡剛翻了兩頁的書,便是哈欠連連的。好容易挨到了晌午之後,正百無聊賴著,突聽窗子外又有響動,過去推開了條縫,卻見下面探進了兩個小娃娃的頭,正踮著腳尖站在那裡探頭探腦的,原來是自家南院裡二叔那房的喜姐和慶哥。

  喜姐看見了楊煥,便用手指頭在臉上劃道道:「哥哥羞,昨日又被大伯打,我躲在門邊都瞧見啦……」

  楊煥也不惱,只是趴出了個頭,笑嘻嘻道:「哥哥哪裡是被打,那是自己覺著皮癢了,求你大伯給我瘙癢來著。」

  他話沒說完,慶哥便伸出手指著他一邊臉,吃驚了道:「哥哥一邊臉都胖了起來……」

  「像豬頭。」

  那喜姐已是笑嘻嘻接口了道。

  楊煥把眼一瞪,一把捉住了喜姐的手,佯怒道:「前月裡我養了兩年的那缸子金魚,是你亂投餌撐死的吧?還有那籠子裡的繡眼和秦吉了,也是你放走的。從前裡太忙,沒空尋你算賬,正好今日裡有空閒,看我怎生教訓你!」說著已是將她拎了起來。她人小,自然一下便從那窗子的縫裡被托了進去。那慶哥聽喜姐在裡面咯咯地笑,自己在外急得直蹦腳,嘴裡嚷著也要進去,被楊煥也給提了進去。

  許適容過了晌午便覺著有些睏,怕現在午覺了晚上又遲遲無法入睡,便叫小雀扶了一道再去園子裡走下。小雀看了眼早間姜氏屋裡那丫頭送來的那瓶子藥,猶豫了下,道:「大夫人叫送來的這瓶子傷藥,夫人要不要拿去叫小公爺塗抹下?那書房也就在園子邊上,左右也是順道的。昨日裡我見他臉上脖子上傷了一片,若是日後留了疤痕什麼的,面上也不大好看。」

  許適容哼了聲道:「他這樣的人,吃些苦頭也好。既然順路,你便拿了再丟給他,他若是再耍脾氣扔出來,那就隨他了。」

  小雀聽她這樣說了,急忙拿了那瓶子,這才和許適容一道往那園子裡去。入了園子,正在那步道裡走著,許適容突聽見前面傳來了陣唱叫聲,似是那楊煥所發。仔細再聽去,卻聽他唱道:「這果子新鮮鮮,脆嫩嫩,都是俺家園製造道地收來也……」聲音抑揚頓挫,倒有幾分她小時在北平城中聽過的那沿街挑擔的貨賣郎的吆喝聲的味道。

  許適容怔了一下,耳邊又已是響起了楊煥的唱叫聲:「……有福建府甜津津香噴噴紅馥馥帶漿兒新剝的圓眼荔枝,有平江路酸溜溜涼陰陰美甘甘連葉兒整下的黃橙綠桔,有松陽縣軟柔柔白璞璞蜜煎煎帶粉兒壓扁的凝霜柿餅,有婺州府脆松松鮮潤潤明晃晃拌糖捏就的龍纏棗頭,也有蜜和成糖制就得切細的新建薑絲,也有黑的紅的紅的黑的魏郡收來的頂指大瓜子,也有酸不酸甜不甜宣城販到的得法軟梨條……」

  那楊煥唱叫著,身邊那小雀已是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被許適容聽到,這才覺著自己竟也是口裡生津了。

  「好——,哥哥唱得真是好,比我出去玩時聽到的那街上貨郎的唱賣聲還要好。」

  待那楊煥唱完了,許適容又聽見了個亮亮的小女娃聲,正是前次從自己身邊跑過去摘花的小女孩,嘴角邊不禁微微帶出了絲笑意。

  「哥哥去挑了擔子賣果子,生意定當好得很。」

  喜姐剛誇完,那慶哥又奶聲奶氣加了一句。

  楊煥一窘。他方才被喜姐攛掇了下,一時興起,便仿了自己從前在外混瓦子時學來的那唱腔賣弄了下,未想慶哥倒是叫他去做賣貨郎了。

  喜姐搖了搖頭,對著慶哥正色道:「賣貨郎不好。哥哥要是讀書不成,還是去做那鬥雞郎的好。前兩次我偷偷跟了哥哥去看鬥雞,那彩頭最後都是被他贏了去的。」

  楊煥聽喜姐誇讚起自己的光榮鬥雞史,又見慶哥亦是眼裡放光,一下便是得意洋洋了起來,吹噓道:「這鬥雞的活計,那可高深得緊,比那經書的學問還要難。哥哥我若是說自己第二,那京裡就沒人敢說第一了。」

  咽了下口水,又繼續賣弄了道,「養鬥雞之初,先要結草為墩,讓雞立於草墩之上,此是練腳不倒;吃食時亦有講究,須得高高地放置了米斗,這樣才叫雞頭常豎嘴利;至於到了那相鬥之時,法門就更是多了。有用芥末塗在雞之肩腋,這是在兩雞盤旋互刺翻身相啄之時,那芥末便能眯住敵雞的眼,伺機取勝。還有用像爪鑿柄那樣薄的刀片,悄悄綁在雞足上,待雞奮起相擊之時,一揮足,就傷敵雞的要害部位,甚至斷頭!」

  一邊的喜姐和慶哥聽得又是害怕又是新鮮,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楊煥。楊煥說得興起,正手舞足蹈著的時候,突聽窗子外面響起了個冷淡的聲音道:「楊煥,你讀書不成,遊手好閒的本事倒是精通。自己墮落到如今田地也就算了,怎的還好意思在稚齡孩童面前賣弄你那些歪門邪道的路數?」

  楊煥一怔,這才聽出了是嬌娘的聲音,急忙停了手上的動作,到了那窗子前趴下探出頭去,果然見嬌娘正站在那裡,眉間似是帶了絲厭惡之色,這才訕訕道:「不過是隨口說著哄哄這兩個小娃罷了,哪裡到你說的那地步?」



第六章

  楊煥自己話剛說完,心中卻是不禁犯起了嘀咕。這嬌娘自打頭被磕碰了下醒來後,雖對著自己仍是與從前一樣,沒個好臉色的,只那說話神情,感覺起來總是不大一樣,透出的冷淡和陰涼味,叫他竟不能像從前那樣與她針尖對麥芒地對著幹了,總是不自覺地要矮上三分。覺著丟臉,自己那話說完,已是歎了口氣。

  喜姐和慶哥聽見說話聲,便從窗口裡擠出了頭看究竟。慶哥見是她來了,又掛著個臉的樣子,心中有些害怕,哧溜一下便將頭縮了下去,只露出個眼睛在偷看。喜姐卻是不怕她,反倒笑嘻嘻道:「哥哥說得好,比我娘講的那些個哄我去睡覺的話有趣多了。」

  許適容聽是喜姐的聲音,這才微微露出了笑,放緩了聲音道:「你家哥哥是做錯了事被大伯罰才關在書房裡的。大伯回來要是知道了他沒好好念書,反倒又拿那些旁門左道的話在哄騙你兩個,只怕又要拿竹板敲打了。」

  她自小便似個小大人的性格,成年後又從事了法醫的職業,所以養成了有些孤僻的性子,更不大習慣和孩童打交道。此時雖是儘量溫柔了,只那發出的聲音連自己聽來竟也是有些怪異。

  慶哥見她面上現出了絲笑意,這才大了膽子低聲道:「哥哥說他是自己皮癢了才求大伯給瘙癢的……」

  楊煥見慶哥嘴快,把方才自己吹噓的話都給搬了出來,又見嬌娘聽了,嘴上雖是沒說什麼,面上卻掠過一絲嘲諷之意,怕他再多說,急忙要按他下窗子。偏那慶哥有些不願,拱來拱去的,一時竟是無計可施。幸好此時那南院裡的人尋了過來,急忙將這兩個小娃又從窗子縫裡遞了出去,這才鬆了口氣。

  待人都走光了,小雀見自家夫人也不說話,似是要走的樣子了,急忙上前將那瓶子藥膏遞了過去道:「小公爺,大夫人命人送來的膏藥,你還是擦了的好,若是留下個疤子臉什麼的,那豈不是糟糕了?」

  楊煥本待接了過來,只抬眼見嬌娘已是轉身自顧要離去了,一下又惱了起來,負氣道:「疤子臉又怎樣。小爺我又不靠張臉過活!她家官人傷成這樣,這婆娘竟恁的狠心,連句好話也全無!」

  許適容聽他是在埋怨自己了,心中生出了幾分惱意,又覺可笑,便轉過了對著小雀道:「他不要也罷,你將瓶子送回大夫人處。」又對楊煥道:「日後成疤子臉,那倒是小事。我只提個醒,如今天氣日漸炎熱,那麗蠅,就是綠頭蒼蠅也要出來了。這些東西可不管人是死是活,聞到了腐肉的味道就叮了上來,若是不小心在你那膿處下幾個卵……」

  她說到此處便打住了,只微微笑了下。

  楊煥盯著嬌娘,見她面上終是露出了笑意,只那笑落入他眼,竟也是透出了絲陰森氣,想起前次聽她說過的那蛆蟲噬肉的場面,後頸驀地一陣涼,指著她咬牙切齒罵道:「你這婆娘,心腸如此歹毒,這樣咒我!」

  許適容方才那話也是有些誇大,不過是見他厭煩,隨口嚇唬聲罷了。聽他罵自己,也不理會,只哼了聲便掉頭慢慢走了。小雀雖是不大明白這兩人對話裡的玄機,只是見自家夫人已是走了,急忙將那藥瓶子塞到了楊煥手上,匆匆追了上去。

  楊煥望了下自己手上的瓶子,眼見著嬌娘背影漸漸遠去,知道再叫也是不會回頭了,只剩自己孤零零被關在此處,心中刹時無限悲涼,長歎了一聲,終是從那窗子邊縮回了頭,自己去尋了面鏡子往臉上脖子上擦起了藥膏。

  如此忽忽半月已過,那楊煥知曉自己老爹此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慢慢便也歇了要溜出去的心思。尋了自己從前藏在書房裡的才子佳人夜相會的雜書話本和些春宮密圖埋頭研讀,讀完便恨從前身邊那些個嬌俏可人的丫頭都被嬌娘趕了去了,只剩幾個醜丫頭,不是瘦弱似豆芽菜,便是三大五粗比他還要壯實,她自己又是硬邦邦的不解風情,如今更是數日沒來這裡看過自己,連夜間被太尉放了出來回房之時也吃了閉門羹,只能又回此處搭鋪過夜。

  那楊太尉也是信不過兒子,日間有幾次來突查,從那窗子縫裡悄悄看去,見他坐在那裡埋頭苦讀,間或還搖頭咋舌的,以為他認真學問得了其中趣味,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每日裡又被姜氏不住念叨心狠,想著離那集英殿御試也沒幾日了,索性便開了書房的鎖,只是嚴令府裡四門的門房都不許放了他出去。

  這日恰逢一年一度朝堂京官齊聚一堂的牡丹賞花會,想著當朝學士院天章閣裡的文人大家們都是出席的,過些日子那殿試時的題目說不定便是出自那些人之手,仔細叮囑了一番,便也帶了楊煥過去。

  許適容那眼睛經過這些日子的調理,這日一早睜開,發現竟是有些能視物了,只還有些模糊,看東西只有個輪廓,想是淤血已漸漸散去,自己心中也是有些歡喜。正費力打量著周遭的器具擺設,見進來了一個人影,聽那腳步聲像是小雀了,便笑著問道:「你今日穿的可是綠色衫裙?」

  小雀一怔,驚喜道:「夫人,你眼睛……」

  許適容點了下頭,笑道:「今早起來,已是模模糊糊能看見顏色輪廓了。」

  小雀大喜,急忙叫人去通報了姜氏,這才一邊伺候著梳洗,一邊隨口道:「小公爺今日收拾得好不利落,隨了大人去那牡丹園裡賞花赴宴去了。說是當朝那些有名望的文人雅士都在,大人想必是想引薦下小公爺吧。」

  小雀說這個,不過是為討她歡喜,想著他倆本為夫妻,如今丈夫上進了,做妻子的想必也是高興,哪裡想到許適容已是個換了芯的嬌娘?見她聞言面上並無太大喜色,不過微微笑了下,便也不再作聲,只是幫著梳頭結髮。剛歇了手,卻見姜氏已是過來,應是得了消息來探望,起來要行禮,卻是被姜氏給叫退,知她應是有話要講,急忙叫了剩餘的人一道退了出去。

  許適容見是姜氏來了,站了起來,剛道了聲「見過婆婆」,便被姜氏上前一把扶住了手,問了幾句眼睛的話,許適容一一應了,姜氏連聲稱好,又叫她安心再養,末了,這才語氣一轉,正色道:「嬌娘,我聽下面那些人都在傳,說煥兒已是被你趕著連著半月多都宿在書房了。這本是你夫妻屋子裡的事,我這婆婆也不好多說,只如今那話傳得有些難聽了,總還是要顧著些顏面的。」

  原來那楊煥一連半個多月都睡在了書房,早被府裡的下人們當成笑話暗地裡傳講,自是傳到了姜氏耳朵裡。那姜氏知道媳婦蠻橫,從前裡也是趕過自家兒子不讓進房的,不過最多也只三兩夜的事情。本想著那嬌娘氣消了自然便好,哪知叫了東屋裡的人悄悄一打聽,大半個月過去了竟還如此,心中便不快了起來,想著要好生提點下。若是從前,只管叫人去傳了她來便可,只如今她眼睛不便,少不得也只能自己過去了,正巧今早得了她眼睛的消息,便立刻趕了過來。

  許適容聽她已是知曉了自己趕跑楊煥的事,心知按了常理,確是自己做得過了,一時也是無話,站著默默不語。

  姜氏從前裡教訓嬌娘,雖不見頂撞,只辯解總是少不了的,時常倒把自己惹得一肚子火。又性妒潑辣,容不得丈夫身邊有個妾室通房的,一有苗頭就鬧得全府上下雞犬不寧的,久而久之,自然就瞧她厭煩了。今日見她卻只是微微垂了頭,神色看起來也是一片平靜,倒是有些意外了。

  想了下,便趁勢又加重了語氣道:「你嫁入我楊家也已有些年頭了,那南院的進門比你還晚,如今那喜姐慶哥都已是伶牙俐齒地哄得老太太不知道有多歡喜。獨你這裡卻是不見動靜。從前裡我也懶怠說你,如今連老太太都看不過眼了,前幾日還說要給煥兒納房侍妾,開枝散葉的。只我怕你心裡有疙瘩,才給攔了去的。你自個也須得好生掂量下,再這樣胡鬧下去,休得怪我這做婆婆的硬要往你屋裡插人了,那時就由不得你像從前那樣往外賣人了,便是告到你娘家裡去,也沒人能說我楊家虧待你!」

  許適容心中動了一下。她如今雖是莫名其妙地成了許嬌娘,只叫她真的和楊煥這樣的人做對夫妻,卻是半點也沒那個心思的。不過是初來乍到的眼睛又不好,想的是日後再慢慢謀個出路的。起先聽姜氏的意思是要她與楊煥同房,心中正有些犯難,上次是講了個「趣事」嚇跑了人,往後總不可能夜夜講成個一千零一夜。如今聽姜氏提起納妾這茬,倒是正中了下懷,便抬起了頭,笑道:「婆婆教訓的是。自古聖人便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官人若是因為嬌娘誤了子嗣,那便真是我的罪責了。給官人納妾的事,婆婆自己看著好便行。」

  許適容此話一出,姜氏大是吃驚,仔細地盯著她看了良久,這才狐疑道:「嬌娘,你此話當真?」

  許適容點頭,正色道:「子嗣自古便是男子大事,嬌娘再不懂事,如今也不敢耽誤官人了。最好多納幾房,如此才好開枝散葉。」

  姜氏點頭歎道:「我的兒,你磕了下頭,不想竟是比從前明白了許多的事理。你能如此大度,這才是我楊家的福氣啊。」

  許適容不語,只微微笑了下。那姜氏心中歡喜,這才叫了小雀幾個進來,又再三叮囑了要好生伺候,這才喜孜孜去了。

  卻說那楊煥跟在自己爹後面應酬了大半日方回,剛到書房,卻見裡面那臥鋪沒了,叫了個丫頭一問,才知道是被姜氏令著搬回了臥房,心中亦是有些歡喜,急忙一路去了臥房。進去之時,見嬌娘正獨自依在朱漆鏤花長窗前,眼睛似是望著外面的一圃子花。側面瞧去,睫毛微翹,烏溜溜一團黑髮上插了只墨色翡翠小髮簪,耳邊懸了只點翠墜子,身穿月牙色的繡衫羅裙,神情帶了幾分閒適,雖是別無另外裝飾,只瞧著比往日那恍如神妃仙子的裝扮還要來得順眼。

  那楊煥正值年少,前些日子潛心研究那些才子佳人的春宮秘事,早又有些心火難耐。此時見到此等佳人,又是自己的娘子,哪裡還按捺的住,心便有些癢了起來。只想起她前些時日的冷淡,往前剛走兩步,又有些猶豫地停了下來。

  許適容靠在那裡正想著自己日後的出路,聽見那響動,轉頭模模糊糊瞧見個人影,比屋裡那幾個丫頭要高出許多,隱隱已是猜出了來人,便轉回了頭,沒有理睬。

  楊煥見嬌娘神色冷清,也不在意,自己靠了些過去,尋了個話頭笑道:「今日去了那牡丹酒宴,果然是長了不少見識,席間也聽了個笑話。」

  許適容淡淡嗯了一聲。楊煥又靠近了一步,這才涎著臉續道:「這笑話說的就是如今那開封府府尹的范仲淹。說是去歲京東江淮大旱,他奉旨前去賑災。歸來之時,居然帶了幾把野草送與皇上和後苑宮謄,說此是災民充饑的食糧。你說可笑不可笑。賑災就賑災吧,還搞這些花樣,今日這酒宴旁人都來了,只唯獨他未到,說是事務繁忙。真是沽名釣譽之徒!」

  許適容聽他提到的竟是北宋名臣范仲淹,又用那樣的口氣來講,心中已是厭惡萬分了。原來她祖父在前清為官時,生平最仰慕的便是這位範文正公,處處以其為榜樣。她與家中幾個兄弟雖年幼,只也時常被教導說,文人做官,夢寐以求的便是死後得到皇帝的一個諡號「文正」,蓋因「文正」是諡之極美,無以復加,能得此諡號者,大抵是當朝文人道德的及至之人。

  「范公高風亮節,又豈是你這樣的無賴小人能理解的?」許適容冷冷哼了一聲道,「他是心存社稷,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你便是給他提鞋也是不配!」

  楊煥滿以為自己這「笑話」能搏佳人一笑,沒想到卻是碰了一鼻子灰,被她這般數落,倒也沒有生氣。反倒是見她面上帶霜,瞧著比平日更添幾分意趣,忍不住上前一把便抱了起來。

  許適容嚇了一大跳,待反應了過來,已是被放在床榻之上了。

  楊煥抱了娘子上床,急急忙忙放下了紅羅垂幔,待要壓下去,卻見她面帶怒容,一怔之間毫無防備,已是被許適容一腳踹下了床去,屁股著地,跌得有些生疼,心頭一下又起了怒火,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掀開床幔,怒道:「你這婆娘好不講理,給你講笑話你不領情,拘著我守著你一人也不和你計較,如今怎的又踢我下床?」

  許適容聽他呼吸急促,想是委實有些憤怒了,便坐了起來,扯平了自己的裙裾,這才道:「楊煥,你往後也別在我這裡打什麼主意了。我今日已是跟婆婆言明,你若喜歡納妾,只管納了去,幾房都隨你意,我斷不會多說一句的。」

  楊煥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呆地望了片刻,這才小心道:「你方才說許我納妾?」

  許適容嗯了一聲,冷冷道:「確實。只有一條,你需牢牢記住了。婆婆今日叫人將你鋪蓋搬了回來,往後便是同住一室,也再不許近我的身,更不能說了出去叫人知道。若是犯了,我能叫你納妾,自然也能和從前一樣,把你身邊那些個花花草草一根一根地掐了。」

  楊煥雖是有些不解自家嬌娘的反常,只略略尋思了下,便覺著這買賣合算,幾房可心的妾室通房,自然比守著這脾氣古怪喜怒不定的夫人要來得好,哪裡還會不願,當下便滿口子地應承了下來。

  楊煥尋了個空,悄悄問了姜氏身邊的碧兒,得知她果然要為自己張羅妾室的事情,心中大定。自此白日裡在書房中瞎混,晚間回了屋子,許適容睡榻,他便在那床腳前打個地鋪,有時睡到半夜,偷偷起來看她睡顏,雖是心癢難耐連手都伸了出去,一下想到她素日的厲害和日後的左擁右抱紅袖添香,便又生生忍住了去。

  忽忽又小半月過去,許適容那眼睛已是痊癒了,這才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雖是前些時日裡早有心理準備,只乍看到鏡中那陌生的女子便是自己,仍是十分彆扭。又見那楊煥也不過二十二三的模樣,雖是身量頎長,面目也算不錯,只越看竟越覺著帶了輕浮之相,心中對他厭煩更甚。

  這日卻是楊煥的大日子,當今仁宗皇帝集英殿親試登科進士欽點三甲之後,便要試下蔭補上來的官僚子弟。若是胸中有丘壑的,早去堂堂正正考科舉,那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道,所以這蔭補子弟的御試,不過是為了優待大臣,走個過場罷了。

  卻說楊煥這日夾雜在眾多蔭補子弟當中,行了跪拜之禮,被仁宗賜了平身,這才站在了集英殿裡,見中間御座上端坐了與自己年紀不相上下的年輕皇帝,兩邊分列了紫袍朱冠的文武大臣,氣氛肅然。又打量了一圈身邊的人,赫然竟是發現了不少自己平日裡玩樂時的舊面孔,只此時應是怕被御座上的皇帝點到名答話,個個都有些彎腰縮脖的,想起自己老爹之前的吩咐,下意識朝他站位的那地看去,見他正惡狠狠盯著自己,嚇了一跳,急忙也低了頭去。

  仁宗方才那場御試,見眾多進士都是才學出眾,對答時氣度不凡,出口成章,親點了三甲,心情正好,此時見到這一群蔭補而進的臣僚子弟,個個站在那裡竟都是縮頭彎背的,哪裡有半分方才那些進士們的風采,心中便是一下有些不喜起來。隨口問道:「爾等今後若是為官,該當如何行事?」

  這殿中立著的人,進皇宮前早被家中老爹耳提面命過,到了皇帝面前只需把頭低著,什麼話也不要講,待混了過去,自然就能授與官職。此時聽皇帝問話,哪裡敢抬頭,一個個只把腰低得更甚。

  那楊煥本是夾雜在隊伍裡也不顯眼,只如今旁人都彎腰弓背,只他低了個頭,加上身量本就有些高,一下便呈鶴立雞群之勢了。楊太尉眼見兒子站在那裡甚是招眼,怕落入皇帝眼中引起注意,恨不得上前將他按下去,卻又哪裡敢動,心中暗罵兒子沒有眼色。

  仁宗見自己話剛出口,下面那群人把腰彎得更低,唯恐被點名到的樣子,雖知站在這裡的人都是胸中無點墨的,只心裡還是有些失望,也懶怠和這些人多說,正要草草結束,眼風突瞥見人群裡有一穿了綠袍的年輕子弟,身量頎長,雖也是低著頭,倒未像其他人那樣恨不得趴到地上的模樣,心中一動,便指著道:「那穿綠袍的,你是哪家的?」

  楊太尉嚇了一跳,心中早把兒子罵了個殺千刀。只皇帝既已開口,也只得硬了頭皮出列道:「啟稟皇上,這便是犬子了。」

  仁宗聽是楊太尉家的衙內,突想起前些天宮中楊妃在自己面前提過她這弟弟,說是名為楊煥,叫自己今日照應著些的。他倒是第一次見著楊煥的面,見他相貌倒是堂堂,只立在那裡有些慌亂的樣子。他也是年輕,心中一下起了促狹之意,便盯著楊煥道:「爾今後若是為官,該當如何行事?」

  那楊煥萬沒料到自己竟被皇帝點名答話。他本是不學無術,此時見大殿中無數雙眼睛都盯著自己,一下慌了神,連前夜被楊太尉逼著背熟了以防萬一的幾段冠冕堂皇的應考說辭也記不起來,吱吱嗚嗚了半晌,眼見自己老爹那臉色越來越難看,額頭上豆大的汗水都冒了出來。

  仁宗方才不過是一時興起才發話,眼見楊太尉臉色越來越差,敬他是朝中肱骨之臣,也不想太拂了他面子,咳了一聲,正要叫這些蔭補子弟都退了下去,突聽座下那楊煥大聲道:「啟稟皇上,學生說不來那大道理,學生只知,為官之道,便是要做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楊煥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楊太尉呆呆盯著兒子,萬萬沒想到他竟能如此作答,心中大喜,暗道莫非我老楊家的祖宗顯靈今日相助?

  殿中兩旁的大臣們,尤其是那些才高八斗的文臣,本就對這些靠蔭補而進的子弟有些不齒,心中都是存了輕視之意的,此時聽到這一句話,個個都是自歎弗如,暗自慚愧,有幾個更是激動萬分,上前對著仁宗奏道:「皇上,聖人云,朝聞道夕可死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語雖是樸實無華,卻字字珠璣,一語中的,道出了我等的心聲,身為人臣,此真乃應盡之責,該當之任。我等聞之,心生萬分感慨啊!」

  仁宗聽罷,看了楊煥片刻,歎道:「楊卿之語,殿中諸人都是聽到了?為官之人,若是個個都能以此為榜樣,我大宋朝又何愁天下不平,民生不定?」

  滿殿一片嗡嗡之語中,獨時任天章閣待制,開封府府尹的范仲淹立在那裡,先是如醍醐灌頂,暗自默念了兩遍這「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繼而卻是惘然若失,覺著此話似曾相識,仔細再想,卻又想不起到底出自何處。心中不禁暗自歎道:我之心聲,俱被楊府少子一語道出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3:42 AM

第七章

  卻說楊煥方才正大汗淋漓著,突想起前幾日裡嬌娘挖苦自己時順口說過的那話,急中生智便照搬了過來,不過想著應付過去好叫回家後不用被老爹痛駡,哪裡知道自己此話一出,竟是引得殿裡眾多大臣激情澎湃,連皇帝都面現喜色地誇讚起自己,一時目瞪口呆,暈暈然有些不知東南西北了。只這神情落入仁宗眼中,卻是覺著他受贊不驕,心中反而更喜。待大殿中聲音靜了些,這才發聲道:「楊煥雖不過弱冠之年,竟已是如此心懷天下,志在高遠,可見太尉平日教導有方,實乃朝中諸位臣子的楷模。」

  楊太尉眼見身邊同僚一個個都面帶豔羨之色,連那素日裡有些自命清高的親家許翰林亦是拈鬚點頭在笑,刹時一掃平日因了自家兒子不爭氣所致的長期憋悶之氣,好不暢快,聽仁宗又在嘉獎自己,心花怒放,急忙出列謙虛了幾句。

  仁宗點了點頭,沉吟了下,對著楊太尉笑道:「令郎有如此高遠之志,實是好事。只京中已無可叫他施展抱負的實缺,若只做那些個閒職散位,未免又有屈才之嫌。以朕看來,不若趁他年少,外放個實職,錘煉幾年再行回京擔以重任,楊卿覺之如何?」

  楊太尉方才雖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只還沒樂到糊塗了的地步。自家兒子到底幾斤幾兩,他還是清楚的,方才那話也不知是燒對了祖宗的哪根高香才冒出的。此時聽仁宗的意思,竟是要外放楊煥去做實缺了,不禁猶豫了下,正想找個藉口推辭了去,哪知那楊煥聽說要讓自己外出做官,從此天下獨大,逍遙自在,再不用拘在家中日日被老子敲打,喜出望外地立刻跪了下去磕頭道:「多謝皇上厚愛,學生定當恪職盡守,不負皇上今日的委任之恩。」

  仁宗滿意地點了下頭,看向那吏部尚書問道:「京外各路州哪裡可有適當的空職?」

  那吏部尚書仍是沉浸在楊煥方才那一句驚世之語之中,深為這少年人的心志所折服。聽到仁宗如此相詢,只怕自己說了那好的去處反倒是辜負了皇帝錘煉這將來朝中重臣的心意,想了下便道:「淮南東路通州治下青門縣去歲遭過洪災,時知縣貪贓枉法已被查處,至今仍無合適人選,皇上若欲錘煉楊大人的公子,此地實為一好去處。」

  仁宗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楊煥,問道:「你可願意前去通州青門縣擔那知縣之職?」

  楊太尉早在那吏部尚書說出這去處之時,便已是向著兒子偷偷打眼色了。只楊煥生平第一次如此露臉,還是在當今皇帝和滿朝文武大臣面前,早把自家老爹給丟到九霄雲外了,哪裡還顧著去看他眼色?聽仁宗如此問自己,立時便歡天喜地磕頭應道:「學生願意。」

  楊太尉見兒子竟已是應了下來,氣得暗罵了句蠢驢。他久在朝中,自是知道這青門縣地處東海之濱,雖有朝廷所設的煮鹽場,只十年裡有七八年要遭海水倒灌的洪澇之災,去歲那剛被革職的前知縣更是留下了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爛攤子,若非獲罪的京官,誰會願意去那地方做官?偏自家這兒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是已經搶著應了下來,唯今之計,也只有自己出言相阻了。

  念及此,急忙又出列了道:「啟稟皇上,犬子素日裡遊手好閒,雖有報效朝廷之心,只並無什麼真才實學,知縣之職,關係到一縣百姓的治安民生,臣怕小兒無知,擔當不起此等重責,還請皇上另派更為穩妥之人過去的好。」

  仁宗聽罷笑道:「愛卿不必過於自謙。令郎之才,今日殿中之人都是親見,令郎報效朝廷之心,更是不遜諸位半分。自管放手叫他歷練幾年,若是得法,日後必當重用!」

  楊太尉聽罷,心頭又喜又憂。喜的是仁宗器重自家這一鳴驚人的兒子,憂的是他一鳴過後,日後十有八九又是給自己丟臉。心中雖仍是有些不願,只皇帝已如此發話,也只得謝恩回列了。

  仁宗這才滿意點頭,又對楊煥大加鼓勵了一番,楊煥更是熱血沸騰,激情澎湃,恨不得明日便立刻走馬上任,過過那一縣之主的癮了。

  朝會既罷,眾臣子目送皇帝離去後,紛紛過來朝著楊太尉恭賀,太尉面上帶笑紛紛應酬,只待眾人都散了去,帶著兒子出了那皇宮的城牆門,看看四下無人,一巴掌已是拍到了楊煥的後腦勺。

  楊煥正還沉浸在方才的歡喜之中,得意洋洋著,突地又被自己爹扇了一下,便似從那雲端一下跌到泥地,無限委屈地叫道:「今日連皇上都誇了我,又哪裡不對了,你這般敲我?」

  楊太尉指著兒子頓了腳罵道:「蠢材,蠢材!」罵完自己又歎了口氣,也不多說,只往太尉府方向匆匆去了,留下楊煥一人呆呆站在那裡,半日摸不到頭腦。

  話說這楊煥在集英殿裡一鳴驚人大露臉的事,很快便傳遍了太尉府闔府上下。一幫娘們都齊聚到了老夫人那裡,聽著楊煥眉飛色舞地吹噓著自己當時的威風場面。

  「那皇上擺著個臉問道,爾等若是為官,該當如何?我身邊站著的那些個人,素日裡只知道遛鳥鬥雞喝花酒的,哪裡答得出來,怕被皇上點名到了出醜,個個都縮著脖子弓著腰,只我站著不動……」

  許適容被老夫人派來傳喚的丫頭叫往那北屋之時,還未掀簾進去,遠遠便聽到了楊煥有些亢奮的聲音,微微皺了下眉,待掀開那墨綠灑花簇錦軟簾進去了,聲音便更是清楚了:「皇上坐得高啊,遠遠就看見了我,點名叫我答話。我便不慌不忙答道,為官之道,便要做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這話說完,自己倒也覺著沒什麼,只你們猜,那滿殿的文武大臣當時是何反應?」

  楊煥說到此處,故意停了下來賣個關子,閉口不語了。急得正聽得津津有味的老夫人忙追問道:「是何反應?」

  楊煥一把抱起了正拉住自己衣角撒嬌的喜姐和慶哥,一手一個,這才得意洋洋繼續道:「祖母,娘,我告訴你們啊,那些個文武大臣個個激動得像揀了金元寶,有幾個還差點涕淚交加,紛紛上言贊我出口成章,字字珠璣……」

  他正說著,突見許適容從那扇烏檀木嵌壽字屏風後轉了出來,愣了下,有些訕訕地閉了嘴巴,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許適容目不斜視地朝著老夫人和姜氏問了安,便自管退到了一邊,站到了姜氏的身後。

  「我的兒,後來又怎樣?」

  姜氏正聽得入迷,見楊煥閉口不語了,也催促著問道。

  楊煥偷偷看了眼許適容,見她站在那裡斂眉低目,神色淡漠,一時竟有做賊心虛之感,哼哼了幾聲,小聲道:「他們都贊我說得好,皇上也誇了幾句,就給了個通州青門縣知縣的職位,過些時日就要赴任了……」

  許適容有些驚訝,抬眼瞧了楊煥一眼,見他正望著自己,面上帶了絲討好的笑,心中有些鄙夷,暗哼了一聲,又垂下了眼。

  姜氏又喜又愁道:「我的兒,你今日在滿朝文武和皇上面前露了臉,可總算是沒白費你祖母向來的疼愛。只有一樣,我聽你爹說,那個青門縣地處偏遠,可不是什麼好去處,我怕你日後過去會吃苦。」

  楊煥頭一抬,昂然道:「娘,我如今已是不小了,在這京中也早是膩煩,又哪裡怕什麼吃苦?」

  此言一出,滿座皆是刮目相看,連那喜姐慶哥都是連連拍手誇讚。楊煥有些得意,覷向了嬌娘,見她嘴角也是微微扯出了絲笑意,只瞧著更像是譏諷的意思,知她信不過自己,心中一下又有些窩火起來。

  老夫人點頭贊道:「煥兒還小,出去摔打下也是好的。那地方雖是偏遠了些,只他總歸是一縣之主,便是苦也苦不到哪裡去。你若怕他不慣,就多備些自家的用具器物帶過去,再一樣。臨上任前,務必尋房穩妥的妾室也一道帶了去,嬌娘若是顧不過來,也還有個人知冷知熱的。」

  老夫人說到最後,眾人的眼睛便都齊刷刷地投向了許適容。

  許適容知曉老夫人應是平日裡也不喜自己,此時最後那話想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也不多說,只面帶微笑低聲應了聲是。

  老夫人略微怔了一下。她前些日聽姜氏說這嬌娘自己提出要給楊煥納妾,心中還有些不信,此時故意拿話刺探下她,留心她神色,見她不驚不惱,反倒是面帶笑容應了下來,雖是有些不明這孫媳婦何以突然轉了性子,只在她看來,終究是個好事,當下便又轉頭對著姜氏道:「須得要那身家清白的好人家女孩,萬不可由了煥兒的性子教那些妖裡妖氣只知道哄男人的娼門中人進來,省得又鬧得雞犬不寧。」姜氏自是連聲應好。

  那喜姐聽得有些迷糊,向楊煥問道:「哥哥有了嫂子,還要別的女孩做甚?我爹就只我娘一個呢。」

  那老夫人方才說話的當口,楊煥都是偷偷拿眼瞧著許適容臉色的,見她漠然一片,便似個沒事人似的,自己心中竟是生起了絲怪異之感。突聽自己正抱著的喜姐這樣說話,一時有些應不出來,倒是邊上的羅三娘捂了嘴笑道:「姐兒歲數小,哪知道這些,慶哥往後就知道啦。」

  慶哥聽自己名字被提到,便也笑嘻嘻道:「我往後就像我爹,只對我娘一人好。」

  那慶哥話音剛落,倒是把滿屋的人都逗樂了。老夫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指著喜姐慶哥兩個說不話來。楊煥再次望向許適容,見她亦是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眼裡刹時一片柔和明媚。自己與她做了這幾年夫妻,倒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的笑容,一時竟是看得有些忘神。



第八章

  許適容被慶哥逗笑,正想著怎樣的父母才會生養出這樣一對可愛的兒女,突瞥見楊煥正拿眼不住望著自己,心頭那厭煩之意又起,頓時收了笑意。又聽老夫人和姜氏還扯了楊煥不住說話,絮絮叨叨無非仍是方才那些個事情,自己興致全無,又熬了會,實在是不耐煩再聽這些,便尋了個藉口先退了出去,回了自己屋子。

  許適容叫退了小雀,自己坐在桌案前的一張春凳上,眼睛望著擺在案上的那套銀白點朱流霞花盞,有些入神。

  來此已是將近兩個月,這裡的情況已是摸得七七八八也都差不離了。只自己今後到底如何,她一時卻仍是有些迷茫。宋初的女子可以和離,她雖是知道這點,但頂著當朝太子太傅許翰林千金、太尉府嫡孫媳婦的身份,和離就算娘家願意,那太尉府為了顏面,想必也是不會輕易同意;守著這個紈絝丈夫就這樣過一世?她更不知道自己的容忍極限在何處;隨他上任,然後,伺機脫身,隱姓埋名重頭來過?只是,她過去是個法醫,若是脫離了許嬌娘的身份,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她一個女子又該何以謀生?

  窗外暮色漸沉,天色已是有些黑了。許適容驚覺了過來,正欲自己起來掌燈,突聽身後響起了個腳步聲,不似小雀小蝶那樣自然中帶了些細碎,倒是有些謹慎,帶了些試探的味道,不用回頭便也知道是誰來了。

  「你不在那裡繼續哄你祖母開心,跑這裡做什麼?」

  許適容從春凳上轉過了身子,看著楊煥問道。

  楊煥嘿嘿笑了下,挪到了她身邊,坐在了春凳的另一頭,這才湊了過來道:「那個……那個話還是從你這聽來的,可巧就派上了用場……你說巧不巧……」

  許適容側過臉,仔細看他一眼,見他口中似是在解釋,只那眼裡卻仍是有些得意之色,又見他湊得近,鼻端便似已經聞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味道,呼吸一窒,猛地便從那春凳上站了起來,冷冷道:「那話不是我說的,恰是你瞧不上眼的開封府范府尹說的。」

  楊煥一怔:「他說的……那今日殿上他怎不吭聲?」

  恰此時小雀進來,說晚膳已是備妥。許適容懶怠理睬他,自顧離去了,丟下楊煥自己一人在那撓了會頭,急忙也跟了過去。

  晚間二人同房,仍是許適容睡床,楊煥則改由地鋪搬到了那春凳上。春凳雖長可容人,只仍嫌窄小,楊煥躺在上面,一下想著白日裡自己在集英殿時的露臉,一下想著往後的自由自在,腦中天馬行空地興奮異常。他從前裡本是個晚睡的,如此到了三更,不但沒有睡意,反倒是更精神了。

  正翻來覆去地,眼前突地閃過了嬌娘之前露出的那個笑臉,忍不住看了那低垂的帳子一眼,又側耳聽了半晌,隱隱只聽到她均勻的微微呼吸聲,想是已熟睡了,一下心癢難耐起來,翻身便下了春凳,躡手躡腳地朝著床榻而去。

  楊煥越是靠近那帳幔,心中便越發緊張,一下竟似有了偷腥的感覺,連心跳都快了幾分。悄悄勾開了帳幔的一個縫隙,借了月光朝裡瞧去,見嬌娘正和衣面朝裡地弓腿側臥在塌上,腦後長髮烏壓壓堆在抱香浣花軟枕邊,露出了雪白的一段後頸,腰際蓋了張薄薄的疊絲羅衾,勾勒出了起伏高低的腰肢和那圓潤臀部的線條。

  楊煥自她磕了頭後便未近過女色,此時便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悄悄地靠了過去爬上床。那手堪堪伸向她腰肢,突地想起這些時日來她對自己的厭煩和冷淡,一下又有些猶豫了。剛縮回了幾分,鼻端又聞到了絲淡淡的花皂香味,心神一蕩,再也忍不住,心一橫,那手便又探了過去,只剛碰到她胸口衣襟,突見嬌娘動了下,嚇了一大跳,倏地又縮回了手。

  許適容雖是與楊煥已約法三章,只心中也是相信不過的,每晚裡睡覺時不但包得嚴嚴實實,睡眠也是很淺。方才那楊煥剛爬上床,她便已是醒了過來,只微微睜了眼,忍著沒動,待見他那手要伸到自己胸口了,才故意動了下,見嚇回了他手,這才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望著仍盤在床榻上的楊煥冷冷道:「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覺,爬我這裡做什麼?你莫不是要自己往外趕那花花綠綠的妾室通房?」

  楊煥見她醒了,頓覺心虛,一下從塌上跳了下來,吃吃道:「不過是聽你帳子裡嗡嗡響,怕蚊蟲沒熏乾淨咬了你,這才進來看下的。」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掀了帳子出去了。

  許適容見他出去了,這才重又放鬆了下來,只心中恨不得那姜氏早日能給他尋房妾室過來好搬了出去分開睡,省得自己夜夜裡便似防賊般地防他。那楊煥重回春凳躺下,心中卻也是在暗罵自己無用,竟是乾對著自家的婆娘不敢下手,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就成笑話了,心中更是鬱悶不已。兩人各懷心事,竟都是不約而同輾轉難眠起來。

  轉眼已是月底了,下月初便是楊煥離京赴任之時了。那姜氏早給收拾出了幾大車的東西預先叫人從水路先送往通州青門縣了。只那房侍妾,卻是挑來揀去的,不是嫌樣貌不周就說身材瘦弱不利生養,又或者面相瞧著沒有福氣,一直折騰到了臨出發的前幾日,這才算是相中了一個名為青玉的女孩,叫了許適容過去參看下。

  許適容見了那女孩,眉頭先便微微皺了起來。此時女子早嫁人,十三四歲出閣的比比皆是,她自是清楚,只親眼見到面前這個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女孩低頭站在那裡,想著很快便要遭那楊煥的蹂躪,心中仍是有絲不忍之意。

  「夫人,這青玉原本也是官家之女,只他爹獲罪下獄,要被充為官妓,這才被我買了過來的。夫人你瞧,這圓盤臉,窄腰寬臀的,一瞧便是個有福能生養的,人又馴良,日後定會好生伺候你和小公爺二人的。」

  那牙婆眼尖,見許適容一來就皺眉,急忙甩開了腮幫子鼓吹起來。

  那叫做青玉的女孩怯怯看了眼許適容,把頭垂得更低了。

  姜氏很是滿意,叫了許適容來,不過也是擺個樣子罷了,見她神色間似是不悅,生怕又改了主意發起飆來阻攔自己兒子納妾,急忙便一口應承了下來,和那牙婆說好了價錢,寫了文書,這侍妾就算是買來了。

  「嬌娘,你那院裡收拾間屋子出來,今日晚間便叫她住了進去。」

  姜氏待那牙婆走了,這才對著許適容說道。

  許適容看了一眼那青玉,見她臉孔漲得似是要滴出血來,便淡淡嗯了一聲,道:「這就跟了我來吧。」說著自己已是轉身走了,那青玉咬了下嘴唇,終是慢慢跟了過來。

  「青玉,你可是自願賣身作人侍妾?」

  許適容叫人收拾出了西廂的一間屋子,見青玉只垂手站在那裡不願過去的樣子,便如此問了聲。

  青玉似是嚇了一跳,抬頭飛快看了眼許適容,終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許適容暗暗歎了口氣。作這楊煥侍妾雖是揹運,只比起被賣作妓,也算是要好上一些了。這名為青玉的女孩,日後如何,也就只能看她自己造化了。

  楊煥臨近上任,這幾日天天被那些狐朋狗黨的邀約了出去胡混。從前他這樣外出歸來,最恨的便是被嬌娘扯住了哭鬧撒潑。如今這嬌娘雖是不哭不鬧了,只瞧著自己的眼神,越發鄙夷冷淡,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心中竟又鬱悶了起來,隱隱竟有了便是哭鬧也比如今這樣要來得好的感覺,從前裡最喜的那些個花樣漸漸竟也覺不出多大滋味了。

  這夜醉醺醺歸來,仗了幾分酒意,正要去拍許適容的門,早等在一邊的小雀手執個燭臺過來攔下了他,忍住了笑道:「夫人說了,小公爺今夜起就不用在此留宿了,那邊屋裡已經鋪設好了,今日剛住進了個新進來侍奉小公爺的青玉姑娘。」

  楊煥一怔,轉頭看了眼門裡,烏沉沉一片,知嬌娘已是自己睡去了,心中一下便似伸出了只貓爪在抓,亂糟糟一片。想著自己應是高興才是,只不知為何卻又沒原先想的那樣高興。正翻騰著,猛抬頭見了小雀面上帶著的那絲笑意,落入他眼中竟也是十分刺眼,哼了一聲,故意大聲朝著門裡嚷道:「小爺我洞房花燭去了!」這才拔腳往外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3:57 AM

第九章

  許適容屋子裡雖是黑了燈,人卻是沒有入睡。聽見楊煥在門口大叫去洞房花燭了,剛覺著卸下了自己身上的負擔,眼前卻又驀地閃過青玉那似是含了些不願的無奈眼神,心頭便又一下有些沉重起來,竟似自己幫著推了個小姑娘下火坑的負罪感。

  天氣日漸炎熱,許適容脫去了外衣,仍是覺著有些窒悶,剛踢掉身上的那薄被,耳邊卻是聽見屋子的門似是被什麼重物撞了下,接著就是陣壓抑的低聲抽泣聲。

  許適容仔細一聽,竟有些像是青玉的聲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急忙下了床,連燈都來不及點,便去開了門。

  門口果然是青玉跪在那裡,只低著頭伏在地上不停低聲哭泣,見許適容開門,立刻不停地拼命磕頭,撞得那青磚地面都砰砰直響。

  許適容有些吃驚,急忙要扶她起來,青玉卻是死活不肯,只不住磕頭,嘴裡求道:「求夫人發發慈悲,饒過我吧!」

  睡在邊上的小雀也被驚醒,早拿了個燭臺過來。許適容蹲下了身,這才見到青玉胸口的衣衫有些淩亂,再仔細一瞧,鎖骨處竟是有道劃痕,似是被利器所傷,正往外不住冒著血珠,紅白相映,便似雪地紅梅,觸目驚心。突地想起自己從前聽說過,前清時遺留下來的紈絝子弟中,便有不少人在那方面有異常癖好,甚至以虐傷女子軀體為樂。如今瞧這青玉的樣子,莫非竟也是被楊煥淩虐所致?心中又驚又駭,一下站起身來,拿了小雀手上的那燭臺便往西廂屋子裡去。

  那屋子的門洞開著,想是方才青玉倉惶奔逃出去時未關。許適容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口氣,這才抬腳進去,卻見楊煥正趴在那塌上在呼呼大睡。

  許適容見他方才如此淩虐青玉,轉眼竟又睡了過去,暗罵狼心狗肺,心中惱恨至極,一眼看見地上放了盆子水,將那燭臺一放,端了起來,朝著楊煥潑頭蓋臉地便澆了上去。

  那楊煥酒意發作正睡得香,突被涼水潑澆,雖是天氣漸熱,一下也是驚醒了過來,猛地翻身坐了起來,口中胡亂叫道:「掉河裡了?掉河裡了?」四下看了下,瞧見許適容正站在自己身前,手上拿了個空盆子還在往下不住滴水,這才反應了過來,胡亂抹了把面上的水,怒道:「你這婆娘好不講理,我好好在睡覺,你潑我水作什麼?」

  許適容望著楊煥,恨不得將手上那盆子砸向他頭,好容易忍住了,這才怒道:「你洞房便洞房,為何又要淩虐青玉?這般行為,與那禽獸又有何異?」

  楊煥被罵,卻是張了半日的嘴,這才騰地一下從塌上站了起來,居高指著許適容怒道:「你個婆娘,你哪個眼睛見我淩虐她了?小爺我方才叫她打盆水給我洗腳,她端了水跪在那裡便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煩,不過罵了她兩句,竟然拿了把剪子出來拉開衣襟要劃脖子。要不是小爺我手快給攔下,她還有命在?沒幾日就出行了,竟是觸了這樣的黴頭,當真晦氣。這般的小娘,見著就心煩,明日快拉了出去賣掉!」

  許適容怔了下,這才瞧見自己腳下地上躺了把剪子,抬頭見楊煥叉腰站在床榻上,正一臉怒火的樣子,瞧著倒並非是撒謊,哼了一聲,將那盆子一丟,轉頭朝外出去了。

  楊煥見自己無端遭殃,被淋成了個落湯雞,連那床鋪也濕嗒嗒的不能睡了,又見嬌娘扭頭便走,氣得直跳腳,蹦下了床榻套上鞋,急吼吼便趕向了許適容的東屋要去對質討個公道。

  許適容回了東廂屋子,見青玉已是坐在小雀屋中,傷處也已是抹上了膏藥,小雀和剛聞聲趕來的小蝶正低聲在勸慰著。

  青玉抬眼瞧見許適容進來,眼裡又閃過一絲慌亂之色,一下又已是從凳上滑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低聲道:「求夫人饒了我。」

  許適容嗯了一聲,問道:「你那傷到底怎麼回事?」

  青玉猶豫了下,低垂了頭,聲如蚊納道:「是……是我自己劃傷的……」

  一邊的小雀「噫」了一聲,神情怪異。

  許適容皺了下眉頭,沉聲道:「我今日問你,你說願意侍奉,我才叫你去伺候的。為何又作出如此舉動?」

  青玉猛地抬起頭,眼裡已是含了淚,慘然一笑,喃喃道:「我若說自己不願,當真便可逃過嗎?我家獲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伺候一人,總比伺候千百人的好。方才只是一時糊塗才作出了那樣的事,請夫人饒恕,我這就回去伺候小公爺了……」說著已是掙扎著起來。

  許適容想起那牙婆說她從前也是個官家之女,此時聽她言談,確是讀過書的樣子。見她已是起身要往外走,便淡淡道:「我方才那話還有半句沒有說完,你若是不願……」

  她話剛說一半,卻見那濕淋淋的楊煥已是進來了,衝著青玉便大聲嚷道:「你個衰婆娘,還沒碰你一手指呢,小爺我就倒了黴了,好好睡覺著被淋成了落湯雞。明日快拎了出去賣掉,再不要在我面前晃了!」

  青玉那臉唰地一片雪白,知道若是這樣被賣了出去,只怕真的就只有入娼門了,人已又是跪了下來,不住磕頭求饒道:「求小公爺饒了我。方才只是一時糊塗,日後定當把小公爺伺候得妥妥當當,求小爺開恩……」

  青玉那臉上已是淚流滿面,連一邊的小雀看著都有些不忍,只那楊煥卻是冷哼了道:「小爺我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還要你伺候?沒得沾了我一身黴氣,快些賣了出去乾淨!左右這事你是熟門熟路了。」那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著許適容說的。

  許適容正沉吟著,見楊煥已是大喇喇朝著自己臥房而去,剛想開口阻攔,楊煥已是眼睛一瞪,吼道:「小爺我自己的屋子,怎的如今反倒進不去了?我今夜還偏要睡那床榻!」說著已是一腳踢開了門進去。

  許適容見他借了酒意又占了理,氣勢洶洶的,知道方才自己也確是做得過了些,便也忍了氣不去理會。看了眼仍跪在那裡神色有些呆滯的青玉,心中終是不忍,歎了口氣,叫了小雀過來吩咐了幾句,讓帶了青玉下去歇息,又叫小蝶一道去了那西廂屋子,重新收拾妥了床鋪,自己這才躺了下去,乾脆將那正房讓給了楊煥。

  許適容性喜清靜,加上自己也非原先那個正牌夫人,所以除了小雀小蝶兩個,院子裡的其他雜役丫頭都叫遠遠地分開了住,所以正屋這裡雖鬧得厲害,只那些丫頭就算有些入耳,也是影影綽綽聽不大清楚,還以為夫人又醋勁大發在攪鬧小公爺的納妾之夜,不過也暗地裡偷笑幾聲罷了。

  小雀小蝶兩個已是被她嚴令封口,自然不會出去亂說,只剩了楊煥一人,她倒有些放心不下,怕到姜氏面前抱怨,若是被知曉了昨夜的事情,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情。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去刹刹楊煥的嘴,第二日一早竟是來了個消息,一下把個太尉府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原來一早,那隨了南院的楊二爺夫妻一道去了廣州的三蹲先回了太尉府,說是二爺和二夫人不日便要到家了。喜姐和慶哥自是歡喜不用說了,許適容冷眼瞧著,那楊煥聽聞了這消息,竟也似是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第二日不但絲毫沒提起青玉的事情,本是早定好次日要出發上任的,居然跑去了老夫人面前遊說推延幾日,說此去或是經年不回的,要等二叔回家見過了面才好離去,把老夫人感動得直誇孫兒懂事了。

  許適容來此後,那小雀小蝶漸漸便沒像開始那樣地懼怕於她了。小姑娘嘴巴總有些喜好傳話的,斷斷續續地便從她倆嘴裡聽到了些關於二房裡楊二爺和他夫人的一些事情。說那二夫人顧氏,雖出身低下了些,但美貌賢淑,待人親厚,闔府的下人個個心裡都是喜歡這南院的主母。更燒得一手絕妙好菜,連她娘家那大酒樓門口掛著的招牌都是當今皇上題寫,太后欽賜下來的。

  至於當年那久為浪子的楊二爺為了抱得美人歸,更是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那其中的彎彎道道,如今說起來,小雀小蝶的眼睛裡都仿佛仍在冒星星,一臉豔羨。

  許適容雖為人寡淡,心裡也不過把自己當成這府裡的一個寄宿之客,只聽了這許多的傳聞,心中便也難免對這夫妻倆上了心。聽說就快要回家了,自己竟也是有些好奇,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神仙眷侶才能養出喜姐和慶哥這樣的一對寶貝。

  三蹲回來的第二日下午,太尉府裡熱鬧一片,原來那楊二爺攜了夫人終是到了家中。



第十章

  許適容在老夫人的屋裡,第一次見到了這府中南院裡的二夫人顧氏。

  她進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少婦正站在老夫人的身邊奉了盞茶道:「我不在的這幾個月,喜姐慶哥這兩隻皮猴應是沒少給娘惹麻煩吧?」

  她說話的時候,許適容仔細抬眼打量,見她膚色應是受了南地陽光曬射的緣故,微微帶了蜜色,笑起來時,眼睛微微彎起,眸光溫柔,心中不知為何,一下便是有些莫名地起了親近之意。

  她說完,姜氏便笑著接口道:「弟妹前次出去時,不正是娘非要叫留下兩個小娃的嗎?如今便是覺著麻煩,嘴上也是不會說的。」

  老夫人笑駡了句姜氏,這才看著那少婦道:「廣州瘴氣重,聽說又酷熱難耐的,你兩個我是管不到,只不能把我嬌滴滴的孫子孫女帶去苦熬。」

  那少婦微微笑道:「那地雖是靠南了些,只也沒娘你想得那樣。港口密佈,每日裡都停滿了外來的船舶交易黃金、犀角、象牙、玳瑁,熱鬧得緊。再往南下便是入海口,水天一色,景致還是不錯的。」

  姜氏道:「我怎的聽說那地的人喜食些蟲蛇異物,還要生吃,想想便是瘮人。」

  許適容見那少婦又笑了起來道:「當地人確有食蛇鼠蛙狸等物的習慣,只都是經由烹飪的,唯有些魚肉削成薄薄片狀生食。我家二爺倒是每樣吃了些,說是滋味不錯。」

  姜氏搖頭道:「二弟便是膽大,這些東西怎的也學了人的亂吃。」

  那少婦見老夫人的面上似也帶了絲悚然,便笑道:「那地的菜夏秋之時口味還是很清淡的,有些點心糖水也都很不錯。在家也是無事,我慢慢做了些給娘嘗下。」

  老夫人笑道:「可不要端那些個蛇蟲的上來,我不經嚇。」

  她話說完,一屋子的人便都笑了起來,許適容亦是跟著笑了下。只不知為何,總覺得那少婦雖未跟自己說話,只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似是在往自己這邊瞧過來,心中微微敲了下鼓,心想莫非是她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心中起了疑慮?

  許適容想得沒錯。顧早自她進了這屋子,便已經開始暗地裡仔細打量了她起來。原來她年初陪了楊昊一道去廣州,盤桓了幾個月才回,昨日剛到家,便從留在院裡如今已嫁給三蹲的容彩那裡聽說了楊煥金鑾殿前大露臉的事情。本來倒也沒什麼,只聽到那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話,卻是驚得不輕。

  她到此數年,對朝廷之事也是稍有瞭解。那范仲淹此時明明仍在開封府府尹的任上,並未受貶謫作過《岳陽樓記》,楊煥怎會知曉這話?說他自己憑空想出,那是絕無可能之事,便是摁進墨水缸子裡浸泡半日,出來也無那水平和境界。又想莫非他竟也被現代人穿越了?只想起昨日見到他時,仍是那憊賴樣,和從前一模一樣,並無半分改變的樣子。

  昨夜她被喜姐慶哥纏到了二更,好不容易才哄去睡了,自己卻又久久無法入眠,楊昊還當她是初回家中不習慣那床鋪所致,玩笑地抱住了叫她睡他身上,哪裡知道她心中的驚疑不定。

  顧早一早起來,卻又聽那容彩說起西院裡的那位許嬌娘的事情。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待聽說那許嬌娘因了頭被馬踢,眼睛失明,待好了後性子竟是比從前來得安靜了些,又剛叫楊煥納了房侍妾,心中猛地一跳,暗道莫非竟是許嬌娘被人穿越了?

  因那許嬌娘從前對自己有些敵意,兩人素日也沒怎麼來往,所以心中雖是疑竇已生,也忍住了沒立刻去西院裡探個究竟,只拿了從廣州帶回的禮,急匆匆地去了北屋的老夫人那裡,知道許嬌娘亦會過來問安,到時再仔細查看下。

  待嬌娘入了屋子,顧早口中雖是在和老夫人姜氏應對,大半的心思卻都是投在了她的身上,越看心中越是起疑。嬌娘自然還是從前的那個嬌娘,只從進來的那一刻起,顧早便覺著已是換了個人。從前便是不說話時,她眼角眉梢也都似帶了絲怨艾之色,如今竟是眸光低斂,神色淡然,只姜氏問她時才開口應個一兩句,簡短明瞭。這絕不是從前那個許嬌娘的風格。

  顧早待與她再次目光相接時,心中一動,朝她微微露出了個笑臉。

  許適容見顧早對著自己笑,心中那親切之意更甚,也回了個笑,微微點了下頭。

  顧早強壓住心頭的起伏,待一干人都各自散了,想了下,回了自己院裡拿了個帶回的拂菻嵌金絲匣子,裡面是套寶石南珠首飾,便朝西院去了。

  因了快要動身出發,顧早進去那西院時,見外屋裡已是堆疊了些要帶走的物件,打包得整整齊齊,院裡的大丫頭小雀小蝶正在一一數點著,許是很少見到顧早在此出現,面上都有絲訝色,待回過神來要進去通報,已是被顧早攔了下來。

  顧早進去時,許適容正坐在窗邊的一張湘竹榻上,手中執了卷書,眼睛雖是落在書上,卻是半日裡沒有翻頁。

  許適容聽見動靜,抬起眼,這才看見是顧早來了,急忙站了起來讓座,又叫了聲「嬸子」,只她年歲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心中實是有些怪異。

  顧早遞上了自己帶來的禮,許適容推不過,只得接了過來道謝。顧早擺了擺手,笑道:「我昨日剛回,就聽說楊煥在皇上面前都露了個大臉,說的那句話,文采不說,只那其中的胸懷志氣,就真叫人感概。我家二爺聽說了,都很是欣慰,說這侄兒真的是大有長進了。」說完便仔細看著許適容。

  許適容因了自己那日無心隨口的一句話,卻被楊煥拿去在人前賣弄出了大風頭,心中一直自責,早下了決心往後需得十二分的謹慎,再不要牽出這樣的無心之禍。此時聽顧早又提起這個,以為她也是和旁人一樣真的是在驚歎,便也只微微一笑,並未說什麼。

  顧早見自己說出這話,嬌娘卻是只露出個淡淡的笑,並無任何異色,自己心中便又有些不確定起來。猶豫了下,仍是決定再試探下,便又笑道:「我從前的老家那裡,有種說法叫穿越,嬌娘你聽說過嗎?」

  許適容愣了下,隨即笑道:「嬸子的老家是哪裡?穿越又作何解釋?」

  顧早見她疑惑的樣子不像是在假裝,自己一下倒是有些吃不准了。心道莫非這嬌娘真的只是因為頭被磕碰壞了才性情有所轉變?否則若真是與自己一樣是穿越而來,怎會連此都不知曉?難道是不欲暴露自己身份要假裝?只看她的神色,卻不像是作假的樣子,遂轉了個話題又說了會閒話,仍有些不死心,便又笑道:「我家那喜姐,整日嚷著沒甚東西好玩,好好的一個女孩眼看著就要被她爹寵成了個假小子。我閑著沒事,從前裡給她做過個我老家那裡女孩很愛的人偶娃娃,還有個怪有趣的名字,叫芭比公主,只可惜做得不好,被喜姐嫌棄,沒幾日就丟了。」

  「八筆公主?」許適容重複了一遍,隨即笑了起來道:「名字確是有些奇。喜姐是個很伶俐的女孩,我也很是喜歡,只可惜過兩日就要出門了,往後只怕就難見到了。」

  顧早大失所望,心中再無懷疑,眼前的這嬌娘身上不管發生過什麼,想來應該是不會和自己一樣穿越而來的。至於楊煥說出的那句話,莫非竟真的是福至心靈所致?只是這樣,也太叫人匪夷所思了。

  許適容見顧早面上突露出有些失落的模樣,心中不解。只是她與對方也不熟,雖心中覺著親近,只向來也不大感情外露的,此時見她沉默了,自己更是無話,兩人一下便相對無語了。

  顧早回過了神,這才站了起來笑道:「通州路遠,與你娘家通信也是不便。日後在外,自己務必保守好身體,這才是第一。須知女人也並非一定是要為自家男人而活。」

  她說這話,只是知道她從前雖蠻橫無禮了些,對付丫頭通房的手段也狠辣,只一半應都還是楊煥所逼,若是遇到個良人,又豈會如此相互折磨?此時見她轉了性子便似換了個人,心中也有幾分憐惜,便這樣勸說了一句。

  這話落入許適容耳中,卻是心生感概,一下便似找到了自己知音人的感覺,只默默點了下頭,心中生出了些不捨之意。

  顧早話說完了,便告辭離去,許適容送了出來一直到西院的門,顧早正要叫她止步,突見楊煥晃了過來。

  那楊煥見嬌娘與顧早親親熱熱一道出來,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細看去,這才確信自己沒看錯,站在了幾步遠的地方,吃吃道:「嬸子……來了就走啊,也不再坐下……」

  顧早笑道:「方才已是坐過了。聽嬌娘說你們明日就要動身。往後你是一縣之尊,務必要心存黍黎,做好一縣的父母官。」

  楊煥那頭點得便似母雞啄米。昨日顧早回來,他急匆匆趕去,只也不過一個照面,他夫妻二人便回了自己院子歇息。此時碰到,偷偷打量著,見她膚色比起從前要蜜了些,只瞧在他眼裡竟是頂好的,那些白嫩嫩的反倒是落了下乘了。正遐想著,顧早已是與許適容道別自去了。

  她人影早拐過那院牆的門洞,這楊煥還是朝那方向呆望著。許適容冷眼瞧著,見他竟似有些不捨之意,心中一動,隨即有些了悟。這可當真是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心中對他那厭鄙之意,更甚一層。

  不提楊煥在那唉聲歎氣長籲短歎的。顧早回了自己屋子,仍是有些心神不寧。到了晚間,楊昊覺察出了她的異樣,問了幾句,得知她今日竟是去了西院,倒是有些驚訝道:「我那侄媳婦不是一向有些不對頭嗎,你又何必自己過去尋不開心?」

  顧早擰了他耳朵,佯怒道:「你那侄媳婦不對頭,還不是你那侄子淘氣所致!往後你若是也那樣,當心我也會不對頭!」

  楊昊抱了她起來到塌上放下,自己把耳朵貼到了她腹部側耳細聽,這才笑道:「我可是沒那個膽子,還等著你再給我生個乖閨女呢。」

  原來他二人回來,卻是因了顧早又有孕了。楊昊怕她在那水土不服,又恐伺候不好,這才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只她又有身子的事情,老夫人姜氏此刻還不知曉罷了。

  顧早白日裡悵然若失,只是本覺著有他鄉遇故知的激動,待知道那嬌娘並非與自己一樣同是穿越而來,這才一下有些失落。此時見到丈夫體貼,又想起自己那一雙兒女和腹中的新生命,心中刹時充盈了柔情蜜意,不禁長長歎息一聲,穿不穿越,置身哪個時空,又有什麼關係呢?

  第二日楊煥夫妻卻是要動身出發了。府裡的一乾娘們都送到了大門口,姜氏哭哭啼啼地還要再送,被楊太尉喝止了道:「煥兒是要去做官的,你這般哭啼成何體統?又非此去天涯,不過個把月的路程,叫人傳了出去笑話!」

  姜氏呸了他一聲,怒道:「我就這一個兒子,如今出去了還不知道下次何時見面,多說幾句話你也不許?」

  楊太尉無奈,只得虎了臉在一邊等著。姜氏這才止住了淚,只拉著楊煥的手叮囑個不停,再吩咐那選派出來沿路護送的家丁務必盡心送到,好不容易才總算放出了門。楊太尉和楊昊卻是一路送到了東水門的埠頭,在此上船,一路沿著汴河東去。

  楊太尉待東西都裝妥上船了,船夫槳篙待發,這才對著向自己拜別的楊煥正色道:「煥兒,為父本是想你在京中謀個閒職,也總好過從前那樣懶散度日。萬沒想到你竟成一縣的父母之官。這父母官雖品階不高,卻是關係一地百姓,你從今往後務必要小心做人。我也不求你任上有何功績,只一條,他日若是傳來你魚肉百姓、為非作歹的彈劾之狀,我第一個就饒不了你!」

  楊煥偷眼見自己老爹神色嚴厲,唬了一下,急忙磕頭應了,又拜別了自家二叔,楊昊自然是唱紅臉了,勉勵了幾句,這才望著船隊漸漸東去。

  姜氏從前雖已托運了些家當器物過去,只此行那船卻仍有五條之眾。許適容和楊煥一條,帶去的小雀小蝶和青玉一條,護送的家丁一條,還有兩條仍是裝載那些七七八八的家什物件,遠遠望去,倒也是長長的一溜。

  那楊煥晃到了船頭,突見後面那船上竟有個青玉,這才想了起來那回子事,進了艙對著正臨窗執卷的許適容嚷道:「不是叫你賣了嗎?怎的人還在船上晃?」

  許適容看他一眼,淡淡道:「她賣身契在你娘手上,我怎賣了去?一個女孩兒家的,出去了也不好過活,她求了留下做個丫頭,又礙你什麼事了?」

  楊煥跌足道:「你個糊塗婆娘!從前那些不當賣的,你一個個拎了去賣得歡!如今這當賣的你倒是學起了菩薩心腸!我可告訴你,那青玉既能對自己狠下手,往後也就能對人狠下手!往後吃了虧可別又賴我頭上!」

  許適容心中一動。那青玉是個有心氣的丫頭,她自是看得出來,只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要跟了過去做個丫頭,求個容身之所,她卻無法狠下心丟了不管。透過那被風掀起的艙簾向外看去,正見到她和小雀幾個倚在船頭看那兩邊的景色,面上帶了笑,瞧著便是個小姑娘而已,搖了搖頭。

  行船日子甚是枯燥乏味。那楊煥雖與許適容共處一室,只自己這娘子卻是冰冰冷冷從沒個好臉色,晚間更是近不得身。百無聊賴之下,突地回想起幾年之前,自己也是在這汴河之上隨了他二叔回京,大畫舫上丫頭侍妾環繞,鶯鶯燕燕嬌嬌嚦嚦的場景,與如今當真是有天地之別,心中刹時悲愴一片,想吟個詩感懷下,憋了半日卻是不成句,只得長歎一聲,悶頭去睡。

  如此一個多月,已是通州境內了,棄舟上岸,又行了幾日,終是入了那青門縣的縣境,楊煥這才有些鮮活起來。只是一路行來,道路兩邊的農田裡那作物卻是青黃瘦弱,想是從前因了海水倒灌浸漬,土地鹽鹼不利耕耘所致;又見路上行人大多衣衫破舊,那鮮活勁便也似田裡的作物一般,慢慢萎靡了下來。

  中午時分,日頭曬得有些猛,那楊煥咕咚咕咚喝了水,又嚷著肚子餓。小雀從車上取了乾糧給他,卻是被一下給拍到了地上,怒道:「日日裡吃這些,嘴巴裡都要淡出鳥了,想要哽死小爺我嗎?」

  小雀有些為難地看了眼許適容。許適容冷冷道:「小公爺,這附近只見農田,兩邊的人家也都破舊,你若嫌那乾糧咽不下去,就再餓下好了,左右也餓不死人。方才打聽過了,縣城離此也不遠,晚間便能到,到了你再自去尋那好去處大吃大喝吧。」說完便不理楊煥,只叫隨行的眾人各自拿了乾糧和水充饑。

  楊煥負氣,果真不吃,只熬到了下午時分,便有些前腹貼著後背了,肚子咕咕作響,沒奈何只得向小雀要了塊餅,苦著臉慢慢嚼咽下去。

  此地已是靠近縣城了,兩邊人煙也漸漸有些繁盛起來。楊煥正費力嚼咽著,突見前面的一個矮坡下圍聚了許多的人,似是在議論紛紛的樣子。

  他本是個好管閒事的,立馬便叫停了車,自己跳了下去跑過去看熱鬧,沒一會卻是白了個臉回來,呸了一聲道:「晦氣!晦氣!小爺我剛走馬上任就碰見具爛掉的坑屍骨!快走快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4:11 AM

第十一章

  楊煥說完,已是一下跳上馬車,催促著車夫趕路。

  許適容看了眼那圍滿人的矮坡,想了下,叫住了車夫。楊煥見她下車,竟是也朝那人堆裡去,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扯住道:「不過是個農人在自家地邊想墾個菜地出來,卻是挖出了個屍骨。有甚可瞧,你見了只怕夜裡都睡不著了,還是快些趕路進城的好!」

  許適容回頭看他一眼,淡淡道:「楊知縣,你莫不是忘了這已是你所轄的地界?你的地界裡挖出了野葬的屍骨,你這知縣既是路過了,好歹總要去看個究竟吧?」

  楊煥面上一紅,還要再說,許適容已是甩脫了他手,往那土坡去了。頓了下腳,沒奈何只得也跟了過去。

  許適容到了那土坡,擠過圍觀的人牆,見坡下的一塊泥地裡已被挖開了個大坑,裡面赫然躺著一具已呈骨化狀的人體屍骨,腐肉基本不見,只在骨骸表面上黏了些灰撲撲的片狀物,應是尚未完全腐爛的衣物。坑邊站了兩個衙役打扮的公差,俱是皺眉不已,屍骨的邊上蹲了個年輕的青衣男子,正在那裡仔細查看著屍骨,看樣子應是縣裡的仵作。

  那青衣男子仔細看了一遍坑底的屍骨,這才抬頭對那兩個衙役道:「觀其骨骼,應是具男屍。看這屍骨,並無擊打傷痕。腐爛到這等地步,死去被埋此處至少有兩到三年了。應是去歲遭水淹沒沖薄了土層,這農人才無意挖墾到了。暫時收作無名屍處置,詳細待新知縣上任了再由他定奪。」

  邊上圍觀之人聽仵作如此說話,一個個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那仵作也似是覺到了眾人的不滿,自己站起身來解釋道:「各位鄉親,這屍骨埋屍時間過久,死者隨身又無任何能辨識身份的物件,在下無能,只能如此處置了。」

  邊上鄉鄰聽他如此解釋,這才搖頭歎息,個個唏噓不已,說又多了個無名冤死鬼。又看著那兩個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衙役手上拿了柄燒火鉗樣的東西,滿臉厭惡地伸下去要夾揀起一塊塊的屍骨。

  許適容搖了搖頭,忍不住開聲阻攔了道:「且慢。」

  眾鄉民見沒熱鬧可瞧了,正欲散去,突見後面繞出個年輕的美貌女子,看她衣飾又甚是華美,偏偏卻開口要阻攔衙役夾骨,一下都來了興趣,本已有些散去的人群又圍了過來,倒把楊煥擠在了後面。

  那衙役和仵作見這陌生女子開口阻攔,一下都有些驚訝,停在了那裡不動。

  許適容到了坑邊,蹲了下去從頭到腳仔細查看了一遍屍骨,這才抬頭問那青衣仵作道:「你是據何判斷這屍骨的死亡時間和性別?」

  那年輕男子一時有些猶豫,沒有回答,倒是邊上一個三十來的衙役嚷道:「你這婦人,我等在辦理公事,你再攪擾,小心捉了你板子!」

  那楊煥此時才好不容易擠了進來,見那衙役對嬌娘無禮,怒氣衝衝道:「我是新上任的本地知縣楊煥,她乃我夫人,你敢無禮?」

  那兩個衙役前些時日已是聽本縣的縣丞提過即將有個京裡來的新知縣要上任,雖則年輕,只來頭不小。算算時日,應也是近日快到的。此時見楊煥衣飾麗都,又氣勢洶洶的樣子,自己先便矮了三分,怕當真是遇到了自己的上司,急忙俯下了身告罪不停。

  邊上那些民眾聽說竟是本縣縣尊到了,個個急忙都跪了下去,不敢多說。

  楊煥擺了下官威,咳嗽了幾聲,這才又要扯著許適容離開,被她閃過了,先是叫眾人都起身了,這才轉頭繼續看著那仵作。

  那年輕男子面上有些泛紅起來,低聲道:「在下史安,家父殮葬多年,我自小耳濡目染,對屍身並不像常人那樣懼怕。去歲因縣裡無人願任此職,便自告奮勇做了仵作。方才見那屍骨粗壯,這才推斷是為男子。」

  許適容嗯了下,自己重又蹲到了坑邊,這才指著那屍骨道:「此確是男性,年齡應在四十左右,生前走路右腿瘸拐,死前喉嚨受過外力嚴重壓迫,應當是被扼喉致死再埋屍此處的。」

  許適容說話聲音並不高,只她那話剛說完,周遭便立刻嗡嗡一片,圍觀的人個個面上都帶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那楊煥也是忘了擺自己的威風,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史安面上亦是現出了驚奇之色,問道:「夫人何以推斷出這些?」

  許適容微微一笑,指著那屍骨道:「你方才根據骨頭粗細來判定男子或女子,雖是有一定道理,但並非完全準確,有時那女子若是粗壯或者男子瘦弱,便很容易造成誤判,應當與其他幾處同看。一是眉骨。」她口中說著,手指著那頭骨的眉弓處繼續道,「這眉骨的中間部分,女子通常不如男子厚實,」又用手輕輕掀起頭蓋骨道,「這位置的後側,男子通常都是突出的,而女子則平滑許多。」

  楊煥眼見嬌娘蹲在那屍骨邊,不但毫無懼色,如今竟是用手去翻動那頭骨,就如翻個碗碟一般自然,自己早驚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史安面上現出了絲佩服之色,只想了下,又疑惑道:「夫人方才還說僅憑骨頭粗細判定性別有失縝密,只這樣憑眉骨和頭骨後側判定,就一定萬無一失了嗎?」

  許適容見他心思細密,又不恥下問,心中也是有些喜歡這年輕人,點頭贊許道:「你問得沒錯,所以最妥當的一種方式就是看盆骨。」她用手指著那屍骨中間的盆骨位置道,「成人盆骨結構很是複雜,基本是由三塊各自凹凸的骨頭構成。成人前,男子與女子的盆骨結構並無大的區別,只成人後,女子為了便於分娩,骨盆逐漸加寬,這塊骨,稱之為恥骨,也會變長並且向前傾斜,為今後的分娩搭起個拱形,大腿骨也會略微向內傾斜。而男子就無這等結構,比較狹窄,且下方的大腿骨是筆直生長,就像你現在見到的這般。所以我據此判定這是具男子屍骨。」

  許適容說話的當,周圍鴉雀無聲,人人的眼睛都隨著她的手指移動。那史安雖是仵作,只這樣的道理卻是生平第一次聽到,興奮得雙目發光,急忙又道:「那麼年齡呢,夫人是如何判定這屍骨的年齡在四十左右?」

  許適容微微笑了下道:「左右恥骨在身體中線的連接處,亦可稱之為恥骨縫合,便是此處,」她指著那位置繼續道,「從這位置的骨頭表面形態可以推斷年齡。從少年時期到五十左右,這恥骨縫合會經歷一個循序漸進的變化過程。二十歲左右,通常是凹凸不平的,三十左右比較平滑,到了四十左右,骨頭表面就會出現細小的微孔,過了五十那孔便更疏大。你看這裡,正是出現了這樣細小的微孔,再根據那頭蓋骨後縫合處的癒合狀況等情況,便可判定大致年齡,一般來講,與死者當時實際年齡相差不會超過兩到三歲。」

  「那麼右腿瘸拐呢?這又如何得知?我方才看過,左右腿骨長度一致,並無短差。」史安立刻追問道。

  許適容用手輕輕拿出左右邊的兩條大腿骨,指著嵌入胯骨關節的球狀端道:「這具屍骨生前此處應是受過外傷,癒合不良,導致骨狀變形,你看左邊這球狀骨十分平滑,右邊的卻是扭錯變形,看它癒合縫隙,應是個多年的舊傷。一個人的大腿關節骨扭錯變形,你想他走路還能與常人無異嗎?」

  那史安已是聽得發呆了,許適容不等他繼續追問,自己又俯身下去,從那屍骨下頜處的泥地裡小心地揀出一片薄薄的東西,攤在了自己手上道:「這片東西,便是舌骨。位於人下頜骨的底下,懸於喉頭之上。人只要略微仰頭,用手指扣住喉頭,前後俯仰,就可以摸出舌骨在動。舌骨很薄,正常的情況下應該是馬蹄狀的,但是你看,這屍骨的舌骨卻是破裂開來了,由此初步斷定,死者應是死於喉部被重力掐壓造成的窒息,而且兇手很有可能是男子,女子一般無致使舌骨破裂的力氣。」

  許適容說完,那史安聽得是如癡如醉,佩服得五體投地,邊上的民眾也已是在大聲驚歎,突地有一人高聲叫道:「四十來歲,右腿走路瘸拐,兩三年前失蹤,不正是我家後街的那麻瘸子嗎?他從前那媳婦說他與自己拌嘴後一氣之下出門了就再沒回過,他家人疑心被人害了,也去縣衙裡告過,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也就沒了後續,如今那媳婦都改嫁人了,莫非這屍骨竟是那離家出走的麻瘸子?」

  此人話音剛落,眾人更是群情激動,紛紛都圍了上來要細看。

  楊煥這才反應了過來,盯著許適容,面上露出了驚異之色,指著她吃吃道:「嬌娘……你……你怎的知道這些……」

  許適容不理他,只蹙眉問那兩個衙役道:「縣尉來了嗎?」

  那兩衙役早驚得不行,聽縣令夫人發問,這才慌慌張張道:「縣尉,縣尉……還在衙中,未曾過來……」

  許適容哼了聲道:「縣尉本就主那治安捕盜之責,挖出可疑屍骨,他怎能不來?」

  衙役低了頭,不吭一聲。許適容又看了遍屍骨,這才道:「把骸骨小心揀起包裹,帶回縣衙。」

  那兩衙役急忙應了下來,這回再無勉強之色,小心地一一揀拾了放入囊中。正要撿那右手的手骨,許適容突地又道:「且慢!」

  衙役急忙停了下來,不知道這個縣令夫人又要做什麼。卻見她已是俯身到了那手骨邊,仔細地打量了下,從邊上拿了把小鏟,在那手骨下面挖起了泥土。

  眾人不解,都盯著她的動作,卻見沒幾下,竟從泥裡挖出個圓圓的環狀物,看起來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許適容將那環狀物包了一道放入了屍骨囊中,這才起身往外走去。

  史安見許適容轉身要離去了,有心再問方才她是如何知道下面有東西的,只看了眼站在一邊臉色已是青白一片的知縣大人,才又強忍住了。



第十二章

  許適容轉身向外走去,邊上一干本在圍觀的民眾立時分開了條道,眼睛齊刷刷落在她身上,面上俱是又敬又畏的表情。

  許適容微微笑了下,從那通道上走過去,到了邊上的一條溝渠邊,蹲了下來洗手。

  法醫是個和死人打交道的職業。莫說是此時,便是在她那個時代的國內,除了少數有識之士,連大部分的醫生對此行業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更何況是常人。她莫名到此,本是沒想著這樣出來嚇人的。只是方才見史安如此定論,那兩個衙役又要收起屍骨。現場一旦被破壞,在沒有留影設備的現在,想要復原起來就有困難,而且很多有用的線索也會隨著現場的破壞而消失。

  屍骨在她眼裡曾經是研究的工具,但這絕不表示她不尊重生命。正是出於尊重,所以才要用各種方式研究,叫屍骨說話,告訴活著的人在它死前的那一刻究竟發生過什麼。所以方才她才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便開口制止了。

  許適容洗完了手,自己回到了馬車邊上,見腳上那雙繡鞋幫子上沾了些泥濘,正猶豫著要不要換雙鞋再上馬車,抬頭卻見小雀幾個也都正用驚畏的目光看著自己,知道自己方才確是嚇到了這幾個小姑娘,便朝她們笑了下,自己上了馬車。

  那楊煥很快也就上來了,只是離她遠遠地坐著。許適容也不理他,只是閉目想著方才的屍骨現場。

  「等下到了縣衙,立刻就命人去將那麻瘸子從前的媳婦帶來縣衙看牢。」

  楊煥正偷偷盯著許適容看,突見她睜開眼睛這樣說了一句,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急忙點頭應了聲「是」,待反應了過來,這才咳了一聲正色道:「這樣的事情不用你說,我自也是知道。那屍骨若真是麻瘸子的,他婆娘自然就有嫌疑了。」

  許適容沒有理他,只是看著馬車窗外兩邊的田地,想著方才從泥地裡挖出的那塊東西。

  一行人入城,很快便抵達了縣衙。青門縣窮困,這縣衙也不免有些破舊。門廊簷角的不少地方都已失修。前面是公堂辦案之處,中間用道門牆隔開,後面便是住家之所。楊煥一見便大失所望,那新官上任的勁頭已是去了十之五六。見許適容正指揮著一干人在歸置著帶來的器物,根本就沒理睬自己,低聲咕噥了幾句便也作罷。

  那縣丞前些時日接到州裡公文,知道近日會有新知縣上任,所以這縣衙裡廚娘僕役的早早便備了,加上從前已是運送過一些傢具器物的過來,歸置起來倒也不費什麼大力氣。那楊煥的東西卻是被許適容叫小雀都給搬到了個別的屋子,與自己的東西分開放置。

  待都收拾妥當了,也已是掌燈時分。廚娘過來了請許適容去用飯,她這才覺著有些餓,便過去那飯廳,拐了進去,卻見不大的飯廳裡,楊煥正坐在那裡在吃了。

  許適容見桌上擺著個炒菌子、燒黃芽菜、炒雞片,燒羊脯,一個湯,另一碗已盛好的米飯,想是自己的,便坐了過去吃了一口,又覺著有些口乾,手便伸了出去取桌上擺著的一個空小碗,想舀些湯過來。

  那楊煥一個下午只啃過幾口乾糧,早饑腸轆轆了,正低了頭狼吞虎嚥著,眼風掃過,見對面的嬌娘伸出青蔥玉手去拿碗,怔了一下,眼前突閃過白日之時,她也是用這只手反復翻檢著那屍骨,猛覺著胸口一悶,嘴巴裡那口飯硬是咽不下去,活活堵在了嗓子眼。

  許適容見他突然不吃了,眼睛只盯著自己的手,心中已是有些了然,只也不作聲,只自己取了碗過來,舀了些湯,便喝了起來。

  楊煥有這樣的反應,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她也不欲嘲笑於他。事實上,從前她自己第一次在大學裡見到人類學法醫的教授,那個平日裡總是笑眯眯的灰髮小老頭,有一天一邊播放著爬滿了屍蛆只剩一團腐肉的屍體的幻燈片,指導學生根據屍蛆的生長階段來確定屍體死亡時間,一邊還面不改色地吃著手上的火腿三明治,解釋說自己早上趕來上課來不及吃早飯時,她當時胃裡的那翻騰之感,絕對不下此時她對面的這個人。

  許適容不欲影響楊煥食欲,自己很快吃完,便站了起來出去,到了設在外衙邊角的停屍房。她想去拿放在屍囊中帶回的那塊圓狀物。

  許適容接近時,見裡面似是點著燈火,走近一看,卻是史安正蹲在地上,埋頭似是要將今日帶回的那骨架拼回人形。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許適容來了,急忙站了起來,叫了聲「夫人」,又訕訕道:「在下今日有幸聽了夫人的一番高論,心中實是難平,忍不住便到此處,想再對照著這屍骨細細領會下。」

  許適容點頭微微笑了下道:「你不以仵作之職為恥,反倒一心向學,可見比尋常之人就高出了一等見識。」

  史安被贊,心中有些歡喜,看了眼地上仍有些淩亂的屍骨,為難道:「這屍骨骨架各自分離,我方才想照著今日的原樣拼回,只大體成形,有些骨節卻是不知如何放置……」

  許適容看了眼地上的屍骨,蹲了下去,一邊將骨頭攤在鋪了油紙的地上各自放置,一邊解釋道:「成人體內一般都有兩百零六塊骨頭,這些骨頭相互連接,成為身體的支架,稱之為骨骼。根據球狀關節的方向,此為左大腿骨,下面相連的應是小腿骨,也稱脛骨,盆骨之上脊柱、胸骨,再下顎骨,頭蓋骨和四肢及末端。此具骨架因埋於地下,未受過外力侵擾,所以保存比較完整……」

  她口中說著,手上動作亦是十分敏捷,很快便重新搭好了一副完整的人體骨架。

  史安眼睛閃閃發亮,看這許適容道:「夫人今日判定這屍骨的年齡時,提到了頭蓋骨,我方才看了半日,卻是看不出這其中門道,不知夫人可否指點一二?」

  許適容笑了下,撿起地上那頭骨翻轉了道:「你粗粗看來,這頭蓋骨就似一塊圓形的骨頭,自己觸摸頭顱,亦是平滑完整一片。其實不然。頭蓋骨是由七塊骨頭拼成的一塊大圓骨,分顎骨、前後左右的一對頂骨、兩側下方的顳骨、底部和側面的蝶骨、以及最下面與頸椎相連的枕骨。這七塊骨頭的組合部分稱為骨縫,形狀如同鋸齒。嬰童的骨縫是軟骨,隨著年齡增大,軟骨慢慢變硬癒合,縫合也越來越細密平滑,到了老年,骨縫就幾乎完全消失不見成一整體。此聽起來雖有些玄,只若是見多了,你日後自然也會慢慢熟識。」

  史安搖頭歎道:「夫人神技,天下少見。在下萬分敬佩。只另有一事,在下仍百思不解,不知夫人可否答疑解惑?」

  許適容笑道:「你有何疑惑,講來便可。」

  史安俯身從那屍囊中小心地取出了許適容包裹好的環狀物,問道:「今日在那屍坑中,夫人何以知道埋有此物?」

  許適容接過,借了燭火看了一眼,這才問道:「你若被人扼住喉嚨,會作何反應?」

  史安一怔,想了下道:「應是用力抗爭推開對方。」

  許適容點了下頭道:「不錯。此為正常人的反應。用力推開之時,手掌五指應是呈放開狀攤開,至少不會緊握成拳。當人死後,身體的最先反應是全身肌肉鬆弛,眼微睜、口微張、各個關節容易屈伸,糞便尿液可能外溢等等。此種情況可持續一個時辰左右,接著便是屍僵。凡是經過肌肉鬆弛階段的屍體,屍僵後的手,拇指向掌心彎曲並被其餘四指覆蓋,手呈微微彎曲狀。屍僵形成後,姿態一般就不大能改變。此具屍骨,我觀它左手掌骨是正常的略微彎曲,右手掌骨卻呈緊密咬合狀的,似是在用力握住什麼東西。所以我便試著在他手骨之下挖地,果然找到了這東西,應是手掌的肉腐化後從骨縫中滑脫所致。」

  史安眼睛一亮,叫道:「莫非是那死者窒息死亡前,無意從兇手身上抓脫了什麼物件,所以即使死了,右手也仍是緊握不鬆?」

  許適容笑道:「我亦是如此作想。方才我說人死後身體會鬆弛再屍僵,此是一般而言,也有例外。那便是死亡的一瞬間,死者因為極大的憤怒或怨恨,造成身體肌肉的痙攣。此種情況下,死者意念最強部位的肌肉發生強直收縮,所以直接跳過了鬆弛階段。所謂死不瞑目便是此種情況。」

  史安歎息道:「那死者,姑且就當是麻瘸子,死前無意抓到了兇手身上的物件,心知此應是幫著自己他日伸冤的憑證,滿腔怨恨,所以死後也仍緊緊抓住,死不鬆手……」

  許適容嗯了一聲道:「所以我來此,是要拿這東西看下。埋地裡時間過長,已是上鏽腐蝕,瞧它樣子,倒像是個環佩……」

  史安正要再開口,突聽門口哢噠一聲,朝外望去,竟是知縣大人,慌忙過去拜見。

  許適容回頭,見是楊煥站在那裡,便用帕子將手上那環佩重新裹好拿了,這才出門與他擦身而去。

  那楊煥方才與許適容吃飯,腦中正浮想聯翩之時,見她起身外出,心中實在是萬分好奇,便也偷偷一路跟了過來,躲在門邊偷看。起先見她嫺熟之極地擺放屍骨,雖白日裡已是見識過一次,仍是不免有些肉跳。待聽她與那史安越說越是投機,心中便是不舒服起來,一不小心踩到了門邊堆著的幾根竹竿子,倒是把自己給現了形,有些尷尬,想解釋下,那嘴剛張開,卻見許適容已是擦過自己走了,呆怔了下,急忙也跟了上去。

  許適容回了自己屋子,小雀上前說那沐浴水都放好了,嗯了一聲,自己去放好了那帕子,想著明日裡刷洗乾淨了再仔細勘驗下。正要去洗個澡,卻見楊煥笑嘻嘻地邁步進來了。

  那楊煥自今日見到她在屍坑裡擺弄屍骨之後,臉色就一直青綠交替著,看著自己的目光也是帶了絲怪異,只那是正常該有的反應,此時對著她露出這樣的表情,許適容倒是有些不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4:23 AM

第十三章

  楊煥背著手,繞著屋子先是慢慢踱了一圈,狀似是在打量著裡面的擺設器具。許適容冷眼瞧著,見他終轉到了她面前站定,笑嘻嘻湊了過來,上上下下又仔細打量著自己,只不說一句話。

  許適容已隱隱知道他心中所想,只他不說,自己便也不提,開口道:「你若無事,還是早些歇了的好,明日只怕有的忙了。」說著便要繞過他去。楊煥急忙伸手要攔,那手碰到了她衣角,又縮了回來,小心翼翼問道:「嬌娘,你當真是嬌娘?」

  許適容一頓,這才抬眼仔細看向了楊煥,見他面上笑容已是隱去,此刻一雙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面上流露出一種既奇怪又興奮的神色。

  「我不是嬌娘,還會是誰?」許適容淡淡道。

  她今日在楊煥面前擺弄了屍骨,心中便已是篤定他必定會心生疑慮來質問自己的。只她也未打算真和盤托出。畢竟,這樣的事情若非親身經歷,連她自己一定也會覺得無稽至極,更何況是面前站著的這個人?

  楊煥又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皺眉道:「你何時竟知曉這些?你入我家門幾年,又何嘗聽你提過這些東西?如今看你竟似熟門熟路得很,這便叫人奇了。」

  許適容淡淡道:「我若沒記錯,這幾年裡你仿似都不大著家。如今又來管我做什麼?往後只需與從前一樣,各自兩清便可,哪裡來的那麼多問話。」

  楊煥一怔,那嘴便似被堵住了,沒再做聲。許適容見他站那裡不走,兩個眼睛仍骨碌碌望著自己,心中又是一陣厭煩,突起了嚇唬下他的心思,便笑眯眯半真半假道:「你既不信,我便告訴你實情吧。前次被那馬踢,我本已是到陰間走了一遭。只閻王嫌我太過潑辣,竟是不願留下,硬要遣了我回來。待我活了回來,便覺著自己通了這門路。想是陰間走過,骨子裡總還沾著些陰鬼之氣。」

  許適容說完,心道這呆子總該扭頭便去了,哪知楊煥盯著她又看了片刻,突地眉毛一揚,哈哈大笑起來道:「小爺我陽氣大旺,人都不怕,還怕個鳥鬼氣?你若真是女鬼,小爺我倒真要好好親近一番。這活色生香是沒少見過,只鬼仙兒倒沒嘗過是啥滋味。」

  許適容未料他竟如此反應,又聽他說話粗鄙,遂譏笑了道:「如今倒在這裡賣起乖來。今日倒是誰看見那屍骨,臉色便青白一片了?」

  楊煥聽她譏笑自己,梗了脖子辯道:「那是一時未防。小爺我人鬼通吃,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瞧我怕是不怕!」

  許適容不想與他多說,側身便要從他身邊過去,哪知楊煥卻是突地朝自己伸出了手,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是被他摸了一把去。待她怒目而視,那手早已是伸了回去,自己拈了手指笑嘻嘻道:「摸起來滑膩溫香,鬼仙兒竟似比那人間女子還要來得好。」

  許適容見他那憊賴樣,自己倒是氣不起來了,只臉頰上被他摸過的地方卻是起了層雞皮疙瘩,狠狠盯了眼便過去了,身後還響起了楊煥的聲音道:「嬌娘,明日一早我就升堂審那個麻瘸子的婆娘去了,你要不要來聽?」

  許適容想了下,扭頭道:「你暫且緩下。明日你那縣衙裡的縣丞縣尉主簿必定都來拜見的,何至這麼急。」

  楊煥瞧著她離去的背影,肩背修直,方才說話的那口氣,自己竟是無法反駁。眼睛又溜了一圈這屋子,乾乾淨淨的不見自己的東西,歎了聲,只得也怏怏去了。

  許適容第二日一早便起了身,蹲在院子裡用一把鬃毛刷蘸了些醋水仔細地刷擦著昨日從屍坑裡帶回的那圓環。待處理完畢了用乾的布擦拭乾淨,確實是枚時下男子懸於腰間的圓形玉佩。雖佩壁之上仍有斑痕未去,只仍可看出十分精美,中間的圓環之上,陽雕了一隻虎頭,栩栩如生。

  許適容反復端詳了一會,想了下,便換了身半新不舊的衣衫,叫了院裡雇來做粗活的那本地丫頭響兒,問道:「你可知道本縣有幾家金玉鋪?」

  響兒見知縣夫人穿得半新不舊,又問起金玉鋪子,以為她是要想去打金器,急忙應道:「夫人,這縣裡從前可是有萬戶之眾,那金玉鋪子多得很。只這幾年災禍不斷地,有些人家便搬離了去,如今那好些的金玉鋪子也沒幾家了,都在城中的南大街上,也就數那裡熱鬧了。」

  許適容笑道:「你認得路嗎?」

  響兒見新知縣夫人和善,知道這是要叫自己帶路了,早搶了道:「夫人只管叫我帶路。我自小在此長大,縣城裡沒不知道的地。」

  許適容點了下頭,那響兒歡歡喜喜地放下了手上的掃帚,兩人一道從後門出去了。

  縣衙正處鬧市之地,出了後門的巷子,便是條街道。雖行人衣衫不及東京裡的光鮮,只來往行人不少,兩邊店鋪也甚是齊備,那挑擔吆喝買賣的更是絡繹不絕。

  東京城裡婦人出門,也就那些顯貴之家的,為了與常人區分帶上帷笠。到了此處,街上更是不見有遮面的女子,都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的樣子,顯見是民風更為彪悍。許適容一邊走著,一邊聽著響兒不停講說本縣的一些風土人情,倒也覺著有些新鮮。待日頭升起兩人高,那南大街便也到了,果然比起方才路過的那些街道都要整齊,兩邊的門面看著也更氣派些。

  許適容跟著響兒,進了店鋪,拿出所帶的那玉佩打聽。前幾家都是一片茫然說不知,只剩最後一家,許適容進去了,剛取出那東西,便聽掌櫃咦了一聲,接了過去仔細翻瞧個不停。

  許適容方才問了兩家都說不識,這是最後一家了,心中已是不大有指望了。此時見那掌櫃面有異色,心中一動,只也壓住了焦躁,不急不緩地問道:「掌櫃可是見過這東西?」

  那掌櫃看了眼許適容,沒有回答,只奇道:「小娘子,此物你是從何得來?」

  許適容笑道:「前些時日有個貨郎向我兜售這東西,說是地裡挖出的上古寶物。我瞧著花紋奇特,看著也似是有些年頭,便買了下來。只自己也是不懂,所以拿來你鋪子裡打聽下價錢,若真是上古之寶,那可不是賺到了。」

  掌櫃嘿嘿地笑了起來,搖頭道:「這哪裡是什麼上古之寶。恰是我這裡出去的一件東西。前幾年城東徐大虎徐大官人從我這裡定做的,因他名裡帶了個虎,所以便要在中間雕個虎頭紋飾。只不知道怎的竟會流到了你手上去。」

  許適容眼睛一亮,問道:「你當真不會認錯?」

  那掌櫃翻過了玉佩,指著後片的一個凹處,得意道:「我從前那夥計雕這虎頭時,一時不慎此處迸了個口,是我親手給補上的。這痕跡,別人是看不出來,我一眼就能認出,絕對錯不了!小娘子,不知你是花了多少買這東西的?」

  許適容從他手上拿回了玉佩,笑眯眯道:「多謝掌櫃的熱心,我這就走了。」

  許適容回了衙門,想去找楊煥,前衙後院的卻都不見。問了個值守的衙役張大,正是昨日在屍坑邊的那個,才知道是本地鄉紳大戶知道新知縣上任,早通過縣丞請了去到城裡最好的蜘蛛樓裡接風洗塵了。

  許適容嗯了一聲,問道:「昨夜拘來的那個女子,詳情如何?」

  張大昨日便見識這知縣夫人的厲害,又隱隱聽說她娘家在京中也是顯貴,哪裡還敢小瞧,急忙道:「已經打聽過來了。那麻瘸子的媳婦王氏,自放出話說丈夫走了不見人後,不過半年就改嫁了個鐵匠,如今已有個兒子了,現正被衙門裡的官媒婆看管著。」

  許適容點了下頭,轉身朝關押之處走去。

  衙門裡看管女犯的官媒婆昨日收了王氏,見她長得俊俏,那氣就已是不打一處來,又聽說是新知縣剛上任就抓了過來的疑犯,哪裡還會客氣,拿了繩索便牢牢捆了栓在床腿上,又故意在面前放了個馬桶叫聞了一夜的臭氣,飯自然也是沒得吃。此時自己正坐在門口,突見張大跟著個小娘子走了過來,先是以為新抓的女犯,再一看又不像,那女子走在前,張大跟在後面反倒是有些縮手縮腳的,正要開口問,張大已是幾步趕了上來道:「這是新上任的知縣夫人,要來探下昨夜關你這裡的那女犯。」

  婆子嚇了一跳,急忙開了門進去,手腳麻利地端走了那馬桶,忙不迭地用手揮著裡面的尿騷氣,臉上擠出了笑道:「這地怪醃臢的,委屈了夫人。」

  許適容遣走了婆子和張大,看向那被栓在床腳的王氏。見她三十左右的年歲,想是昨夜飽受驚嚇,面容蒼白一片憔悴,頭髮也是有些淩亂,只看起來卻是風韻猶存。一雙手被緊緊反綁在身後,那繩索都嵌進了胳膊的肉裡。



第十四章

  王氏昨夜被幾個衙役闖入家中不由分說地鎖到了縣衙裡,叫喚幾句便被那看守自己的官媒婆掌嘴,又熏了一夜的尿騷味,只得閉了嘴戰戰兢兢熬到了此刻。突見屋子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衣飾雖是簡樸,看著也甚是美貌,只臉容嚴肅,一雙眼睛直直地看了過來,竟似能看透自己一般。不知道她是何人,一下又緊張起來,想站起身來,這才發覺自己身上已是被綁得幾近麻木了。

  許適容到了王氏跟前,將她身上綁著的繩索盡都解了去,王氏揉著自己發麻的雙手,又驚又疑,連道謝都忘了說,只呆呆地望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

  許適容蹲到了她面前,問道:「知道為什麼捉你來此嗎?」

  王氏垂下了眼睛,微微搖了下頭。

  許適容嗯了一聲,站了起來道:「跟我過來,給你瞧樣東西。」

  王氏見她不似那官媒婆般兇神惡煞,一進來就給自己鬆了綁,此時又叫跟她去看東西,口氣也甚是緩和,心中已是微微有些放鬆了下來,便又揉了下腿,撐著床腳站了起來,跟著許適容慢慢走了出去。

  門口那張大和官媒婆見許適容帶了王氏出來,雖是滿心疑慮,只也不敢開口過問,只在後面遠遠地跟著。

  許適容帶著王氏拐了個彎,到了前衙的一處邊角之處,指著扇門道:「東西就在裡面,你自己進去看下。」

  王氏有些不解,只也照著許適容的話,伸手推開了門,見裡面陰暗一片,透著股黴氣,那腳跨過了門檻,抬頭只一眼,便尖叫了起來。

  面前的地上,赫然擺放著一具森森白骨,頭顱處的兩個巨大眼窩深陷進去,似是陰陰地在注視著自己。

  王氏複又尖叫一聲,渾身汗毛直豎,轉身便要跑,卻被許適容攔住了去路。

  王氏緊緊閉上了眼睛,嚇得瑟瑟發抖。

  許適容看了她一眼,慢慢道:「地上的這具屍骨,是在昨日城外的一處矮坡下挖到的,被埋在了個坑裡。」

  王氏方才那腿就被綁得氣血不暢,勉強才走到了這裡,此時聽到這話,早是軟坐在了地上,拼命扭轉了頭過去。

  許適容仔細看了下她的神色,這才道:「你知道此屍骨是如何被發現的嗎?」不等王氏回答,又續道,「那田地的農人前夜做夢,夢見個人,自稱城中的麻瘸子,說自己躺在他家田地下已是三年之久,氣悶得很,叫挖了出來幫著葬回祖墳去。那農人醒來,這才拿了鋤頭去挖,果真便挖了出來……」

  王氏又大叫一聲,兩手捂住了自己的頭。

  許適容聲音轉高道:「王氏,麻瘸子三年之前失蹤,你到處對人說他是因與你拌嘴後負氣出走的,如今他自己卻托夢叫人挖出了他屍骨,你作何解釋?」

  王氏一抖,那手慢慢地放了下來,看著許適容顫聲道:「我……我當真不知……瘸子……瘸子他當年確是與我拌嘴了一氣之下才離家的,許是到了城外,被盜賊掐死了再掩埋,也未可知……」

  許適容搖了搖頭,站了起來道:「王氏,我方才我並未說那麻瘸子是如何死的,你為何一口咬定他是被盜賊掐死?」

  王氏渾身一戰,急忙道:「我方才不過是隨口說的,夫人莫要當真……」

  許適容微微笑了下,從袖兜裡摸出了那塊虎紋玉佩,遞到了她面前道:「這東西,你必定是見過的吧?」

  王氏看了一眼,面色更是慘白,只仍是用力搖了搖頭。

  許適容歎了口氣道:「王氏,知縣大人之所以沒在公堂審你,不過是憐你一弱女子,想來也無殺那麻瘸子的力氣,要給你留些顏面。只可惜你一心想替人隱瞞,那人卻無憐你之心,早就在知縣大人處將罪責都推在你身上了,說麻瘸子是你趁他熟睡扼喉而死,他不過是為了幫你,才移屍城外挖坑掩埋的。你死不足惜,只可憐你現在的丈夫和那不過一歲多的兒子,如今正在衙門門口哀哀痛哭,任那衙役如何驅趕亦是不肯離去。他們待你如此,你竟能鐵石心腸到這等地步嗎?」

  王氏猛地抬起頭來,面上已是潸然淚下,痛哭流涕的道:「夫人……求夫人救我……」

  許適容淡淡道:「你把實情講來,若人不是你殺的,自會幫你。」

  王氏抹了把淚,又看了眼身邊的那屍骨,這才嗚咽著一一道來。

  原來這王氏小名環兒,生母早死,繼母貪財收了那麻瘸子的豐厚彩禮,不顧兩人年歲相差甚大,一頂花轎便將她送了過去作填房。這王氏雖自歎命苦,只也死了心地跟了麻瘸子過活。初時倒也過得下去,不想前幾年,那麻瘸子卻是被人引去染上了惡賭的毛病,沒幾個月便將家當輸得七七八八,王氏吵鬧幾句反被毆打,只得忍氣吞聲了下去。

  有日那麻瘸子的債主,城東的徐大官人帶了人到她家討要賭債,那麻瘸子聞風早逃了去,家中只剩她一人,見到這來勢洶洶的一幫人,正嚇得六神無主,那徐大官人卻是看上了她的樣貌,不但沒打砸,反倒是屏退了人,軟語相慰。那王氏平日和麻瘸子過日子,一顆心早成了死水,此時乍見到這樣的男子對自己溫存體貼,一下竟是有些心慌意亂,一來二去的便偷偷好上了。

  那麻瘸子欠了徐大虎一屁股的爛債,知道對方厲害,惶惶不可終日,卻是不見對方來討要,還以為自己走了好運,哪裡曉得那綠帽子已是被疊了幾層寶塔高。這日在外被人拉住喝酒,醉得在那酒肆倒地而眠,待至半夜卻是被凍醒了,這才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去。那臥房的門卻是從裡被閂住,拍打了幾下,卻是隱隱約約似是聽到了男人的說話聲,立時便心頭怒氣,用力踹了門進去,這才發現屋子裡的王氏和徐大虎,雖是都已經穿好了衣裳,只都還有些淩亂。

  若是平日,那麻瘸子怕了徐大虎的威勢,或也不大敢鬧,只此時卻是憑了幾分酒意,怒火沖天,掄起外屋裡的扁擔便朝徐大虎砸了下去。那徐大虎本是個惡霸樣的人物,綽號小霸王,不提防被砸了兩下,惡從膽邊生,人又粗壯,按住了麻瘸子在地便將他脖子掐住,未想卻是用力過度,一下將他掐死了。那兩人見出了人命,都有些慌張,只那徐大虎很快就定了下來,教了王氏對外人的說辭,趁了夜半無人回去趕了輛車來,悄悄將屍體搬上了車。他在城裡有些名頭,那守城門的聽是他說有急事要出城,便也放了出去。

  那徐大虎雖為人凶霸,只此時亦是有些心慌意亂,看看差不多了便尋了個坡地,慌慌張張地挖坑埋起了屍。待填埋好了泥正要回城,猛發現自己腰間與那縛帶相連的玉佩不見了,只剩個斷掉的絲絛,這才隱約想起方才扭打之間,似是被那麻瘸子給抓了一把。只此時就算懷疑在那麻瘸子手上,卻也是不願再挖出來看個究竟了,天色已是有些亮了,怕被人瞧見,急匆匆便回了城。

  「他起初還有些不放心,想著回去再挖出來看看,只後來覺著自己做得人不知鬼不覺的,慢慢便歇了心思。他對我原本打算的就是露水一場,待出了這樣的事情,更是不大往來了,只威逼我守緊嘴巴,說若是被人曉得,我也一道要吃官司。我沒奈何,待風頭過去了,便悄悄另尋了個人嫁了,不想瘸子竟是冤魂不散……」

  那王氏說著,又已是伏在地上痛哭著起不來了。

  許適容出了屋子,叫門口早已聽得目瞪口呆的張大去叫了文書過來給王氏另錄口供,自己便去了後衙,一直等到了快日薄西山,楊煥才回來了,腳步雖還算穩,只面上卻紅紅一片,顯見是喝了不少酒。

  楊煥見許適容似是在等自己的樣子,心中一喜,正要借了酒意去歪纏下,突見她冷冷抬眼掃向自己,面色嚴厲,那酒意立時便散去了一半,想要開口解釋下,突見響兒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道:「老爺夫人,咱家後院大門抬來了兩頂轎子,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楊煥怔了一下,急忙趕了過去。到了門口,見巷子裡果然停了兩頂墨綠垂花軟轎,簾幕低垂,邊上各自站了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正瞅著,突見後面繞出了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對著他行了個禮,口稱拜見知縣大人,又笑眯眯指著轎子道:「在下陳府的管家,我家老爺便是今日蜘蛛樓裡做東的那位。方才陪著吃酒的那兩位姑娘仰慕大人,我家老爺便買了她們,命我抬到了這裡,還望大人憐香惜玉,這才不辜負兩位姑娘對大人一番情意。」

  那管家說著,軟轎邊的丫頭便伸手掀開了轎簾,楊煥瞧去,見裡面坐著的那兩個女子,果然便是蜘蛛樓裡陪著自己吃酒的那憐憐惜惜兩個,俱是皓齒朱唇、粉妝玉琢,最妙的還是對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只一個梳了如玉高髻,一個梳了瑤台髻,此時手上各拿了柄牡丹薄紗團扇,正半掩了臉,只露出一雙妙目看向自己。

  楊煥正看著,耳邊突聽身後響起了陣咳嗽聲,一個激靈,方才生起的那旖旎遐思立時便散了去,急忙轉回身去,對著許適容解釋道:「我在酒樓裡只聽這兩個唱了首曲子,別的就沒甚了……」只那說話的聲音卻是越來越輕,又一邊說,一邊偷偷打量著她臉色。

  那管家起先聽自家的陳老爺說這新到任的楊知縣少年風流,這才叫他送了這憐憐惜惜過來的。本見他眼睛已是盯著那轎裡的人不放了,正心中暗喜,突見門裡現出了個年輕婦人,不過只咳了一聲,那楊知縣立時便變了臉色,只顧對著那婦人解釋,想來應是知縣夫人了。想了下,便對這轎子裡的憐憐惜惜丟了個眼色。

  那憐憐惜惜本是陳府裡養的女伎,今日被陳老爺帶了出來陪那新上任的知縣大人吃酒,本以為也和陳老爺一樣是張老瓜臉的,待見到竟是個翩翩少年郎,早就歡喜無限,在那飯局之時便是使出了全身力氣巴結討好,偏巧楊煥又是個風流好色的,當真是一拍即合,相見恨晚。此時眼見好事要成,那知縣大人卻突然變臉,對著身後的一個婦人不住解釋,又見府裡的總管對著自己丟眼色,急忙從那轎子裡出來,一陣香風拂過,人已是一左一右跪在了許適容的面前,哀聲求告道:「我姊妹倆仰慕大人英姿,甘願服侍夫人,絕不敢有二心,請夫人成全了我倆的一片心意,萬分感激。」嘴裡是對著許適容在說,那眼風卻都飛向了楊煥。

  那楊煥聽這兩個美人跪在地上鶯鶯嚦嚦的,又見秋波不斷地,身子早酥了一半,剛要上前扶起,卻見許適容看向了自己,笑道:「楊大人,這兩位美人,別說是你,便是我見了也是憐惜得很。她倆既要從了你,我自然不會阻攔。只一條,你若是收了,去外面找個地養起來,連你自己的東西也都一道搬了去,往後再不要回來了。我這裡地小,擠不下這許多人。」

  楊煥見嬌娘面上雖帶著笑,只那眼裡卻是冷冰冰一片,說出話的更是透出了絲陰涼之氣,突想起她昨夜裡說自己打地府裡回來的話,猛地打了個寒戰,那剩下的酒意也散沒了,急忙陪了笑臉道:「我何時說要收人了?好好的誰要搬出去住,這就攆了去!」嘴裡說著,已是板起了臉,也不看那憐憐惜惜,只對著管家道:「快些抬了回去,小爺我什麼沒見過,當我是那鄉下地方出來的?」

  那管家聽知縣大人說完話,心中已是暗自鄙夷,竟是碰到了個懼內的,待見他已是轉身隨了那夫人往裡面去了,沒奈何只得叫起了憐憐惜惜打道回府向那陳老爺回報去了。

  楊煥見嬌娘面色不善,暗道原來之前那許了自己討侍妾的話都是作假哄騙的,說不定那青玉便是被她授意才鬧出那樣一場的,所以才沒有像從前那樣拎去賣了。到了地方不過一日,那性嫉善妒的本性便又露了出來。心中越想越覺著有理,只也不過在心裡念叨幾下罷了,嘴上卻是不敢多說,等跟進了屋子見沒外人了,正尋思著發個什麼賭咒哄下她,耳邊已是聽見她說道:「你心中必是怨我方才攔了你的好事吧?」

  楊煥嚇了一跳,正待否認,許適容已是冷冷道:「我從前說過的話,自然還是作數的。方才攔你,不過是因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剛到此處還沒兩日,就已經吃了人家的酒,吐是吐不出來了,也就作罷。只這送來的人若是再要了,只怕往後就真要被人牽著鼻子走了。」

  楊煥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得嘿嘿乾笑了兩下,正要說些什麼討她歡心,又聽她說道:「麻瘸子的媳婦已是招出了個害命的疑犯,只那人也算這青門縣裡的地頭蛇,人稱小霸王,我怕你不敢動他。若是不敢,明日就胡亂判他媳婦殺人,也好結了案子。」

  楊煥見她表情不屑,自覺被看輕,怒氣雄發,大聲道:「我呸!哪裡來的龜孫子竟敢搶了小爺的名號!你瞧著吧,我若不把這土霸王打掉,小爺我就枉稱小霸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4:35 AM

第十五章

  楊煥怒氣衝衝到了前衙,立刻便要叫人去把那徐大虎鎖拿了過來,只此時那班頭衙役的都已是各自散了歸家去,只剩兩個門子。沒奈何只得回了後院歇下。第二日卻是破天荒地一早便起了身,穿了那套綠油油的公服,戴了帽子,端坐在了縣衙公堂裡等著眾人了。

  楊煥左等右等,遲遲不見人來,憋了一肚子的氣。他不道是自己來得早了,只暗罵那些小吏衙役們躲懶。好容易陸陸續續等縣衙裡的縣丞縣尉與那些班頭衙役的都到了,這才猛地一拍驚堂木,大喝道:「快去給我把那城東的徐大虎拘了過來!」

  此話一出,除了昨日有些知情的張大,其餘人都是愣在了那裡。那縣尉想起自己前日一則因了上司之位空懸所以躲懶,二則嫌棄醃臢,沒去那挖屍之地,不想卻是被新上任的知縣大人給抓了個正著,正有些惴惴的,趁了昨日的酒席之時猛拍了一通馬屁,貌似知縣大人已是揭過不提了,正暗自僥倖著,此時雖是驚訝,只也縮在一邊不吭聲。

  那縣丞木姓,為人老道些,此時見新知縣大人第一日升堂,一開口就是要抓那徐大虎,以為他是心中忌恨昨日徐大虎未到宴場掃了他臉面,此時要殺他個下馬威而已。急忙上前勸道:「楊大人聽我一言,那徐大虎在本縣也是個有名的辣頭,他有個本家堂叔來頭更是……」

  木縣丞話未說完,已是被楊煥不耐煩打斷了道:「我呸他的辣頭,到了小爺我手裡,管教他彎的進來直的出去,休得多話,快去給我抓了過來!」

  木縣丞昨日在那酒宴之上,已是見識過這知縣大人的風流好色。他雖是個從八品的小吏,只也是科舉出身的,本就對著靠了蔭封空降而來的長官存了輕視之意,知他不過京中高官之家的一紈絝而已,此時又見他如此痞氣,口口聲聲小爺小爺的,更是瞧不上眼,心想叫他得罪了那徐家吃些苦頭也好,當下便也不作聲了,只對那捕班的班頭使了個眼色。

  那捕頭正是張大。此時見這樣的差事又落到了自己頭上,心中暗罵晦氣,無可奈何只得點起了人手,往那徐大虎家去了。

  話說那徐大虎年方三十,只在這青門縣,卻也是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物,眾百姓敢怒不敢言。之所以如此威風,大半卻是仰仗了了自家一個堂叔的威勢。

  這堂叔徐進嶸,本是以造船起家,如今淮南兩路的水運綱船暗裡十之七八都是盡數落他掌中。每年經由他家漕船運往京畿的江淮米就達幾百萬石,他若是下令停運,那京畿之處的米價必定就要飛升。又與那淮南兩路的經略安撫使、轉運使都稱兄道弟的,如今更是因了舉薦得了個從六品的飛騎尉武散官職。

  他祖家出自青門,雖則自己如今也不大居在此處,只剩下的那些本家之人,卻個個都是仗勢成了升天的雞犬,這其中最惹眼的便是那徐大虎了。前幾年還略微收斂些,這兩年因了徐進嶸聲勢漸長,連帶著他也越發橫行霸道起來,便是不少本地的鄉紳大戶如那陳老爺之流,亦是受過擠壓,更遑論普通平頭百姓了,不知道惹了多少人憤,只眾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看見了遠遠避開,背地裡罵幾聲罷了。

  徐大虎這日一早便在自家院裡逗鳥。胳膊上停了只自養的鷹鶻,正用生肉餵食,突見護院的來報,說是新上任的縣太爺有請。原來張大哪敢鎖拿於他,到了地方,便客客氣氣地說是楊知縣有請,別話一句也無。

  這徐大虎自恃當地一霸,與前任知縣沆瀣一氣,便也不大將這新知縣放在眼裡,故而昨日蜘蛛樓那酒宴亦是不屑過去。此時聽護院的說縣太爺有請,還道他昨日從旁人口裡知曉了自己的厲害,此時請自己過去是要親近下。想著總歸是一縣之尊,對方既是放下了身段,自己也不好太過拂了人的面子,正好借此機會去探個究竟。想妥了,便換了身出門的衣裳,帶了幾個家奴,大搖大擺朝著縣衙去了。

  本地新知縣剛到任上,昨日便欣欣然應邀去了蜘蛛樓赴宴,與那樓裡的姑娘打得火熱。此小道消息一夜之間已是傳遍了大街小巷,縣城裡的升斗小民一個個暗地裡都在搖頭歎息:剛去了個扒皮縣令,又來了好色縣令,只怕也是半斤八兩了。此時見徐大虎帶了家奴在前趾高氣揚,後面跟著五六個衙役朝那縣衙走去,雖不知發生何事,只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都遠遠地跟了過去想瞧個究竟,等到了縣衙附近,後面聚來的民眾已是呼啦啦一大片了。

  徐大虎有心要在新知縣面前立威,見後面跟了不少鄉眾,正中下懷,也不驅趕,到了那縣衙,見南邊正門打開,門口立了兩個門房,轉身對著張大滿不在乎地道:「呵,縣太爺今日怎的要請我從衙門公堂入內喝茶?」

  張大那臉早被汗水浸得油津津了,也顧不得抹擦下,只賠笑著道:「大人正在公堂裡等著呢。」

  徐大虎雖有些不解,新知縣要與自己套近乎,怎的會選了前面的公堂?只也未多想,抖了抖衣袍,昂首邁著方步進去了。

  楊煥等了半日,早不耐煩了,終見一個穿了身紫袍的男人甩了手大搖大擺地進來,面上神色倨傲,想來便應便是那徐大虎了,心頭一下火氣,猛地一拍手邊那驚堂木,大吼一聲道:「呔!來者可是徐大虎?」

  徐大虎進了公堂,見兩邊衙役各自手執水火棍,端著張臉,目不斜視的,早覺著氣氛有些不對。抬眼瞧見中間那案堂之後坐了個綠袍官服的人,二十來歲的年紀,正斜了眼瞧著自己,滿臉不善的樣子,心中驚奇,正要細瞧,冷不丁被那響木之聲嚇了一大跳,點頭應是。

  楊煥哼哼了一聲道:「見了小爺,竟敢不跪。可見你平日為人必是驕縱,來呀,先給我狠狠打上二十大板!」

  此話一出,滿堂錯愕。聚攏在縣衙門口的眾多民眾立時低聲議論,不知這新來的知縣大人為何竟會和那徐大虎過不去。那正走筆如飛的文書也一下停了手,抬頭望著縣丞,一動不動。

  楊煥見兩邊衙役只面面相覷,沒人上去動手,怒道:「小爺說打,再不動手,有你們好看!」

  那徐大虎此時才反應了過來,面色大變。他本也是個兇悍的人,這兩年又橫行慣了的,方才一路過來,滿以為那新來的知縣是要和自己套近乎的,哪知剛進了門就擺出了這般架勢,又聽外面看熱鬧的人嗡嗡聲一片,自覺掃了顏面,一下也是心頭火氣,怒道:「好你個新來的愣頭青,誆騙了大爺過來,竟是無緣無故要給我難看!便是打,也要有個由頭。大爺我倒是要瞧瞧,今日誰敢朝我伸板子過來!」

  「好個你老小子,到了小爺面前竟還自稱大爺?」楊煥大怒,猛地從那椅子上站了起來,拍了板子厲聲道:「你要由頭,小爺就給你個由頭。三年之前,你與那城南麻瘸子家的媳婦王氏勾搭成姦,被麻瘸子撞破姦情,你掐死了人,夜半運出城外掩埋。那王氏如今已是認罪畫押,前日小爺我上任途中恰遇那埋屍之地,從屍骨手邊挖出了個玉佩,金玉鋪子的掌櫃也言明是你的東西。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瞧你怎生抵賴?」一邊說,一邊晃著手上那王氏的認罪畫押狀和那虎頭玉佩。

  在衙門口圍觀的眾多鄉民萬沒想到這新來的知縣竟突然翻出了這事情向徐大虎開刀。雖則當年有人說曾見到徐大虎在那麻瘸子家出出入入的,似是與王氏有染,只時任知縣不管,麻瘸子家人又勢單力薄鬥不過徐家,最後也只得不了了之罷了。那被衙役通知了一早就趕了過來的麻瘸子的一干家人,此時方如夢初醒,用力擠過了大門口排著阻攔眾人的木杈子,俱是跪在了地上磕頭不已,嘴裡高聲呼著:「求大人做主。」

  徐大虎倒抽了口涼氣,萬沒想到今日竟會捅出這件他自己早已經忘了的事情。一下有些慌亂起來,只很快便鎮定了下來,冷笑道:「那臭婆娘從前想勾引我,被我拒了去,這才懷恨在心誣陷的。至於那玉佩,確是我的東西,只早幾年便丟了,說不定就是那麻瘸子偷了去,如今從他屍骨上挖出來,又有什麼稀奇的?」

  楊煥聽他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看也不看,從那「明」字簽桶裡抓出一大把紅頭簽,呼啦一下甩在了地上,怒道:「嘴巴還硬,打你個五十大板,瞧你還硬不硬!」

  那平日裡負責執杖的班頭數了下地上的紅頭簽,抹了下額頭的汗,顫聲道:「大人,你方才說打五十下,地上卻有十來枝簽,到底照哪個打?」

  原來那一支紅頭簽代表十板子,這十來枝就是一百多板子。那班頭見知縣大人似是動了真格的樣子,怕再違了他心意,不等徐大虎找來算賬,自己這班頭的飯碗就先要被砸,故而先問清楚再作打算。

  楊煥眼一瞪,罵道:「只管打,打到小爺我叫停了為止!」

  徐大虎眼見這知縣竟是動真格了的,仿似還要將自己往死裡打的樣子,又聽身後瞧熱鬧的人群裡起了陣騷動,似是在幸災樂禍,哪裡咽得下這口氣,跳了起來那手便指著楊煥罵道:「你知道我家堂叔是誰?徐進嶸徐大爺,便是你那各路州衙門裡的上司,見了他也要客氣三分的。你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大爺我今日不和你計較,走人了!」說完便轉身要走。

  楊煥自小到大,除了他那太尉老爹,生平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指了鼻子教訓。徐大虎跳得高,他比徐大虎跳得更高,人已是跳上了椅子,一腳踩在桌案上,呸了一口,惡狠狠道:「你個鳥堂叔算什麼東西!小爺我爹是太尉,我親姐是宮裡的貴妃,踩死你這鳥人便似拈死個螞蟻。再不畫押認罪,小爺我當場打死你!快給我打,再杵著不動,連你們一道責罰!」

  楊煥一邊說著,口裡已是不停催促了起來。

  堂上一干人等和那圍在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群何嘗見過如此模樣的知縣大人,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那班頭無奈,只得上前對著徐大虎低聲道:「徐大官人,對不住了……」說著已是往他膝蓋彎處一踢,那徐大虎已是跪在了地上,又被兩個衙役按住,水火棍便劈劈啪啪地朝著他臀部大腿打了起來。

  門口眾人見這徐大虎竟真的被按住了杖責,一下都轟然叫好了起來,個個喜笑開顏,隨那棍子的上下數起了數。

  徐大虎被打,臀部大腿卻是不怎麼痛,略一想,便已是明白了過來,想是那些衙役怕自己日後報復,此時雖打得「啪啪」作響,只那棍子卻是「出頭板子」,一頭打在地上,自己只會輕微受傷而已。一下有恃無恐起來,人雖趴在地上,那嘴裡仍是亂叫「冤枉」。

  楊煥見他被打,面上竟是露出得意之色,眼睛骨碌碌亂轉,嘴裡更是一刻不停地嚷著冤枉。他人也是不笨,只略一看,便看出了那板子的貓膩,罵了一句,幾步趕了過來,一腳踹開了個正假意揮棒的衙役,奪了他手上的棍子,照他大腿狠狠地打了下去。



第十六章

  這才是實打實的悶肉棍。不過幾下,那徐大虎便慘叫起來,再幾下,已是哭爹喊娘了。楊煥聽著這皮肉與棍棒相擊發出的聲音,想起自己從前被老爹教訓時的場景,一陣牙痛,那棍子下得更是狠了,不料失了準頭砸到地上,竟是迸脫了手飛了出去老高。

  「個老小子,狠狠地打,打得他招了,小爺我重重有賞!敢耍花槍的,立時卷了鋪蓋走人!」

  楊煥兩個胳膊雖是被震得發麻,虎口生痛,只眾目睽睽之下也只得忍住了不去搓揉,呲牙裂嘴對著早看呆了的執棒衙役吼道。衙役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這才掄了棒子打了下去。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那衙役方才也是看明白了,這新知縣確是來頭不小,此刻便也只想著抱牢新上司大腿了,一下有恃無恐,不但沒再使詐,反倒是下了狠力,一下一下都是打在了筋骨之處。

  楊煥方才不過是憑了牛力亂打一氣,哪比得上這些駕輕就熟的衙役們下的狠棍,不過二十來下,後背大腿的衣服已是黏連在了肉上,棍子起來時亦是帶出了血水。徐大虎起先還只聲嘶力竭地叫痛,熬了二三十下,半個魂也要被打出了殼,哪裡還禁得住,口裡只顧亂叫「招認了招認了。」楊煥這才叫停了棍子,命那文書給徐大虎錄口供。

  文書走筆如飛,錄完了口供,木縣丞草草一看,便叫道:「大人,果然和那王氏的供述一模一樣,並無半分偏差。」

  縣尉此時才回了魂,也急忙湊了一句大贊道:「可見這徐大虎確系殺死麻瘸子的兇手!大人雖年少,卻是英明萬分!剛到任上便破了這陳年舊案,實乃我一干青門縣民的福氣!」

  那徐大虎雖被打得魂飛魄散,只耳朵還是聽得清楚。見這從前收了好處對自己點頭哈腰的縣尉此時不但不幫著說話,反倒在火上澆油,暗中咬牙切齒,若是出去了,第一個必定就饒不了此人。

  縣尉這話不過是拍馬之用,表示自己站隊到了新知縣一方。只卻是驚醒了外面早看得驚心動魄的鄉民,也不知是誰先帶了個頭,一干人便呼啦啦地都跪了下來,口中高呼「楊青天」,那麻瘸子的家人更是涕淚交加,磕頭不已。

  楊煥方才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指了鼻子罵,此時卻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高看。眼見著那一干鄉民對著自己滿面激動地磕頭不已,嘴裡又「楊青天楊青天」地叫,愣了一會才明白這「楊青天」說得便是自己,一下連骨頭都輕了一半,咳嗽了一聲,大叫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徐大虎自己也是供認不諱,這就押入死牢,明日午時推出斬首示眾!」

  他話一說完,眾鄉民那「楊青天」之聲叫得更是響亮,只把邊上的木縣丞嚇得臉色都發了白。急忙到了楊煥跟前,壓低了聲音道:「大人,萬萬不可。按了我大宋律例,須得先上報了州上的提點刑獄司,由提刑司再報上刑部復核,送交皇上審批勾決了,收到文書後才能處決。大人萬萬不可如此自作主張!」

  楊煥眉頭一皺,怒道:「奶奶的,這轉來轉去的,要到甚時候才能摘下他頭?」

  「大人,大人,我有冤情要訴!」木縣丞尚未開口,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便已越過眾人,跪在了那一排木杈子之後,聲淚俱下道:「大人,我家的幾畝田地傍河,又與徐家田地相鄰,他家早就盤算著賤價買了去,被老漢拒了。本縣連年欠收,今年好不容易抽出了些秧苗,長勢尚可,本還指著收幾顆稻米,哪知幾個月前,徐家家奴卻是縱馬踐踏,盡數毀了去。我家幾個兒子氣不過,找上門去理論,反倒被他家家奴一頓毆打,我家么兒重傷,回家沒幾日便含冤死去。老漢我以為到死也休想討個公道了,萬萬沒想到今日本縣竟是來了大人這樣的一位父母官。蒼天有眼啊,求大人為我家那死去的么兒做主!」說完便是不住磕頭,淚流滿面。

  那老漢說著,邊上一些鄉眾亦是在唏噓不已。楊煥此刻倒是把自己從前的一些斑斑劣跡都給忘光了,只罵了聲娘,順手操過個棍子,又朝那仍趴在地上的徐大虎的傷處打了下去,罵道:「你認還是不認?」

  徐大虎雖不過三十來歲,只那身子早被酒色掏空,方才挨了那樣的打,半條命都快沒了,此時哪裡還禁得住,只兩棍下去便急忙顫聲應了下來。那文書急急忙忙又記錄了,捉了他手指頭畫押。

  這老漢的冤情剛訴過,更是熱鬧了,嘩啦啦一下又擠出了五六個人,有說自己家侄女走在路上被徐大虎看中了強行捉去關了幾日才放回的,原來是被姦了,那侄女回去便跳了河自盡,家人也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有說被他家家奴敲詐勒索的,更有甚者,說自己在路上無意吐了口痰,恰逢他路過,硬說是吐他的,莫名其妙就被狠揍一頓打落門牙的,五花八門數不勝數,只把那文書忙得是滿頭大汗,訴狀紙寫了一張又一張。

  楊煥自覺心情大暢,回了那公堂的案桌之後,一拍驚堂木,大聲宣佈道:「今日起明後三天,放出消息去,叫縣裡從前被這徐大虎欺壓過的統統都到衙門裡告狀,小爺我要為民除害!」

  「哎喲,大爺,大爺你怎變成這等模樣?還有王法了沒有?誰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敢這樣對付我家大爺?」

  眾鄉民正在那裡激動萬分高呼「楊青天」之時,縣衙大門口擠進了六七個塗脂抹粉打扮得妖妖嬈嬈的女子。當先的那個年歲長些,眼睛看到趴在地上正不斷呻吟的徐大虎,便已是驚叫高呼了起來。被兩個衙役攔住,卻是一口唾沫朝那衙役面門飛了過去,趁那衙役擦抹,一下已是沖過了阻攔,率著身後的女子圍到了徐大虎身邊。大堂裡一下便哀哭怒怨聲一片,甚是熱鬧。

  「你這狗官,我家官人與你無冤無仇,你怎的無端下這狠手?你個狗官,真當我徐家無人了?」

  說話的正是徐大虎的正妻盧氏。她話音方落,後面那些正圍著徐大虎哭天叫地的妾室們也都湧了過來,一下把楊煥圍在了正中間。原來之前跟著徐大虎過來的那幾個家奴眼見情況不妙,早已是腳底抹油跑回了家中報訊,盧氏大驚,想著派人去州府找那堂叔求救,只遠水解不了近渴,又急著要看個究竟,這才急匆匆地先趕了過來。

  楊煥見那徐大虎妻妻妾妾的,心中正暗罵豔福不淺,突被這六七個怒容滿面,口中叫駡不停的女子圍在中間,連臉上都被噴了些唾沫星子,又覺一陣刺鼻的頭油脂粉味猛地撲面而來,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噴嚏,這才抹了下臉道:「鄉下婆娘就是上不了臺面,出門前都不擦抹些好的脂粉,出來是要熏死爺們嗎?」

  「你才是上不了臺面!我家用的可是京裡販來的上好鵝蛋粉雪花膏,你個狗官,鼻子好去通通再來!」徐大虎家的幾個小妾聽他嘲笑自己,一下忘了自家官人還在地上呻吟個不停,心中不忿,手指頭指著楊煥面門戳個不停回罵。

  楊煥見這幾個婆娘張口閉口狗官的,憐香惜玉之心頓消,怒道:「再糾纏不清的,就定你們個咆哮公堂罪,抓了陪著徐大虎一道吃牢飯!省得他自己一人想念!」

  徐家這些妻妾方才不過是驚怒之下才趕了過來的,論起平日的夫妻情義,那就薄得可憐了。此時聽說要被抓了一道入牢,一個個立馬都偃旗息鼓了,六七雙眼睛只齊刷刷地看向了盧氏。

  盧氏面上青白一陣,看了眼楊煥,咬牙冷哼道:「你休要得意,我徐家也是有人的。這就回去了,不信你這小小的知縣真敢斷送了我家官人的命!」說完到了那徐大虎身邊撫慰了幾句,這才怒氣衝衝去了,身後卻是不知被人吐了多少口水。

  這徐家一干女人去了不久,縣衙門口聞訊而來的人是越聚越多,有看熱鬧的,有來告徐大虎狀的,川流不息地便似開了個菜市場。楊煥架了條腿,精神抖擻,一直弄到了天快擦黑,這才散了公堂,叫那告狀的明日繼續再來。那徐大虎自然是重點照顧,被下令投在了個最臭最狹仄的牢房之中。

  楊煥回了後衙,飯也顧不得吃,先去了許適容的院子,迎面碰見了小雀。小雀贊道:「大人今日公堂之上為民除害,當真是大快人心!」

  楊煥心中得意,面上雖淡淡嗯了一聲,只一邊走著,嘴裡已是一邊哼起了從前不知道哪裡聽來的豔曲小調:「帶雨拖雲,顛龍倒鳳,傍晚臨晨,有美丫頭,席兒相親,枕兒相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4:48 AM

第十七章

  楊煥一路哼唱著入了內院,剛繞過那道花牆,便見嬌娘正站在院落裡的那從枝條繁茂的紫丁香旁,和青玉小蝶趁了暮色餘暉在用竹竿搭著個方架子,便閉了口,咳嗽了一聲。

  青玉和小蝶見是楊煥過來,放下了手上的東西,急忙便退了下去。許適容回頭看了眼楊煥,自己便到那塊用中間的凹處貯了雨水的湖石邊去洗手。

  「搭這架子做什麼,」楊煥到了她身邊,笑嘻嘻道,「沒得把手都磨粗了。」

  許適容洗好了手,一邊甩了下水滴,一邊道:「她幾個說要搭個架子將那株葡萄引上去,左右無事,便幫著扶下。」

  楊煥一時結舌。原本想著自己今日如此露了回臉,方才回來,那小雀既是有所耳聞了在誇讚,這嬌娘想必亦是知道的。就算不贊幾句,好歹總要問聲。此時見她不但絲毫沒有提及,反倒自顧在弄什麼葡萄架子,神色也是淡淡的和平日看起來並無差異,心中便不快了起來,又乾咳了聲,正色道:「今日那徐大虎果然招供了。不止這個,還另牽出了無數樁的惡事。這回小爺我當真是要為民除害了。」

  許適容聽他說話聲音高亢,抬頭瞧了一眼,見一本正經的樣子,突覺好笑,嘴唇微微彎了下道:「小公爺今日公堂之上棒打惡霸,果然是威風透了,前後三百年只怕都無人能及。只除害這話如今就說,只怕還為時過早。」

  楊煥見她面上竟是露出了絲笑意,雖則淡,總歸是這數月來第一次見著,一下竟是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又聽她那話裡,起先也是在誇讚自己的意思,雖後面有些不中聽,只自己也是跳了過去當沒聽見,得意洋洋道:「這廝罪狀,便是有十個頭也不夠殺的,還怕他從我手裡逃了去?」

  許適容哼了一聲道:「若換成是你,你爹會眼睜睜看著你被砍頭落地?」

  「好好地又扯上我做什麼?小爺我又怎會和他一樣?」

  楊煥有些惱怒,只那說話聲卻是有些低,想是底氣不足。

  許適容睨他一眼,見他一臉不服之色,終是搖了下頭道:「行,行,算我說錯話了。小公爺你素來品行端正,堪稱京中官家子弟的楷模,如此總該滿意了吧?」

  楊煥面上一熱,好在此時天色已黑,也無人看見他臉色究竟如何。

  「你一個七品縣令,哪裡能定他生死。不過是遞上案宗上報而已。他家也非泛泛之輩,若是活動一二,結果如何,現在還委實難料。」許適容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轉身朝屋裡去了,又道:「你得罪了這地頭蛇倒是無妨,因了你家後臺的面上,他明裡也不敢怎樣。今日你自己是痛快淋漓,又得了個好名聲,只往後那些被你攛掇了出來指認他罪狀的平頭百姓只怕就要遭殃了。他們是指著你能扳倒這徐大虎才大了膽子出來的。若是出了事,可沒你那麼好命,有個爹能護著。」

  楊煥緊走幾步跟在她後面,聽她口氣似是在輕看自己,又有幾分責怪他行事魯莽的意思,心中惱怒,遂發狠道:「打都打了,還能收回去?你瞧著吧,還有兩日堂審,小爺我要是叫他能直著出了這縣府大牢,小霸王的名號就算白叫了!」

  許適容聽他如此發狠,似是要將徐大虎斷送在青門縣大牢裡的意思,自己心中反復猶豫了一個下午的念頭又都起來了。按了她從前的理想和所受的教育,未經司法程序便剝奪了他人性命,縱使那人罪該萬死,於法也是相悖。如今那徐大虎縱是罪惡滔天,也當由司法來宣判死刑。

  只自己那關於前世的最後記憶,卻是一遍遍不住提醒:公義的實現,永遠不可能只仰仗被高高仰視的教條般的法理。九百年後的所謂民主社會都是如此,更何況現在?與那徐大虎已是結了死怨,若不趁還在自己掌控之中儘早除掉,楊煥倒罷了,那些已經被他攛掇了出來告狀的民眾必會後患無窮。

  她一個下午都在反復思量著這事情,難下決斷。此時聽楊煥如此發狠,倒似是被下了決心,一下有些輕鬆起來。此時若是用熬不過堂刑的藉口除了他,待徐家那堂叔知道了也是回天無力,更不大可能為了這隔了房的一個素有惡名的侄子與一縣之眾為難。

  而楊煥,如今官吏當堂打死犯人的事情時有發生,想來便是被人捉了辮子,憑了他那太尉爹的面子,最多也不過被上官以「用刑不當」的由頭責罰下,應也不會過多為難。

  許適容想妥了,回頭瞧了下他,微微一笑道:「如此我就先替這裡的鄉民多謝你這青天父母官了!」說完自己已是進了屋子。正要關門,那門卻是被一隻手給擋住了,楊煥一隻腳也已是擠了進來,站著只嘿嘿乾笑了兩聲,卻不說話。

  屋子裡已是亮著燈的,許適容見楊煥一雙眼睛滴溜溜在自己身上亂轉,也不惱,只笑眯眯道:「小公爺今晚是想要歇在這裡嗎?」

  楊煥見自己心中所想被她一語道出,又見她面上帶了笑,眼裡映了燭火,似有盈盈波光在流動,一下已是心猿意馬起來,湊了過來軟語央求了道:「嬌娘,好嬌娘,我知你從前那大度都是裝了出來的,我往後再不惹你生氣,你就……」那「遂了我心願」幾個字還沒說出來,耳朵已是聽外面小雀的聲音響了起來道:「夫人,晚膳備妥了,好過去用飯。今日那廚娘燒了個肉瓤禾雀,瞧著不錯的很,須熱著吃才好,涼了便沒滋味。」

  許適容應了一聲,已是出了門去,留下身後的楊煥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惱著出了房門,虎著臉對小雀道:「再有一次,就按你進面缸!」

  小雀本以為只許適容一人在屋裡的,此時見他亦是從裡面出來,又沒頭沒腦地來了這樣一句,一時有些茫然道:「大人為何要按我進面缸子?」

  楊煥頓足罵道:「你不就是那麻雀子?按進了面缸子糊住你嘴,省得吱吱喳喳惹人厭!」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去了,只剩下仍是不解的小雀撓了半日頭,不知道自己方才那話到底哪裡得罪了自家這喜怒不定的小公爺。

  楊煥趕著去吃飯。只心中那念頭既起,嘴裡吃什麼便都覺不出來,一邊吃著,一邊拿眼瞧著許適容,見她放下了碗筷,自己急忙也站了起來,又要跟著到她房中。

  許適容到了自己屋子門前,停了腳步轉身道:「我已到了,多謝相送,這就留步吧。」

  楊煥嗯了一聲,卻是站著不動,只眼巴巴看著她不願離去。

  許適容暗歎了口氣,對著他有些頭疼,正想著怎麼著好打發了他,突見他指著自己身後驚叫道:「那是什麼?」

  許適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只一轉念間,便是明白了他意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正色道:「小公爺這是在做什麼?莫非忘了之前說好的約定?」

  楊煥方才本是想著嚇她一跳,趁她回頭看時一把抱住了再說,被她識破,又聽她提起從前那個「約定」,心中便是咕嘟咕嘟泛起了酸泡,氣哼哼道:「我那妾室早黃了,你本就是我妻,為何仍抱不得?」

  許適容見他一臉不甘,笑道:「我問你一句,你須對天發誓不說假話。」

  楊煥一挺胸脯道:「堂堂七尺,焉會誑語。」

  「如此甚好。」許適容看著他,面上雖仍是帶著笑,只那語氣卻是尖銳了起來:「你方才說我從前那大度都是作假,倒也在理。從前還有些遮遮掩掩,如今索性便與你說開了。只一條,我要你起了毒誓,往後一世,就只對著我一人,永不納妾,也不能和別的任何女子有染,便是一夜風流也不行,你自忖做得到嗎?」

  楊煥一怔,立著說不出了話了。

  許適容又笑了下:「楊煥,別跟我說什麼男人納妾風流是自古便有的正理。你做不到,往後就再不要在我面前提什麼夫妻之道。我仍是那話,各過各的,我也不拘著你。你若覺著我空占了你大房的位置,一紙休書便可。」

  許適容說完便轉身進了屋子,關上了門。耳朵貼在門縫裡聽了半日,才聽門外響起了楊煥的長長一聲歎息,又聽他漸漸離去的腳步聲,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卻說楊煥求歡被拒,心中著惱,拔腳便朝外走去。原來是負氣要去那風月之地快活,你不叫我抱,小爺自然有地抱。

  楊煥到了內宅外院,叫那自京裡帶來的小廝二寶牽馬過來。二寶跟了他有些時日,自是知他心意的,急忙去牽了馬,一邊走,一邊低聲笑道:「小公爺,這兩日你忙著為民除害,小人我閑著無事,倒是替你都打聽好了地。城中論吃喝,自是蜘蛛樓,論小娘,有那紅翠巷、熙春樓。小人去看過了,皮肉倒都細白,只這鄉下地方,和京中那些仙女似的卻是不能相比……」

  楊煥本就興頭不高,此時見二寶面上帶了猥瑣之色,瞧著竟是十二分地入不了眼,興致一下全敗光了,呸了一聲罵道:「小爺我何時說要去那地耍了?你個龜兒子,倒替我拿起主意來了!」

  二寶也不過是照了從前經驗辦事,此時見馬屁拍到了馬腳上,無端被罵,偷偷看了他臉色一眼,吃吃道:「小公爺……不去那地耍,莫非是要遛馬?這地天一黑,街面便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小娘子……」

  楊煥大怒,抬腳要踹過去,終是忍了收住,一語不發轉身朝內院回了去,只剩下那二寶愣了半日摸不到頭腦。

  楊煥回了自己那屋子,對著明月長籲短歎了半夜,這才趴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到了第二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急急忙忙去了前衙門,見衙門一干吏卒都是到了,只等他這個主官了,門口也已沸反盈天地便似趕集看大戲,原來都是新聽了消息趕過來的縣民,個個都稱大快人心,擊鼓鳴冤聲更是響個不停。

  可憐那徐大虎,在臭氣沖天的監牢裡悶了一夜,天氣炎熱,牢裡蚊蠅又多,那用貓兒碗盛的發餿的一碗水飯哪裡吃得下去,又痛又餓,此時又被拉了出來過堂,只剩趴在那裡的力氣了。他人雖幾乎去了半條命,剩下的那幾分力氣卻是都用在了咬牙切齒地盼著盧氏快些請了救兵來。待他出去了,如今這些過來告狀踩他一腳的個個都叫他好看。

  如此到了第三日,這告狀的人才漸漸少了起來。縣丞與那文書一道做了個堪稱氣吞山河的厚重卷宗,壓了火漆,命鋪兵快馬送往州府衙門去。



第十八章

  卷宗送了出去,徐大虎一案算是塵埃初定,青門縣衙的事情也是結了,只等著上面的行文了。只楊煥卻未空閒下來,原來這新知縣不畏惡霸為民除害的名聲早已如一夜春風吹遍了青門縣的大街小巷,不過幾日光景,蜘蛛樓調笑左右二美的傳聞已是迅速退卻,便是有人提及,也成了楊知縣少年風流的一樁佳話而已。從前這民眾對縣府衙門唯恐避之不及,如今鬧到公堂之上打官司辯理的人卻是絡繹不絕。

  楊煥起初還興致勃勃的,只那來告狀的人,不是東家砍了西家的一叢竹,便是西家順了東家的下蛋雞,再不濟就是集市上缺斤短兩爭吵起來要大人給個公道。正有些心煩意亂,突見那牢頭匆匆趕了過來,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大人,方才聽那獄卒來報,說徐大虎快不行了……」

  原來前幾日過堂,那徐大虎被拎進拎出的,一樁惡事被指,脊杖五下,再一樁,臀杖十下。如此幾天熬下來,便是鐵打的也受不住,丟在那臭牢房裡又無人問津,徐家婆娘過來要探監,因新知縣是發過狠話的,誰人也不准靠近,故雖有那銀錢開路,獄卒亦是不敢放了進去。

  徐大虎急怒攻心,傷處潰爛,熬了幾日,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到現在連哼哼聲也是停了下來。那牢頭見狀不妙,雖則有些看出這知縣大人似是要下狠手的樣子,只他明裡沒說,自己心中仍是有些吃不准,怕死在裡面自己要擔責,這才急忙到了堂前報知。

  楊煥聽得那徐大虎快不行了,丟下公堂上正吵得面紅耳赤的幾個告狀人,站了起來便要去看個究竟。捏著鼻子進出了一趟牢房,便朝後衙去找許適容了,剛說了一句,便聽門房來報,說是有客來訪。

  「去去,不見不見!」

  楊煥那話剛起了個頭便被攪擾,有些不快起來。

  那門房看了眼他臉色,小心翼翼道:「大人,來客自稱徐家徐三爺派來的管家,說是特來拜會大人的。」

  楊煥想了下,才將這「徐三爺」想明白了,記起木縣尉曾提起過,徐進嶸排行三,外人便都以「徐三爺」稱之,如今雖有官銜,只這稱呼卻是襲舊。歪了下頭,不耐煩道:「說了不見便是不見!小爺我坐堂了一日,誰還耐煩見這什麼管家!」

  門房唯唯諾諾正要退下,許適容已是叫住了道:「這就把人讓到後堂,說楊大人立時便到。」

  「人都要沒了,還見這徐家的人做甚?小爺我最不耐煩應付這些老油子了。」

  楊煥待那門房去了,這才有些不滿地看著許適容道。

  「他既說是拜會,你見下又有何妨?聽聽他說什麼,何必要撕破了臉給自己多樹個敵人?」

  楊煥聽她這樣說,嘴裡嘟囔了一句,終是朝著後堂去了。

  「楊大人雖年少,只聲名遠播。我家大人遠在通州府亦是有所耳聞。得知大人到了本縣為官,本是要自己過來親自拜會下的,只俗務纏身,故而才命小人前來,還望大人勿怪。」

  楊煥剛進後堂,便見一個身形稍胖的中年男子站了起來,對著自己作揖,口中如此說道,便大喇喇揮了下手,自己坐在了椅中翹起了腳。

  那管家亦是徐姓,本是徐進嶸的一個遠房親戚,因他為人精明能幹,便提拔起來做了管事,一直跟在徐進嶸身邊。前幾日那許久未曾見面的堂侄媳婦盧氏突地備了厚禮趕到了通州府,聲淚俱下地便叫救命,待問清楚了事由,徐進嶸便沒說話了。

  他年歲不到四旬,卻已是做到了如今這樣的場面,淮揚兩路的人哪個不賣他幾分面子。這固是憑了自己本事,只從前狠辣的事自也沒少做,這幾年卻漸漸有往官面上靠攏的意思。只自家留在青門縣的一干親戚卻是不大上道,尤以這隔房的徐大虎為甚。他從前也是有所耳聞,雖心中不喜,只自己如今也不大往那青門縣去,便也聽之任之了。

  那盧氏跪在地上哭訴道:「我在那知縣面前求情,叫看在叔叔的面上,下手好歹要輕些。哪知不說倒好,提了叔叔名字,那狗官反倒更是口出惡言,說自己爹是京裡的太尉,叔叔便是十個也抵不過的。這還算好聽的,那難聽的,侄媳婦都不敢學了說,怕叔叔聽了惱怒……」

  徐進嶸冷哼了一聲道:「既是不敢學,那就休提。」

  盧氏見他眼中似有寒光掃過自己,心中一顫,急忙拿了帕子擦抹著擠出的眼淚,磕頭道:「叔叔既不愛聽,侄媳婦也就不提了。只求叔叔這回無論如何要救我家官人一命,再晚一日,只怕命就要斷送在那狗官手上了。我家官人死了倒清靜,只徐家從此在青門縣只怕就要被人輕看……」

  徐進嶸不喜那徐大虎,本是不大想插手此事。只想到那新上任的青門知縣竟是絲毫不顧及自己的面子,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燒到了自己頭上,心中亦是有些不快。有心想叫他難看,只又想到他京中的太尉府後臺,自己太過強硬亦是不妥。打發了盧氏,想了下,便叫那徐管家備了禮,先用自己的名義趕去青門縣,名為拜訪,實則探個虛實。他那飛騎尉官職雖是從六品,比青門縣令高了半級,只是個武散職位,不比縣令是個實職,所以也算平位,如此上門拜訪,倒也不算丟了自己身份。

  徐管家見楊煥出來了,自是滿口好話,暗地裡卻在留心察他神色。以他起先所想,這楊知縣既是下手如此狠辣,想必也應是個人物。見他如此年輕,先便是有些意外,又見他神色輕飄,連坐相都全無,心中更是驚訝,只面上也沒露出來。

  楊煥見他只顧打著哈哈,半日沒說到正題,便有些不耐煩起來。

  徐管家本就是伶俐的人,楊知縣神色不耐,自然是落入他眼中,遂笑容滿面道:「楊大人年少得志,到我青門縣做這父母官,實是本縣福澤。我家大人命我轉上一點薄禮,算是恭賀大人到任,還望大人勿要嫌棄。」說著咳嗽一聲,站在外面的一個隨從聽見,便捧了只沉重的匣子進來,放在桌上打開。

  楊煥瞟了一眼,見匣子裡裝的竟是黃澄澄的金幣,隨手抓了一把,幣面上鑄了政和通寶四字。此時金銀並非流通貨幣,官府所鑄金銀幣數量有限,這樣一匣子的金幣,便是從前太尉府裡只怕也是難拿得出手。

  徐管家見楊煥把弄金幣,心便先放下了一半,笑道:「我家大人聽說他本家的一個侄兒徐大虎,平日為人甚是被人微詞,此時又纏了個官司。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該當如何,自然是按了律法。只上面最後行文未下之前,還望大人……」

  他話沒說完,楊煥已是一拍額頭,驚訝道:「那徐大虎竟是你家大人的侄兒?他恁大的一人,怎的連說話都咬舌頭?前幾日過堂,只說自家堂叔厲害,卻是絲毫未提大人名字。我初來乍到,又怎知是你家大人?實是看不過眼去,這才稍微教訓了幾下。」

  徐管家心知他是胡扯,只見他態度大變,一時倒有些摸不准他心思,小心道:「那大人的意思?」

  楊煥捏了把金幣,笑嘻嘻道:「離州府裡公文下發還有些時日,我這縣衙窮,也沒像樣的牢房給徐大虎住。你家大人名震一方,今日既是派你上門來說話了,我也不是不識好歹的,這就叫他家裡人等天黑抬了回去。等州府公文判決下來,到時該怎樣便怎樣。」

  徐管家萬沒料到這楊煥竟如此行事,饒他見多識廣,一時也是有些反應不過來:「這……」

  楊煥一拍桌子道:「這我做主,我要給你家大人面子,旁人誰管得著!」

  徐管家擦了把汗,急忙點頭稱是。楊煥這才笑眯眯地端起了茶盞,意思是送客了。徐管家見此行目的達到了,便也起身告辭。

  楊煥端了匣子,又朝許適容屋裡去,嘩啦一聲把那滿盒子的金幣倒在她梳粧檯上,得意洋洋地說了一遍方才的事。

  許適容越聽,眉頭越是皺,待他說完,冷冷道:「楊大人果然是上道。做知縣沒兩天,就知道斂財了。」

  楊煥一扭脖子道:「方才我說不見,是你叫我去見的,還說樹敵不好,我這去見了,你又說我!」

  「我只叫你見人,何時叫你收人錢財了?」許適容怒道,「還讓人抬回家去,你打的到底什麼主意?」

  楊煥被罵,倒也不惱,順手撿起方才掉地上的一枚金幣,拇指一彈,那金幣便滴溜溜在桌上旋轉起來:「小爺我主意多得是,隨便說幾個給你聽聽。」說著已是湊到了她耳邊,低聲嘀咕了起來,只他一邊說,鼻子裡便似聞到了股若有似無的淡淡芳香,頓時色心又起,待說完了,忍不住便順手摸了把她臉。

  許適容聽完他話,連被輕薄也是忘了惱火,只望著他,感覺有些啼笑皆非。

  楊煥見自己偷襲得手,又見她嗔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心下得意,笑嘻嘻道:「他家送來的錢,為何不收?放著又不咬你手,日後說不定還有用呢。」說著拈了方才那枚金幣,一邊在手上拋丟著玩,一邊去了。

  許適容知他素來便有些不著調,此時這樣安排,雖則荒唐,總比那徐大虎死在縣衙牢房裡的好,明面上也不致得罪了那徐進嶸。只轉身看見那一堆的金幣,無奈又歎了口氣。

  卻說天黑下來,那心焦如焚的盧氏早帶了家奴一道過來,用個躺椅悄悄將自家丈夫抬出了縣衙大牢,被個衙役領著從縣衙後面的小巷子裡過,說是大人吩咐了,不能叫人瞧見。

  盧氏見自家丈夫幾日不見,便似換了個人,全身竟是沒一處好地,扶著那躺椅上的徐大虎,一邊抹淚,一邊在心中把楊知縣的祖宗十八代都咒了個遍。徐大虎本是快斷氣的人了,見著自己有救了,一下竟似又回了魂,那氣兒又通暢了些,連呻吟聲都響了起來。誰知走到巷子中間,前面抬躺椅的那家奴突地哎喲了一聲跌個狗啃泥,徐大虎自然也是從那躺椅上滾了下來,重重摔到了地上,原本回來的七竅刹時又被摔跑了三四個,連呻吟聲都沒了,盧氏連聲大罵。

  前面那衙役聽見動靜,回了頭故作驚訝道:「哪個如此缺德,巷子路面上竟是堆了竹竿,黑燈瞎火的也不怕人跌跤!叫楊大人查了出來,沒他好果子吃!」

  盧氏心中把楊家的祖宗又問候了一遍,只面上也不敢多說,只把氣撒在那跌跤的家奴身上,一頓臭駡,這才七手八腳地把那徐大虎又搬回了躺椅。遮遮掩掩好容易到了家中,請了郎中上了傷藥,剛有些見好,哪知半夜裡卻是突得腹瀉不止。可憐這徐大虎,本就只剩半條命了,哪裡還經得住這般狂洩,熬到天明,那湯藥還沒灌進嘴裡,便是兩眼一翻,一動不動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4:59 AM

第十九章

  徐大虎回天無力,撒手人寰,盧氏率著一干小妾們哭得是昏天暗地,徐家裡外一片縞素。那徐管家雖知楊煥必定是做了手腳,這徐大虎才會抬回家中不過一夜便熬不住腹瀉丟了性命。只他話說得圓滿,明面上做得又好看,徐家雖吃了虧,卻也是個沒處訴去的啞巴虧。眼見自己留著也是沒甚用處了,只得趕回通州府去向徐三爺回稟去了。

  青門縣衙裡,那麻瘸子的骸骨被家人領去安葬了,王氏因犯有夫通姦,按了律例徒二年,只因其已有身孕,其夫又願意拿錢贖期,遂判待在家中產後再廷杖二十,以儆效尤。那州府衙門裡的憲司司官本已得了提點,說要將此案人犯提到州府衙門審理的,只行文還未下發,便又得了青門縣的一道急文,說天氣炎熱,那案犯已死於痢疾,也無可奈何,只得草草結案了事。一幫衙役公差,上從班頭,下至獄卒,個個都從知縣大人處得了賞錢,喜笑顏開的。

  經此一役,這青門合縣的人提起楊知縣都是讚不絕口。家中有女兒待字閨中的鄉紳大戶,更是四處打聽他內院之事,得知已娶京中翰林之女為妻,無不扼腕遺憾,只他卻仍成了青門縣待嫁女子心目中的擇偶標準了,衙門公堂之前不時會聚來幾個懷春少女,任門房百般驅逐亦是不願離去,原來特意是過來瞻仰楊知縣的風姿。

  楊煥風頭大出,便開始嫌這衙門破舊,想要改擴翻新,剛被許適容給阻攔了,又嫌衙門裡人員不齊,出去了寒酸。這次卻是瞞著她,叫木縣丞招錄人員。聽得縣衙裡要用人,大堆人蜂擁而來,沒幾日那縣衙裡領俸的人便一下多出了一大堆,除了三班衙役,原本就有的門子、鋪兵和刑房的人,另又增了禁卒、庫丁、倉夫、轎夫,連那出去了要用的傘扇夫、鳴鑼夫、吹鼓手亦是一個不少。

  楊煥在那顯擺威風,許適容卻是沒大空閒理會了。前些天聽他提起縣衙牢房裡關了不少犯人,想起前任知縣的惡名,只怕這其中冤假錯案應是不少。她雖非菩薩心腸,只如今既是有這樣的便利,能糾正一樁總歸是少一樁,故而這些天一直都在翻看著刑房保管著的近兩年的案例卷宗。那刑房管年雖則覺著有些不合規制,只如今全衙上下的人都是隱約知道這知縣大人似有懼內之嫌,自然也是不敢多說什麼。

  許適容看了幾日,果然發現這牢裡關著的不少人,大多竟都是因了去歲歉收繳不出皇糧稅賦才被投進去的。把那卷宗丟在了楊煥面前,結果自然是將那些人都放了出去。沒幾日,知縣大人親厚善民的名聲便又傳了出去。

  卷宗裡其他倒沒什麼特別,只一樁案子,卻是叫她有些注意起來。看那陳述,說是年初本縣一老嫗李氏自縊身亡,她侄兒嚴開將李氏的寡媳秦氏告上衙門,指她平日便淩虐自己嬸母,逼迫其自縊身亡,又有數位鄰人舉證為實。因了本朝官家最重孝道,此等惡行,天地不容,遂判秦氏極刑,行文已下,行刑之期便是秋後,如今沒剩多少日子了。

  許適容拿出這卷宗,看了兩遍,又抽出了刑房當時的屍格,也就是屍檢報告,仔細看了好幾遍,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瞥見屍格上的仵作花押,便將史安叫到了刑房。

  史安自許適容憑了一副骨架還原了死者身份後,對她便是敬佩無比,有心想要請教更多,只礙於身份之別,也不敢前去托請,此時聽到知縣夫人叫喚自己,雖不知是未何事,心中卻是有些興奮,急忙便去了刑房。

  進去之時,見她正坐在案桌之後,穿了身木蘭青雙繡緞袍,青絲綰成垂髻,點了枝纏枝釵,容色豐澤,不禁有些看呆,突又見她從面前的那卷宗上抬了雙眼看向自己,神色肅淡,心中一凜,不敢再看,急忙走了過去垂手而立。

  許適容見史安過來了,微微點了下頭,便指著自己面前的秦氏一案卷宗問道:「我看這屍格是你所填,想知些當日的詳情,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史安只看了一眼,神色微變,低了頭道:「此一案之屍格確系我所填寫的。當時亦是我操屍檢。」

  許適容嗯了一聲,指著那張屍格單子道:「你在上面只草草填了確系縊死無誤幾字,形狀描述全無,此並非一恰當報告。當時情況到底如何?」

  史安猶豫了下,這才帶了絲慚色道:「夫人明鑒。此屍格並非我真實意願。只當時那縣大人不聽我言,只叫照他吩咐填寫,無奈才出此報告。」

  許適容點了下頭,淡淡道:「上官有命,你自然無奈行事,我確是理解。只當時那屍檢情形,你可還有印象?」

  史安擦了把額頭的汗,仔細想了下,這才慢慢道:「我前去檢驗之時,見那李氏正懸掛在其內室北牆的房椽上,束在頸上的縊繩是拇指粗細的麻繩結成的單繫十字繩套,繩套的繫束處在頸後部。屍體頭上離房約二尺,腳離地二寸,地上是張翻倒的杌子。乍看便似自縊而亡。只以我從前經驗,自縊身亡者,脖間索痕應是椒鬱色,交於左右耳後,李氏脖間雖亦有索痕,卻呈青白之色。另一點,那自縊而死的人,通常手足筆直下垂,只那日我第一眼卻見李氏雙足呈翹勾之狀。當時雖是起疑,亦是對縣大人提起,只他不以為意,命以自縊論斷。前次在城外發現麻瘸子屍骨之時,聽夫人提起人死之後若是屍僵形成,在消解之前,姿態便很難改變。兩相對照之下,算是有些想明白了……」

  「明白何事?」

  史安說話的當,許適容一直在仔細地聽,此時便問了一句。

  「那李氏應是先死僵化,再才被懸於房梁作那自縊之相。如此方可解釋為何其頸間索痕和手足的異狀。」

  史安猶豫了下,終是對上了許適容的目光,低聲說道。

  許適容嗯了一聲,繼續問道:「你當時既是起疑了,可有檢查過她身體各處可有外物所傷的痕跡?」

  史安面上微微發紅,避開了許適容目光,低聲道:「當時確是查看過其口鼻頭耳和身體外部,均無外傷流血痕跡。因那李氏為老嫗,避嫌之故,我也只看了下外觀,也並未叫穩婆詳查身體各處……」

  許適容聽史安說完,眼睛又盯著面前那卷宗,想了片刻。史安不敢攪擾了她,只站在一邊斂聲屏氣,見她半日方收了那卷宗,朝外走去。

  這日恰是縣裡另一大戶胡家老爺的六十大壽。這胡家田地恰在徐大虎家的下游之地,數年前逢旱被徐家霸佔水道,不容蔭注,早是結下了冤仇的,此時見徐家被打壓,連他本人都一命嗚呼,萬分欣喜,對這新來的縣太爺自是十二分地高看,今日請了過來上座。

  楊煥眼見眾人高看,心情自是大快,筵席上眾人輪番敬酒,阿諛奉承滿天飛,他是照單全收,一直喝過了晌午,這才醉醺醺地被送上了大轎,往那縣衙返去。坐在轎中一陣酒意湧上,覺著悶氣,扒開了轎簾正欲透透風,突見前面路邊走了個女子,身邊跟了個丫頭模樣的人,瞧著背影窈窕,再望一眼,認出了竟是自家嬌娘,心中歡喜,急忙叫轎夫靠了過去,嘴裡嚷著她名字。

  許適容探過女監,聽了犯婦秦氏的供述,方才是去她從前所居之地向街鄰打探對證去的,回來時見帶出的小雀嚷著要買些小物件,便慢慢步行回衙。正想著方才的事情有些入神,突聽身後動靜,回頭一看,竟是楊煥,面上紅紅的,隔著幾步便聞到了股濃濃的酒味。正要說他幾句,卻又見他面上帶了歡喜之色,看著自己咧著嘴呵呵在笑,心中不知為何倒是軟了下來,忍住了不去說他,只眉頭已是皺了起來。

  楊煥卻是見慣了她對著自己沒好臉色的,哪裡在意,只笑嘻嘻道:「娘子怎的自己走路?也不嫌腿酸了。快些上來坐我轎裡,寬敞得緊,我一人正嫌悶。」

  許適容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自己坐吧。我不喜坐轎,顛得難受。」

  楊煥見被拒,抬轎的那幾個轎夫神情怪異,落入他眼裡便是在嘲諷自己了,自覺掃了顏面,心中一下不快起來,眼睛一瞪,借了酒意粗聲粗氣道:「你這婆娘忒會裝,叫你坐你便坐,哪裡來得那麼多話?」說著已是過來扯住她手往裡面拉了。

  許適容見他竟是不顧顏面,當街借酒撒瘋,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眼見他拉拉扯扯,那幾個轎夫倒罷了,只此時街上正熱鬧,邊上路過的行人不住回頭瞧著自己,有幾個還竊竊私語的,面上露出了驚奇之色。怕他再糾纏下去,明日青門縣裡又要傳出縣太爺酒後當街調戲女子的笑話,一個不留神,已是被他拉上了轎。



第二十章

  轎夫們何嘗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倒是小雀見慣了,這兩人從前是夫人追在後面著鬧,小公爺趕在前面跑,如今不過是倒了個個而已,見那幾個轎夫發呆,嬌斥一聲,轎夫方才如夢初醒,急急忙忙起了轎向前趕去。

  許適容被楊煥強拉上轎坐了下來,裡面空間倒也大,便是三個人也容得下。見他涎著臉整個人似要靠了過來,想也未想,用力一腳便踹上了他小腿,壓低了聲音道:「再挪過來,轎子就要翻了。你不嫌難看,我倒覺著丟臉。」

  楊煥猝不及防,小腿骨處被踢得生疼,哎喲了一聲,一邊伸手去揉,一邊呲牙裂嘴著道:「不挪就不挪,沒見過比你更凶巴的婆娘!」說著果真負氣挪了回去。

  許適容不去理睬,覺著轎子裡空間密閉,充滿了酒氣,索性將自己身側的簾子掀開,轉過頭去吸了口外面的空氣。

  外面抬轎走路的幾人,起先覺著轎子不住往一側傾倒,幾個人已是擠眉弄眼起來了,只沒多久便聽裡面知縣大人「哎喲」一聲,隨即是兩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壓得很低,一個含含糊糊,聽起來倒像是在吵架,一下又不明所以面面相覷了。只一旁跟著的小雀面不改色,早就習以為常了。

  縣衙很快便到,待那轎子停了,許適容自己先便下來了,楊煥亦是沉著臉跟了出來,二寶飛奔過來正要攙扶,被他一把推開,自己朝前晃去,看著雖有些悠,倒也不至摔倒。待入了後院,許適容便朝自己屋子方向而去,想著待明日他醒酒了再說秦氏的事情。沒走幾步,卻聽身後撲通一聲,回頭一看,那楊煥被突起的門檻給勾了腳,整個人撲進了屋裡,張手張腳地趴在了地上。

  許適容站著,等他自己爬起來,瞧了半日卻仍是一動不動的,心道莫不是真給磕暈了?本就有些二,再磕碰了頭只怕就要成傻子。急忙走了過去近前查看,這才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這楊煥竟是臉貼著地,趴那裡呼呼睡了起來。

  許適容用力拍了他臉幾下,卻沒反應,見離他屋子裡的床榻也沒幾步路了,懶怠再去叫人過來幫忙。自己用力架了他起來,費了番功夫,這才將他弄到了榻上,又過去開了窗子透風,正要走,突見他枕頭下什麼東西露出了個角,瞧著像本書,過去抽了出來一看,確實是個書冊,封面「秘譜圖集」四個大字。

  許適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見書冊紙張精美,順手翻了開來,一下便愣在了那裡,原來竟是本春宮畫冊。

  這畫冊不似時下常見的黑白二色,竟是用了官府印刷交子為防偽才有的紅藍黑彩色套印,通帙彩墨,人物膚色、衣履飾物、窗幃器物鮮豔明亮,男女面上神色栩栩如生,連身體之上的毛髮都是纖毫畢現,有些姿勢和場景之大膽更是她從前壓根就無法想像的。

  她自改學法醫,男女人體在她眼裡不過便是完全的一副生理構造而已,這些年也不知親手翻檢甚至解剖過多少具裸露的人體了,本早就司空見慣。只那冰冷散發著異味的肢體和眼前這活色生香的男女秘戲圖終是完全不同,饒她見多識廣,翻了幾頁,也禁不住有些面紅耳熱起來,啪一聲合上了畫冊,正要放回,耳邊突聽見聲低沉的笑聲,手一抖,畫冊便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抬眼瞧去,那楊煥不知何時已是睜開了眼,趴在塌上正笑嘻嘻望著自己。

  許適容臉漲得通紅,也顧不得多想他怎又會醒來,扭身便要走,哪知他伸手一撈,她已是被強行拖到了塌上,楊煥整個人便壓了上來,那畫冊也已到了他手上,隨手丟在了枕邊。

  許適容大驚失色,掙扎了幾下,手腳被他牢牢壓住動彈不得不說,反倒是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迅速異樣,此時衣物穿得單薄,她不敢再動,只是看著壓到了自己面前的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哪裡還有半分醉意的樣子,遂冷笑著道:「楊煥,你就這點出息,青天白日的竟也滿腦子歪門邪道?把這心思用在正道,也不致如此不招人待見!」

  楊煥被嘲,不以為意,盯著她面帶酡紅的雙頰,反倒是嗤一聲笑了起來:「方才我隱約記得似是摔了一跤,本是睡了過去的,被你扯扯拽拽地這才醒了過來。且又怎算歪門邪道了?自古就有素女傳授房中術於黃帝,男女之事,天經地義。誰人規制須得黑燈瞎火才好行事?青天白日的反倒更有樂趣!」

  許適容呸了一聲,怒道:「越發不要臉皮了,這樣的瘋話都說得出來!快些放開,再這般胡鬧,有你好看!」

  楊煥見她口中雖在罵,只臉上卻桃紅一片,容顏俏麗可愛,難得見她如此模樣,刹時心魂欲醉,正蠢蠢欲動,一陣風從方才被打開的窗子裡吹了進來,把那畫冊吹開了幾頁,一眼瞥見,心中一動,遂騰出一手拿了畫冊起來,笑嘻嘻道:「娘子你看,此乃縱蝶尋芳之勢,我瞧著倒是不錯,哪日我兩個摒退了人,試下如何?」口中說著,已是將那畫冊伸到了她眼前。

  許適容一瞥之下,便見圖頁之上竟是繪了個女子坐於庭院之中的秋千架上,兩邊草木繁盛,衣衫盡解,雙手高高攀住兩邊秋千架,兩腿大張,擱置在架子兩邊用綢繩結出的兩個環套內,她面前是個持麈待進的高大男子。畫工極其精緻,連那女子含羞帶笑脈脈含情的神情都躍然紙上。

  許適容不過一眼,那臉更是漲得通紅,見他也是丟開了畫冊笑嘻嘻便又要朝自己壓下來,心中一慌,方才得了空的手已是揮了出去,啪一聲扇了他個耳光子,清脆響亮,連自己手心都覺著有些生疼。

  那楊煥正動情著,被這突然一個耳光子給扇得有些發懵,一愣之下,許適容已是一把推開了他,從那塌上坐了起來,連衣衫都來不及理下,轉身便要離去,卻是被他一把扯住了手。

  楊煥被打,滿腔柔情刹時化為烏有,一手摸著自己生疼的半邊臉,一手拉著她,大聲嚷道:「你個婆娘真真是反了天了!我是你官人,如何要不得?竟還伸手打人。從前又不是沒做過,為何如今竟連個指頭都沾不得了!」

  許適容聽他語氣甚是惱怒,怕他又借酒糾纏,也不理會,只用力甩開了他手,便朝門外匆匆而去。楊煥見她毫不理會,心頭既是不甘又是惱火,隱隱還翻騰起了一股濃濃的失落之意,哼了一聲,發狠道:「小爺我就不信,連自己婆娘都這等蠻橫飛上天了!瞧著吧,小爺我非要把你這婆娘按回地上不可!」

  許適容已是到了門邊,聽他如此說話,微微怔了下,回頭瞧了一眼,見他仍坐在塌上,只一雙眼睛正狠狠盯著自己,怒氣衝天的樣子。不知為何,後背竟是起了一陣毛寒之意,一下已是跨了出去,用力啪一聲關上了門。

  許適容回了自己屋子,心神仍是有些不定,瞥見桌案上攤著的自己臨了一半的字帖,便過去坐了下來,慢慢又臨了幾頁,這才漸漸凝神氣定下來,正寫著最後一個字,屋子門卻是撲一下被推開,楊煥又似一陣風般闖了進來,一時不備,手上一抖,一滴墨便濺落到了宣紙之上,漾開了個圓圓的印跡。

  許適容微微皺了下眉,慢慢擱好了筆,這才抬起眼看向了楊煥,淡淡道:「酒醒了麼?」

  她面上雖沒什麼,心中卻是有些納罕。這人方才被自己扇了個耳光,還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此時卻又面上帶笑尋了過來,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心中一下有些警惕起來。

  楊煥雙手負後,繞過了桌案到她身邊,頭湊了過來瞟了一眼,嘖嘖歎道:「娘子何時竟有如此閒情,寫得這叫一個好。」

  她方才臨的,是秦相李斯流傳而下的《嶧山碑》。小篆字體筆劃圓潤,挺遒流暢,自己小時曾臨摹過段時間,只後來便一直廢棄了。如今有些空閒,便又揀了回來,以作無聊之時打發時間之用。此時見他分明不識好壞,卻在那裡胡亂稱讚,也不理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將窗櫺往上推開了些,這才問道:「你又有何事?」

  楊煥亦步亦趨地一直跟到了窗邊,這才笑眯眯道:「我方才聽小雀說,你是去了烏牛巷查訪個什麼關在死牢的秦氏一案?往後這樣的事情只需吩咐我一聲便可,哪裡還要你出去?」

  許適容被他提醒想了起來,忍不住還是哼了聲道:「知縣大人日日裡忙著東家宴西家酒的,哪裡有空去做這等事情?便是去了,只怕也是鳴鑼開道,傘夫在側,個個見了,連跪拜都不及,哪裡還敢開口說話?」

  楊煥見她諷刺自己,也不以為意,只嘻嘻笑道:「娘子不喜我這排場,我便撤了去,又不是離不了的。不過瞧著有趣罷了,左右也是過了幾日的癮,也差不多了。」說完這話,見她掃了自己一眼,急忙又道,「往後我也不去喝那勞什子的酒宴了,左右都是些奉承的好話,耳朵都聽得起了疔,還不如在家多陪著些娘子。既是覺著那秦氏一案有疑情,我明日一早便開堂重審,把那相關的一干人等統統拘了過來,你瞧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5:20 AM

第廿一章

  那楊煥第二日大早果真升堂問案,縣衙大門照例是朝南大開。路過的民眾聞得動靜,紛紛又圍聚了過來看熱鬧。見到此次跪在公堂之上的竟是因了逼死婆婆,年初之時被判秋後問斬的寡婦秦氏,大為驚訝。待聽得是楊知縣通查舊時案例卷宗,覺著此案可疑,不願草菅人命這才開堂重申此案,奔走相告不停。

  卻說這秦氏此時跪在那裡,聽著衙門大門之外眾人的議論紛紛,看了眼公堂之上一本正經的新知縣大人,雖是仍有些懼怕兩邊衙役手中的棍棒,身子微微發抖,只那心卻是有些活絡起來,不似從前那般行屍走肉,只等著過幾日引頸就戮了。

  昨日她那陰仄潮濕的死牢中竟是進來個年輕女子,向自己詢問婆婆李氏自縊一案。她起初不明所以,怕多說禍及自己外面那癡癡傻傻的兒子,不敢開口。邊上獄卒嚴甲看了心急,忍不住插口道:「從前知縣早被查辦,新任楊知縣最是愛民,剛來就除掉了徐大虎,大快人心。此乃知縣夫人,你再不說話,只怕過幾日當真便要被殺頭了,那時就只能去向閻王訴冤了!」

  這嚴甲是她從前死去丈夫的一個遠親,虧他暗地裡有些照看,這才在死牢中熬到了此時的。聽他如此說,秦氏方如夢初醒,這才拼命磕頭,將自己從前被屈打成招的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這秦氏嫁入嚴家,生的一個兒子阿牛,自小便有些癡癡傻傻,待阿牛十來歲時,丈夫嚴大又因暴病而去,家中只剩婆婆李氏。李氏見寡媳年輕,孫子又不靈光,也時常勸改嫁。只這秦氏卻是不願離去,發願要侍奉婆婆終老。好在丈夫雖去,家中還留有兩間沿街鋪面,幾畝薄田,一家三口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秦氏矢志不嫁,本是她自己的事情,卻是引發了個人的不滿。此人便是嚴開。嚴開本是李氏丈夫侄子,平日裡吃喝嫖賭無所不來,生生氣死了他自己老爹,又投入了徐大虎門下,為虎作倀,也算是烏牛巷一帶的地痞了,族人見了無不退避三舍,生怕惹上了這無賴喪門星。

  嚴開見嚴大死去,他家剩下的那阿牛又癡癡傻傻的,心中就對這產業盤算了起來。本想著等秦氏改嫁了,李氏年邁,阿牛癡傻,那鋪子和房子田地遲早便會落入他手。哪知一晃幾年過去,他雖屢次到李氏面前挑唆叫媳婦改嫁,又造謠說她勾了漢子,這秦氏非但未走,如今反倒是在替漸大的阿牛張羅起了婚事,心中暗自生恨。

  許適容今日也是到了公堂之上,只隱在了楊煥身側的偏門之後。從她那角度望去,公堂之上的情景一覽無餘。此時望了過去,見那秦氏正跪在了地上。雖退去了枷鎖鏈銬,只脖頸和手腕之上仍可見磨出的一圈青紫淤痕,瞧著形容枯槁,髮絲泛白,四十不到的年紀,看起來竟似個老嫗的模樣了。只比起昨日在死監中初見著之時,眼裡倒仍是多了些活氣。心中不禁又想起昨日自己去那死牢中時,她最後說的那番話。

  「那日因了快是年底,民婦想著趁大集日去購置些年貨,便叫婆婆一人在家,一早帶了阿牛去那集市。回來之時已是有些晚了,去找婆婆,剛推開她屋子,便見到婆婆竟是懸於梁上了。民婦驚駭萬分,急忙上前要將她解下,嚴開此時卻是突然帶了人過來,當場便扯住了民婦,說是我虐淩婆婆,逼她懸樑自盡,見死不救。民婦被扭送到了縣衙,縣大人竟是聽信了嚴開的說辭,又說有鄰我家而住的媒婦桑婆子和劉三舉證,俱說那日曾聽見我惡語咒駡。民婦熬不住堂刑,這才屈打成招,無奈在那供狀上按了手印。如今唯一只放心不下我家那阿牛,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

  許適容正想著,耳邊突聽「啪」一聲,原來是楊煥擊了下手邊的驚堂木在肅堂,沒防倒把自己嚇了一跳。抬眼望去,這角度只見著他側面,看著倒也滿面肅容,正襟危坐的,與平日的那無賴樣判若兩人,只自己瞧著總是覺得幾分彆扭。又見堂上陸續幾人被帶了上來,當先的正是從前狀告秦氏逼死自家嬸母的嚴開,後面跟著個臉皮都堆起了褶子可以夾死蒼蠅,卻打扮得花裡胡哨頭上插花的婆子,再一個五短身材,留了髭鬚的中年男子,想必應是從前的證人桑婆子和劉三了。

  這兩個一早無端被衙役勾到了衙門,說是楊知縣重申秦氏一案,要他二人再去當堂作證。此時見這秦氏正跪在那裡,看著不成人樣,心中正有些惴惴的,突聽見一聲驚堂木,又見兩邊衙役面貌兇惡,腿一軟,便已是跪在了地上。

  嚴開四十開外的年紀,人高馬大,肥肥碩碩的,此時亦是跪了下來,只臉上肉縫裡露出的一雙眼睛卻是不停轉動。許適容望著他,想起昨日打聽得來的消息,說那秦氏自被收監待決後,這嚴開便在族人面前說自己看養阿牛,他家原本的鋪面房子和那幾畝田地自然也是歸他了。起先對那阿牛還裝模作樣了幾日,如今他婆娘已是作奴僕使喚了,三天兩頭不時打罵,嫌他蠢笨。族人雖也有看不過眼的,只連那族長都不敢多說,旁人自也是無可奈何,不過是歎一聲罷了。

  嚴開自徐大虎死後,一下失了後臺,倒也縮頭了幾日。眼見這秦氏就要被問斬,阿牛的家當穩穩當當便落入自己手中,正暗自得意,不想今日大早便是被衙門裡的衙役勾拘了過來,說是楊知縣要重審此案,便如當空一個霹靂,一路過來,連那走路的雙腿都有些發軟。只轉念一想,自己當日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李氏又死無對證,自己就照當初的話一口咬定不放,諒那知縣也是審不出什麼,這才稍稍穩住了心神。

  楊煥見各色人等都已是到堂,縣衙門口擠滿了翹首的民眾,又偷眼看了下自己右手側,見嬌娘亦是站在那裡望著自己,心中得意,猛又一拍驚堂木,這才眉毛一挑,指著嚴開怒喝道:「呔!你這刁民,小爺已是查明,李氏自縊一案,與那秦氏毫無干係,分明是你為了侵佔他家產業,這才誣告於她!再不從實招來,小心大刑伺候!」

  嚴開心中一跳,口中已是高聲喊屈了起來道:「大人明鑒,小人實在是不知誣告為何物。這秦氏惡語相向,逼死我家嬸娘,此已人盡皆知。當日不止我一人所見,這桑婆子和劉三亦是親耳聽到,親眼所見,還望大人明察!」

  這桑婆子和劉三聽嚴開一開口便又扯了自己進來,心中暗自叫苦,只面上卻是不敢現出,急忙低了頭不住磕頭,桑婆子慌慌張張道:「大人,我家在那秦氏隔壁,當日確是聽到了這秦氏對她婆婆惡語相向,又聽得她婆婆嗚嗚咽咽了半日,後來便沒聲響了。我放心不下,這才出去叫了她侄兒嚴開過去看下,路上又碰到了劉三,便一道去了,哪知剛進門,便見到李家婆子已是懸於梁上,那秦氏不但不救,反倒是站在一邊叉手看著……」

  秦氏聽她如此信口開河,氣得渾身發抖,顫聲道:「桑婆婆,我與你為鄰多年,素日也有往來,你為何竟是如此誣陷於我?當日我分明是和阿牛出去了,我婆婆若真是被我逼死,我便天打五雷轟,叫我家阿牛亦是不得好死!」

  那桑婆子聽得秦氏發此惡咒,只自己低垂了頭,不敢對視,劉三急忙亦是照葫蘆畫瓢說了一遍。

  楊煥呸了一聲,指著那桑婆子和劉三罵道:「你兩個一瞧就不是個好東西,必定是收了好處才串通起來的,來啊,給我打,小爺我就不信你們不說實話!」

  他話剛出口,那桑婆子和劉三便是面如土色,不住磕頭如搗蒜,口中喊冤,嚴開大聲辯道:「大人雖剛到本縣沒些時日,只如今合縣上下,哪個不知道大人愛民如子,這樣對證人上刑,只怕屈打成招,於大人清譽有損。」

  許適容聽他口齒如此伶俐,仔細看了他一眼,見此時仍神色自若,倒是有些佩服此人的心機了。

  楊煥被堵住了嘴,眼睛一轉,叫道:「來呀,把這劉三給我拖出去。」

  他話音剛落,便有衙役上前拖走了死命掙扎的劉三,只留下桑婆子。眾人不解,俱都是看著楊煥,連許適容亦是有些奇怪,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只忍住了瞧著。

  楊煥一拍桌子,指著那桑婆子,罵道:「媒婆一張嘴,地火勾天雷,便是死漢子也能給你說翻過了身!怪道便是無罪也該殺!」

  桑婆子見那劉三被拖走,只剩自己一人,不知道這縣令要如何整治自己,本就嚇得不輕,此時聽他嘴裡嚷著殺,嚇得面如土色,連跪也跪不牢了,一屁股癱坐到了地上。耳邊聽到嚴開咳嗽了一聲,這才強打起精神,勉強應道:「大人這是在玩笑老身呢,老身膽小,受不住嚇……」話說著,臉上那褶子裡的白粉不住撲簌簌往下掉。

  楊煥呸了一聲,罵道:「你個老虔婆,小爺我見了躲都來不及,還跟你玩笑!」

  桑婆子見這縣太爺這話不似要打殺自己的樣子,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急忙賠了笑臉,不解地看了過去。

  楊煥拍那驚堂木似是上了癮,啪地又一下,這才問道:「你方才說放心不下去叫了嚴開過來,路上又碰到了劉三,當時情景如今還還記得嗎?」

  桑婆子聽問的是這個,這才放下了心,急忙賠笑了道:「記得,記得,自然記得十分清楚,若是不記得,如今又怎敢再做旁證?」

  楊煥哼了一聲,點頭道:「既如此,你倒是給小爺說說,當日在哪裡碰到的劉三,劉三當時又在做什麼?」

  桑婆子唬了一跳,那臉色更是難看了,吭吭哧哧了半日,竟是說不上來。

  楊煥大怒道:「你這老虔婆,方才還口口聲聲說是記得清楚,如今不過問你這個,竟是答不上來了,可見你方才都是胡說八道,作的那證自然也是不可信了。來呀,給我重重打上五十大板,打不死再加五十大板,治她個誆騙上官之罪!」

  桑婆子眼見著那衙役如狼似虎地便要上前按了自己打板子,嚇得魂飛魄散,閉了眼睛胡亂嚷道:「大人饒命,老婆子記起來了,是在嚴大官人家巷子口碰到的。」

  楊煥這才嘻嘻一笑,揮了揮手,叫衙役拖了桑婆子下去,帶回了劉三,照樣畫葫蘆地又恐嚇了一番,那劉三亦是嚇得面無人色,嘴裡說出的卻是自己路過那秦氏家門口,這才一道被拉了過去的。

  他話音剛落,縣衙門外便是一陣哄然,人人都搖頭,指著那劉三和被拖回的桑婆子唾棄不已,這兩人這才知道對不上供,嚇得瑟瑟發抖,軟在了地上。

  許適容有些意外,看了楊煥一眼,見他正得意洋洋地扭頭看向了自己,那神情便似在大人面前賣了乖的小孩,看著好笑,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翹了起來。

  楊煥見自己不過略微使個計策,便叫這兩人露了底,不止外面圍觀的人稱道,連自家嬌娘亦是面露贊許之色,心裡歡喜得便似得了寶,只面上卻是強忍住了,轉回了頭,板著個臉,喝道:「你這兩個刁民,分明是受了嚴開的好處才串通起來誣陷那秦氏,再不招供,小爺我這回便是當堂打死你兩個也無人囉嗦了吧?來呀……」

  「大人,案發到如今也是大半年過去了,他兩個一時記錯也是可能的,大人怎能憑他兩個的一時口誤便下此論斷?當日我那嬸母懸樑時的光景,至今歷歷在目,小人絕無半分謊話,更不曾誣告她半分。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判我個誣告罪,便是砍了小人腦袋,亦不過大人一句話而已,只我便是做了那無頭鬼,也是個冤鬼!」

  嚴開眼見桑婆子和劉三已是扛不住了,怕他兩個牽出更多,一咬牙,索性豁了出去,搶了楊煥的話頭,一番話說得是義正言辭,正氣凜然。

  楊煥本以為自己已是拿下,未料這嚴開竟也是個厲害的,被他這樣一說,反倒是一時詞窮,愣了下,忍不住又看向了許適容。

  許適容眉頭微微皺起。那嚴開顯見是個能言善辯的,又有幾分膽色,此時若是拿不出憑據,那桑婆子和劉三便是承認被他收買作了偽證,只怕他也會抵死不認的,便是判,也只能判個誣告罪。只那李氏的死因,如今看來,絕非懸樑自縊如此簡單。幸而自己為防他這一手,已是有所準備了。想到此,眼睛便朝公堂外看去,果然瞧見了史安正匆匆入內。

  嚴開見自己這一番話下來,這楊知縣便說不出話來,心中暗叫好險,正略微鬆了口氣,不想耳邊卻又聽人大聲道:「大人,在下便是當日勘驗李氏屍身的仵作史安。當日小人勘驗之時,雖有諸多疑點,只礙於上官之言,仍以自縊身亡填入屍格。小人這半年多想起當日情景,仍是時時內疚。為還那冤死的李氏一個公道,查明其真實死因,將那兇手繩之以法,請求大人做主,開棺驗屍!」



第廿二章

  說這話的正是史安,青衣束袖,大踏步地朝著公堂走來,越過了嚴開諸人,跪了下來,朗聲說道。

  公堂裡外之人聽到「開棺驗屍」四字,俱都是倒抽了口冷氣,待反應了過來,這才交頭接耳,不住議論起來。那聲音雖嗡嗡一片,只仔細聽去,還是聽得出來,有贊成開棺,也有極力反對的,只慢慢那反對的聲浪越來越大,十個有七八個在搖頭的。

  嚴開聽得要開棺驗屍,起先也是臉色一變,待聽得公堂外的民眾紛紛搖頭反對,神色便漸漸鎮定了下來,微微地垂頭,一語不發。

  楊煥有些躊躇,下意識又轉頭看向許適容,兩人目光相接,見她對著自己微微頷首,想也未想,扭頭狠狠便又拍了下響木,大堂裡一下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都望了過來,他這才大聲道:「此話有理,這便開棺驗屍,查個究竟!」

  「大人,楊大人,萬萬不可啊……」他話音剛落,便見一個杈子外的一個老漢跪了下來,不住搖手道:「自古人死為大,入土為安,這李氏已是入土,如今怎又能開棺?攪了亡靈,罪過不輕啊……」

  老漢說完,邊上眾人便紛紛點頭,只又有一人哂笑不已,辯道:「此話差矣。李氏若真是含冤而死,如此入土,莫說瞑目,只怕那亡靈到了陰間亦是怨氣不散,不若開棺查驗個明白,好叫地上地下的人都得個心安。」

  這話聽著亦是有理,倒也引來一片贊同的,一時兩方人爭論不休起來,吵嚷成了一片。

  楊煥聽這吵鬧聲越來越大,偌大的公堂竟似變成了個菜市口,啪一下又肅了回堂,這才板臉道:「小爺我陰人護體,自小就煞氣重,百無禁忌。我說開棺,這蓋子就開定了。擇日不如撞日,晌午了就去挖墳開棺材!再吵吵就都掌嘴!」

  方才還爭辯不休的堂前眾人立時便閉了嘴,面面相覷。楊煥也不睬眾人,只叫衙役將秦氏和那嚴開、桑婆子、劉三各自拘押了起來,丟下一句退堂,拍拍屁股便朝許適容所在的那偏門去了。剛進了門,便一把扯住了她衣袖,壓低了聲音道:「你既是贊同那姓史的話,我便也依了你。只一條,等下開棺啟屍那樣的醃臢事情,都交給那史安,你自己不許動手!」

  許適容看了他一眼,只略微笑了下,轉身便朝內衙去了。楊煥見她不可置否的,也不知道自己那話到底聽進去沒有,待要再叮囑,見她已是只留個背影了,氣得跳了下腳,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轉眼便是午時了,待楊煥和許適容到了那嚴家墳地,自己倒是先嚇了一跳。不過這麼會功夫,原本荒僻的墳地竟是引來了人山人海,連小土堆上都站滿了聞訊而來要看熱鬧的人,個個都是帶了好奇之色。待見到衙役鳴鑼開道,知是知縣大人過來了,一下便讓開了條道,直通那李氏的墳地。

  楊煥騎馬,許適容坐轎,到了那李氏的墳地,見邊上是幾個手操鎬子鋤頭的人,應是叫了過來的遷墳人,史安自也是早早到了的。墳前卻是香煙繚繞,擺了些果品酒水,又瞧見幾個和尚正坐在那裡敲著木魚閉了眼睛在念經。還未待楊煥開口,早到了此處的木縣丞急忙上前解釋道:「那嚴家的族長說挖墳不利,所以請了大師作法辟邪……」

  楊煥眼睛一瞪,正要破口大駡,覺著有人扯了下自己的衣袖,回頭見是許適容,這才歇了下來,只埋怨了道:「連京裡那大相國寺的和尚都慣會交易買賣,個個比那俗人還要精,小爺最見不得這些耍花槍的。」

  許適容見他一臉不耐,便低聲勸道:「他們既是覺著如此要安心些,你便再等下好了。左右也快完了,耽誤不了多久的時間。」

  楊煥聽她軟語相勸,對自己的臉色竟也是難得的好,心中一下舒爽了起來,咳了一聲,坐到了張邊上早擺好的椅墩上,耐著性子等了起來。好容易才等到那和尚收了攤子,楊煥呼地站了起來,說了聲開挖,那幾個遷墳人便操起了工具,飛快地動起了手。

  邊上圍觀的人早也是等得不耐煩的了,此時見終於有了動靜,精神一振,呼啦啦便都要圍了過來看個究竟,只被那手操棍棒圍成一圈的衙役們攔住了,這才作罷,只在十幾步外的地圍成了圈子,遠遠的瞧著。

  這李氏因是掛梁而亡,那媳婦秦氏又被投入大獄,身後之事也是嚴開出面自己攬了過來的。只他哪裡真會上心,那幾個人刨挖下去沒多深,便見到泥地裡露出了紫紅色棺材的一角,精神一振,又挖了起來,沒多久,這整副棺材便被刨了出來,瞧著便是副薄木,漆面斑駁脫落不說,不過大半年的光景,那木頭都已是有些腐朽的跡象了。

  眾人見棺材已是從土中露了出來,只等著開棺了,上千人的場地,竟是突然鴉雀無聲起來,都等著楊煥下令開棺了。

  楊煥看了眼許適容,見她眼睛望著那棺木,神情凝重,自己暗中咬了下牙,大聲道:「開棺!」邊上那等著的遷墳人聽得縣太爺已是下令了,用手中那鏟子探進了棺蓋與棺身的罅隙之處,輕輕一掀,便聽咯吱一聲,已是起了起來,再一挑,棺蓋已是被掀開,落到了對面地上,立時,一股沖天的惡臭之味便彌漫了出來,幾人當場便捂著鼻子後退了幾步,只一個膽子最大的,探頭進去只看了一眼,嘴裡叫了聲「我的娘哎」,立時便丟了手上的傢伙,跟著另幾個人趕忙退到了一邊。

  原來他幾個仗了膽大,平日裡若是哪裡有主家要遷墳什麼的,便去接了活計撈個外快,只從前見到的都是些下葬經年甚至幾十年早爛乾淨的枯骨,似這等埋了不過大半年便又要起棺的,哪裡見過,方才不經意一眼,嚇得不輕,再不敢近前了。

  被攔在外圍的人因了距離遠,不大能聞到那惡臭味,只見這遷墳人亦是嚇得臉色發白,心中好奇更甚,若非那些衙役拿了楊知縣的命令死攔著,只怕就要衝了進來看個究竟了。

  楊煥離那棺木近,此時早已是聞到了那股惡臭味,只覺腹中猛一陣翻騰,中午吃下的那飯菜差點都要嘔了出來,好容易忍住了,抬頭才見到這嬌娘竟是朝棺木走去了,急忙叫了幾聲,見她置若罔聞,自己沒奈何,只得也跟了過去。邊上的木縣丞和那縣尉,早用手掩住口鼻,恨不得立馬就溜的,只眼見這知縣大人都朝棺木去了,只得硬了頭皮也慢慢挨了過去。

  史安已是下了坑,俯身靠近那棺材了,雖是臉色亦有些蒼白,倒還支持得住,正有些犯難,不知該如何下手,抬頭見許適容已是走了過來,一下便似有了主心骨,微微鬆了口氣。

  許適容亦是跳下有些濕滑的泥坑,到了棺材邊上。此時那惡臭之味仍是甚濃,棺底平躺了具屍骨,此時看去,身上所穿的暗綠織物依稀仍可辨認,只那織料已是大面積腐爛。粗粗看去,屍體已是處於腐敗的尾期了,頭顱頂端髮毛脫落,在棺底糾纏成一團,面部腐肉已爛得只剩些殘餘組織,此時眼部只剩兩個空洞,仰面望著青天。

  這李氏死於冬日,下葬不過大半年,按了常理,腐爛速度應沒這般迅速。只當初下葬時葬坑較淺,棺木疏薄,加上此地地勢低下,潮氣很重,地蟲活動頻繁,棺底又滲透上來薄薄一層積液,所以才導致了屍身的迅速腐爛,不過短短大半年,便已是如此地步了。

  史安見許適容眼睛看著屍身身上,似是想要掀開那層腐爛的織物,急忙搶了道:「夫人不必動手,還是讓小人來吧。」說著已是俯身下去,用手上的屍鉗夾開了覆在屍骨表面的那一層衣物,只那手卻是有些微微發抖。

  覆蓋在李氏屍身之上的那層腐爛織物被掀了去,整個腐爛情況便更一目了然了。與她之前的預計相差無幾,屍體除了雙腿、雙臀、雙肩的殘留組織厚些,其餘大半已是化為骨骼,只上面沾留了少許腐肉,因了潮濕的緣故,靠近棺底的一側腐肉之上還殘留了大量的屍蠟。

  「夫人……這該如何處置?」

  史安雖是官府仵作,只還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屍身,此時雖盡力忍住了心中那異樣之感,只說出的話卻是帶了絲顫音。邊上的木縣丞和縣尉,雖是硬了頭皮靠了過來,只消一眼,便已是腳底發癢,哪裡還站得住,拔腿便遠遠退了回去,那木縣丞是個斯文人,竟是俯身在地不住嘔吐了起來。

  楊煥只瞧了一眼,便也頭皮發麻,不願再看,只見許適容還在那裡仔細端詳著棺底,硬了頭皮叫道:「嬌娘,快些上來,仔細那味道熏了你!」

  許適容聽見他叫聲,回頭瞧了一眼,這才道:「叫人把這抬回縣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5:36 AM

第廿三章

  楊煥大吃一驚,呆立了片刻,見她神色認真,這才苦了臉道:「一定要把這玩意弄回去嗎?就在這裡不行?」

  許適容搖了搖頭,道:「屍肉已是腐敗殆盡,便是有傷也瞧不出了。須得運了回去清理乾淨後再查看下屍骨,看看能否得知死亡原因。」

  楊煥心中雖有一萬個不願,只對著她那鄭重的神色,一個「不」字竟是說不出來,半晌才歎了口氣,皺著眉頭回頭瞧了眼木縣丞和縣尉,這兩人本就臉色不妙,待聽得這話,那臉更是扭曲得不行。邊上本有的幾個衙役,見楊煥看向自己,立馬便低了頭,那腳已是往後挪了去了。

  楊煥罵了句酒囊飯袋,這才對仍站著的那幾個遷墳人嚷道:「你們幾個去把那東西給我起了出來,抬到縣衙裡去,小爺重重有賞,一人兩貫錢!」

  此時連他這萬戶大縣裡的縣丞尉的月俸也不過十貫的錢,兩貫確是不少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話音剛落,方才探頭瞧過一眼棺底的那人便道:「不就一尊寶柩,連那夫人都如此膽色過人,我等再推脫,可就沒了臉皮了。」說著已是拿了傢伙,幾步便到了坑邊,撲通一下跳了下去。他那幾個同伴見狀,立時也是紛紛跟了過去。

  方才那幾個本已後退的衙役一聽抬這東西竟有如此的進項,一下也眼饞了起來,巴巴地望著楊煥道:「大人,我們這就去抬,還有賞錢嗎?」

  楊煥呸了一聲,正要罵人,那幾個坑底的人已是高聲叫道:「棺底都要爛了,須得多繞幾圈繩子,再來幾人在中間一道抬,這才穩妥。」

  那幾個衙役聽得坑底叫聲,不等楊煥開口,已是爭先恐後地跳下了土坑,怕遲了被人占了位置。至於賞錢,這縣太爺上任雖沒多久,出手那是啪啪地大方,不愁過後不給銀錢。

  人多好辦事,棺蓋被合了回去,又有個腦子好使點的衙役也不知從哪裡弄來了扇破門板,一干人一道將那棺材抬上了板子,又一圈圈繞了麻繩,密密匝匝的,這才吆喝一聲,抬起了棺材,往那縣衙去了。圍觀之人見熱鬧已過,雖散去了些,只仍有不少跟在後面一道往縣衙去的。一路之上,只見七八個壯漢一道抬了個棺材開路在前,後面跟了一長溜的人,場面蔚為壯觀。棺材從那偏門入,被抬進了縣衙裡的停屍房,眾人又聚在縣衙邊上議論紛紛了許久,這才慢慢散了去。

  一番折騰下來,天色也已是黑了。這停屍房在前衙的一個旮旯角落裡,平日本就沒有人氣,此時放進了這麼一尊寶柩,闔衙的人都是退避三舍,走路也要繞道過了。

  已是戌時,晚風拂過,身上仍是能感覺到此時炎夏的幾分暑熱,許適容和青玉小雀幾個正坐在院落裡納涼。青玉平日話也不多,此時倒都是小雀和小蝶在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無非都是些阿貓阿狗打架的話。

  「夫人的見識和膽色,便是鬚眉也難比肩,青玉甚是敬佩。」

  許適容正想著明日的事情,突聽青玉這樣說道,看了她一眼,見月光下她望著自己,神色間滿是敬佩,只微微笑了下,沒有作聲。她自跟到了此地,雖以奴僕自居,只這縣衙後院不大,人口簡單,也沒多少事情。她也是個沉靜的,不大外出,見了楊煥更是躲得遠遠,到此一個多月,連個照面都未曾打過。

  她說過便罷,卻是引來了邊上小雀小蝶的話頭,也不說那阿貓阿狗了,只圍著許適容歎道:「夫人隨了小公爺到了此處,竟是比那男子還要了得。我聽前衙裡的丁小哥說今日墳場裡連那男人都有嚇白了臉軟手軟腳的,夫人竟是面不改色。夫人你當真不怕嗎?聽說那起了出來的就停在前面,我覺著心裡有些發毛呢。」

  許適容笑了下道:「起先自然也是怕的。只知道了這也是門學問,便沒什麼好怕了。」

  小雀小蝶仍是搖頭,正要再多問幾句,突聽後面響起了個腳步聲,回頭見是知縣大人,急忙便收拾了東西退下。

  許適容見楊煥來了,仍坐在那裡沒動,只對他微微點了下頭道:「過來有事嗎?」

  楊煥拎了張小竹椅,坐到了她身邊,盯著她臉看了半日,這才悶悶道:「你叫人在那停屍房外的院子裡架起個大海鍋,又搬了柴火,到底是要做什麼?」

  許適容看了他一眼,想了下,這才道:「我自有用處。你既是來了,便跟你說下,明日叫幾個人把那院子封了起來,除了史安,誰都不許進來。」

  楊煥一窒:「連我都不准嗎?」

  聽他話裡似是有些吃味,許適容搖了搖頭,正色道:「不叫你來,是為了你好。你莫把我一片好心當驢肝肺了。」說完自顧起了身,便朝屋裡走去。

  楊煥跟了幾步,還未到門口,便聽她屋子門砰一聲合了上去。呆愣了半晌,這才慢慢去了。

  第二日許適容起了身,拿了自己用洗淨的豬尿泡縫出的一雙手套,朝那停屍房去了。見路口果然已經站了兩個衙役在封道,史安也已是站在那裡了,打了聲招呼,便往裡面去了。

  史安與這縣令夫人幾次接觸下來,知曉她是個不講究虛禮的,便也跟了進去。見到院子裡那架起的放滿了水的大海鍋和地上的柴火,雖是有些不解,只也不多問,跟著她便進了停屍房。未等許適容開口,自己過去便掀開了棺蓋。因了天氣炎熱,仍有一股臭味傳出,只比起昨日剛揭棺之時,已是淡了些。

  史安看了眼棺底裡的屍骨,抬頭又見許適容手上套上了雙皮樣的指套,遲疑了下,道:「夫人,此屍身雖大部分已化骨,只腐肉仍未乾淨,這般勘驗,怕是不太方便。」

  許適容嗯了一聲,走到了棺邊,看了一眼道:「否則你以為我在外支了那鍋做什麼?」

  史安看了一眼外面院子裡的大鍋,愣了半晌,吃吃地說不出話來。

  許適容一邊俯身下去翻檢著已是脫落的臂骨,一邊道:「等腐肉自行褪盡,需要較長的時日,我們沒那個時間,也無必要等待。放進沸水裡煮個把時辰,再用刷子刷下,骨頭便十分乾淨了。」

  史安臉色發白,似是有話要說,只又忍住了,瞧著神色卻是十分怪異。

  許適容直起身看著他,問道:「你是覺著將屍骨如此處置,對死者有不敬之嫌嗎?」

  史安一下被問中心頭所想,面上有些發紅,急忙搖頭。

  許適容微微一笑道:「人死燈滅。你既是仵作,日後又或許升為刑官,只要操此一日,有一點須記住,死者固須哀念,只哀念過後,在你眼中,屍骨便只是具屍骨。用盡一切方法,叫屍骨開口說話,還原其死前一刻發生在它身上的情景,將兇手繩之以法,這才是對死者最大的尊重。」

  史安被她一番話說得心悅誠服,面現慚色道:「是我迂腐了。夫人一番話,叫人茅塞頓開。」說完便搶著要去撿拾那骸骨入鍋,被許適容攔住了,從袖兜裡另取了副特意多做的手套遞了過去。

  史安面上一紅,接了過來,照她樣子戴了起來,這才俯身去撿拾骸骨。那骸骨關節各處俱已是分離,輕輕一動便自行脫落開來。史安學了許適容的樣,一一投擲入了水中,待撿到肋骨架時,翻了過來,見後背殘留的一片腐肉之上蒙了層油膩的東西,口中咦了一聲。

  許適容看了下,便道:「你見到的這層東西叫屍蠟,是屍身體內的脂肪在潮濕中分解形成的油膩物,類似皂胰質地。通常可見於死後處於水中或類似潮濕地帶的屍身表面,成年人肢體要形成屍蠟,至少要六七個月的時間。」

  史安點了點頭,又道:「屍蠟對驗屍可有作用?」

  許適容看他一眼,點了點頭道:「你性敏好學,確是個可造之材。有經驗的驗屍人根據屍蠟和其它一些特徵可以大約判斷死亡時間。更重要的作用倒不在此,而是屍蠟能在較長時間內保存屍體身上的傷痕、體表特徵,有助於識別死者身份,探究死因。」

  史安被她稱讚,有些不好意思,只心中卻雀躍不已。見骸骨俱已是入了大鍋子浸在水中,又搶著去燒火了。

  火漸漸燒旺,鍋子裡的水沸騰了起來,周圍的空氣裡慢慢多了絲腐肉的臭味。

  許適容望著火苗,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從前那位一邊放映屍蛆,一邊大嚼早餐的人類學法醫教授比爾。還記得有日,他興沖沖地找到了自己,將裝訂起來的一疊紙翻給她看,神情萬分激動,居然是南宋宋慈所著的《洗冤錄》。

  「孩子,」他習慣稱自己的學生一律為孩子,「我有個醫生朋友,年輕時去過你們中國,那時還叫清朝。他發現清朝的驗屍官每次到了案發現場,手上必定是拿了本書,不停對照著翻看,你看,就是這本書,這是你們國家的宋朝法官宋慈早在七百多年前就寫出的一本書!這是我那位朋友幫忙翻譯出來的稿子,裡面記述了人體解剖、檢驗屍體、勘察現場、鑒定死傷原因、自殺或謀殺的各種現象、各種毒物和急救、解毒方法等等,最妙的是,他居然也提到了洗屍法!你知道這對我有多大啟發嗎?這位宋法官,太了不起了!我真想親眼見見他!」

  比爾教授自那以後,每逢遇到還殘留著組織的遺骸,便通通丟進沸水裡煮,從而得到沒有絲毫可以阻礙他研究的乾淨骸骨,解決了從前困擾他許久的問題。他稱這方法為「二十世紀法醫研究最偉大的發明」,而這一切都來源於宋慈在書中所記的洗屍和蒸骨。當然有一天,當比爾教授找不到合適的鍋子,竟將骸骨拿到自己家中的廚房中燒時,被他夫人連那鍋子一道掃地出門,這成了整個人類學法醫系裡暗地裡流傳的一個笑話。

  許適容正想得有些入神,突聽一聲「我的娘啊」,隨即便是什麼東西嘰裡咕嚕滾落到地的聲音,聽那聲響,似是楊煥所發。急忙走了過去打開院門,一看,果然正是楊煥。只他此時正摔在地上呲牙裂嘴的,官帽滾落到了一邊,連靴子都掉了一隻,旁邊是架翻倒在地的梯子。



第廿四章

  原來這楊煥早間起身,從小雀處打聽到嬌娘已往停屍房去了,想起她昨夜的吩咐,原地裡打了好幾個圈,忍不住慢慢踱到了去那院子的路口,聽守著的衙役講,史安竟是跟了進去,心裡便似有貓爪在撓,哪裡還熬得住,叫個衙役搬來了張梯子,架到了牆上,自己便悄悄地爬了上去偷看。

  他千算萬想的,甚至想到了嬌娘與那史安,兩人拿了骨頭含情脈脈對望,自己也必定是巋然不動的。哪知探出頭去,見到的卻是史安燒火,嬌娘遠遠地坐在個小杌子上,眼睛望著那火苗一動不動,似是在想什麼。剛覺著鬆了口氣,突看見那大鍋子裡在燒什麼東西,沸氣騰騰地似連鍋蓋都要頂了起來,鼻子裡又聞到了股腐肉味,猛地醒悟了過來。

  這一嚇卻是不輕,腿一軟,楊煥整個人便站不住了,一下從梯子上摔了下去,順帶連那梯子都給勾翻在地。正呲牙裂嘴著,瞧見那院子門開了,嬌娘已是探出了身子,本是想叫幾聲痛的,只見到她微微皺起的眉,一下竟是心虛起來,摸了摸自己的頭,大聲道:「我……我就是腳底打滑才摔下的……」

  許適容見他不聽自己勸告,非要偷偷來看,方才必定是被嚇到了才失足摔落,本是有些不悅,只見他臉色雖有些發白,連那說話聲都結結巴巴的,偏又裝出一副小爺很膽大的樣子,模樣瞧著十分滑稽,那臉便再也繃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楊煥本是想著要被她責駡的,此時見她不怒反笑,自己一下便鬆了下來,鼻子裡又似聞到了那股子臭味,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苦著臉道:「你……你用那大鍋子煮……」後面那幾個字卻是說不出來了。

  許適容嗯了一聲,這才說道:「確實就是你看見的那樣。鍋子裡煮的是骸骨。」見他目光一下又有些發直,又接著道,「煮骸骨只是為了能更快地清理掉上面的殘留組織。我們沒時間等它自己慢慢爛乾淨,當然也不能拿刀去刮,煮過再用刷子刷去雜質,最是簡便。」

  她話說完,突地驚覺自己方才竟是在和顏悅色地向著楊煥解釋自己的行為。按了她的性子,從前必定是置之不理的,此時也不知為何竟有如此耐性,心中突地感覺有些怪異,轉身便往裡去。

  楊煥本是被嚇得不輕,站了起來那腿還有些發軟,此時聽嬌娘如此解釋,又見她和顏悅色的,眼底似還含了絲笑意,那怯意便有些消退了去,眼睛瞄了下院子裡面,看見史安的背影,一咬牙,硬著頭皮也是跟了進去。

  許適容本以為他要走的,待聽見後面的腳步聲,回頭見是他進來了,也不去趕他走,只呶了下嘴,示意他站得遠點,估摸著差不多了,這才叫史安熄了火,用鉗子將屍骨從水中夾出,浸入了邊上另一缸的水裡,待涼透了取出,與史安一道用把鬃毛刷子仔細地刷著上面殘留的組織。

  那楊煥本是遠遠地站著看,見到他兩個埋頭仔細地在刷著骨頭表面,神情專注,慢慢地便也靠了過來。見嬌娘刷好了一根骨頭,嫩生生的手又探向另一根,也不知哪裡來的膽氣,脫口而出道:「我來!」

  許適容抬頭,見他不像是玩笑的樣子,有些驚訝,一時倒忘了說話。

  楊煥又摸了摸頭,嘿嘿笑道:「其實也沒甚好怕的,不就幾根骨頭。你蹲了恁久,想是累了,坐那裡歇下,我來替你刷。」

  許適容見他笑得燦爛,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想了下便笑道:「你若不嫌髒,那裡還有個刷子,你自己拿去刷吧,動作要輕,小心莫要噴濺了髒水到臉上,怕嘔了你。」

  史安見連楊知縣也要挽起了衣袖要動手,急忙讓出了自己的杌子。楊煥嗯了一聲,大喇喇地坐到了許適容身邊,眼睛一閉,撈了個不知道什麼骨頭出來,便也學了嬌娘的樣子動起手來。起初自是有些心中毛毛的,只漸漸便也習慣了起來,一邊刷著,一邊看下身邊嬌娘的臉,有時撞上她目光,見也是含了絲笑意的,心中大樂,倒巴不得這骨頭都不要刷完了。

  骸骨俱是處理乾淨了,許適容照了位置在邊上的地席上一一擺放妥當,形成了一具完整的人體骨架,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才看著史安道:「你看出了哪些異樣之處嗎?」

  史安猶豫了下,這才指著骨架的左邊肩胛骨道:「我方才洗刷這塊骨頭之時,便覺到了有些不妥,似是有裂開的樣子。」

  許適容贊許地點了下頭,伸手將這塊骨頭取了過來,對著陽光又看了下,這才道:「這是肩胛骨,人體之內這塊骨頭算是相當大,相當堅固了,外面又有肌群的保護,就似蓋了層棉被。但是這樣的骨頭,下端卻是出現了大片骨折痕跡,從它骨折邊緣的斷裂口子來看,裂紋清晰,絲毫沒有癒合的跡象,應當是死者在死前一刻被重物從身後擊打造成的。」

  楊煥聽得有些發愣,湊了過去看了眼她手上的那塊骨頭,嘖嘖搖頭道:「這都看得出來……娘的,嚴開這老小子下得去手啊!這婆子就是這般被打死的嗎?」

  許適容搖了搖頭道:「不止這裡。」說完看向了史安,指著地上屍骨的頸間脊椎部分道:「這裡可看出異常?」

  史安蹲了下去仔細翻檢了下,咦了一聲,這才道:「這幾節柱狀骨頭,看起來有些破碎殘缺,不似下面的骨節完整。莫非……也是被重物擊打所致?」

  許適容嗯了一聲道:「頸間的這幾塊骨頭,已是粉碎狀的骨折了。以我推測,行兇人應是個力氣很大的男子,從身後用實心棍棒或者類似的重物兇器對死者的肩部重擊,致其撲倒在地。但這並非致命傷,死者當時應是還能動彈,再又砸向她後頸,致使頸椎粉碎性骨折。死者本就是個老嫗,受到這樣兩次重擊,這才造成了致命。因都是內裡骨折,加上你當時驗傷之時並未除去衣物檢查表膚,所以才有了並無外傷的假像。」

  史安面現慚色,楊煥卻是罵道:「當真是狗膽包天了。這回再敲打下那幾個,瞧他們還能抵賴得去!」說著便已是朝外匆匆去了,史安看了眼許適容,包了那兩處的骨頭,亦是匆匆跟去了。他是官府仵作,自當要出堂釋疑的。

  那桑婆子和劉三被關了一夜,此時拎了上來過堂。這兩個昨日本就因了對不上口供有些心虛,此時見史安擺弄著手上的森森白骨,說出了這李氏的死因,再聽楊知縣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說是他倆合謀一道打死了李氏又作了那自縊假像,丟下一把紅頭簽就說當堂杖斃,嚇得魂不附體,那棍子還沒沾到皮肉,便已是爭著入竹筒倒豆子般地都招供了出來。

  原來那嚴開覷覦阿牛產業已久,只見這秦氏遲遲不願改嫁,如今竟似要終老在嚴家了,又急又恨。他從前也是常到李氏面前挑撥離間的,李氏聽了他話,也有叫秦氏改嫁的,只如今竟是漸漸聽不大進去了,見了他反倒是沒好臉色,心中自是有些懷恨。

  那日見秦氏帶了阿牛出去,便又叫了桑媒婆一道,去李氏面前給秦氏說親。李氏如今也是知曉了這侄子的一番心思,哪裡還聽得進去,反倒是罵他賊心狼子,趕了他到院子裡,見他仍不肯走,操起靠牆的一根扁擔便打中他胳膊,這才丟了在地,一邊罵,一邊回頭往屋裡去。

  這嚴開本就是個無賴,心中又恨她至極,此時被打,一下惡從膽邊生,看見靠牆放的那磨盤上有個壓東西的石鎖,順手拎了起來便朝她後腦砸去。李氏聽見腦後生風,閃避了下,頭雖未被砸中,肩膀卻是被重重擊了一下,哪裡還站得住,當場便撲到在地,待掙扎過來,呻吟著便說要告官去。這嚴開見老婆子命都沒了半條還如此嘴硬,怕她嚷叫起來引來了人,一不做二不休地拎了石鎖便再砸她腦袋,只也有些心慌意亂,卻是只砸到了她後頸。

  這李氏本就老邁體弱,方才那一下已是去了半條命,此下雖未砸中後腦,也足夠致命了,哪裡還受得住,當場便口鼻出血,氣絕身亡了。

  桑婆子本是被叫了過來要賺媒錢的,此時見竟是出了人命,嚇得頭皮發麻,扭頭便逃出了嚴家。嚴開見李氏氣絕身亡了,這才發現那桑婆子跑路,怕她出去胡說,也顧不得屍身了,立時便追了出去,在那桑婆子的老相好劉三處找到了人。

  桑婆子怕被滅口,急中生智,給他出了這個嫁禍秦氏的主意,說是一石二鳥,既能將自己洗脫乾淨,又能將這秦氏掃地出門,到時只剩下個傻阿牛,那還不是攥在他手中?又指天賭咒說自己絕不敢外露半句。

  嚴開聽了覺著有理,便扯了桑婆子和劉三一道回了嚴家,抹去了李氏口鼻間的汙血,三人一道將那李氏懸於梁上,這才有了後來秦氏進門發現婆婆上吊,卻被誣告逼死婆婆的冤案。桑婆子和劉三過後亦是收了些好處,自然更是閉口不提,只等著那秦氏被斬,從此再無後患了。

  他兩個供述完畢,各自畫押按指了,嚴開這才被帶了過來。

  那嚴開起先也是抵賴,只見這兩人俱已是招認,那桑婆子在邊上不住指認自己,史安手上又骨證確鑿,熬了幾十下板子,受不住那苦楚,只得認罪畫押。那秦氏當場便被釋放,得回了原先被侵吞了去的家業,又早有在外的鄰人扯了阿牛過來,母子抱頭痛哭,終得團圓。

  此一判決下來,那衙門口圍觀的眾人俱稱大快人心,那秦氏更是淚流滿面,拉了阿牛一道過來磕頭不已。

  許適容見大局已定,便從那大堂偏門處默默往回走了,留下楊煥一人在那得意洋洋受著眾人稱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5:50 AM

第廿五章

  秦氏領了李氏屍骨,用口新的棺材抬出了縣衙,回去安葬。嚴開被投入死牢,只等州府行文下發再行處斬。桑婆子和那劉三知情不報,反倒為虎作倀誣陷秦氏,各自被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此事終是了結。

  第二日,許適容起身,剛收拾妥當,突聽前面一陣鑼鼓喧天,又夾雜著劈裡啪啦的鞭炮聲,聽聲音方向,似是衙門前面傳來的。本以為是尋常人家娶親路過,也不以為意,只片刻之後,那聲音卻是遲遲未退,心中有些奇怪,正要叫人去看下究竟,突見響兒一頭撞了過來,歡天喜地道:「夫人,縣衙大門口來了好多鄉親,敲鑼打鼓要給大人送牌匾過來呢。」

  許適容有些驚訝,想了下,叫人去將縣衙大門開了,自己便朝楊煥的屋子去了。他夜間睡覺倒是不上閂的,許適容推門進去,見這人著了內衫,攤手攤腳躺在那裡呼呼大睡,仍未醒來,過去推了他幾下,才猛地睜開了眼。

  楊煥做夢,正夢見嬌娘與自己在帳子裡鴛鴦合好,那嬌娘面帶春色,口口聲聲「官人官人」的,我見尤憐,正神魂顛倒著,突見她手上多出了塊白森森的人骨朝自己晃悠,瞧著便似自己昨日刷洗過的那塊,嚇得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方才不過是春夢一場,外面天已大亮了。

  自覺下面頂得難受,急急忙忙翻身要下去解手,這才瞧見自己榻邊不知何時站著嬌娘,穿了件水霧綠草煙羅衫,系了條月牙羅裙,雅致玉顏,一雙妙目正望著自己。一下又想起了方才那夢境,雖最後一刻有些大煞風景,只前面卻是郎情妾意,春光無限的,一下又覺緊得難受,怕被她瞧了出來,話也未說,急急忙忙便彎了腰到那屏風後的五穀輪回桶裡方便去了。

  許適容哪裡知道他心的那些彎彎繞繞,見他匆忙往那屏風後面去,沒一會又聽見了嘩嘩的落水聲,這才醒悟了過來,一下倒是有些不自在起來,丟下了句「快些梳洗了去前面衙門」便匆匆出去了。

  卻說楊煥被小雀伺候著梳洗完畢,趕到了衙門口,見大門口鑼鼓喧天,一條街上擠滿了民眾,前面幾個人手上抬了個匾額,邊上是從前那麻瘸子的家人,秦氏並幾個白髮蒼蒼的老叟。一時正有些發愣,面前眾人見知縣大人出來了,俱是跪了下來,一個老叟指著身後那匾額道:「楊大人到我青門縣,為民除害,堪當青天之名,實是我等的福分。昨夜連夜趕做了這牌匾,今日一早便送了來,實在是我青門縣縣眾的一番心意。」說完已是磕頭不已。

  楊煥抬眼瞧去,見那牌匾之上四個大字「秦鏡高懸」,他雖從前讀不進書,只這典故從那瓦子說書人那裡也是聽過的,說的便是始皇帝有一面鏡子,能照見人的五臟六腑,知人正邪,贊的都是那做官的公正廉明,一下便是飄飄欲仙,強壓住要咧開的嘴,咳嗽了一聲,想說幾句場面話,一時倒是想不出來合適的,只得正色著上前扶起了那帶頭的老叟。

  老叟見知縣親民,親自攙了自己起來,更是感動,眼裡含淚道:「大人果然是一心繫民的父母官。老叟今日就斗膽為我青門縣合縣上下數萬人向大人請命,求大人憐恤民生,為民做主!」

  楊煥自覺一下豪氣干雲,大手一揮便道:「有何事情,只管道來。」

  那老叟聽得此話,面露欣喜之色,急忙又跪了下來道:「大人,我青門縣靠海,年年都有海上颶風來襲,水淹全城。這雨水浸泡下,退去後莊稼還能有幾分收成,只那海塘已是年久失修,若又恰遇大海潮汐,便是洪澤一片,災民遍地。從前我等向知縣已是請願數次,只那知縣都是不理不睬,這青門縣百姓的日子實是苦不堪言。海塘一日不堅固,我等便是種下了莊稼,也是心中不安,唯恐又來一場海水倒灌,顆粒全無啊……」

  那老叟說著,面上帶了戚戚之色,他身後眾人亦是跪了下來,七嘴八舌道:「求大人為民做主,若是官府出面修築海塘,我等都願為民夫,只求有口飯吃。」

  楊煥想也未想,便是應道:「這有何難,小爺我就這應了下來,你們回去都等著消息好了。」

  他此話一出,面前那些民眾便都是欣喜萬分,一些老者更是激動得涕淚交加,一時楊青天之聲,不絕於耳。

  許適容雖未過去,只也到了內衙口,留神聽著前面的動靜。聽見鑼鼓喧天的,又隱隱傳來眾百姓「青天」的呼聲,不用看也知道楊煥此時的神情了,搖了搖頭,便朝裡面回了。這一日卻都不見楊煥的人影,也不知道又到哪裡去了,直到晚間光景,才聽小雀過來學舌,說自家大人又前呼後喝地去了海邊巡堤,要修固堤壩了。

  許適容聽罷,沉吟不語。她來此不久,便已是在縣衙裡看過了青門縣的地志。海堤多年失修,已經坍圮不堪,不僅鹽場亭灶失去屏障,農田民宅,也屢受海濤威脅。有年颶風之時恰遇大海潮汐,洪水淹至通州城下,成千上萬災民流離失所,連官府鹽產與租賦,亦都蒙受損失。

  楊煥如今立志要修築海塘,自然是好事。只是此事工程不小,干係重大,不僅要得州府銀錢支持,沿海一帶其餘各縣亦要同修,否則只青門一縣修築海堤,逢了颶風,亦是防不了大潮。這楊煥腦子一熱,如此拍了胸脯答應下來,只怕並未想過這些。

  晚間沐浴過後,許適容便早早躺下歇息了,睡至半夜,朦朦朧朧突聽外面響起了格格地敲門之聲,又聽到了叫喚「嬌娘」的聲音,一下驚醒了過來,再一聽,分明便是楊煥。

  許適容猶豫了下,又聽見他不停在叫,終是掀了帳子下了榻,過去開了門。這門剛打開,撲鼻便是一股淡淡的酒味,方才整個人都靠在門板上的楊煥一時站不穩,已是順勢撲到了她身上,兩人都差點翻倒在地。

  許適容扶住了楊煥,好不容易站穩了腳,心中有些惱火,正要罵他,突覺得自己手被他抓住,熱熱一片,有些不慣,正要甩脫開,那楊煥卻又已是靠了過來,低了聲音道:「嬌娘,你身上涼涼的,很是舒服……」

  許適容一怔,急忙推開了他挨近的身子,壓低了聲音斥道:「好好的又出去喝得爛醉,到我這裡再撒酒瘋嗎?」

  「我沒……出去喝……今日去了海邊,方才都在院裡自己對著月亮喝的呢……」楊煥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往裡搖晃著進去了,到了榻前,連鞋子都未脫,一下撲到了她床上,把臉埋在她枕裡,口齒不清地繼續說道:「我睡不著覺……」

  許適容看著他黑暗裡趴在那裡有些模糊的身影,想了下,正要出去,把屋子讓給他,又聽楊煥已是叫道:「嬌娘……你別走……你來陪我說下話……」

  許適容猶豫了下,終是歎了口氣,到了榻前脫去他靴子,又自己去打了盆水,將面巾絞了,慢慢幫他擦了遍臉和手腳,見他一動不動,以為已是睡過去了,放下了帳子,自己正要離開,楊煥突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輕輕一扯,便已是被扯到了塌上。

  許適容吃了一驚,正要起身,那手卻是被他緊緊抓住,任她怎樣用力也是掙脫不開,心中正泛起了絲惱意,突聽正躺在裡面的楊煥低低地笑了一聲,又長長歎了口氣,這才低聲喃喃道:「我心裡很是快活,睡不著,嬌娘……你陪我說下話……」

  許適容怔了下,終是不再掙扎,任他握住了自己手,兩人一裡一外,靜靜躺在那裡。

  「嬌娘,我很熱……」

  許適容嗯了一聲,用空出的一隻手摸了枕邊的那把蒲扇,一下一下給他扇涼。

  「嬌娘,我心裡很是快活……」

  黑暗裡,許適容只聽身邊的楊煥又不停重複著這話,只得又嗯了一聲,低聲道:「我知道……」

  「嬌娘,你知道?呵呵,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

  楊煥翻了個身,那手卻仍是緊緊抓著她手,這才含含糊糊道:「我想我爹要是也在這裡,讓他瞧見今日的情景,那該多好……」

  許適容搖著蒲扇的手頓了下,隨即又扇了起來,輕聲道:「他會知道的。」

  「我自小不愛念書,他就板了臉地教訓我,這些年見了我更只剩下罵,我都記不得他何嘗對我露過笑臉了……還說我連那東哥都不如……,外面那些人就不一樣了,見了我都怕得緊,小娘們更是個個都爭著對我露笑臉……你說,他若是知道了今日的事,總該不會再罵了吧……」

  許適容聽他嘴裡含含糊糊地念叨著,那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是停歇了下來,慢慢又響起了陣均勻的鼾聲,原來是睡著了。感覺自己那手被他握得汗黏黏的,輕輕動了下,想抽出手來,卻聽他嘴裡又咕噥了句什麼,身子更往外湊了點,便也不敢再動,只得任由他抓著,自己往外稍稍挪了下身子,搖著蒲扇,終也是打了個呵欠,慢慢地睡了過去。



第廿六章

  外面院子裡棲在老梧桐上的鳥在晨光中嘰嘰喳喳鳴叫了起來,許適容便是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落入眼簾的便是正睡在自己裡側的楊煥,好半晌才回過了神,想起了昨夜裡他找了過來,扯了自己的手,絮絮叨叨地念了些話,然後……兩個人就這樣睡著了。

  覺著身上有些沉,許適容瞧了一眼,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是鬆開了自己的手,只卻又搭在了腰上,腿也橫叉了過來,壓著她小腿,微微動了下,竟是有些麻木了。心中暗罵他的睡相差,待要踢開,只扭頭見他仍在睡夢中的一張臉,十分安靜,少了平日的那油滑之氣,看起來倒也是順眼了不少。一下又忍住了,只輕輕挪開了他手,又抽出了自己被他壓住的腿,待活絡過來了,這才掀開了帳子下了榻出去了。

  待她梳洗好了進來,見床榻上的帳子已是被勾了起來,那楊煥不知何時已是醒了過來,只仍盤腿坐在那裡,頭微微垂著,看起來似是有些發呆,瞧見了她,這才猛地抬起了頭問道:「我……昨夜跟你一道睡的?」

  許適容也不看他,只過去一邊推開了窗戶,一邊淡淡道:「你昨夜喝醉了摸過來要睡這裡,我便讓了出來,去別屋睡了。」

  楊煥聞言,哦了一聲,眉間似是浮上絲失望,只很快便一躍而起,笑嘻嘻道:「嬌娘,昨日我去了海塘,瞧見了樁有趣的事。只昨日裡人多不便,今日你陪了我悄悄過去,保管有趣。」

  許適容盯了他一眼,這才道:「你昨日不是去巡視堤壩了嗎?又何來什麼趣事?」

  楊煥嘿嘿一笑,丟下了句「你等著」,便已是飛快地跑出了屋子,只剩下她一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沒一會,那楊煥便又已是一陣風地卷了過來,只那裝扮卻是嚇了她一跳:頭上戴了個斗笠,身上是套半新不舊灰撲撲的交領短衫直褲,下面是雙舊的布鞋,不看他臉,還以為是要下田的莊稼漢。

  見許適容面露訝色,楊煥得意一笑,鋪頭蓋臉丟給她一團衣物,嘴裡已是不停催促起來:「快,快,你也快換上。」

  許適容抓著他丟來的衣物,見也是套女子的粗布短打衣物,皺眉道:「你到底打的什麼什麼主意?」

  楊煥見她站著不動,袖子一挽,過來就要剝她外衫,嘴裡道:「去了就知道了。再不換,莫非是要小爺替你脫了去?」

  許適容打開了他手,推搡了他到門外,這才換上了那套衣衫,等開了門,楊煥又給她扣上了另一頂斗笠,這才上下打量著她,笑眯眯道:「穿了這衣服,怎的還是恁好看,我兩個就是夫妻相啊。這就悄悄出去。」

  許適容見他手上已是抓了包蒸餅,應是當早點的,無奈只得跟著往外去。也不走那大門,朝偏門去了。沒幾步,迎面卻是碰上了小雀幾個,見了他倆的裝扮,個個都目瞪口呆,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瞅什麼,小爺我是去體察民情!」楊煥面不改色,順手扯了仍有些遲疑的許適容,飛快地繞了過去。出了縣衙,倒也沒什麼人認出來,許適容雖是滿心疑惑,只既然已是被拉了出來,也只得勉強跟了他去了。

  兩人往東一直走,出了縣城城郭沒一會,人煙便漸漸稀少起來,風也是越來越大,聞著似乎帶了絲腥味,原來是那海邊快到了。身邊不時經過幾個與他們差不多裝扮的人,只都面目黧黑,有男有女,也有嘻嘻哈哈一路走一路打鬧的孩童,手上都拎了竹籃或簍子,不似他倆空手而行。

  再走沒多久,遠遠便瞧見了一道長長的堤壩橫亙在前方,待走近了些,見那壩體果然已是破舊不堪,到處可見坍圮,黑色的泥裡露出了砌在裡面的巨大石頭、鵝卵和一些已經腐爛的竹編。站在壩上,海風呼嘯,面前是大片一望無際泛了泥色的海水,灰濛濛一片,天空卻是碧藍,在視野的天際處融成了一線,一藍一灰,蒼涼而又觸目。耳邊又傳來遠處幾聲野鶴的長唳,叫人刹那間心胸開闊,連胸臆間的呼吸都似多了幾分順暢。

  許適容正瞧著,身邊楊煥突然用力扯了下她衣袖,指著前方道:「快看,快看。」順了他手方向看去,見堤壩下方的海水似乎正在下退,慢慢地,方才眼前那些被海水覆蓋的地方露了出來,卻是一片泥澤灘塗,上面跳彈了些來不及隨潮下退的魚。

  「怎樣,從前未見過這樣的光景吧?」楊煥望了眼許適容,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漸漸下退的海水,又道,「我昨日便聽說了此地每日都有潮漲潮落,待潮水退去露出這泥塗地,附近就有趁了農閒下去撿拾貝蟹的趕海人。特意問過了,說今日初六,寅時末、申時初漲潮,巳時末、亥時初退潮,現正趕上退潮。昨日我見那些趕海人在泥塗裡摸東西,瞧著有趣的很,這才叫了你來,等下我兩個也下去摸。」

  許適容望著他得意洋洋的臉,哭笑不得道:「知縣大人,他們是為了生計才下去趕海摸螺的,你當一個個都似你這般吃飽了撐著,圖好玩才下去的嗎?巴巴地扯了我走這麼遠的路,就是為了這個?快些回去了,莫要胡鬧!」

  她說話的當,身邊的那些趕海的大人孩子已是紛紛脫了鞋子放在堤壩上,下去泥塗了。楊煥眼睛盯著面前的一片泥塗,哪裡聽的進去,甩了自己腳上的鞋子,拉著許適容便也硬要下去。

  許適容從前雖自小長於北方,只她小時隨父母南下到沿海舟山訪親問友時也是見過當地人趕海的。不像楊煥,自小居於內陸東京,才是真正沒見過此等景象。見他心癢難耐躍躍欲試的樣子,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你要下塗,怎的不早說?兩手空空的過來,撿了東西放你衣襟裡?你再看那些下去的人,哪個身上不是背了乾糧水罐的?你當在塗地裡行走很是輕鬆嗎?」

  楊煥聽她口氣有些鬆動,眼睛看了一圈,見前面堤壩上放了幾個竹簍,過去便要拎了個過來。只手還沒碰到,邊上已是竄出了個七八歲模樣的赤腳男孩,光著的上身被曬得黝黑一片,指著楊煥嚷道:「光天化日的竟偷我家竹簍,告到知縣大人那裡,仔細打爛了你屁股!」

  楊煥嘻嘻一笑道:「不過是忘了帶,借你家的一用,何來的偷?也不白借,我與那知縣相識,明日你去縣衙裡領,給你錢就是。」

  那男孩猶豫了下,隨即呸了一聲道:「瞧你眼睛滴溜溜亂轉的,就不是個好人樣!知縣大人怎會有你這般的相識!快些放下!」

  楊煥偷眼見一邊的許適容站在那裡,雙手抱胸似是在嗤笑自己,覺著掃了面子,牙一酸,指著那小孩道:「咦,你個小皮猴……」

  「泥鰍,人家既是問你借,借了便是,不過一個竹簍,哪裡那麼多話?」

  楊煥還沒說完,身後已是響起了聲音,回頭一看,是個四十來許的中年婦人,頗為壯實,也是短打裝扮,應是這孩子的娘。

  那被喚為泥鰍的男孩這才不情不願地將個竹簍遞給了楊煥,楊煥接了過來,回了許適容身邊,笑嘻嘻道:「你瞧,不是有了。」

  那婦人瞧見了他兩個,打量了幾眼,走了過來笑道:「二位看著眼生,又細皮嫩肉的,瞧著便不是做這個的。第一次來啊?」

  許適容見她善談,人也敦厚,急忙笑應道:「確實,是過來走個親戚的。多謝嫂子借了竹簍。」

  婦人又看了她一眼,笑道:「泥塗裡待日頭高了會很熱,瞧你兩個也不帶個水罐的,等下必定口渴難耐,若不嫌棄,我這裡還有個多的,你便背了過去吧。」

  許適容急忙接了過來,又道謝不已,婦人搖了搖頭道:「些許小事而已。方才聽你家官人提起知縣大人,莫非便是他家的親戚?我聽說知縣大人要修築這堤壩,這當真是為民造福的大好事。你們既是他家的親戚,此時不過是借用個簍子,哪裡用得著謝?」

  許適容看了一眼楊煥,見他站在那裡摸著頭呵呵傻笑,看著有些可笑,忍不住搖了搖頭。

  那婦人甚是熱心,指點了撿拾泥螺沙蟹的好去處,叮囑了漲潮時間,叫他兩個務必不要下塗太遠,又提醒沿岸一帶的淺灘裡有蠣殼,下去須小心,莫要割到了腳,這才自己帶了泥鰍下去了,許適容自是道謝不停。

  楊煥背了那簍子和水,拖了許適容便踩了下去。兩人照了方才泥鰍娘的叮囑,沿著別人走過的坑洞一路踩了進去,到了裡面的泥塗地,一腳下去,噗嗤一聲,污泥便是沒到了腳踝,越往下面走,沒得越是深,拔腳也越是困難。那楊煥卻是十分高興,不住踩來踩去,惹得不遠處邊上的幾個人詫異不已,紛紛看了過來,這才稍稍收斂了些,俯身下去學了人家的樣子,摸起了東西。

  這泥塗裡到處都有烏殼螺絲、沙蟹、跳跳魚和另些來不及隨潮水下退尚留在水坑裡的退潮魚,數烏殼螺絲最多,一個個躺在泥澤表面,撿了一會,楊煥便覺沒趣,眼睛盯上了跳跳魚。只那魚身體甚是滑溜,他撲捉了許久,魚沒抓到幾條,腳陷進泥裡一時沒拔出來,整個人反倒一下撲到了泥地裡,立時便泥汪汪一片,連頭臉上都濺滿了泥巴。

  許適容見他抬起臉來,不住呸呸地吐著嘴裡的污泥,整張臉黑乎乎一片,只一雙眼睛轉動幾下,還能瞧出幾分黑白,模樣比那馬戲團的小丑還要怪要幾分,笑得差點直不起腰了。正樂著,哪知那楊煥的手已是一下朝她臉上抹了過來,躲閃不及,自己竟也被他抹了一臉的泥巴,氣得要踹他一腳,只腿卻是陷在泥地裡,一時拔不出來。

  楊煥見她那臉也終是沾了泥巴,這才嘿嘿一笑,叉了腰得意道:「夫倡婦隨,此天下至理,你沒聽過嗎?我都成泥人了,你怎好還這樣乾淨?」

  許適容狠狠白了他一眼,自己用衣袖擦了臉,低頭去撿附近的螺,不去理他。沒一會,耳邊卻又聽見那楊煥叫道:「哎呦我的娘,夾了我手!」

  許適容抬眼望去,見他一隻手竟是被只青腳沙蟹的鉗子夾住了,正死命甩,那蟹鉗卻是夾得十分牢固,甩了幾下都是沒掉下去,急忙叫道:「放地上去!」楊煥依言放低了手,那蟹才鬆了鉗,哧溜一下鑽到了個水洞裡不見了。

  「嬌娘,我指頭痛,快給我吹吹!」

  沙蟹力氣不大,夾了人手,雖是有些痛,只也沒出血,偏這楊煥卻獻寶似地將自己那手指頭伸到了她嘴邊,苦著臉不住叫嚷。許適容眼見邊上幾個婦人看見,又竊竊私語的,怕他臉皮厚,還要糾纏,只得應付著胡亂吹了下氣,楊煥這才笑眯眯收了指頭,在身上擦了下。

  這踩泥塗是個體力活,未等潮水要漫上,許適容已是有些腿軟,一腳陷進個深坑裡竟是拔不出來了,楊煥見她疲累,自己也是有些盡興了,瞧著那簍子裡螺絲沙蟹的也不少了,便拉了她手,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岸堤,邊上尋了個潭,洗了臉和腿上胳膊上沾的污泥,要往那縣衙裡回了。

  許適容實是疲累之極,從早上到現在又只啃過幾個蒸餅,腹中早餓得慌,走了沒多久腿便軟得不行,楊煥見她跟在後面軟塌塌的樣子,催了幾下,便停了下來道:「瞧你那沒用的樣,還是我背你走吧。」

  許適容吃了一驚,急忙搖手,只她還沒開口拒絕,楊煥已是幾步回到了她跟前道:「似你這般慢吞吞,便是天黑也回不了縣衙,小爺我可沒耐性陪你磨蹭!」說著已是蹲了身子,不由分說便架她上了自己後背,雙手一下托起了她後臀。

  「真的不用,被人瞧見不妥。」許適容伏在他背上扭著要下來。

  「我背我自家娘子,被人瞧見又怎樣?!」楊煥頭也不回,已是邁開了步子飛快往前去了。

  許適容無奈,怕被見過自己的人認出,只得將頭上那斗笠壓低了遮住臉,伸出兩手牢牢繞住他肩膀。平日裡不覺,此時伏在他後背,倒也覺著一片寬闊,且被這樣背著,自己果然是省力了不少。只走了段路,卻聽他呼吸似是有些沉了起來,伸頭過去看了下,見他面上有些泛紅,額頭也滴出了幾滴汗,只當他背不動了,急忙拍了他後背道:「我已是歇回了,快放我下來吧。」

  「你個婆娘好不曉事,再動來動去的,小心我走不穩摔了你下去!」

  楊煥沒有回頭,腳也沒停,卻是粗聲粗氣地喝了一句。

  許適容好心反被他罵,自己愣了下,一時倒是有些回不過神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6:11 AM

第廿七章

  楊煥背了許適容在背,起先倒也沒覺著,只走了段路,覺著有些下墜了,托高了下,覺著自己後背有些異樣,似是被她胸口鼓鼓囊囊地蹭壓了下,這才又覺著兩手托住她臀部的地方也是觸手一片柔軟,一下竟是心猿意馬起來,正有些面紅耳赤想入非非,突覺背後嬌娘不住扭動身子,口裡說著放下了叫她自己走。若非今日無意撞運,平日裡休想能這等近身的機會,既有些不捨,又怕被她看穿了心思,這才裝了生氣粗聲粗氣地吼了她一句。

  許適容被吼,一時倒也有些摸不到頭腦,待又行了幾步,那楊煥又托高了下,自己收勢不住,胸口又是貼著蹭了下他後背,這才猛地醒悟了過來,一下又窘又氣,使勁敲了他後背幾下,便已是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又怎麼了?你恁重一個人,背了你走不言感激,竟還捶打起我了?」

  楊煥轉回了身,抹了把額頭的汗,望著許適容,一本正經道。

  許適容方才是覺著他有些不懷好意,這才捶了他幾下的。此時見他一臉委屈,不禁又有些懷疑許是自己多心了?正有些歉意,不經意一抬眼,突瞧見他那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胸口,這才確信了此人方才確實是心懷叵測,那歉意也一下子沒了,冷冷哼了一聲道:「如此辛苦你了,難為你背了這麼沉的人,還有本事一心二用。」說完便是朝前走去。

  楊煥見她突然變臉,想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只他臉皮向來厚,面上不過稍稍一熱,便已是趕了上去,伸手攔住了笑嘻嘻道:「娘子勿要著惱,這就再背你走,此次保管一心一意了便是。」

  許適容見他又油嘴滑舌的,哪裡還理會,只拍開了他手,沉了臉加快腳步往前走去,倒把楊煥落下了段路。入了城門,瞧見輛往縣衙方向去的牛車,後面裝了些柴火,問了是順路的,便搭了上去坐在後面。那楊煥遠遠瞧見了,叫嚷了幾句,見沒停下的意思,氣喘吁吁地跑了段路,這才趕了上來,一下也跳了上去,坐到了許適容身邊。

  那趕車的方才見許適容是個單身女子,又順路的,便叫坐了上去,此時突覺後面又上了個人,回頭瞧了眼,剛想開口問話,突覺地那側臉怎的和自己前幾日在公堂門口瞧熱鬧時見過的知縣大人有些相似?再仔細想要瞧下,楊煥已是眉毛一豎,嚷道:「看什麼看,趕你的車便是!」

  那趕車的嚇了一跳,心道自己好心才順路捎帶一程,如今竟連多看一眼也要招罵,心裡一下有氣,正要停了牛趕他下去,又見方才那女子已是轉頭朝自己道:「這位大叔,我家官人方才吃錯了藥,見人就咬,大叔勿要和他一般見識,我給你賠個不是了。」

  趕車的見這女子言語甚好,這才稍稍消了絲氣。再瞧這兩個的樣子,女的氣嘟嘟,男的巴巴地看著,一臉小心陪好的樣子,確像是對鬧了彆扭的小夫妻,便搖了搖頭不再看,甩了下手上的細鞭,自管趕了牛車向前。

  待到了縣衙附近,天已是擦黑了,許適容謝過了那趕車的,便下去入了偏門進去,楊煥也急急忙忙跟了進去,將身上那簍子甩給了廚娘,兩人各自洗了澡換妥衣物後,廚娘也已是整了他那簍子裡的東西,添為晚飯的配菜了。

  兩人出去一天,不過就只吃了幾個早間帶出的蒸餅,此時早已是饑腸轆轆的。廚娘將那螺剪了尾,入油炒了下,撒些鹽,加水燒開便倒入大海碗裡,油花花的湯麵上浮了幾片綠蔥,聞著便有些鮮味。那沙蟹是煮了蘸醬醋的,一碗跳跳魚卻是用糯米甜酒烹了,嘗起來也是相當鮮美。許適容連吃了兩碗飯,這才放下了碗,夾了幾顆螺悠閒地吮出了肉,吃了起來,瞧一眼對面的楊煥,忍不住差點要笑出來。

  原來這吃螺也是要技巧的,第一次吃的人往往不得其法,任是怎樣努力,那殼裡的螺肉就是不出來。這楊煥便是屬於此類人的。東京屬內陸,螺本就少見,又是那下里巴人的東西,他便是吃,也是那種已經敲碎取出肉燒制好的大田螺,何嘗吃過這樣的小烏螺?此時夾了個放進嘴巴裡,吸得是滿頭大汗,那螺肉卻是出不來,反滾到了喉嚨裡,差點沒卡住,有些惱羞成怒,噗一口吐掉了,抬眼見許適容正瞧著自己,面上似笑非笑地,眼睛一轉,便涎了臉道:「娘子好本事,怎的連這也吸得這般順溜?不如你吸個肉出來餵我,叫我也嘗嘗這滋味?」

  他說話的當,那廚娘正從灶間出來,聽見了這話,笑得是花枝亂顫,急急忙忙便又轉了回去。許適容本是要瞧他笑話的,哪知反被噁心了下,呸了他一口,罵了句沒正經,起身便丟下他離去了。

  她到此後已是習慣了早睡,今日累了一個白天,此時吃飽了歇下來,更覺睏頓,早早閂了門上床要睡覺。剛放了帳子,便聽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還以為是小雀,便懶懶應了句。

  「嬌娘,我今日很是快活……」

  門外響起了楊煥的聲音。

  許適容怔了下,淡淡道:「玩了一日,自然是快活的。」

  「嬌娘,我睡不著……」

  「唔。去衙門外再尋個小娘子,背了她繞城走一圈,回來自然就睡著了。」

  頓了一下,門外又道:「嬌娘,你開開門,陪我說說話,就說話……」

  許適容翻身朝裡,扯了幅薄被蓋在身上,這才閉了眼睛懶洋洋道:「既是說話,隔著門板也能說。我聽著呢。」

  楊煥故技重施,此番卻沒昨夜那般順利,又敲了幾下門,聽裡面已是靜無聲息了,想著強行踹門進去,只那膽色又不夠,在門口團團轉了兩圈,突瞧見小雀在那回廊邊探頭探腦地看將過來,咳嗽了聲,兩手負在背後便慢慢踱了出去。

  楊煥對這修築海堤之事倒也沒有忘記,許適容不過催了兩聲,沒兩日那木縣丞便擬了份摺子上報州府,痛陳海堤利害。這摺子上去了十來日,杳無音訊,便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又另發了兩道上去,這回通州倒是來了封信,只不過並非州府裡對這海堤摺子的回訊,卻是發給楊煥夫妻二人的家書。

  這信是州府裡陸通判陸夫人寫來的,說自己是嬌娘母親許夫人的遠房表姐,兩人小時也是時常往來的,只後來各自嫁做人婦,便也天各一方,不大往來了。前些日子接到了許夫人的來信,這才知道外甥女原來隨了夫君到通州上任,心中十分歡喜,因了下月初三恰是陸通判的五十整壽,故而修書一封,請外甥女和女婿務必賞臉到通州來,敘敍舊情云云。

  許適容看罷信,想起自己前幾個月臨離太尉府時,許夫人悄悄地確實曾提過通州府裡確是有這麼一位表姨,怕她到了青門縣,天高路遠地沒了娘家照拂,要吃楊煥的虧,說自己會跟那表姨通氣,叫她照看著點。當時她聽罷,也不過是胡亂點頭應下,早就忘了這茬,今日收到了信,這才想起了確是有這麼回事。

  許適容丟下了信,那楊煥卻是揀了過來,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這才直了嗓子叫道:「小雀,快去給夫人和小爺我收拾行裝,明日就出門了。」

  小雀應了聲,正要轉身出去,卻是被許適容給叫住了,略微皺眉道:「便是當真去,離下月初三還有七八日呢,你這麼心急火燎地做什麼?通州府到此也不過一兩天的路程。」

  楊煥正色道:「你不知道,我那叫州府裡撥銀修堤的公文上去了恁久,州府裡至今連個屁都沒下放。須得自己過去催問了,才知曉是什麼意思。若都這樣蹲著,猴年馬月也是等不到批文的。正好趁了這機會,早些過去探探門路。」

  許適容看了他一眼,見一臉正色的,那話雖有些粗,只聽起來倒也是有理,沉吟了下,便應了下來。楊煥這才喜笑顏開,忙不迭地催著小雀去收拾東西了。

  他方才那話說得冠冕,雖是有幾分真,只也懷了小心思的。原來自到了此,縣裡雖也偶爾能見到些牡丹藥桂的,只比起東京,卻是差了不知道多少,稍微過得去的街道也就那麼幾條,便是玩耍也沒地方可去,早被憋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了。此時突接到來信邀約,想到那通州府就算不比東京繁華,好歹也是一州之中心,無論如何總會比這青門縣要好。

  他又是個急性子的,想到了的,哪裡還按捺得住,恨不得立時便要過去了。被許適容一問,想也未想,張開了嘴,信口便出來了一番大道理,見果然說動了她,心中自是歡喜無限。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楊煥將縣衙裡的事情交托了給了木縣丞,將收拾好的東西堆在了小雀的車裡,許適容另坐了輛馬車,自己騎了匹馬,帶了二寶,便要朝那通州府去了。附近的居民聽說知縣大人竟是要親自趕去通州府裡為民請命,一傳十,十傳百的,不一會便嘩啦啦聚來了不少鄉民,一路相送,直到晌午時分才出了青門縣縣境。

  那楊煥起先想的更多的是換個熱鬧點的地方嬉遊下,這為民請命不過是順帶的,此時眼見眾多鄉民如此愛戴,一個個面上俱是殷切希望,一時倒是有些抹不下臉,拍了把胸脯,大聲道:「眾位鄉親只管放心回去,我楊煥這回要是拿不到修堤的上命,我這楊字就倒過來寫!」

  那相送的縣民聽得知縣大人竟是如此一心為民,更是感激不已,俱是下跪拜別,直到那馬車和騎在馬上的人影遠遠消失在官道上了,這才紛紛回了家去。



第廿八章

  一行人快馬行至晚間,離那通州府還有將近二三十來裡路的時候,經過一個集鎮,瞧著天色已是黑了下來,再往前走只怕既到不了城,又尋不到合適落腳的地,打聽得鎮上只有一家還算齊整的客棧,便尋了過去,打算歇一個晚上,明日一早再趕路。

  許適容的馬車停在客棧門口,瞧著楊煥和二寶進去了大堂裡要房間,半日裡卻不見出來,心中有些奇怪,自己便下了馬車,叫了後面的小雀一道進去看個究竟,剛邁開步子,身後冷不丁地飛快衝來了幾匹高頭大馬,瞧著似也是要此打尖的樣子,只速度太快,若非自己閃避得快,當前那騎馬的人也看到了有人在前,壓了下馬,只怕自己已是被撞飛了出去。饒是如此,那馬也已是撞到了她,許適容收勢不住,接連後退了幾步,一下跌坐到了地上。

  一邊的小雀被這一幕嚇得目瞪口呆,眼見許適容跌坐到了地上,半天起不來,神色有些痛楚,這才回過了神,一邊上前扶她,一邊回頭衝那仍坐在馬上的人怒駡道:「住店還是投胎啊?瞎了你狗眼啦,撞了我家夫人!」

  那馬上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見自己撞了人,本是有些過意不去的,只被小雀這樣罵,一下便起了怒氣,揚了下馬鞭,哼了聲道:「誰叫她走路不看著點,我明明朝這裡來了,她還非要自己撞過來,幹我何事?你個胖丫頭,莫不是和那婦人合起來想訛錢?」

  小雀聽那男子竟是把過錯都推到自家夫人頭上,撇得乾淨不說,反倒誣陷自己是訛錢,氣得也顧不得許適容了,呼一下站了起來便要再罵。

  「小雀,方才確是我走得急了些,沒看前後,與此人無關,休要再吵了。」許適容已是扶了腰站了起來,皺了眉頭道,說完便轉身朝那大堂裡去了,連正眼也沒瞧過那男子和他身後那幾騎一眼。

  小雀見自家夫人已是轉頭朝裡去了,狠狠朝那男子吐了口口水,這才氣哼哼趕了過去扶住了許適容。

  許適容方才摔在地上,倒也確實沒什麼大礙,只臀部頓地有些痛,另只手因了撐地,手腕處錯了下,只也沒到傷筋動骨痛得熬不住的地步。她素來便不是個嬌氣的人,等緩了過來便自己從地上起了身,也懶怠和門口那幾個騎馬的人辯理了。等進了大堂一看,倒真是有些惱了,楊煥居然正在和個掌櫃模樣的人在吵嘴。那掌櫃似是有些為難,抱拳作揖了,嘴裡不住道:「客官見諒則個,見諒則個,實在是小店裡天字號的幾間房都已被人訂了去了,實在委屈客官了……」

  許適容到了楊煥身後,聽他把那櫃檯捶得叭叭響,怒道:「什麼人占了屋子又不住的,小爺我有錢,給你雙份的房錢,騰一間出來!」

  「哎喲客官,我眼皮子淺,雖只認錢,只也知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的,那屋子既是收了人家錢,無論如何是不能再換主了,您要嫌我這裡其他屋子差,我把我自個那間讓給你,你瞧成吧?」

  「我呸,就你那天字號的,我還嫌有股餿氣熏了我娘子呢……」

  許適容聽他與那掌櫃為了幾間房的事爭吵不休,本是有些著惱了,突聽他這樣說了句,倒是愣了下,隨即開口道:「掌櫃的,剩下有的屋子裡揀乾淨些的便是,你那天字房既是有人訂了,便也罷了,哪有後到的反而強要的理?」

  她這話一半是說給那掌櫃的聽,一半卻是說給楊煥聽的。楊煥回頭,見是她站在那裡,望著自己,神色裡似是略微有些不快,急忙湊了過來低聲道:「嬌娘,我知你素來是愛乾淨的,這地方本就不好,屋子再差些,怕你住不慣。」

  許適容見識過楊煥的裝相,此人最大的本事便是嘴裡說一套,心裡想一套,此時便是真的為自己著想,也是不大敢相信了,只淡淡道:「出門在外的,哪裡那麼多講究?有個地睡就行。」說著又轉向了那掌櫃道:「要三間屋子。」

  楊煥聽她都如此說了,沒奈何只得歇了勁。不料那掌櫃翻了下本子,卻搖頭道:「早些還有,方才論理的功夫過去,只剩兩間了。」

  許適容本是想著自己和小雀一間,楊煥一間,那二寶和車夫一間,如今聽說只剩兩間了,倒是有些躊躇起來。那楊煥正又要發作,已是聽見身後有人朗聲道:「方才我家堂弟不小心衝撞了夫人,所幸夫人大量未曾計較,這幾間天字房,夫人若是有需要,在下便讓了出去,權當是賠罪。」

  許適容轉過了身,抬眼望去,見大堂口裡正大步走進了幾個男子,當先的一人身材魁梧,臉容線條便似刀刻出來般硬朗,眼睛炯炯,看起來三十來許的年歲,身邊是方才那撞了自己,又和小雀吵架的年輕男子,後面跟了幾個隨從模樣的人。方才說話的想必便是這男子了。

  「喲,三爺,你來啦?房都給留著呢。」那掌櫃似是與這男子十分相熟,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招呼。

  許適容聽得這稱呼,心中一動,回頭又看了一眼這男子,見他正炯炯地望著自己,毫無避嫌之意,眉頭微微蹙了下,便已是回轉了頭。楊煥聽得許適容被衝撞,也沒注意別人如何,一下已是拎起了她的手,左看右看個不停,看不出什麼異樣,這才鬆了口氣,手指頭已是朝那男子面門指去,怒道:「我家娘子金玉一般的人,你什麼人,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衝撞了過來?」

  那男子一怔,他方才在外面,眼見自家堂弟收馬不及,撞倒了那婦人,力道確是不輕,本以為是要扯住了哭鬧幾下,給些銀錢賠了也就了事了,哪知那婦人卻是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反倒是攔了丫頭,淡淡丟下句話便自管進去了,心中倒是有了幾分意外。待自己入了大堂,雖聽見了爭吵聲,只那眼睛都一直落在那婦人的背影上,倒也沒注意她身邊那年輕男子,此時見他服色華麗,一臉怒氣地指向了自己,倒也不惱,只微微一笑道:「這位公子,不知府上如何稱呼?」

  楊煥哼了一聲,正要自報家門,許適容已是揚聲道:「不過是小門小戶而已,說出來只怕惹人笑話。我方才說過了,是我自己不慎,與別人無關。那幾間屋子既是你訂的,哪裡又能被我們占了去?多謝美意。」說完也沒多看,只叫那掌櫃帶去那兩間空屋子。

  楊煥聽那男子說要讓出屋子,本是有幾分喜色,哪知許適容一口就給回絕了,又已跟了那客棧的夥計去看屋子了,也顧不得那男人,急忙追了上去道:「嬌娘,只兩間屋子,我們恁多人怎好住?那人既是願意讓出屋子,我們也不白住,多補他些銀錢便是,我倆一間,二寶車夫一間,小雀……」

  「兩間屋子,你們三個一間,我和小雀一間,湊合住一晚上便是,為何非得巴巴地欠了別人人情?」

  許適容沒等他說完,便已是低聲打斷了他話。

  楊煥一愣,苦了臉道:「這……這不是委屈了你嗎?」

  「集鎮上就這一家客棧,你愛住便住,若是不願,去睡外面馬車上,那裡倒也寬敞。」

  楊煥偷偷瞧她一眼,見她神色淡淡,看都沒看自己一眼,心知是不能說動她了,無奈長長歎了口氣,回頭正要叫二寶把行李搬進來,突瞧見方才說要讓房的那男子還在朝這裡看,心中突地起了絲不快,狠狠盯了他一眼,那男子這才哂然一笑,收回了眼光。

  幾人在那客棧裡用了飯,楊煥只得和二寶車夫住了一間屋子。不用他說,那兩人早自己滾了地鋪,因了趕路辛苦,沒一會那鼾聲便此起彼伏了,只他獨個唉聲歎氣了會,突想到待明日到了那陸府,陸夫人必定是要留他二人住府上的,到時那嬌娘總不能再要兩間屋子分開了住,兩人無論如何總是要睡一屋的。這樣想著,心情總算好了些,這才在一片震天鼾聲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早,幾人收拾妥了重又上路,恰遇昨夜那被稱為「三爺」一夥的亦是上馬出發,在門口遠遠地打了個照面,便見那幾騎馬亦是朝通州方向去了,身後道上揚起一片黃塵。小雀今日陪了許適容一道坐在馬車裡的,透過那簾子瞧見了,氣猶未消,嘴裡罵道:「一群不識禮數為何物的鄉巴佬!」許適容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那小雀猶自又罵了幾聲,見她混不在意,這才歇了下來。

  中午時分便是入了那通州城。這一州之府雖不比東京,只果然也是十分繁華,街面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許適容只看了一會,便閉了門簾不再看,那楊煥卻是東張西望十分快活。等問了路,到了那通判府,叫門房傳了話進去,沒一會,從那大門口便是迎出了陸夫人。

  陸夫人四十多的年歲,身材高挑,模樣甚是爽利,見了許適容便拉著她手寒暄個不停,又怪她怎沒早傳個信過來,自己好去城外迎接。許適容含笑一一應了,那陸夫人這才又看向了一邊的楊煥,連聲抱罪,說是陸通判在那州衙,自己家那兒子也是外放圍觀,未能前來待客,叫見諒。

  楊煥這回倒是學乖,待入了內堂,奉上了帶來的禮,這才一本正經道:「前日收到夫人書信,內子實是思親心切,我又久仰陸大人官名,實在是想親近下,這才早早便過來了。叨擾在先,又是後輩,豈敢勞煩陸大人。」

  許適容聽他這話,雖拉了自己作擋箭牌,有些不實,只也難得從他嘴裡聽得如此得體的話,倒也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那陸夫人亦是有些意外,想起前些時日收到了許夫人的信,把這女婿貶得是一文不值,說腹內草莽,又性喜獵色,前些時候還差點害嬌娘雙目失明,只後悔自己當初怎的會尋了這樣的人做女婿,又說若非自家女兒不願和離,否則拼了和那楊太尉家撕破臉皮,便是十個也早要和離掉的。心中便對這外甥女婿存了些輕視之意,此時聽他開口,倒也一板一眼的,並沒許夫人說的那樣不堪,倒是愣了下,急忙臉上堆起了笑,不住口地誇他儀表堂堂,人才一流。又一疊聲地吩咐家中丫頭給他倆備房。

  許適容猶豫了下,笑道:「姨媽,我兩個年輕不曉事,在家慣會吵吵嚷嚷的,住府上怕吵到了姨媽和姨父,還是出去住客棧的方便,方才一路過來,瞧見有幾家都不是不錯的。」

  她話沒說完,便是被陸夫人打斷了,佯怒道:「你叫我一聲姨媽,那便是我自個嫡親的閨女般。自家閨女到了家,哪有家中不住,反出去住客店的理?被你娘知道了,還只道是我見外呢。」

  許適容心知是推脫不掉了,無奈只得應了下來,那陸夫人這才面上露出了笑,歡歡喜喜地親自挽了她胳膊送到房裡去。楊煥得償所願,自然也是笑嘻嘻地跟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6:25 AM

第廿九章

  晚間那陸通判回府,楊煥既是下官,按了輩分又是外甥女婿,自是免不了拜見一番。陪著宴飲之時,撒開了三寸不爛之舌,施展開來拍馬功夫,把那陸通判哄得是紅光滿面,喜笑顏開,以為自己竟是遇到了個忘年知音,連連點頭道:「外甥女婿雖到地方不過數月,只也連破奇案,青門一縣百姓無不稱道。我雖遠在州上,也是風聞一二。今日一見,果然是孺子可教。當年尚在朝堂之時,與令尊雖無深交,只也朝夕相見隨於君側。可見虎父無犬子,楊大人若是知道,想必亦是欣慰異常啊。」

  楊煥聽他讚揚自己,強壓住心頭得意,謙虛了幾句,突地想起自己此行過來的那「附帶目的」,急忙敬了杯酒,這才問道:「小侄前些時日受了民眾所托,上報文書到州府衙門,請求修築沿海海堤,只恁久過去都無回訊,大人可知曉這裡頭到底如何?」

  陸通判喝了口酒,眯了眼瞧下楊煥,這才咂了咂嘴,搖頭道:「難啊,難啊。」見楊煥有些不解,也不賣關子了,趁了酒意續道,「你那文書早是到了州府衙門,只一直都壓著未議。我瞧最後只怕是要不了了之啊。這修堤之事呢,也非你第一個提起的,早些年就有人叫嚷過的。只說句修堤還不容易?難的是那修堤要用到的銀錢。」說著看了下左右,這才壓低了聲音,又悄悄道:「實話跟你說,如今州府的銀庫裡賬面上是有幾百萬的盈餘,只那實際的庫錢,卻是遠遠沒這個數。你要修堤,便要動庫錢。到時捅破了這層紙,誰來收拾這馬蜂窩?」

  楊煥猛拍了下桌面,瞪大了眼道:「難道都是……」

  「說不得,說不得啊……」陸通判顯見很是滿意他的反應,又喝了口酒,搖頭晃腦道,「其餘各路州也是盡然啊。大家都彼此彼此,也就心照不宣了。說來慚愧,老夫這通判之位乃是皇上欽派,本是監察一州知事,眼見如此局面,卻也是無可奈何,空擔了通判之名啊。」說完唏噓不已。

  楊煥聽罷,念了兩遍「心照不宣」,兩人又你來我往,那陸通判喝得連舌頭都大了起來,這才散了各自回房。

  許適容聽得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知是楊煥回房了,也不理睬,只自顧躺在塌上朝裡而臥。

  楊煥方才曉得了這修堤之事有些不大靠譜了,不過也只略微失望了下,此刻早忘了自己誇口說過的那楊姓倒寫的話,一心只想著回房了。待興沖沖到了屋子門口,輕輕推了下,見果然沒有上閂,推了進去,摸黑著點了燈,這才躡手躡腳到了榻前,掀開了帳子,見她果然正面朝裡側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又悄悄探過了些身子看去,見眼睛合上,似是已經睡著了,心中大喜,便要脫衣也上床了。

  許適容聽得床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那楊煥在脫衣服了,也不睬他,待估摸著要爬上床榻了,這才睜開了眼,張口道:「滿身酒味的,你想熏死我嗎?」

  楊煥一怔,還道是自己吵醒了她,急忙低頭自己聞了下,搖頭道:「沒有啊,方才都是你家那陸姨父在喝,我不過是陪著吃了兩杯而已。」

  許適容坐了起來,瞧了一眼,見他脫得已是只剩中衣站在那裡了,扇了下風,皺眉道:「快去洗澡,不洗乾淨,休想上床!」

  楊煥方才見她醒來,心裡已是在敲起了小鼓,想著今夜只怕是難順順當當地爬上這張床了。只畢竟是在別人家做客,自己若是拉下臉用強,料想她也不會大聲嚷嚷起來惹人笑話,到時憑了自己力氣,還不是手到擒來。正思忖著那強來的可行性,突聽她口氣,竟是只要自己去洗個澡,然後便可上去了,心中歡喜,怕她又反悔了,二話不說便去了外面廂房裡的屏風後把全身都淋了個遍,胡亂擦乾了,急急忙忙趕了回來。

  「嬌娘,我洗過了。」

  楊煥站在榻前,小心翼翼地道。

  「嗯。」

  許適容也不看他,只自己往裡面挪了下,空出了片地。

  楊煥哎了一聲,噗一下吹了燈,已是爬上了床,攤手攤腳躺了下來。沒一會,聽著裡面呼吸均勻,便慢慢地往裡挪了些進去,剛挨到她手臂,已是被許適容「啪」一下用手上的扇子敲了下手,這才又挪了回來。

  「唉,騎了兩日的馬,昨夜那客棧的枕頭又硬,一宿沒睡好,早上起來,脖子都似要斷了……」楊煥摸了摸自己的後頸,故意嚷道。

  許適容睜開了眼,模模糊糊瞧見他正面朝自己躺著,那口氣又有些在撒嬌,便坐了起來,笑吟吟道:「是嗎?確是有幾分辛苦的。要不要給你敲拿下筋骨?」

  楊煥聽他竟是開口要給自己捏背,喜出望外,哪有不願的理,急忙趴了下來,喜孜孜還在等著,卻聽她道:「把上衣脫去呀,這樣隔著衣服,如何揉捏?」那說話的語氣裡竟還有些愛嬌的意思,惹得他心中一顫,忙不迭脫了中衣,赤裸著上身剛趴下,一下已是覺著自己大腿一重,那嬌娘竟是跨坐了上來,柔若無骨的雙手已是貼上了他後背,揉搓捏拿,力道恰好,剎時心猿意馬,連那小心肝都撲通跳了一下。

  「舒服嗎?」

  許適容柔聲問道。

  「舒服……」

  楊煥趴著不動,含含糊糊應道。

  「嗯。你胳膊這樣平攤著,這長度就和你體長差不多呢,你的兩個肩膀呢,是你體長一半的一半,」許適容從他胳膊揉捏到肩膀,一邊慢慢道,「而你的手掌,則是你體長的十分之一。」

  「有趣……哪日找個繩子量下,瞧你說得準是不准……」楊煥聽得新鮮,突又想了起來,問道,「十分之一?」

  許適容唔了一聲,道,「說得直白容易想像些呢,就是把你手切下來,要十隻這樣的手掌,頭尾相接,正好可以從頭擺到你的腳……」

  她話說著,已是明顯感覺到身下一僵,心裡暗笑了下,手上的動作卻未停下,又慢慢揉搓到了後背。

  「呵呵……果然有些意思……」

  楊煥乾笑兩聲,勉強應道,急忙收回了胳膊,伸進了枕頭底下,用臉壓住。

  「唔。你方才不是說脖子要斷嗎?給你揉下後脖,好嗎?」

  「好……好……」

  「嗯。你感覺著,我現下揉的地方,就是脊椎骨。」許適容指尖沿著他後背中間的凹槽處一路滑下,引得他止不住一陣顫慄,滑過的地方一下起了層雞皮疙瘩,「這條長長的骨頭,像根柱子,總共是由二十六塊小骨頭連成的,」許適容的手又慢慢挪了上去,一塊塊摸了下來道,「你用心感覺下,我現下揉的最上面的,這是頸椎,一、二、三……總共有七塊,接下的,便是胸椎,胸椎最多了,十二塊,再是五塊腰椎,最後兩塊,一是骶椎,一是尾椎……」

  她的手隨著口中的解說,慢慢地又一路下滑,只語氣裡卻是透出了絲陰氣:「這脊椎對你太重要了,你務必要小心保護,萬萬不能磕碰。萬一若是不小心折斷了什麼的,往嚴重了說,就是死去,記得前些日裡李氏一案嗎?便是個範例。即便不死,往輕裡說,腰便斷了,兩腿無法站立,這還不打緊,二寶啊,三寶啊誰的還可以抬了你出去喝花酒什麼的,最要緊的,便是連你那裡也是沒知覺了,只能看,不能動,從此生不如死,廢人一個……」

  她說著,手上已是加了力氣,猛地捏了下他有些突出的後頸骨。

  「嬌……嬌娘……」

  楊煥顫聲著叫了一句。

  「嗯?」

  許適容淡淡應了下。

  「我……我突然覺著脖子不痛了,已是好了。你那手藝真不錯……」

  「唔。下次再身上痠痛什麼的,只管開口,誰叫我兩個是夫妻呢。」

  「那個,有地鋪嗎?給我鋪個。我睡覺磨牙打鼾的,腿又亂踢,怕踢到了你……」

  「難為你一心為我著想,也就不勉強你睡榻上了。只睡地鋪也太委屈了,怕有潮氣,我瞧屋裡那春凳又寬又長的,倒是不錯,給你個枕頭,睡那裡去?」

  許適容從他身上起來,丟了個枕頭過去,笑眯眯道。

  楊煥抱了枕頭,一骨碌爬了起來便滾下榻去,黑燈瞎火的,那腳被自己方才隨意甩在榻前踏腳木上的衣物絆住,悶哼一聲,已是撲到了地上,所幸有那枕頭墊著,倒也不怎麼痛。

  「又怎麼了?」

  許適容狀似驚訝地問道。

  「沒……沒甚……」

  楊煥含含糊糊應了聲,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枕頭便往那春凳去了。在上面剛躺穩了,只略一想,這才突地有些醒悟過來,暗罵了聲自己無用,那日明明連死人骨頭都刷了一大鍋,如今竟是被她輕輕巧巧幾句話又給攆下了床。心中越想越是不甘,有心再摸過去,只方才這樣狼狽不堪了,任他臉皮再厚如城牆,此時也終是有些拉不下臉。長吁短嘆地翻了一會身,終是因了接連趕路,方才那喝下的酒又有些起了,這才睡了過去。



第三十章

  這接連幾日的,楊煥忙著隨了陸通判和城內州府裡的官員應酬引薦。那陸夫人則日日收到各府夫人的邀約請柬,不是賞花會,就是鬥草宴,許適容自也是不得空,雖再三推卻,只那陸夫人卻不依,說這邀約請柬從前也沒這麼多的,那些各府邸的夫人們聽說了她是京中許翰林的家的千金,楊太尉家的媳婦,此番那楊煥又是被皇帝特意下放了去歷練,日後要當重用的,無不想著結交一番,日後自家夫君官場上也好多份善緣。這才輪流著辦了這些聚會,十個裡有七八個倒是沖著她來的,她若不去,別人問起,自己也是無法交代。許適容無奈,只得也日日裡梳妝打扮了隨那陸夫人去赴邀約。如此轉眼便已是初三日,陸通判的五十壽誕了。

  這通判品階雖比不上知州,卻是太祖皇帝當年為了加強對地方官吏的監控,防止知州專擅作大而設立的職位,由皇帝直接委派的。不但知州發佈的屬令須由通判一道署名方生效,更有直接越級向皇帝報告各事項的權限。那陸通判平日裡有些獨來獨往,不大喜歡結交的。眾官對他都是有些忌憚,此時恰逢壽辰,便都看成了個親近的好機會。故那壽筵雖是晚間,只一大早地闔府裡便忙碌開來,人來客往的,甚是熱鬧。

  陸夫人是個能幹的,早幾天便是將迎來送去的都安排妥當了,故而今日雖是忙,卻絲毫不亂。到得過了晌午,各府裡的夫人們帶了丫頭侍女的俱也是過來了,齊齊聚在後花廳處,一時鶯鶯燕燕、脂粉環繞地十分熱鬧。許適容也算半個主家,又被陸夫人特意叮囑了叫陪著待客的。雖是不擅此道,只也得勉強著笑臉迎人。被幾位夫人拉著輪番灌了幾道酒,因了酒量淺,一下便是面泛紅潮,有些眼熱心跳起來,胸口又悶得慌,也顧不得事後陸夫人的抱怨了,瞅了個空,自己悄悄退了出來,想去臥房裡歇下。

  這陸府的後院與前堂的中間用個園子隔開的。東京因了地貴,莫說一般京官家中,便連皇宮御花園也嫌狹仄。只這通州卻是不同,天高地闊的。陸府在通州官宦人家中尚稱不上奢闊,只這園子裡卻也是假山矮石,引泉入流,亭台榭閣的,比太尉府家那園子大了不知幾個。此時前堂那裡賓客濟濟一堂,熱鬧非凡,這園子裡卻是十分靜謐,連平日裡不時來回走動的那些丫頭僕婦們此時也都不見了蹤影。

  許適容沿了花徑往後院屋子去,看著兩邊花木扶疏,走了幾個岔口,這才覺著有些尋不到路,正要循了舊路回去,卻因方才走了些路,日頭又曬得熱,喝下的那酒意一下湧了上來,胸口突突亂跳的,便似要栽倒在地了。

  抬眼突瞧見邊上那竹從裡掩了座小涼亭,急忙走了過去,見裡面放了張梅花填漆小幾,邊上橫了張美人榻,榻上還丟了把泥金薄紗團扇。因了這園子也算是內院之所,若無主人想陪,平日少有男子入內,此處想是陸夫人平日納涼午憩的所在了。

  因了眼皮沉得厲害,便半靠半臥地倚在了塌上,想稍微休息下,待這陣子酒意過了再回去。哪知這亭子裡涼風習習的,被風一吹,全身毛孔都似舒張開來,一下竟是睡了過去。

  許適容在這涼亭裡小憩睡去,便是做夢也不會想到,就在隔她不遠處,園子角落的一座假山後,此刻正有兩人躲在那裡竊竊私語,似是在密謀什麼,一人往另一人手上塞了包什麼東西,四顧了下,見四周無人,立時便分頭從小道上散了去。

  此兩人商量妥當,各自隱入了花徑之中匆匆離去,本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卻是萬萬也未曾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在他兩個說話的當下,邊上樹叢後正隱了個尾隨而來的男人在側耳細聽。那密謀的雖壓低了聲音,只那說話內容卻是盡數落他耳中。待那兩人背影離去,這男人才從後面走了出來,皺著眉頭想了一會,眼裡突地掠過了絲寒意,自言自語道:「如此也好,省得後患。」

  那男子不再停留,邁步也匆匆朝前堂方向去了。行過一條花徑之時,見一從翠竹,盡頭露出涼亭一角,也不在意,正要掉頭離去,突一陣風吹過,卷得竹冠刷刷作響,引得他又回了下頭,這卻瞥見個女子,居然正半倚半靠在張煙色美人榻上,雙目閉上,似是在沉沉入睡。

  那風一止,竹吟便是止了下來,四周又靜靜一片。只這男子卻是停了腳步,遠遠瞧了下那女子的睡顏,覺著有些面熟,在哪裡見過般。突地一頓,似是想起了什麼,待要過去瞧個究竟。只走了兩步,便是停了下來,面上現出絲躊躇之色。欲待離去,眼睛又忍不住瞥了下那女子,見她睡得沉沉,終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之意,又靠近了些。

  待到了近前,那男子已是確信無疑,此刻這正倚臥在美人榻上的女子便正是自己前幾日入通州落腳在鎮子上的客棧中時遇到過的那婦人。前次這婦人瞧著目光冷清,神色素淡,此時卻是斜斜倚躺在那裡,面泛桃霞,唇色如櫻,眼睛微微闔上,只見長長一道眼睫。一手被頭枕著,一手鬆鬆地握了柄團扇,指尖青蔥,身子微微蜷曲著,縷金雲緞裙的下擺處露出了雙藕荷色芙蓉繡鞋的尖頭。

  此時竟又如此巧合碰到!那男子看著面前這婦人,正有些驚疑不定,突聽外面遠遠傳來了女子言笑的聲音,似是正朝這方向過來,眉頭微微皺了下,看了下四周,立時便閃身出了亭子,隱到了那竹叢之後。

  來者正是陸夫人和小雀。原來那陸夫人被個都檢夫人扯住,說叫引薦認識下她家那外甥女楊夫人,遍尋了花廳,也是不見人影。問那小雀,這丫頭方才也只顧和別的丫頭們悄悄說話,也是一問三不知的。幸而有個站在花廳邊的丫頭,說方才恍惚間似是瞧她出去,朝那後園子去了,兩人這才找了過來。見屋子裡沒人,想必便是在園子哪裡躲懶了。這才一地兒一地兒地尋了過來。

  那陸夫人剛拐過花徑,遠遠便瞧見許適容倚臥在自己平日用來納涼的那美人榻上,瞧著竟是睡著了。急忙走了過去,略略拍了兩下她臉,許適容一下便是驚醒了過來。這才發覺自己竟是睡了過去,急忙坐起了身,捋了下略微有些淩亂的髮絲,不好意思地道:「方才被夫人們強行灌了些酒,有些上頭了。本想著回房裡歇下的,哪知姨媽府中園子太大,一時走岔了路到了此處。睏頭上來了,本想靠著略歇下的,哪知竟是睡了過去。」

  陸夫人瞧她此時醒來,猶是容色瀲灩的,忍不住捂了嘴笑道:「嬌娘,美人榻上臥美人,說的可不就是你麼。姨媽貪涼才在此設了個榻。這裡雖說是內,只也保不准什麼時候就闖進個男子的。姨媽我是人老珠黃了不打緊,只你這般嬌滴滴的美人,萬一被人窺去,外甥女婿知道了,還不要鬧到我面前去?」

  原來前日一早,許適容早起出了屋子,那楊煥卻仍趴在那春凳上呼呼睡懶覺。沒曾想這陸夫人屋裡的丫頭奉命來請有事相議,一頭撞了進來瞧見了,想是回去陸夫人處學了舌,陸夫人這才知道了他二人雖少年夫妻,竟是分床睡的。暗地裡便尋了許適容打聽,許適容自是說自己二人不過臨時吵嘴,這才不叫他同床的。那陸夫人半世江湖,為人老練,這話雖半信半疑,只見她不願多說的樣子,自也是沒再多問,只這幾日倒時常拿他二人打趣個不停。

  許適容聽她此刻又打趣了自己,便從那塌上站起了身,微微笑道:「今日前面客人多,姨媽又是主家,必是忙得很。我方才歇了一覺,覺著已是醒了許多,這便一道過去吧,叫客人等久了不好。」

  許夫人呵呵一笑,伸手挽住了許適容的手,一邊往外走去,一邊笑道:「你小時我也是見過,只那時卻是吱吱喳喳,性子又急得很的。不想如今竟是沉穩了許多,與小時是判若兩人了。怪道說女大十八變啊,不只那樣貌在變,便是性子也是一樣。瞧著倒真恨不得你就是我自個那嫡親的閨女呢……」

  許適容聽她誇讚自己,笑著謙了幾句,反挽住許夫人,小雀跟在後面,一道離了那涼亭。

  那男子待得腳步聲漸漸遠去,悄無聲音了,這才又從竹林後出來,眼睛朝方才那被喚為嬌娘的女子躺臥過的美人榻上溜了一眼,正欲離去,突地怔了一下。

  塌上的裡側,正臥了枝細細的點翠蝴蝶花鈿。

  ~~~~~~

  晚間陸通判的壽筵極是熱鬧,賓主盡歡,直鬧到夜深,客人才陸陸續續地散盡。路近的自是各自被家僕隨從扶了醉醺醺地離去,路遠些,人又喝得爛醉的,俱是留宿在了陸府之中。

  那楊煥酒量越發見長,喝了許多的酒,回房之時竟也撐得住,只和許適容不住歪纏。躺在那春凳上,和她隔了層床榻的帳幔,一會兒說今晚外面男賓那酒宴場所裡,把這通州城裡的豔妓美人通通都是攬了過來的;一會兒又說自己是柳下惠再世,美人當前,紋絲不亂,嚷著讓許適容聞他衣服,瞧沒有沒脂粉味。一直絮絮叨叨到了將近四更天,這才倦極了,兩人沉沉睡去。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許適容正睡夢中,朦朦朧朧耳邊似是聽到了陣尖銳的叫聲,猛地驚醒,隔了帳子便瞧見窗口處隱隱透進來了紅紅跳躍的一片火光。

  「救火,快救火!南房著火了!」

  很快,外面遠遠地傳來了更多的嘈雜聲,又有不斷來回跑動的腳步聲。

  本是寂靜酣眠的夜,一下被這意外給徹底地驚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6:39 AM

第三十一章

  許適容抓過了外衣裹在身上,一把掀開了帳子,幾步便到了窗子前。推開窗格,赫然瞧見與自己住處不過一牆之隔的南屋方向已是火光沖天,火借風勢,燒得劈裡啪啦作響,火星卷過了圍牆,不時濺落到了地上,不過片刻功夫,甚至感覺到了自己面上被炙烤得有些發燙。

  這一排南屋連著十幾間,今夜住的都是些醉酒留宿的客人,如此深夜,竟然會燃起這般大火!

  許適容回頭瞧了眼楊煥,外面火光沖天,嘈雜一片的,此人竟仍攤手攤腳躺在那裡,睡得紋絲不動。怕此間萬一也被引燃了,急忙到了春凳邊,叫了幾聲他名字,見毫無反應,抬手往他臉上死命拍了兩下,楊煥這才睜開了眼,茫然一片。

  「大人,夫人!著火了,外面著火了!」

  正此時,門外響起了陣急促的拍門聲,小雀正在那裡大叫個不停。

  許適容過去開了門,果然是小雀,只瞧起來滿面焦惶之色,上氣不接下氣道:「夫人,陸夫人怕你們仍睡著,叫我來叫你們避下來著……」

  「陸夫人呢?」

  「吩咐了我過後,瞧著便像是朝那南屋去了。」

  許適容看了下那方向,正沉吟著,那楊煥此時才是如夢初醒,大叫一聲,急急忙忙地抓了衣物披上,翻身下了春凳,便朝門外跑去了。跑了幾步,突又回頭嚷了句「你避著些,不要過去」,這才匆匆離去。

  「夫人,這裡離南屋近,我們去前堂避下吧……」

  小雀那臉被火光映得有些發紅,說話的聲音也是帶了絲顫音。

  許適容見她那衣裳領口仍有些扭著,伸手過去幫著捋了下,這才道:「姨媽既是過去了,我也去看下吧,看看有無需要搭手。」

  小雀雖有些不願,只見她已是出了屋子往那方向去了,只得也跟了過來。

  許適容住的這屋子與那南屋雖是一牆之隔,卻要沿著回廊繞個大圈才能到。兩人一路過去,進了那南屋的堂前,見裡面亂哄哄一片,橫七豎八地坐了幾個衣履不整,面上仍都帶了絲驚恐之色的人,有幾個竟還似是未醒酒的模樣,都應是方才睡在此間的一些客人,更多的人卻是不停來回送水救火。只這火勢既是起了,又如何壓得住?不過越來越大,不時響起那樑柱坍塌倒地的聲音。

  許適容看了一圈,便見陸夫人正被個丫頭攙扶了,扶了個廊柱在那裡頓腳不已,急忙走了過去攙住。

  陸夫人回頭,見是她來了,強打起精神道:「嬌娘,此處正燃著火,你來做什麼,快些到前院去避下,仔細被火星子濺到了。」

  許適容正待說話,突瞧見前面那陸通判仍光了只腳,頓地嚷嚷道:「這火一時是壓不住了,燒了就燒了,只要人平安便可。裡面的客人都出來了吧?」

  陸府的管家急急忙忙應道:「大人放心,這裡今夜一共住了十來位客人。那火頭剛有些起,便是被值夜的發覺,都應是出來了的。」

  陸通判聽得這話,這才抹了下汗,又指揮著眾多家人在那裡潑水救火。那陸夫人聞得此言,嘴裡念了聲佛,這才腳一軟,若非被許適容和那丫頭攙著,只怕已是坐到了地上。

  許適容見她站不住腳,急忙和那丫頭將她一道架了起來,便想往她屋子裡送回去。那陸夫人卻是死命搖頭,說這火不熄,自己是一步也不走。許適容無奈,看了一圈,見堂前角落裡立了扇屏風,急忙叫小雀搬了幾張椅子過去,這才半走半架地將她按到了椅子裡,自己亦是坐在邊上陪著。

  這火一直燒到將近天亮才歇了下來。原本的一排屋子被燒得只剩了個架子,又禍延到了相連的幾間。滿地是被煙火熏黑的瓦礫和橫七豎八仍不斷往外散冒著青煙的殘梁斷柱,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焦味。不過一夜之間,陸府的一場喜事轉眼便成了場禍事。

  許適容陪著陸夫人,一直熬到了天亮。眼見那些驚魂未定的客人,有些被聞訊趕來的家人接了去,剩下的人都在幫著善後,瞧見楊煥也夾在中間來來回回指揮著陸府的家人不停忙活,臉上幾片烏黑的印,想是被煙火熏燎出來的。

  「姨媽一夜未曾合眼,這就回去歇下吧。」

  許適容見陸夫人臉色青白,眼眶凹陷,便低聲勸了道。

  陸夫人又看了眼被大火掠過後的一片焦瓦黑礫,長長歎了口氣,剛起了身,突聽外面響起了陣雜亂的腳步聲,探頭看了下,竟是林知州和州府裡的一干屬官到了。想是這火太大,又是夜間燃起,燒得半城方圓幾里應都知道,這才連州府官員都聞訊過來了。

  陸夫人見林知州一干人都到了,避嫌起見,只得又退回了屏風後。

  那陸通判見上官與同僚同來,也顧不得自己此刻的狼狽樣,急忙上前見禮,被林知州攔了道:「昨夜本官還在此與大人把酒言歡,不想今早竟是聞此惡訊,極為驚訝,這才匆匆趕了過來,府中諸位都無恙吧?」

  陸通判歎了口氣道:「多謝林大人關愛。雖是燒了幾間屋子,好在昨夜發現及時,留宿在此的貴客們都是安然無恙,一早已是各自回去了。」

  眾人聞得此言,點頭稱是,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正此時,突見一人叢那大堂入口處匆匆跑入,面上帶了焦惶之色,直直朝著陸通判大叫道:「陸大人,我家大人昨夜醉酒了宿在貴府,今早一直不見回來,又聽聞你家失火,你可曾見到過?」

  陸通判聞言一驚,急忙笑著安撫道:「胡副使稍安勿躁。黃大人昨夜確是宿在此處,只火起之後,宿在此的諸人都已是安然退出了。許是黃大人又去了別地,所以才遲遲未歸?」

  那副使頭搖得撥浪鼓般,神色間儘是不信:「我家大人奉了皇命到此任觀察使不過月餘,地頭也不甚熟悉,大清早的哪裡有別地可去?」

  眾人聽得這話,一下都是齊齊看向了陸通判,神色各異。

  陸通判剛剛才穩下心神,此時被那胡副使如此一說,雖是清晨空氣還帶了幾分涼意,只那額頭卻已是涔涔出了汗滴。

  「此事干係重大啊,陸大人,你確信火起時諸多留宿的都已是出來的?萬一……」說話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長得肥肥白白的。雖聲音不高,話也未說完,只那「萬一」兩字,卻是一下將眾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陸通判擦了下額頭的汗,看著那男子,有些不悅道:「曹大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曹大人哼了一聲,這才低聲道:「我的意思就是叫陸大人仔細確認下才好。」

  陸通判心頭一下起了怒火。這姓曹的是個監當官,掌管州府裡茶鹽酒稅的徵收事務,素日裡便有些不大乾淨的,與自己關係向來不好。此刻這話說的,便是如同針尖般刺進他心間。強壓住心頭怒火,正要反唇相譏,突聽邊上林知州咳了一聲,看了過來道:「陸大人,人命關天,這觀察使大人又是皇上欽派到此監察州裡事務的,非同小可,陸大人還是仔細些的妥當。」

  陸通判聽這林知州也是如此說話,只得強按住心頭不悅,轉身朝著管家厲聲道:「我之前問你,你道客人都是出來了的。可是如實?」

  那管家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雙腿已是不住發抖,半日才吱吱嗚嗚道:「應當……都是出來了的……。當時亂成一團,小人也未一一數過……」

  陸通判大怒,只還未開口說話,邊上又有一人突然驚叫了起來道:「哎呀,之前都未想到,此時這樣一說,倒是想了起來。黃觀察使正是住在我隔壁盡頭那間屋子裡的。我出來後便仿似一直未見到他。莫非竟是沒有逃脫,被活活燒死在裡面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倒抽了口冷氣,全場刹那便是鴉雀無聲。

  許適容聽見身邊陸夫人喉間似是發出格格之聲,一隻手緊緊抓住椅子柄手,一雙眼睛已是發直了,急忙過去拍了她後背,怕一時順不過去暈厥過去。

  「胡……胡說八道!」

  陸通判雖仍還站得住,只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起來了。

  「快,快去尋下!」

  林知州面色大變,嘴裡說著,自己已是朝方才那人所指的方向去了。眾官見他都過去了,立時也是踩著瓦礫,紛紛湧了過去,潑了些水到那瓦礫堆裡降溫後,也不嫌肮髒,七手八腳地便在那地上掏揀了起來。沒一會,便聽見一聲驚呼:「不好了,果然是有人燒死在此處了!」

  陸通判聞得這聲叫,猛地一抖,跑了過去分開眾人,果然瞧見那被抬開的牆面下壓了具已被燒得焦黑的東西,瞧著模樣,依稀還可辨認,便是具蜷縮著的人形。腿一軟,已是一屁股坐到了瓦礫堆上,連疼痛都覺察不出了。

  那些州府裡的官員,平日何曾見過如此被燒得慘不忍睹的人屍,待反應了過來,膽小的已是不住後退了,便是膽大的,也無不變色,不敢再瞧第二眼了。

  「陸大人,此屋裡住的可是黃觀察使?」

  林知州後退了兩步,反應了過來,看向陸通判,厲聲喝道。

  陸通判臉色死灰一片,嘴唇微微抖動,已是說不出話了。

  眾人立時交頭接耳,面上神情各異,同情、驚訝、幸災樂禍,各色各樣。

  林知州見陸通判答不出來,想必便應是了,歎了口氣道:「陸大人,觀察使身份貴重,如此意外命喪你府上,雖是天災,只本官少不得也只能據實上報了,還望陸大人莫要怪罪。」

  陸通判坐在瓦礫堆上,頭微微下垂,心中又悔又懼。兩淮物饒豐富,鹽鐵稅又重,仁宗派了這觀察使下來,是要監查各州府課稅繳納的。如今因了自己賀壽,這樣突然死於自己府中,上報天聽,自己這罪責只怕是不輕了,雖不至掉頭,只貶官卻是必定跑不了了的。

  陸通判想站起身來,只兩腿卻是軟得如同棉花,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罪在老夫,林大人據實上報便是……」

  「等等!」

  他話未說完,突覺自己身子一輕,一下已是站了起來,轉頭看去,見竟是那楊煥將自己拎了起來。心中有些感激,苦笑了下道:「賢侄,事已至此,多說也是無用了……」

  楊煥遠遠瞧了那焦屍一眼,大聲道:「府裡好好的怎會著起了大火?說不定是有人被這短命的觀察使給揪到了小辮子,這才想法子弄死了他,順便嫁禍給陸大人的吧?」

  此話一出,立時便是驚起了滿場人。那林知州不過愣了一下,便是巋然不動,方才那曹監當卻是大叫了起來道:「楊大人,你是青門縣令,到通州也不過幾日,怎的就如此信口開河了?你兩家便是親戚,這樣紅口白牙地庇護,也是不大妥當吧?」

  楊煥斜睨了他一眼道:「小爺我又沒指你,你這麼急吼吼跳出來做甚麼?」

  那曹監當氣得全身肥肉都抖了起來,指著楊煥怒道:「你……你個……」

  楊煥呸了一聲道:「你什麼,說不定就是你趁了夜半無人,放了把火的!」

  曹監當面色一變,如此肥重的人竟也是一下子跳了飛奔過來,眼見著又要吵了起來,突聽有人說道:「在下聽聞楊大人在青門縣裡素有青天之稱,便是一具死去經年的爛骨,也能從中尋出蛛絲馬跡查得真凶。楊大人既是有此懷疑,便要拿出憑據。一來是為陸大人洗脫冤屈,二來,也好叫我等都見識下楊大人的奇能。」

  楊煥循聲望去,這才看見這說話的人遠遠站在人群後。方才因了一直默不作聲,所以也並未注意到他。此時才見他一身青衣,負手而立,看著自己的神色裡含了絲淡淡的笑意。突又覺著有些面熟,再仔細一瞧,已是想了起來,居然正是入城那日搶了自己天字號房的那個男子!



第三十二章

  眾人聽得這話,紛紛回頭看去,見到那青衣男子,面上俱是露出了笑意。林知州上前了兩步,笑著寒暄道:「徐大人何時來的?」

  那男子亦是笑道:「昨夜吃了幾杯陸大人的壽酒,便早早回去歇了。今早起來,卻聽聞陸大人府上昨夜竟失了火,心中有些記掛,這才匆匆趕了過來,不想諸位大人都已是早到了。」說著已是到了陸通判的面前,低聲撫勸了兩句。

  陸通判面色灰敗,歎了口氣,微微點了下頭,算是謝過。

  楊煥見此人被稱作徐大人,似是與這些人都很熟稔,偏又只穿了常服,眼睛轉了下,扯了陸通判到了一邊,壓低了聲音道:「這人什麼來頭?」

  陸通判有氣沒力道:「徐三爺,徐進嶸,祖家還是你那青門縣的……」

  楊煥猛地一驚,盯了那徐三爺一眼,面色有些怪異,也不管陸通判的一張哭臉,突地自顧呵呵笑了起來。

  「賢侄,你這是……」

  陸通判有些不解。

  楊煥擺了擺手。他是突地想起了前次那徐大虎的事情,自己既打死了人,又白白撈了他家一大筆錢。雖前幾日在那客棧是吃癟了,只比起那事,這小小的吃癟簡直不值一提。此時見這徐進嶸甚有威勢,方才又放出了那樣的話,一下便又起了好勝之意,哪裡還肯認輸,幾步走了過去,便昂首道:「小爺覺著這火就是蹊蹺,這其中必定有鬼。」

  曹監當搖頭冷笑道:「楊大人口口聲聲說是蹊蹺,總該拿出些憑據,如此才好叫人相信。日後鬧到了皇上面前,也不好只這一句吧?」

  「去將州府裡仵作叫來查驗下。」

  那曹監當剛說完,林知州便如是吩咐了下隨從,隨從應了聲是,急忙下去了。

  正此時,眾人突聽身後響起了陣女子驚聲大叫的聲音,俱都回頭望去,這才瞧見堂前那架屏風後似是有婦人裙裾擺動,想是陸家女眷,便也不大在意了。

  方才那聲音卻是陸夫人身邊那丫頭所發。原來這陸夫人擔驚受怕,一宿沒合眼,方才聽到燒死了那觀察使,便已是驚得不行了,此時聽到這曹監當的話,又氣又怕,一下竟是暈厥了過去,被許適容用指頭死命掐那人中,這才悠悠轉醒了過來。

  許適容見陸夫人如此了,也顧不得什麼避嫌,叫了小雀和那丫頭一道,攙了陸夫人便從屏風架後出來,往她自己屋子去。

  楊煥方才被那曹監當問了,哪裡服氣,正要回嘴,突見許適容從屏風架子後繞了出來,也顧不得許多,幾步趕了上去,低聲埋怨道:「不是叫你待在前面的,怎的也跑了過來?」見許適容不理睬自己,已是出了那畫堂的門,突地想起了什麼,又上前扯住了她衣袖道:「嬌娘,那個倒黴鬼觀察使,燒死在了這。若是不尋個什麼由頭出來,只怕陸大人這罪過就坐實了。你快想個法子。」

  許適容見陸夫人已是被小雀和她自己的丫頭扶著去了,這才停了腳步,盯了他一眼,淡淡道:「只怕是你要給自己爭面子吧?」

  楊煥起先是真覺著可疑,又見陸通判唬得血色盡失,想著這老頭子雖和自己老爹年紀差不多,待自己那卻叫一個好,十個親爹也比不上,所以便想著幫說下話。待後來被那徐進嶸一激,便已是只想著給自己掙臉了。此時被許適容說中,也不害臊,只壓低了聲道:「那陸家好歹不是你親戚嗎?你總要幫下的。」

  許適容想了下,這才道:「我看下可以,只有兩條,要跟你先說清。」

  楊煥急忙點頭道:「快說快說,我聽著便是。」

  「第一,那觀察使到底是被燒死還是如何死的,我只能憑了自己經驗決斷。陸家是我親戚,我自是盼著他家無事,只也不能無中生有地胡亂說話。」

  楊煥一怔,撓了撓頭。

  「第二,」許適容看了眼大堂過去的方向,皺眉道,「等下待州府裡的仵作驗屍後,不管如何下論斷,你須得支開眾人一會,我才好過去查勘。」

  楊煥又是一怔,再撓頭道:「這……這是為何?」

  許適容哼了聲道:「方才那姓徐的不是說你是青天,以斷案出名嗎?此時叫我出面又算什麼?不若成全了你的青天之名,我若察出了什麼異狀,告訴了你,你去人家面前賣弄便是。」

  楊煥雖被她譏諷,只這話卻實在是說到了他心裡去。一來他是有些不願自家夫人當眾這樣拋頭露面的,二來也確實有那好面子的心理。被她說中,不但不惱,反倒是厚了面皮嘿嘿一笑。又想起那徐進嶸前次在客棧中總盯著嬌娘在看,方才見了那人,心中便有了個疙瘩。此時聽她口氣,卻將那徐進嶸稱為「姓徐的」,想是也沒甚好感。心中一下大樂,哪裡還有不應的道理,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州府衙門裡那仵作很快便趕到了。那人也是個有經驗的,雖燒焦的屍身極為猙獰,竟也絲毫不避,仔細查看了一番,又翻檢了下早已面目全非的口腔,這才凝神道:「確系是被火活活燒死的。」

  「何以見得?」

  仵作見林知州詢問,應道:「人若是死後被焚燒,面部雖焦黑,口舌內必定是乾淨異常,沒那煙灰之物。方才我翻看了下,口舌裡亦是佈滿煙塵,顯見是起火之時張嘴吸入的。故而據此推斷。」

  那仵作說完,眾人便都是紛紛點頭。陸通判本還存了微末希望,盼那仵作說是起火前便已死去,如此好歹總能再立案查下是否有人行兇再縱火滅跡的,此時聽他如此說,心底裡那最後一絲希望也是破滅了去,一下心灰意冷,只歎自己時運不濟,又怪自家那婆娘,好好地非要辦什麼五十壽辰,結果卻是惹出了如此的禍事。

  林知州正要叫人抬了屍身下去,不料楊煥突地出聲阻攔道:「且慢。方才徐大人既是開口叫我查看,不看下總歸是不妥。待我細細查驗下,若無疑問,再下定論也不遲。」說完還特意盯了徐進嶸一眼。

  徐進嶸方才不過是故意激下他,此時聽他應激發話,自己倒是怔了下。隨即笑道:「楊大人願意,自是求之不得。我等拭目以待。」

  楊煥咳嗽了下,裝模作樣道:「我勘驗屍身,卻是有個癖好,須得自己一人查看,邊上人多了,便會分心。還請諸位暫時移步到外略事休息,待我勘驗妥當,再請諸位移步入內。」

  「這倒奇了。勘驗便勘驗,還要避人。」曹監當低聲咕噥了句。

  徐進嶸看了眼楊煥,對著林知州笑道:「只要能為陸大人好,避下應也是無妨。林大人,你說是不是?」

  林知州乾笑一聲,點了下頭,正色道:「如此便都出去了吧,在堂外等下。」

  林知州既是如此發話了,人又已是抬腳往外走去,餘下眾人便也都跟著出去了。

  許適容方才趁了眾人凝神聽那仵作解說之時,已是悄悄又躲回了那架屏風後,此時待眾人都出了大堂,這才從後面繞了出來。

  她方才叫楊煥出面,卻是也有自己的考慮。這通州府不比青門縣那旮旯地方,自己便是拋頭露面下,也是無甚大礙,便是有話傳了出去,也盡可以推到史安身上去。此處卻是一州之府,自己若是毫不避嫌地驗屍,莫說別人,光叫陸夫人知道了,便是不大解釋得通,更遑論若再傳到京中許嬌娘的娘家,只怕就更駭人聽聞了,所以才叫楊煥屏退了眾人,這才出來查看的。

  許適容踩了瓦礫堆,到了那焦屍跟前。

  這屍體已是被火燒灼得嚴重異常了,頭部燒得只剩下半個頭顱,上半個頭蓋骨竟也是四分五裂迸了出去,尋了一會,才在邊上找到了幾片殘片。

  「這……是甚麼東西?」

  楊煥見她手上拿了片焦黑的東西,小心問道。

  許適容應了聲道:「此人的頭蓋骨。」

  楊煥咋舌道:「好傢伙,這火燒得,連頭殼都爆裂了!」

  許適容不理他,自己又仔細查看了一番,這才站起身道:「方才那仵作說得沒錯,此人確是被火燒死的。」

  楊煥大失所望,踢了塊石頭出去。

  「只不過並非自然燒死,有人動過手腳,這才活活燒死的。」

  許適容看他一眼,又道。

  楊煥眼睛一亮,歡喜地又湊了過來道:「我就知道夫人你無所不能啊。快說快說。」

  許適容搖了搖頭,這才附到他耳邊說了起來。只話還只說了一半,大堂外已是響起了催促聲,又有腳步傳來,怕被人瞧見了,許適容急忙閃身又躲回了那屏風後。

  她剛藏好,林知州和那徐進嶸便已是進來了,後面魚貫跟進了那些官員,望著楊煥道:「可查看出了什麼異狀?」

  楊煥咳嗽了一聲,定了定神,這才大聲道:「我已可以斷定,這短……觀察使大人是被人動過手腳,這才活活燒死在室內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6:56 AM

第三十三章

  「賢侄,你……你,此話怎講?」陸通判猛地睜大了眼睛,瞧著有些不可置信。

  「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曹監當不屑地哼了一聲,下巴的一圈肥肉隨了他說話張口時的節奏微微抖動,忽快忽慢。

  林知州看了一眼曹監當,眉頭微微皺起下又平復了,只拈鬚不語。

  剩下的州府官員瞧了眼那具焦屍,面現驚疑之色,各自交頭接耳起來。

  徐進嶸眼裡掠過一絲淺淺的訝色,只稍縱即逝,隨即微微笑道:「願聞其詳。」

  楊煥回想了下自己方才聽到的話,踩過了黑熏熏的瓦礫堆,到了那焦屍旁,揀起幾片方才嬌娘撿拾過來堆在一起的銅錢大小的東西放在手上,繞了一圈給眾人看了,這才大聲道:「這是頭蓋骨的碎片。頭蓋骨知道是啥吧?就是人的腦袋上的圓頂骨。人的腦袋是密閉的,裡面裝滿了腦漿。普通的室內火場,就像此處的屋子,人就算被燒著了,一般也不至於會到頭骨爆裂的地步。只有在有助燃物的情況下,人的身體被燒著了,腦袋又沒被敲破個洞什麼的,裡面的腦漿在短時內驟然升溫沸騰,就如同茶壺裡的水被燒開。這水開了,茶壺蓋還要被頂起,人腦袋裡的腦漿沸騰了,自然也要外擴。找不到出口,這才使得頭蓋骨炸裂,碎成了許多這銅錢大小的碎片。方才我在瓦礫堆裡找了下,只找到了幾片,其餘的應都飛濺出去,還埋在這瓦礫堆下。」

  楊煥一口氣說到這,見眾人隨了他的描述,臉色都有略微有些變了,咽了口唾沫,得意地大聲道:「也就是說,這觀察使大人必定是被潑澆了火油,這才造成了如此猛烈的燃燒,導致了他的頭骨爆裂,四下飛濺!」

  楊煥說完,眾官都是驚歎出聲,看向那焦屍的眼裡都含了絲憐憫之意,有幾個還不自覺地摸了下自己正戴著官帽的頭。也有壯了膽子圍了過去要瞧個仔細的,曹監當也在其中。

  那曹監當看了下,抬頭剛要說話,冷不丁覺著後腳踩了什麼東西,咯吱一聲,還沒來得及看,楊煥已是指著他頓足大叫起來道:「曹大人,瞧瞧你,踩什麼不好,非要踩這觀察使大人的頭骨碎片!你這一腳下去,都碎成末了!不但對觀察使大人不敬,還有毀滅證物之嫌疑啊。你毀屍了不夠,此時竟還想著滅跡?」

  曹監當一看,腳後跟下果然一堆碎末,應是自己方才沒注意才一腳踩到的。見眾人對著自己指點不停,臉一陣紅一陣白的,急忙抬起了腳出來,怒道:「誰毀屍滅跡了?我只是不小心!光憑這幾片碎骨頭,你就說是有人潑了火油,這也未免太過牽強了吧?說不定就是它自個爆裂的呢?」

  這話聽著倒也在理,楊煥見邊上眾人雖未明說,面上卻現贊同之色,一時倒沒詞了。有些躊躇,眼睛便不自覺地投向了大堂角落處的那扇屏風。想起嬌娘方才話未說完便被打斷了,轉了下眼睛,突地笑道:「嘿嘿,諸位大人,所謂人有三急,內急,屁急,屎急,哪個急起來都是要人命的。下官正巧就趕上了這內急。諸位大人請稍等,待我去行個方便,回來再繼續……陸大人,你這畫堂雖僥倖沒燒光,只也剩一半了,料想也是要拆了重修的,我圖個方便,就去那屏風後的角落裡,你瞧可好?」

  陸通判歎道:「賢侄,不過是個破畫堂,你自便好了。」

  楊煥笑嘻嘻道過了謝,這才大搖大擺朝那屏風走去,只剩下身後滿地或驚訝或鄙夷的目光,一個年齡較長的司錄參軍低聲搖頭歎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楊煥拐進了屏風,見許適容果然還在那裡,急忙扯到了角落裡,一邊撂起了自己衣衫,一邊壓低了聲音耳語道:「方才你都聽到了?還有甚東西,快些說了,要不你家官人就卡在那了!」

  許適容見他解了褲子便似當真要方便,一下倒是有些發窘。

  楊煥見她只盯著自己那裡瞧,急忙道:「我方才說方便才過來的,要不弄點聲響,怎麼瞞得過去?」說著竟也不羞,當真便嘩嘩作響了,只把許適容羞得滿面通紅,只得作沒看見,眼觀鼻,鼻觀心地附到了他耳邊,低聲講述了一遍。

  待她說完,這嘩嘩聲也是歇了下來。楊煥聽罷,眼睛一亮,剛歪過頭要贊一聲,見她白嫩嫩的臉頰上猶浮著兩片淡淡的紅暈,神色間又羞又惱的,瞧著卻十二分的動人。想也未想,順勢便香了一口。見她臉色乍變,自己心情大好,也不管她的反應了,整了下衣物,這才繞了出來。

  外面眾人聽著屏風後隱隱傳來嘩嘩水聲不斷,面色各異,俱都忍住了不說話。待見他出來,曹監當終是忍不住嘲笑道:「楊大人好功力,方個便都恁久時間,這聲音聽著也威武得緊。」

  楊煥笑嘻嘻道:「曹大人若也有三急中的一急,效仿了便是。這滿地瓦礫堆的,隨處都行,想來陸大人也是不會怪的,何苦憋著又來笑話我?」

  他話說完,眾人便都是哄堂大笑起來。曹監當氣得那下巴上的肥肉又抖了起來,怒道:「我怎會和你一般見識?你方才說還有話講,這便快些說了。」

  楊煥這才收了嬉顏,正色道:「諸位大人,不知你們見過烤羊沒有?」

  眾人聽他突然提到烤羊,一下有些發愣,林知州撫須道:「這烤羊與此案有關係?」

  楊煥點頭道:「烤羊的時候,火中最先發生變化的是那羊腿,因了羊腿細小,容易燃燒,火力夠大的話,不消片刻,羊皮就會燒得漆黑,皮裡的肉脂就會發出吱吱的聲音,很快,那表皮就會裂開,裡面的肉開始燃燒,然後,這羊腿就開始動了起來,自己會蜷縮起來。人也是相同,胳膊和腿先燃燒後,皮面綻開,裡面的肉燒著,待肉和關節燒乾,胳膊就會朝肩膀方向彎曲,膝蓋亦微微隆起,如同拳鬥的姿勢。只是這火場中的焦屍,諸位大人請看,他的胳膊是怎樣的?」

  「伸直的!」

  一個小吏叫了起來。

  「沒錯!伸直的!」楊煥大聲道,「很明顯,兇手將他雙臂禁錮,這才導致了燃燒時未能彎曲!這行兇之人是必定要置他於死地,這才趁了他醉酒時,不但往他身上潑了火油,怕他萬一會逃脫了去,又將他雙手反綁了起來,這才縱火放心離去的。如此一來,不但達到了他殺人的目的,順便又將陸大人拖下了水,可謂一石二鳥,居心險惡啊!他既是潑灑了火油,觀察使大人又已是醉酒,又如何能逃脫得出火場?偏他還不放心,非要再捆綁了。從方才發現焦屍的體位可以看出,觀察使大人死時是仰面朝上的,臂膀壓於身後。正面先受火,臂膀燒乾固定後,手腕處的繩索才繼而被燒掉,所以導致了手臂未能彎曲。兇手自作聰明,只他萬萬也沒想到,這其實完全沒必要的捆綁,反倒成了觀察使大人是被人謀殺的直接憑證!」

  楊煥這番話說得是鏗鏘有力,直把眾人震得半晌都說不出話。陸通判猛地驚醒了過來,一把拉住了楊煥道:「賢侄,從前老夫還有些不信那傳言,如今看來,你細察入微,想常人所不能想,當真不愧這青門百姓對你的青天之譽啊!若非賢侄一番話,老夫今日便當真是要替人背黑鍋了!」

  楊煥見眾人瞧著自己的目光都有了敬佩之意,心中得意,只面上咳嗽兩聲,眼睛又掃了下那屏風,這才謙虛了幾句。

  林知州看了眼那焦屍,怒道:「何人這般喪心病狂,竟敢在陸大人府中害了觀察使大人,若是查到,嚴懲不貸!」

  那陸通判方才是面色灰敗六神無主,此時才有些鎮定了下來。這觀察使夜宿陸府被人謀害縱火燒死,雖則他也難逃其咎,只比起他家失火燒死,那責任又不知道輕了多少。心中一輕鬆,腦子便也有些清晰了起來,突然叫道:「我府中昨夜三更便閉門,這火是四更才起的,顯見縱火之人應是事先藏身府中的,說不定與觀察使大人還是相熟!」

  邊上那副使被他提醒,一拍腦門道:「林大人,陸大人,我記得我家大人來時,馬夫是他跟班的隨行。快去叫了馬夫過來,問下昨夜可有可疑之人接近過大人?」

  陸府管家起先早嚇得丟了半個魂,此時才稍稍有些緩過氣來,也不用陸通判吩咐,自己已是飛快地跑去了昨夜安排客人的跟班隨從住宿的地方,沒一會便跑了回來,白了個臉道:「那馬夫今日一早便出了府離去,門房因了府中出了亂子,也未細問,便放了出去!」

  林知州聞言怒道:「自家主人出事,這馬夫竟擅自離去,實在可疑!快命人傳下命去,立時全城追拿這馬夫!」

  楊煥哼哼了一聲道:「小小一個馬夫,哪裡來的恁大膽子!昨夜這縱火即便是與他有關,背後也必定另有人指使。」

  林知州面上現過一絲陰暗之色,只很快便凜然道:「那是自然!待捉得這馬夫,再審個究竟。若真是他所為,後背指使之人,必定是要連根挖出!」

  方才一直靜觀生變的徐進嶸,聽了這話,眼睛掃過了正悶頭不語的曹監當,又看了眼林知州,面上浮上了絲若有似無的笑,只那笑意便如冬日裡呵出的熱氣,還未成形立時便消散了去。

  場面既是告一段落,如今只等著捉到那馬夫審個究竟了,林知州便命人收斂了那觀察使的焦屍,眾人唏噓了一番,這才各自散了去。

  楊煥方才大出風頭,心中快意非常。本是想著等眾人都走光了,再和嬌娘一道離去的,哪知被那陸通判一把拎住,說是叫他跟去有事商議,沒奈何只得被拖著離去,經過那屏風前面時,故意咳嗽了下,大聲道:「走啦,大夥都散啦,總算是好歇口氣啦!」

  許適容藏在屏風後,聽得外面的腳步聲一片淩亂,眾人議論紛紛地離去,有歎觀察使倒黴的,有贊楊煥明察秋毫的,也有和同伴說自個往後再不吃烤羊肉的,不一而足。終是靜悄一片了,這才從那屏風後移步走了出來。剛行至畫堂的大門,突地怔住了。

  那徐進嶸竟是負手而立,仍站在門外。



第三十四章

  許適容見他望著自己,神情閒適,並無任何驚訝之色,倒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藏身在裡面似的,有些意外,只也不過略怔了下,便斂目繞他而過。剛行了五六步,突聽身後那人揚聲道:「夫人留步。」

  許適容猶豫了下,沒有理睬,仍是朝前走去。

  「觀察使大人被何人所害,夫人有興趣知道嗎?」

  徐進嶸並未上前,只如此說了一句。

  許適容又走了兩步,終是停下了腳步,轉身對著徐進嶸,淡淡道:「他被何人所害,與我有何干係?」

  徐進嶸上前幾步,停在了與她相隔三四步的位置,這才看著她道:「與夫人自然是沒干係。只怕楊大人就未必了。」

  「此男人家的事情,徐大人與我說,又有何用?」許適容對上了他的目光。

  徐進嶸一怔,隨即笑道:「在下不過是好意提醒,通州府水深,楊大人初來乍到,還須謹慎些為好。」

  許適容點頭道:「如此多謝提醒。」

  「夫人一介女流,何以絲毫不懼這等猙獰焦屍,翻檢查看,又知曉方才那些事理?」徐進嶸見她轉身欲走,突地問道。

  許適容頓了下,這才抬眼,仔細看了他的眼睛道:「聽徐大人方才說話意思,應是知曉謀害觀察使的幕後之人?既如此,方才為何又緘默不語?」

  徐進嶸見她不但回避了自己的問話,反倒是將了自己一軍,有些意外,沉吟了片刻,這才說道:「那馬夫必定是活不了了。有他抵罪,向上自可交代,陸大人也無大礙。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攪渾這通州府衙裡的水?」

  許適容淡淡笑了下道:「大人果然是個明白的。只我家官人年輕氣盛,還不知往後要多少磕絆,方能到大人這等通透的地步呢。受教了。」說罷衽斂一禮,轉身離去。

  徐進嶸望著她背影,裙裾微微拂動,終是消失在遊廊的拐角處。

  這般的做派和談吐,分明就是個大家閨秀。

  他腦海裡突地想起前日在園子的竹亭裡偶遇之時,瞥見的那雙輕扶了團扇的青蔥玉手。

  這樣的一雙手,為何竟也能如此從容地在瓦礫堆裡翻檢一具焦屍的頭蓋骨?

  她說他知曉幕後黑手,這話沒錯。即便是他前日未曾湊巧發覺那兩人行蹤可疑,暗地跟蹤至陸府園中的假山旁,聽到了密談的話,昨夜黃觀察使命喪於意外,他也能隱約猜到是誰暗中下了手。

  觀察使是奉了皇命來監察鹽鐵稅的,首當其衝的便是曹監當。通州府的一盤爛賬,又怎瞞得過去?怪就怪那觀察使貪心不足,手越伸越長,胃口也越來越大,不知道何為適可而止。人被逼急了,自然就會跳牆。

  他那日看到的兩人,一個自然是馬夫,另一個卻是曹監當身邊的得用人。只光憑了曹監當,恐怕還沒那樣的膽色,敢去打奉了皇命而來的觀察使的主意,只怕林知州在暗中指點也未可知。一來除了隱患,二來,正好趁機可以打壓下平日與他有些不合的陸通判,不可謂是一石二鳥,絕好的一個機會。

  他雖知道了陸府夜間必定會有一場大火,只事不關己,自然無需多事。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對普通人來說,或許會招來災禍,只對他而言,卻是手上多握了一個籌碼。所以他今日一早便來了陸府,果然不出所料,那觀察使已成一堆焦黑的炭屍,陸通判也是被拉下了水,一切都按著之前的預想在發展,直到他看到了楊煥,想起了之前徐大虎的事情。

  徐大虎不過是他按了徐家排輩下來的堂侄,為人又狂狷不知收斂,如此死去,於他本是不大在意。前次也不過是拂不過情面,又存了試探的心思,這才派了管事過去的。未想那新到任的知縣竟是手段狠辣,不但打死了人,還收了錢,話又說得圓滿,叫他吃了個暗虧,便是有些留意起來。

  這幾個月得了青門縣裡的回報,說那楊知縣連破命案,頗得民心,只他那位夫人卻是有些奇怪,渾不似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子。不但當日城外那麻瘸子被埋了幾年的屍骨是她辨識出來的,那日挖李氏屍棺之時,竟也是親自下坑檢看,面不改色的。又說看這楊知縣的行事,不過就是個靠了父蔭的酒色之徒。猜測那「青天」之名,十之七八應都是他那夫人相幫所致。

  方才他見那楊煥出聲維護陸通判,心中一動,便出言激了一下,想探個虛實。待聽他要屏退眾人,說獨個檢屍,心中便有些起疑了。所以待林知州諸人都等在堂外時,他卻是瞧瞧到堂口探了一眼,驚見前幾日碰到了兩次的那女子,便是楊煥的夫人,竟是出現在那焦屍身邊翻檢個不停,又附在他耳邊說著什麼。心中便已是有些了然,怕被看見,便立時退了回去。待與林知州一干人一道進來時,果然又只見楊煥一人了。眼睛朝角落裡的那屏風望去,只見藕荷色的裙裾一閃,便是不見痕跡了。

  那楊煥話說一半,借了尿遁又去屏風後,他心中自是雪亮,只也不戳穿,到了最後,見他說得精闢細理,果然竟是一語道出了那觀察使喪命的真相,心中也是有些佩服,當然這佩服不是對說話的人,而是此刻正隱藏在屏風後的那人。待眾人都散去後,心中好奇之意一起,竟是鬼使神差地又落在了最後,等著那女子出來。

  嬌娘。

  他心裡過了一遍昨日從陸夫人口中聽到的這名字,突覺得十分有趣。

  目前為止,他只知道她的閨名,她是楊煥的夫人,她稱陸夫人為姨媽,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這名為嬌娘的女子,確實有些意思。

  ***

  楊煥直到晚間才回房中,仿似仍沉浸在今日的亢奮之中,雖聞起來並無酒氣,只那話匣子一打開,竟是滔滔不絕起來了。許適容起先還耐著性子答應幾句,到後面就不理睬了,只剩他自說自話。

  「嬌娘,你怎的竟知道這許多事情?」

  楊煥突地一個翻身從春凳上起來,到了許適容的榻前,坐在了床邊,看著她問道。

  兩人如今共處一室,也是漸漸有些習慣了起來,所以許適容靠在疊起來的一堆枕上,並未打下帳子。

  「這話你從前問過了。再說這麼簡單的事情,有腦子的人,稍微一想就都知道的。」

  許適容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

  楊煥想了下,卻是有些想不起來了,只好湊了過去問道:「你從前怎麼跟我說來著?」

  許適容白了他一眼,罵了句塌腦。楊煥摸了摸頭,眼睛一轉,嘿嘿笑了下道:「跟你說正經的,今日你家那姨父,對我是沒口子的稱讚呢,比對親兒子還好。」

  許適容嗯了一聲,翻了身朝裡。卻覺身後一陣涼風,回頭一瞧,那楊煥手上拿了她枕邊的扇子,正用力給她扇風。

  「嬌娘,你姨父說了,他明日就親自給淮南漕運張大人上書,聯名奏准朝廷,說這修築海堤之事,一定要給拿下。」

  許適容聽他如此說,心中也是有了幾分歡喜,剛想說句,又聽楊煥道:「如此一來,你說我爹他就必定會知道了我的事情吧?」

  許適容回頭,斜睨了他一眼,見他滿臉期待之色,本想嘲諷幾句的,突想起了那夜裡他醉酒爬上自己床時嘴裡反復念叨的幾句話,心中一軟,這嘲諷的話竟是說不出來了,只唔了一聲。

  「嘿嘿,這大多自然都還是娘子的功勞。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你家官人長臉,你這做娘子也是長臉。你家官人升官,娘子你也能封個什麼誥命的當當。嬌娘你說是不是?」

  楊煥一邊打著扇,一邊小心地哄著,往許適容身邊靠了過去。突見她一動,自己倒是嚇了一跳,急忙往外挪了出去,那動作比兔子還快。

  許適容坐了起來,正色道:「楊煥,你做官便做官,我若可以,也自當會盡力助你。只有一事,你須曉得,我助你,不是為了長臉,更不是為了掙個誥命,不過都是憑了自己的心做事。」

  楊煥一怔,急忙笑嘻嘻道:「是,是,夫人教訓的是。不但夫人如此,在下做官亦要如此啊。日後離任,定要教青門縣的百姓哀哭涕流死活不放,這才不枉夫人一番教導!」

  許適容見他嬉皮笑臉又似要靠了過來,伸了個懶腰,把他那墊枕丟了出去道:「今日姨媽受驚,躺在了床上起不來,我伺候了一日,有些累了要睡覺,你下去吧。」

  楊煥急忙道:「我給你鬆快下筋骨啊。上次你伺候了我,我還沒伺候回呢。」

  許適容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就你那一對爪子,還是留著去刨地的好。我沒那福氣。」說著已是不住催促。

  楊煥苦了臉,央求道:「嬌娘,好嬌娘,你看我……我……」

  「你什麼?」

  「我……我都做了幾個月和尚啦!那相國寺裡的和尚還有明目張膽和水月庵裡的師姑子好的呢,我比那和尚都不如!」

  楊煥見她催得緊,脫口而出道。

  許適容一怔,哼了一聲道:「你這幾日跟了州府裡的官員應酬,都沒沾腥?」

  楊煥大聲叫屈道:「天理啊良心!這幾日都是跟在陸姨父身後的,我便是想偷,也沒那機會啊。當真是守身如玉了。不信你去問你姨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8:01 AM

第三十五章

  「不過幾個月,你就嚷得這麼響!倒似是我強迫你了。我又未拿繩子拴了你,你自管出去快活好了!」

  許適容翻身朝裡,不再理他。

  楊煥呆呆望著她丟給自己的後背,氣得滿面通紅,哼了一聲就跳下床,拔腿往外走去,咣一聲甩上了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許適容本是當真有些睏乏的,嫌他在旁邊鴰噪得慌,此時真趕跑了楊煥,心中卻又不知怎的生出了幾分悶氣,睡意也全無了,黑暗裡翻來覆去,竟是有些睡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有些朦朦朧朧的睡意襲來,突聽外面又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再便是一個人掀開了低垂的帳子,坐到了自己的床榻邊,半晌都沒動靜了。只聽到兩人的輕微呼吸聲。

  「又回來做什麼?」

  許適容終是忍不住,低低問道。

  「小娘們都不合我心意。」

  半晌,楊煥悶悶地說了一句。

  「自然沒有京裡的合你心意。實在熬不住的話,這就趕回去好了,不過一個月的腳程。順便再帶兩個回來,省得下回又念想了。」

  一陣沉默。

  「嬌娘……」

  許適容沒有應聲。

  「嬌娘……」

  楊煥又叫了一聲,試探著靠了些過去。

  「聽著呢。」

  許適容有些不耐煩地應道。

  「我……我方才只是到園子裡溜達了一圈……」

  沒聽到回應,楊煥又挨了些過去,低聲軟語道:「我真不想惹你生氣來著……只真覺著你對我總橫眉豎目的,我又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好。我要是哪裡真礙了你眼,你狠狠說我便是,你瞧我會不會改……」

  他靠得很是近了,許適容已是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的溫熱,想推了他出去,那手剛碰到了他胳膊,反倒被他一下給握住了。想抽回手,卻是被他緊緊抓住,來回了幾下都未掙脫開。

  「嬌娘,我想躺你身邊跟你一道睡,就是躺你身邊,不做別的。你若不信,把我手也給捆起來,就跟今日那個燒死的觀察使一樣。」

  楊煥許是估摸著她要著惱了,突地鬆了她手,低聲耳語道。

  許適容見他拽了自己手不放,本是確要呵斥了,突被他這樣巴巴的一句,倒是給逗得忍不住面上浮出了絲笑意。

  那楊煥何等敏銳,雖是暗夜裡模模糊糊看不到她神色,只瞧她開口沒再丟出狠話,更不似從前那般踢自己下去,一下有些心花怒放,只也不敢現了出來,急忙下去又拿回了自己枕頭,一下躺在了她外面。許是方才溜達得真有些疲了,沒一會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許適容本是全身有些緊著,耳邊聽到了他的低低鼾聲,心中倒也漸漸平和了下來。聽他鼾聲越來越大,怕他呼吸堵住了不暢,伸手輕輕推了下他頭。楊煥喉間發出了一聲類似小狗的咕嚕聲,翻了個身朝她睡,鼾聲果然便止住了。

  許適容微微笑了下,自己朝裡又挪了些進去,終也是睡了過去。

  那楊煥平日都是睡得死沉,沒人叫喚的話必定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這日一早猛睜開眼,卻見窗外還微微泛著天青色,應是晨曦剛現之時。見天色早,打了個呵欠,剛要翻個身再睡,突瞧見自己身側裡面的嬌娘面向外朝他而臥,正睡得沉。自己那睡意一下便全無了,把下巴磕在胳膊上,躺著悄悄地打量著她。

  見她臉蛋脂膩,眼睛閉著,兩道長睫毛微微捲曲,一綹髮絲黏在了臉頰上,越瞧竟越是順眼。又見那髮絲被呼吸吹動,有些微微顫抖,一時手癢,便輕輕伸出了手去,撥開了那一綹。剛要收回手,突然頓了下,原來眼睛順著脖頸下去,瞧見她那白色軟綢中衣領口因了有些淩亂,露出了裡面嬌杏色的絳綃褻衣,隱隱透出一片雪膩酥香。

  楊煥呆呆盯著瞧了片刻,咽了下口水,那手就情不自禁地往下移了,剛碰觸到那軟羅衣襟,突地想起嬌娘的手段,硬生生又收了回來。只眼睛卻是捨不得挪開,盯著又看了一會,那手又朝著伸了過去,悄悄地用指尖勾住衣襟,往下撥了點,便是春光有些半露了。一下眼熱心跳起來。所謂色心無止境,覺著竟是不過癮。悄悄抬眼看了一眼,見她仍是未醒的樣子,一下膽子便壯了不少,再伸出手,正待將衣襟再往下勾些,突見她眼皮微翕,睫毛微微抖動,似是將醒的樣子,嚇了一跳,急忙閉上了眼,那手也順勢搭在了兩人床榻的中間。

  許適容睡眠一向不深,只昨日確實有些累,被楊煥一番折騰,入睡得又晚,這才有些沉覺。朦朦朧朧似是覺著有人碰觸自己,眼皮掙扎了幾下,這才醒了過來。坐了起來低下頭,見自己胸口處衣襟低垂,半邊都露了出來,心中一下狐疑起來。轉頭瞧了眼身邊的楊煥,卻是仍在呼呼大睡,鼾聲大震的,不時還磨牙幾下,一下倒又有些費解了。許是自己昨夜睡亂了的也未可知,搖了搖頭,便掩好衣襟,怕驚醒了他又要上來歪纏,輕輕地踩了空地掀起帳子下了榻。

  前些日她醒來時,那楊煥都還仰在春凳上入睡的,所以夜裡穿的中衣都是自己躲在帳子裡換下的。此時見他仍在帳子裡酣睡,便放心站到了外面換。

  楊煥裝了睡,耳朵卻是豎著聽她動靜,本是心中有些惴惴的,怕被發現了自己方才動過的手腳,待聽得她輕手輕腳地下了榻,掀了帳子出去,知是混了過去,這才鬆了口氣,轉頭隔著帳子望向了她背影。哪知透過帳子的格孔,竟是見她脫去了外面的中衣,只著方才他見過的那件嬌黃色柿蒂菱紋抹胸,後背不過一道細細的繩子縛住,露出了整片光裸。

  那楊煥偷窺得口乾舌燥,恨不能她轉了過來再叫看,只可惜不過一晃,便見嬌娘已是重新換上了衣衫,繫妥了裙帶,姍姍掩門而去了。

  許適容出去梳洗了回來,想著那陸夫人昨日受驚帶病臥床,要利索起來,只怕還需些時日,便想回來與楊煥交代一聲,自己需得待她痊癒了再回青門縣。剛踏進房門,見他不似往日那樣仍在酣睡,卻是坐在床邊有些發呆,似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中有些奇怪,便隨口笑道:「今日竟起得這般早,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楊煥瞧了她一眼,見眉眼裡盈盈帶笑的,看起來神清氣爽,怔了下,哪裡敢說自己滿腦子的綺念,只假意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道:「昨夜睡床上,果然是舒服多了,一覺醒來,你都不知道去哪了。」

  許適容笑道:「你哪日裡不是比我晚醒的?說得倒好似自己前些夜裡都睡不著似地。」

  楊煥嘿嘿一笑,挨了過去道:「娘子,昨夜我說到做到,就只睡在你身邊,卻是規規矩矩,連多一眼也沒瞧。你往後總該放心了吧?」

  許適容斜睨了他一眼,哼了聲道:「諒你也沒那個膽。」

  楊煥見她說話的當,眉梢眼底雖似是含了薄薄的嗔意,只在他聽著,那口氣竟像是在朝自己撒嬌般,心中一蕩,嘴巴便有些管不住了,笑嘻嘻道:「是。是。娘子只管放心。我兩個以後睡一床,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自己是萬萬不敢怎樣的。」

  許適容聽他又有些油嘴滑舌起來,白了他一眼,把自己方才想的事提了下,又叫他若是等不住,自己便先回青門縣去。

  楊煥好不容易才哄得她能叫自己上床共寢一塌了,雖仍沒怎的,只好歹也是偷到了絲油腥沫子,覺著竟是血脈噴張,比從前自己在外風流時更來得有興味。此時哪裡還會願意自己單獨先回,自是沒口子說要等她一道。許適容知他玩心重,交代了幾句,自己便先朝陸夫人處去了。

  楊煥瞧著她背影離去,自言自語了聲道:「忍一時,方可圖大謀。」

  許適容到了陸夫人處,見她比起昨日是好了許多,只神色瞧著卻仍是有些委頓。陪著說了幾句話,又伺候著喝了藥汁躺下。過了晌午時分,便見楊煥匆匆趕了進來,嘴裡嚷道:「那馬夫被抓了,包袱裡搜出了白花花的銀錢。招供了說是自己有個弟弟也是在那姓黃的家裡賣身為僕的,只因了樁小事便被抽打,毒氣攻心地死了,心裡就一直存了怨恨。這才趁了這機會,潑了火油,又捆綁了他,放了把火給燒死了,逃出城外沒兩里地,就給抓了。」

  「說出那銀錢何來,是誰主使的嗎?」許適容問道。

  「還沒來得及說呢,就給當堂打死了。」

  許適容想起昨日裡徐進嶸說過的話,微微皺了下眉。

  「總算是老天開眼,果然是被人謀死的。雖是晦氣死在此處,只也總好過是叫我家失火燒死的。」

  那陸夫人倒不關心馬夫的死活,聽得已是有人頂罪了,全身筋骨一下便似鬆快了許多,面色也瞧著好了不少。待陸通判晚間回來,已是能下床走動了。那陸通判自也是高興,拉著楊煥又對酌了幾杯才放了回來。

  楊煥回了屋,央求了幾句,又再三保證的,這才勉強被允許上了榻。起先倒也果真相安無事,只偶爾挨擦碰觸了,便都說是自己無心。許適容起先倒也沒在意,忍了幾次,待他又將手狀似無意地搭上自己腰時,終是忍無可忍,眉頭豎起,正要呵斥了他下去,那楊煥卻是咕噥一句,翻了個身朝外,手自然是順勢抽回,鼾聲大作起來了。第二日醒來,那楊煥看起來精神奕奕,自己倒是有些病眉酸眼,呵欠連天起來。



第三十六章

  黃觀察使命喪陸通判府中,只是因了其平日為人苛責,被身邊小人所忌恨,這才害了命的。陸通判雖有失察之過,只那小人既是處心積慮,他也實是防不勝防,反倒是差點空擔了罪責。如今那兇手既是認罪伏誅,此案就此了結如是上報。陸通判應無大礙了,其餘相干諸人,雖是過程有些意外,只最終也是了了塊心病,也就算是皆大歡喜了。

  陸夫人既是去了心病,沒兩日身子便已是利索了起來。張羅著要拆掉燒掉的南屋一片,準備著重新造了。陸通判給那淮南漕運的上書很快也有了回應,說是張大人很是贊許,言此乃利國利民之舉,已經著人快報送往京師了,只等批復下來。

  許適容見留在通州也是無事了,便想著回青門縣。只那陸夫人因了自己沒有女兒,見她言行舉止又甚是合自己心意,且前幾日身子不好時,這表外甥女亦是盡心服侍在旁,噓寒問暖的,心中十分喜愛,便有些捨不得她走,如此又挽留了幾日,這才定了明日回去。

  這通州城裡水路縱橫,來往貨船不斷,是那南北貨物的彙集之地。明日既是要走了,小雀便不住攛掇著許適容上街採買些東西帶回,說是回了那旮旯角落青門縣,只怕就沒這麼齊的貨色了。許適容見她一臉盼望之色的,倒也不忍回絕,恰自己也是無事,買些日用所需的帶回,日後若是短缺了也便利些,便應了下來。告了聲正忙著草算起屋銀錢的陸夫人,兩人便一道朝外行去。

  到了那門廊處,恰逢楊煥外出進來,聽說她要出去採買東西,立時便自告奮勇帶路,說是自己早把通州城的大街小巷繞了個遍,給她帶路也好。

  許適容見他自說自話,一疊聲地已是叫陸府下人套了馬車,自己又從小廝手裡扯回了馬韁,已是像塊牛皮糖般黏了上來,甩怕是甩不掉了,想著等下要是東西買多了,叫他拎著倒也不錯,便也隨他去了。

  這通州城今日恰逢每月初一十五的大集市,街面上人來車往,竟是擠得不行。一路停停走走,買了不少的東西,都是放到了馬車上,瞧著前面更是擁擠,許適容便是有些想回去了,卻被楊煥攔住了道:「青門縣城裡賣的胭脂水粉都粗糲得很,怕你用不慣。前面過橋,有家老字號,裡面的香粉皂胰都是頂好的,不比京裡的差。叫車子停在此處,我陪了你去買些帶回。」

  他話剛說完,見許適容有些涼涼地瞅著自己,突地想了起來,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剖白道:「你莫想歪了。我知道這家,可不是自己買過送給哪個小娘們。前幾日特意打聽過來的,本是想著離開前自己去給你買的。今日既是順路了,就一道去買。」

  許適容看了他一眼,吩咐車夫等在此處,自己便帶了小雀跟著楊煥過橋去了。

  這鋪子裡的胭脂水粉果然不錯。不但東西上好,連裝的盒子罐子都是透出了幾分精緻。見小雀愛不釋手的,便買了兩罐子玫瑰胭脂膏送給她,自己正要再看,那楊煥已是掃了一大堆過來,放到了櫃檯上。喜得那掌櫃的眉開眼笑,奉承不止,道是遇到了出手闊綽的。正要叫夥計都包起來,卻是被許適容給攔住了,自己不過略微挑揀了兩樣脂粉和幾塊花皂。楊煥付了錢,這才一道出了鋪子。

  「我身邊帶了錢呢。又不是買不起,為何不多買些帶回去?」

  那楊煥眼見掌櫃的臉色有些變了,覺著被掃了臉,出了鋪子,嘴裡仍是不停在嘀咕。

  「又不是麵粉拿來吃的,買這許多做什麼?放著時候久了也會壞掉。」

  許適容回了他一聲。楊煥頭一縮,這才停歇了下來。

  他兩個在前,小雀在後,沿著原路往回走,快到方才那橋頭時,卻見前面河岸邊擠了一溜的人,似是圍著在看什麼熱鬧,走得近了,才見河裡竟有個小乞兒掉了進去,正在水裡上下撲騰著。因了昨夜剛下過場大雨,此時河面頗寬,水流亦是有些湍急。那小乞兒顯見是不識水性,被沖到了河中間,眼見就要沉下去了,河沿兩岸的人卻都是在看著,竟無人下去救撈。

  邊上一人還恨恨道:「這小乞,三天兩頭地來偷我鋪裡的包子,偷就罷了,最可恨的是有回趁我沒注意,竟將我滿籠的白麵包子都捏上了黑指印。這回掉河裡了,淹死活該,撈了出來也是禍害。」

  許適容眼見那小乞已是要沒頂了,急忙推了下楊煥道:「還看什麼,快下去救人!」見他一怔,眼睛有些發直,以為也是不願下去,心中有些惱火,怒道:「乞兒也是條人命。不管平日如何,既是看見了,總不能見死不救的!你不願下去,我下去!」

  楊煥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哦了一聲,連鞋子也未脫,撲通一聲便是跳下河去,濺起了大片水花。

  邊上眾人見竟有人跳下去救人,都是指指點點的在看。

  許適容見楊煥終是下了水去救人,這才松了口氣,哪知這口氣還未吸回,竟見楊煥從水裡浮出了個頭,一臉驚慌地劃拉著兩手,胡亂拍打著水面,嘴裡大聲嚷道:「救……」那個命字還沒嚷出來,眼見已是灌進去了一大口水,頭又沉了下去,只剩個烏黑的頂露了出來。又見他用力一掙,頭是露了出來,只人已是隨了那波流被卷向了河中間,瞧著又連灌了幾口水。

  許適容大吃一驚,看他這樣子,竟是不會游水的。自己方才情急之下也未多想,竟是把他逼下了水。眼見著要和那乞兒一般都沉下去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將手上的東西往身邊早嚇呆了的小雀手上一放,脫去繡鞋,自己正要下水,突覺身後有人道:「夫人不必!」

  那話音剛落,身邊不知哪裡已是冒出了兩個男子,一頭紮進了河裡,游向了楊煥和那乞兒,沒一會便是各自抓住了一人,奮力遊回了岸邊。

  眾人方才都是被這場變故給驚呆了,此時見有人下去,一下將兩個人都救了上來,便有人過去幫著拖了上岸。也不知是誰帶了頭,都是喝彩了起來。

  許適容見楊煥和那乞兒都是被救了上來,懸到了喉嚨口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套回了鞋子,急忙分開了眾人過去。

  那小乞兒雖掉河裡要早些,只嗆了些水,咳嗽了幾下便是清醒了過來,一身濕嗒嗒坐在地上,臉色蒼白,顯見是被嚇到了,仍有些驚魂未定。楊煥雖是後來才下水被卷了過去的,只此時卻仍是直挺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雙目緊閉。

  許適容急忙伸手探了下他頸動脈,還有搏動,知無大礙,應是灌進去了不少水,又驚嚇過度了,這才一時閉了氣的。心中一鬆,這才想起下河救人的兩個男子,急忙抬眼望去道:「多謝兩位仗義相救,實在是萬分感激。」

  那兩個男子打扮相似,此時也剛上岸,全身都濕漉漉地,只神情間卻是十分恭敬,見許適容向自己道謝,慌忙搖手道:「不敢,不敢。折煞小人了。不過是奉了我家三爺的話行事的。」

  許適容一怔,回頭看去,這才見自己身後不遠處站了個玄衣男子,正朝自己望了過來,不是那徐進嶸又是誰?想必方才自己聽到的那聲「夫人不必」,應也是他說的了。心中一陣猶豫,見他已是朝自己走了過來,只得面上露出了笑,行了個禮道:「方才多謝三爺了。」

  徐進嶸擺了擺手道:「不過是恰巧路過看到罷了,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夫人言重了。」

  許適容轉頭看了眼楊煥,見仍是沒醒來的樣子,也顧不得和徐進嶸客氣,點了下頭,急忙便又回了楊煥身邊,按壓了幾下他腹部,又使勁拍打了他臉,見仍沒反應,猶豫了下,用手捏開了他兩頜,正要俯下身去吹氣,卻見他嘴裡咕嚕咕嚕流出了些水,喉嚨裡呻吟了幾聲,眼睛終是睜了開來。

  那楊煥睜開了眼,一下便坐了起來,用手按下了,覺著是硬地了,這才醒悟了過來,長長噓了口氣,不停呸呸地吐著嘴裡的泥沙。待吐光了,這才抬頭望著自己面前的許適容,哭了臉道:「我方才喝了不下幾十口的黃泥水,鼻子嗆得難受,肚子也不舒服得緊。」

  許適容卻是不理他的訴苦,只壓低了聲音道:「你既是不會游水,為何還跳下去?非但救不起人,還要多一個人下去撈你!」

  楊煥方才故意扮出個苦哈哈的相,想博到嬌娘的憐惜,哪知非但沒個軟語安慰,反倒是碰了一鼻子灰,一下滿腹委屈上來,哼了一聲道:「不是你推我,非要我下去嗎?」

  許適容一窒,一時有些說不出話,半晌才低聲斥道:「我叫你跳,你就閉了眼睛跳嗎?我哪知道你不識水性的!你何時變得這般老實,連吱一聲都不會了!」

  楊煥摸了摸自己後腦勺,訕訕道:「我見你方才橫眉豎目的,又說要自己下去,一時便忘了不會游水,等跳了下去才想了起來……」

  邊上小雀可憐自家小公爺,難得逞能一回去救人,結果反倒是被罵得狗血噴頭。急忙扯了下許適容,幫著說好話道:「夫人,小公爺確是不會水,今日必定也是太想救人了,這才一時忘了縱身跳了下去的,實在是膽色過人呢。我在府裡的時候,就聽人說起他從前有次隨了二爺回京,從船上掉進了汴河裡,差點是送了命的,大夫人知道了,那臉都嚇白了,千叮萬囑的不准小公爺再下水去的。如今既是平安上來沒事,那便最好不過的了。」

  楊煥聽小雀為自己說話,起先也是暗自歡喜的,哪知說到後面,竟是提起了自己從前這樁恨不能抹了去的醜事。怕許適容往細裡問會露出老底兒,也不嚷難受了,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左顧右盼道:「哪個拉了我上來的?小爺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這等好漢,定要好生謝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8:14 AM

第三十七章

  他嘴裡說著,眼睛已是看到了正垂手立在徐進嶸身後的那兩個渾身滴水的隨從。臉色微微一變,拉了許適容緊走幾步到了邊上,這才壓低了聲音問道:「竟是那個姓徐的手下人拉我上來的?」

  許適容看了下徐進嶸那裡,正巧見他對著自己正點了下頭,轉身欲待離去的樣子,便唔了一聲。

  楊煥用手一拍腦門,歎道:「我還不如就待在河裡餵王八算了!」嘴裡說著,已是看見徐進嶸和那幾個隨從轉身要離去了,急忙哎了一聲,趕了上去。

  「兩位好漢水上功夫這等了得,楊煥實在佩服得緊。今日出門,也未料到會有這等事。匆忙之間也無可表我心意的,身邊就只帶了些銀錢,還望笑納。」說著已是從腰際上扯下了那兀自滴著水的荷包,瞧也未瞧便塞到那隨從的手上。

  那倆隨從哪裡敢收,口稱不敢,只說是奉命而行。楊煥只作未聽見,仍是不停要塞過去。

  「既是楊大人的一番心意,你倆就收下好了。」

  徐進嶸開口,如此說了一聲。那兩個隨從這才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口中稱謝。

  楊煥這才裝作剛看到徐進嶸的樣子,面現驚奇之色,打了個哈哈道:「徐大人竟也在此,真是巧了。多虧了徐大人出現得及時,要不小爺我就要下龍宮去陪龍王爺喝茶了。大人你怎不早些來,撈起了那小乞,也不用我這般現世丟醜了。」

  徐進嶸瞟了眼離他不遠處的許適容,這才微微笑了下道:「楊大人言重了。既是不識水性,竟也下水救人,實在是高風亮節,何來的現世丟醜?在下十分佩服,日後若有機會,還盼與楊大人相交一二。」

  許適容聽那楊煥方才口中雖在稱謝,只那話裡話外卻是透著絲勉強,知他心中有疙瘩。此時聽這徐進嶸的答對,滴水不露的,果然便是個深藏不露的人。

  那徐進嶸又看了眼許適容,這才對著楊煥道了聲別,轉身和那幾個隨從離去了。

  楊煥待那徐進嶸走得沒影了,這才想起方才那小乞兒,轉頭尋去,卻見地上空空如也,只剩一灘水漬,想是回過神來怕了,已經偷偷走了,罵了句道:「這小鬼頭倒溜得快,差點教小爺為他送了命!」

  許適容見他渾身上下仍是濕嗒嗒的,叫了聲回去,楊煥這才抹了下臉上的水,跟了過橋。馬也不騎了,叫小廝自己牽回,自己一道擠了馬車回去。

  那陸夫人見他竟是全身濕漉漉地回來,大吃一驚,待問了緣由,這才埋怨了道:「嬌娘你也是不知輕重。不過是個素不相識的小乞兒,何苦硬逼著他下水?幸好被那徐大人路過救起,要不然豈不是出了大亂子?」

  許適容嗯了一聲,低頭不語。楊煥看她一眼,急忙道:「不過是我自己想逞能,這才下去的,和嬌娘無關。」

  許適容抬頭瞧他一眼,見他正朝著自己擠眉弄眼地在笑,心中一怔,一時倒是說不出話了。

  陸夫人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瞧你平日也是聰明得緊,今日怎的這般老實人了。既是不會游水,竟還巴巴地跳下去。說出去都叫人不信。快些去換下衣衫。雖說這晌午日頭曬起來人還出汗的,只也快中秋,晚間就有些涼意了,濕久了怕著涼。」

  楊煥笑道:「這般便著涼,當我是麵人……」話說一半,突地瞧了下一邊的許適容,閉上了嘴,笑嘻嘻地下去換衣裳了。

  因了明日一早要走,今日便要收拾行裝。原先帶來的自是都收了回去,加上今日自己新買的和陸夫人送的一些緞料和吃食,滿滿當竟是裝了一大車。許適容見收拾妥當了,這才回了屋子,卻見楊煥已是躺在塌上了。

  前幾夜裡兩人同床而睡,那楊煥雖沒怎樣,只她自己卻是有些繃著的,第二日起來總覺眼皮發沉,午覺補眠了才覺著好些。故而今日一早起床之時,發現他那手和腿又壓在了自己身上,一時火起,已是放話,叫他不許再上床的。此時見他躺在那裡呆呆地,似是心事重重。難得見到他如此,倒是有些驚訝了,那趕他下去的話便堵在了喉嚨口。

  「嬌娘,你回來啦?」

  許適容站在那裡良久了,楊煥這才猛然驚覺的樣子,一下收起方才的神情,坐了起來,朝她咧嘴笑了下。

  許適容嗯了一聲,正要開口,楊煥已是用手拍了下自己身邊的床沿,示意她過來坐。

  許適容滿腹狐疑,雖不知他意欲何為,只仍是坐了過去。

  她剛坐定,楊煥面上又露出了起先的悲戚之色,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到底在做什麼?」

  許適容皺了眉頭問道。

  楊煥又歎了口氣,這才看著她,低聲道:「我今日若真淹死了,你會如何?」

  許適容一呆,有些瞠目結舌。

  「唉,我也知道我就是個混賬東西。平日裡倒沒覺著,今日走了趟鬼門關,這才突地想明白了許多。我若是真淹死了,我也不指望你為我掉眼淚,更不用為我守寡。你還年少,再去嫁個好的,把我忘了便是……」

  他一邊說,一邊已是輕輕握住了她一隻手,看起來滿面悲痛。

  許適容本是要抽回手,只聽他語調低沉,面上又傷心一片的,腦海裡突浮現出他平日裡那有些沒心沒肺的笑,心底的柔軟之處竟似是微微被觸了下,歎了口氣,終是任他握著手,輕聲道:「你胡思亂想什麼,不是好好的嗎?無端端又咒自己做什麼。」

  楊煥偷眼看去,見她神情柔和,正低聲勸慰著自己,死命忍住了要咧開的嘴,握住的手又緊了些,這才繼續低聲道:「嬌娘,我是說的真的。我若真死了,你千萬不要難過……」

  「好了好了,不要說這些了。你今日受驚了,還是早些休息吧。」

  許適容說著,已是將他按了下去,又給拉了下薄衾,蓋到了他腹部。

  「那你呢?」

  楊煥見她要起身,又一把扯住她手,輕聲問道。

  許適容見他一雙眼睛映在燭火裡,閃著亮亮的光,正巴巴地看著自己,便似從前她還是小女孩時家中養過的小京巴,心一下便又軟了下來,歎了口氣道:「你先睡吧,我方才和丫頭們理了下行李,有些出汗,洗澡了便回來。」

  楊煥哦了一聲,這才鬆了手去。許適容朝他笑了下,這才站起身來。走了沒幾步,心中卻覺著有些不對,只哪裡不對,一時卻又是想不出來。

  楊煥見許適容出了屋子,自己計謀得逞,又得以同床共榻了,拿了她枕頭壓住了自己臉,悶笑了半日。半晌聽得外面腳步聲傳來,知她回來了,急忙又端了下臉色,繼續作沉痛狀。

  許適容洗了澡,身上穿了件中衣,只頭髮還有些濕漉漉的,回了屋子便自己用布巾擦起來。楊煥見狀,急忙下床,一把搶了過來便替她揉擦起來。

  「今日聽小雀說你從前也是掉過一次河的?此次是我推了你要你下去,前次不會也是有人推你下去吧?」

  許適容坐在凳上,見他站在後面擦得賣力,想起今日的事,便問了下。

  她不過是隨口而問的,這楊煥卻是嚇了一跳,那手上的用力便有些緊,扯了下她頭髮。聽許適容哎喲了一聲,急忙朝她髮根不住吹氣,這才吱吱嗚嗚道:「沒甚……哪裡有誰敢推我下去?不過是自己在船邊腳滑了下,就一頭栽了進去。」

  許適容回頭看他一眼,奇道:「我不過隨口問問,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楊煥嗯嗯了兩聲,突地想起了自己今日回來便一直梗在心裡的那樁事,急忙轉了話道:「今日那個姓徐的,我見他一直盯著你瞧。往後見了這人,你避遠些,更不能與他講話。我瞧他便是不安好心的樣子。」

  許適容又回頭看他,似笑非笑道:「你不提這個,我便也忘了。說起這個,我倒是也想了起來。今日你在街面上,我瞧你那眼睛也是不停盯著別的女孩們看呢。」

  楊煥一窘,辯道:「我兩個眼睛都光顧著看你了,哪裡還有多出的一隻去看別人?定是你多心了。再說就算我不小心看了眼,那也是過眼即忘。不似那傢伙,看著便似要將你吞進肚子似的,瞧得我一肚子火。要不是今日這麼倒黴,恰是被他的人給拎了上河,必定是要他好看的!」

  許適容被他提醒,想起這幾次與那徐進嶸的碰面,心中突地生出一絲怪異之感。又聽楊煥還在那裡不停絮絮叨叨的,微微皺眉道:「今日總歸算是欠了他個人情。我頭髮乾了,這就上床早點歇了,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

  楊煥見她突地有些變冷,一下又有些後悔,自己往後暗地裡留意著那姓徐的便是,不該在她面前提起這破事,白白損了好容易才蹭出來的氣氛,應了一聲,急忙便爬上了床。等許適容吹了燈也躺了下來,沒一會,卻聽外面的楊煥輕聲呻吟了起來。

  「又怎麼了?」

  「嬌娘……我……我有些頭疼……」

  許適容一驚,想起陸夫人說話的話,下意識地便是覺著他著涼了,急忙探手到他額頭摸了下,覺著溫溫的,並不十分燙手,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道:「要不去請個郎中看下?」

  「不用……都這麼晚了,驚動了別人也不好,我熬下就好了……」

  許適容雖是有些懷疑,只見他縮在那裡一動不動地,聽他說話也確是有氣沒力,想起自己白日裡做得卻是有些過了,硬生生逼了他下水,差點連小命都掛掉了,心中不禁浮起一絲歉疚之意,歎了口氣,柔聲道:「你若真是不舒服得緊,這樣熬哪裡能熬得好,還是去叫個郎中……」

  楊煥沒等她說完,又已是拉住了她手,一下覆在了自己肚子上,哼哼唧唧著道:「我方才頭疼,你摸了下,手軟軟涼涼的,一下竟是覺得好了許多。現下肚子又有些不舒服,想是今日喝了髒水,不定連小魚小蝦都遊進我肚子裡了,現在還活蹦亂跳著,你再給我揉揉……」

  他這下卻是裝得有些過了,許適容一下便是明白了過來,本想斥他幾句,只出來了卻是一句笑駡:「你當我手是靈丹?摸幾下就好!快些老實了睡覺去,再糾纏就踢了你下去!」

  楊煥見被識破,也不嫌丟臉,索性破罐子破摔起來,大聲哼哼道:「真個痛。快些摸摸,不摸我就睡不著……」說著自己已是扯了她手在肚子上摸了起來。

  許適容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今日是自己委屈了他,冷臉是端不起來了,若不順著他些,這人臉皮厚起來,只怕就要糾纏不休了。沒奈何只得笑著胡亂給他揉了幾下,想著打發了好歇下來睡覺,哪知黑燈瞎火的,一個不小心,竟是摸到了一片凸出,雖是隔了衣物,觸手卻是軟中帶硬的,怔了下,這才醒悟了過來,低低啊了一聲,猛地縮回了手,面上卻是已經有些發熱了。



第三十八章

  許適容無意中碰到了他那地,手便似被針刺到般縮了回來。低呼一聲,一把扯過那薄衾,裹住了自己便已是朝裡躺了下去。

  楊煥方才躺在那裡故意哼哼,哄著她揉了幾下自己肚子,卻又覺著有些發癢,實在憋不住了,正要笑出來,突覺著她手竟是摸到了自己那裡,雖飛快地便移開了,只一怔之下,不禁仍是一個激靈,全身血液便都湧了過去,立時便硬了起來。雖見她卷走了衾被裹住自己身子,已是朝裡臥下了。只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哪裡肯就此放過,心花一下怒放開來,哪裡還耐得住,順勢便已是撲了過去,從後背一把緊緊摟住了。

  許適容方才不慎摸錯地方,一時有些心慌意亂地,這才胡亂躺了下去掩飾。她心跳還沒平復下去,腰身處便感覺已有只手臂緊緊攬了過來,身後那楊煥竟是趁機欺身壓了上來。

  許適容大驚,下意識地伸手便要推開去。那楊煥卻是個中老手,這般舉止落入他眼,便成了欲拒還迎。低低笑了聲,順勢一壓,一手已是攏住了她手腕。見她腿又要弓起來,似是要踢自己下去,急忙也壓住了不教動。

  許適容早有些習慣他平日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樣子,此時見他突地如此發狠,竟是將自己壓得動彈不得,掙扎了幾下,不但脫不開身,反見他那頭越壓越低,熱熱的鼻息似是拂過自己面門了,一下又羞又惱,恨恨道:「楊煥,你敢……」話沒說完,便只剩嗚咽兩聲,那嘴巴已是被他用唇給堵上了。

  許適容刹那間頭腦只剩一片空白,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只牙關緊閉著不鬆。見頂不開她嘴,楊煥那舌尖便在她唇上靈巧地來回輕掃著,很快濕滑一片。

  「娘子乖……張開你小嘴叫我吃一口……」

  楊煥一邊舔吻著她唇瓣,一邊含含糊糊地哄著道。那手自也是沒閑著,早探進了她肚兜裡覆上了胸口的丘峰,不住揉捏擠壓。

  許是壓抑了數月的緣故,他舌尖掃上唇雖仍是輕柔,只手上動作卻有些粗魯,摸著拈住了一點櫻桃小顆,便不住來回揉搓起來。

  許適容沒有防備,嬌嫩嫩的蓓蕾被拈得生疼,一下有些吃痛,這才驚醒了過來。又羞又氣,奮力一掙,這才甩脫了他的祿山爪。

  那楊煥一番糾纏下來,雲情雨意地正播動得厲害,沒防備之下雖被她推了下來,卻哪裡肯輕易鬆手,氣喘吁吁地又是爬了過去。瞧不見她臉色,黑暗裡只聽她也是氣喘得厲害,還道是被自己挑動了一顆風流心,立時膽色大增,那手這回卻是直接要扯下她小褲了。哪知剛沾到褲邊,下腹部卻是吃了重重一腳,防備不及,整個人便滾出了床榻。這下好生熱鬧,只聽嗤啦一聲,又桄榔一下,再是「哎喲」一聲叫娘聲。

  許適容踢下了楊煥,耳邊只聽得一陣稀裡嘩啦的聲音。過了半晌,別的聲響都是沒了,只那楊煥卻仍不停在哎喲哎喲的,夜深人靜地怕弄出這大聲響引人過來瞧個究竟,壓住心頭不快,下了榻去摸索著點了燈,這才見到一地狼藉。那嗤啦之聲是帳子被楊煥滾出榻掉下地時拉扯著撕裂的,桄榔聲是他滾下地時撞翻了床邊放著的一張烏木馬紮,那哎喲聲卻是楊煥所發。

  楊煥見許適容點了燈,站在那裡只皺眉瞧著自己,卻是不過來看下究竟,心中氣苦,也不叫痛了,一手捂著自己額頭,一手卻是捂住那裡,看著許適容嚷道:「你這婆娘當真好狠的心!白日裡推我下河,如今又踹我命根子,連額頭都磕得腫了個包!當真是要謀害親夫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放下了手。許適容借了燈光瞧去,見額角處果然有塊紅腫,想是方才撞在那馬紮的硬角之上了。

  許適容本還怒火有些未消的,此時見他狼狽,想起自己方才也是情急之下,暗黑裡又瞧不大清楚,下腳確是不輕。只怕當真是踢痛了他的。心中雖有絲後悔之意,只面上卻是冷笑了道:「誰叫你不知好歹,給了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的。不過是個教訓,下回記牢了!」

  楊煥見那燭火之下,她眉間微蹙,嘴唇緊抿,竟是看不出對自己絲毫的憐惜之意,又是傷心又是氣惱,搖了搖頭,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下腹處仍覺著有些抽痛,只得彎腰弓背著探身過去扯了自己外衣,胡亂披了上身,一邊朝外走去,嘴裡一邊胡亂嚷道:「這日子沒法過了。竟碰到了個這般心狠手辣的。小爺我還是當怎樣便怎樣,沒得委屈了自己!」說著已是跨出了門,頭也不回地不知道朝哪裡去了。

  方才這屋子裡動靜大,早引來了宿在外屋的小雀和陸府派了過來叫使喚的另個丫頭。小雀見自家小公爺揚長而去了,夫人卻是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急忙跑了進來道:「夫人,這夜半三更地,小公爺要去哪裡,要不要叫他回來?」

  許適容抬眼瞧了下門口,那楊煥早不見人影了,心中一陣煩亂,口中卻只淡淡道:「隨他去好了。恁大的人,還怕跑丟嗎?」

  小雀頓了下。聽她說話,雖是不大在意的樣子,只瞧去眉間卻有些蹙起,神情也不似平日裡那樣自然,便也不敢多說,急忙進來扶起了還翻在地上的那馬紮,猛一抬頭,卻是瞧見塌上那撕裂了個大口子的帳子,嚇了一跳,有些狐疑地看了眼許適容,這才道:「夫人稍候下,這就去換頂新的。」

  「不必了。明日一早還要起身趕路的,你早些回去歇了吧。」

  許適容強壓住心裡的煩躁之意,和顏悅色道。

  小雀哦了一聲,又看了她一眼,這才和另個丫頭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許適容方才叫小雀早些去休息,自己卻是全無睡意。獨自坐在那桌邊,凝視著一燈如豆,托腮了良久,突覺燈火一陣飄忽,耳邊響起了陣急雨穿竹而過的沙沙聲響。站了起來到窗邊推開瞭望去,才見外面不知何時竟是疾風驟雨起來。正看著,一陣風夾了雨絲,飄過遊廊卷了過來,撲面一陣涼意,連身後桌上的那盞燈火也是噗一下被吹滅了。

  許適容關了窗子,摸著回了床榻上躺下。身上緊緊卷了層衾被,卻猶是覺著絲涼意。好容易睡過去了,卻連那夢裡耳邊都似是雨穿竹林的聲音。第二日醒來,睜開了眼,下意識地便朝自己身側看去,卻是空空一片,心中突地有些發怔。

  許適容梳洗了用過早飯,又和陸夫人一道指揮著府中下人們將那些箱籠都搬運上了馬車,俱都收拾妥當待出發了,只那楊煥卻是遲遲未現。陸夫人雖是一早就聽自己府裡那丫頭偷偷告訴了昨夜裡他二人的事,只自己這外甥女既是不訴苦,她自然也是裝作不知。等了片刻,見許適容神色有些不耐,便急忙拉了她到廳裡坐下,自己一疊聲地打發了家中的下人出去打聽下消息。

  只被派了出去的人前腳剛走,後腳便有個粗使丫頭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張口便道:「夫人,不好了。方才門房小廝傳話來,說城東仙樂樓裡的小子找上了門來,正被攔在了大門外,說是……」

  那丫頭突一眼瞧見許適容,一下便有些吞吞吐吐起來,杵在那裡不說了。

  陸夫人看了眼許適容,自己站起身來出去了,那丫頭也急忙跟了出去。沒一會,簾子一挑,陸夫人已是進來了,看著許適容,面上雖仍是帶了笑,瞧著卻有些勉強。

  「姨媽,那仙樂樓的找來,必定是和楊煥有關吧?到底何事?儘管說來。」

  許適容看了下陸夫人,慢慢道。

  陸夫人笑了下,這才搖了搖頭道:「嬌娘,我說了你可定要沉得住氣,莫氣壞了身子。男人家的,總免不了要風流跳脫些,且又是年少的,你便讓著他些,等往後他年長了,慢慢就會好些……」

  許適容聽那陸夫人雖說了一堆,卻都是在勸慰自己的,便微微笑道:「姨媽,你瞧我是個會氣壞自己身子的人嗎?是不是他又去那風月之地胡來了?」

  陸夫人見她自己都如此說了,這才歎了口氣,略略說了下方才聽來的話。

  原來方才那仙樂樓裡的小子找來,為的卻是昨半夜裡來了個客人,一進去就要了個牡丹花房,叫了上好的一桌酒菜,又叫了四五個小娘過來陪著飲酒作樂。那樓裡的瞧他服色麗都,是個有錢樣的,自是一一照辦了。本是好好的,哪知那客人喝了些酒下去,卻是罵這樓裡的酒酸,又嫌那小娘們臉上脂粉塗得重,說是沖了他鼻子,把桌子都掀了個四腳朝天,酒菜撒了一地,嚇得女孩們都跑光了。他卻仍是不停歇,在那裡撒起了瘋,把個花房包廂裡的東西都砸了個稀爛。

  這仙樂樓裡的見他鬧事,本有四五個壯漢一擁而上按住了,待痛打一頓後天明要送官去的。只剛架住,便聽他帶來的那小廝連聲嚷著使不得,說是京裡來的小衙內,爹爹是太尉,姐姐是宮中貴妃。一時倒是有些被唬住了,過去問了那媽媽。

  媽媽聽得這鬧事的來頭不小,又是本府裡陸通判家的親戚,不愁找不到賠銀錢的人,一聲令下,便由他在裡面乒乒乓乓撒瘋去了,一直鬧到了五更天才倒地睡了過去。暗地裡又叫偷偷看住這主僕兩個不教逃走了。待天明,這才派了個樓裡的小子到通判府上傳訊,叫帶了銀錢過去領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4:52 PM

第三十九章

  那陸夫人說完,想起許夫人前次來信裡的話,雖未明說,只字裡行間也覺著出來嬌娘是個眼裡揉不進沙的。此時有些擔心地看了眼她,見只微微皺著眉頭,並無勃然大怒,心中倒是松了口氣,只又暗暗有些納罕,忙站了起來道:「既是知道了去處,便無大礙了。你只管放心在家候著,姨媽這就派了管寒去把他給接了回來,保管毫髮無損。」

  許適容急忙謝過了,陸夫人拍了下她手,笑吟吟去了。

  楊煥被帶回時,確是毫髮無損,只卻是被幾個人抬了進來的。竟仍在呼呼大睡,還未靠近,便是一身熏人的酒氣,也不知道是喝下去的,還是在酒缸裡泡了出來的。身後跟了進來的二寶,看了一眼面帶寒霜的許適容,微微縮了下脖子。

  陸夫人見楊煥醉得這般厲害,有些驚訝,轉頭罵著二寶道:「你個不長眼色的東西。自寒爺們犯糊塗了去廝混,便是攔不了,好歹也要回來報個訊的。若非今早那樓裡的小子過來,如今我們都還被蒙在鼓裡!這樣沒用的東西,留下來也沒用!」

  二寶嚇得兩腿發軟,一下已跪了下來不住討饒道:「昨夜裡小的正睡得香,小公爺便踹了門進來,拎了我叫帶去那花樓的。小的無奈,這才帶了去的。本是一心想著回來報訊的,只後來見小公爺醉了酒,非要那些小娘們都去洗了臉,又掀了桌子大鬧。對方人甚多,怕他吃了虧,這才緊緊守著,不敢離了半寸的。求夫人明察!」

  陸夫人哼了一聲道:「你口口聲聲喊冤!聽你那第一句,就覺著有毛病。小公爺叫你帶路,聽著竟是他不知道路,反倒是你熟門熟路了?」

  二寶自悔失言,急忙打了下嘴巴,吱吱嗚嗚地說不出話來,心中卻是大大喊冤。自家小公爺風流好色,他是近身小廝,又豈會不知?此次到了通州城,自己既也跟了過來,那小公爺雖是沒明說,只他忠心耿耿地,早早便去打聽好了城裡的風月之地.只等著到時偷偷帶了路過去的。

  哪知一晃將近半月,眼見就要離城回那青門縣了,卻是始終不見派上用場,自己心中倒也是嘀咕了幾句。昨夜正睡得死沉,那門卻突地被人一腳踹開,嚇得一下從床上蹦了起來,還道是來了劫盜。待聽得竟是自家小公爺的聲音,叫帶了去花樓。一下便醒悟過來,以為他是因了前些日子被夫人看得緊脫不出身,明日既是要走,便趁了夜半偷偷溜出去耍下,也不枉白未來一趟州府。

  遂自以為聰明地說了幾句葷笑話,哪知非但沒討喜,反倒被罵了一通,這才發覺這小公爺竟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瞧著似是氣得不輕。嚇了一跳,心中雖是有些不解,只也唯唯諾諾地急忙去牽了馬。兩人出去了沒幾步,卻是被突然而來的夜雨給澆成了落湯雞,有心想回去遮蔽下雨,見自家小公爺卻是打馬在雨裡狂奔。沒奈何也只得跟了過去,自己身上這衣裳還是後來借了燒茶水的爐子給烘乾的。

  二寶自覺委屈,卻是不敢多說,打了自己幾下嘴巴,便把頭垂了下來,心裡哀歎小廝不好做,兩頭受氣無人憐。

  陸夫人罵完了二寶,轉頭對著許適容道:「嬌娘,他既是還未醒酒,先暫緩出發,待醒了再走吧。」

  許適容看了眼俱已是打點妥當的車馬行李,想了下,便笑道:「東西俱已是捆包好了的,再拆了豈不麻煩,且耽誤了趕路時辰,誤了晚間的投宿。我車裡寬敞,鋪個蓋子讓他躺著。路上等著他自個醒來便是。」說著已是叫人抬了他上去自己那車廂裡。

  陸夫人見她堅持,這些時日相處下來,知她雖看起來有些文秀,實則也是個有主意的,便也不再勉強,只叫路上小心,見都安置妥當了,又說了些日後時常來往的離別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送了出去。

  許適容坐在馬車上,見自己面前躺著的楊煥,雙眼微閉,仍是睡得死沉。盯著瞧了一會,突見他眼皮微微翕動,喉嚨裡發出了個什麼聲響,仔細聽了一回,才聽到是在說「水」。見他嘴唇果然都有些乾燥起皮了,便從身邊的的水罐裡倒了盞水,略微扶起了他頭,就著他嘴餵著喝了下去。

  許適容餵完了水,見他砸吧了幾下嘴巴,似是還要喝的樣子,便又餵了些,這才放了躺下,自己眉頭卻是有些皺了起來。原來方才扶起之時,手碰到了他衣衫,瞧著看不出來,觸手竟還有些潮氣。昨夜他負氣出去後役多久便下了場大雨,應是被淋透了的。此人冒雨夜訪仙樂樓,又大鬧牡丹閣,這淋透了的衣裳竟都是著身一直未去,如今半乾也是被他自己硬生生所烘乾的?想起昨夜自己裹了層衾被睡著都覺著有些涼意,這人卻是貼著濕透了的衣裳鬧了一夜,這般作踐自己,還真當是又可笑又可氣了。

  許適容強壓住了心頭的不快,探身叫停了車子,讓小雀去裝衣物的箱籠裡拿了套乾淨的裡外衣裳遞了過來,這才叫重新上了路。剛剝開他衣衫領口,卻是一怔,見他一邊脖子上竟還染了幾個依稀可辨的殘脂唇印。

  許適容不過怔了下,很快便抿了下嘴,不去看那印子,只將他衣裳連裡帶外的都剝了,用力從他身下抽了出來,最後只剩光溜溜一個身子了。

  她昨夜裡無意碰觸了楊煥那裡。不過是一時不備,又怕他糾纏,這才有些心慌意亂地。此時心中既是帶了惱意,那楊煥又睡得死,這身子雖光溜溜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了,卻也真的是視若無睹,實在是從前見過太多,黑的白的黃的,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各種各樣。

  有些費力地幫著穿上了中衣,又給蓋上了層衾被,許適容又看了眼楊煥的臉,見他眉間微蹙,嘴巴微微翹了起未,瞧著連睡夢裡竟也似是無限委屈的樣子,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

  楊煥這一覺卻是睡到了日頭有些偏西,這才醒了過來。眼睛盯若馬車頂棚呆滯了一會,猛地坐了起來,這才瞧見了正坐在自己身側的許適容,面上神色變了又變,脫口道:「這是哪裡。」

  許適容看著他淡淡道:「自然是在回青門的路上。你以為還在那仙樂樓裡?」

  楊煥臉一紅,低頭瞧了下自己,又看了下許適容的臉色,這才小心翼翼地道:「我這衣裳是你換的?」

  許適容不理會,只正色道:「楊煥,你也不小了,往後做事要長些腦子才好。心中不痛快,去那花樓倒也無礙。只自己全身衣裳被雨淋透了,怎的不知道換身乾的?這般胡鬧,真當自己還是三歲孩童?」

  楊煥方才醒來,模摸糊糊想起了自己昨夜大鬧仙樂樓之事,就只剩了一肚子的後梅,哪裡還有之前的半分囂張之氣?此時見她那話說完,竟是連眼角也沒睃向自己,只剩滿臉嫌惡之色。心中更是懊惱萬分,低聲道:「我……我昨夜去了那裡,也役怎樣,就只喝了幾杯酒……」

  話沒說完,見她那似是冰淩的目光掃了過來,一咬牙,急忙指天道,「是叫了幾個小娘過來的,有個還靠了過未挨擦了下,只被我又趕跑了,真的就沒別的了。我若再有半句撒謊哄你,教天打五雷轟!」

  許適容見他一臉焦急之色,哼了聲,從自己袖子裡摸出了條素帕子,朝他丟了過去道:「你撒不撒謊的隨了你去。只下次記得要把脖子上抹乾淨些,省得出來被人瞧見了笑話!」

  楊煥接了帕子,雖是滿頭霧水的,只也依言抹了下自己脖子,果然竟瞧見雪白的帕子上印了片紅痕,一下出了身冷汗。暗道好險,幸好自己方才說了實話,否則當真更是下不了臺了。見許適容伸手朝自己要回帕子,急忙胡亂塞進了衣襟,賠笑著道:「弄髒了你的帕子,我拿去洗洗再還。」

  許適容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睬,只自己靠在廂壁上閉目養神起未。楊煥知她方才口中雖是說著去那花樓無礙,只心裡卻必定不待見了,懊喪不己,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只得坐在一邊不住偷眼看著她,有心想靠過去搭話,卻又有些不敢。心裡正似油煎著,突覺馬車停了下來,外面響起了車夫的聲音道:「大人,夫人,客棧到了,今夜便在此歇腳嗎?」

  許適容睜開了眼,自己下了馬車,楊煥剛想跟著下去,瞧見自己身上還著了中衣,急忙扯了一邊的外衣套上了,這才急忙跳下了馬車,抬眼卻見仍是前次來時住過的那家。待進了大堂,聽得許適容開口要了三間屋子,還道他兩個一間,小雀一問,二寶和那車夫一間。哪知跟了她正要進房門,卻是被攔住了道:「這裡我跟小雀睡,你自個一間,車夫和二寶一間。」

  楊煥還待開口辯解,只抬眼見她倚在門邊,神色淡淡地瞧著自己,那嘴便張不開了,看了眼一邊的小雀,盼她曉得眼色,自己讓出,哪知這小雀卻是個呆丫頭,只知道聽許適容的,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已是歡天喜地地進去解開包袱了。



第四十章

  楊煥還待再說兩句,只被許適容盯著,那嘴巴張了下,卻是發不出聲音了。又見她已是扭頭關了門,只得歎了口氣,耷拉著頭,無精打采回了自己屋子。

  許適容睡至半夜,卻是被一陣拍門聲驚醒,待小雀披衣起來開了門,竟是二寶站在那裡。

  「你個夯頭,半夜三更的來敲什麼門!」

  小雀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探出了頭,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小公爺燒得厲害,正在那裡說胡話,滿嘴都叫著夫人名字呢!」

  小雀一聽,睡意也沒了,慌慌張張地進來,把那話重複了一遍。

  許適容心裡咯噔了一下,立時便披上了衣服出去,小雀手上拿了油燈,急忙也跟了過來。

  楊煥住的屋子不遠,拐過個角便到。小雀和那二寶等在門口,許適容自己推門進去了。

  楊煥正豎著耳朵留意外面的響動,聽得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知是嬌娘來了。他本確是有些難受,此時急忙閉上了眼睛,哪裡還會客氣,立時哼哼唧唧了起來。

  許適容將油燈放在了桌上,坐到了他床邊。見緊閉著眼,臉上一片赤紅,伸手到額頭上一探,果然是燙手得很。

  「嬌娘……你來了……我好難受……」

  楊煥微微睜開了眼,看著許適容,有氣沒力地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

  「叫你再去淋雨,再去撒瘋,這下知道難受了吧?」

  許適容眉頭皺起,忍不住開口又要罵。

  楊煥縮著頭,待她罵完了,這才伸出手輕輕抓了她手,囁嚅著道:「我……怕擾了你,叫二寶不要去拍你門的……,我身子一向好,熬下就好了……,這小廝竟是個死腦筋……,這就叫了過來罵……」

  他聲音雖是輕,只門外的二寶聽到了自己名字,便豎起耳朵,還是聽到了個大概,立時一陣牙疼不住往外冒,苦了臉,心裡那叫一個委屈,忍不住低聲嘀咕道:「明明是他過來拍門,叫我去拍夫人門的,怎的如今又推到了我頭上!」

  小雀靠在門邊本還有些睡眼惺忪的,被他這話卻是給逗樂了,啪一下敲了下頭,低聲笑駡道:「說你是夯頭,果然沒說錯!」

  不提門口這兩個,卻說許適容手被他抓住,感覺也是燙手得很,以她經驗,估摸著應在三十九到四十度之間了,搖了搖頭,急忙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去,卻被他死死給扯住了衣袖。

  「嬌娘,你去那裡……」

  許適容回頭瞧了下,見他可憐巴巴望著自己,歎了口氣道:「你燒得厲害,我去叫人抓藥過來。」

  楊煥哦了一聲,這才鬆了手,目送她離去,一眼瞧見二寶還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這才想起自己方才還未封住他口,便丟了個殺猴的眼色過去。屋裡只點了盞油燈,光線本有些暗,他那丟過來的眼神卻似是吸了兩道幽光,閃閃發亮,瞧著有些嚇人,二寶一凜,縮了下脖子,哪裡敢多說,急急忙忙跟了許適容過去。

  大堂裡還睡了個值夜的小廝,半夜被吵醒了,本是有些不快的,只一見這婦人服色華美,容顏秀麗,那不快先便去了幾分,再見她出手闊綽,言語可親,一下更是歡喜起來,接過了賞錢,急急忙忙便攬過了活計,說這客棧附近便有個藥鋪,掌櫃的郎中就是他家的親戚,這就去叫了過來,讓在此等著便是。

  許適容道了謝,著二寶跟著去了。果然沒多久,便聽外面響起了腳步,門簾掀開,進來了個背著藥箱的中年男人,想必便是那郎中了。急忙帶去了楊煥屋子。

  那楊煥躺著正等得有些無聊,忍不住爬了下來到門口,探頭去瞧個究竟,突聽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知是回來了,一溜煙地回了床上,一下便是躺了上去,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許適容帶了那郎中進來,見楊煥躺著一動不動的,以為燒得昏睡了過去,有些擔心,到了他身邊輕輕拍著臉叫了兩聲名字,才見他睜開了眼,懨懨地一臉病容,哪裡還有半分平日的精力過剩模樣?心中一下有些難過,急忙讓了出來,對著那郎中道:「瞧著竟損得厲害,快給瞧瞧吧。」

  那郎中搭了下脈,又看了下舌苔,說的無非也就是寒邪外束,陽不得越,鬱而為熱。轉身從自己身後那藥箱裡抓了藥,包了幾服,叮囑著按時吃了,收了診金便回去了。小雀拿了藥包,跟了客棧那小廝過去借了個爐子熬去了。等藥汁的當下,許適容餵著他喝了些水,又拿了條乾淨的布巾,用涼水泡了絞乾,墊他額頭上。又叫他鬆開了外衣,坦胸露腹躺著,自己拿另塊布巾蘸了溫水給他擦拭著散熱。

  楊煥攤手攤腳躺著,見她在一邊忙忙碌碌地,神情十分專注,心中竟是莫名地起了一陣熱意,散發到四肢百骸,一下竟是脫口而出道:「我……我方才又撒謊騙你了……」

  許適容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手上動作卻是沒停下來。

  楊煥話剛出口,便是後悔得不行,恨不得咬掉舌頭。見她並無生氣的樣子,這才放下了心,待她手挪到了自己胸口,急忙一把抓住了不讓動,這才看著許適容眼睛道:「我……我一覺醒來覺著有些難受,心裡只想你陪著我,又怕你還生我氣不理睬,這才叫二寶去拍你門,故意說那些話的……」

  許適容看了他下,搖了搖頭,微微笑道:「你如今說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當真是分不清了。瞧著說話的時候,面上神情都是一片至誠的。」

  楊煥一窘,一下已是坐了起來,有些發急道:「這回說的是真的。往後也必定不會再哄騙你了。再有假話,真叫我天打五雷轟!」

  許適容聽他一會功夫,便提了兩下天打五雷轟,說得極是順口,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我信你便是。哪裡那麼多的天打五雷轟。真想被轟上,那也是要撞大運的概率了。」

  楊煥雖是聽得有些雲裡霧裡,只見她終又朝自己露出了笑,這才鬆了口氣,整個人竟是一下子軟了下來,躺了回去,只她那手卻是緊緊抓著不放,低聲道:「嬌娘……我見你這般對我笑,心裡才十分地快活,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見你對我笑。昨夜都是我不好。往後我一定會改,再也不去花樓裡惹你生氣了。你瞧我不好,只管教訓便是。只下次不要再踢我那裡,當真痛得很……」他說到最後,眼睛瞄了下自己身前,一臉的心有餘悸。

  許適容手被他握住,聽他如此說話,心中也是有些觸動。只聽他說到最後,見神情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完了,抬眼見他正呆呆望著自己,有些發傻的模樣,心中竟是湧上了一絲悔意,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聲道:「昨夜我也是有些過了。瞧你平日行事,便似個孩童般的。從前便是有過,也大抵沒被教好的緣故。往後你若當真願意改,我自是高興。」

  楊煥起先聽她開口便是軟語,心中本是歡喜了起來,待聽得她後面竟說自己似個孩子,一下臉色大變,呆了半晌,才小心道:「我……我都恁大了,人家似我這般年紀,娃兒都滿地跑了,你怎說我還是孩童?」

  許適容聽他說得滑稽,噗嗤笑了下,搖頭道:「你人是大人沒錯,只那事做出來卻就是個孩子。」

  楊煥大驚,啞口無言,心中卻暗暗叫苦起來。怪道這嬌娘性情大變,不願與自己親近了。原來鬧了半天,自己在她眼裡竟是越活越小,成了個稚齡孩童的緣故?胸中一陣熱血沸騰,又猛地坐了起來,大聲道:「嬌娘,你說我如孩童。那你眼中,怎樣的才算男人?」

  許適容見他問得認真,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自己,便隨口笑道:「男人麼,應當有擔當,穩重、可靠……」

  她話沒說幾下,楊煥心裡便是咕嘟咕嘟起了酸泡,忍不住脫口道:「就似那個姓徐的?」

  許適容啞然失笑,白了他一眼,想了下,這才道:「你從前不是因了在集英殿的一句話而做了如今這知縣嗎?還記得這話嗎?當真能做到這一點,那才是叫人景仰的男人!」

  楊煥皺眉想了下。他從前雖是不學無術的,只記性卻是不錯,想了起來念了一遍,又想起她從前提過這是章天閣待制、開封府府尹范仲淹的話,這才猛拍了下床,哼哼著道:「原來你看中的是范府尹那般的人。只他都四五十歲,妻兒在堂了,你就趁早歇了那心思。我爹從前也是領兵打過仗的,我楊煥出身將門,現下雖是個小小知縣,只你瞧著,我日後必定不會叫你小瞧了去!定要叫你知道什麼才叫男人!」

  許適容見他發狠,倒是透出了幾分可愛之氣,忍不住笑道:「你莫只顧誇口,小瞧這知縣的位置。越是這樣和百姓貼近的父母官,才越是難做。等你哪日真做好了這知縣,我便承認你是個男人,如此可好?」

  楊煥胸中豪氣頓時大發,昂首道:「這有何難,你睜大了眼,瞧著便是!」

  許適容忍住了笑,正要叫他躺下,哪知他卻又是一把抓住了自己手道:「等我做好了知縣,到時候你可不能又耍賴趕我下床!」

  許適容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急忙敷衍著要按他躺下,那楊煥卻是不依不饒,拉住了她手,便似扭牛皮糖般定要她開口應承下來。兩人正糾纏著,門口卻是響起了敲門聲,原來是藥汁熬好了,送了過來。楊煥這才鬆開了手去。

  許適容從小雀手裡接了藥碗,稍微吹涼了下,拿個湯匙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不過只一口下去,那楊煥卻是皺眉喊苦,第二口竟是死活不願喝了,勸了幾下,見他那頭就是搖得似個撥浪鼓,許適容又是好笑好氣,嘲笑著道:「還說自己不是孩童。這便是一樁。有見過這般怕吃苦藥的大人嗎?」

  楊煥方才不喝藥汁,一來是確是有些怕苦,二來卻是私心裡為自己這病生得及時而暗喜,不但不想好,反倒盼著能拖久些,叫她都這般和顏悅色哄著自己,這才借機撒嬌起來。此時聽到連這也是牽涉到男人與否的大問題,立時便一把搶過了她手上的碗,湊到了嘴邊,捏著自己鼻子便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了下去。這才一抹嘴巴,笑嘻嘻道:「這總算是大人了吧?娘子獎賞個什麼,我才有心氣把那劣根一樣一樣地給扭過來,扭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好叫娘子你喜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5:10 PM

第四十一章

  許適容放下了藥碗,按了他下去,蓋上了被子,叫閉上眼好好睡一覺發汗。楊煥卻是扯住了她衣袖,不住鬧著要她親自己一口做獎賞,許適容無奈,只得俯下身去蜻蜓點水般地在他額頭印了下唇印,楊煥這才鬆了手,閉了眼睛。那藥力發了出來,慢慢便果真睡了過去。

  許適容打發了小雀和二寶去睡,關了門自己坐在他床邊看著,不時擦去他身上發出的汗。如此折騰到了四更多,摸著額頭似是涼了些,呼吸聲也是沒起先那樣粗重,心中一鬆,睏意便有些犯了上來。待睜開了眼,見桌上那盞油燈早已燃盡熄滅,天色已是大亮,自己不知何時竟是和衣躺到了楊煥的裡側,正枕著他一隻臂膀在睡覺。那楊煥也是面朝自己側臥著,兩人蓋了一張被,額頭都快抵一處了。

  許適容輕輕挪了下身子,慢慢坐了起來,卻仍是驚動了楊煥,一下便是睜開了眼。應是燒過的緣故,兩個眼睛看起來比平日深邃了些,又格外亮。一見到正坐在自己身側裡的許適容,便咧開了嘴露出了個笑。

  許適容被他所感,也是微微笑了下,這才問道:「感覺好些了嗎?」

  楊煥一下也是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道:「自然。我可是出了名的九條命,開藥鋪的要都指望我,早就關門了。昨夜不過是一時氣不順,這才發了下熱的,如今氣順了,那熱自然就沒了。」

  許適容聽他又油嘴滑舌的,知是性子所致,改是改不掉了,只作沒聽見,探手到他額頭摸了下,果然已是退了去。這才一邊下了榻,趿了鞋子,一邊回頭問道:「我記得昨夜是坐你床邊的,怎的一早醒來到了塌上?」

  楊煥道:「我一覺醒來,見你竟趴在榻沿上睡了過去,這才抱了上來的。」

  許適容哦了一聲,笑道:「本是我照顧你的,最後反成你照顧我了。」

  楊煥摸了摸頭,一時想不出說什麼話,只嘿嘿笑了兩下。

  小雀送來了梳洗用的水,兩人各自洗了。這客棧的房間雖是上等的,只也沒個鏡子的,自己帶出的那面卻仍在行李裡沒有取出帶進來。許適容也是不在意,因她自個仍是不大會綰髮,叫了小雀過來正要梳髮,那楊煥卻是搶先一步,奪了那梳子,便已是站她身後,拆了有些睡散的髮髻。仔仔細細地梳直了,趁機又挽了一把,聞了下那香氣,這才放下了梳子,垂手立在一邊不動了。

  許適容看他一眼,奇道:「就這樣了?」

  楊煥摸了摸自己眉頭,笑道:「我就會梳直。」

  許適容忍俊不禁,看了眼正站一邊嘴巴有些翹起的小雀。原來小雀見自己的活被搶了去,正有些生悶氣。見楊煥只梳了下頭髮便沒轍了,這才歡喜起來。

  她跟在嬌娘身邊數年,也只是因了從前那院裡的丫頭,長得稍微油頭粉面些的,都是趕的趕,賣的賣。只她生得黑胖了些,許嬌娘才放心用她的。從前也就只怕夫人,如今見他在許適容面前唯唯諾諾的,更是不放在心上了。得意瞥他一眼,這才自己過來綰起了髮髻。

  待好了,正從梳妝匣子裡揀了枝金香倒垂蓮花簪要攢上,半道裡卻又伸出了只手,一把搶了去,丟回了匣子裡,嘖嘖嫌棄道:「沒瞧見你家夫人今日穿了淡綠衫子?怎不撿黃翠色的戴頭上?那才好看!」不是楊煥又是誰?

  小雀氣得嘴巴又撅了起來,只畢竟是自家主人,敢怒不敢言,只得讓到了一邊。

  許適容見這兩個為自己梳個頭也能鬥上,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站了起來道:「今日左右是要在趕路的,不戴也罷。」

  「雖是在馬車裡,只也不能太素淨了,我就愛看你打扮得美美。」楊煥已是將她又壓回了凳上,自己在那匣子裡翻檢了下,拿出只點翠蝴蝶花鈿,瞧了下道:「怎的只有一隻?這要成雙才好看的。」

  許適容看了一眼,隨口道:「本是有一對的。只有只卻是不知丟哪裡,尋不到了。」

  楊煥哦了一聲,又另揀了枝姚黃牡丹雙合長簪,插進了她髮間,這才左右端詳了下,笑眯眯道:「娘子果然國色天香,叫人真個不醉花前為哪般了。」

  許適容見他當那小雀就似透明人地謅了酸詩和自己打情罵俏,惹得那小雀的臉都漲得通紅,自己也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急忙站了起來打斷道:「我好了。這就去用了早飯,帶些乾糧,早些出發了。」說著已是出去了,楊煥這才跟了出來。

  一行人回到青門縣衙之時,已是第二日的黃昏了。出去半個月回來,後衙院子裡葡萄架上的葡萄都粉嘟嘟地長了不少,瞧著碧綠喜人。楊煥順手摘了一個丟進嘴裡,一下便是呸呸地吐掉,呲牙裂嘴個不停,原來是被酸到了牙。

  留在衙中的小蝶青玉響兒諸人得了許適容送的胭脂水粉,各自都是歡喜。那廚娘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整治了好菜,燙了酒,眾人一頓晚飯俱是吃得盡興,只楊煥不過喝了兩杯酒,就被許適容攔下了,說他病後剛好,這兩日趕路又辛苦,不許多喝。楊煥便也笑嘻嘻放下了酒盞,倒是沒鬧脾氣。

  晚間二人雖也是同宿一屋,卻是各自一床衾被了。楊煥雖有些想法,只礙於前次教訓,也不敢造次,纏著說了會癡話,見她打著呵欠閉了眼睛說聲「睡覺」,便也只好下去吹了燈。原先還想著趁她睡著了偷偷動下手腳什麼的,只閉了眼沒一會,一下便睡了過去,原是當真有些累了。

  楊煥不在這些時日,前衙裡的一些事務都是木縣丞在處置。這木縣丞畢竟是讀書人出身,從前也是有些抱負理想的,只後來仕途不順,四五十了也才混到了個八品的縣丞之位,加之頂頭上司又是黑心辣手的,自然便心灰意冷起來,凡事只求自保。如今換了個上司,見此人做事雷厲風行的,又有後臺,日後必定是要高升的,自然便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助力,盼著日後有個出頭。

  楊煥到了前衙,裝模作樣略略翻了下公文,聽了些自己不在時的衙門事項,見事事都是處置得穩妥了,無需自己多費心,自然樂得省力,誇了幾句,隨口道:「日後小爺高升了,必定舉薦你接替了我這位子。」

  木縣丞心中雖是歡喜,只口中連稱不敢。楊煥一拍桌子道:「什麼敢不敢的,小爺我最瞧不起那種口是心非的人了,我說你行,你就行!」

  木縣丞傻了眼,也不敢再謙虛了,急忙點頭稱是,又連連稱謝。楊煥這才笑眯眯去了。

  轉眼便是中秋了,往年在此之前,這青門沿海都有大大小小數次的颶風海潮來襲過了。只今年那風雨卻沒往年頻繁,恰逢中秋之時,風雨肆虐了一夜,第二日便雲散雨霽了。衙門裡接各裡正來報,說是海潮未漫,只一些地勢較低的地方淹了雨水至小腿,掀飛了一些廬舍的屋瓦草棚。又報坍塌了幾個豬圈,壓死了十來頭豬,傷了個豬倌,此外別無人員傷亡。又說百姓俱稱這新來的楊知縣是個福星,他一到任,連這天公都知作美。

  楊煥喜孜孜回了後衙,把得來的消息跟許適容一一報來,那「福星論」更是大加渲染了一番。許適容沒理,只一疊聲催促了他自己帶人去探個究竟。楊煥無奈,只得數點了衙役,和那縣丞一道出行巡視了,直到晚間才回來,面色卻是有些難看。

  許適容追問了幾句,這才破口大駡道:「奶奶的,幸而聽了你的,自己下去看了下。什麼壓死了十來頭豬,明明是刮榻了不少屋子,壓死了十來口人,傷了幾十。奶奶的,還蒙我說什麼福星,都是那裡正自己信口胡謅的。明日便抓了過來打板子!」

  許適容見他氣得不行,一邊上前幫他脫了有些沾染了泥水的官服,一邊道:「有喜聽好話的上官,就有拿好話欺瞞上官的下人。你起先聽了那好話,不也是沾沾自喜嗎?想是他們也是用應付從前那知縣的手段來應付你的。如今既是知道了實情,明日好生撫恤下那些損屋死了人的。再稍微教訓下那些人,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自然就不敢再欺瞞了。」

  楊煥啞口無言,唔唔了兩聲,面上稍稍帶了羞慚之色。頓了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從自己衣襟裡摸出了封信,笑嘻嘻道:「京裡來的家書,我爹誇我了。」說著急忙遞到了她面前。

  許適容接了過來,拿出了信看了下。果然是楊太尉寫來的。先說家中諸人都是安好,叫勿掛念;再說朝堂之上已是得知通州府沿海各縣修築海堤之事,皇帝已是准了淮南漕運張大人和陸通判的上書,雖國庫緊張,也命戶部撥錢三十萬貫下去,行文與銀錢不日應到;又提了上月,那原居於甘涼一帶臣屬大宋的黨項人突地自立了西夏國,首領元昊自稱皇帝,調集了十萬軍馬侵襲延州,挑釁朝廷。群臣分為攻和兩派,吵成一團,看楊太尉字裡行間,似是舉棋不定地。

  洋洋灑灑數頁紙,最後不過輕描淡一句,說陸通判給皇上的上書中好生誇讚了楊煥一番,得知他甚得民心,未給皇上和自己丟臉,心中頗為欣慰,勉勵戒驕戒躁,更需奮發報效朝廷云云。

  許適容看完了信,猶在沉吟,邊上楊煥卻是不停催促道:「怎樣,看到了吧?」

  許適容抬頭看他一眼,見他絲毫不提他爹信中提到的另兩件家國大事,只牢牢盯著最後一句稱讚他的話,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正想罵他一句沒出息,卻又聽他笑嘻嘻道:「嬌娘,這可是我自打記事起,我爹第一次誇我!」

  許適容一怔,見他滿臉笑容,連眼睛也是亮得似是夜空上的星子,心中突地一陣發酸,遂掩飾了笑道:「果然呢,我也看到了,你爹確實在誇你。往後你再學好些,給他長臉,他必定更歡喜。」

  她話沒說完,卻是驚叫一聲。原來竟是被楊煥一下抱住了腰,淩空打轉起來了。沒轉兩圈,許適容便是頭暈腦脹起來,只得閉上了眼,緊緊抱住了他肩頭,不敢鬆手。被轉了十來圈,那楊煥才放了她下來,叭一口親在了她臉頰,笑嘻嘻道:「也給娘子長臉!」說完卻是晃了幾下,咕咚一聲便坐到了地上,原來連他自個也是被轉暈了。



第四十二章

  許適容待自己那陣子暈眩過去了,見他仍坐在那裡,兩手支著地。強忍住了笑,過去牽他手給扯了起來。見他靴履和和那褲腳上也都是一片泥濘了,便推了過去叫洗澡了,這才一道去吃了晚飯。

  州裡關於修築海塘的公文果然沒幾日便下來了,張貼到了縣衙的大門口,引來無數縣民圍著觀看,個個喜笑顏開的。整個青門縣也不到萬戶,不過幾日功夫,就有幾千人報名自願做那修堤的民夫,便是白髮老叟和黃口小兒也是來了無數,擠在中間,只都被勸退了回去。縣衙裡一干人忙得滿頭大汗,乾脆搬到了門口登記造冊。那木縣丞也是個有心的,特意又去請了幾個參與過修築堤壩,富有經驗的老人來充作指導。

  縣衙外面籌備得是風生水起,縣衙裡面的楊煥卻是氣得火冒三丈,不住罵娘。原來那楊太尉的家書中明明提到戶部是撥了三十萬錢下來的,到了他手上,卻只剩下了五萬,除了鄰縣同樣各自分去五萬,這剩下的半拉子十五萬也不知跑哪裡去了。

  沒兩日收到了陸通判的來信,一是叮囑了他一些關於修堤的注意事項,二卻是特意提了下此事。說是那錢自戶部下來,經由路、州一道道關卡,逐個伸手撈點,如今剩一半,還算是好的了。又說這也是個不成文的官場規矩了,信中唏噓了一番,最後說那缺口也就只能靠下面自己想法子了。

  青門縣內沿海境線,據那縣誌記載約八十餘裡,除去山體,需修海塘實長五十餘里,算不上是小工程。據縣裡那老人講,這道老塘當年初修之時,本也是按了條石塘來預算的,只最後卻修成了夾雜著木樁碎石的草泥塘。個中緣由,當地百姓自是清楚,只也是無可奈何。

  這草泥塘抵禦平日的潮漲還算勉強,逢了颶風大潮,哪裡還經受得住,自是被沖得支離破碎,水漫田舍。後來雖也修補過幾次,只都是修補下那被衝垮的段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眼見是愈發殘破不堪的了。

  「粗粗估算了下,若修成牢固的條石塘,至少需得十萬貫錢,如今只得五萬,還少一半。」

  木縣丞劈裡啪啦打了一通算盤,這才小心翼翼道。

  楊煥聽罷,一語不發,氣哼哼回了後衙,找到了正在院子裡的許適容,大罵了一通那些把手伸向修堤撥款的貪官,末了叫她拿出了前次因了徐大虎一案從徐家人那裡得來的金幣,數點了下,叮一聲將手上最後一枚拋回了那匣子裡,皺眉道:「只這些,也頂不了大用。早知道前次就再敲多些了!」頓了下,又惡狠狠道:「不管了,趁了秋時,先早些開工修了,修一段是一段。到時真沒轍了,小爺我就鬧到通州府裡去,鬧得那些吃了進去的都給我吐回來!大不了戳到金鑾殿前,大傢伙一拍兩散!」

  許適容見他為為錢愁煩,這倒是生平第一次。若是小數目,自家出了便罷了,只這五萬貫卻有些棘手。當朝最高宰相樞密使的月錢不計另些絹炭鹽茶等補貼的話,也不過三百貫,自己手上也是拿不出這許多錢,一時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只得拿好話慢慢勸他。

  待楊煥慢慢消了火氣,正要再往前衙去,突見響兒幾乎是蹦著進了院子,喜笑顏開地道:「大人夫人,衙門口裡好熱鬧。鄉親們知道了修海塘的錢不夠,都過來說要捐錢呢。」

  許適容和楊煥對望一眼,兩人急忙趕到了前衙,果然見那裡竟又是吵嚷一片,聚滿了聞訊而來的鄉民。瞧見楊煥出來了,呼啦啦一下圍了過來。

  一個六七十歲,衣服甚是破舊的老漢被人扶著,顫巍巍跪了下去道:「楊大人,老漢聽聞海塘修築銀錢短缺,特意趕了過來。老漢我今年虛長六十又五,祖輩在此居住。海水潮湧倒灌,漂沒廬舍農田,不計其數。猶記得天聖二年七月初一,海潮衝破塘壩,漂沒全縣,一千兩百家盡葬魚腹,我一家八口人,一下去了六口,只剩一個孫子。如今雖是十數年已過,只老漢每每想起此事,仍是痛不欲生。從前縣大人不顧民生,我等俱是無可奈何。如今老天開眼,竟是派來了楊大人這樣的好官,做主為民修築海塘。這樣的造福萬民之事,萬萬不能因了銀錢短缺所阻!老漢我家貧無多積蓄,這兩貫錢,是我多年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本是要給孫兒娶親所用。如今全都捐了出來修建海塘,便是只夠添一塊條石,也是老漢我的一份心意!」

  說著又拉了邊上一個看起來有些憨厚的年輕人道:「這是我孫子瓠子,老漢我自己腿腳不便,修不了海塘,我這孫子卻是有一把力氣,這就叫他去出勞力!」

  這老漢話說完,後面的一干鄉民更是群情激動,俱是應聲附和,紛紛從自己身上摸錢出來,都說要出錢出力。

  許適容心中實在是被震動,看了眼身邊的楊煥,見他面上神情更是激動,眼睛都似有些紅了,大聲道:「鄉親們放心,我楊煥在此對天發誓,修不成海塘,我……我……」停了下,又頓腳嚷道,「我楊家十八代祖宗都是孬種!」

  許適容想起他上回被鄉民們送去通州府時,還只是拿自己的姓倒寫來發願,這回居然連十八代祖宗也搬了出來賭咒,急忙扯了下他袖子,意思是叫收斂著些。

  楊煥回頭,不耐煩地橫了她一眼,這才又大手一揮道:「鄉親們的心意,這就領下了。大家只管放心,你們捐出的每一個錢都會用到海塘之上,絕不會被人油水了去!」說完對著邊上正有些發呆的木縣丞和另幾個小吏衙役發狠了道:「都給我眼睛緊著點,誰要起了歪心思敢動這塊錢,被知道了,小爺我當場就剁了他手!」

  木縣丞一怔,還沒開口表態,便聽那捕頭張大道:「大人放心。我們從前裡雖也做過些見不得人的事,只都是這青門縣土生土長的。大人一心為民,我等若是連這錢也敢起歪腦筋,那便當真不是人生養的了!我這就回去,叫我家那婆娘捐錢。只她有名的摳門,我也不敢要多……」

  他話沒說完,便見一個婦人分開了眾人,氣吼吼到了張大跟前,一把扭住了他耳朵破口罵道:「你個窩囊廢!當著別人面竟也這樣編派我!原來平日裡我面前的那小心都是作出來哄我的!我要不摳門,家裡那幾個錢還不都被你拿去賭掉了!」

  張大被罵,卻是不敢回嘴,只小聲陪著不是。眾人見狀,俱是哄堂大笑起來。許適容亦是忍俊不禁。那婦人看了一眼她,這才鬆開了揪著自家丈夫耳朵的手,笑眯眯到了許適容跟前跪下,從自己衣袖裡摸出一包錢道:「叫夫人見笑了。我今日過來,就是得了消息來捐錢的。海塘不修好,潮湧一來,莫說是錢,便是人命指不定都沒了。我雖是無知村婦,只這道理還是曉得的。」

  許適容敬佩這婦人的幹練知理,急忙扶了她起來,連聲感謝。那張大摸著自己耳朵,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眾人見狀,那身邊帶了錢的,自是過來紛紛捐錢,沒帶的,也都匆匆回家去取了。木縣丞既是緩過神來了,不用吩咐,已是叫人排起了隊,又叫文書過來一一記賬登記入冊,一是防止被人順手摸去,二是說日後要將這捐錢的名冊刻碑立在海塘之上,供後人觀瞻為榮。

  那聞訊來捐錢的鄉民絡繹不絕。雖都手頭不寬裕,只你五十我一百的,如此兩三日下來,捐錢的人才漸漸少了,收到的大錢竟也裝了十來個籮筐,總計約有一百萬大錢,合一千多貫,都與那州府裡下撥的五萬貫一道被封入了縣衙銀倉。

  楊煥這幾日因都忙著籌備那修海塘的事情,白日裡也不大見得到,只晚上才回後衙。這日卻是晌午後便回來了,瞧著兩眼亂轉,便是有事的樣子。果然沒等許適容開口,他便笑嘻嘻道:「明日我生辰,邀本縣的大戶們過去蜘蛛樓吃酒。」

  許適容一怔,奇道:「明日當真你生辰?這般匆忙,都不知道備什麼禮給你慶賀了。」

  楊煥哈哈一笑,湊到了她耳邊,嘰裡咕嚕說了一通。

  許適容起先是有些驚訝,只越聽到後面,卻是越覺好笑,忍不住搖頭道:「他們這些人雖是不識大體了些,只你這法子,也是不大厚道……」

  楊煥哼了一聲道:「我初來這裡之時,那陳老爺在蜘蛛樓裡做東請我,邊上陪了十來個,都是本縣數得上的富戶。席間說起買來那兩個雙生的小娘,就花了五百貫,個個都有錢的緊。如今要修海塘了,保的也是他們的田舍。那日你也見到了,連那窮老漢都舍了自己孫子娶媳婦的錢,他們竟是一個銅板也沒出!他們既是裝聾作啞,小爺我就發發善心,給他們個行善的機會。」

  許適容忍住了笑,伸出手指頭狠狠點了下楊煥額頭,這才正色道:「修海塘的錢雖說還不夠。只這捐錢,講的便是一個心甘情願,你千萬莫要攤手強要,那便落人口實了。」

  楊煥額頭被她戳了,心中卻是吃了蜜般甜,趁機一把捉住了她手,摸個不停道:「娘子放心。我不用攤手,他們自也會乖乖送錢上門。」

  許適容手心被他摸得有些發癢,噗嗤笑了下剛抽了回來,又被他扯去了道:「明日既是我生辰,娘子總該賞個香吻獎賞下。」

  許適容啐他道:「哪裡來的歪把子生辰!等真到了再說。」

  楊煥不依,正還要鬧,突聽門外小雀道:「大人,木縣丞請大人過去,說是有事商議。」楊煥無奈,這才被許適容哄著給推出了門。

  卻說當晚,青門縣裡那陳老爺正在家中摟了小妾在調笑,突聽門外管家道是縣衙裡縣丞上門,急忙推了小妾整衣相迎。

  那木縣丞待寒暄過後,便摸了個請帖出來道:「明日乃是楊大人的生辰。楊大人為人一向守謹律己,不願大肆張揚。只我想著此乃他到本縣上任的首個懸弧之辰,我等太過輕慢了恐有不敬之嫌,故而自作主張,在蜘蛛樓定了酒席。陳老爺如今在本縣鄉紳中也算是拔尖的頭等人了,所以第一個便來告知你了。」

  陳老爺一聽,心中已是雪亮,暗罵一聲天下烏鴉一般黑,這楊知縣也和從前那知縣一樣,不過是借了自己生辰大肆斂財罷了。前幾日鬧得沸沸揚揚的萬民捐錢修海堤,只怕那錢最後也是落入他自己口袋。

  只面上卻是不敢表露,恭恭敬敬道:「楊大人懸弧之辰,此乃可喜可賀之事,自然萬萬不可隨意過去了。我明日必定過去,還請木大人回去萬萬要將我等的心意帶到楊大人面前。」

  木縣丞笑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楊大人還說了,陳老爺過來便是天大面子,萬萬不可送禮。」

  陳老爺擦了把汗,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楊大人的懸弧之辰,怎可空手而去?」

  木縣丞無奈道:「陳老爺既是一番心意,那便悄悄提醒下的好。我瞧那楊大人也不是個風雅的,平日裡只喜好金銀銅錢這些東西。陳老爺既是要送,明日這壽禮,備些金銀便是,俗是俗了些,保管楊大人歡喜。」

  陳老爺連連點頭稱是,接了那請帖過來。木縣丞見事既已妥,便也告辭離去了。

  天還未黑下來,青門縣裡的十來家大戶們便都是收到了木縣丞發來的請帖,說是明日知縣大人蜘蛛樓擺酒慶生辰,本是不收禮的,如定要送,收禮只收金銀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5:24 PM

第四十三章

  到了第二日正晌午,縣城裡的那蜘蛛樓裡張燈結綵,大門口只見轎馬不絕的。邊上百姓路過,聽聞是楊知縣賀生辰,宴請本縣豪紳大戶。若是從前,必定是暗地裡吐一口唾沫,再咒駡一番的。只如今因了這楊知縣頗得民心,他逢壽辰,請客收禮也是人之常情,不但不多說什麼,反倒是圍在了外面看熱鬧。又有好事的不知從哪裡拿來一掛鞭炮,劈裡啪啦地放得熱鬧。

  那些昨日裡收到了請帖過來赴宴的,見蜘蛛樓邊上圍滿了百姓在嘖嘖稱道的,一下自覺被邀赴宴,也是面上貼金的事情,連頭都抬高了不少,叫身後小廝捧了禮盒,趾高氣揚地進去了。

  木縣丞和衙裡的文書在那酒樓雅座的樓梯口設了個台位管收禮。第一個到的城北陸官人,家有良田千畝,在州府裡又開了幾家鋪子的。身後跟來的家人呈上了禮盒,木縣丞數點了下,見是二十錠十兩的雪花銀,先是高聲唱了出來,提筆記下了。待陸官人得意洋洋抬腳要上樓了,按了楊煥先前的指點,和邊上那文書嘀咕著道:「鄰縣知縣大人的老娘上月過壽,當地鄉紳送禮,聽說最薄的也有四百兩。」

  文書應道:「可不是麼。莫非楊大人竟連個老太太也不如?」

  兩人說話聲音雖似是壓低了的,只又恰巧能叫那陸官人聽見。那腳立時便停了下來,急忙轉頭低聲吩咐了那家人一番,打發了去,這才賠笑著道:「出來得急,這跟來的小廝又是個沒腦筋的,竟是丟了些壽禮在家中。這就叫回去取了過來另增。」

  這陸官人上去了,待下個雷老爺過來,收了賀禮,木縣丞又吆喝著道:「記下了,方才陸官人送了四百兩,這位雷官人三百兩。」

  那雷老爺一聽,急忙道:「錯了錯了。我送的是五百兩。這就回家拿。」說著一邊擦汗,一邊急匆匆地又出了酒樓。

  這在外面圍觀的眾人甚是不解。見過大擺生辰宴的,只這邀請到的客人走馬燈似地進進出出,出來時又必定是臉色發白,雙目發直,久久不見宴席開宴的,倒是少見了。不明所以,四下裡不禁低聲議論起來。

  受邀的客人們來來去去折騰了好幾回,日頭都早偏了天正中了,收禮一項才算了結。一十六位尊客按了座次一一坐定,忍住了饑腸轆轆,只眼巴巴等著知縣大人現身。茶水添了一道又一道,幾個平日裡沉迷酒色,底子弱些的,餓得便是有些頭暈眼花了,都齊齊將目光看向了坐上的陳老爺。

  那陳老爺昨夜裡和婆娘商量了半夜,瞧著如今這知縣年輕,行事也沒從前那知縣狠辣,本是想著送個五百兩,合五百貫錢。比從前那知縣過壽時雖是少了一半,只應也差不多能應付過去了。哪知到了這裡,卻是聽聞自己前面那賈家的都送了六百兩,自己這五百哪裡還敢拿得出手,急忙回了家又添了一百。等他要送出去,居然被告知那賈家的已經增到了八百,氣得咬緊了牙關,只得又走了一趟,送了一千兩,合一千貫,這才算是上得樓來。此時坐在這裡,光氣就氣飽了,暗罵這小白臉的知縣瞧著笑眯眯地,心黑起來竟是絲毫不亞那前任,哪裡還有心情吃飯?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只哼了一聲,虎著臉一語不發。

  「哎呀,諸位父老前輩,在下衙門裡公務纏身,來遲了來遲了,還請諸位父老們見諒則個。」

  眾人正等得百無聊賴,不知這楊大人葫蘆裡賣什麼藥的當,突聽樓梯口響起了陣急促的腳步聲,又聽見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知是楊知縣來了,精神一振,急忙都站了起來,臉上擠出笑,迎了過去。一番客氣寒暄亂紛紛下來,這才又各自坐定了位置。

  楊煥方才在後衙中與許適容正一道吃過了飯,又喝了她親手泡的蜜棗茶,飽得直打嗝了,這才慢吞吞地過來的。此時見這雅座裡的桌上除了茶水,別無他物,驚訝道:「這縣丞姓木,人也當真是木頭腦子了。我早就叮囑過的,今日縣衙裡公務忙,小爺我過來會遲,叫不必等我,待諸位到齊就開宴的。他竟是如此怠慢諸位,實在是可氣可惱!」

  陳老爺方才雖是掛了臉在生氣,只此時也早就收拾起了心情,急忙笑應道:「今日大人是壽星,又公務纏身,我等怎敢不等大人到就開宴的,那豈非喧賓奪主了。」

  他話音剛落,餘下眾人便立時紛紛點頭附和。

  楊煥朝著四方作了個揖,這才笑道:「多謝諸位父老賞臉抬愛。這就開宴了。」說完一聲吆喝,那早就等在下面的蜘蛛樓夥計立時便端了盆菜,一邊吆喝,一邊上菜。

  「白煮菘菜!」

  「鹽水鹵菘菜!」

  「黃芽炒菘菜!」

  「豆腐拌菘菜!」

  「薑醋菘菜!」

  ……

  那菜一道道送了上來,座上諸人的臉色也是越來越差,綠得便和那盤子裡的菜葉差不多顏色了。待都上完了,楊煥拿了筷子,夾了片白菜幫子塞進了嘴巴,嚼了幾下,這才笑眯眯道:「諸位父老,吃,請吃。勿要客氣。就當自家一樣。」

  那陳老爺陸官人雷老爺的面面相覷,心中齊齊大罵這小白臉坑人不賠命。從前那知縣雖也是強收壽禮,只擺上桌的到底還有魚有肉。哪知這京裡來的小白臉,摳門竟是摳得到了要死的地步,滿滿一桌,通通是那最賤價的菘菜!

  「吃啊,諸位怎的不吃?莫非是嫌棄這菜色,不合諸位的牙口?」

  楊煥啪一聲放下了筷子,虎了臉道。

  陳老爺一驚,急忙拿起了面前的筷子,夾了一大筷子的黃芽菘菜,放進了嘴裡咽了下去,這才賠笑著道:「大人……這桌菜甚是別致,我只顧看,竟都忘了吃。方才吃了一口,果然味道極好,比平日裡那些魚肉的還要鮮美。」

  餘者眾人亦是拿了筷子,紛紛夾住了面前的菜往嘴裡送,滿席一片讚歎之聲。

  楊煥這才轉怒為喜,坐著看眾人吃菜。

  「楊大人今日乃是壽星,為何卻不動箸?」

  方才餓狠了的陸官人掃光了自己面前的那盤子豆腐白菜,緩過了一口氣,這才討好地問道。

  他不問則罷,一問,卻見楊煥長長地歎了口氣,面現愁容道:「諸位父老,實不相瞞,方才我來得晚,為的就是近日裡本縣這修築海塘的事情。心中實在是愁煩哪。」

  陳老爺見他滿面悲苦之色,急忙勸道:「大人只管放寬了心。聽說縣裡自願去做那民夫的無數,到時都拉了過去修築便是,大人何來愁煩?」

  楊煥歎道:「人是有的,愁的便是個銀錢的事。」

  座上諸人本都是個個面露關切之色,待聽到銀錢二字,立時便都往後縮了下,鴉雀無聲起來。

  楊煥掃了眾人一眼,又歎氣道:「州府裡明明只下撥了五萬貫的錢,卻非說是給了我十萬貫,硬要照了十萬貫的銀錢去修海塘。這五萬的空缺,叫我去哪裡填補?若補不上,這海塘修不好,日後查起來也是個叫人牙疼的事。和我家夫人熬了一宿沒睡,商量來商量去,說總是個於民有益的好事,便是砸鍋賣鐵也定要湊上這銀錢。到如今,連我家夫人的頭面都拿去當了,也不過湊了不到一千貫,早都投進這無底洞了。如今家中窮得不行,沒奈何今日才委屈了諸位,把這壽筵弄成了個白菜大碰面,想的也不過是從牙口裡摳下幾個錢去修塘。」

  陳老爺與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是誰起頭贊了聲好,立時雅間裡便讚歎聲一片,個個都朝楊煥翹了拇指,贊他品性高潔,一心為民。

  楊煥笑眯眯聽著,突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掌拍在桌上道:「小爺我最是戴不得高帽的。承蒙諸位這般贊我,今日就索性再高潔到底了。方才諸位送我的賀禮,這就都歸了縣衙銀庫,用作修建海塘!」

  他話音剛落,那不知什麼時候也上了雅間的木縣丞立時便大聲歎道:「楊大人為我青門百姓一擲千金,竟連眉頭都不皺下。真乃我等效仿之楷模!」

  陳老爺諸人一怔,半晌才反應了過來,心中都是暗罵,這丟出去的又不是他自己的錢,自然眉頭不用皺了,只面上卻俱是露出感動之色,紛紛點頭稱是,席間一片唏噓感歎之聲。

  「諸位,今日楊大人慷慨解囊,在座的方才都說了,要效仿一二的,不但是祖宗有臉,子孫有福的大好事,亦是我青門眾多百姓之福啊!」

  木縣丞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從邊上文書的手上接過了紙筆,朝著陳老爺道:「不知陳老爺欲捐多少?」

  陳老爺臉一陣青一陣白的,愣了半晌,硬是說不出話來。楊煥到了他跟前,拍了拍肩膀,笑眯眯道:「我初來之時,陳老爺不是要送我那憐憐惜惜姐妹的嗎?真是對妙人啊。只可惜被我家那母大蟲給攔了,小爺我沒福消受,又抬了回去。陳老爺仿似說買那憐憐惜惜費了五百貫的。如今也不必多出,小爺我就替你做個主,也不用多,就那憐憐惜惜兩個的身價。你瞧如何?」

  陳老爺摸了把額頭新沁出的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見楊煥盯著自己,沒奈何只得點頭應承了下來。邊上剩下的那些個人,雖是肉痛,只見那陳老爺既已經點頭了,只得也紛紛開口認捐。

  楊煥大笑數聲,回了自己那主座,熱情勸了眾人吃菜。陳老爺諸人盤算著,今日這一口白菜下去,就是百貫錢,不過吃了十幾口,便是費了千八百貫的,比那龍肝鳳髓都要貴重無數了,哪裡還有心情吃菜,不過各自略微動了下箸筷,都說是吃飽了。

  那些仍圍在蜘蛛樓下的眾百姓,見楊知縣得意洋洋先行離去,本縣這些豪紳大戶們待目送了,這才垂頭喪氣地隨後魚貫而出,不明所以。待人都散了去了,扯了酒樓裡夥計打聽,這才知曉了事情原委,一個個笑得是前仰後合,都說楊知縣奇人出怪招,治的是這些為富不仁的鄉紳大戶,為的卻是一縣的窮苦百姓。

  楊煥晚間回到房裡,把今日之事繪聲繪色地說與許適容聽了,只把她笑得捧了肚子叫哎喲。楊煥得意洋洋,待她笑夠了,這才愁眉苦臉道:「那些個人都是鐵公雞,今日也就只能拔下這些毛了,只這數目還是不夠。」突地眼睛一亮,笑眯眯道,「乾脆明日再說是你生辰,叫他們那些個婆娘也放一放血。」

  許適容剛止住笑,聽他這話,忍不住又是笑出聲來,伸手擰了下他臉,嗔道:「你這壞小子,真的是滿肚子壞水了。那些人既是鐵公雞,今日被你這樣拔了毛去,必定已是肉痛得緊了,晚上回去躺床上,說不定連席子都踹破個洞。沒聽過要錢不要命的嗎?再逼得緊也不好,凡事都講個適可而止的。先把海塘修築起來再說,到時候總是會有辦法的。」

  楊煥被她如此一說,連連點頭。見她面上因了方才的大笑,兩頰染上了桃花,又覺她擰著自己臉的手滑膩幽香,禁不住心神一蕩,一下便抱住了她腰身緊緊摟了入懷,低頭急吼吼地要親她嫣紅的嘴。



第四十四章

  許適容不備,被他一下摟入了懷裡,啊了一聲抬頭,卻正對上他下壓過來的唇,四唇一下相接。被他輾轉吸吮了會,一時有些透不過氣來,唔唔了兩聲,搖頭掙扎著要推開他,只兩手卻是被他緊緊壓在身側,動彈不得。扭了幾下,才覺著他放開了自己嘴,剛呼出了口氣,又覺耳邊一陣酥癢,原來楊煥竟已是移唇到了她耳邊,啞著聲低聲央求道:「親個嘴便好……,別躲我,真的是想親你……」

  許適容覺著耳垂處倏地一陣酥麻,原來竟是被他含住了在輕輕舌氏齧著。這感覺很陌生,又很怪異,一下便蔓延到了四膚百骸,竟是暖洋洋地叫她有些發軟,不止兩腿發軟,連原本已是生出了些羞惱之意的心裡也是軟了下來,軟得甜甜糯糯,似要溢出了蜜汁水。

  楊煥眼見她目光下垂,睫毛微微顫動,兩靨桃紅一片,瞧著竟是十分嬌羞可愛的模樣,心中大喜,一手握住她腰貼向了自己,一手抬起她臉,正要再親上瑩潤泛澤的櫻唇,突聽門口響起了一陣動靜,卻是小雀在叫門道:「夫人,方才你說要沐浴,廚娘煮了豆蔻香湯,說是天涼入秋,用著正好暖身,聞著也香撲撲的,這就趁熱去洗吧?」

  許適容一驚,這才醒了過來,臉一下漲得通紅,猛推開了楊煥,低頭便要往外走去。

  楊煥眼見那嬌娘己是要迷軟在自己懷中,心心念想地一親芳澤,眼見就要成就了,哪知半道裡卻又是被這小雀給攪黃了,急忙一把扯住了她手,笑嘻嘻道:「我也要洗。」

  許適容回頭,笑道:「那你先去洗吧。我再燒一回水。」

  「我是說,咱倆一塊洗多好,省得又要費工夫燒……」

  楊煥見她回眸間,眼底瞧著仍有些嬌羞之色,心中一動,這話便脫口而出了。腦海裡已是浮現出兩人共浴在熱氣騰騰芳香氤氳的香湯中的情景,忍不住咕咚咽了下口水。

  許適容起先還道是他當真想用那香湯水沐裕,所以才叫他去洗。此時聽了這話,又見他喉結一動,一臉想入非非的樣子,不禁怔了一下。這話若是放在從前,只怕她就要心生厭煩,立馬便翻臉罵人了,只此時也不知怎的,雖心中也是有些三四分的惱,只那羞意卻只怕是占了六七分。

  怕被他瞧了出來,更是要糾纏不休了,急忙掩飾著正色道:「剛給了你些好臉色,立時便不知道收斂了。再說這些,瞧我還要不要再踢你下床榻!」

  楊煥方才也不過是借了方才那匆匆一吻的餘溫,才仗了膽子這般調笑的。此時見她眼睛晶亮地掃向自己,想起前次的慘痛遭遇,那色心立時便歇了一半,只還有些不甘心,低聲咕噥著埋怨道:「方才只沾了下,好歹要親完……」

  許適容一窘,嗔道:「你再說!」

  楊煥總算是瞧了出來,這嬌娘說話之時雖面上雖是帶了三分嗔意,只卻投有像從前那樣真的在對自己著惱,一下又是膽色大增,捉住了她手正要再纏上去,耳邊又聽門外小雀的聲音響起,這回竟似是推門而入了。

  內室與那門口之間尚有個小隔間,需拐個彎才能進,門便是開了也是瞧不見裡面的,只許適容已是飛快地甩脫了他手,頭也未回地便朝門口去了,與小雀正逢在隔間裡。

  「夫人在的啊。等了半天未見回音的,我還道夫人出去了,正想進來瞧個充竟呢。香湯水涼了就不好,夫人還是快些去沐浴了。」

  小雀瞧見她,面現歡喜之色,一口氣地說個不停。

  許適容唔了一聲,急忙低頭朝門口去,小雀這才覺著她和平日裡瞧起來有些不同,面上又似隱隱燒了兩片紅暈,正有些不解,突見裡屋又拐出個人,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家小公爺。正要見過禮,哪知他己是黑下了臉,氣哼哼道:「越發沒規矩了!你家夫人的門就都這樣隨意進的嗎?往後再犯,扣你三個月月錢!」

  楊煥罵完小雀,抬腳已是追了出去,卻只瞧見邊上屋子那扇門吱呀一聲被關了起來。趴在門口聽了會,隱隱只聽見裡面傳來幾聲嘩嘩的潑水聲,一下幽情無限,浮想聯翩。突地想起個東西,急忙轉身去拿了。

  卻說屋子裡只剩小雀獨個站在那裡。她也是十五六歲,正有些情竇初開的年紀。若是從前這般被罵,最多也就是暗地裡翹幾下嘴巴而己。如今愣了一會,想起近來他兩個瞧著親近了不少,夜間也不似從前那般各自分房而臥,突地有些明白了過來,知曉應是小公爺的好事被自己撞破了,這才虎下臉罵她的。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哎呀了一聲,捂了臉低頭便往外跑了出去。

  許適容沐裕過後,自己擦乾了頭髮,跟了雙軟底繡鞋,這才朝臥房裡去。剛進去,卻見楊煥已是翹著腳躺在床榻上了,穿了套中衣,瞧著似也是剛洗過澡的樣子。

  楊煥一眼瞧見許適容進來了,從榻上一躍坐起,笑眯眯朝她招了下手。見她身上衣衫領口處包裹得嚴嚴實實,站在那裡有些戒備地望著自己,搖頭笑道:「娘子就這般不待見我嗎,當我楊煥就只會想那事情?」

  許適容被他說中心事,一時倒是有些啞然失笑,用個簪子綰起長髮,回頭笑道:「你作何想法,別人哪裡有你自個清楚?」

  楊煥摸了下頭,嘿嘿笑道:「只怪我平日裡都太老實,在你面前有一就一,有二就二的,往後說話做事需得多留個心眼了,免得總被人討嫌。」

  許適容略略笑了下,隨手攜了個詞本,爬上了榻,靠坐在楊煥裡側,扯了被子蓋住腿,借著榻前案幾上點的明燭翻看了起來。還沒看幾個字,楊煥便已是湊了過來,一把搶去了她手上的書,看了下封面的字,嘴裡念道「本事詩,孟……孟……」後面那「棨」字卻是念不出來了。見許適容側了臉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啪一聲把那詞本給丟到了外面案幾上,氣也不喘地道:「這種勞什子的書冊,有甚好看的?睡不著拿來引只瞌睡蟲出來倒不錯。」

  許適容搖頭道:「人家是以詩體系事,記的多是唐人詩之本事軼事,道詩歌乃是緣情所作,字字珠璣。到你這裡倒好,成了引瞌睡蟲的物件。」

  楊煥被她嘲諷,卻連臉都未紅一下,只不住拿眼瞅著她身後。許適容覺著奇怪,回身一看,見自己腰後枕的是個新的枕頭。抽了出來一看,見枕頭料子竟是用時下極為奢貴的起絨錦、茱萸紋錦拼接而成的,四角鑲了彩繡,瞧著就是+分的精緻華美,填塞得鼓鼓囊囊的。忍不住笑道:「你方才招手叫我來,就是讓瞧這枕頭嗎?好是好,只也未免過於華麗了,倒是有些用不慣。」

  楊煥笑嘻嘻道:「你聞聞看味道。」

  許適容依言靠近了鼻端,竟是聞到了一股子清雅的芬芳之氣。

  楊煥見她面露訝色,這才認真道:「這枕頭內裡填滿了荼蘼、木樨、瑞香三花的散瓣,俱是在晨露微曦花朵初綻之時採下,陰乾之時,色彩依然豔麗,都先裝入了青紗枕囊再填入這繡套中的。我家貴妃阿姊有次省親回家,就提起過這個,說自己都是枕了這睡的,屋裡子就算擺了整塊沉香雕成的小山,這沉香山的昧道再芬鬱,也比不上這花枕蘊攜的餘馨。我瞧你時常嚷著夜裡睡覺不穩,想是心神浮躁所致。前次遣了信使回京的時候,特意捎了消息叫我娘進宮,向我阿姊討了只這樣的枕頭過來。你枕著睡,不但聞著香,摸著軟,還能清頭目祛邪穢,往後想必就能睡好覺了。」

  許適容驚訝地看著他。她夜裡有時睡不好,倒並非似他所說的那般,是心神浮躁所致,只是最私密的臥榻之側多了個似他這般關係叫人尷尬的枕邊人,有些不習慣,下意識地也有些防備而已。此時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心中驀地升起了股暖意,把那枕頭抱在了懷裡,又深深聞了下味道,這才展顏笑道:「多謝你用心。」

  楊煥得意一笑,眼睛骨碌碌轉了下,突地一隻腳鑽進她被子裡踢了下她腳。許適容一怔,還道他又要調皮起來,正要踢出他腳,突地碰到個暖暖的東西,被她一踢,似是在被褥下滴溜溜滾動,怔了下,掀開被子一看,卻是個塗金鏤花的銀熏球。

  這銀熏球她小時在家中也是見過的。前清富貴人家中,都必備熏籠,專門用來為衣服被褥熏香。這銀薰球更是奇巧,外殼是個圓球,殼上佈滿鏤空花紋,用於香氣的散發。裡面裝了兩個可以轉動的同心圓環,環內再有一個用軸承相連的小圓缽。將香丸香餅和燃炭放置在小圓缽裡後,無論香球如何滾動,小圓缽始終都會保持水平平衡,裡面的香料和燃炭也不會傾灑出來。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母親每至冬夜,就會將這東西放置在她被褥問,說是長夜裡既可以溫暖被表,又有暗香熏散,彌夜飄襲,最是適合女孩用了。後來母親患病離去,芳華早逝,她又獨自外出求學,早就不再有這樣的心境了。

  此時乍然又見這圓圓的暖熏球,許適容一下有些驚喜,拿了到手上翻來覆去地看,鼻端裡已是聞到了股幽幽的芳香,觸手一片暖意,想是裡面那小圓缽裡己經燃起了香球。

  楊煥見她很是喜歡的樣子,心中大樂,笑道:「瞧你這模樣,怎的似是揀了寶?這雖是精貴,只也不是特別稀罕的東西,京中富貴人家的女眷都有在用。你從前不也是用過嗎?怎的如今倒似是第一次見了。」

  許適容笑了下,支開話道:「前次離京到此,那行李都是我經手過的,仿似並未見這東西,你哪裡翻出來的?」

  楊煥笑道:「此地氣令和京中不同,一入冬秋,便是濕冷入骨的。我怕你初來不慣,特意叫那信使帶信給我娘,叫京裡手最巧的匠人趕做了一個,和那花枕一道捎來的。」

  許適容摸著這散發著香氣和暖意的銀球,望了眼楊煥,張了下嘴,一時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楊煥見她目光閃動,嬉皮笑臉道:「等過些日子再冷些,這東西用著也不頂事了,你就抱我睡好了,保管比什麼爐子都要暖。」

  許適容見他本難得正經說話一回,繞到最後竟又是露出了原本的嘴臉,一時忍俊不禁,拿那花枕輕輕砸向了他臉,啐道:「就你臉皮厚。」

  楊煥一把接過了花枕,笑道:「不止臉皮厚,身上皮也厚,不信你捏捏。」說完便真的涎了臉,往她身上靠,一副邀寵的模樣,被許適容死命往外推,他卻硬是要往裡蹭。兩人你來我去地在床上鬧了一陣,最後還是許適容勉強拉下了臉,半哄半騙著才吹熄了燈,各自裹了條被衾睡了下去。

  屋子外的空庭裡,夜色籠罩一片,不知何時飄起了青門縣的第一場秋雨,浙浙瀝瀝,聲聲敲著石階。屋裡羅帳掩籠中,時有縷縷暖香偷彌悄檻。許適容枕著一囊花芯入睡,連夢境都似是在花香的彌漫中綻開,落下了三色花瓣化成的繽紛花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5:36 PM

第四十五章

  秋月正滿,掛在當空,夜色微涼如水。葡萄架上的葉間掠過陣陣夜風,簌簌微響,月光中投下一片暗影。

  許適容正要坐到院角小池子邊的那塊湖石上,突見已是有人背對著自己弓腿坐在那裡了,瞧著背影身形,像是青玉的模樣。見她坐那裡一動不動地,似是有些心事的樣子,不欲去打擾了,正要轉身俏悄回屋,卻是不小心踢到了塊石子,驚動了前面的人。

  青玉轉頭,瞧見竟是許適容出來了,既是驚訝,又有些惶恐,急忙站了起來,輕輕叫了聲夫人。

  許適容見已是被發現了,便笑著應了聲走了過去,坐到了那湖石上。石頭很大,足夠兩人坐,又拍了下身邊,示意她也坐下。

  青玉急忙搖頭。

  許適容見她不坐,也不勉強,只笑道:「有些睡不著,見外面月亮不錯,便出來吹下風。你也是睡不著麼?」

  青玉微微笑道:「青玉自打跟了夫人到此,便是養尊處優的,什麼都不用煩心,哪裡會睡不著。也是見這月色好,出來賞下月而已。不想碰到了夫人。」

  許適容見她說話之時,目光略微有些躲閃,想必方才那話也未必都出自本心,只她也並未覺著有什麼不妥。似她這般女孩,流落到此,孤夜難眠,望月勾出了從前心事,也是人之常情。莫說是青玉,便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暗地裡常常想起從前的家人和事?只不過這些如今想來,竟遙遠得似是個夢罷了。

  許適容心思一時有些沉了下來,望著池面上倒映的一輪銀月,怔忪出神。一邊的青玉也是默然不語。

  一條小烏鱧突地從水裡躍了出來,又蔔一聲地鑽入了水,再不露頭,只把平靜的水面給打破了,漾出一圈圈細細的波紋,攪碎了那輪滿月。

  青玉一笑,這才輕聲道:「前些日子下了些雨,這池子水都滿了起來,也不知怎的,竟是多出了這幾條烏鱧。這些天大日頭地曬下來,水又淺了回去,只原來的水面溢滿處還沾留了圈浮萍印,瞧著怪有趣的。」

  許適容抬眼望去,見池子的池壁之上果然留了浮萍的印痕,月色下圓圓的一圈,瞧著清晰可辨。

  許適容盯著那一圈浮萍印跡,半晌不語。突地心中閃過一個念想,眼前一亮,猛地站了起來便要往自己屋子裡去。見邊上的青玉被自己嚇了一跳,強抑住心中的歡喜,笑道:「多謝你的醒,夜色有些涼,早些回去歇了吧。」

  青玉起先確是被她嚇了下,待見她滿面笑容向自己道謝,又有些不解了。正要再問,許適容轉身離去了。青玉怔怔望著她匆匆消失在遊廊處的背影,裙衫飄拂,想起方才月色下看到的那張泛了瑩瑩玉色的秀雅的臉,長長地歎了口氣,面上微微籠上了一層黯然之色,慢慢也回了自己屋子去。

  卻說許適容回了屋子,燈也未點,爬回了塌上。也不管楊煥正睡得香,跪到了他身邊叫了幾聲名字,見絲毫沒有反應,伸手狠命推了幾下,楊煥這才勉強睜開了眼。借了窗子外透進的明亮月色,一眼瞧見她正跪在自己身側。也不去想她怎的半夜三更地還投睡,喉嚨裡只唔唔了兩聲,便順手將她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側,手腳一壓,已是摟到了自己懷裡,拍了拍她後背,含含糊糊道:「乖,快睡了,明日還要再去海邊吃風哩……」

  許適容見他一邊說,一邊已是又閉上了眼,忍住了笑,伸手捏住他鼻子。楊煥透不出氣來,這才又睜開了眼,見她一臉笑意盈盈地,瞧著竟是十分調皮的樣子,一下精神一振,也不睡了,猛地一個翻身便是將她壓到了自己身下。

  許適容低低驚叫了一聲,見他頭己是朝自己壓了下來,急忙伸手去攔,手卻是被他一口叼住了,指尖覺著一陣濕軟,想是被他舔了,急忙用力抽回了手,低聲笑駡道:「堂堂知縣大老爺,竟成了叼人指頭的阿福!」

  阿福是門房養的一隻看家黃狗。楊煥被罵,不但不惱,反倒嘿嘿笑道:「今日就叫你知道我這阿福的厲害:」說著己是直起了身,跨坐到了她身上,壓住她兩腿,兩手朝她腰間腋窩便不住呵癢去。

  許適容怕癢,躲又躲不開,笑得全身力氣發軟,力氣全無,連連討饒,楊煥這才笑嘻嘻收了手,作勢欲要翻身下來了,也不知怎地,一個不穩,竟是直直跌撲到了她身上,一張臉不高不低地,正重重壓到了她胸口。

  楊煥埋頭在她胸口的鼓鼓囊囊處,用力蹭壓了幾下,又深深吸了口氣,估摸著她要開口了,這才急忙抬起臉,一臉無辜道:「不小心,不小心地。娘子千萬勿惱。」

  許適容便是真有再大的惱,此時也是說不出話了。更何況方才她非但沒有惱意,反倒竟有全身血液都往他蹭壓之處急速湧流而來的感覺,一時心如鹿撞,怦怦直跳。怕被他瞧了出來,急忙推開了他,自己坐了起來,捋了下因了方才笑鬧有些垂落的髮絲,略略穩住了心神,這才正色道:「你休要胡鬧了。我方才叫醒你,是有個正經的事要說。」

  楊煥還在回味方才撲跌之處那柔軟又彈綿的觸感,滿腦子想著怎生怎樣假意跌到她身上再來一回的,哪裡聽得進去,只漫不經心地哦哦了兩聲。

  許適容聽他應得心不在焉的,又見他兩個眼睛正似直直地盯著自己胸口瞧,這才有些著惱,一下扯了他耳朵,嬌聲斥道:「跟你說話呢,你想什麼!」

  楊煥哎喲了一聲,見她神情嚴肅,早沒了方才兩人笑鬧之時的隨意,知是沒指望了,只得歎了口氣,掐滅了自家那剛剛萌發尚未出芽的心思,抬眼望著她。

  許適容這才笑了下,慢慢道:「你睡之前不是說這些日子都在勘察適當的築基堤址嗎?海潮漲落不定,一時確實難以定下。只我有個祛子,保管叫你妥妥當當地築基,絲毫不差。」

  楊煥這才反應了過來,歪著頭打量了她好幾下,卻是一語不發。

  許適容知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話,也不賣關子,笑道:「現下正值月中,你待大汛期間,發動沿海百姓用餵豬的稻糠遍灑梅灘,待大潮一到,稻糠便會隨著梅浪湧進。落潮後,稻糠則會附在沙灘上,形成一道彎曲綿延的糠線……」

  她話未說完,起先都還怔怔聽著的楊煥突地接口道:「沿這糠線略往上打樁,新的堤址可得!」

  許適容不語,只是贊許地點了下頭。

  「你怎想出了這樣一個絕妙的好法子!我的娘啊,娘子,你太……!」

  楊煥沒有說下去,只是盯著許適容看了一會,猛地一把抱住了她,嘴巴已是湊了過來,不住叭叭地往她臉上親去。

  他方才蹭壓她胸口若說還有些故意為之,此時卻是發自心底的親吻了。許適容覺察到了他的歡喜,被摟住了一陣狂親,知道躲是躲不掉了,只得任他叭叭親個夠,待被鬆開了,見他仍望著自己笑,卻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忍住心頭不住外湧的甜蜜之意,噢道:「你親便親了,怎的沾我一臉口水!」

  楊煥摸了摸頭,嘿嘿一笑,朝她伸出了自己衣袖道:「這就給你擦擦。」



第四十六章

  楊煥一邊說著,一邊真撈起了自己的衣袖要給她擦臉,許適容拍掉了他手,自己從枕下抽出了一方帕子,擦了下臉,突地想起前次他醉鬧仙樂樓後,自己給了他一塊帕子擦脖子,一直還沒要回,便順口問道:「我前次給你擦脖子上胭脂印的那塊帕子還在嗎?拿回還給我了。」

  那雖不過一塊普通帕子,只上面角落裡有個自己的名,是她無事之時為了練手胡亂繡上的。聽說丟了,埋怨了兩聲,這才打了個哈欠道:「晚了,快些睡吧。你不是說明日還要早起的嗎?」說著自己己是面朝裡躺了下去。

  她正朦朦朧朧有些睡意,突覺自己後背被人動了下。回頭一看,那楊煥居然還沒睡,躺在外面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自己,正伸出一個手指頭在輕輕戳她後背。

  「嬌娘……,我是你官人,你是我娘子……,對吧?」

  楊煥見她回過頭來了,猶豫了下,終是低聲問道。

  許適容心中一動,己是隱隱約約有些猜到他的心思了。她從前雖並未婚嫁過,只回國後父親便給她介紹了個同樣也是留學過的世交的子弟。兩人見面後,那人對她感覺不錯,最難得的是,也許不俱怕她的職業,她又迫於父親的壓力,兩人便開始交往了。但那段往來沒一年便無疾而終了。

  原因很簡單,交往九個月的時間裡,她只與他接吻過三次,每次還都是對方主動提出後,她才勉強應允的。對方雖並未明顯表現出不滿,只她自己也是知道,許是職業的緣故,長期接觸各種屍體和標本,令她對男女之間的性愛之事確實是興致全無,想起來就覺著倒胃口。所以當對方終於提出了分手,她立刻便點頭同意了,不但不難過,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如今她莫名到了這裡,早己不再是從前那個整日觸摸屍體的女法醫了。她成了此刻這個正躺在自己身側的年輕男子的妻子。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男人的需要,她自然是清楚的。兩人朝夕相處下來,她對他的感覺也早己不再是從前的厭惡了。只是,現在就與他共赴巫山行雲雨?她有些無法想像,心理上也隱隱仍是覺著有些無法接受。

  楊煥見她一動不動地,膽子便又大了些,趁著四下裡一片昏暗,屏住了呼吸,一隻手慢慢摸索著穿過她腋下,試探著伸到了她的胸口。

  被他摸過的地方,雖是隔了一層衣物,只卻仍是感受到了他手掌散發出來的熱熱的溫度。許適容一陣戰慄,強壓住自己心頭升起的異樣之感,閉上了眼睛。

  楊煥的手覆在她胸口,稍稍停留了一下。見她竟是沒有像往常那樣推開自己,一下大受鼓舞,又摸索著探進了她斜交起來的中衣領口,碰觸到了一層柔軟的絲綢質地的料子,知是摸到她褻衣了。

  他本也是個花間老手了,只此刻探進她領口的手卻有些微微顫抖,一顆心仿佛便如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般怦怦跳動。待穩住了心神,又停了下,微微用力往下一扯,褻衣便己是滑脫下來,露出了包裹住的一片雪膩酥胸。

  許適容覺著自己胸口處一涼,下意識地剛要拉上被衾遮掩,又覺一陣溫暖,他的一隻手己是覆蓋了上來,握住了她一隻豐盈。

  楊煥起先還有些小心翼翼地,待覺她蜷縮在自己身側一動不動,只身子有些微微顫動,竟柔順得便如只小貓,一下心旌動搖,忍不住伸出另一手探進她脖頸下,將她整個人抱轉了過來朝向自己,一邊低頭親著她額頭和眉眼,一邊不住揉捏觸手處的一片豐盈滑膩。

  許適容被他抱在懷裡,感覺到了他呼吸越來越重,自己也是漸漸有些透不出氣來。突地低低驚呼了一聲,原來他那只手不如何時,己是一路摸索下去,探進了她小褲之中,摸到了兩腿之間。

  許適容全身立時一陣僵硬,下意識地便緊緊弓起了腰身,將他手擋了出來。

  「嬌娘……」

  楊煥低聲不住叫她名字,想分開她緊緊合攏的腿,卻是尋不到路。他正情動,雖是覺著她有些抗拒,只哪裡還忍得住,一下轉手正要從後攻入,那手己是被許適容一把握住了,給攔下了。

  「嬌娘,怎麼了,你不喜歡嗎……,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楊煥有些不解,手雖是停了下來,只仍是抱著她不放。

  許適容攔下了他手,也只是下意識的反應。此刻聽他這樣低聲相詢,語調柔和,自己一時倒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呆愣了半晌,這才低聲喃喃道:「不是……,我……我只是有些……」

  她話說一半,卻是說不下去了。該怎樣對他解釋?說自己並非原來的那個許嬌娘,說自己還沒準備好做他真正的妻?歎了口氣,終是什麼也投說,只埋頭到了他懷裡。

  他若真的要,就依了他罷了。畢竟他是自己如今這個身體的丈夫。從前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踢他下床,只如今,那樣的事情卻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未了。

  她鬆開了方才握著他手腕的手,儘量放鬆了身體,閉眼躺在他懷裡。只卻是有些出乎意料,楊煥非但沒有立時撲了上來,反倒是鬆開了她,掀開了帳子下床,點了桌案上的燭臺,坐回了床榻邊。將她埋在枕裡的臉輕輕扶了出來,仔細端詳了下,這才小心道:「嬌娘,你是哪裡不舒服嗎?我覺著你和平日有些不一樣。」

  許適容睜開了眼。見他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透出關切之意,全沒有平日的嬉皮油滑樣。心中一酸,也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是有些熱了起來。

  楊煥見她竟突然紅了眼圈,淚光盈盈的,嚇了一跳,急忙趴到了她身邊,想伸手給她擦下眼淚,手都伸到一半了,又猛地縮了回來,自怨自艾道:「都怪我不好。你向來不喜我碰你的。方才我竟一時又忘了。你莫難過了,往後我真的不再碰你了。」

  許適容吸了下鼻子,坐了起來,將自己方才有些滑下肩的衣物攏了回去,這才低聲道:「我脾氣壞,對你也不好,你真不怨我嗎?」

  楊煥茫然道:「我脾氣才壞,又時常惹你生氣的。應是你怨我才對。」

  許適容未料他竟如此說話,略略一怔,又垂下了頭道:「是我不好,委屈了你……」

  她話未說完,手便己是被楊煥握住了道:「娘子你很好,真的。我楊煥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沒有像現如今這般快活。每日裡在外,想著你會在家等我,心中就覺著十分歡喜。真的。」

  許適容抬眼望他,見他目光誠摯,心中油然生出一陣暖意,正要說話,鼻子一陣酸癢,己是打了個噴嚏。

  楊煥這才覺著她手有些涼,急忙扶了她躺下去,拉上了被褥到她下巴,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道:「瞧我真是糊塗。夜裡涼,你衣衫穿得單,萬一凍了。快些睡吧。」說完便探身出去,噗一聲吹滅了燈盞,自己也躺了下去。

  屋子裡又暗沉了下來。許適容腦海裡反復翻騰著楊煥方才的話,久久無法入眠。漸漸正有些睡意,朦朧中突覺躺在自己外側的楊煥動了下,隨即是陣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心中有些奇怪,正欲翻身回來看個究竟,耳邊突聽他喉嚨裡發出陣壓抑著的低低的聲響,隨即又是聲長長的舒氣。

  愣了半晌,突然一下有些明白過來。心怦怦亂跳。怕被他發現了尷尬,縮著一動也不敢動。俄而,終覺他踢手攝腳地起來,似是俯身往床前的踏腳之下丟了什麼東西,這才輕輕躺了回來,似是也怕吵醒了她。

  沒過一會,許適容耳邊便聽到他響起了陣均勻的低鼾聲,想是己經睡了過去了。這才終於長長鬆了口氣,微微動了下自己的手腳。心中一陣甜蜜,一陣酸楚,又是一陣愧疚,竟是一直熬到了快四更,這才合了眼胡亂睡了過去。

  天才微微破曉亮,便一下醒了過來。見他還攤手攤腳地在呼呼大睡,突想起他昨夜往床底丟的東西,急忙也躡手躡腳地爬出了床榻,俯身到了榻前,往地上瞧去,果然見到一團揉皺了的手帕模樣的東西。伸手揀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攤開一看,臉一下便漲得通紅一片。

  雪白的沾了些滑膩東西的一方羅帕上,角落裡繡了「誰適為容」四字。正是她名字的來由,祖父當年依了《詩經》衛風篇中「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而起的。昨夜被問起時,那楊煥面不改色地說是弄丟了,她還當真,哪知竟是被他偷偷當作如此之用!若非湊巧,只怕到現在她還蒙在鼓裡。

  許適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望了眼仍在酣睡中的那人,終是忍不住微微笑了下,給他拉了下有些滑下的被衾,自己穿妥了衣裳,這才將那弄髒的帕子籠在了袖中,到了後衙院落的水井旁,汲了捅水上來,浸入水中慢慢搓洗起來。

  許適容洗淨了帕子,晾曬到了平日小雀響兒幾個曬衣裳的竹竿架子上。抬頭見東面天際霞光才正有些瀲灩起來。正要回去,見響兒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正端了盆衣裳過來要洗。在這裡見到許適容,怔了下,一眼又瞧見她身後竿子上晾了塊帕子,急忙道:「夫人帕子髒了,叫我洗了便是,何以自己動手!」

  許適容笑道:「不過是塊帕子,自己洗下便是。」

  響兒嘻嘻一笑道:「夫人真好,和楊大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

  許適容莞爾,摸了下她頭,回身朝屋子裡去了。

  她進去之時,恰見楊煥正趴在地上往床榻底下望去,似是在尋什麼東西。心中一片雪亮,便咳嗽了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5:48 PM

第四十七章

  楊煥迷迷糊糊醒來,習慣性地探手往自己身側一摸,空空如也,睜開了眼,才發覺床榻上己是只剩下自己了。一下也沒睡覺的心情了,眼睛盯著帳子頂愣了半晌,突地想起自己昨夜偷偷塞到床底的那方帕子,正好此時趁了她不在收拾起來,一骨碌便翻身下床,趴了探頭下去想揀出來。誰知床底竟是空無一物了。心中有些不信,明明記得昨夜自己用過後,怕一早醒來被她發現,像往常一樣塞進了床底踏腳下的,想今日撿回去偷偷洗掉。

  楊煥又看了一遍,連床底板上也摸了下,還是沒有。心中正狐疑,夾聽身後響起了聲咳嗽,知是她進了屋子,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手上沾來的灰,轉身笑嘻嘻道:「娘子今日起得恁早,怎的不多睡一會?」

  許適容見他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突地生出了捉弄下他的心思,故作驚訝道:「方才一進來,就見你趴在地上往床榻底下瞧,似是在找東西的樣子。莫不是瞞著我,偷藏了什麼金銀寶貝?」

  楊煥睜大了眼睛,連聲嚷道:「哪裡有什麼金銀寶貝,方才不過是聽下面有響動,怕是鑽進了蟲鼠,萬一你一人在屋子裡又鑽了出來,豈不是嚇到了你?這才趴下去瞧個究竟的。」

  許適容強忍住笑,哦了一聲,一邊走向床榻,一邊道:「我也瞧瞧。」說著也是俯身下去,裝模作樣看了下,突地叫起來道:「那白白的一團是什麼,瞧著竟似帕子似的。」

  楊煥大驚失色,慌忙從後一把攔腰抱住了許適容,一下將她放到了床榻上,這才自己又急匆匆俯身下去看了一遭,仍是空無一物,這才放下心來,抬起頭來對著許適容道:「哪裡來的什麼白白一團帕子,必定是你瞧花了眼。」

  許適容探了下眼睛,搖頭道:「近來眼力有些不濟,床榻底下又黑漆漆一片,便是瞧花了,想必也是可能。」

  楊煥嗯嗯了兩聲,剛要舒口氣,突聽她又道:「方才聽你說床底有蟲鼠響動,倒是被你提醒,往後那鞋子啊帕子啊什麼的都要放妥當些,當真掉在床榻底下,只怕就會被老鼠叼走了。我從前便丟了方帕子,到處找都尋不見,後來年底挪出床榻,灑掃除塵時才發現竟被老鼠叼進了牆角的洞裡做窩,早咬得成了碎片。」

  楊煥狐疑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本是有些起疑。只見她說得一本正經,又想起她平日裡有些不苟言笑的,那疑慮便也打消了。轉念一想,莫非那帕子當真如她說得被老鼠給叼進了洞?心中己是打定了主意,趁她不在之時定要鑽進去瞧個究竟。

  許適容見他起先有些驚慌失措,接著面露疑色,只被自己如此一說,最後瞧著竟似是信以為真了,快要繃不住了,怕自己當場就笑出來,急忙站了起來,一邊往外出去,一邊道:「你今日還有要緊的事,我去瞧瞧備了什麼早飯。」

  楊煥見她朝外走了,又盯了眼床底,這才滿腹心事地跟了過去。兩人如常洗漱過後,一道吃了早飯,說了些修海塘的事情。楊煥記掛撒糠麩的事情,很快便將起先那事給丟腦後了。許適容送他出了衙門,見他和木縣丞幾個一道騎馬離去了,這才自己回了後衙。

  楊煥見了諸人,將這主意一提,眾人俱是眼前一亮,一鹽場監心悅誠服道:「枉我在此煮鹽多年,竟是從未想到過如此妙法。楊大人妙計,著實叫人欽佩。」其餘諸人亦是紛紛點頭。

  楊煥見昨日這些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吵得面紅耳赤的人,今日對這法子都是異口同聲地讚美溢於言表,忍不住便想誇耀一番自家夫人的聰明,只記起她的叮囑,好容易才強忍住了,面上己是笑得合不攏嘴了。

  定基之法既是定了,眾人商議一番,派了兩人到鄰縣報了此法子,又命人在縣裡各顯眼處張貼了通告,各里正敲鑼宣講。眾百姓聽聞消息,也不用多說,俱是提了自家餵豬用糠麩到海邊沿岸一路撒了下去。大汛潮漲,退去之後,果然留下了一道彎彎曲曲的糠線。

  這日豔陽高照,青門縣無數百姓扶老攜幼,齊齊趕到了海邊。原未今日正是海塘開工的大日子。待到了吉時,一掛炮仗聲後,楊煥領了合縣大小官吏和幾千築堤民夫點香拜祭龍神,將諸般祭物拋撒入海,求保佑諸事順暢。

  一聲嗚鑼響過,沿著糖線一路打樁,堤址就此定了下來,許適容今日穿了身藍底小白碎花的粗布衣衫,頭上戴了頂斗笠,站在人群中遠遠望去,見楊煥一身正服.領著眾人拜祭天地龍神,曬得微黑的一張臉龐,神情莊重,看著竟也像模像樣地似個大人,再無平日的跳脫飛揚模樣,站在人群裡一眼望去,十分顯眼。

  「咦,你不是那日在灘塗上碰到的那位小娘子嗎?」

  許適容正看著楊煥,突聽身邊有人似是在與自己說話,轉頭望去,見是個壯實的中年婦人,瞧著有些面熟,略怔一下,己是面上露出了笑,應道:「你是泥鰍的娘吧?泥鰍可好?」

  那婦人笑眯眯道:「好,好。今日海塘開工,泥鰍他爹也是民夫。我家泥鰍雖小,也是吵著要去幫把手,我攔不住,這不,也不知跑哪裡去了。」和許適容拉扯了幾句家常,突地想起了什麼,又道:「哎呀,只顧和你說話,差點把正事都忘了。縣衙發了佈告,說是急用草袋裝運泥沙,叫每家每戶都編造幾條。我們娘們家的雖抬不了石,只這編造草袋還是頂用的。這就趕緊去縟些麻草過來,遲了只伯被別人都縟光了。」說完要吆喝了聲,和邊上七八個婦人一道嘻嘻哈哈地去了。

  許適容目送她幾個離去,見那邊祭祀己畢,人群漸漸散去了,正要叫了小雀一道回去,卻是不見她人影了。看了半日,終是找到了,原來竟是擠到了一群正忙著打樁挖基的民夫那裡,便走了過去想叫了回來。待漸漸走近了,突見她將一個帕包塞到了個民夫裝扮的人的手上,也不知說了句什麼,扭頭便朝自己原先的方向小跑著去了。瞧著面色發紅有些慌張,自己就站在一邊,她居然也沒看到,一陣風似地便從她面前跑了過去。

  這帕子裡包的是一疊烙餅,早上出門時許適容見她偷偷包了出來,還當她人胖經不住餓,所以包了出來帶著。未想竟是拿去送給人家的。心中有些奇怪,抬眼朝那民夫望去,這才吃了一驚,那人居然正是史安,此刻手上正拿了這包烙餅,站在那裡有些發呆的樣子,突地瞧見了邊上的許適容,臉一下也是紅了起未,猶豫了下,到了她面前,低聲道:「夫人……方才小雀姑娘給了這帕包……,遞了過來就跑了……,煩請夫人轉回給她,就說我心領了……」

  許適容微微笑道:「裡面不過是幾張烙餅,今早廚娘多做了,所以包了幾張帶過來。築塘很是辛勞,你自願過來,我很是敬佩。你留著便是,餓了也好充下饑。」

  史安本是有些忸怩,聽她如此說,一下也是正色道:「修海塘本就是造福一方的大好事。我做不了別的,出力自是應當。多謝夫人謬贊了。」

  許適容含笑點了下頭.正要告辭離去,突聽身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道:「你倆說什麼呢?」聽著竟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回頭一看,原來楊煥不知什麼時候己是過來了,正站在她身後斜了眼睛睨著史安。

  史安見是楊知縣來了,急忙見了個禮。楊煥不過略微哼了聲,算是回禮了。

  許適容朝史安點了下頭,這才轉身離去。楊煥丟下了史安,急忙也是跟了上來,沒走兩步便又低聲問道:「方才你倆說什麼呢?我瞧他手上有個手帕包起來的什麼東西,是你給的?」

  許適容哭笑不得,抬眼見小雀正回了她原先站著的地,左顧右盼地似是在找自己,這才哼了一聲道:「裡面是幾張烙餅,小雀包起來送給他的,怕他做活餓肚子。」

  楊煥一怔,這才放心道:「不是你送的就好。」一抬眼見她皺眉盯著自己,似是有些不悅,急忙湊了過去,笑嘻嘻道:「我若是也來做活餓了,娘子也這般體貼我就好了。」

  許適容知他存心討好自己,方才被他那小心眼惹出的一絲惱意也是沒了,橫了他一眼道:「也不要用你自己去修堤,你只管一心一意把這事情管好了,莫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犯了懶病,待海塘修好了,我不體貼你體貼誰去?」

  楊煥心花怒放,恨不得當場就要指天發誓表心跡了。又想起她最後說的體貼,心中一動,正要再問個清楚到底如何體貼法,只又礙於邊上不時有路過的民眾朝他這方向行禮問好,只得咳嗽了下,作出一臉正色一一回過。心中想著跟了她回去了,隻身後那木縣丞幾個己是一疊聲地在叫自己,只得歎了口氣,眼睜睜看著她丟了自己走了。

  許適容叫了聲小雀。那丫頭還不知道自己方才一幕己是落入她眼,歡歡喜喜地跑了過來道:「夫人方才去哪裡了,叫我好找。」

  許適容笑著應了兩句,也不提方才的事情,兩人走回了停在外面路邊的馬車邊,回了縣衙不提。

  楊煥在外奔走了半日多,巡視了下沿線的築基,又去看了海邊山體的採石場,一直忙到了日頭有些偏西,這才回了縣衙。進了屋子,卻是不見許適容,問起小蝶,說夫人幾個被響兒陪著一道去了她家學編造草袋子去了,應是很快便回回來。

  楊煥打發了小蝶下去,獨個等了會,有些無聊,突地想起她那日提起的那老鼠洞的事,有些不捨那帕子,心念一動,急忙挪開了榻前的踏腳臺子,掀開了垂下的鋪巾,爬著鑽進了床底。



第四十八章

  楊煥鑽進了床底,往那四個角落裡都找了一遍,彎腰弓背爬了一圈,哪裡有什麼蟲鼠洞看見?倒是裡面因了積滿灰塵,鼻子有些發癢,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中大失所望,嘴裡嘀咕著見鬼了,悻悻地又爬了出來。剛露出個頭,卻正對上許適容蹲在榻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

  刹那間,一個驚異萬分,一個驚惶不備,兩人四目相接,默默相對無言。

  許適容那日一時興起,不過隨口誆了下楊煥,自己便也丟到了腦後。萬萬也未想到此人竟是信以為真了,幾日過去了還念念不忘地當真爬進床底去找老鼠洞了。見他連身上那套官服也未換下,額角頭髮上還沾了些床底的蛛網灰塵,忍住了笑,正要說話,那楊煥這時才反應了過來,猛抬起頭,剛要說句什麼掩飾下,突地只聽咕咚一聲,額角已是重重撞到了床榻的下延飾邊上,卻是頂硬的梨木。

  楊煥一隻手捂住了頭,趁勢不停叫痛。許適容拉了他出來,扯開他手,仔細看了下他額頭,見蹭破了點皮。只聽他嚷著痛得厲害,急忙擦去了他臉上沾著的塵灰,又踮起腳尖朝破皮的地方吹了幾口氣,楊煥這才咧嘴笑了起來。低頭見她仍穿了早上見過的那身藍底粗布衣裳,牽過她手看了下,有些心痛道:「麻草很是扎手的,你哪裡做得慣,又不少你一人。明日起在家歇著,不用去了,沒得把手都磨粗了。」

  許適容笑道:「閑著也是無事,見大傢伙都為了修塘忙著,便也去湊個熱鬧。我編不好袋子,只拿個大針把人家編造好的草片縫合起來罷了。和嫂子們說說笑笑地,一天也就過了。」見他仍是有些不樂意的樣子,這才故意皺眉道:「你穿著官服又鑽床底下做什麼?瞧你灰撲撲的一身,莫道是縣太爺鑽老鼠洞裡,替鼠爺打架審案去了?」

  楊煥一窘,張嘴正要又拿瞧見老鼠鑽進去胡亂搪塞過去,突聽外面小雀敲門道:「大人,前衙來報,縣裡的徐三爺派人投了個遞貼,說是明日要來造訪大人。」

  楊煥一怔,與許適容對望一眼,見她也是有些疑惑的樣子,過去開了門,從小雀手裡接過了帖子,拆開看了下,遞給了許適容。

  許適容溜了一眼,見上面大意便是明早巳時來訪,有事相議,冒昧打擾云云,最後是個龍飛鳳舞的「徐進嶸」三字落款。

  「他不是在通州府嗎?跑回這裡來做什麼!要不要見?」

  楊煥又盯了那三個字一眼,皺眉道。

  許適容想了下,道:「他既是下了遞貼,你去見下便是。看看他說什麼。」

  楊煥聽她如此說,便笑嘻嘻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就聽你的,瞧瞧這姓徐的到底打什麼主意。」

  許適容嗯了一聲,想起前次在通州府裡與那人的幾次碰面,心中突地生出了些煩悶之意。只抬頭見楊煥一臉笑容,那煩悶便也一掃而光了。又見他身上餒服的下擺和膝蓋上還沾滿了方才爬床底的灰,急忙推了出去叫洗澡。

  晚間兩人躺在床上,照例是許適容自己看書,楊煥在一邊沒話找話,她不過偶爾搭腔兩句。片刻,楊煥突地用胳膊支起了下巴趴在枕上,看著許適容問道:「你從前被我弄丟的那方帕子上,我瞧繡了個『誰適為容』,作何解釋啊?」

  許適容看他一眼,見他一臉正色,居然還念念不忘那帕子,腦子竟是一根筋到底的樣子了。書也不看了,乾脆拉了被子捂住頭,悶笑了起來。

  楊煥見她臉色怪異地扯了被子悶了頭,急忙湊了過去掀開被頭,卻見她正在笑個不停,一下有些不解,撓頭道:「你平日總嫌我不讀書,難得我今日真想討教個學問,你又笑什麼?」

  他不說還好,說了這話,許適容更是笑得捂住了肚子。可憐楊煥滿頭霧水,等了好一會,才聽她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道:「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意思就是我不梳洗打扮,是因為所喜的人不在身邊。懂了嗎?」

  楊煥念了一遍,點頭道:「果然是女兒家的心思,雖是彎彎繞繞了些,卻是說得不錯。比如我哪日若出個門沒回,留你一人在家,你萬萬不可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招惹旁人。須得我回來了,才打扮好給我一人瞧。是這意思吧?」

  許適容聽他竟把這「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給歪成了這般只許打扮給他一人看,旁人都看不得,天下除了他,只怕也無第二人了,哪裡還忍得住,又埋頭在香枕裡大笑了起來。

  楊煥雖是不解她何以如此笑個不停,只見她笑,自己也是歡喜,跟著嘿嘿傻笑了會,突地心念一動,扯過了她朝向自己道:「你起先那帕子不是不小心被我弄丟了嗎?你再送個給我吧。」

  許適容一怔,隱隱約約明白了他的用意,面上一下有些漲紅,扭頭不去理睬。被纏得狠了,這才道:「你要用,我明日去街上緞子鋪裡給你定做過來,叫你用個夠。」

  楊煥不依,又扳回了她身子看著自己,這才笑嘻嘻道:「外面那些我用不來。就喜歡用你用過的,聞著有你味道。」

  許適容面紅耳赤,呸了他一口。楊煥嘻嘻一笑,一下已述下了榻,趿了鞋便朝放衣物的箱籠前去,一邊走一邊道:「我自己去翻翻看,找到了就歸我,你不許耍賴。」

  許適容大驚,連鞋子也來不及穿,赤腳便下來了要攔他。楊煥見她和自己奪,越發起了興頭,手腳更快,一下已是掀開了她平日放小衣巾帕的箱子,伸手進去便是一陣亂翻,嘴裡道:「不送我帕子,小衣小褲的也……」突地卻是停下了手,眼睛呆呆地盯著箱底,一語不發了。

  許適容見他突地不動了,想是看到了自己前幾日裡洗淨收起的那方帕子。雖是洗過了,只當時心中總覺著有些怪異,本是想著丟掉的,又覺著不妥,乾脆便收在了箱子的最下面,就想悄悄地瞞過去了。哪知陰差陽錯地被他一陣胡攪蠻纏,一下竟又是露了出來。

  楊煥小心翼翼地拈出了那方帕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一臉驚詫地舉到了許適容面前,結結巴巴道:「這……這不是我起先沒了的那塊嗎?怎又壓在了你箱子裡?」

  許適容見他說話之間,舌頭都有些打結,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神情瞧著像是又羞又惱的。心中一動,那本想笑話他的心一下也是打消了去,遂一把搶了過來,若無其事道:「我本就有兩條這樣一模一樣的帕子,一條被你弄丟了,這條壓在箱底,自己早也忘了。若非你方才掏了出來,只怕一直就要躺著睡大覺了。」

  楊煥方才本是懷疑自己那事被她發現了,一時有些無地自容,恨不得牆角真有個老鼠洞好叫他鑽進去。此時聽她漫不經心地如此說道,又見她眉眼裡俱是淺淺笑意,他也是個粗心的,哪裡還會往深裡去想,一下便信以為真了,那吊得老高的心撲通一聲掉了下來,終是長長籲了口氣。

  許適容見他竟緊張如此,連額頭都有些冒汗,又覺著有些心疼,到了他面前道:「不就一塊帕子嗎,何至於如此緊張!」

  楊煥嘿嘿一笑,一下奪去了她手上那塊,往自己額角飛快擦了下,這才道:「沒甚,沒甚,只是以為見鬼了……」說完便順勢塞進了自己衣襟。

  許適容見他奪了那帕子又拿去抹額頭的汗,待要開口攔住,他已是擦完順進了衣襟裡。只得裝沒看見,只那笑意卻又是一陣陣往上湧,終是忍不住捂住了嘴。

  楊煥見她又笑,雖是不明所以,只自己男子漢的形象是可保無虞了,又得了她羅帕,哪裡還管那麼多。瞧見她仍是赤腳站在地上,過去攔腰一把抱了起來放回了塌上,嘴裡不住埋怨道:「地上涼呢,我不過是翻你個箱籠,至於這麼著急來攔我。連鞋都不穿,萬一凍了,瞧你明日還笑地出來……」

  他自管碎碎念,許適容那嘴角卻是彎得更高,直把楊煥看得莫名其妙,心中嘀咕這嬌娘今晚是中了邪了,否則何以一直笑個不停。又瞧見她腳底也是沾了些塵泥,便拿了塊布巾幫著擦,待擦完了,瞧見她一雙腳白嫩嫩的十分可愛,趁她不注意順勢又捏了兩把,這才滅了燈躺下。

  只這兩人,一個是蒙了被子,回想方才的場景,暗笑不已;一個是摸著自己懷裡的那方帕子,不時湊到鼻端偷聞下香氣,浮想聯翩。嗚呼,所謂夫妻同床異夢者,大抵不過也就如此了。

  第二日兩人如常起了身。楊煥伸手,待許適容給他穿妥了全套官服,套了嶄新的靴履,又理正了他的官帽,這才在她額頭啄了下,牽了她手一道去用早飯了。

  兩人吃完飯後沒多久,衙前門房便來報徐三爺到了。楊煥記得許適容的吩咐,須得處處表現出自家君子風度,才不會被人在心裡看輕。故雖對這徐三爺是十二萬分地不待見,面上卻也是精神抖擻地迎了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6:09 PM

第四十九章

  楊煥到了縣衙大門,卻是有些意外。那徐進嶸正臉上帶笑地坐在馬上。這倒罷了,只他身旁竟是鄰縣巨渡萬橋二縣的知縣,且那兩位瞧著對徐進嶸竟是帶了絲奉承之意。不過略怔了下,面上已是堆了笑,將他三個迎了進來入座奉茶,木縣丞一干人陪坐。

  楊煥與另二位知縣見過禮,又與徐進嶸一番寒暄,場面熱絡得很,只差勾肩搭背互表情誼了。不知情的人瞧來,還倒這兩個今日是老友重逢,故交再見。只邊上的另兩位知縣和木縣丞卻是知曉,這楊知縣一來青門縣便狠狠地得罪了徐進嶸的。如今瞧這兩位如此一團和氣,一時有些目瞪口呆起來。只這兩位,哪位都是得罪不起的。故而雖是心中暗自生疑,只不過各自交換下眼色,靜觀而已。

  一番問候後,話題自是圍著那修築海塘之事展開。萬橋知縣歎了一番青門縣糠麩定塘基的妙策,笑道:「聽聞此等妙策竟是出自楊大人,實在是令我等欽佩萬分。」

  楊煥瞧了眼徐進嶸,見他正炯炯望著自己,嗯哼了一聲,表示此等小事一樁,不在話下。

  徐進嶸笑道:「此法子聽著雖簡單,卻是絕妙。若非極其聰明之人,哪裡能想得出。徐某不才,有些好奇楊大人是如何想出此等妙策?」

  他既是如此說話,另兩個知縣自也是同聲應和,齊齊追問。

  楊煥皺了下眉頭。他那夜裡只顧想著怎生壓倒許適容親熱,一時倒是忘了問她緣何想出。此時被人問起,一時有些應不出來,正想打個哈哈混過去,突想起自己前日路過個海邊鹽民家中歇腳喝水時看到的一幕,靈機一動,笑眯眯道:「不過是偶然見到本地鄉民餵豬的桶沿上漂著一圈稻糠,這才想出的此土法子的。實在是上不得臺面。叫各位見笑了。」

  那二位知縣聽罷,自是連連誇讚,徐進嶸亦是笑了下,瞧了眼隨行而立的管家。

  管家便是前次為了徐大虎之事來過一次的那位。見家主看向自己,急忙稍稍出列,對著坐上諸人行了禮,這才恭恭敬敬道:「我家三爺前些時日雖人在州府,只卻一直關注家鄉里的修堤事宜。聽聞楊大人統領有方,如今進展順利,心中甚至歡喜。只前兩日得知修堤銀錢有些短缺,若這造福萬民之事因了銀錢一項受阻,實在可惜。故而今日冒昧將鄰縣二位大人一道邀來到此,為的就是這修堤的事。」

  鄰縣那兩個知縣被徐進嶸派人請來到此,也未提緣由,路上稍稍問了兩聲,見對方不提,懾於徐進嶸的威勢,也未敢多說什麼。自進門落座後到如今,一直就有些摸不著頭腦。此時聽徐家的管家提起這茬,精神一振,兩人對望一眼,俱是齊齊看了過來。

  徐管家頓了下,這才接著道:「我家三爺的意思,這修堤短缺的銀錢,俱都由我家三爺應承了下來。不知三位大人意下如何?」

  那徐管家說完,不只巨渡萬橋知縣目瞪口呆,連楊煥亦是有些驚訝。青門一地,前次雖有民眾自發捐募,後又從一十六戶豪紳處歪了些銀錢出來,只比起預算,仍有三萬左右短缺,加上鄰二縣,若真要全部應承下來,沒個十萬貫,只怕是解決不了。

  楊煥聽得那徐進嶸昨日遞帖,今日上門竟是要來送錢的,確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了眼那徐管家,見他說完話後站那裡,面上神色雖仍失謹,只眼底裡卻有抑制不住的微微得色,反觀那徐進嶸,坐在那裡卻是面色如常,見楊煥看自己,對上了他目光,朝他微微含笑點頭。

  楊煥想也未想,下意識地便要拒了。只他還未開口,邊上另兩位知縣已是齊齊站起身來,朝著徐進嶸謝道:「我等雖從前未與徐大人謀面,只也聽聞大人為人豪爽仗義。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大人如此慷慨大義,造福鄉里,實在是我三縣百姓之福澤,叫我等景仰不已啊。」

  徐進嶸看了楊煥一眼,這才開口道:「二位大人言重了。我雖長居州府,只青門乃我祖地。家母前些年雖隨了我遷居至州府,只久居不慣,又年事已高,思念鄉土,日夜想要歸遷。我因擔心水患,無奈阻攔,家母不喜,時常責駡不孝,甚是慚愧,心如油煎。此次聽聞楊大人意欲重修海塘,正中我心意。海塘若得堅固,我自當可放心由了家母之意,遷回祖宅安養過老。前日與陸大人閒談,偶然得知鄉里築塘銀錢短缺,我雖並無大富,只無論如何,也欲竭盡全力助此一把,萬萬不可因了銀錢短缺廢止。故而今日特來拜會各位大人,言明我心意。一來,這造海塘乃福延後世之德,若有餘力,自當鼎力相助一把,二來,也不過是為了盡我一片孝心,好讓家母得以歸遷鄉土,頤養天年。還請諸位大人勿要見笑。」

  這一番話,當真是在情在理,莫說那二位知縣,便是楊煥,那想拒絕的話也是一下被堵了回去,只得呵呵乾笑兩聲,聽著邊上二人又在那裡一疊聲地讚歎他孝心可嘉,感天動地云云。

  徐進嶸說完話,只交代了能家擇日將銀錢送到,也未多坐,便起身告辭。楊煥送走了那三人,急忙一溜煙地跑回了後衙,見了許適容,將方才的事情一說,皺眉道:「這姓徐的說的是頭頭道道,只我總覺得不對。怕是背後有什麼圖謀。」

  許適容聽得那徐進嶸前來造訪,竟是特意要為修建海塘來送錢的,亦是有些驚訝。沉吟了下,一時倒也說不上哪裡不對。看了楊煥一眼,見他已是摘了自己餒帽,噗一聲丟在了桌案上,伸了個懶腰,笑嘻嘻道:「算了,不用多想了。他既是要送錢過來,我也不好攔著他給老娘盡孝,收了便是。當真便是有什麼圖謀,小爺我也是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使什麼絆子,還是那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許適容見他方才還有些皺眉,一下便已是丟到了腦後。與他處了恁久,也知曉他那大而化之的性子,便微微笑道:「你就是個直腸子的。從前在家混,倒也罷了,如今出來做官了,還是這般橫衝直撞,往後吃了虧,可別到我這裡哭鼻子!」

  楊煥嘿嘿笑下,一把抱住了許適容腰身道:「只要別把我家娘子給虧掉了,別的小爺我都不在乎。哭鼻子?小爺我自打記事起,就不知道哭鼻子是啥滋味了!」

  許適容被他抱住了,覺他一雙手在自己腰間摸來摸去,有些發癢,笑著一下打掉了,這才道:「別的你都可不放在心上,只這修海塘,事關重大,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務必要全力盡心。」

  楊煥一怔,隨即正色道:「娘子放心。我楊煥自小到大,什麼混事都幹過,唯獨沒幹過正事,我爹從前罵我是個混世的魔王,生出來就是給他丟臉的。如今有這樣的機會,我若還是做不好,不用我爹罵,自個就沒臉見人了。」

  許適容聽了他那話,心中忍不住有些歡喜,正要贊他幾句,突見他又湊到了自己耳邊,低聲道:「我還等著娘子床榻上體貼呢!」

  許適容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前次隨口說他若受好了修堤的事,自會好好體貼他的。她口中的體貼,不過是字面的意思,只到了他那裡,卻是給歪成了那意思,故而念念不忘地,三天兩頭說,此時又借機搬了出來提醒她一次。

  楊煥說完,見她啞口無言的,只臉上飛上了兩片桃花,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臉,想起那木縣丞還在外面等著,這才得意洋洋去了。

  楊煥倒也是說到做到的,此後一連數月,他卻幾乎是日日必定要過問下那修塘之事。雖天色日漸嚴寒,也是時常到海邊巡查進展狀況,甚至自己亦是赤腳踩進泥塘,與民夫一道實地探查泥體,商討是否合適築基,極是得人心。那徐三爺慷慨解囊,起先也被縣裡百姓傳揚了一番,只漸漸便也消了下去,倒是說起這楊大人,個個都是要翹拇指贊上兩句的。

  許適容起先派人暗地裡去打聽了下徐進嶸的動靜,說他在修繕祖屋,果然像是要將他母親接回長居的樣子,不過停留了幾日,便又離去,此後不過是偶爾到來,沒兩日便又匆匆離去的,此外並無別的異常。這才漸漸放下心來,也不大去理會了。

  倒是楊煥,見他數月來辛勞,做得有模有樣,人都黑了一大截,一回來就嚷著腰酸背痛的。起先自是十分地憐惜,燉了各色補品叫喝,晚間又給他推拿按摩,少不得有時也是被他毛手毛腳占下便宜。待後來夜夜都是如此,一次比一次嚷得厲害,便也知曉他那點小心思了。

  雖是略感好笑,只想到他果真也是認真在做事,便也不戳穿他,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哄著,見纏得厲害了,便自管翻身朝裡不去理會,那楊煥討了沒趣,怕真惹惱了她,這才稍稍收斂了些。

  時令已是十一月中了,離修築海塘過去整三月多。全縣境內五十里海塘,分了五段分別修築,待延樁基伸展開來,再各自合龍成堤。因了上下一心,民夫全力以赴,進展甚是見效,這日一片敲鑼打鼓聲中,最先距離較近的兩段終是合圍了起來。只見這堤塘腳寬三丈,面闊一丈,高一丈五尺,俱是由塊石縱橫交錯砌成內直外坡式,塘後築黏土夯實防滲加固。

  又聽取了當地鹽民的建議,每隔一段便留下一些涵洞,海水可通過涵洞流到海塘西側,這樣鹽場煮鹽取水亦是十分便利。遠遠望去,已經合圍的這段堤壩便似一條巨龍橫臥大海之濱,雄偉壯觀。在場諸多老者無不熱淚盈眶,道它拒萬頃洶濤於外,護千頃良田於內。頑皮孩童亦是紛紛爬上堤頂,歡呼著跑來跑去,熱鬧萬分。

  許適容亦是擠在人群裡,見楊煥被人圍住,似是眾人在感謝的樣子,心中欣慰,突地竟也有了與有榮焉的感覺,遠遠注目著,一直等到了他身邊人散去,回了自己身邊,兩人相視一笑,朝著停在外面的馬車走去。正要上去,突見身邊圍了些當地婦人謬來,其中便有那泥鰍的娘,紛紛將自己手上的籃子往車裡放,裡面都是些雞蛋紅棗的東西。

  許適容慌忙推拒,那泥鰍娘便已是扯了嗓門道:「我人粗,眼力也是不濟,和夫人碰了幾次面,現如今才知道竟是知縣夫人。楊大人為我們百姓做了這件大好事,我們也沒啥可表示的,這都是些自家出的東西,粗是粗了些,只都是我們的心意。就是覺著夫人和別的官夫人不同,這才商量了厚著臉皮送了過來的,夫人若是不收,就是嫌棄了。」

  她說完,另些婦人俱是點頭。許適容無奈,看了楊煥一眼,這才含笑一一道了謝。婦人們這才對望一眼,笑嘻嘻各自散去了。

  兩人上了車,楊煥翻檢了下七八個籃子裡的東西,嘴裡念道:「這許多棗子雞子的,哪日才能吃完啊?」手又伸向了最裡面一個覆了塊布的籃子,掀了開來,突地驚奇道:「咦,怎的還有個袋子?」

  許適容望去,見他手上拿了個布袋,順手接了過來解開。瞧著裡面似是放了塊紅布的樣子,抽了出來抖開一看,卻是一下子有些面紅耳赤起來。竟是一件紅布肚兜,上面繡了幅麒麟送子圖。也不知是誰繡的,那繡工竟是極其精緻,比起京中一流繡莊裡出來的也絲毫不為遜色。一胖胖小兒跨坐在麒麟之上,左手持蓮花如意,右手扶住麟角,憨態可掬,便似要蹦下來一般,上面是祥雲托日月,下面有元寶和花蝶。



第五十章

  許適容不過只瞟了一眼,立時卷了起來便要收入袖中,楊煥卻是眼疾手快,一把奪了過來,展開一看,呵呵便笑了起來,看看那上面的麒麟送子繡,又看看她,連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湊到她耳邊笑嘻嘻道:「娘子哪日穿給我瞧下,沒得辜負了她們一番心意。」

  許適容漲紅了臉,打了下他胳膊,正要再奪回,突聽車外面那泥鰍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夫人,方才忘了跟你說,特意又回來一趟。那袋子裡的物件,特意拿去送子廟裡祈福過的,穿了上去,必定會心想事成。」說完這話,婦人們那陣嘻嘻哈哈聲這才漸漸遠去。

  楊煥叫那車夫驅車了,這才靠近了許適容,輕輕撞了下她肩膀,低聲道:「你瞧,再沒響動,人家指不定背地裡都怎麼說你呢。我娘前次來信,還特意問起這個,被我給回了……」

  許適容從他手裡拿回那抹胸,折了起來捏在手中。聽他在自己耳邊這般說話,心中不禁一動。前次那婆婆姜氏來了家書,說府上南院裡又添了個丁,只把老夫人樂得閉不上嘴。想起遠在通州的長房嫡孫,出去忽忽也是半年多了,又帶了房妾室過去的,便叫去個信,催問下消息,說若再沒音訊,便再送兩個伺候的丫頭過來。

  楊煥將信給了她看,兩人當時鬥嘴玩笑了幾句,她便也沒放在心上了,也不知他後來如何回復的。此時聽他又提起這個,心中倒是被牽了下,竟覺著有些堵,忍不住哼了一聲道:「你娘說要再給你送兩個伺候的丫頭過來,你收了便是,好早些給你生兒子,你回了做甚!」

  楊煥覺著這話聽來耳熟,略一想,想起前次給她看信後兩人鬥嘴玩笑時,她也是說過這話的。只那次是嘴角含笑嬌嗔著說出的,這回話雖是一樣,只那說話的神態口氣與前次卻是迥然相異,瞧著竟似有些惱怒的意思。

  枉他從前自負花間遊走,竟是瞧不出她這是呷醋泛酸,還道是真生氣了,慌忙道:「嬌娘,你莫理會我娘幾個,我早就去信回絕掉了的。本是要給你瞧下再送出去的,只你說懶得看,這才沒叫你看。」見她仍是低頭不語,發狠氣道:「我往後若是三心二意的去沾惹別人,就叫我天打五雷轟,下輩子做烏龜駝你……」

  許適容聽他連說話聲都響了起來,想是真有些發狠了,怕被前面的車夫聽見了笑話,急忙伸手捂住了他嘴攔住,卻是被他順勢一把給扯進了自己懷裡,低頭便親上了她嘴。

  這幾個月,那楊煥雖是在外辛勞,晚間回來上了床榻,有時沒說幾句話便酣然入睡了,只有時在她那惹出的火沒消下去,夜半偷偷做那事,也是被她察覺了幾次的。心中起初亦是好笑,慢慢更多卻是不忍。近來甚至生了他若真想要就依了的意思。只他許是從前被她教訓狠了,竟是成了個柳下惠,不過是摸兩把過過幹癮,有心沒膽。只若叫她先去迎他,卻是無論如何也拉不下這個臉的。

  這些日子心中正有些彆扭。方才也不過是被他提醒,想起後面還有個虎視眈眈的婆婆時刻準備著往他床上塞人,這才一時發酸拿他出氣的。此時被他這般摟抱住親吻,整個人一下便似要軟成了棉花,任他恣意憐了。

  楊煥見她眼睛微微闔上,睫毛不住顫抖,嬌喘吁吁的,哪裡還忍得住,瞧見車廂裡密不透風的,也不怕人瞧見,一下將她抱到了自己腿上,一隻手便掀開了她罩在外面的毛氅,探進了她衣襟裡。天色有些冷,他手亦是微涼。剛碰到她胸口那點嬌紅,略一撥弄,一下便是挺立了起來。

  許適容坐他腿上,埋頭靠在他肩膀,全身有些發熱,胸口更是怦怦亂跳,想是他亦是有所覺察了。猶豫了下,便覺他另一隻手慢慢摸進了她裙裾裡,一路往上,快到時,一下被她握住了。

  楊煥有些失望,歎了口氣,正要再哄她兩聲,突覺她竟是扳了他臉向她,還沒反應過來,那嬌娘竟是送上了香吻。

  兩人自打到了青門縣,同床恁久,楊煥從前雖也是親過她幾次,只每次都是他借機偷香,她不過半推半就的,偷香後運氣不好的話,不定還要被她灰頭土臉地教訓幾下。這嬌娘主動親他,與他唇舌相接,送入口中吮吻,卻真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楊煥全身血液似都要往耳根裡湧流,轟轟作響的,刹那間只覺神醉心迷,口中甜美無比,待她自己透不過氣來,鬆開了他嘴,這才一把握住了她肩頭,強壓住心底裡湧上的歡喜,低聲道:「嬌娘,你……」

  許適容不敢瞧他眼睛,只垂下了頭,聲如蚊納道:「今早剛來了月事……,身子不便……,待乾淨了,就穿給你看……」

  她鼓足了勇氣,好容易說完了話,半晌卻沒聽他吱聲,又羞又氣地,打了下他,正要推開站起來,那楊煥這才反應了過來,猛地一把鉗住了她腰,將她強行又按回了自己腿上,這才顫聲道:「你……,你方才說什麼?莫不是我耳背聽錯了?」

  許適容見他眼睛睜得滾圓,一臉的不可置信,想必是從前被自己打壓得狠了,如今突聽自己改口,一下竟是不敢相信了。心中突地生出了絲愛憐之意,方才那羞意也不翼而飛,低低歎了口氣,又趴到他耳邊,吹氣如蘭低聲道:「我本就是你妻……」

  楊煥這才醒悟了過來,猛地扶了她肩膀,盯著她看了半天,這才撈起她手往自己臉上送,嘴裡道:「娘子你擰下我,瞧瞧我是不是在做夢。」

  許適容忍住笑,果真狠狠掐上了他臉,把他臉都扭變形了,楊煥哎喲一聲,一邊摸著自己腮幫子,一邊哈哈大笑起來道:「果然痛。果然不是在做夢!方才那嫂子在外面說什麼?去送子廟裡祈福過的?想必是個好東西,往後你日日都要穿……」

  他話沒說完,已是被許適容一把捂住了嘴,眼睛看了下車夫方向,這才頓悟了過來,一下收了聲,只笑眯眯歪著頭不住看她,看一下便笑一下,眼睛忽地落到了她胸口,便停著一動不動了。許適容低頭望了下,見是方才被他手探進去,領口有些淩亂,此時還有些開著,急忙要合好衣襟,卻是被他一把又摟了過去,低頭糾纏了半晌,好容易才哄得他放開了自己坐好,理好了裙衫,裹緊了毛氅,兩人這才一路小聲嘀嘀咕咕地回了縣衙。

  楊煥嘗得甜頭,被勾起了蟄伏已久的心思,恨不得立時便成就了好事。只他亦知曉嬌娘月事來時,有時會有腹痛之症,若是天色嚴寒,痛得亦會厲害些,也不敢纏她厲害,只餵她喝了紅糖水,收了自己原先的被衾,鑽進了她被窩,燃了那銀香球,一手摟了她躺自己臂膀上,一手給她輕輕揉著小腹,低聲說話。

  許適容躺他懷裡,聽他絮絮叨叨扯些雜七雜八有用沒有的話,覺他暖暖的手輕輕揉著自己小腹,那抽痛竟也似化解了不少。鼻端聞著被褥裡散出的淡淡甜香,慢慢便睡了過去。待到了半夜醒來,見竟還枕著他胳膊,怕壓久了血脈不暢,輕輕將他手放回了被窩,這才貼著他又閉上了眼,心中一片安寧。朦朦朧朧中,耳邊似是聽到窗外冬雨陣陣的聲音。

  這雨下得卻是來了勁,一連兩天,非但沒有停的意思,反倒斷斷續續更是大了起來。青門靠海,冬天本就有些濕冷,加上這一場連綿的雨,更是寒氣滲透入骨,屋子裡便是燃了暖爐,也是抵不住有納子濕漉漉的凍意。小雀幾個跟來的,都是習慣了京裡冬天的乾冷,這兩日個個都是不住埋怨這鬼天氣,小蝶年歲較小,人又長得瘦弱了些,寒氣侵體,乾脆是得了風寒,躺在那裡竟是起不來了,屋子裡整日彌漫著藥味。

  海塘上的工事也因了這場連綿大雨暫時停歇了下來,只民夫中自發組織了人手,輪流到海塘處巡守。楊煥趁了這幾日得空,大白日地就鑽許適容屋子裡歪纏,纏得她是什麼事也做不成,大為光火,恨不得拎了丟出去清靜。見夫人柳眉倒豎動了怒,想著左右也還是吃不下肚,最多再等兩天便能成事了,怕真惹惱了她又改主意,這才沒奈何去了前衙把前些時日積壓下來的一些事給處理了,沒事也自己也帶了人去塘上轉下。

  這雨一直下到了第四日,才漸漸有些小了,到了黃昏時分,收成了毛毛細雨,瞧著明日便應停了。楊煥從外面進來之時,天色也是昏暗一片了,屋裡掌起了燈。許適容到了外屋,幫著他摘去了斗笠蓑衣,見頭臉全身都已是有些潮了,那靴子裡更是汪濕一片,摸著手都冰涼,有些心疼道:「怎的全身都濕透了?」

  楊煥道:「剛去了趟海邊回來,今日月中正大潮,又趕上了幾日的大雨,叫人要好生守著。」

  許適容搖頭歎道:「如今這海塘竟成了你的親兒子了,這般寶貝。」

  楊煥嘿嘿一笑道:「等你那日給我生個真兒子,我就寶貝你生的那個。」

  許適容笑著打了下他罵句貧嘴,這才道:「熱水給你放好了,快些去洗個澡。免得也凍了,家裡又要多個吃藥的了。」說著已是推他往旁邊那屋子裡去。

  楊煥一腳踩進了門,突地回頭,湊到了她耳邊道:「今日第五日了,你……」說了一半便止住了,只抬頭望著她不住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6:23 PM

第五十一章

  許適容臉稍稍一熱,只也朝他抿嘴笑了下,便推他進去。楊煥見她眉眼楚楚地,含了微微的羞澀之意,知是果真好事要到了,見門已是閂了,拉了她便一道進了洗浴的屋子,這才腆著臉趴她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話音剛落,卻見許適容揚眉呸了他一聲,作勢欲敲他頭。楊煥抱頭,急忙竄進了那架子屏風後。

  許適容見屏風架子上拋掛上了一件件衣物,又聽撲通一聲,知他入水了,這才轉身朝相連的臥房裡去。坐在燭臺前,手上握了本書,還沒翻兩頁,已是聽見他在裡面嚷叫自己名字了,只得走了過去隔著屏風問了聲,卻聽楊煥那帶了笑意的聲音道:「水涼了,放熱水的桶離得遠,我出來又凍得慌,你幫我添些水。」

  此時但凡算得上大戶人家的子弟,洗浴之時身邊有個人伺候,亦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楊煥從前如何她是未見,只自打到了這青門縣,小雀小蝶自是不願伺候,連從前他兩人分居時,早間伺候洗漱亦是十分勉強,沒多久便推說要伺候夫人,叫他自個解決了;青玉見了他便似躲個鬼的;許適容自己就更別說了,故而一直都是他獨個的事情。

  此時見自己不過剛剛鬆口了,他便順勢拿起了嬌,有心不理睬的,只架不住他在裡面一疊聲長長短短地叫喚不停,只得繞進了屏風。抬眼瞧見他正坐在那大木桶裡,兩個胳膊架在桶沿上,露出了肩膀和頭,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

  許適容見那木桶裡的水還熱騰騰冒著煙氣,過去探手下,還熱得很,哪裡像他說的涼掉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正要扭頭出去,楊煥又已是叫涼,沒奈何只得開了盛熱水的桶蓋子,拿個大瓢舀了水,往他那桶裡不停加了進去,舀了十來瓢,這才聽他舒服似地長長歎了口氣,整個人便似泥鰍般滑了下去,只露出個頭在外面,眼睛骨碌碌亂轉。

  許適容加好了熱水,又催他洗快些,出來了好去用晚飯,這才自顧出去了。哪知回到臥房,身下凳子還沒坐熱,耳邊便又聽他在叫,無奈只得又過去了,板臉道:「楊大人,你不過洗個澡,怎的比那三歲孩童還會纏人?」

  楊煥便似沒見到她一臉的不悅之色,仍是笑眯眯道:「我後背好久沒擦洗過了,怕是都積了層垢。趁著泡開了,你給我擦擦背吧。」說著已是從水裡撈出了條布巾出來,搭在了桶沿上,自己嘩啦一聲轉過了身,趴在了木桶邊上,露出了整個後背。

  許適容見他連架勢都擺好了,只得拿起那布巾擰乾了水,疊折成長方形的一塊,往他背後搓了起來。她是覺著自己已是十分用力了,搓得手臂都有些發酸,借了一邊燭臺的光,見他後背一道道發紅,自己瞧著都有些不忍。只他趴那裡卻仍不停嫌她手勁小,說是瘙癢都不夠,要再用力些。氣得她把那布巾啪一聲丟進了水裡,濺出老大水花,氣道:「這就去拿個給馬匹刷背的刷子來,好好給你瘙下癢!」說完扭頭便要再走了。

  她還沒走出一步,身後已是嘩啦一聲響動,還沒反應過來,只覺腳下一空,自己竟已是被他淩空抱了起來,剛扭了兩下,便覺自己全身一熱,再一看,竟已是被他給拖進了木桶裡,整個人浸泡在了水中,水花濺出去一大片,把地上澆得淋淋一片。

  許適容大驚失色,手伸了出去扶住桶壁要起來,楊煥已是一把按住了她腰,低聲道:「早就想著和你一道洗了。這就遂了我心願吧,啊?」

  許適容聽他又提方才說過一遍的要被自己敲頭的那話,有心想虎下臉,只自己實在是狼狽,連人帶衣地全身都泡在了水裡,對面那他又赤裸的。那臉色也擺不出來了,只一邊躲閃著他手,一邊急道:「你這人也太沒皮沒臉了,說了不行的。」

  楊煥見她狼狽驚慌,從前卻是沒有見過的,心中得意,哈哈笑道:「你說我沒皮沒臉,這倒是真的。這就叫你瞧瞧啥叫沒皮沒臉!」說著已是摸著一把除去了她鞋襪,看也不看噗地丟到了外面去。一隻手摟了她過來緊緊鉗著,另一手挪到了她胸口,扯住了早泡了水的夾衣領子,一拉到底,一下便露出了光滑的肩膀和裡面的褻衣。那褻衣本就絲薄,沾了水,露出水面的緊緊貼在了身上,勾出胸口一半曲線,水下的卻是漂散開來,便似開了朵花。

  許適容大窘,掙扎了幾下,楊煥見她面上漲得通紅,知應是從前未這般戲過,想必是女兒家的羞慚多些於惱怒,有心打消她羞意,急忙貼了過去緊緊抱住,親了下她額頭,這才附到她耳邊低聲半哄半教著道:「你那日不是說了,你是我的妻嗎?夫妻本就該這般,有什麼可羞的?誰規矩了只能在床榻上親熱?我心裡喜歡你,喜歡得便似要炸開了般,才恨不得你時時都陪我身邊的。待陪著一道洗過了,我再抱你去床榻上,嗯?」

  許適容從前未經歷過此等陣仗,這才一時羞窘交加的,此時被他這般摟住輕聲細語地哄勸,抬頭又見他眼睛亮晶晶地望著自己,滿眼的期待之色,心中那跟弦便似被輕輕撥動了下,低頭不語。

  楊煥見她坐在自己面前未再掙扎著要起來,知是被自己說動了,心中歡喜,笑眯眯道:「你那裙衫礙事,沒見過進了浴桶還穿衣衫的,這就給你除去……」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剝下了她外衫,濕漉漉地提出了水,也是丟了出去。

  許適容全身只剩了件抹胸和小褲,還沒來得及害羞,覺他那手在自己後背一扯,抹胸那細細的帶子便順勢而斷,一下漂在了水上,那小褲亦是被扯脫了下來,俱是撈了起來掛在桶壁上。

  許適容全身赤裸,只得弓起腿攏在前胸,手緊緊抱住膝蓋,更不敢去看他了。她對人體雖再熟悉不過,只從前都是看別人的身體,自己全身光裸著被人又看又摸的,還真是第一次了,極其不慣。

  楊煥看她恨不得把頭埋進水裡,好遮住胸口一片春光,神情便似個新嫁娘般,也不去想她為何如此,只覺平日裡自己被她處處壓制住的男子氣概都蘇醒了過來,一下豪氣大發,手腳並用一勾,已是將她勾入了自己懷裡,分開了她腿跨坐到自己身上,兩腿一屈,她便已是順勢滑向了他,兩人一下肌膚相貼,身邊水波蕩漾。

  楊煥低頭,見她胸口緊緊貼住自己,抱住狠狠蹭了幾下,喉嚨裡發出聲低低的歎聲,這才捉住了她手,引向了自己的堅硬之處。

  許適容滑坐到了他胯處,早就覺著那裡硬角角地頂了過來,心中正卜卜亂跳,手被他牽著,也未防備,待覺竟是要被引到那裡,嚇了一跳,便如被蟲子咬了般縮了回來。

  楊煥呵呵一笑,又捉了她手回來,低聲耳語道:「那裡漲得痛,想你幫我摸摸,摸下就好。」

  許適容聽他這話,突地想起他從前夜半數次被自己抓到,連那帕子都現身了,此人卻被自己幾句話便是誆了過去,至今渾然不覺,也算是呆到了家。心中突覺好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楊煥見她突地發笑,哪裡知曉她此刻的心思。只他趁機賣乖卻是最知曉的,見她發笑,知是個好機會,立時便牽了她手過來,一下已是按了下去。

  許適容從前見過的,包括前次通州府回程時馬車裡給他換衣,都是自然狀態,雖是知曉會變化,只也沒親見過。此時手突地被他強壓到那裡,竟覺微微動了下,觸手感覺十分陌生。有些窘迫,想要縮回,只他緊緊按著不放,又被他在耳邊不住哄勸。好在深藏水底,眼睛也是看不見,自己也終是有些新鮮好奇,終是試探著捧住了,照他所教的,慢慢上下撫弄起來。

  許適容抬眼,見他靠在那桶壁上,一臉舒服滿意的樣子,只差沒哼哼出聲了,突地生出了絲捉弄之意,縮回了手,待他不解又不滿地看向自己,已是勾起了拇指和食指,朝他頂部彈了一下。

  楊煥倒抽一口涼氣。方才早就被弄得有些上火了,此時又被她如此調皮戲弄,哪裡還忍得住,咕噥了一聲,坐了起來,一把撈了她過來就要頂進去。

  許適容大驚,未料自己方才那一彈卻是惹得他如此急火。急忙打了下他胸口道:「這裡不行!」

  楊煥充耳不聞,只顧要進去。只水裡本就有些滑,她又扭著不讓,試了好幾下都是無果,急了起來,嘩啦一聲便從水裡站了起來跳出去,俯身便將她一把撈了上來,裹上條邊上放著的大絨布,急急忙忙朝邊上臥房裡去,一把放到了床榻上,自己正要爬上去,又是被她伸手給攔住了。

  楊煥見她又推脫,急得面紅耳赤道:「方才那裡你不願,到了這裡怎的又不行?」

  屋子裡雖燃了旺旺的炭火,只乍從熱水裡出來,還是有些涼意。許適容見他赤條條站在那裡,身上還兀自不住滴水,也不說擦乾,一來就想那事,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的。急忙擦乾了自己身子,披上了件毛氅在外,這才將他拉到了爐火前,一邊替他擦著身上的水滴,一邊低聲道:「有些晚了,你在外一天,肚子餓的話,先去用了飯,回來也不遲,我又不會跑掉。」

  楊煥見她說話溫柔,小意奉承的樣子,心中大快,此時莫說用飯,便是天上王母的壽筵也先丟腦後了。擦他身上水時,那裡又被她碰觸了幾下,哪裡還耐得住,一把抱了她便又往床榻去,壓了上去。

  許適容閉了眼睛,又是緊張又是有些期待,正備著迎他而入,突地卻是覺著自己那裡一熱,很快這熱意又接踵而來,接著便是半晌不見動靜。睜開眼一看,卻見他正趴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眼睛圓睜地看著自己,神色怪異。

  許適容一下已是明白了過來。想是他熬了這許久,方才那前戲做足,惹他興奮無比,可憐一個原本生龍活虎的男兒竟也仿似洞房夜的少年郎,一下把持不住,尚未入徑,竟是噴薄而出了。



第五十二章

  許適容驚訝過後,心底便抑制不住覺著一陣好笑。只她亦是知道男子大抵最怕的便是如此。偏生這楊煥前些日裡還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說要讓她如何如何,如今真臨陣提槍了,卻是潰不成軍,怕他面子過不去,也是強忍住了笑意,正想起身撫慰下他,卻見他雙目圓睜,雖是寒冬,只那額角竟似有些汗濕了的意思,一臉驚惶與不信,模樣瞧著實在是滑稽,哪裡還忍得住,胡亂抱了個枕頭過來便壓住了自己臉,吃吃笑了起來。

  她起先還想收斂著些儘量忍住,只越想忍,竟是越覺好笑,哪裡還收得住,到了最後笑得連肩頭都抖了起來。正樂著,自己手上壓臉的那枕頭被他一把奪了去,丟到了腳後跟了。睜開眼一看,那楊煥的臉就在自己面前,已是紅得如煮熟的蝦子了。

  楊煥方才壓了她下去,見自己身下一張半喜半嗔賽桃花的臉龐,羊脂白玉般蓮鼓鼓的胸,楊柳細腰脈脈春濃的,只覺血脈賁張,分了她腿立時便要頂入,哪知竟是樂極生悲,堪堪淺淺沒入,便覺一陣酥麻,急忙想要收勢待緩了再來,偏生這時她又貼著自己柔膩膩地扭了下身子,哪裡還忍得住,一下便是一瀉千里,痛快是痛快了,只待腦子裡回過神來,一陣不可置信之後,一下面紅耳熱,難堪不已。

  他馬前失蹄,在她面前一敗塗地,生生地出了個大醜,本就恨不能有個地洞好鑽進去,偏見身下那人起先是睜眼詫異地望向自己,這倒罷了,接著竟是拿了個枕頭捂住頭臉在那只顧悶笑,若非還被自己壓著,只怕就要笑得打跌了。一下又羞又惱,掀開了她那枕頭一把便丟腳後去了。

  許適容見他眼睛圓睜,瞪視著自己,知方才定是被自己那笑給打擊了,這才勉強止住了,只那眉眼卻仍是止不住溢了出來。

  若她平日對他這般眉眼含笑,他自是比吃了蜜還要甜上三分,只此時那笑落入他眼,竟也是變了味道,胸口只覺梗得厲害。二話不說,低頭便是含住了她嘴。

  許適容不備,被他狠狠吻住,曉得他是想要在自己面前重振雄風一雪前辱了,只縮著不動叫他吻。待他放開了她嘴,一路又吻著向下,含住了她胸口的一點嬌紅,輕輕舔舐咬齧時,只覺微微地痛楚,卻又酥麻難耐,忍不住輕輕嗯了兩聲。微微抬頭,見他正還要往下挪,急忙伸手握住了他肩膀,拉了回來。

  楊煥見她攔了,還道是嫌棄自己無用了,心中暗暗叫苦,急忙道:「方才不過是不備,才起個頭的。這還沒開始呢,我真行的。」

  許適容見他發急強辯,莞爾一笑:「你自是行的,我還不知道你嗎?只我肚子餓了,手腳有些發軟呢。」

  楊煥被她提醒,這才也覺著饑腸轆轆的。聽她話裡,非但無嫌棄,反倒有向自己撒嬌之意,一時精神大振,心氣也是有些回復了過來。想著待吃飽了肚子,長夜漫漫地再戰不遲,那時必要使出渾身手段叫她欲仙欲死地對自己服服帖帖,死心塌地。剛想得有些得意,一眼瞧見她身上還沾了些東西,急忙拿了方才那絨布胡亂卷了起來要給她擦,卻是被她一把打掉了手,自己奪了過來,坐起身背對著他。

  楊煥一邊套上衣裳,一邊瞧著她仍裸裎的後背散落了些秀髮,一舉一動都是風致楚楚地,便似映入他心裡,忍不住嘿嘿笑了下。見她轉過了身,想是擦乾淨了,急忙道:「你衣裳呢,我幫你穿。」

  許適容白他一眼,沒好氣道:「方才被你抓進水裡,不都散落在地上嗎?」說著起身下了榻,到了箱櫃前另取衣物要穿起來。楊煥眼尖,一眼看見前幾日那個繡了麒麟送子圖的肚兜,急忙拿了過來道:「就穿這個吧。這個好。」說著已是抬了她胳膊穿了進去,又細細結好了背後的繩帶,只一邊穿,那手也是不老實,動來動去的。待她最後穿妥了裡外衣衫,又已是一刻鐘過去了。

  兩人終是出了房門,外面那雨絲已是停了下來,只天色早墨黑一片了。小雀起早叫了次門,見沒動靜,得了前次教訓,吩咐廚娘把飯菜熱在鍋裡,想著等下應便出來了。待自己忙了一大圈回到屋裡,已是快戌時末了,平日便要閉門睡覺了,這才聽見那邊上正房裡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靠得很近,慢慢朝著廚間去了。仔細一聽,都是自家小公爺在嘀嘀咕咕說著甜言蜜語,夫人不過是偶爾嗯個一兩聲的。臉一紅,也不敢去打擾,急忙悄悄閉了自己的門去睡覺了。

  廚房裡廚娘早不在了,只灶膛裡還籠著炭火,映得暗紅一片。楊煥點了裡面的燭火,叫許適容坐下,自己掀開了鍋蓋,見裡面蒸架上還熱著碗水明角兒,香稻飯,一個燒瓢兒菜,一個香糟肉,端了上桌,也不去那吃飯的廳,只在廚間裡,三兩下便幾碗飯落肚,坐在一邊等了。見她慢條斯理地,有心想催快些,終是忍住了,只盯著她瞧個不停。好容易見她放下了碗,這才道:「還要添碗飯嗎?」

  許適容見他早就巴不得要回房了,此時卻是這般問,站了起來道:「似你這般瞧著,縱是要吃兩碗夠的,也是不敢再添了。」

  楊煥知她笑話自己,也不以為意,笑嘻嘻摟住了她腰往屋裡回了。

  兩人進了屋子閂了門,許適容還沒脫下外衣,已是被楊煥又壓上了榻。他本就年輕,方才雖是丟過一次,只已隔了一會,此時又情動的,自然又是勃發了起來。

  楊煥見她亦是含羞帶笑的,一下意氣風發,扯下了羅帳,正要大展雄風之時,突聽門外響起了陣急切的叫門聲,聽著隱約竟是住在外院的二寶。

  這青門縣衙裡雖沒從前東京太尉府裡規矩多,下人也都較從前要鬆泛些,只男丁還是不能入內衙的。楊煥聽那二寶竟深夜闖了進來拍門,擾了自己的好事,心頭不喜,扯了被衾蓋住了許適容,這才一邊套了自己外衫,一邊朝門口走去。

  許適容從床榻上坐了起來,仔細聽門外響動,模模糊糊便似聽見個「坍陷」「埋了人」,心中一緊,待亦要穿衣起來,楊煥已是大踏步進來了,急匆匆穿著衣衫。

  許適容掛起了帳子,見他臉色有些凝重,小心問道:「是海邊出了事嗎?」

  楊煥唔了一聲,穿妥了衣裳,這才到了床榻邊,按了她躺下道:「方才有人來報,說新近合圍的堤壩處,因了外層黏土尚未結透便遭淋了幾日大雨,又恰逢潮漲泡浸,許是相鄰塘基合圍時泥基築得不勻,壩體有些開裂,坡體亦是脫了下來,壓了幾個人在下面。我便是不去,這覺也是睡不成了。還是去瞧下的好。你自個先睡吧。」

  許適容見他眉頭有些蹙起,只對自己說話口氣卻是輕鬆,想是怕自己過於擔心才如此。點了下頭。

  「你自己小心些!」

  許適容瞧他要出去了,脫口而出道。

  楊煥回頭瞧了下她,啪啪跑了回來,抱住她往臉上狠狠親了一下,這才又鬆了手,急匆匆出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6:36 PM

第五十三章

  方才那一陣急急的嘈雜聲自是將小雀青玉幾個都驚了起來,連小蝶亦是起身了,齊齊過來問個究竟。許適容早穿妥了衣衫,略略說了幾句,便打發她幾個都各自回去睡覺,這才退回了屋子裡。坐在桌案旁,隨手拿了本書,挑亮了燈盞,眼睛盯著上面半日,竟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隨手拋了書,起身又出了遊廊,抬頭看了下夜空,暗沉沉一片,半點星光也無。雖是身上穿得厚重,只一陣風吹來,冷意竟也是颼颼地直往領口袖子裡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許適容心中突生了絲牽掛之意,一時有了去海邊看下的念頭。只轉念一想,自己便是去了也是無濟於事,不定還叫他分心,只得強壓下了這念頭。微微歎了口氣,轉身正要再回屋裡,遠遠又聽見與外院相連的那扇門又啪啪被敲響,也不去叫小雀了,自己過去了打開一看,站著外面守門的門房。

  那門房看見許適容,起先有些驚訝,只很快道:「夫人,外面有人來找響兒,說是他家的鄰居,仿似她爹在海塘上出事了,叫趕緊過去看下。」

  許適容吃了一驚。響兒家中,只她與父親二人相依為命,她早就聽提起過的。響兒自被雇了來此幫做些粗活,一個月裡回家幾趟,平日裡都是和小蝶一個屋子裡住的。急忙過去拍門。

  響兒幾個方才聞聲出來,被許適容打發回去睡覺,躺下了一時還未睡過去。聽到門外響起夫人叫自己的聲音,急忙起身開門。待聽到竟是自己父親出事了,立時便嚇得臉色發白,連鞋子都沒穿好,踢踏踢踏便朝外跑去,被許適容一把抓住了。

  「夫人,我要去海邊看下,我家就剩我跟我爹了!」響兒回頭,臉上已是掛了幾道淚。

  許適容道:「外面冷,你衣衫多穿些,我叫馬車送你過去,快些。」

  一邊小蝶早已是遞過了夾襖,響兒胡亂套了上去,跟了許適容急匆匆出去,叫醒了車夫套了車,飛快地便朝東而去。

  許適容亦是一道坐在車上去了。見響兒縮在那裡,哭得便似個淚人,歎了口氣,摟了她過來,柔聲勸慰道:「你爹會沒事的。楊大人都趕過去救他了。你莫再哭了。」

  響兒把臉埋在袖子裡,胡亂擦了下,這才縮在她懷裡,稍稍平靜了些,只還不住抽噎。

  許適容摸了下她頭,不過也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而已。心中只默默盼著她爹當真沒事便好。

  路上因了連日的雨,泥濘非常,天又暗沉,睜大了眼,也不過模模糊糊能瞧見前面幾步的路。好在平日裡時常往來,那車夫對路亦是十分熟悉,也沒耽誤多久,待出了城,漸漸便靠近了海邊,隱隱約約瞧見前面火光點點。行得近了,才瞧見是火把的光。

  馬車靠近了海塘,待沒路了,才停在了平日的老地方。響兒跳下了馬車,深一腳淺一腳地便往人圍聚的地方跑去。許適容急忙追了上去,待靠得近了,見大壩上圍滿了人,不時還有人手執火把從她身邊跑過的,想是得了消息新近趕來的,瞧著亂糟糟一片。背水一面的的斜坡處,果然已是坍塌了一大片下去,扯出了個一丈餘寬的凹陷。邊上圍滿了人,在那裡不停挖著石泥,應是在翻找被壓的人,地上躺了幾個已被挖出的民夫,俱在呻吟不已,瞧著性命應是無礙。

  響兒撲了上去,見不是自己父親,又要往裡面鑽去,被許適容一把攔了下來。響兒不住掙扎道:「夫人放開,我要去救我爹!」

  許適容大聲道:「他們已經在救了!你過去亦是幫不了什麼,我陪你在這守著!」

  響兒眼睛看了下那塌陷處,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許適容正要再安慰下她,突覺身後有人吼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在家睡覺嗎?」回頭一看,竟是楊煥。只他面上帶了怒氣,橫眉豎目的樣子,從前卻是不大見到。

  許適容一怔,一下竟似有些心虛。那響兒也是第一次見到自家大人如此發火的模樣,嚇得連哭聲都收了,只怔怔望著他。

  許適容回過了神,急忙解釋道:「響兒他爹說是被埋下面了,小姑娘急著要來,我不放心,才叫了家裡馬車,一道跟來的。」

  楊煥這才面色稍霽,只仍皺眉道:「這裡風大天寒,又黑得緊,你兩個待這裡也沒用,快些回去了。」說著便大聲叫那車夫的名字。

  許適容扯住了他袖子問道:「情形如何?下面還有幾人被壓著?」

  楊煥看了眼那坍陷處,很快道:「統共壓了五個,已經尋出四個了,還一個。」

  響兒又要掙脫了許適容手跑去,楊煥一聲怒喝道:「老實待著!別淨添亂!」這才扁了扁嘴,只不住掉淚。許適容急忙摟住了低聲安慰。

  「找到了,找到了!還有氣!」

  正此時,前面響起了陣歡呼聲,抬頭望去,見那裡眾人正七手八腳地抬了個人出來。響兒一喜,猛地竄了過去,見那人雖是滿頭滿臉的泥漿,只瞧著便是自己父親的樣子,一下又喜又悲,見眾人抬著方才尋出的那幾個民夫,一道放上了車子,要送去縣城裡救治,急忙也跟了過去。

  許適容見人都無大恙,這才鬆了口氣。抬頭見楊煥仍是不悅地瞪著自己,知他還有事要處置,一時應是回不去的,微微笑了下,柔聲道:「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來。」

  楊煥唔唔了兩聲,一把攥了她手就往停車方向去。見那車夫仍在邊上等,抱了她剛塞進車裡,便聽身後人群裡嘩聲四起,知是應又出什麼事了,急匆匆吩咐了聲車夫送她回去,自己拔腳便往回去了。

  楊煥剛趕到,眾人便都圍了過來,木縣丞驚慌道:「大人,不好了,方才只是背水面坍陷,急著挖人沒填埋去,如今東向面潮水沖刷得厲害,瞧著亦是有些失穩,怎生是好?」

  楊煥罵了聲,大聲道:「這還用問,護住堤壩!」

  人群裡有個年歲長些的道:「大人,須得用填裝沙土的草袋在坡面上錯縫疊壓,堆砌到高出潮頭處,方可護腳護基。待潮退後再另行修繕。」

  楊煥揚眉道:「分三撥人出來,一撥填回西岸塌陷處,夯實壓牢,一撥緊著去搬運草袋,年輕力壯的,跟我下水去填埋草袋!」

  他話音剛落,四周便是一陣阻攔聲:「大人貴體,萬萬不可下水!我等這就下去!」說完便是有七八個人已是扶著壩體跳下去了潮裡。其餘眾人亦是紛紛各自散去填土運草袋。

  因了此段工事剛結,附近仍是堆了前些時日用剩的材料,其中便有草袋。人多運起來也快,很快便陸續有草袋送到了。一個個填裝滿了泥沙碎石的草袋被拋下水,七八個浸泡在沒胸高的潮水裡的民夫頂著洶湧的潮頭,艱難地一層層疊積著草袋,眼見著越疊越高了,突地只聽驚叫四起,那本已快要露出潮頭的草袋又塌陷了下去。原來這臨水坡陡,底層草袋滑脫了出去,連帶著上面已經疊好的也都塌陷進了潮水裡,險些卷壓住人,幸而下水的水性都好,各自閃避了去。

  楊煥站在壩上,見要大功告成的,一下又是前功盡棄的,眼見那潮頭越來越高,擔心本就有些滑坡的壩體經不住沖刷,猛地急中生智,大聲道:「先在壩腳打一層木樁下去,再填埋草袋,如此便不會往外滑動!」

  堤上眾人精神一振,急忙搶著去搬運木樁過來,沿著壩腳一個個地打了起來。只潮水浪頭太大,把人都沖得左右搖晃,站不住腳,進展極是緩慢,倒是卷走了幾根打得不深的木樁。楊煥看了焦躁,罵了聲娘,自己便是跳了下去,抵著潮湧,幫著最前面的一人扶住了那搖搖欲墜的樁子。

  眾人見知縣大人竟也不顧潮急水冷,跳了下去,一下群情激昂,也是紛紛跟著跳了下去,幾個人相互團著扶住一個木樁,牢牢打了下去,很快便樹起了一排丈餘長的樁籬,又有堤上的人朝下滾了草袋,下面的人接住了,頂著樁籬埋了一層,再依次堆上去,終是牢牢壓實了堤坡。

  許適容方才並未照了楊煥的吩咐回去,只是叫那車夫等著,自己靠近了些,站著遠遠地瞧著。見一片熊熊火把光照中,楊煥指揮著眾人護堤,言行果決,與他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憊賴樣,竟是判若兩人,一下有些看癡了。待見他後來竟也自己跳下潮水中去,想起他不識水性的,心中一急,也顧不了許多,急忙跑到了壩邊,爬了上去,向下張望。

  楊煥方才憑了一時的血氣之勇,跳了下去護堤,倒也未覺什麼,待此刻險情緩了,見潮水洶湧,猛烈撞擊著壩體,卷起一排潮頭返湧,險些沒過自己頭頂,沖得幾欲要站不住腳。幸而邊上有人過來扶住了,都陸續順著草袋爬回了堤上。早有人圍了過來不住問長問短,那木縣丞還脫了自己外面的袍子,要披在他身上。

  楊煥擺了擺手,猛抬頭,卻見人群外面的海塘不遠處,嬌娘裹了件毛氅,俏生生站在那裡。一片火把光中,微笑望向自己的一雙妙目中俱是關切之意。心中一暖,一下分開了眾人到了她面前。



第五十四章

  「不是叫你回去的嗎,怎的就是不聽我話!」

  楊煥到了許適容面前,開口便是如此一句,臉色有些沉。

  許適容見他剛從水裡出來,全身濕透,頭髮眉眼處都還不住往下滾著水珠,想必那水也是冰冷刺骨的。顧不得邊上一干人的眾目睽睽,握住了他手,果然是冰涼一片。有些心痛,也不管他方才那話,只低聲埋怨道:「你既是不識水性,何苦還要逞能下水?我見那潮水急湧的,萬一……」說了一半,卻是沒有說下去了。

  楊煥心中只覺一甜,方才那臉色哪裡還擺得住,急忙道:「我見那人在水裡連樁子都扶不牢,哪裡還打得下去。心中一急,沒想那許多,也就跳了下去。這不好好上來了嗎?」

  許適容嗯了一聲,覺著一股寒風又是吹來,急忙道:「快些回去把濕衣服都脫了去,這般冷的天,莫要凍壞了。」

  她說完,身後木縣丞立時道:「如今險情已穩了,我自會再安排人手巡守的。楊大人速速請回,方才下水的也都回去了。」眾人亦是紛紛附和,慢慢各自有些散了去。

  楊煥這才覺著確實有些刺骨的冷意,點了下頭,一手拿了個火把照路,一手反握住許適容的手,兩人便一道朝車子停著的地去了。走了幾步,見塘腳處還堆了小山般的草袋,都是方才眾人搬運過來沒用完的,仍胡亂堆疊在那裡。兩人下了坡塘,正要繞過,突聽上面傳來一陣嬉鬧之聲,抬頭望去,見草袋堆的頂上爬了幾個男孩,跳來跳去地戲耍不停,其中一個瞧著便似是泥鰍。

  楊煥笑著罵了聲「小皮猴」,拉著許適容正要快步離去,突聽邊上一陣異響,猛回頭,卻見頭頂那幾個草袋有些鬆動,竟是要滑塌下來的樣子。原來方才眾人只顧急匆匆運了過來堆在此處,本就碼放得不穩,此時被上面這幾個孩童踩來踩去,一下便鬆動了起來。幾乎眨眼的功夫,最上面的幾個草袋子便滾落了下來,正朝走在裡側的許適容砸去。

  許適容想著楊煥還全身冰冷地濕透著,心中便一直有些焦躁,恨不能立時飛回屋裡去給他烤熱,邊上異動聲竟是渾然未覺。突聽身邊楊煥大叫一聲「小心」,尚未反應過來,已是被他一推,踉蹌了幾步才穩住,身後卻是聽到他一陣低低的悶哼聲。猛地回過頭來,才見他竟已是在地,身上壓了個草袋,邊上斜坡處,兀自緩緩滾了幾個下去。

  許適容這才明白了過來,方才若非他推了自己一把,只怕現在被壓住的便是自己了。驚呼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他身旁。這草袋裡填滿了石塊泥沙,平日拿來作截流填坑之用,一個便有幾百斤重,又從高處砸下,力量可想而知。

  方才這陣響動也早引來了海塘上的人。待眾人舉了火把過來,見楊知縣竟是被壓在了草袋下,大驚失色,七手八腳地抬開了壓住他腿的草袋,議論紛紛,亂成一團。泥鰍幾個見自己惹了禍,嚇得俱是從上面爬了下來,站著呆呆不動。

  許適容輕輕扶起了楊煥的頭,見他臉色煞白,雙目緊閉,一下竟是覺著被摘走心肝般的痛,不住拍著他臉叫他名字,眼淚已是奪眶而出,一滴滴濺落到了他臉上。

  楊煥本是覺著自己一條腿被壓處疼痛難當,似是要斷了去,幾欲要暈厥過去了。突覺臉上一熱,唇角處嘗得有些鹹鹹的滋味,又聽耳邊嬌娘似是不住在呼叫自己名字,這才強撐著睜開了眼,勉強笑道:「你哭甚,不是說了,小爺我有九命,沒那麼容易就去的。還等著回去和你……」話說一半,這才瞧見自己面前圍滿了人,咕咚一聲又咽了回去。

  許適容聽他此時竟還這般油嘴滑舌的,雖仍是有些慟,只瞧他還有精氣神說這些,心中這才稍稍定了些下來。早有回過神來的人一擁而上,小心翼翼地抬了楊煥,平放到了馬車上。

  楊煥方才被抬著時,又牽到了傷處,待放了下來,已是呲牙裂嘴,痛得額頭連冷汗都一顆顆冒了出來。只看見許適容陪在自己身側,兩眼仍是汪汪的,怕加重她憂心,只強忍著不作聲。

  許適容眼見他腿被這般重物從高處壓了,雖是躲閃過,只想必也已是斷了骨的,痛得鑽心了。從前連個頭疼腦熱的也會叫上半日的人,此時卻是一聲不吭,曉得他怕自己擔憂,急忙脫下了毛氅,蓋到了他身上,又將他頭輕輕枕在了自己腿上,這才握著他手垂淚道:「你若是痛,就叫出聲來,興許那痛就緩些了。」

  楊煥見她竟叫自己枕了她腿,又不住掉淚的,從前哪曾有過這般的厚待,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憐惜的,一下竟覺著今日這痛亦是值了,又往裡蹭了下她腿靠著,這才強忍著痛意,笑嘻嘻道:「你若都這般對我,我便是死了也甘心了。」

  許適容握了他手,也不答話,只大聲催促那車夫快些,一路趕著回了縣衙,驚起了全衙的人,七手八腳地抬著進去了屋子裡,又早有跟著護送回來的去請了跌打郎中,一通忙亂過後,直到天色拂曉,這才俱是安妥了下來。

  許適容打發了陪著伺候了半夜的小雀青玉幾個都去休息了,自己這才坐在床榻邊上,怔怔望著折騰了半夜,好不容易才喝了藥入睡的楊煥。想起之前那郎中一番正骨後,敷了他家祖傳的續骨膏,又用桃木夾住了,說小心靜養幾月便好,不會不良於行,這才稍稍有些放心。

  只恨此時條件有限,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只盼著那郎中的話當真,往後切莫留下後遺之症了。此時見他眉頭蹙起,便是睡著了,那表情也是有些痛楚,知這回是真痛得狠了,只怕這痛還要延續幾日,不禁長長歎了口氣。

  許適容一直陪著待他醒了,親手服侍著餵著吃了飯,喝了藥,又拿個帕子細細給他擦嘴。楊煥見她眼眶微陷,知她從昨夜起便一直守在自己床前未曾合眼,有些心痛,催著她去歇息。

  許適容見他精神似是有些恢復了,這才稍稍放了心,自己確實也覺著有些累了,又聽邊上小雀說會守著伺候,這才另去了個屋子眯了下眼。起身已是過了晌午了。這一天剩下的時辰卻是忙得像個陀螺。

  先是木縣丞一干人來了要探望,被她攔住了。眾人亦是知道楊知縣傷後嫌擾,問了下傷情,又叫轉告,說是昨夜海塘出事原因已查明,一是因了因了土層尚未乾結透便淋了幾日大雨,又恰逢連日潮高泡浸,土體含水過飽,二是壩體合龍位置的基腳處,前些日子裡築基時淤泥尚未徹底挑盡,基腳不實所致,如今潮線下退,已是著手修復了,往後工事中也必定愈加注意,叫楊知縣安心養傷云云。

  許適容道謝了剛送出,那泥鰍娘和幾個婦人扯了自家的小子,手上抓了老母雞也是過來了,說要給楊大人賠罪。許適容急忙勸住了,道是孩童無心之過,叫不必掛懷,奪不過她幾個,最後只得留下了那幾隻雞。

  只過後卻是叫了人往他們家中各自送了些米麵,又叫小蝶去了響兒家中,送去了些銀錢,叫她安心在家照顧她爹。如此一直忙到了天黑,這才緩了口氣下來。接下來的幾日裡,不時有聽聞楊知縣受傷的百姓絡繹過來,你送串魚,我提塊肉的,都不過是悄悄放在縣衙門口便離去了。

  入夜,屋子裡燒著旺旺的暖爐,許適容坐在楊煥身邊的塌上,一邊替他輕輕揉捶著另條沒受傷的腿,一邊說著這兩日裡眾多百姓對他的關切之舉。楊煥雙手枕著頭,看著她一雙柔荑在自己身上輕輕揉捏,小意服侍的模樣,心中怡然自得。

  許適容見他昨夜裡睡得安生了些,沒再像前幾夜那樣痛得整夜難眠了,心中也是歡喜。此時待聽得他嚷了一聲躺了幾日渾身有些酸脹,不用他說便是給他按捏了起來。

  楊煥盯著她看了一會,怕她手酸吃力,便叫停了。見她只是一笑,那手仍在動,一下拉住她手便拽到了自己身邊,按她躺了下去。

  許適容輕輕敲了下他胸膛,輕笑道:「沒個輕重的。萬一不小心壓了你腿,晚上又痛得睡不好覺了。」

  楊煥握了她一雙手,揉捏了下,只覺柔若無骨,鼻端裡隱隱又聞到她方才沐浴過後的花皂清香,心念一動,摟住了歎道:「只怕當真是要睡不好覺了。」

  許適容不解,抬頭看他。楊煥咳嗽了聲,湊到了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直叫她又是驚訝,又是羞赧,掙脫了他手,坐了起來回頭嗔道:「沒見過你這般厚顏的人!剛沒聽你嚷痛,立時就胡思亂想起來。你如今腿都不能動了,怎麼還能做那個事情。快些老實把傷處養好了才是正理!」

  楊煥想起前次好不容易哄得她就範了,哪知自己先是未入幽徑,止於桃源,後是半途而廢,匆匆離去,想起來就鬱悶得緊。前幾日不過是傷處疼得實在厲害,才一時沒心思去想那個,今日那痛緩了些,心中那念頭便是蠢蠢欲動了。又見她面上飛了兩朵紅雲,哪裡還耐得住,一把扯了她手強行拖了過來便笑嘻嘻道:「誰說要我動才能做那個的?我不動,你在我上面動也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7:26 PM

第五十五章

  許適容聽他這話,臉上漲得通紅,恨聲罵道:「剛昨夜裡沒聽你嚷疼,睡了一夜到天亮。我心裡還高興著,你今日就不消停了!那郎中說了要靜養的,你是想再壞了腿往後都成拐子嗎?再胡鬧,我就真不管你了!」

  楊煥見她面上雖沾染了紅霞,只柳眉微蹙,粉面含威的,心氣一下便被打壓了下去。只還有些不甘,嘴裡嘟囔著抱怨道:「我難受,睡不著!」

  許適容見他翹了嘴,一臉的不滿之色,想起他如今受傷也是為了救護自己所致,心中又是軟了下來,歎了口氣,看了眼他那傷處,稍稍放低了聲音勸慰道:「真是怕牽了你腿傷,為你著想的。你恁大的一個人,怎的還如此分不清輕重?」

  楊煥見她神色又緩和了下來,心裡這才舒服了些,只想起那郎中說的至少還要兩三個月才好痊癒,一下又苦了臉道:「當真等不了那許久……」話未說完,見她神色又似有些不悅起來,急忙改口道:「當真睡不著!」

  許適容想了下,笑道:「你既睡不著,我念書給你聽。前些時日搜到了幾本唐人的筆記,裡面錄的故事瞧著都還有趣。你就當打發時辰了。」說著已是自己下榻去,待重回時手上已是執了本書。見楊煥興致缺缺的樣子,笑道:「裡面所記皆是些閑林軼事,敍述雅致,錄的詩歌也頗為工致。你不喜讀書,我讀給你聽便是。你多聽些進去,總歸是沒壞處的。」

  楊煥見她已是搬了個枕墊在後腰處靠了上去,果真念起了書給自己聽,一字一句,抑揚頓挫,逢了艱澀之處還給解釋下。心中暗暗叫苦,只又不好拂了她意思,只好勉強躺在那裡聽。她口中那有趣的故事,落入他耳中是半分趣味也無,只得悶聲不響聽著。好在她聲音嬌脆,就只當是催眠之用,加上之前喝下的那藥裡也有助眠的藥令,許適容念了十幾頁的書,自己讀到了妙處,津津有味起來,正想問下他的感想,卻是聽到身邊響起一陣均勻的鼾聲,低頭望去,才見他已是歪了頭早睡了過去。

  許適容暗歎了聲自己在對牛彈琴。下去吹了燈輕輕躺下去,黑暗裡想了下他方才說的那叫她坐在他上面的話,一下竟是有些要掩面的燥熱。好在自己甩下了臉後,他也沒再糾纏著她非要做那事,也算是鬆了口氣。若當真被死纏著不放,倒真有些不知去從了。他丟下了那瘋話,安生睡了過去,自己倒是有些睡不著了。

  轉眼半月多過去了,楊煥因了年少體壯,恢復得也快,腿上傷處那皮肉已是好得差不離了。郎中過來摸了下骨,說是也合上了,往後必無大礙,只仍叫不能下地,還須將養一兩個月的。許適容聞言歡喜,備了重重的禮金送了出去。

  晚間待她收拾妥當了上了床榻,卻見楊煥笑嘻嘻地望著自己,還道他因了知曉自己傷情大好所致,也不在意。閑閑說了幾句,卻見楊煥從枕頭下摸出了本書,笑嘻嘻道:「娘子前些天,夜夜給我讀書的,很是辛苦,這就換了我給娘子念,你聽著便是。」

  許適容也不在意,只唔了一聲,便朝外躺了下來。原來這些時日為了起身方便,那楊煥都是睡在裡側,她睡外側了。

  楊煥咳嗽了下,翻開了書頁,念道:「夫天地萬物,唯人最貴。人之所上,莫過房欲。法天象地,規陰矩陽。悟其理者,則養性延齡……」一邊念,一邊小心探頭看著她神色。

  許適容本正微微闔了眼假寐的,突聽這個,起先還沒反應,待頓悟了過來,一下坐起了身,要從他手裡搶書,卻是被他眼疾手快給躲了過去,一邊躲,一邊繼續道:「天左旋而地右回,春夏謝而秋冬襲,男唱而女和,此事物之常理也……」這回卻是不用看了,竟是自己背了出來。

  許適容見自己搶不來他手上那書,且也怕他躲閃厲害了牽扭到傷處,哼了一聲,複又朝外躺了下去,只扯了衾被裹住自己身子。

  楊煥嘻嘻一笑,湊近了她些,又念道:「男伏其上,跪於股內,即意玉莖豎拖於玉門之口,森森然若偃松之當邃谷洞前,乃行九淺一深之法,於是縱拄橫挑,傍牽側拔,乍緩乍急,或深或淺……」

  許適容本是不想理睬他,想這他沒趣了自會消停下來,哪知見他愈發起勁,口中說的也是愈發叫人聽了面紅耳赤,心中又羞又惱,一下又坐了起來,哼了一聲道:「你如今腿還未全,總肖想這些做什麼!」

  楊煥見她搭腔了,正中下懷,也不念了,急急忙忙翻找著書頁,翻到了自己折頁的那一處,遞到了許適容面前,笑嘻嘻道:「諾,你瞧。我那日提的法子,正是這三十式之一,名為空翻蝶,又可衍為背飛鳧,兩法大同小異,只你面向不同而已。你瞧這圖,畫得便似真的……」說著已是舉到了她面前,指著上面的兩幅插畫。

  許適容略略瞟了一眼,一下又是面紅耳熱起來,啪一聲打落了他手上的書,斥道:「你就沒個正形……」

  她話剛說完,楊煥已是一把摟住了她腰,將她拖到了自己身上,手也已是強壓下了她頭,噙住了嘴,探了進去翻攪肆弄,不時又含吮她的小舌,那吸啜叫她不由自主起了陣熱意。良久,這才稍稍鬆開了她嘴,只那手早已是探進了她中衣裡,撫摸著她光滑的後背,又一路探進了翹臀處,揉搓幾下,猛地一把捏住,將她整個人順著自己胸腹往上推了下。

  許適容猝不及防,口中啊了一聲,下一刻只覺胸口處一涼,他已是用牙齒咬開了她衣襟,鼻尖蹭了幾下她嬌嫩的粉色蓓蕾,這才一口含住了,舌尖一邊繞圈撥動,一邊用牙齒輕輕咬齧,待覺著挺立了起來,又移到了另一邊。一雙手也未閑著,已是輕撫過她的隱秘之處,指尖輕輕在羞澀閉合的蓮瓣處撫動,試探著往裡稍稍探了進去。這撫觸似是帶了逼人的熱力,一絲酥麻的熱意從她小腹處開始,慢慢擴延到四肢百骸,身子也是微微輕顫了起來。

  「不行……,你傷處還沒……」

  許適容強忍著身體裡的那陣奇異之感,雙臂撐著被她下壓的枕,勉強抬起了身想要搖頭,卻是被他又強行按了下來,這回卻是附在她耳邊,一邊舔齧著她耳垂,一邊低聲道:「我當真想要你了……,好娘子,你就遂了我次心願吧……,你照書上方才那樣子,定不會傷了我腿的……」

  許適容心如鹿撞。若依了她自己,這樣的姿勢,便是打死了也不會願意的。只此時被他強按著,怕用力掙扎了又會牽到他腿,稍一猶疑,身上一涼,低頭瞧見自己那中衣連著褻衣已是盡數被他剝了去,雪白肌膚驟然遇冷,起了層薄薄的雞皮。一時又羞又慌,正有些無措,那楊煥已是扯了她方才蓋過的被衾,一下罩住了她。

  許適容被被衾罩住了,這才稍稍覺著了絲心安。楊煥一手按住了她仍貼在自己身上,一手在她花瓣處流連,很快覺著溢出了濕滑一片,哪裡還忍得住,稍一用力,便將她褻褲扯脫了下來,丟到了一邊,自己也是褪了下來。

  許適容已是不著寸縷,突覺自己那裡被個強勁挺起的火熱異物頂住,咬住了唇,想逃下他身來,卻哪裡逃得過。楊煥微微一個挺身,那硬物便已是抵住了她早已濕潤癱軟的花瓣口,順勢托住她腰身往下一壓,兩人都是發出了個聲音。許適容是因了身體被異物驟然侵入的不適感而低低嬌呼了一聲,楊煥卻是因了快意,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歎息。

  許適容埋首在他胸前,不敢抬頭。楊煥低低地笑了聲,伸手托起她臉,見神色緊張,滿臉羞意,竟似不敢睜眼瞧自己,心中頓時溢出了滿滿的笑意,低聲笑道:「都這般了,娘子就從了我吧。你再懶怠,我就自己動了。只腿怕就要吃些痛了,不定還要多躺三五個月的。」

  他口中說著,雙手已是托住了她腰身上下扶動。不過十來下,許適容起初那不適感很快便消失了,慢慢竟是生出了陣奇異的快感。起先還有些矜持,只禁不住他滿口的哄勸,又見他作勢欲要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怕真撕扯了傷處,一咬牙,照了他所教的,坐起了身,慢慢磨研起來。只覺那裡水汪汪一片,嘖嘖有聲,也不知多久,已是香汗淋淋,兩腿發軟,又撲回了他身上,閉上了眼喘息不已。

  楊煥見她嬌喘吁吁的,知是力不能勝了。雖是意猶未足,恨不能自己翻身撲倒了她狠狠壓住。只今夜煞費苦心連哄帶騙地好不容易令她半推半就地如此了,終是圓了自己的長久念想,心下也極是滿意,想著往後慢慢調弄了便是。當下用力按壓住她腰臀,自己用力一聳,喉間低低呻吟了一聲,一陣極度暢快間,已是盡數釋放在了她體內了。

  兩人仍是如此擁著,待半晌過後,許適容這才滑下了他身上,見他雙目閃閃,望著自己笑得極是不正經,強忍著心頭羞意,略略收拾了下兩人,便自管吹了燈,卷了被子朝外睡下,他尋自己說話也是不理。方才那陣子下來也確是有些累了,也沒多久便打了個哈欠睡了過去。第二日醒來,卻見自己與楊煥正抵頭而眠,昨夜裡不知何時又擁到了一處睡去了。



第五十六章

  許適容稍微動了下,楊煥便也是睜開了眼。兩人四目相接,對視了片刻,他突地伸出手,貼貼到了她臉頰上,撫摸了下她的臉,朝她露出了個燦爛的微笑。

  許適容早就知道楊煥有一雙笑起來就飛桃花的眼。

  她從前看了,只會覺著輕浮油滑,但是現在,同樣的這雙笑眼,配上他挺直的鼻樑,略薄的唇,謹勁削的下頜,入眼卻是滿心滿懷的順暢,仿佛他一直本就應是這個樣子的。

  許適容覺到了他撫摸著自己臉的手心處的一片溫暖。

  「嬌娘……,我覺得你和從前真的不大一樣了,連昨夜裡……」

  他說了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只凝望著她。

  許適容頓了下,隨即微笑了下道:「我倒正想說你呢,我覺著你和從前才真是有些不一樣……」

  楊煥一怔。

  許適容按住了他仍撫觸著自己臉的一隻手,慢慢道:「你從前裡滿身的調脂弄酒味,現下聞起來卻清清爽爽的。從前裡被你爹打得臉上一片青腫,現下他卻來信誇你。從前裡我不會想到,你還有這般的血氣,會跳下海裡護堤,會不顧自己安危來護住我……」

  楊煥越聽她說下去,嘴便是越發咧開。他起先說那話,不過是覺著嬌娘如今性子大變,連昨夜和她做那事之時,覺著竟也是換了個人似的。昨夜顧著快活,那念頭也不過一閃過去了。方才醒來看著她在自己身側,粉臉斜偎,朱唇半啟,尤含茉莉芳的,一下又想起了昨夜的銷魂,這才隨口提下的。

  被她如此一說,自己起先那話頭早丟腦後了,一雙眼已是笑得成了條縫,只呵呵道:「娘子說的是。我既都和從前不同了,你若不隨了我也變下,那也說不過去。我心裡只是真的稀罕你像如今這般,這才隨口提了下的。」

  許適容知他是個腦子不大回路的。見他既是這樣說了,相比就是當真這樣以為了,笑了下起身幫著他更衣了。

  楊煥本就是個悶不住的人,在屋子裡關了大半月,早嚷著要出去。起先都是被許適容給強按在屋裡的,見他如今實在是嚷得厲害,腿上傷處也確實好了些,想著關屋裡關久了也是要曬太陽的,才給放了出來。待聽他嚷著又要去海邊巡視,二話不說便給攔了,只叫木縣丞時常過來彙報下進度情況,楊煥這才作罷。

  待到了晚間,他前次既是食髓知味了,哪裡還肯放過,夜夜裡糾纏不止。若如那次還可,她倒也會應了,偏右花樣百出的叫人羞煞,自是不理會。只實在拗不過的,十次裡倒也有一兩次勉勉強強順了他意思的。楊煥美則美矣,只總覺不夠歡暢淋漓,一心只盼著自己早些好了,到時必定是要隨了自己性子錦帳春宵顛鸞倒鳳個痛快。

  他受傷之時是十一月中,養了半個多月,便是臘月年底了。事情早早地便多了起來。如今他兩個單過,後衙裡人口是簡單些,只送往京中太尉府、許府和通州府裡陸家的年禮必不可少,青門本縣裡的一些迎來送往也是日漸頻繁。許適容本就對這些不大在行,好在小雀從前在太尉府裡見多了,到此的這些時日裡也是愈發幹練了起來,在一邊指點著幫了不少的忙。

  忽忽已是第二年的新春了,這是他二人離京後到青門縣的第一個新年。楊煥那傷處也是大好,早拆了桃木夾板可以慢慢行路了,只仍不好跑跳一類的劇烈運動而已。這日他去海塘邊回來,屋子裡許適容問了下他巡堤的事情,話還沒說幾句,便被他摟了壓在暖帳裡,一番親熱過後,見她金釵斜墜,枕邊堆雲,衣襟半露處,擁雪成峰膚如白玉的,摸著膩滑一片,一下便翻身壓了上去。

  許適容欲待攔他,手伸出去,卻是被壓在了枕側,動彈不得,忍不住嗔道:「大白日的你羞不羞?」

  楊煥笑嘻嘻道:「白日又如何了?這次可不放過你。方才在塘上走了下,感覺甚好,既沒長短腳,也沒疼痛了。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就叫你今夜一夜都休好睡,睜眼到天亮!」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要褪下她衣衫。

  許適容聽他如此威脅自己。雖從人體生理角度來說不大可能,只想起前些時候他腿腳未好之時在榻上的那個折騰勁,真惹他那牛勁出來,如今只怕自己真會有些吃不消。又見他那傷處果然是真的不大有問題了,眼睛一閉,想著也就隨他去了。突然想起方才他進來之時似是沒閂門的樣子,怕萬一被人闖了進來,一下又睜開眼,推開了他,說先去閂了門。

  楊煥見她就範,這才洋洋得意地等著她回來下手。哪知她繞出了隔間,小雀卻恰是敲門送了封信過來,說是京中許府裡派人一路快馬送來剛到的,十萬火急,那人還等在外面。

  許適容一怔,呆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那許府正是自己的娘家。急忙拆了火漆封口的信,一眼看完,一時愣在了那裡。

  楊煥久等未見她回來,又聽外面小雀的聲音,似是說什麼家書,心中疑慮,起身也是到了隔間,見她手裡捏了張信箋,站著有些發呆的樣子,接了過來,不過略掃了一眼,便是吃驚道:「丈母病重思念,要你火速回京?」

  許適容抬頭看他一眼。

  她自到此成為許嬌娘,與許夫人統共也不過只見了兩次。一次是醒來後沒幾天,許夫人聽聞女兒眼疾,心急火燎帶了幾個嫂子上門問罪,那時還瞧不見她的形貌,只聽了個聲音。再次便是數月後要隨楊煥離京上任,這才回去了許府一趟拜別父母兄嫂的。只那兩次,她都是因了心理隔閡,因此也不大說話,全了禮數便回。說起來,那許夫人雖是她如今的母親,只實在和個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許適容自己母親芳華早逝,父親後又再續。至今有時想起,仍覺著有些悵然。那許夫人的言談之間,雖對人有些流於尖酸,這對她這個女兒卻是百般關愛,那次拜辭之時,眼裡淚光瑩然的,連叫她萬萬不能被這個荒唐丈夫壓下頭去,暗地裡還偷偷塞了她些銀錢。愛女之心,溢於言表。此時乍然聽到她病重,又說思念自己,一陣忙然後,心中竟也是微微有些焦慮起來。當下也不顧楊煥了,想起那許府信使還在,急忙便朝前廳去了。

  那信使是許家的下人,見許適容出來了,正要恭敬行禮,已是被她攔住了道:「我……母親到底如何?」

  信使想起出來前得到的嚴令,雖是滿心不解,只也不敢外露,急忙按了先前被教的道:「夫人自小主人你離京後,就一直甚是掛念,整日念叨這地方苦鹵,怕小主人不慣,茶飯也是用不下去。年前恰又染了陣風寒,藥不知吃下去多少,竟是全無起色,反倒是愈發起不了身,只說是想見小主人面,眼見著一日比一日損,太醫院裡的醫師瞧了,都說是心病所致,再不得解,只怕就要熬不過去。大人無奈,這才打發了小人一路加緊趕來,為的便是帶到這信。府中諸人都是盼著小主人早些歸去呢。」說著作勢抹了下自己的眼角。

  許適容有些吃驚,萬沒料到那許夫人竟是病得如此嚴重,聽他那話裡的意思,竟是快要熬不過去的樣子。心中咯噔下,回頭瞧見那楊煥也是走著跟了過來,這才慌張道:「方才你也聽到了,我母親病得厲害,我需得立刻回去京中一趟。」

  「我也要去!」

  楊煥想也未想,脫口而出。

  許適容搖頭道:「你不成。你腿腳尚未痊癒,這裡海塘修築又正忙,你你如何能撒手不管跟了我回去?且你莫非忘了?太祖早就有過規制,外放正職官員未得朝廷允許,不得擅離屬地的。你雖只是個知縣,只也不能撞了這風口,萬一被人知曉去彈劾一通,只怕你爹又要著惱了。」

  楊煥被說得啞口無言。阻攔她回去是不行的,自己也是開不了口的。只想了下她行程,不算回京停留的日子,光是來回路上就要兩個多月。她娘見了女兒一下鮮活起來還好,若是再留著不放,那就是沒有底了。心中一下似是打翻了苦水瓶子,屏退了眾人,這才扯了她袖子,苦著臉道:「我偷偷跟你回去可好?一定不叫人知道。」

  「不行!」許適容斷然拒絕。

  「丈母思念,你就立馬飛回去了,等我哪日害了相思要是也病了,瞧你素日樣子,必定是不會上心!」

  楊煥見她拒得斬釘截鐵的,心裡一陣發酸,氣哼哼道。

  許適容心中正有些焦躁,一時也懶怠管他與自己丈母爭風吃醋了,高聲叫了小雀跟著去自己屋裡收拾東西。匆忙裝了個箱篋,回頭見楊煥還跟在自己後面,眼巴巴地瞧著,心中一軟,便低聲安慰道:「我到了以後等我娘有些起色,立刻就會趕回來的。你自己要多注意身子,早些把腿腳都養好了。海塘和衙門裡的事情也要管好,莫趁我不在的時候又犯懶犯渾。小雀穩重些,你傷處還未痊癒,我叫她留下來伺候你,小蝶跟我回去便可。」

  楊煥見她樣子,竟似是要立時便動身的樣子,慌忙攔住了道:「你先歇一夜,明日再走也不遲。這樣匆忙做什麼!」

  許適容歎了口氣道:「不知道消息倒也罷了,知道了,心中便是有些難受。想著她正躺在那等我回去,我便是不走,今晚也是不安心了。還是趁天色尚早,早些趕路的好,也好早日到京。晚間正好亦是可以投宿城外那客棧。」

  楊煥滿心不願,那裡願意讓她這樣離去?急忙道:「我送你到客棧,明日自己再拐回來。」

  許適容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你腿都未痊癒,自己還要別人照料的,送我那麼遠做什麼?萬一把腿腳顛簸了不好。你真要送,送到城門便可。」

  楊煥無可奈何,只得叫人套了馬車,又叫張捕頭在衙役裡挑了四個老實力壯的做護衛,連上那許府的來使共五個,叫一路務必小心護送到京,這才叫發了車,小蝶坐後面那輛小的,他自己上了許適容的車,說要送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0:23 PM

第五十七章

  馬車從後門出發,拐過縣衙門前的大路,一直朝西去了。

  許適容轉頭,見坐自己身邊的楊煥愁眉不展的,心中又覺不忍,遂握住他手,輕聲道:「不過就幾個月的功夫,眨眼便過的,又不是去了不回。」

  楊煥心中本實在是鬱悶得緊,又滿是離別愁緒。見她握住了自己手,又這般跟自己說話,軟軟涼涼的,心中這才覺著熨帖了些,趁勢圈了她入懷,把臉壓在她頸邊磨蹭了幾下,覺著溫比玉膩如膏的,又深聞她頸項裡散出的幽幽暖香,這才長長歎了口氣道:「你去了可會想我?」

  許適容方才倒未覺得,此時上了西歸的馬車,聽著耳邊車輪的轆轤滾滾聲,心中也是生出了絲悵然,伏首在他肩上,低低嗯了一聲。

  楊煥見她柔順,想起之前被打錯了的好事,心念一動,已是伸手抱住她腰,輕輕一抬,便將她面對面地坐上了自己大腿。

  許適容一怔,楊煥已是貼近她耳,低聲道:「抱住我。」見她紋絲不動,只睜大了眼瞧著自己,似是未解其意的樣子,暗歎了口氣,想著到那城門口還有十來里的路,再不抓緊機會,下次只怕就真的要數月之後了,心一橫,已是捉了她手按到自己那裡。

  許適容這才有些明白過來,一下有些窘羞,剛要縮回,楊煥已是用力再將她手按了回去,拿自己額頭抵住她額頭,低聲央求道:「你這就要走了,也不定什麼時候才回,好歹可憐可憐我。到那城門口還有段路呢。」

  許適容一滯,楊煥一隻手已是探進了她裙裾,一下便探了上去。

  許適容此時本是哪有心思再想這個的,加上人又在車中,下意識地便搖頭推拒。只聽他低聲不住央求,自己方才被按到的他那裡覺著也已是立了起來,觸手悚然。想著片刻後兩人便要分離,自己確是不知何時才能歸,終是不忍再拂了他意思。回頭四顧下車廂,忍住了心頭異樣,低聲猶豫著道:「此處不方便呢,如何能行……」

  楊煥聽她有些鬆口,這才歡喜起來。也不多說,只將她裙裾一下掀高至大腿處,稍稍扯下了褻褲,自己亦是如法,這才抱住她臀稍稍抬起,往自己早已堅硬處按壓了下去,低聲命道:「兩腿勾住我腰。」

  許適容這才明白他那心思,竟是想坐在軟墩上背靠車廂廂壁便如此要了自己,卻是從前匪夷所思的。哪裡還敢看他,只把頭埋在他肩上,雙手緊緊抱住了他後背,閉了眼任他行事了。外面春寒料峭,車廂裡面卻是千般旖旎交織了萬種妖嬈,一時春意無限。直估摸著快到那城門,楊煥這才沒奈何鳴金收兵了。許是怕外面人覺察,兩人都是有些屏聲凝氣的,此時待完事了,許適容早已是微微氣喘,星眼朦朧了,楊煥額頭也是迸出了層細細的汗。

  兩人剛理好裙衫,馬車便是緩緩停了下來,聽見外面一個聲音道:「大人,西城門到了,還要再送嗎?」

  許適容見他一臉不捨地看著自己,恨不能一路就這樣跟到京城的神色,想起方才的荒唐一幕,自己也是臉熱心跳得厲害。見他不開口,便湊了過去親了下他臉頰,這才低聲道:「送了千里也終須一別的,這就回去好了。等我回來,若是得知你又犯了舊病,惹上什麼風流債的話……」

  楊煥抬眼,見她笑吟吟說話的,眼角眉梢還浸染了些方才纏綿的殘存旖旎,心神一蕩,正要又指天起個誓什麼的,已是被許適容攔了道:「好了好了,我信你便是。沒得又出來什麼烏龜駝的話。當真叫你駝,我還怕跌跤呢。你記住我的話便可。這就回吧。」見他猶是坐在那裡不動,滿臉的不情不願,只得自己過去推了車廂門。楊煥見外面一干人都望著自己,那二寶早已到了馬車邊,擺出一副要扶他下來的架勢,這才沒奈何下去了。

  許適容朝著車外的楊煥點頭笑了下,口中說了聲:「走罷!」那車夫立時甩鞭,驅馬揚蹄,繼續朝東而去了。只剩下路邊的楊煥呆呆望著那馬車離去的背影。

  二寶卻是歡歡喜喜地上前催促楊煥回去,叫了幾聲,見他俱是不理會,只是定定瞧著前方。順他視線瞧去,見前面路上早已空空蕩蕩,那馬車也早縮成個小圓點,眼見就要瞧不見了。又催了聲,楊煥這才長歎口氣,怏怏地被扶上了另個車,往西回去了。

  許適容一行到了前幾次投宿過的客棧,已是夜裡亥時初了,見個個都是面上帶了些乏色,自己也覺著身上有些酸,便打發了人進去問屋子。本還有些擔心客滿沒空屋子了,哪知沒一會,卻見前次見過的那掌櫃親自迎到了大門口,面上堆了笑,恭恭敬敬道:「知道夫人要來投宿,早就給夫人留了最好的一間。夫人隨從的也都是備好了,先請夫人進去用飯了再安歇。」

  許適容有些驚訝,以為是那信使得了許家人的囑咐預先備下的。瞧向了那人,卻見他也是一臉茫然,顯見是事先不知情的。心中更是納罕,問那掌櫃道:「不知是何人為我預先備妥屋子的?」

  那掌櫃呵呵一笑,只不住催促她入內,對她那問話卻是避而不答,又一疊聲地叫身後跟了出來的夥計將她一行的馬匹行篋引了進去。

  許適容心中有些驚疑,看這掌櫃的樣子,似是早就得了吩咐不叫多言的樣子。本還想再問,只見自己身後個個人都是面露笑意,想是趕路辛苦,腹中又饑腸轆轆的,早巴不得有口熱湯燙飯了,想了下,只得壓住心中疑慮,命一干人都進去投宿了。

  上來的飯食竟是精緻異常:一簇盤的雕花蜜煎,攏了雕花梅球、蜜冬瓜魚兒,雕花紅團花,木瓜大段兒;又一簇盤的脯臘,有線肉條子、蝦臘、肉臘、奶房;再是一簇盤龍纏果子,內裡荔枝甘露餅、瓏纏桃條、酥胡桃,香藥葡萄;再才是熱菜的花炊鵪子、三脆羹、南炒鱔、蝦魚湯齏,最後又有薑醋生螺煨牡蠣,簡直竟是個從前太尉府裡見過的小型些的宴席,滿滿登登擺了一桌子,直把她驚得目瞪口呆。

  叫那送菜的活計撤下些去,說她一人實在用不了這許多,那夥計卻恭敬道是被吩咐過了的,不好隨意改動。許適容無奈,只得叫小蝶都端去分給了那幾個衙役和信使,把他們倒是吃得腮幫子鼓鼓囊囊,她自己不過在香米飯裡拌了些三脆羹湯吃了下去,便覺飽腹了。

  許適容用了飯進了屋子,見裡面早已是攏了上好的銀炭火盆子,暖氣襲人,撲鼻的一陣淡淡甜香。正中桌案上擺了一匣子的縷金香藥,十個小格裡分別填了些甘草花兒、木香丁香、水龍腦、白術人參等,不過是用來熏氣,叫進來的人聞起來清新芳香而已。邊上又有個大盤子的時切果,擺了些春藕、切橙、乳梨月兒、新羅葛、切蜜蕈,有些連那青門縣衙裡都少見。屏風後的浴桶中也早注了熱氣騰騰的香湯,邊上絨巾皂胰無不是簇新上好的。

  許適容洗浴過後,上了床榻熄燈睡覺,越想卻越是驚疑不定,哪裡還睡得過去。想起自己三番兩次向這客棧的掌櫃和夥計打探那吩咐如此的人到底是誰,卻是一概諱莫如深,避而不答。到底是何人知曉她要回京,如此煞費苦心大費周折地安排招待?又到底意欲何為?起先想是楊煥,只那念頭一閃便過。以他心性,若是如此,早就憋不住對她說了,哪裡會如此神神秘秘地連名字也不留下?只若不是他,她想破腦子,卻也是想不出還有誰會這般費事。眼見已是半夜三更,再不睡,明日只怕起不了身耽誤行程,這才強令自己驅散了滿腦的疑慮,閉了眼睛慢慢睡去了。

  第二日起身要離開客棧,她那隨行之人俱是精神抖擻,馬匹亦是餵足了草料,揚蹄待發了。許適容叫那掌櫃的結賬,慌得他連連擺手,說是那尊客早已都結過的,萬萬不敢再收她錢。許適容無奈,這才出了客棧出發,那掌櫃的一直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大門口不提。

  此後幾日都是這般大同小異。她這一行人每逢投宿,必定是有人已經安排妥當的,問起姓名,店家不是搖頭說不知,便是一片茫然。不止如此,數日之後,其中個機靈些的隨行衙役便悄悄報她,說是另夥人一路都在緊隨他這一行人。她行路他們便尾隨,她落腳,那行人亦是在附近落腳,總不遠不近地跟著。

  許適容被提醒,次日行路時便留意察看了下後面,果然瞧見十丈開外的後面跟了五六個騎乘男子,俱是身材孔武,面目普通,只看行裝,似是大戶人家出來所用的。

  許適容皺了下眉,叫車夫停下了歇在路邊。那幾個人果然也是停了下來,只在路邊作歇息的樣子。

  那幾個衙役和許家的信使本以為一路行來護送,難免要舟車勞頓熬個把月的。未想這幾日一路出來便是順風順水,萬事有人安排好,自己只管吃飽喝足啥事全無,心中都是暗暗歡喜。此時知道身後有人尾隨,想起出發前楊知縣的叮囑,不明對方到底是何意圖,一時才都有些緊張。

  許適容想了下,便叫那個機靈點的衙役過去問個信。遠遠瞧見那幾個人也是有問必答的樣子。待他顛顛地回來,張口便道:「夫人放心。他幾個人說也要去京城的,只頭次出門不大識路。前次投宿之時偶然聽到我們一行也要入京,這才貪圖方便跟隨了過來的。與他問話時,應對也是客氣得緊,說是驚擾了夫人,還請夫人恕罪。」

  眾人都是放下了心,齊齊瞧著許適容。許適容又看了那方向一眼,心知方才那必定是個藉口而已,只瞧著也確實看不出有惡意的樣子。人家這樣行路,也不好叫不許跟隨,只得收了猜疑,繼續西進了。如此一連行了個把月的功夫,待進了京郊之地,那夥跟隨的人才突地悄悄消失了去。

  許適容心中已是有些明白,這一路行來的安排和這一行人必定是脫不了干係的。只不知道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而已。既已是快到京了,心中愈發有些牽掛許夫人的病情,雖是摸不著頭緒,也就壓了下來暫時撇在腦後了,只想著早些進京入許府去了。

  進京到了許府,已是黃昏時分。那許府中人竟似是知曉她到的時辰,一行人剛抵蹲了兩個石獅子的翰林府門口,便瞧見大門洞開,門口竟是擁出了七八個家人來迎接了。



第五十八章

  許適容一路俱是急急行路,越發近了京城,心中便越是有些不安。這不安幾分來自於對許夫人病情的擔憂,幾分來自於沿路之時那神秘客,再幾分到底為何,卻是連她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了。

  此時見許府家人竟是預先知道她歸期地開門迎接,略一怔愣,認出了前次回府時見過的那管事,此刻正指揮著下人在搬運箱篋,急忙問道:「我母親如今身子如何?」

  那管事見了個禮,這才笑嘻嘻道:「夫人方才知曉小主人到了,正歡喜著呢。」

  許適容有些驚訝。按了她原先想法,許夫人既是病重,闔府上下之人即便不是面色戚戚,至少也應是屏聲斂氣些的。看如今不只這管事,便是邊上那幾個府裡的小廝,也俱是面帶笑容的,哪裡瞧得出半分悲戚?且聽他方才那話,許夫人竟似沒什麼問題似的。莫非是自己回程的這個把月裡,藥石見效,身子已是大好?當下也不多說了,急忙便朝裡去了。

  陸府府中庭院格局都是方方正正,且因了東京屋價貴,又不似太尉府裡二房的多年行商,故而並不大。前次來過一次,還有些記得路。剛匆匆穿過外堂,迎頭便見自己那三位嫂子已是迎了過來,俱是面上帶笑,圍住了她不住小姑長小姑短的,狀極親熱。

  許適容按捺住心頭疑慮,勉強應了幾句,正要開口詢問許夫人情況,卻是聽見外堂遊廊處傳來了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望去,見竟是自己母親過來了,也不用身後的那兩個丫頭攙扶,健步如飛的,一到她跟前,剛拽住了她手,眼圈一紅,說話聲便已是有些哽咽起來了:「可憐我的嬌娘,去了那地方,不過半年多,人竟都是瘦了一大圈了。回來好,回來好,再不去那鬼地方受苦受氣了!」

  許適容見她樣子,哪裡有半分病重的模樣,想問下話,那許夫人已是緊緊握了她手朝裡面去了,身後幾個嫂子也是跟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歡喜道:「你從前的閨房,我早早就給你收拾妥當了。如今回來,只管安心住下,萬事有爹娘給你做主!」

  許適容停下了腳步,望著許夫人道:「娘,我先前收到那信,以為你真……,這才心急火燎地趕了回來。如今瞧著安康,我便也放心了。只到底何事,要如此誆我回來?」

  許夫人一頓,許適容身邊那幾個嫂子也都是收了笑臉,面面相覷了下,那從前與許嬌娘最是合的來的三嫂子貞娘這才笑道:「小姑你剛趕了遠路回來,想是乏力得緊。這話說來話長,一時也道不清楚。還是先去歇息用飯了,待晚間再叫娘慢慢跟你道來,左右都是為了你好的。」

  貞娘說罷,許夫人和她另兩個嫂子俱是點頭。許適容無奈,只得隨了先去那嬌娘從前的閨閣。進去了一看,見果然已是熏香焚爐,佈置得雅潔宜人了。

  「娘,我回來之時,一路上的投宿飲食俱有人預先打點好。問店家,起先都不應聲,後來卻都說是應了爹的安排。可有此事?」

  許適容見許夫人一疊聲地叫身後的丫頭去把催問晚膳可否備妥,想起一路行來時的情狀,立時便問道。

  原來此前路上,她見接連幾日俱是如此,每逢集鎮投宿,便特意避開大客棧,只去附近能尋的到的幾處小店問,哪知一無例外卻都被告知客滿。心中便有了種被人暗中窺探算計的微微惱怒。若依她自己性子,寧可露宿睡在馬車之中也罷。只隨行的幾人卻是無處容身,這才沒奈何只得忍了下來,也懶怠再折騰了。

  再過幾日,那些投宿的店家卻是異口同聲稱是京中許翰林家吩咐下來的。許適容自是不大相信,只不管是何人如此托詞,總不會無緣無故如此大費周章,必定是有所圖謀。雖尚不知所謀何事,到時自會知曉了。這人情自己能應則應,不應的話,到時折算他銀錢也就算了,料對方也不敢怎樣。這才丟到了腦後不去想了。此時見了許夫人,便開口相詢。

  許夫人果然一怔,和幾個媳婦對視一眼,這才驚訝道:「有這樣的事?我未聽你爹提過。」

  許適容微微皺眉道:「我方才剛到,大門便已是開了相迎,想是有人提早報知了。娘知是誰來報的嗎?」

  許夫人又是一臉茫然,那貞娘笑道:「這我卻是知曉的。聽管家的說是有人來拍門報訊,說小姑你立時便到,這才急忙出門相迎的。那人傳完話便走了,一時倒忘了問是誰家的。」

  許適容還待再問,外面丫頭已是過來說備好了晚膳,被貞娘一下拉了起來笑道:「任他是誰安排的,小姑平安回來便可。爹如今在朝裡聲望厚澤,深得皇上器重,想奉承拍馬的多了去了,只恨沒有門路。指不定是誰知曉了特意討好也不一定,過兩天自會冒出來的,想這許多做什麼。」

  許夫人幾個聽罷,都點頭道是有理。許適容只得按捺下滿腹疑慮,被簇著一道去用晚膳了。席間俱是山珍海味,那許夫人不住往她碗裡夾菜,一疊聲地「可憐我女兒跟去那地受苦」,仿似那近海之處不是人住的地般。許適容知她愛女心切,也不多說,只把她夾來的菜盡數吃了,想起自進門起便一直未見到這府裡的許翰林和三個兄長,順口問了聲。

  許夫人笑眯眯道:「你爹他們幾個今日應了京中新上任的工部郎中徐大人之邀,出去宴飲了,還不知什麼時辰回呢,莫管他們。」

  許適容哦了一聲,也沒放在心上,邊上那大嫂劉氏卻是開口笑道:「說起這徐大人,雖不過是個五品的工部郎中,近日當真是京中的風雲人物了。我聽大郎說他面聖之時獻言新開什麼漕道,頗得皇上的賞識,這才破格從個從六品的武散官升為五品的京官,日後不定還要重用的。當真是走了運道了。」

  劉氏話音剛落,貞娘便嗤笑了道:「嫂子竟是不知?若非爹給引薦,憑他一個通州府裡小小的飛騎尉,如何能得面聖的機會?他再怎麼風光,須知也要飲水思源的。」

  劉氏雖是平日裡幫著許夫人掌家,只這貞娘為人伶俐滑脫,仗著娘家又是京官,一張嘴最是會討許夫人喜歡,故而素日裡對她說話總有些夾槍帶棒的。此時見自己無意一句話也是被她搶白,心中有些暗惱。只見許夫人都不大在意的樣子,只得勉強笑了下。

  坐中間的那二嫂何氏平日與這貞娘也是不大合得來的,見劉氏尷尬,急忙出言轉了話題笑道:「說起這徐大人,如今不但官運亨通,這紅鸞星也是大動呢。也不知是哪個傳了出來,說他家資萬貫,偏又是個鰥夫,他那原配早幾年前就沒了的,雖年歲稍長,只也正當壯年的,如今京中高門大戶裡的打他主意的可是不少。」

  何氏的話卻是引起了許夫人幾個的興致,想是女人家都是天性如此,古往今來概不能免的,當下都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她幾個說者無心,許適容卻是有些驚訝,通州府裡的飛騎尉,漕道,徐大人……

  「娘,這個徐大人怎會得爹賞識,又引薦給皇上的?」

  許適容拿帕子抹了下嘴,狀似無意地問道。

  許夫人笑道:「說起來還都是你那通州府裡的陸家姨父姨母的緣故。前些時日收到了他們的信,很是誇讚了那人一番,說是有大能耐的人,屈居個武散閒職實在是埋沒了,叫你爹定要在皇上面前舉賢。你爹也是個愛才的,見了後自己考較一番,見果然是個能擔大任的,這才在皇上面前舉薦了。皇上見了,亦是十分賞識,這才破格提拔了的。」

  許適容聽罷,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新進的工部郎中徐大人,十之八九便是那徐進嶸了。只她萬沒料到這徐進嶸竟會通過通州府裡的陸家與她自己的爹許翰林這般搭上了線。猛地想起來時路上的異樣,那幾個尾隨的騎乘人,也不知怎的,一下竟是聯想到徐進嶸頭上了。又想起之前與那人幾次碰面之時對方看著自己的洞洞目光,心裡沒來由地掠過一陣心煩意亂,湧上了一陣被人一直躲在暗處窺測,自己卻渾然未覺的不舒服感,一時連許夫人幾個說什麼都不大注意了。

  許夫人說話的當下,都在留意她神色。見她此時坐那裡悶聲不語地有些發怔,還當是疲了,急忙起身道:「老說他一個外頭的男人家做什麼?嬌娘疲了,這就快些回屋裡歇息去吧。晚間也不用等你爹幾個了,明日見了再拜也不遲。」說完又親自一道陪了她回屋子,嘴裡絮絮叨叨地念著看少了什麼只管說之類的話,見她默不作聲的,叫早些安歇了,正要離去,許適容終是忍不住,開聲問道:「娘,你和爹特意哄我回來,到底所為何事?」

  許夫人猶豫了下,回首見她緊緊盯著自己,一副不問出緣由不罷休的樣子,知曉自家這女兒自小便執拗,這才複又回來按她在那床榻上坐下,自己也挨著坐了,這才歎了口氣道:「若是實話叫你回來,只怕那楊煥會阻攔,這才沒奈何誆了你回來的。女兒,你既是回家中來了,那便萬事都好說了。娘明日就叫派人傳話到太尉府,我家和他家這親家是做不成了,定要和離掉!」

  許適容大為驚訝,脫口而出道:「好好的為何要和離?」

  許夫人冷笑了下,哼道:「早就不好了,哪裡來的好。怪就怪娘當初考慮不周,以為那太尉府是個好去處,這才把你胡亂嫁了過去的。這幾年眼見你受了多少委屈就不用提了,剛前些時候我聽人言,那太尉府裡你的婆婆還拿你生不出娃來編派你,指不定是他自家兒子不中用呢!正好趁了這個機會,和他家斷了關係,免得日後帶累女兒你,也帶累了我許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0:37 PM

第五十九章

  許適容皺眉道:「到底出了何事?」

  許夫人握住了她手,這才恨聲道:「西北那個李元昊不是作亂稱帝了嗎?前幾個月更是兵發延州。朝廷裡數月來都在爭吵不休的。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也不懂這些,只前些日子聽你爹回來講,那楊家的太尉原本與他一樣,也是主和的,只後來不知怎的竟又和韓琦歐陽修范仲淹這些人越走越近,竟是整日在皇上面前攛掇著發兵征討了。這征討哪是件易事?光看契丹蠻子就知曉了,那契丹人若是虎,這李元昊就是狼了。與虎狼爭鬥還會有什麼好結果?你爹出於好心,私下裡好言規勸了他幾次,哪知反倒被他反譏是貪生怕死,氣得回來幾日都睡不好覺。上月裡皇上已是被他們一幫子人說動,下令要出兵西北,如今正在籌備著軍餉糧草,聽說立了夏竦為帥,韓琦范仲淹為副帥,過些時日就要出發征討李元昊了!」

  「即便同是朝中之臣,意見相左也屬平常,爹娘為何又要叫我和離?」

  許夫人搖頭歎道:「你這傻孩子,平日裡瞧你也伶俐的緊,如今怎的如此糊塗起來了?這皇上如今被他們說動了心下令征討,不過是嘴皮子一句話,日後等吃了敗仗要求和,面子上過不去,那時必定會遷怒如今這一幫子攛掇他的人了。前朝的我不曉得如何,只本朝太宗時候,這李元昊的爺一輩攻佔銀州會州那會,我大宋朝戰事屢屢敗北,後來割了好些地兒讓過去,這才好不容易息事寧人了下來。太宗不是遷怒殺了幾個當時的敗將嗎?朝裡相干的人也都是倒黴了,不知被貶謫到哪裡涼快去了。如今這李元昊,我聽你爹說,狼子野心更甚於他那些個爺祖,兵強馬壯的,與他相纏還會有什麼好結果?與其等到最後那楊家倒黴連累女兒你,還不如早和離了的好!」

  許適容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這許家不遠千里派人將自己誆騙了回來要和離,竟是這樣的一個緣由。宋朝與李元昊的戰事,托她前世祖父的福,因了范仲淹的緣故,她模模糊糊也是有些知曉,雖兩方各有勝敗,只最後仍是西夏一方率先求和締約,從而暫時維持了之後幾十年的和平。別人如何她不知曉,范仲淹卻是因了此戰大是揚威,連西夏軍中私相戎議之時,也是贊他胸中有數萬甲兵。後被調回京中,任了樞密副使,開始了新政改革。

  許夫人見她沉吟不語,又勸道:「嬌娘,爹娘如今這般打算,也是萬不得已。那楊家從前裡若是待你厚道,我家這般行事,自是我家的不對。只他家從老到小,這幾年裡哪個叫你省心過?也怨不得我們這般了。和離雖說對女兒名聲有礙,只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待日後風頭過了,爹娘再給你留意個好人家,厚厚地陪嫁了過去,誰敢說你個不字?總比日後讓他楊家給帶累了的好。你這就只管在家安心住下,什麼也不用多想,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爹娘自會給你做主!」

  許適容見她自說自話的,急忙道:「娘,我本以為你身子欠安,這才急匆匆趕回來的。如今既是沒事,我明日便要回去了。」

  許夫人仿似還沒反應過來,看著她奇道:「你要回哪裡去?」

  「自然是通州府青門縣。」許適容應得乾脆。

  許夫人探手到她額頭摸了下,這才大呼道:「你這孩子,好好的說胡話呢,好容易叫你回來了,這回必定不會再放你回去了。跟你說了和他楊家是定要和離了的,你還趕回去做什麼?」

  許適容搖頭道:「娘,這戰事就算開打,李元昊再凶頑,我朝也是有人的,最後未必就會像爹娘所想的那樣不堪一擊,爹娘只管放心,萬不會牽連到我家的。再者,爹娘若真的是為我鳴不平才叫和離,那就更是錯了。不瞞娘說,我與官人從前雖有些磕磕絆絆,只他如今瞧著像是洗心革面了,做那知縣也是有模有樣的。女兒不願和離。」

  許夫人愣了下,這才上下看了許適容半晌,歎道:「嬌娘,娘萬沒想到你竟會如此為他楊家說話。也罷,你既是如此心意,待我見了你爹商議下再做決斷。只這青門縣你是暫且不能回去的。」

  許適容見許夫人稍稍鬆了口,沒有一味逼著要她答應,心中也是微微鬆了口氣。又陪著說了些話,許夫人怕累著女兒,也就起身叫安歇了,許適容送了出去不提。第二日一早拜見了許翰林,他想是昨夜裡得了許夫人的話,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只好歹是強忍住了,略說了幾句便拂袖上朝去了,惹得許夫人擔心不已,劉氏幾個也是輪番過來相勸,叫她莫要使小性子害爹娘著惱。她幾個自是巴不得她聽了勸早些和離,免得日後萬一帶累了自己丈夫前程,許適容自是心知肚明,見她們來說,也不過是胡亂應付幾聲。

  幾日堪堪過去,許適容見許家人雖未立時鬧將出來,卻是毫無鬆口的跡象,心中不禁暗暗有些發急。有心想傳個信到太尉府裡,卻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且又不知他家到底作何想法。傳信到青門縣,更是尋不到門路。

  原來那幾個護送她來的衙役不過在外吃了茶飯,領了些賞錢便立時回去複命了,內院裡的事情卻是半分不曉的。那小蝶更是因了是太尉府裡出來的人,被許夫人調去了外間,她這裡又有許夫人自己和幾個嫂子輪番陪著勸,幾日裡連個面都沒見著。

  轉眼又是幾日過去,這許府中卻是來了個稀客,竟然是通州府裡的陸夫人。許夫人與她多年未見,不過都靠著信件往來,逢年過節的互送些禮什麼的。這幾日正為自家女兒不聽勸告心中有些煩惱,見她竟是突然來訪,自是喜不自禁,拉了手一翻敘話,互歎時光催人老後,陸夫人笑吟吟道:「老姐姐你瞧著氣色還好,怎的無緣無故去信說自己病重,生生地把嬌娘給叫了回來,我得知了消息,也是嚇得不輕。如今瞧你還好,便也放心了。可是有什麼事了?」

  許夫人看了眼陸夫人,歎道:「還是你好,只幾個小子,沒有閨女,也就少了些煩心。」

  陸夫人驚訝道:「這話說的。你家嬌娘可是個懂事體貼的,前次去我那裡,喜歡得我什麼似的,恨不得都留下做個親閨女呢。」

  許夫人搖頭道:「妹妹你有所不知啊。」猶豫了下,終是將自己詐病騙回嬌娘叫和離,她卻死活不依的事情說了下,末了又長歎了口氣道:「妹妹你說,我家怎的出了個這般脾性的女兒。從前裡是日日和那楊煥吵得雞飛狗跳,惹了我不知道多少閒氣。如今為她好,叫她和離了,卻又是死活不肯,任我說破了嘴皮子,她竟是吞了秤砣般鐵了心的要和我對著幹,氣得她爹都要吹鬍子瞪眼了,恨不能敲打幾下,打醒了才好。」

  陸夫人一拍大腿,環顧了下四周,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許夫人知她有話要說,急忙屏退了下人。待屋子裡只剩她兩個了,陸夫人這才也歎了口氣,湊過了頭壓低聲道:「老姐姐,實不相瞞,我這趟過來,一來是起先知道你身子不好要過來瞧下,二來也實在是前些時日裡見了個事兒,若是不知道也罷,偏生是叫我知道了的,若不叫你知道,實在便似梗在喉頭咽不下去一般,想著定要讓你也知道才好。恰巧又知道那徐大人府中有便車要進京,這才厚了臉皮一道搭了過來的。」

  許夫人聽她一連幾個「知道」「知道」的,雖是有些被繞暈了頭,只聽她口氣,竟似和嬌娘有關,心中一緊,急忙道:「到底何事?妹妹你快些說。」

  陸夫人這才低聲道:「前個月通州府裡下去了幾個人巡檢海塘工事,我家中那位去了,我想著正好也去探望下嬌娘,便也跟了過去。得見了楊煥,才知曉嬌娘竟是被你身子不好的家書給催回京了,心中也是有些牽掛。那日正逢青門鄰縣的知縣說他老娘過壽,千請萬求地央請,推不過面子便都去了。晚間酒喝多了,回去也嫌路遠,那知縣便都安排在他府上住下了。哪知……」

  陸夫人說到這裡,卻是頓了下,賣起了關子,見許夫人面現急色,這才歎了口氣,又續道:「哪知第二日一早,我卻是聽見這府上丫頭們暗地裡笑話,說這楊知縣竟是色急到如此地步,在別家留宿個一夜都熬不住,抱了自家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過去的一個丫頭睡。被人無意撞了進去,那丫頭這才慌忙起身,他卻仍光溜溜躺那裡睡呢。」

  許夫人目瞪口呆,半晌裡說不出話來。陸夫人歎了口氣,這才道:「你說男人家的睡個丫頭什麼的,本也是個小事,自家關起門來怎麼鬧騰也好,只好歹是在別人家裡頭,總要給自己夫人留點面子才好。他倒好,竟是混得連半星的面子也不給嬌娘留!我倒是想起來,那楊煥和嬌娘一道來我家做客之時,我聽家裡丫頭也暗地裡嚼舌過的,說他兩個雖睡一屋,竟是一個在塌,一個在春凳上的。果然是夫妻早就離心了的。從前不過是礙於兩家面子才忍了下來,方才聽你說許姐夫既是和那楊太尉分路揚鑣了,又牽扯上了往後的禍事。若論我說,還是趁早叫嬌娘和離了的好。」

  那陸夫人猶在絮絮叨叨,許夫人已是按捺不住,呼一下站起身來便朝許適容屋子裡去,陸夫人急忙也跟了過去。

  許夫人風風火火闖進了許適容屋子裡,見她也不用丫頭動手,正在收拾著自己的行篋,邊上幾個嫂子苦口婆心在勸著,心頭那火便突突冒了出來,上去一把扯住了她手,劈裡啪啦便把方才從陸夫人處得來的消息給說了一遍。那三個嫂子聽了俱是面面相覷,貞娘忙道:「傻小姑,瞧你還收拾個什麼勁,那男人連這般不給你臉面的事情都做了出來,你還要跑回去作甚?」

  許適容被關在這裡一連數日,心中實在焦躁起來,想著既是回了京,自己終歸還是楊家的媳婦,不管如何強行先回去了楊家再說。許家人總不可能真拿個繩子把她手腳捆起來的,這才自己收拾起了東西。此時聽得許夫人的話,起先也是大吃一驚,怔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耳邊只聽得許夫人和三個嫂子不停說話,落入耳中卻是嗡嗡聲一片,差點要透不過氣兒了。被扶著按到了椅上,稍稍定下了心神,這才瞧見那陸夫人也來了,勉強起身見過了禮,叫了聲姨媽。陸夫人早過來握住了她手,可憐長可憐短地安慰個不停。

  許適容待緩過了氣,勉強問道:「姨媽可知那丫頭叫什麼名?」

  陸夫人想了下,這才道:「仿似帶個什麼玉……,對了是青玉。我回來青門縣時,你家中那個胖丫頭知道了,一疊聲地在罵,罵那騷狐媚的東西,就是叫青玉來著。」

  許適容本是兩個耳朵裡有些轟轟作響的,待聽到了是青玉的名字,那血一下反倒是涼了下來。低頭想了下,想起那次夜間在院落裡葡萄架邊湖石上坐著的那個側影,有些自憐,又有幾分孤高。這樣的一個女孩,難道果真後來又對她起先不屑一顧的楊煥當真動了心思?動了心思也罷,畢竟是少女春心,為何卻偏偏要在旁人家中用這樣唯恐旁人不知的丟醜方式來爬上楊煥的床?

  許適容本就是個生性沉靜的,方才不過是乍聞這消息,一時有些緩不過來而已。此時細細一想,倒是覺著有絲疑慮了,當下抬起頭來,望著陸夫人道:「姨媽怎的這般湊巧,也去青門縣了?」

  陸夫人笑道:「本是沒我什麼事的。只州府裡例行公事要下去巡視海塘工事,本都說徐大人出了大力氣的,又是他的本地老家,自當也去的。他卻不巧要急著趕進京裡去,這才請你姨父代去。我便也跟著去了,本是想探望下你,哪知人未見著,竟是碰到了此等事情。待回了州府,心裡本就記掛你娘的身子,又氣不過這個,正想著怎麼安排車馬進京來,湊巧便得知那徐大人府上也要送個人進京,這才一道過來的。」

  許適容聽罷,低頭不再作聲。只把陸夫人心中暗暗納罕不已。原來尋常婦人家,若是得知自家丈夫在外如此給自己丟臉,即便不是翻臉大鬧,哭哭啼啼幾句也是少不了的。這嬌娘問了自己幾句,坐那裡倒不動聲色起來,卻是少見了。

  只把邊上的許夫人急得差點要跳腳,罵道:「你個死丫頭!從前還嫌你性子火爆,怕你日後惹男人生氣,如今巴不得你火爆些,你倒生生成了個麵人般,連這都忍了下去!你是要氣死為娘的嗎?」



第六十章

  許適容抬頭,見幾個嫂子和陸夫人也都是盯著自己,歎了口氣,這才慢慢道:「我知道娘和姨媽幾個都是為了我好,嬌娘很是感激。只這等事情,待我親自見了面問過了他,我自會決斷的。若他當真是那種受了點勾引就不拿我臉面當回事,不用你逼,我自己就會和他義絕。」

  許夫人聽她這般說話,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只仍有些不滿道:「都是現世眼的事了,傳得人盡皆知的,還問什麼?你姨媽特意進京,難不成是拿無中生有的事來誆你不成?你這孩子……」

  陸夫人有些尷尬,見許適容說了話便坐那裡悶聲不語了,急忙上前安慰了幾句,這才扯了許夫人出來她閨房。恰遇見許翰林下朝回府了,卻是怒氣衝衝的樣子,他身後跟著的三位嬌娘的哥哥亦是瞧著滿臉不悅,只都勉強忍著的意思。陸夫人和許翰林稍見了禮,又受了三個表外甥的禮,便避讓了出去,那許夫人卻是急忙問起了緣由。

  許翰林捧了茶盞,咕咚一口喝了下去,這才拍著桌案怒道:「氣煞老夫了!當真是氣煞老夫也!」說著把另只手上那茶盞狠狠砸到了地上,碎瓷迸濺得有半人高,這才呼地站了起來,背著手氣哼哼去了書房,只把許夫人弄得一頭霧水。

  許夫人轉眼瞧了下邊上幾個兒子,要問個詳細,那任殿前司都檢點的嬌娘長兄這才道出了原委。原來今日朝會之上,許翰林亦是出於忠直之心,言本朝三十多年無戰事了,邊防不修,士卒未訓,如今延州北的數百里邊寨都已盡數被李元昊洗劫奪取,怕戰事再延綿,也只不過是禍及百姓,於國於民毫無益處,這才與一群主和的大臣出言力勸皇上收回成命,派人去與李元昊和談。

  哪知那楊太尉竟和范仲淹幾個主戰派的一道群起攻伐,說即便和談也要是對方先求和,譏他這一群乃龜縮享太平之輩。兩方人到了最後,在朝堂之上竟是公然爭得面紅耳赤,若非最後皇帝拂袖而去,又被些中立的大臣給苦勸住,只怕鬧到現在還沒完。

  許夫人聽罷,怒道:「他楊瑞不顧親家臉面,在朝堂上這般公然撕破了臉皮,我家還客氣什麼,女兒便是不願,也由不得她了。這就送去和離書到他府上,一刀兩斷了痛快,也省得日後麻煩!」說著已是疾步趕去了書房。

  卻說太尉府裡楊太尉下朝回了家中,想起自己昨日與親家終是當眾撕破臉皮,雖非他願,只想到此事涉及堂堂大宋的顏面,不爭一番便俯首甘割,實在是胸中意氣難平。自己獨坐在書房裡正沉吟,突見姜氏闖了進來,瞧著似是一臉的怒氣,還當她又為家中羅三娘幾個妾室的事情來,心中不悅,便沒理睬。哪知那姜氏到了他近前,卻是把封信往他面前重重一拍,冷笑道:「今早起身便聽老鴉叫,果然是觸了黴運。」

  楊太尉不解問道:「到底又怎麼了,教你這般烏黑著個臉?」

  姜氏哼道:「不在你面前嗎?你自己瞅瞅!」

  楊太尉這才抖出了信瓤,只一眼,便是臉色大變道:「親家竟要和離?」

  姜氏呸了一聲,怒道:「哪裡來的親家!還著了起先的那官媒人過來說要和離!我這就叫她給我送個休書回去。他許家女兒進我家門這許多年,空占了長房嫡媳的名,不順父母,性嫉善妒,至今便是連個肚子都沒動靜!七出裡占了三條,要鬧也是我家休了她的,哪裡輪到她家送來和離書!最氣人的竟是把自家女兒偷偷召了私藏家中,這算什麼,她如今還是我楊家的人呢!這還有把我楊家放在眼裡嗎?我這就送休書給他家,送走了他家那瘟神女兒,我兒子頭上祥光都要長三丈呢!」

  楊太尉皺眉道:「婚姻大事,豈可如此草率。親家想來也不過是一時糊塗,我這就修書一封過去。」說著已是提筆鋪墨了,沒寫一個字,卻是被姜氏劈手一下奪了丟到地上,罵道:「你才是個老糊塗呢!你當我婦道人家不知道嗎?分明是你在朝廷上一味攛掇著去西北打仗,那許家怕日後被你連累了這才要鬧騰的。你修書,還修個什麼書!我管不了你們男人在朝堂上的事,我自家兒子的婚事卻是要管定了。我方才已是和老夫人說了,老夫人亦說他許家既是生了怯意怕拖累,我家自沒有拖著不放的理,叫我自去處置!你就不用管了!」

  楊太尉方才那筆已是蘸飽了墨的,被姜氏一甩,身上臉上俱是甩了幾點墨蹟,本是氣得不輕,待聽她說出這番話,一時卻是愣怔了下,又聽自己老母也是這般意思了,半晌這才歎道:「罷了,只煥兒還不知曉此事……」

  姜氏哼了一聲道:「他從前裡不就鬧了不知道多少次要休了那婆娘嗎?都是被你給按住了。這回知曉了,不定還怎麼高興呢,我這就著人給他送信去,沒得叫他至今還蒙鼓裡!」說罷便氣哼哼出去了,沒多時,兩個信便出來了,一個是叫那官媒送回許府的,一個卻是送往通州青門的。

  那官媒人給京中高門大戶做了十幾年的牽線生意,如今這樣的事情卻是頭一回碰到。起先被那許夫人叫去,聽說是許家要和離,給了當初的八字貼叫她甩回給楊家,要回自家女兒的八字貼和嫁妝,心中便是有些打鼓起來。此時見這姜氏黑著臉叫她回去傳訊,說是楊家要休了他許家的女兒,和離卻是休想,心中又是咯噔了一下,暗歎自己倒黴,原來竟是遇到這兩家夫人慪氣,非要掙個於己臉面上有光些的說辭了。這和離和休妻雖是一回事,只一個是女方休夫,一個是男方休妻,意思卻是大大地不同了。沒奈何只得接了信,又回去那許府報信。

  許夫人接信一看,果然便是不樂意了,沉著臉道:「我家女兒最是賢良淑德的,去他家幾年受盡了委屈就不用說了,便是沒有子嗣,也是他自家兒子不中用的,關我女兒何事?他家憑什麼要休我家女兒?必定是要和離了的才好出我胸中一口氣!」

  官媒眼見這兩家的夫人是夾纏在一塊搞不靈清了,只叫她來回跑動白吃口水,靈機一動,急忙獻策道:「夫人勿惱。他楊家要休,夫人要離,你兩家都是京裡有頭有臉的人家,尋常鄭重些的人家,逢了此等事情還要去官府裡立個據的。若論我說,與其與那楊家糾纏不清,被人背後譏笑許家女兒被休,還不如舉到衙門裡,叫知府大人來決斷的好。我瞧夫人家占理要多,許大人又是皇上身邊近臣、太子太傅,那知府還不會讓許大人幾分顏色?叫他判個和離下來,夫人和貴府女兒臉上也好看。」

  那官媒不過是怕自己夾在中間辛苦受氣,信口雌黃地遊說而已,入那許夫人耳中,婦人家家的卻是有些中意。想著那開封府的知府好歹總要賣自家幾分顏色,不敢不判和離,到時非要活活梗死那楊家不可,傳了出去也是說自家休了他家,面上亦有光些。急忙便叫了人,匆匆要去開封府了。

  官媒見說動了許家的,怕不告訴楊家,吃虧了日後追問起來要尋自己的晦氣,急忙又趕去了尋到姜氏,將許夫人趕去開封府要爭判和離的事說了,卻是絲毫不提是自己攛掇出來的。姜氏自是勃然大怒,二話不說,帶了人亦是匆匆趕了過去,兩家卻是一前一後地到了,門口那衙役哪敢阻攔,自是一路順暢叫闖進了開封府的大堂。

  這開封府的前府尹范仲淹剛榮獲龍圖閣直學士的掛銜,正備著要掛帥趕赴延州了,新任的府尹李獻臣,乃徐州豐人,自幼警慧過人,博習群書,剛以端明殿學士權知開封府還沒幾日,見竟是遇到了這般稀罕的事情,當朝兩大重臣府上本是親家母相稱的兩位夫人,各自帶了七八個丫頭婆子擁到了自己面前,立成了兩幫娘子軍,雖無推搡謾駡,卻是各自怒目相視,身後婆子丫頭也俱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

  兩家這親是要一刀兩斷那是毋庸置疑,爭的卻不過是個「休」還是「離」的名目,十分犯難起來,得罪了哪家都是吃不消,急得額頭冒汗,藉口躲去了後堂,急急忙忙去尋自己的夫人,想叫婦人來勸退婦人的事。他家那夫人也是個聰慧的,聽罷夫君難處,計上心來,附耳過去嘀咕了幾句。

  李府尹眉頭大展,匆匆回了大堂,一拍驚堂木,提筆寫下端端正正「判書」二字,列上太尉翰林兩家兒女姓氏,複又龍飛鳳舞草道: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如今緣分既盡,願妻娘子相離,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呈窈窕,選聘佳郎;願夫官人相離,傅粉何郎,重拾風流,大逞雄風,巧娶姝娃。自此之後,解怨釋結,更莫相惡,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遂一式兩份,仔仔細細敲了自己的衙印,親自恭恭敬敬交付到了許夫人姜氏手上。

  她二人看過這不倫不類的判詞,心中齊齊大罵這李府尹取巧,順了哥情又不失嫂意的,卻也是知曉便是鬧到了皇帝面前,只怕也就這樣和稀泥了結了。無奈只得收了判詞,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翹了頭,帶了人呼啦啦地又湧了出去,到了大門口,卻是連頭也再未回一下,揚長而去了。

  陸夫人見自己昨日剛到,今日這許夫人竟已從開封府府尹手上拿了判離書,手腳如此麻利,訝異十分,唏噓不已。早有貞娘一溜煙地到了許適容屋裡通報。許適容正苦於這些日裡白日裡被幾個嫂子輪番盯著,夜裡門口亦是守了三四個自己母親身邊的婆子,連多走一步也是不能。此時乍聽這消息,驚得目瞪口呆,萬沒想到方一夜過去,情勢便已是大變。

  急匆匆到了花廳,這才瞧見自己娘正端坐在那裡,手上拿了當初的那嫁妝單子,正與陸夫人一道一五一十地在仔細數點剛從太尉家搬運回來的嫁妝,氣得臉色都有些白了,也顧不得別的了,大聲道:「娘,我說了我自有決斷,你怎的一聲不吭便如此行事了?」

  許夫人看了她一眼,不慌不忙道:「傻女兒,我若當真叫你自己做主,只怕被那混小子三言兩語地就又給哄得似灌了蜜的,哪裡還分得清東西?那楊家也是個絕情的,竟要用七出之條來休了你,娘豈會叫他們如願?不如這般一拍兩散了的乾淨。那個楊家的丫頭小蝶,我已是送回他家了。從今往後與他家再無瓜葛,你莫要再想著回去他家門了。」

  陸夫人見許適容臉色難看,連手都有些發抖起來,急忙過去亦是勸道:「嬌娘,自古兒女婚姻之事,俱是父母做主,你只須記住你娘總是為你好便是,哪有眼睜睜把自家女兒往火塘裡推的?如今既已是事定了,你須得多體諒些你爹娘的苦心,勿要再使小性子惹他二人心煩。憑你的容貌才德,還怕嫁不到好人家?待姨媽給你留心下,必定再給你尋一門上好的親事,那時風風光光地出嫁了,再不去想這糟心事兒了。」

  她方說罷,那三個嫂子便也過來相勸了起來。許適容便是有滿腹的惱怒,此時也化為一肚子的苦水,到了最後更反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這許楊二家,絲毫不問自己與楊煥這兩個當事人的意思,自作主張地一下便結果了這樁婚事,如今當真是瓜熟蒂落,回天無力了。

  再細細一想,楊家如今應已是往青門縣去信了,那楊煥過些時日得了信兒,不管他之前與青玉那事到底如何,總不至於悶聲不響連個音訊也全無。自己如今便是著急也是沒用,許家人反倒會不放心看得更緊。不如暫且放寬了心下來,做出安分的樣子,待他們消了防備之心,那時若是還無楊煥的消息,自己便瞅個機會趕去青門縣問了清楚再作打算也不遲。

  想得妥了,那臉色便也是漸漸緩了下來,聽邊上自己幾個嫂子念叨得煩,擺了擺手攔住了,朝許夫人道了聲「女兒知曉了」,又對陸夫人告了聲罪,轉身便回自己院裡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0:54 PM

第六十一章

  陸夫人此次過來,起先不過是要探望許夫人的病情,見她無恙,許府上又出了這樣的事,瞧嬌娘的樣子對自己也不似從前那般親近了,倒是有些後悔自己一時話多,想著再留也沒意思,便朝許夫人辭行,許夫人自是挽留不已。

  原來她剛了結了一樁心事,另一樁卻又浮上了心頭。雖是沒有在明面裡鋪開,暗地裡卻是開始留意著京中哪家有合適的人了。自己一人正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央她再多留幾日幫著參謀下。陸夫人見是與嬌娘終身有關,自是滿口答應了下來。不過兩日,卻是笑眯眯地尋到了許夫人,壓低了聲道:「老姐姐,前幾日剛聽你說要留意合適的人,這不,就有一個了。」

  許夫人聞言,有些歡喜。原來她這兩日將京裡勘匹配的人家都濾了一遍,卻都是不大合意。上回挑女婿,一眼見著那楊煥立著玉樹臨風的樣子,又見他家世勘配,也不問其他的便將女兒嫁了過去,哪知他竟是個繡花枕頭,又拘不住的,以致於如今這般磕磕絆絆地收場,也算得了教訓,這回除了樣貌家世,人品也須得是個重頭。

  只自家女兒是再嫁,可選的餘地本就窄了些,又要這般那般的,自是沒一個入得了她眼,心中正有些犯嘀咕,此時聽到這話,一下來了興趣,急忙拉了陸夫人落座,屏退了旁人,這才問道:「不知是哪家的?」

  陸夫人抿了口茶,這才笑道:「此人說來老姐姐你也是知道的,不是旁人,正是……」說著湊到了她耳邊,壓低了聲道出了個名字。

  許夫人有些驚訝,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怎會是他……」

  陸夫人接口道:「果然想不到是吧?莫說是你,連我起先聽他這般說,也是驚訝了下呢。」

  許夫人奇道:「他竟是自己尋到了你的?」

  陸夫人笑道:「可不是嗎?尋了我恭恭敬敬地說欲上門求親,托我探下貴府的口風。若是中意,擇了吉日便上門拜訪呢。我瞧他倒果真是誠心一片的樣子。」

  許夫人聽罷,沉吟了片刻。陸夫人見她不開口,又笑道:「徐大人從前在通州之時,我家那位與他也是至交,時常贊他為人果決魄力,是個能做大事的人,這才修書讓姐夫在皇上面前舉薦的。他到底如何,不用我說,老姐姐這些時日應也是有些知曉的。往後前程如何,你比我更知曉。家中資財更是不用提了,前次青門幾個縣修海塘,光他一人就出了不下十萬錢,當地官民說起,哪個不是誇讚幾分的?這些都罷了,最要緊的便是他自沒了夫人,這些年便一直未娶,本也沒打算再續弦的。只恰巧得知我那乖外甥女兒嬌娘如今回了待嫁之身,知她賢良淑德,極是仰慕,這才托了我來傳個話的。」

  許夫人臉色大霽,只仍有些猶疑道:「好是好,只他年歲……」

  陸夫人輕輕拍了下桌,呵呵笑道:「老姐姐你這就錯了。他年歲雖長了嬌娘些,只這般的男人才知道體貼人,不似那些年少的,只顧自己快活,哪裡知曉女人家的冷熱?況且他也說了,只要老姐姐府上點頭應了這樁婚事,他自是會將嬌娘看得十二分大,往後莫說納妾什麼的,便是家裡頭從前有的幾個妾室,也自都散了去,保管不會叫她不喜。」

  這話卻是恰恰戳中了許夫人的心事。自家女兒容不下丈夫有妾室通房,許夫人從前雖是私下裡勸過幾句,叫她放寬了心要容人,只嬌娘聽不進去,後來便也聽之任之了。

  如今再尋夫家,別的不說,這一點倒確是在心裡思量過幾回的,想著如今真要找個不納妾室的男人做丈夫,當真是比登天還要難上幾分了。此時聽到那人竟是自己一口應承了此事,心中一下有些意動起來,猶豫了下,又道:「聽著好是好,只實不相瞞,我卻還有樁心事……」

  見陸夫人瞅著自己,這才歎了口氣道:「你是我自家人般,我便也都說了。我家嬌娘嫁去他楊家數年,也沒生出個一男半女的。我從前裡悄悄叫她去看下郎中,她卻總是不聽,多說幾句反倒被她嫌囉嗦。你說若真的都好,那自是妥當,可若這嫁過去肚子裡再沒個動靜的,也難保男人不生二心……」

  陸夫人搖頭笑道:「老姐姐你可當真是有福氣了!那徐大人家中已有個庶子,嫡出的卻是沒有。嬌娘嫁過去,若是生出個孩兒,自是以她的為嫡,即便真似你所想,那徐大人也是有後的人了,自不會盯著這不放。你便只管放寬心好了。」

  許夫人聽了這番話,心中暗自思忖,他不早不晚,偏生此時入京升官,又是經由自家丈夫舉薦的,莫非當真是樁天定的良緣?越想竟是越覺著合適,這才真正露了笑顏,歎道:「多虧了你的一番留意。果然竟是個極為妥當的人呢。」

  陸夫人笑著搖手道:「我也不過是個傳話的罷了。還是那徐大人自己用心,我見他又實誠,這才厚著臉皮來說話的。」

  許夫人點頭道:「如此甚好。只此事也須慎重些才好。待我與我家中那位商量了,看他若是點頭,你再傳話回去給他。」

  陸夫人見此事許夫人既是點頭了,那便是八九不離十的樣子了,自是滿口子應了下來,兩人又說了些話。待晚間那許翰林回來了,把今日的事情一說,許翰林不過略一思想,便是點頭道:「嬌娘既是二嫁了,能有個這般的人自是不錯,你看著辦好了。」

  許夫人見他亦是應承了下來,自是歡喜不提,滿腦子便盤算起了接下來的事情,必定要辦得風風光光,非得活活噎死那楊太尉一家不可。突地想起這等好事還未教嬌娘知曉,知她這幾日雖是瞧著不大做聲,只心中應也是還存有疙瘩的,急忙便朝她屋子裡去了。

  許適容聽得自己娘喜孜孜的一番話,猛地從床榻沿上站了起來,厲聲道:「娘,你趁早叫姨媽回絕了去,我絕對不應這事!」

  許夫人本是想讓她歡喜下的,哪知她聽了非但不喜,反倒似是被蛇咬了一口般,霍地站了起來這般跟自己說話,滿面怒容的,瞧著便似個不認識的人似的,倒是吃了一驚,呆呆地有些說不出話。

  許適容見她這般反應,知是自己方才口氣太重,許是驚到了她,吸了口氣,稍稍平復了下方才的怒氣,這才緩了口氣道:「娘,我知你為我好。只我剛出了那事還沒幾天,現下真不想再談婚論嫁的。我絕無此等想頭,你快些回了那人去!」

  許夫人反應了過來,這才也是氣道:「你這死丫頭,我在人前雖都護著你的短,只你什麼樣,我這個做娘的還不知曉嗎?如今碰到了這樣的一個人,那人中意你,應了你過門後唯你一房,沒有那烏七八糟的小妾通房惹你礙眼。雖說他求這門親興許也有幾分是因你爹和幾個兄長的緣故,只自古做親,門第自然也是在考慮中的。當真是你三世修來的福分了,你還不領情,這般跟我吼叫!」

  許適容冷笑道:「不管他是因了誰的緣故來求親,我是必定沒有這個命來享這個福的。娘你還是趁早歇了心思。我什麼性子,你方才也是說了,最是清楚不過的。前次的事過去了,如今再逼我,指不定我會做出什麼事!」

  許夫人氣得頓腳,伸出了手就要往她臉上刮去,那手都到了臉蛋子前面帶出了風,終是生生收了回來,又氣又傷心道:「別的事我都可以由你,只這婚姻大事偏是由不得你的。這樣的人家自己找上門來,你回了去,下次就沒那好命再尋來了。你再多說也是無用,我自會做主,你就安生等著出嫁了。」說罷出了門去。

  許適容那幾個嫂子自是早得了消息,貞娘尤為歡喜。原來她聽說那徐進嶸手中掌握的綱運漕船無數,心中便盤算開來了。從前與些官夫人賞花聚會之時,便聽聞京中有人暗中將些南貨從漕船中夾帶過來出手的,獲利巨大,早就有些眼紅了,只恨沒有門路去插一腳。如今眼見那徐進嶸竟要成了自家妹夫,到時還不是自己張口的事情?正高興著,卻是聽聞丫頭來報,說嬌娘死活不願,與自己婆婆大吵大鬧,氣得她白了臉出了院子,嚇了一跳,哪裡還用許夫人多說,自是過去不住勸話。

  許適容剛被強行和離,好容易定下心思,暫時等著楊煥的消息,哪知轉眼竟又被告知有新的婚事送上門,求親的竟是那徐進嶸。想起此人之前的一路安排,排場不可謂不大,心思亦不可謂細密,若是旁人,只怕就會感激得無複以加了。

  偏生她自懷疑出自他之授意之後,心中便是梗得墜了塊石頭,待如今聽得他竟又托了陸夫人上門求親,那石頭已是變成了一堆蒼蠅。被貞娘幾個圍住勸了一日,聽她幾個口口聲聲那徐大人如何如何,心中一動,倒是有些被提醒了,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當下開口道:「嫂子幾個都說那人好,我倒要親自見下到底如何。我見了,當真是個好的,再言其它。若是沒你們說的這般,便是磨破了嘴皮子也休想我點頭。」

  貞娘一怔,勉強笑道:「小姑這話說的,從來只有男子要相看女方,哪有女方提出要相看男子的?這也有些少見了。」

  許適容冷笑道:「為何只有男子可以相看女子,女人家便不能相看男子了?我剛和離沒幾日,那人便上門求親了,還應允了如何如何的,想必也是個世間少有的奇男子了。既是這樣,相看下又能如何?還能少了塊肉不成?」

  原來此時風俗,有些男家怕媒婆誇大胡言,會要求和女家約在個幽雅僻靜的處所見面,名為「相看」,若是中意,便在女方頭上插只金釵,若是不中,則送塊綢布,名為「壓驚布」。貞娘聽她開口竟是要相看那徐大人,知道自己做不了的主的,急忙去報知了許夫人。

  許夫人聽得回報,說她一整日都是沒句話的,只此時好容易才開口說了這些,那話雖有些驚世駭俗,只聽著倒也不是一口拒了的樣子。她昨日雖是丟了狠話下去,只畢竟是心疼女兒,沒有叫陸夫人立時回去應允了,想著還要待她自己回心轉意了才好。

  此時聽得她如此說話,心想那徐大人自己見過一面的,亦是身長偉岸,氣度不凡的,女兒若是親眼見了說上幾句話,指不定就會回心轉意了。沉吟片刻,當下便應了下來,找到陸夫人說了。那陸夫人雖是有些訝異,只也滿口應了下來,自去傳話不提。

  徐進嶸聽得陸夫人如此回報,亦是有些驚訝,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婦人的臉孔身影。他雖前後只見過她四次面,只每次那婦人面貌卻是各不相同,叫他印象深刻,閉目便似栩栩浮上眼前。

  第一次通州城外的客棧,她被自己堂弟不小心驚馬撞到在地,明明見她倒地時面現痛苦之狀了,俄而自己起身後卻不過是娥眉微蹙,既無怨罵,也無責備,淡淡說了幾句便止了自己的丫頭轉身朝裡,整個人透出了股端莊沉靜,眼角連他那裡卻是掃都未曾掃一下;第二次見到是在陸府的園中,她醉臥春榻,豔若芙蓉,憨態可掬,髮間蝴蝶墮落卻是絲毫不自覺;再是陸府火場藏在屏風後的那個女子了,看著尋常男子亦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猙獰焦屍,竟是神情冷肅,目光中含冰帶魄,仿似她天生便應出現在此翻檢碎骨焦屍一般,當時此種震撼,實在是難用言語形容。最後一次記憶便停留在通州城裡漲水河畔,他遠遠瞧見了她在橋上,雖明知身邊跟了她夫婿,卻仍是鬼使神差般地跟了過去,為的竟是就要多看她一眼。

  他要什麼,自己從來都是很清楚的。而這個婦人身上,恰就有他想要的東西:仕途、美貌和他被引發的興趣。他隱忍不發,處心積慮加上天時人和,終是等到了今日。

  許府家人不會不應這門親事,他自是篤定,只那女子……他突地又想起那次陸府火場邊,自己候在畫堂大門外,她出來時抬頭驟然瞧見自己時的一雙眼睛,明明是如畫的一雙眼,裡面卻似是蘊了他有些無法捉摸的神韻。便是這種前所未見的無法捉摸叫他對自己抱得美人歸尚存一絲不確定。所以他要對她下功夫,對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下功夫,最後織成一張網,叫她便是有心,也是無力掙脫開來。

  陸夫人傳過了話,見徐進嶸沉吟不語,還道是為自己外甥女的出格舉動有些不快,急忙笑著解釋道:「我這外甥女脾性平日最是柔的,如今不過是得過一次教訓,這才謹慎了些……」

  徐進嶸揚起眉頭,亦是笑道:「此等想法,甚是合理。擇日不如撞日,明日便約在京裡的竹軒樓叫她相看,如何?」

  陸夫人見他不以為慍,鬆了口氣,又把許適容誇讚了幾句,這才告辭了離去。

  想到很快便要再見到那婦人,徐進嶸的心跳竟然也驟地加快了下。很久已經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便是前次被她父親引薦了去見那年輕皇帝,跪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現在的這種感覺,又緊張,又有些期待。

  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等著明日的來臨了。



第六十二章

  許適容坐在鏡前,有些漠然地由著邊上的許府丫頭和貞娘給自己梳妝打扮。粉塗得雪白,唇一點紅豔,眉描得黛青,腮撲成石榴嬌,透過那有些失真的銅鏡看,這樣一張臉,額間綴上時下貴婦名媛流行的一點朱紅花子,竟也透出了絲妖媚之氣。

  「小姑當真是花容月貌,這般裝扮出來,賽過九天仙女兒。」

  貞娘往她頭上插了支精巧的紅珊瑚金蕊華勝,左右端詳了下,這才笑眯眯道。

  許適容應景略略笑了下,貞娘這才挽了她手,親親熱熱地一道出去了,登上了早停在門口的馬車,與劉氏何氏一道陪著,送去昨日裡定好的竹軒樓了。

  竹軒樓雖地處鬧市,四周卻圍了修竹竿木,瞧著有幾分雅致幽僻的味道,素日裡也是個文人雅士聚會的常地。今日一早卻是被包了下來。

  徐進嶸早早便到了,預先選定的雅間裡,軒窗半掩,雖是早春時節,只暖意已漸,窗外幾支新發的枝條上綠意已然微微萌動了。待預先約定的時辰漸漸近了,他仍是端坐不動,只神色間顯出了幾分微微的凝重,似是有些留意外面的動靜。

  隨侍在側的那管事跟他多年,自是知他心意,立時便道:「大人,小人去外面瞧瞧……」

  徐進嶸尚未開口,便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稍顯淩亂的登閣腳步聲,又有婦人低低的談笑聲漸近,面上一鬆,瞧了那管事一眼。管事會意,立時便退了出去。

  待那陣笑聲越發近了,自己推門而出,一眼便瞧見那許嬌娘正被幾個婦人簇擁著過來。那幾個婦人服色富麗華美,臉上俱是堆滿了笑意。中間那許嬌娘瞧著與前幾次有些不同,應也是裝扮過的,水芙色的雨花錦羅衫,雙袖處壓了淺淺茉莉繡紋,下著淺藍托底襦裙,髮髻上斜斜插了一支珊瑚華勝,妝容精緻,也未見她帶笑,便叫身邊那幾個婦人滿身裹纏的綾羅金玉俱是黯淡無光。

  貞娘一眼瞧見了雅間門裡出來個男人,曉得便是今日的男家徐進嶸了,急忙搶著笑道:「早就聽說徐大人名字了,今日一見,果然是氣度不凡。徐大人來得早,方才我幾個還跟小姑打趣,怕來早了要候著呢,未料到竟是遲了你了,叫徐大人久等,當真是罪過了。」

  徐進嶸聽她說話,便曉得這幾個婦人應是許嬌娘的嫂子了,見她言談伶俐,遂見了禮,含笑道:「我也不過剛來片刻而已。夫人言重了。」

  貞娘和劉氏何氏從前雖聽說過他名字,只人卻是今日頭一回見。第一眼便覺著氣度軒昂了,待聽他開口說話間又儒雅有禮的,那印象一下便是極好了。各自回了禮,見嬌娘卻是立著不動仿似沒看見。貞娘急忙暗中扯了下她衣袖,見她卻仍恍若未覺地,怕徐進嶸掃了面子著惱,急忙抬眼望了過去。幸而他倒似是未覺,仍是含笑站到一邊,作勢請她幾個入內,這才稍稍放心下來,只暗中埋怨幾句她任性自是免不了的。

  待幾人都進去了坐定了,竹軒樓裡茶酒博士手腳麻利地送過了茶酒,貞娘見那徐進嶸端坐著和自己幾個寒暄,眼睛偶爾掃向自家小姑,那小姑卻是微微斂目,不知在想什麼的樣子,若非自己尋了些話頭出來,場面只怕就冷了下去。只又轉念一想,自家小姑也是頭一回相看這徐大人,這般反應才是正常,若是熱絡了,只怕會叫對方輕看。自己想通了,便也釋然了。方才說了些話,覺著有些口乾,順手端起面前的茶盞,一口還含在嘴裡,突聽身邊小姑道:「幾位嫂子,我有幾句話要與徐大人說道下。還請嫂子們暫時避讓下可好?」

  她幾個未料她竟會突然開口如此說話。那貞娘一口茶差點嗆住了,趕忙拿帕子壓住了嘴,好容易消了下去,這才和劉氏幾個換了個眼色。見她說話時嘴角邊雖帶了抵此後露出的第一絲兒笑意,口氣聽著也似是用商量的,只說完話後,那神色卻是不容置疑的樣子,一時都有些猶豫了起來。還沒想妥,便聽徐進嶸道:「夫人們若是信得過我徐某,便煩請暫且到另外雅間裡略坐下可好?已是備了薄酒茶水下去。」

  劉氏幾個見連他亦是如此開口了,對望一眼,只得站了起來往外出去了,自有那管事的將她幾個引去了邊上的一間裡去。

  「徐大人,前日裡我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我家陸姨媽竟說受了徐大人之托,前來求親。人貴有自知之明。蒙徐大人如此青眼,我實在擔當不起。今日厚顏邀了見面,為的就是請徐大人另擇佳偶,免得誤了終身大事。」

  劉氏貞娘幾個剛出去把門帶上,許適容便盯著徐進嶸,冷冷說道。

  徐進嶸眼見劉氏幾個剛走,她臉上方才說話時帶出的那一絲笑意便是隱了去,此時正直直地看著自己,眼裡似是浸染了一層早春的薄冰。愣怔了下,迎上了她的目光,哂笑了下,這才道:「徐某確是傾慕於你,這才求了貴府陸夫人代為傳話的。實在是鄭重萬分,絕非一時之念。」

  許適容見他說話間,目光望著自己,竟是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那話又說得直白,毫無遮遮掩掩的意思。雖早就有些知曉他是個什麼樣的,只此時當真聽到這般話,心頭仍是起了一絲慍意。

  強忍了下來,這才冷笑著道:「我自問無才無德,前幾日又剛被夫家所離,當真擔不起你的傾慕二字。從來娶妻講求門第裙帶,你若說是看上了我爹日後對你仕途的提攜,我倒還信幾分,也敬你是個敢說話的漢子,這般暗地裡盤算明面裡卻拿傾慕作幌子,實在是可笑至極。只我告訴你,京中高門權貴家中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家無數,朝中權勢不輸我爹的也大有人在,憑你現今的手腕,想娶個如意的也並非難事,這般自墮臉面有何意思?」

  徐進嶸一手一直狀似無意地在撥弄著自己面前茶盞的蓋子,聽完她這番話,竟又是微微笑了起來,點頭道:「你所言極是。徐某之所以想與貴府結親,確是存了日後仕途的考慮。只單單要在你這裡自墮顏面,卻自有我的緣由。」頓了下,突地將手上那茶盞蓋子一丟,緊緊盯著許適容問道:「你到底是誰,許嬌娘?」

  許適容見自己方才一番嘲諷,此人不但絲毫不露慚色,此時竟突地這樣盯住自己發問,心中倒是驚了下。只也不過略微一怔,已是冷笑道:「徐大人當真是管得寬了,我便是我,即便我不是我,與你又有何干?」

  徐進嶸仍是盯著她,只神色間已是有了幾分凝重,慢慢道:「我早已派人查過了,你自小便長在京中許翰林府上,十八歲嫁入太尉府,其間並無外出。若說讀過幾本詩書,那是自然。只你為何卻能操仵作驗屍之事?去歲青門那幾個案子,公堂之上雖都是史安舉證,只我早知曉是你之故。你若是翰林府上的千金,何以能憑了具屍骨便辨識出死者身份?何以能開棺卻面不改色?從前那幾樁,我還只聽聞而已,通州陸家一案,我卻是親眼見你在瓦礫堆中翻檢屍骨,狀極嫺熟,又憑了焦屍之狀下論他殺。舉凡男子也想不到,做不到的,你一個翰林千金又是何以做到的?」

  許適容冷冷看著他道:「世上之人,各有所好。就如徐大人你,喜好權勢,此卻是我之所好。平日書中研習,到了青門又有史安在一旁指教,這又有何奇怪了?我不解的是,連我夫君都不言的事,你為何卻要如此追根究底?」

  徐進嶸輕輕擊打了下桌案一角,揚起眉頭,哈哈笑道:「你果然是個有趣的女子。所答與我所想果然不同。也罷,你到底為何知曉這些並不緊要。緊要的是你是許大人的千金,偏生我又對你上了心。你方才不是說京中還有另些其父權勢亦不輸於你爹的閨閣女子嗎?你所說並不錯,只可惜徐某天生便是個性子怪癖的,只要上了心,別的再好也是入不了眼了。」

  許適容心中怒氣大盛,道:「徐進嶸,你實在不是個東西。」

  徐進嶸一怔,隨即反笑道:「願聞其詳。」

  許適容鄙夷道:「你要上心,那是你的事情,旁人自是管不了。只我瞧不起的卻是你的手段。你當我真不知曉麼?我家陸姨父為何會舉薦你到我爹面前?我夫君即便真和丫頭胡混,怎又會那麼巧恰就被我陸姨媽知曉,偏又是坐了你家的便車入京告知我娘?只怕青玉那丫頭如此做,和你也是脫不了干係!君子如玉,坦坦蕩蕩,你捫心自問,你都做過什麼?」

  徐進嶸看了她一眼,有些驚訝,只很快便又搖頭笑了起來。見她看著自己,一臉的厭憎之色,歎了口氣道:「我知曉你是個聰明的。原本還想著能瞞過你。既是被你猜中,我便也不隱瞞了。你陸家姨父舉薦我,只是因了他府上去歲那場火,重修畫堂房屋銀錢所費不少。我找到了你陸姨媽,給她指了條生財之道。她對我感激,我不過略加提醒,她自然便依了我的意思叫陸大人在你爹這裡舉薦我。這般我方能入京,最重要的是,結交了你府上一家;你陸姨媽恰巧撞到楊煥那醜事,又入京告知,也確是我暗中略使了些手段,只那楊煥也是該當如此倒黴。他若自己能把持得住,難道是我拿刀子架他脖子上不成?」

  「你胡說!」許適容猛地站了起來,怒道:「我家那夫君雖是不中用,只我剛離開沒幾日,我不信他立時便會做出此等事情!莫不是你叫人在他酒食裡動了手腳?還有青玉,你敢說你未曾逼了青玉如此?否則她好好的一個女孩兒會做這樣的事?」

  徐進嶸見她滿面怒容,倒是出奇地冷靜,只是道:「我命人入京查你,自然也知曉了那青玉原本是個妾的,只後來卻是不知為何成了個丫頭的身份。她是個罪官的女兒,還有個胞弟被遣到了北地服苦役。我將她胞弟弄了出來,回復了個平民身份。這才叫人告訴了她,要她在我吩咐的那日裡被人瞧見她與楊煥在床第上成了那事。至於她自己,若是因了這事,日後容不下身了,我亦可給她造個身份叫她悄悄隱逃了去。」

  青玉竟是有這般的隱情,許適容大是意外,一時竟是有些說不話了。徐進嶸又冷哼了聲道:「我徐某雖非君子,只下藥這般下三濫的事情卻是不屑做的。那青玉本就是楊煥的妾,我只叫那她纏上他,至於如何成事,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我管不了這許多。」

  許適容心頭有些亂,尚未回過神來,便聽那徐進嶸又道:「許大人與那楊家太尉不合,許夫人詐病召你回來,我人在京中,自是知曉此事,這才暗中排了人一路打點。你領不領情倒在其次,不過只是想叫你沿途少些顛簸而已,別無他意。如今你既已與那楊家再無干係了,我這才托了陸夫人上門求親。只要你點個頭,我明日立時便遣媒上門提親。」

  許適容聽他又繞回了提親的事,收拾起了方才因了提到楊煥有些紛亂的心情,冷笑道:「徐進嶸,似你這般慣用陰暗手段的人,叫我想起就覺糟心。我即便與那楊煥義絕了,也絕不會點頭嫁你!」

  徐進嶸似是知曉她會這般回答,也不惱,只哂笑道:「大丈夫成事,自是不拘小節,略施些手段又如何?這世道所謂君子,也不過是道貌岸然者居多。只我若娶了你為妻,日後必定會一心一意,更無妾室通房的事情,我徐某說到做到。我知你如今還有些不願,只也無妨,你爹娘都應允了的,待你嫁了過來,我是怎樣的人,你日後慢慢自然就會知道的。」說著伸手拿了桌案上早放置的一個匣子,打開了蓋子,推到了她面前。

  匣子裡是只點翠蝴蝶花勝。

  許適容覺著這東西有些面熟,再看一眼,突地覺著像是自己從前丟失的那只。只再瞧一下,卻又有些不確定了。這只花勝比起從前她丟失的那只,更是華美些,邊稜的花瓣上綴了顆顆寶石,流光溢彩。

  「此是你從前在陸府園子的竹亭裡小憩時遺下的,被我無意拾到。一直珍藏在手,如今既是要提親了,這才拿去叫巧匠重新打造了下,今日再還給了你,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

  許適容盯著這耀目的花勝,當真竟覺著有些刺目的痛了。拿了起來放在手上轉了一圈,淡淡笑道:「徐大人,蒙你保管至今,多謝了。只這東西,既是沾了別的男人的異味,我又豈會再戴回髮間?」說完卻是用力一丟,只聽啪一聲,那花勝已是被丟到了門口地板上,滴溜溜地打了滾,旋了良久才停下。

  「徐進嶸,你若罔顧我意願,強行上門提親,到了最後你不但娶不到一個可以助你飛黃騰達的妻子,相反,許府會和你反目成仇。」

  許適容說完這話,轉身便朝門口走去。只手堪堪碰到那門把,卻聽見外面木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似是有人在幾步並作一步地飛快登樓而上。也不大在意,正要開門,又聽傳來了一陣有些雜亂的聲響,似是幾個人跟了上來,扭纏在了一塊。

  「哎,小公爺,小公爺,這樓上當真闖不得啊,都被個貴客給包了的!怪了下來要吃罪的!」聽著似是樓裡掌櫃的口氣。

  「去你娘老子的貴客!小爺我來找我娘子!耽誤了小爺把你頭扭下來當蹴鞠踢!」

  許適容聽見有人這樣罵道。

  這聲音她十分地熟悉。只此刻,這略帶了嘶啞的聲音裡卻含了絲焦慮、不耐和……隱隱的憤怒。

  他怎會現在就來了?

  許適容愣在了原地。

  她回京統共也就半個月,自己又都一直都沒機會送信出去。便是太尉府裡知道了她回京,將兩人離休的事遞出信,最快也不過是幾日前的事情。他怎麼可能得了消息現在就回了京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1:08 PM

第六十三章

  「咣」一聲,許適容面前的那雙扇格窗紋木門被人猛地踹開,楊煥出現在了門口。

  兩人距離前次青門縣城外相別,也就一個半月的時間。許適容腦海中的他,仍是停留在前次離別時的樣子:襇衫毛氅,對自己滿臉的依依之色,故而此時驟見到面前這個衣腳沾染風塵、滿面鬍髭拉渣,面容緊得有些扭曲起來的人,一時竟是沒反應過來。待那人看見了她,大呼一聲「嬌娘」,衝了過來便一把將她緊緊抱住了,這才醒悟了過來,果真是楊煥回來了。

  她本是既盼望著他來,又擔心他未奉召私自回京會受責罰,前幾日裡心中一直在交織不停,便似油煎一般。此時被他緊緊抱住,竟是油然生出了歡喜之意,這歡喜比她自己之前想像的還要來得洶湧,來的猛烈。鼻端裡聞到了他身上的塵土之氣,只是這味道,叫她安心。

  「嬌娘,這到底算怎生一回事?」

  楊煥猛地又鬆開了她,兩個手握著她肩,眼睛睜得滾圓。

  許適容心頭一沉,正想問他是知曉這裡的事情趕了回來的,楊煥已是一把牽了她手,急匆匆道:「不管這許多了,你這就跟我回青門縣,叫這裡兩家人烏七八糟自管鬧去!」說著扭頭便朝外去。

  他的手有些粗,捏得太緊,她手有些微微的疼。

  許適容被他拉著,腳不由自主剛挪了下,身後已是響起了個聲音道:「楊大人,她如今已不是你的妻了。你還要帶去哪裡?」

  楊煥似是被針刺了下,猛地回過了頭,這才瞧見了屋子裡竟還立著個人。原來方才急怒攻心的,眼裡竟只剩下了個許適容,滿腦子只想著帶了她走。此時見到徐進嶸,這才想起方才從許府門口那家人處聽來的消息,一下便怒氣衝天,撒開了許適容的手,噔噔幾步到了他面前,提起拳頭便朝他臉面上直直捶了過去。

  徐進嶸方才見楊煥竟是趕到,實在有些出乎意料。按了他起先預想,那楊煥就算得了消息趕來,最快也要兩個月後了。到那時許嬌娘只怕已是自己的嬌妻了,他便是趕到了也是回天無力。哪知此時便是到了,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正思忖著哪裡出了紕漏,聽他說話竟似要帶了她回青門縣,自是出言阻攔。哪知這楊煥竟似塊爆炭,衝了過來便是狠狠一拳,一時有些料想不到,雖是側頭避讓了下,只嘴角也是被砸破了皮,嘴裡嘗到了似腥鹹的味道。

  楊煥見一拳打歪,沒出來個醬料鋪,火氣更甚,罵道:「你個烏龜兒子,從前裡面上和我長長短短的,原來背地裡竟都在算計我家嬌娘!我家嬌娘天仙樣的,豈是你這龜孫能肖想的!這就打死你這王八兒!」說著提拳又要打過去,卻聽身後響起了陣尖叫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嬌娘幾個嫂子聽到動靜趕了過來,那叫聲便是幾個嫂子所發。樓裡的掌櫃夥計並那徐府的管事也都衝了進來,一下架開了他手。

  劉氏何氏平日裡都是個老實人,哪裡見過這般打架的場面,早嚇得立在邊上目瞪口呆。那貞娘掙回了魂兒,臉雖也是有些發白,卻是尖聲大叫道:「楊煥,你好沒眼色!早幾日就和我家撇清干係了,怎的又闖了過來鬧事打人?沒見過似你這般的無賴子!」

  「楊大人,天子腳下,你也竟敢以下犯上,當真以為我家徐大人可欺嗎?」

  那徐府管家眼見自家大人被打,嘴角滲出了絲血跡,又驚又怒,聲音都有些發顫起來。

  楊煥卻是充耳未聞,一下竟是掙開了那幾個摟著他的人,紅了眼睛狀似猛虎般地又要撲上去扭打,卻聽身後又響起個清脆響亮的聲音怒斥道:「住手!」

  那聲音鑽入了他耳朵,整個人便似被定住了,慢慢轉頭看去,見果然是嬌娘正站在方才那地方,蹙眉望著自己。心中一下又是委屈,又是憤恨,也不管別人了,呼啦一下衝到了她身邊,抖著聲怒道:「他對你不懷好意,我幫你出氣兒,你連這也要怪我?」

  許適容便似未見,只對著徐進嶸淡淡道:「徐大人,我家夫君年少,一時改不了性子,方才失手傷了你,還望徐大人海涵。」

  徐進嶸眉頭微微皺起,伸手摸了下自己嘴角,攔住了兀自在叫的管家,看著許適容道:「便是沒有你話,我好歹比他也虛長幾歲,又豈會和他一般見識?許娘子儘管放心,只要他往後收住性子,我自不會和他計較。只方才我說的話,確是出於至誠。還望許娘子再考慮。」說完又對邊上的許適容三位嫂子道:「本該送幾位夫人回去的。只瞧著有些不便,徐某只得先行告退了,還望幾位夫人見諒。」

  劉氏幾個哪裡還說得出話,只知道點頭了,倒是貞娘急忙賠著笑臉應了聲。徐進嶸點頭,微微笑了下,看了許適容一眼,見她神情淡漠,並未瞧向自己。又望了眼方才被她擲到地板上的那枚蝴蝶花勝,知她此時必定是不會揀的,只盼往後有機會了,只心中終究禁不住仍有些悵然,俯身過去拾了起來,這才大步出了雅間。那管事的恨恨瞧了楊煥一眼,急忙也跟了出去。樓裡的掌櫃暗自心驚,急忙一路笑臉不住抱歉地一路送了出去。

  方才那徐進嶸揀了花勝離去,自是落入楊煥眼中。他起先聽那許府門房說嬌娘與徐進嶸約在此處相看,心中便是大怒了,只還有些不信,盼著是那門房在胡說八道。此時這花勝雖重新鑲了寶石,只仍被他一眼便認了出來。想起從前嬌娘說丟了的那只,居然落在這徐進嶸手上的。

  雖是不明所以,只心裡那一股酸氣卻是沖天直上三千尺,又見她打扮得與平日不大相同,便似神妃仙子般晃人眼睛,和了方才的怒氣,哪裡還忍得住,瞧著許適容便氣哼哼道:「你何時竟這般護著那姓徐的了?他方才叫你考慮,考慮什麼?若不是我沒了命地恰巧趕了過來,攔了你的相看,只怕你就當真要應了他了?」

  許適容方才叫停了他,不過是想著他私自入京先就有過了,再這般毆打上官,萬一被人彈劾上去,罪責只怕更重,一時情急,這才出聲阻攔的。此時見他非但不領自己好意,反倒赤了雙目在那裡唧唧歪歪個不停,滿嘴便似在噴糞,一下又想起他與青玉的那事情,心中便似橫生了根刺。

  她本也是個心高氣傲的,見他胡攪蠻纏,哪裡還願多說,只怒道:「你這人當真是越活越不知道長進了!你若都這般夾纏不清,我也懶怠跟你多說。你自己回去想妥當了再來找我!」說著已是扭身朝外去了。

  劉氏貞娘幾個本是有些擔心這兩人見了面便分不了了,哪知情勢急轉直下,眼見竟是吵了起來,又見嬌娘扭頭便走,心中都是鬆了口氣,也顧不得楊煥了,急忙跟著下去,簇擁著上了馬車,便叫那車夫回翰林府了。

  楊煥被罵,見她滿面怒容的,自己那火氣先便矮了幾分,待見她罵完,扭頭又出去了,那火立時便熄得沒了半絲熱氣,只剩呆愣的份兒了。待耳邊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才回過了神兒,拔腳便往外追去,幾步並作一步地下了樓梯,眼見酒樓外大門口嬌娘正被她幾個嫂子和丫頭簇擁上馬車,心中大是焦急,剛追出大門,卻見那幾輛馬車已是軲轆轆地走了,氣得捶胸頓足,邊上二寶這才露出了頭,怯怯道:「這可怎生是好?」

  那二寶的意思,是怕楊太尉知曉了他私自回京要責罰,說不定連帶自己也要吃些苦頭,楊煥卻是眼睛一瞪,怒道:「這還用問?我娘子眼見要沒了,你說怎生是好?」說著已是一疊聲催著牽馬過來。

  二寶無奈,只得牽了馬垂頭喪氣地過來,楊煥嫌他慢,劈手搶了馬韁,翻身上去便要追過去,哪知那馬卻是因了日夜兼程長途跋涉,還沒緩過勁來,恢恢兩聲,前蹄一軟便跪在了地上,卻是起不來了,只把楊煥氣得七竅生煙,丟開了馬韁自去尋車。

  許適容坐在車裡,眼見身邊幾個嫂子不住論著方才的場面,那貞娘尤其一驚一乍的,心中煩亂,只閉了眼不理。待到了許府,撇下了劉氏幾個,匆匆剛入內堂,便見自己娘和陸夫人笑眯眯迎了過來,知是來打聽的,更是不願多說,叫了聲便回了自己屋,將門閂下了。過了一會,門外那聲息終是悄了下來,想是許夫人兩個不見她開門,另尋她幾個嫂子去了。

  卻說許夫人聽得方才的事,大吃一驚。急忙喚了門房許大過來。許大苦了臉不住告饒道:「夫人饒了小人罷。實在是方才楊姑爺到了門口,小人攔著不讓進,他提了拳頭就要打,兇神惡煞般的,小人怕吃痛不過,這才沒奈何說了小主人的去處……」

  「糊塗東西!我家早幾日就和那楊家撇清了關係,如今哪裡還有什麼楊姑爺!」

  許大被許夫人啐了一口,自知失言,嚇得不住磕頭,口裡只求饒不已。

  許夫人皺眉厲聲喝道:「這頓打暫且先記下了。回去多叫幾個人好好守著門,那楊煥再來,只管閉門不理。若是敢再犯渾,有你好看的!」

  許大一個哆嗦,急忙磕頭道:「夫人放心,小人這就去把門守得連個蒼蠅也飛不進來!再犯錯,不用夫人多說,小人自己就去撞牆!」說著又磕了頭,急急忙忙爬了起來去了。

  許夫人罵走了門房,想起自家那丈夫今日休沐,此時應在書房,急忙趕了過去,將方才那事說了一遍。許翰林搖頭歎道:「他楊家竟有這般的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奉皇命便私自回京!也罷,看在與他家往日情面上,老夫也不去多言。你叫人只管閉了門不理便是。」

  許夫人冷笑道:「他楊家出了這樣的渾人,日後不定還要惹出什麼禍事。幸而與他家早了斷了,當真是兩不相干!」

  不說他兩個議論楊煥,只說那許大剛回了大門邊,便瞧見另個平日和自己一道值守的正朝著自己方向張望不已,神色有些張皇。心中一個咯噔,急忙趕了過去,聽見那人道:「不好了,楊姑爺又來了,正在叫門呢!」

  許大暗叫一聲倒黴,敲了他個爆栗頭,這才壓低了聲罵道:「什麼楊姑爺,被聽見了要討打是不是?」

  那門房立時噤聲。許大聽著外面砰砰的拍門聲,屏住了氣溜到門後聽了一會,果然是那楊家小公爺叫門的聲音,便自管蹲在地上門角,只當沒聽見了。心道左右那大門是金釘朱漆的,也不怕被他叫爛,待他叫累了沒人理會,自會消停下來離去。哪知沒一會,竟是砰地一聲,似是什麼重物砸了門環的樣子,嚇了一跳,急忙站了起來,趴著耳朵細聽,又是砰一下,這回連那厚實的木門也抖了下。

  那楊家姑爺是個什麼人,許大自是知曉,怕這般躲下去,萬一真砸壞了門,追問下來又是自己的罪過,急忙開了大門右邊扇上的小斗門,露出個臉,哀告道:「小公爺,夫人說了不許叫你進來的。小公爺你就行行好,莫要再為難小人了!」

  楊煥趕到了許府,見大門早已緊閉,拍了半日的門,裡面都沒動靜,一時怒上心頭,搬了塊邊上的大石頭便朝那兩個門環砸去,砸了兩下,見門房終是露出個臉,只不但不開門,反倒連稱呼也從楊姑爺變成了小公爺,火冒三丈,噗一聲丟了石塊,扭頭便走。

  許大方才說了話,便又啪一下合了小斗門,仔細聽了下,門外已是靜悄悄沒有動靜了,再開了那小斗門,見人果然已是去了,只剩塊大石頭丟在地上,還道那楊小公爺知難而退了,總算是鬆了口氣。複又合了門,自去一邊歇息了。

  哪知片刻過後,卻突聽見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又有人不斷拍門。與另個門房對望一眼,便微微開了小斗門,湊了過去一看,嚇得臉色唰地發白了。原來門外竟是圍了十來個的粗漢,瞧著打扮,都是附近平日裡在橋頭上立著等出賣力氣的挑夫之流。這些挑夫此時竟是齊齊抱了根圓滾滾的大粗木,邊上叉腰立了楊家的小公爺,橫眉豎目一臉戾氣。

  原來方才楊煥扭頭而去,卻是去了附近橋頭找了那些挑夫,啪一下丟了銀錢出來。那些挑夫見這位出手如此闊綽,一下都是圍了過來,生怕不用自己。待聽說是要抱木頭去撞翰林府的大門,一個個都是有些縮了回去,只還沒縮幾步,已是聽那位道:「知道小爺我是誰?我爹楊太尉,我姐宮中楊貴妃!就住鄭門邊,綽號小霸王,京裡混的誰不知曉我的名頭!那翰林家的偷藏了我娘子不叫我見面,小爺我是去奪我娘子回來!你們給我撞爛了他家門,回頭小爺我再賞一倍的銀錢!你們拿了錢自管散去走人!天塌下來也自有小爺我頂著。」

  那些腳夫見了這許多的錢,本就捨不得。待聽得這位竟有如此來頭,又是去奪娘子的,哪裡還捨得不去,興高采烈地去附近木材場裡挑了根最粗的,十來個人合抱了一路直奔翰林府,邊上倒是引來了無數看熱鬧的。

  楊煥見那小斗門終又開了,那門房露了個臉出來,怒道:「你開不開門?」

  許大看了十年的門,這樣的事情還是頭回碰到。嚇得手腳發軟,顫聲道:「小公爺……你行行好,夫人吩咐了說不叫開的。要不,你等下,我再去稟報夫人?」

  楊煥虎了臉,怒道:「快去!小爺我再等你片刻。我那丈母要是還不待見,就休怪我不給情面了。」

  許大腳底生風地刮了進去。許翰林兩個聽聞門外那楊煥竟是擺出了這樣的八卦陣,急匆匆地趕到了大門,開了那小斗門,果然瞧見門外楊煥一臉戾氣地立著,邊上是些圍抱了粗木的大漢,更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俱在指指點點的,自覺顏面大失,氣得手腳發抖,隔著那小斗門怒道:「楊家小兒,我許家與你已是再無瓜葛,這般糾纏上門,實在是無賴之舉,還不快些退去!」

  楊煥瞧見許翰林終是露出了個臉在跟自己說話,當下恭恭敬敬作了揖,這才道:「丈人在上,小婿這般也實在是無奈之舉。丈人丈母只要將我家娘子還我,小婿自當退去。」

  許夫人隔了門聽到,也顧不得體面,罵道:「楊煥你這無賴子,我家女兒已是有了人家,比你不知要好上多少。你趁早歇了那心思!」

  楊煥聞言,眉頭一皺,應道:「丈母既是這樣說,這回就是大開了門用大轎抬我,我也不樂意了!瞧這門口兩個獅子硬實,先拿來練手,瞧瞧這木樁子夠不夠力氣!」話說完,手一揮,那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的腳夫們抱了木頭,對準了兩頭大獅子,一下便用力撞了下去,只聽咚咚兩聲,兩個獅子頭掉落在地,碎成了幾瓣。



第六十四章

  許翰林眼見自家大門口蹲著的兩個威風凜凜的大石獅轉眼間竟是被撞得身首異處,又見外面街面上眾人俱在交頭接耳,甚至有出聲喝彩的,急怒攻心,顫著聲怒道:「楊煥你個無知小兒,搗毀我家石獅!天子腳下,竟也如此目無王法!你就不怕我告你到皇上面前?到那時,你爹就算只手通天,只怕也是護不了你了!」

  楊煥卻似充耳未聞,只陰著臉道:「我只要回我家娘子。丈人你開不開門?」

  一邊的許夫人哪裡還按捺地住,隔了門罵道:「楊煥,你我兩家早去衙門裡和離掉的了,白紙黑字蓋了府尹印鑒,回家找你娘要了去看個清楚。想進我家門,休想!」

  楊煥臉色一沉,朝那些腳夫怒道:「還等什麼,給我用力地撞!」

  腳夫們齊齊應了聲,抱住了大圓木,後退了幾步,口中喊著號子,直直便衝向了翰林府的大門。「咚」一聲巨響,只見門上中間兩個鐵環砰砰亂跳,厚實的木門發出沉悶的咯吱一聲,連門上簷頭瓦當處縫隙裡的塵土都撲簌簌抖落了下來。

  許翰林怒到了極點,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了,只手腳不住亂抖。

  楊煥歪著腦袋,正要命腳夫再撞,冷不丁聽見身後起了陣騷動,回頭一看,卻是自己老爹楊太尉帶了人,心急火燎地趕到了。邊上看熱鬧的立時便閃開了,分出了條道。

  楊煥不過略一猶豫,便扭轉了頭回來,惡狠狠一聲「撞」字已是又出來了。

  腳夫們尚未覺察身後異動,精神抖擻著又要來第二次撞擊了,蓄勢剛要待發,突聽有人在背後怒喝一聲道:「住手!都給我住手!」這才停了下來,回頭齊齊望去。見發話的人年近五旬,雖只著一身直掇青袍,只那臉容不怒自威的,更何況此時又一臉怒色,眉眼瞧著與這位楊小爺倒是有幾分像,一時被鎮住了,只抱著那木頭站在原地,齊齊看著楊煥。

  楊煥見楊太尉已是到了自己跟前,這才無奈轉過了身,喊了聲「爹」。

  楊太尉劈頭蓋臉罵道:「你個孽子!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爹?我道你還在青門縣裡安生做官呢,未想竟會趕到了此處鬧事!哪裡來的狗膽包天,連當朝命官家的大門都敢這般去撞,當真是給你老子長臉了!還不快給我跪下給許大人磕頭賠罪!」

  楊煥梗著脖子,面上漲得通紅,怒道:「他家奪了我娘子,又不叫我進去得見,我為何不能撞門?」

  楊太尉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上前一個巴掌便朝他頭上刮了下去,猶不解氣,又抬腳狠狠踹了他屁股,將他踹得跪到了地上。

  邊上那些腳夫們早看呆了,心道這回原來是老子半道裡殺了出來教訓兒子來了。怕受牽累,左右起先也是得了不少銀錢了,領頭的一個眼色,眾人便抱了那木頭,分開人群悄悄溜了去了。

  楊太尉這才轉身,對著小斗門裡的許翰林作揖,口中連連致歉道:「犬子頑劣,今日竟是鬧出這樣的事體,都怪我平日教導無方,還望許大人看在你我兩家往日情面上,多多包涵,我這就叫犬子給貴府賠罪了。」說著又踢了楊煥一腳,卻是命他出聲賠罪的。

  楊煥直挺挺跪著,只是一言不發。

  許翰林文人出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方才雖被氣狠了,只這楊煥此時若是服軟些,順勢磕頭賠個罪什麼的,他礙於身份,不定也就過去了,只瞧見那楊煥猶一臉桀驁的樣子,心火便是大旺,穩住了方才那亂抖的手腳,冷笑了道:「楊大人言重了,要怪只怪我家的石獅子不硬,略撞一下便掉了頭。要貴府公子給我賠罪,卻是擔待不起的。楊大人還是自便,回去想想怎生叫你公子早些回屬地的好,免得皇上知道了問起,又是樁官司!」說完卻是閃了人,將那小斗門噗地關上了。

  楊太尉被許翰林冷諷熱嘲一番,掃了個沒臉,立著那裡半日動彈不得。還沒緩過勁,眼見身邊自家那兒子竟又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狀似又要去拍門,勃然大怒,回頭喝道:「還呆愣著看什麼?嫌丟醜丟得還不夠嗎?快給我把這個孽子抓住了送回家中!」

  他一番喝斥,身後那些帶來的太尉府裡家人這才回過了神,一窩蜂地朝著楊煥湧了過去,七八個人按住了楊煥。楊太尉見他還在拼命掙扎,怒火中燒,親自拿了方才帶出的繩索,牢牢將他手捆在了背後,這才命人強行弄了回去。

  原來今日正逢休沐,楊太尉正在家中書房寫信,想著前些天自家與那許家鬧出了這樣的事,姜氏雖是去了封信給楊煥,只未看過,不知曉她是如何說道的,怕婦人家無知胡言亂語的,兒子收到信心中不安,打算自己好生解釋下,指點指點朝廷局勢,順帶再擺出老子的威風訓些叫他好生做官的話。

  信寫到一半,正琢磨著如何遣詞用句才能既顯出自己的諄諄之心,又不失往日威嚴,突聽人來報,那跟著小公爺去了青門縣的二寶居然回來了,說有急事要報。一時摸不清頭腦,還道是兒子在地方上出了難事,派了他回來傳信的,急忙叫帶了進來。待二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一通,得知竟是私自回京,今早剛到,家門未入便不但闖去竹軒樓打人,且又追去了翰林府要鬧事,氣得暴跳如雷,二話不說,拿了捆人的繩索,帶了七八個家人便朝許翰林家趕了過來。

  一路之上想著那楊煥外出歷練過半年多,只盼有了些樣子,勿要再捅出什麼簍子,自己到時去皇帝面前給他私自回京之罪求情開脫也好說話些,畢竟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哪知剛趕到翰林府的街口,便見那裡圍了一大群人,個個興高采烈似是在看熱鬧的樣子,心中已是暗叫不妙,待幾步並作一步地過去一看,自家兒子果然已是闖出了禍事,竟是將人家門口的兩個鎮宅寶獅都砸掉了頭,光禿禿只剩個身子,腦子當即嗡一聲,哪裡還跟他客氣,上去自是一個耳刮子外加一屁股墩了。

  姜氏方才得知了此事,又見楊太尉拿了繩索帶了人怒氣衝衝地出去,又驚又怕。她怕的倒不是兒子私自回京之罪,而是萬一他真闖了什麼禍,暴跳的楊太尉會下手狠辣,收不住輕重。若是南院楊昊夫妻在也好,還能幫著攔下,偏生前幾日宮中太后身子欠安,去了城外皇家別苑靜養,召了那顧氏相陪左右,楊昊見妻子不在身邊,便也出去了未回。如今府裡只剩個老夫人了。只如今情況緊急,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急急忙忙便去北屋裡搬求救兵了。

  楊太尉回了府,將楊煥推搡進自己書房,門一閂,直奔書案操起上面的一把銅尺,到了楊煥面前便怒駡道:「你個小畜生,我還道你長進了,卻原來和從前一個門洞裡鑽出的!我這就打死你,免得留著叫我丟臉!」說著已是舉起了手上的銅尺,啪一下夾頭夾腦地抽了下去。

  楊煥直直站著,也未閃避,耳面立時一陣火辣。只此時這疼痛卻是不覺了,心中那邪火卻是更旺上三分,非但不低頭,反倒是把頭抬得更高,梗了脖子嚷道:「我和嬌娘兩個好好的,你兩家要鬧便自管鬧去,為何拆散我和她?我不管,你今日打死我便算,打不死我,我明日還要去!」

  楊太尉氣得七竅生煙,那銅尺高高地又舉了起來,剛要落下,突地發覺這兒子半年多未見,此時站在那裡竟似高過自己半個頭了,從前一張白皙的臉也被曬得微黑,此刻沖自己怒目而視的眉眼裡又滿是倔強,瞧著竟似換了個人似的,略一愣怔,那銅尺便揮不下去了,慢慢放下了手,這才恨恨罵道:「孽子,你個孽子!自古兒女親事都是父母做主,他家既與我家生分了,各為前程,親家如何還能做得下去?散了便散了,叫你娘重新給你尋個便是!」

  楊煥怒道:「天上仙女我也不要!我只要我家嬌娘!」

  楊太尉見他竟是一根筋擰到底了,方才好容易消了下去的火又上來了,掄起了胳膊正要再抽下去,突聽那門被人在外拍得咣咣作響,又聽自己娘的聲音響起,知道必定是姜氏搬了救兵過來了,無奈只得過去開了門,一下便湧進了一群女人。

  姜氏大半年未見兒子,早是日思夜想的,此時見他立在那裡,手在後面被緊緊反綁著,嚇了一跳,慌忙過去不由分說地便解開了,嘴裡嘖嘖罵著老子心狠,勒得手上一道道印痕的。待抬頭見他一張臉又黑又瘦,右邊耳朵臉頰一道紅腫,轉頭瞧見太尉手上的銅尺,眼淚一下便出來了,一把摟住了楊煥心肝肉的叫個不停。

  老夫人瞧見孫子臉容帶了憔悴,面上又被兒子打得紅腫,也是心疼,過去罵道:「你教訓便教訓了,怎的專揀頭臉去打?下手也忒不知輕重了!」

  楊太尉不敢頂嘴,急忙好言勸慰了幾句,又親自送回了北屋,待回來了,見姜氏還圍著楊煥不住問長問短,那楊煥卻仍是立著紋絲不動,便似個木頭般,罵了聲「慈母多敗兒」,這才拿手指頭戳了他面門道:「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私自回京本就是個罪名了,又毆打上官,如今還去撞許家的大門,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明日被人彈劾上去,你便是死一百次,也休想我給你說一句話!這就去給我跪在祖宗靈位前反省,不認錯處,休想出門一步!」說著已是一疊聲叫人帶他下去看牢。姜氏不敢再攔,只得眼睜睜瞧著兒子被自己丈夫鎖進了那屋子命面壁思過去。

  楊太尉嘴巴雖是如此罵,心中卻也有些焦急,知道今日這事太過荒唐,許家豈會善罷甘休,只怕終是善了不成了。略一思忖,便出門去了,原來是去拜會幾個平日裡還合得來的朝臣,想叫明日朝會上幫自己說話來著。

  翰林府門口那兩個掉了頭的獅子早被清理掉了,只許家人卻仍是激憤難平,許夫人扯著陸夫人和幾個媳婦聲討楊煥就不必說了,後來回府才知曉了事情的三個兒子知曉了此事,更是激憤難平。

  「爹,他楊家雖位高權重,只我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那姓楊的小子如此狂妄,竟欺到家門口來了,明日朝會,爹若礙於情面不好告他,就由我出面上諫!他身為朝廷外放,未奉詔就私自回京,此一罪,毆打上官,此二罪,打破鎮宅石獅,公然欺侮朝廷重臣,此三罪,三罪並罰,就算他家宮中有貴妃,我也不信皇上不會治他的罪!」

  許府裡的三公子乃朝奉郎,即左司諫,本就是個諫議官,位序僅次於諫議大夫,前程似錦,也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聽得此事,一下便是拍案而起。

  許翰林沉吟不語。他雖與楊太尉因了政見不同,兩家反目,只趨吉避凶亦是人之常情,他雖有些酸腐,倒也並非小人一個,今日雖是被楊煥這混小子氣得夠嗆,給了楊太尉老大一個沒臉,只此時靜下心來,卻是有些沉吟不語起來。

  「爹,你還想什麼?都鬧到我家門上撒潑來了,再不給點顏色瞧瞧,當真以為我家無人了!」

  嬌娘另兩個兄長見父親不語,亦是齊聲如此說道。

  許翰林正要開口,突聽書房門外有人敲門,幾個人抬眼望去,見竟是嬌娘立著。有些意外,問道:「你來做什麼?這日裡亂的,早些去歇息了。」

  許適容到了他幾個跟前,微微衽襝,這才正色道:「爹,幾位兄長,按理這話我也不該多說。我家與他楊家本是姻親,前幾日裡母親和我婆婆兩人鬧到開封府府尹處的事,想必早就成了外面人的笑談了。女兒本就覺著沒臉見人了。今日又出了這樣的事,明日爹與兄長若是再告到御前,豈不是火上澆油,又將兩家推上風口浪尖,叫人家背地裡嘲笑?爹娘幾個平日裡不是口口聲聲都為我好嗎?當真對我若是還有半分憐惜,這樣的醜事,就該想法壓下去才好,還會商議著怎麼拎到朝堂上去講嗎?還請爹和幾位兄長顧惜我的顏面,莫要讓我成了京中之人背後笑話的談資!」

  許適容說完,定定望著許翰林。

  許翰林眉頭緊鎖,她幾個哥哥亦是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半晌,許翰林才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道:「兩家本是姻親,如今這般反目,本就成人笑柄了。該當如何,爹自有分寸,你下去歇著吧。」

  許適容見他意思,似是有些被說動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鄭重道謝了,回了自己屋子。洗漱後躺下睡覺,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中那自責之意愈發濃了起來。

  楊煥千里迢迢趕回,恰見自己與那徐進嶸如此景象,以他素日的脾性,會有當時反應也是正常,自己不該因了心中對青玉那事的結,一時氣惱起來就針尖對麥芒,翻臉丟下他走人,以致於鬧出了後面的荒唐事情。方才雖勸了許翰林,瞧著似是有些果效,只往後自己與他到底該如何收場,竟是也有些茫然了。不禁長長歎了口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正有些睡意,突聽門外傳來了陣響動。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想起自己院子裡還有許夫人派來夜裡值守的兩個婆子,故而雖是有些奇怪,只也不在意,翻身往裡正要再睡,耳邊已是聽見鳥啄般的輕輕叩擊門欞聲。

  「嬌娘,是我……」

  黑暗裡,一個壓低了的熟悉聲音傳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1:48 PM

第六十五章

  許適容一下坐了起來,以為自己聽錯了。待又聽到叩門聲,這才猛地掀開了被衾,胡亂趿了繡鞋在腳上,飛奔著到了門邊,拉開門閂。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寂靜的夜半時分,聽起來有些刺耳。

  門外正站著楊煥,黯淡的夜色裡,一雙眼睛卻似夜行動物般閃閃有光。

  許適容一時有些發怔,胸中便似有無數的話爭先恐後地要湧出口,卻不知先說什麼好。

  「你……」

  她剛開口,便已是被他一把給扯了過去,緊緊地摟住了。

  他的手臂圈住她腰身,越收越緊,緊得她幾乎要透不出氣了。只她仍是一動不動地任他抱著,感覺著他埋頭在自己頸項邊時透出的沉重呼吸。

  他的呼吸很重,鼻息熱熱地拂過她耳際,兩人的心都跳得厲害。

  待他終於鬆開了些,許適容掙脫出了他懷抱,飛快地關上了門反閂起來,心中只覺又是歡喜,又是緊張,一把捉住了他手,壓低了聲道:「院裡還有兩個婆子值守著,沒被發覺嗎?」

  她未等到楊煥回答,自己卻是低低驚呼了一聲,原來已被他抱了起來往塌上去了,待壓了她在自己身下,這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官人想你了,總是有法子的!」不由分說便狠狠壓上了她唇。

  許適容心中縱是有千萬個疑團,此時也是說不出話了,被他壓著肆意蹂躪了片刻,黑暗裡只聞兩人有些粗重的呼吸聲。突覺小腹處一涼,原來他手已是分開了她中衣,探了進去向下。

  許適容被這突如其來的涼意一下給喚回了神,想起外面那兩個婆子,急忙抓住了他手道:「快別胡鬧了。有什麼話快說了。外面有婆子守夜著。」

  楊煥低低一笑道:「兩個婆子正在替你我守著呢!你怕什麼!」

  許適容一怔,楊煥這才把經過匆匆說了下。

  原來他被楊太尉罰跪在祖宗靈位前,姜氏心疼兒子,待丈夫夜歸後聽得明日要帶了過去面聖,自己先行乞罪求罰,便爭執了幾句。楊太尉罵了她句頭髮長見識短,拂袖去了妾室屋子。姜氏又驚又怕,待熬到了二更,實在忍不住了,這才偷拿了鑰匙,放了楊煥出來,塞了包銀錢過去。她意思是叫他先避個一兩日,待自己想個緣由進宮見了女兒,央她在皇帝面前先保了弟弟平安,這再回來。

  楊煥被關在裡面,本就挖空了心思在想著怎生出去,此時聽的自己老娘如此說道,自是滿口子應了下來。待悄悄出了太尉府,卻直奔翰林家去了。

  那二寶也是跟了出來的。他今日偷溜回去報信,雖也是出於好心,只此時見了楊煥,還是有些惴惴的,只等著訓斥加屁股墩了,待見他竟似個沒事人般沒理睬自己,這才悄悄鬆了口氣。只跟著沒走多遠,就覺著不對勁,竟又是去白日裡鬧過一次的翰林府的方向,嚇得一把扯住了求道:「小公爺,你就行行好,半夜三更的別再去撞人家門了。再被大人知曉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楊煥敲了他個爆栗,這才罵道:「你個蠢蛋。誰說要去再撞他家門了。只管跟我過來就好!」

  二寶聽他說不再去撞門,這才放下了心,只仍有些不解,心裡嘀嘀咕咕地跟著到了翰林府。見他繞著外面的院牆走,最後停在巷子裡的東北角院牆外,命他蹲下去,這才恍然大悟,自家小公爺白日撞門,晚間竟改翻牆了。

  心裡暗暗叫苦,只也無可奈何,只得叫他踩了自己的肩,使了吃奶的力氣,這才慢慢站了起來,托著他爬上了牆頭騎著,又接了丟下的一根繩子,站在牆外死命拉著,待他沿了牆裡垂下的溜了下去,這才收回了繩,自己蹲在牆角等著如法泡制再弄他出來,心中只盼著千萬莫要被人發現才好。

  翰林府本就不大,楊煥從前也來過幾趟,故而有些印象。半夜三更的便是值守的下人也是昏昏欲睡的,哪裡會想到有人竟夜半翻牆入內。他沒幾下便拐到了許嬌娘從前閨閣所在的院子,踩著矮牆上花窗的孔,不費吹灰之力便落了地。

  那被許夫人派來值守的兩個婆子夜裡眠淺,又恰巧起夜,聽見外面似有走動聲,便開門查看動靜。赫然瞧見個人影在往邊上嬌娘閨閣裡去,嚇了一跳,剛要大叫出聲,一下卻是喊不出話了,原來那人已是到了近前,飛快往她兩個人嘴裡塞了塊硬硬的東西。

  婆子大驚失色地急忙吐了出來,借了月色一瞧,白晃晃的竟是塊銀子,抬頭再看,那人竟是楊家小公爺,正笑嘻嘻低聲道:「我找我家娘子,說兩句話便走。媽媽們辛苦了,拿去明日吃杯酒。」

  兩個婆子捨不得銀錢,正猶豫著,見楊煥已是閃身去叩嬌娘房門了。心道好歹他姑爺這名頭去了也沒幾日,摸著那熱乎勁還在的。兩人對看一眼,一咬牙,便作沒見到,揣了銀錢入了衣襟。怕被人知曉,自己反倒去院子門邊守著了。

  許適容聽他這般說,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推開了他兀自不住亂摸的手,自己下去到門口,開了門探出頭看了下,見果然靜悄悄一片的,這才回來點了桌案上的燈盞,回頭看向仍歪在自己塌上的楊煥。突見他臉頰上竟是一道青腫之印,驚呼一聲,已是到了他跟前,正要問緣由,突地明白了過來,除了楊太尉,還有誰會這般下手?當下爬上了榻,跪到了他身邊,伸手輕輕撫觸了下他臉,低聲道:「很痛嗎?」

  楊煥本早就忘了自己臉上的傷,待被她伸手輕輕觸摸,這才覺著火辣,呲牙裂嘴道:「痛死了。你快給我吹吹。」

  許適容收回了手,低聲斥道:「誰會想到你如此沒腦子,竟幹出這樣的蠢事來!」

  楊煥見撒嬌不成,反被她訓斥,伸手一下又按了她躺到自己身邊摟住了,這才悶悶不樂道:「誰叫你要和那個姓徐的去相看?罵了我又丟下我自管走了。我要找你,他們又不教我進去,我不撞門難道撞牆去?」

  許適容歎了口氣,輕聲道:「前幾日他托人上門求親,我爹娘瞧著便是要應了的意思……」

  楊煥噌一下坐了起來,怒道:「你是我娘子,哪裡來的糊塗丈人和丈母,又要將你另許?」

  許適容搖頭道:「我自是不願。今日叫了他去那,就是當面拒了他的意思。」

  楊煥這才稍緩,只神色裡瞧著仍是十二分的不痛快,氣哼哼道:「他識相最好,若不識相,我見一次就打一次。」

  許適容見他說話裡又儘是憊賴樣,猛地想起青玉那事,心中不快,只哼了一聲不語。

  楊煥見她沉下了臉,暗叫不妙,心知青玉那事必定早是傳到了她耳朵裡的,且自己拼死趕了過來要找她,起由也正是那事,避是避不了了,當下硬著頭皮道:「嬌娘,我有個事跟你說,你聽了千萬莫要惱……」

  許適容嗯了一聲。

  楊煥看她一眼,這才小心翼翼道:「你出發回京後沒多久,州府裡就下了人檢視海塘,完了鄰縣知縣說老娘過壽,我推辭不過也去了。不是腿沒好全麼,聽了你的話,酒也沒喝多少,竟是暈暈沉沉的,被二寶扶著就去睡了。第二日早上醒來,我自個都不曉得怎麼回事,就聽人說我昨夜裡跟青玉一道睡的,今早被人撞了個現行……」

  許適容一下也是坐了起來,瞪著他道:「你到底和她睡了沒?」

  楊煥抹了下額頭的汗,小聲道:「嬌娘,我也不敢騙你,我當真是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明明那日我是帶二寶過去的,那青玉和平日一樣見不著人影的。她到底怎生會跑到鄰縣去和我睡一起被人瞧見,我實在是不清楚……只我估摸著應是沒那個事的,我自己那裡都乾乾淨淨的呢……必定是被人給坑了,故意要離間你我的!起先我還想不通是哪個要害我,如今算是知道了,和那姓徐的脫不了干係!」

  許適容皺眉道:「青玉呢?她如今在哪?出了那事,你有問過她嗎?」

  楊煥氣道:「這個青玉當真是弄不清楚!那日一早我醒來時,她早就不見人影了。待我知曉了事情,趕回去要尋她問個清楚,她倒是把自己鎖在屋裡一聲不吭,一連兩日都不露臉,連廚娘送去飯菜叫吃都不開門。想著還要留著她等你回來對質清楚的,怕萬一餓死了我就當真是說不清了,這才去踹開她門,你猜怎樣?她竟比我還要凶!還罵我蠢,連自家娘子被人算計都不知道,拿了個笤帚趕了我出來。氣得我……」

  「然後你就進京了?」

  許適容斜睨了他一眼,問道。

  楊煥急忙點頭道:「我越想越是不對。丈母平日裡身子好得似頭牛,這病也太蹊蹺。又出了這樣的倒黴事,偏生還被你姨媽知曉了,想是必定要傳到你娘耳朵裡去的,不定會說成什麼樣。那青玉又神神鬼鬼的,說的話也奇怪,我哪裡還待得住,交代了下事便往京中趕了。偏生湊巧,路上在驛站裡竟是遇到了我娘派了送信的家人,看了信才知曉兩家竟是義絕了,一下腦子裡便亂成一團,只想拼了命的去找你,差點累死那馬……」

  許適容聽他說到最後,連聲音都微微有些發抖,心中也是發酸,歎了口氣道:「你當真是個傻子。似你這般鬧,非但見不著我,反倒是惹出了麻煩。就算徐進嶸和我爹他們不告到御前,你私自回京這一條罪就有些麻煩……」

  楊煥見她神色漸軟,心中鬆了口氣,怕她擔心,嘿嘿笑了下,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什麼。

  許適容聽罷,盯著他瞧了半日,這才啼笑皆非道:「虧你想得出來!」

  楊煥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我進京是要搶回我娘子的。若是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怎麼帶你回去?」

  許適容搖頭歎道:「就你滿肚子鬼主意,只盼著能有用呢。」

  楊煥不語,只定定瞧著她,冷不丁一下將她又扯進了自己懷裡,抱住胡亂啃咬了一通,這才低聲喃喃道:「嬌娘……我知道了我兩家義絕拆了你我的事,你不知道……我當時真的便似遭了五雷轟頂……你若不要我了嫁給別人,我……我……」後面的話卻是我不出來了。

  許適容撫了下他頭臉,又輕輕親了他一口,這才道:「你放心。你去哪,我跟你去哪。」

  她雖只短短幾句話,楊煥卻不啻是得了定心丸。人一鬆,那念頭立時便出來了,不由分說按了她躺下,一邊解她衣衫,一邊含含糊糊道:「不行了。前幾次都是你在我上面,你又羞羞答答的,這回可要換我在上面了……」

  許適容見他那腦筋一下竟又跳到那上面去了,用力拍開他正揉搓自己胸口的手,低聲斥道:「外面有婆子看著呢,明日朝堂上還不知道怎生一番光景。你還是早些回去了的好。」

  楊煥不捨,只見她已是坐起了身,便似要送自己出去的樣子了,乾脆一下躺了下去,氣道:「不成。我連夜趕路,骨頭都散架了,那斷腿不定又要壞了,你給我揉揉。」

  許適容見他已是攤手攤腳一動不動地,兩個眼睛看著自己,一副你不伺候我就不走的樣子,一時無計可施。突想起今日乍然見到他時的那模樣,心裡也當真有些心疼,當下便坐在他身邊,果真給他慢慢揉捏了起來,想著等下再哄他回去。

  哪知沒一會,竟是聽到了陣呼嚕聲,抬眼瞧見,那楊煥竟已是睡了過去。原來他心急火燎日夜兼程地趕路,今日又如此大鬧一場,實在是疲累之極,不過是提了一口氣才撐了下來。此時放下了心,又躺在自己心上人的身邊,整個人鬆弛下來,哪裡還熬得住,自然便睡了過去。

  許適容撫了下他臉額,見他睡得香,不忍叫醒。自己披衣出去,見那兩個婆子還守著,低聲叫閂緊院門便是,不用守了。婆子無奈,只得照了吩咐自己也回屋了。

  楊煥這一覺卻是睡到快五更才醒,整個人精神奕奕的,看見了躺自己身邊的許適容,便似餓虎般要撲過來。被許適容好說歹說,又指著有些泛了天青色的窗子叫他看,想起今日還要被自己老爹拎著去請罪的,等他發現自己沒人影了,只怕又要大發雷霆。這才無奈起了身,只臨走前不忘又狠狠揉捏她一把,丟下句「我今晚再來,你等著我」,這才趁了殘餘的夜色悄悄出了院子,到了原先那牆邊。一個呼哨,驚醒了蹲在牆外昏昏欲睡的二寶,急忙丟了繩子進來,依了起先法子爬出了牆,兩人這才急匆匆回了太尉府。



第六十六章

  楊煥回了太尉府,便一陣風似地旋進了靜室跪回了靈位前的蒲團上。

  楊太尉每逢早朝,五更多便要起身趕去宮裡候著的。待到了靜室,一眼瞧見那門虛掩著,門上的鎖卻是沒了,以為他偷跑了,怒意又起,咣一下推開了門,卻見自家兒子正在那裡跪得筆直,火氣這才消了下來。

  楊煥回身,叫了聲爹,笑嘻嘻道:「娘心疼我,昨夜叫我回屋去睡,被我拒了。若不好好反省到自個的錯處,絕不離此一步。」

  楊太尉狐疑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道:「可反省到了?」

  楊煥一本正經道:「跪了祖宗靈位一夜,終是反省到了。昨日確是我做錯了,錯得厲害。今日見了我丈人,必定是要磕頭賠罪,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楊太尉盯他一眼,負手朝外去了,走了幾步,回頭見他還跪在那裡,喝道:「還不跟來?今日到了御前,你給我只管跪下認罪,別話一句不用說,我自會說。另幾位大人也應了會幫著給你求情。你到時若再這般不知輕重胡言亂語的,當真便沒地救了。」

  楊煥這才從地上起來,唯唯諾諾地應了,跟著到了皇宮,入了皇宮宣德樓下的正門,經過大慶殿時,正聽到裡面太史局負責檢查刻漏的官員手執牙牌在報告時辰,恰卯時二刻整。再入了長慶門,依次經過樞密院、中書省、都堂,終是到了明堂。

  這明堂是朝會時文武大臣等候時的休息之所。楊煥低了頭跟著楊太尉入內,見裡面已是聚了不少人,或坐或立的。瞧見楊太尉進來,紛紛過來寒暄。

  前些時日,太尉府和翰林府兩家夫人鬧到開封府的事情早傳得人盡皆知,那李府尹的一首打油詩判詞更是傳得沸沸揚揚。前波未平,後浪又起,昨日太尉府公子為了奪妻,竟千里迢迢趕回京城大鬧翰林府,怒撞門口的石獅子,一夜之間便又傳開了,風頭直蓋前幾個月朝廷裡對李元昊或戰或和的話題。

  莫說京中知曉這兩家的高門大戶,便是街頭巷尾的平頭百姓也在津津樂道。此時眾人見這太尉竟帶了兒子過來請罪,都是紛紛上前,雖口中說著勸慰話的多,只各式各樣的目光卻是齊齊掃向了楊煥。好在他臉皮厚,遵了出門前楊太尉的吩咐,只垂了頭束手不動,任人觀瞻。沒一會卻聽見門口又響起了腳步聲,抬眼望去,原來是許翰林和三個兒子到了。

  許翰林與平日交好的幾些官員寒暄過後,便坐了下來閉目養神。突地覺著面前似有異動,睜眼瞧去,見楊煥不知何時竟跪在了自己面前。臉一沉,把身子側了下道:「楊大人這是做什麼,折煞老夫了。」

  楊煥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這才正色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昨日一時犯了糊塗,做出了過激之事。昨夜越想越是不安。今日跟了我爹過來,一來是向皇上請罪,二來是當了諸位叔伯的面,向岳父求饒,還請岳父看在我誠心告饒的份上,這就饒了我吧!」

  許翰林哼了一聲,不悅道:「兩家早就撇清關係了,你還口口聲聲岳父做什麼,老夫受不起。」

  楊煥搖頭道:「聖人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更何況我叫過幾年的岳父,自是要尊一輩子的。」

  許翰林見他滿臉正色,口中說出的卻是歪理,又見邊上有同僚似在發笑的樣子,一時氣結,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楊煥,你昨日叫人搗毀我家門口石獅,威風八面得緊,今日何必又如此惺惺作態?」

  許翰林身後的許家老三氣不過,跳了出來斥道。

  楊煥站了起來,對著許家老三作了個揖,這才笑嘻嘻道:「內兄勿惱,昨日確是我的不對。回去了就賠十對石獅子過去,必定要叫大門比原先威風百倍。」

  他這話說完,明堂裡卻是滿堂大笑起來。獨許家父子和一邊的楊太尉臉色有些難看。剛進來的徐進嶸站在門口,看著神色倒一片淡然。

  楊太尉氣得不行。本是叫兒子好好賠罪的,起先瞧著倒有模有樣,哪知話不過三句,便又惹出了一身騷。恨不得再揪住兒子耳朵痛駡幾句,只當著眾多同僚面,卻是有些做不出來。心中正不痛快,突聽外面保章正官員報點,說是辰時正了。眾人急忙收斂了,理了下衣帽,依了次序出了明堂,朝著文德殿去了。

  楊太尉低聲命楊煥在此候著,又狠狠剜了他一眼,這才匆匆去了。

  仁宗早朝,聽了前幾日裡進行的從京師衛士中擇選勇者為正副指揮使從邊的奏報,又問了糧草輜重裝備狀況,定了大軍開拔之日,見以許翰林為首的主和派雖不再出言阻撓,卻是個個滿面陰沉,仿似此戰出兵必敗的模樣,心中稍稍不快,見無事可議了,正要叫退朝,突見右列裡楊太尉出來,似是有本要奏的樣子,遂問道:「楊愛卿有何要說?」

  楊太尉到了大殿正中,話未出口,先便是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痛心疾首道:「皇上,臣犬子楊煥年前承蒙皇上厚愛,被派到通州青門縣任知縣。臣聽聞他到任上倒也做了些實事,心中甚是欣慰。哪知犬子狂憊無知,昨日竟私自入京了。臣不勝惶恐,嚴加斥責。不敢隱瞞,今日一早便勒令他過來,親自向皇上請罪。求皇上責罰!」

  仁宗聽罷,這才想起前幾日裡聽人暗中上報過楊許兩親家反目成仇,不顧當朝重臣的臉面,鬧到開封府判離休的事情,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想必那楊煥私自回京,莫非竟是和此有關?當下沉了臉道:「他為何未奉召便私自入京?豈不知太祖規制,此乃重罪?」

  楊太尉暗暗心驚,急忙道:「臣不敢隱瞞,此事說來雖話長,只起由卻是我家與許大人兩家斷親所至。犬子許是顧念舊情,聽聞消息,這才飛奔入京,此外絕無他由。望皇上明察,臣伏乞告饒。」說著磕頭不已。

  仁宗正沉吟著,突見座下又一人閃了出來道:「皇上,這楊煥既為朝廷外放命官,竟敢不奉皇命便私自入京,此本就是重罪,乃是不忠;即便似楊大人所言,別無他由,只自古兒女婚事,自是聽從父母之命,他這般不遵長命,乃是不孝;不尊長命也罷,竟又鬧去許大人家,將許家門口兩個石獅子都砸得稀爛,叫許大人顏面無存,又是不義。此等不忠不孝不義之徒,臣身為諫官,實在是不吐不快。還望皇上重責,以儆天下效尤!」

  楊太尉望去,見說話的竟是素來以為人寡薄尖刻出名的張御史,與自己素來又嫌隙的。又見那許翰林父子只立著冷眼旁觀,閉口不語,心中又驚又怒,急忙伏地又道:「張大人所言雖無差錯,只犬子脾性生來如此,只怪臣自小教養不當,並非有意為之。想是驟然得知與媳婦分離的消息,一時難以自控,這才作出此等事情。還請皇上萬萬明察。」

  他話說完,邊上另幾個平日要好的范仲淹等人便也出來俱是開聲求情。

  仁宗沉吟了下,這才道:「楊愛卿,你方才不是說楊煥已到殿外候著的嗎?這就叫他進來,朕要聽他自己解釋!」

  楊太尉急忙磕頭稱謝,早有邊上侍衛過去傳話。

  楊煥正等得無聊,突聽外面有人傳喚,急忙跟著那侍衛一路過去,進了文德殿,他一進去,見滿朝文武的目光齊刷刷落到了自己身上,突想起了去年之時也是在此的另個集英殿中,自己威震八方的情景,一時精神抖擻,目不斜視大踏步地到了殿中,朝著座上的年輕皇帝重重磕了頭。

  仁宗見他比起前次,人黑瘦了些,只精神頭瞧著卻是旺發,想起從前得知他在地方上做出的實事,果然比另些年長卻只知道在自己面前誇誇其談倚老賣老的臣子要好多,可見自己用人眼光確是獨到,心中先便有三分歡喜。只也未表露出來,只沉著臉道:「楊煥,你可知罪?」

  楊煥茫然道:「臣愚昧,請皇上明示。」

  仁宗哼了一聲道:「方才張御史上奏,彈劾你乃不忠不孝不義之徒。你私離轄地闖入京城,此不忠;你不尊父母之命,此不孝;你到許家尋釁滋事,此不義。你自己有何話要說?」

  楊煥急忙又磕了頭,這才道:「皇上,臣的丈母詐病將內子哄騙回家藏起來,臣前去尋找,卻不教臣得見,一時情急,這才做了些不當的舉動,臣方才已是朝丈人賠罪了……」

  他話音未落,早已忍不住的許家老三便出聲反駁道:「皇上,休聽他胡言亂語。我兩家早已去開封府衙門立書為證判了離休,早就毫無干係了。倒是他竟打上門來,不但撞壞了我家門口的石獅,差點連大門也撞破。此等狂妄之徒,還請皇上嚴懲!」

  楊煥斜睨了他一眼,這才朗聲道:「皇上,天朝律例規制,凡夫妻離休,有三法。一為休,二為和離,三便是官府強判。臣與內子脾性相投,臣自不會休她,她亦不會與臣和離。方才臣內兄所言的,便是官府強判了。只官府強判也要有個緣由的,如今無緣無故就如此下了判書,雖是兩家父母尊長之意,只於王法不合,臣自要尊王法為上。」

  仁宗看向刑部尚書,問道:「可有此事?」

  刑部尚書急忙出列道:「皇上,方才楊大人所言倒也沒錯。據我朝律令,官府強行判離,乃是夫妻凡發現有『違律為婚』、『妻背夫在逃』、『夫逃亡三年』、『夫逼妻為娼』、『翁欺姦男婦』等等緣由,兩家任一方才可訴至官府請求判離。若無此等行狀,一般不得判離。」

  楊煥接口道:「正是。臣與內子恩愛非常,哪裡有這般不堪的事由?故而那判書雖出自開封府府尹之手,畢竟皇家王法為大,臣斗膽,這才不認這樁官司的。內子雖是臣丈人之女,只既出嫁了,自是我楊家的人了,臣上門去要回自家的人,丈人卻閉門不理,臣萬般無奈,這才有了過激之舉。」

  仁宗皺眉看向了開封府李府尹,問道:「當日你經手此事,他兩家可有提到為何由頭?」

  李獻臣見自己被扯了進去,這才出列無奈道:「皇上明察。當日許夫人和楊夫人一道鬧到府衙裡要判離休,吵得厲害,臣萬般無奈,想著總歸是兩家父母之意,這才沒問緣由,下了判書的。臣處置不當,還請皇上降罪。」

  仁宗哼了一聲,眼睛掃了一圈許翰林和楊太尉,見這兩位神色裡都有幾分尷尬,遂不耐煩道:「好一樁糊塗官司!堂堂開封府府尹,如此被兩個婦人左右,你當的好府尹!回去了再審審清楚,凡事須得以我朝王法為大!」

  李府尹被訓,不敢辯駁,急忙應了下來,這才退了回去,額頭已是出了層汗意。

  仁宗這才看向楊煥道:「起先那事暫且撇過,只你未奉詔命便私自回京,這又作何解釋?」

  楊太尉聽得此話,心中又有些惴惴起來。抬眼望向楊煥,示意他磕頭請罪便是,哪知那楊煥卻是歡天喜地道:「皇上,臣此次斗膽回京,只是受了青門縣萬民所托,將個祥瑞之物進獻給皇上!」

  此話一出,滿朝文武俱是面露異色。仁宗一愣,奇道:「祥瑞之物?」

  楊煥點頭,正色道:「皇上,臣前些時日督檢海塘之時,突聞民夫來報,深挖海塘基腳之時,竟是得到一塊奇石。急忙過去一瞧,見竟是塊一尺來方的天成龜石,洗淨之後,見通體青黃,頭腳栩栩,最奇的是龜殼之上的紋路瞧著竟似些字。臣才疏學淺,叫了衙門裡的縣丞來辨,這才曉得竟是古體的「天佑寶木」四字。寶木合體,不正是個宋字嗎?此乃天將祥瑞,保佑我大宋萬年基業啊。民眾聞之,無不歡欣跪拜,定要叫臣將這天降祥瑞呈上給皇上。臣不敢推脫,這才斗膽入了京城,一心想著要將這消息早些傳達天聽,這才自己日夜兼程地趕路,那祥瑞之物仍在路上,正命人好生護送,不日想必也應會到!」

  這一番話下來,大殿裡鴉雀無聲。好半晌,也不知是哪個先起了個頭,道了聲「恭喜皇上」,恭賀聲便響起一片。

  「皇上,我大軍即將北上之際,竟得此天降祥瑞,實乃大吉大利之兆!必定要詔告出去,好叫天下得知。」

  平日裡最是善於逢迎拍馬的中書令立時大聲道,附和聲不斷。也有幾個站著不語的,如范仲淹等人,只也都是面上含笑瞧著。

  仁宗雖是半信半疑,只恰逢出兵之際,他正為朝中諸多干擾和軍心不振有些愁煩,此時這楊煥送上了如此一個天賜良機可以借機振奮軍心,便似鑽入了他心窩裡,哪裡還不順勢應承下來的,哈哈笑道:「楊愛卿果然忠心可嘉!待朕接到上天所賜奇石,必定淨手焚香恭迎!」

  楊煥笑嘻嘻又磕頭,這才道:「皇上,臣此次回來,還有一事相求。」

  仁宗道:「講!」

  楊煥道:「縣裡百姓都說待海塘修成之日,要在這神龜出土之地築碑立石。百姓們托請臣,求得皇上賜下墨寶,為海塘起名。盼借了神龜和皇上的福澤,護佑我一方百姓平安豐饒。」

  仁宗聞言更是歡喜,連聲准奏。

  那起先出來彈劾的張御史眼見情勢急轉直下,瞥見楊太尉喜笑顏開的,心有不甘,又出來奏道:「皇上,楊大人私自回京之罪自可免罰,只他身為朝廷命官,昨日如此行事,粗鄙不堪,傳到街頭巷尾,實在是有失朝廷顏面。不可不究。」

  仁宗聞言,心中雖不喜此人的不識相,只他說得在理,也不好斥責,想了下,便沉了臉道:「安大人,你說該當如何處罰?」

  那安大人便是方才說過話的刑部尚書。平日裡與楊太尉關係不錯,且他也是個有眼色,方才明明瞧見皇上滿面笑意的,自是知曉他心意,略一思索,便回道:「楊大人舉止失當,有失朝廷官員體統,按了律例本該杖責二十,只顧念他進寶之功,罰他三年俸祿。皇上覺得可妥?」

  仁宗嗯了一聲,心道這才是個識相的,遂看向楊煥道:「你可認罰?」

  楊煥急忙磕頭道:「臣心甘情願。罰得極為妥當。」心中卻道你便是罰我三十年俸祿我也無妨。

  仁宗滿意,起身道:「無事散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12:08 AM

第六十七章

  皇帝身影消失在殿後了,百官卻仍沒有散去,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猶在低聲議論,各色眼神不住瞟向楊煥。只他渾然未覺的樣子,笑嘻嘻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楊太尉萬萬沒有想到這事體竟會如此過去了,起先自是又驚又喜,只很快心中便生出了絲疑慮。見幾個官員正朝楊煥走去,瞧著要搭訕的樣子,急忙過去告了聲罪,扯了便往殿外走去,瞧著左右無人了,這才壓低了聲問道:「你老實說,哪裡來的天降祥瑞?」

  楊煥正色道:「方才我在殿上不是都講了嗎?爹放心,這般大事體,我哪敢信口胡扯?欺君可是要掉腦袋的。」

  楊太尉盯了他一會,面色陰晴不定,好半晌才歎道:「也罷。我就盼你那個祥瑞早日送到了。」

  楊煥正要說話,突聽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扭頭一看,見竟是皇帝身邊的黃門內侍。

  「皇上請楊大人入御書房。」

  楊太尉以為叫的是自己,正要過去,卻聽那內侍又道:「是小楊大人。」

  楊太尉一怔,轉頭看向楊煥,神色裡一下有些擔憂。

  楊煥摸了摸頭,哦了一聲,只得跟了那內侍匆匆過去。

  皇帝的御書房就在睿思閣中。楊煥隨了那內侍進去時,見仁宗仍著方才那身朝服,坐在桌案之後,手上拿了張信筏正在看。

  楊煥跪下行了禮,只聽仁宗略微唔了一聲,半晌也未開腔。忍不住偷眼看了下,見他眼睛仍盯著那紙,一動不動地,只眉頭微皺,神色瞧著有些陰鬱。心中不禁敲了下鼓。正瞧著,突見仁宗將手上的紙揉成了一團,一下丟出去老遠,神色裡有些憤然。嚇了一跳,不敢再看,急忙低下了頭。

  「楊煥,你可知朕何以要傳了你到此?」

  半晌,仁宗終是發問。

  楊煥略微抬頭,見比起方才,他神色已是一片平靜了。心中暗暗納罕,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竟惹得他如此怒氣。只面上卻恭恭敬敬道:「臣愚鈍。請皇上明示。」

  仁宗哼了一聲,看著楊煥似笑非笑道:「楊煥,你若愚鈍,這滿朝文武只怕就沒有敢稱自己不愚鈍了。你方才在大殿裡的一番說辭很是不錯啊,叫朕竟是尋不了你的錯處。」

  楊煥心中咯噔一下,急忙俯下去連磕了幾個頭。不過電光火石間,心中已是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了,待抬起頭,面上已是一片坦誠道:「皇上果然英名神武,臣心知方才那番說辭必定瞞不過皇上的。正想著自己前來求見招供請罪,未料皇上就已傳喚臣了。這就都老實說了。那奇石神龜確實是在海塘基腳挖出的,百姓俱都以為是天降祥瑞要立碑築石,此也千真萬確。唯一那龜甲之上的古體字,乃是臣大了膽子附會出來的。求皇上念臣一片忠心,從輕責罰。」

  「哦?你欺瞞君上,竟也敢說自己一片忠心?」

  仁宗看著他,慢悠悠道。

  楊煥拿衣袖抹了下額頭的汗,這才又道:「臣確系一片忠心。臣在年前幾個月,便從家父書信中得知朝中大臣為了戰和在爭論不休,極是不忿,只恨自己外放,否則早就請求皇上派臣北上去領兵殺敵了。我堂堂大宋,豈可叫蠻夷族類輕視了去?後得知皇上終是下令北進攻伐,臣萬分鼓舞,皇上真乃英明主上!待得此奇石,應了百姓之求入京獻貢,才又知曉朝中那些膽小守舊之輩仍在妄圖阻攔皇上,心中便想著怎生才好叫這些人閉嘴,免得擾了皇上佈置戰事,卻是一時苦於無法。方才大殿之上,臣抬頭見皇上姿態雄偉,便如天人再世,這才福至心靈,那話便脫口而出了。雖是欺瞞了皇上,只確是出於心中感念,一片忠心!求皇上明察!」說完便是俯首不起。

  仁宗眼裡已是有了些許笑意,面上忍著沒有現出。他方才在大殿裡,聽楊煥如此天花亂墜一通,心中雖是有所疑慮,只他所言,恰是自己當下所需,自是順水推舟地應了下來。過後心中卻是有些不甘,這才另叫了楊煥過來。

  想著他若是抵死不認,自己雖不好治他個欺君之罪,總也要給他個下馬威,好叫他得知皇帝不是那麼好欺瞞的。此時自己不過輕輕巧巧一句話,他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認了罪,且那話聽著明知雖有拍馬之嫌,卻是貼心無比,自是全身如被熨過一遍,每個毛孔都舒展了開來,連方才因為收到託病出宮靜養卻不忘送來命他收回出兵之命的劉太后書信的惱怒,也是被沖淡了不少。

  原來仁宗自幼被劉太后扶養,後雖登上帝位,朝中真正執政之人卻都是劉太后。他雖恭孝,只自己漸大,劉太后卻仍處處欲要掣肘於他,心中也是日漸不滿。此次對李元昊出兵,太后自是與些守舊朝臣一道反對,見他堅持不肯退讓,太后一則年老日漸體衰,二則心中惱怒,這才託病出去修養。只又放心不下,這才再派人送來書信,命他求和退兵。仁宗卻是箭在弦上了,又豈肯收回?這才惱將起來,揉了那書信丟到地上。

  此時心情轉好,見楊煥仍趴在地上不敢看自己,突地起了戲弄之意,當下咳嗽一聲道:「聽你這般說話,倒也確實是忠心可嘉。你方才不是說要請命殺敵嗎?朕這就給你機會,叫你當個指揮使,隨了范卿不日北上延州,你可願意?」

  楊煥萬沒料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一番胡謅又惹出了仁宗這話。聽得叫他北上延州,心中跳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往後與嬌娘再不得見面了,一下暗暗叫苦,只面上哪裡還敢說不,急忙又磕頭應道:「臣自是萬死不辭!」

  仁宗那手在桌案面上叩了數下,一語不發,似是在沉吟。

  楊煥屏住呼吸,豎著耳朵。

  仁宗又重重叩擊了下,突地抬眉笑道:「暫且算了。這青門海塘既是出了如此祥瑞之物,如今也是樁大事了。你還是先回去把海塘修好,把那塊碑給朕立起來。朕若是得空,不定哪日還會率了文武百官過去親自拜下。」

  楊煥心中大呼僥倖,急忙又磕頭應了下來。哪知這口氣還未透完,仁宗已是又續道:「你有忠君報國之心,朕聞之亦是欣慰。可見你並非那種仰仗家世貪圖享樂之輩,你貴妃姐姐知曉,想必也會歡喜。朕自會成全你。那李元昊兇悍,這場戰事朕估摸著一時也難以平定下來的,待你修完海塘,也需一年半載的,到時若是有需,朕自會再派你前去。你以為如何?」

  楊煥聽得不是立刻便要他去,心中這才稍稍定了下來,急忙滿口子地應了下來。

  仁宗甚是滿意,哈哈笑道:「楊煥,朕去歲在集英殿聽得你那一句妙語,便覺你是可用之人。如今看來果然未教朕失望。回去了好生做事,朕必定不會虧待了你!」

  楊煥連聲稱謝,磕頭正要退下,突聽仁宗又壓低了聲,似是不經意道:「你方才殿上說那龜甲上有古體天佑寶木四字?」

  楊煥一怔,立時便是明白了過來,大聲道:「皇上放心,確是有的!」心道便是沒有,小爺我也早就把它給弄上去了。

  仁宗看他一眼,點頭不語。楊煥這才倒退了出去,待回到了明堂外,見楊太尉仍在那裡焦急等待。一見到他便問究竟。楊煥自是將前面部分略過不提,只說皇上意欲往後派他亦去北防。

  楊太尉聞之,大驚失色,只再一想,此話皇上既是出口了,自是難收成命。自家兒子幾斤幾兩,他這個做爹的自是清楚。如今只盼這戰事旗開得勝,沒等到那海塘修成便班師回朝了。實在不濟真要過去,自己到時也只能去求了范仲淹,叫他照看著些。這般想著,才算是稍稍放下了心。

  待父子兩個回了太尉府,怕說了出去惹老夫人和姜氏擔心,此事自是隻字未提。只那姜氏見楊煥竟是未聽自己話躲走,大是驚訝。待聽得此事已是揭過不提了,這才放下心來,卻又被楊太尉狠狠訓斥了幾句,說是不顧體統,和那許夫人一般見識,如今丟醜都丟到金鑾殿前了。

  姜氏被罵,心中自是不服,回嘴道:「你不是也知曉的麼?如今倒都怪起我來了!」

  楊太尉氣道:「我何時叫你鬧到開封府去離休了?」拂袖而去。

  姜氏見自己理虧,也不理睬,只顧自己拉住楊煥問長問短個不停。

  楊煥雖放下了一樁心事,只另樁許楊兩家這場糊塗官司的心事卻仍在。叫姜氏去府衙裡要求改判,姜氏卻是瞪了眼道:「這樣人家裡出來的媳婦,我卻是瞧不上眼的。如今好不容易斷了,又回來做甚?娘這就給你另尋個好的。」

  楊煥見她油鹽不進,氣得直頓腳,怒道:「嬌娘要不回,我就不娶!叫你斷子絕孫好快活!」

  姜氏睜大了眼,手指頭戳著他額頭,顫聲罵道:「要提和離的先是他家!如今要改判,也是要他家先去!再說了,他家不去,我自家一人去了能有用?」

  楊煥聽她說的倒也有理,只自己如今又是把許家得罪狠了,便是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只怕也是沒用的,一時無計可施,發狠道:「管不了你們這許多。我自會帶了嬌娘走路!」說罷扭頭便走,直把姜氏氣得直罵自己怎的生出了這般反骨的兒子。

  楊煥一心記掛著今夜相約,好容易熬到了夜深人靜,這才悄悄又拎了二寶過去。到了昨夜那牆角,如法炮製地翻了進去。那二寶也學聰明了,雖是不敢走遠,卻從巷子尾邊上人家積的一堆雜物堆裡揀出自己白日裡預先藏好的小杌子,坐了上去靠在個避風的牆角,又從身上摸出包鹽豉豆和香糖果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嘴裡丟,慢慢打發起時辰來了。

  楊煥照了昨夜路徑,悄悄翻進了許適容院子。迎頭又碰到那兩個早有備的婆子,照舊塞了銀錢,那兩婆子一回生二回熟的,自去輪班守著院子門了。

  楊煥不過略微敲了下門,那門便是開了條縫,原來許適容早等著的了。他閃身入內閉了門,一把抱住了許適容便丟榻上,摸著黑三兩下剝光了兩人身上衣物,狠狠便壓了上去,嘴裡含含混混道:「不行了,趁著我還在,趕緊地給我生幾個娃娃出來,再磨嘰,怕就沒得生了!」



第六十八章

  許適容聽他嘴裡如此念叨,有些不解,剛想推開他問個清楚,已是覺著一陣溫熱的氣息輕噴到了自己面前,剛張開嘴,嘴唇便被他一下牢牢噙住了。低低呼了一聲,卻又已是被他吞噬進了口中。他舌尖一下侵入,瞬間便攻城略地肆意翻攪,不停的吸啜讓她身子禁不住微微地顫動。這熟悉的寵溺的味道,令她原本想問話的念頭早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光裸的胳膊已是攀附上了他的頸項,緊緊纏住。

  楊煥感覺到了自己身下她的反應,微微溫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便用力如分冰破玉般地衝了進去。

  許適容下意識地尖聲啊了一下,猛想起外面還有婆子守著,急忙又緊緊閉住了口。只她方才那聲音,落入楊煥耳中卻不啻是最美妙的樂聲,士氣大振,伴隨著兩人壓抑著的喘息和低吟聲,屋子裡漸漸彌漫開了一陣旖旎的味道……

  一戰方休,許適容下了榻點了燈盞,用塊帕子稍稍理淨了下自己和他,扭身正要吹滅燭火,卻已被身邊的楊煥又摟入了懷裡,方才披的外衣也是滑落了下來,烏黑長髮順著光潔的肩垂了下來,一半披住胸前猶在輕輕顫動的雪裡嬌紅,一半覆在玲瓏腰身處,燭火映照下,凝脂般的肌膚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嫣然撩人。

  「恁久了,方才總算叫我壓了你一回……」

  楊煥兩手穿過她腋下圍住了她腰身,又低頭親她後面耳垂,笑嘻嘻貼著耳輕聲道。

  許適容雖是與他早有肌膚之親,只仍是不慣在他面前光裸著身子,伸手扯了被衾遮到了肩,這才狠狠擰了下他大腿。楊煥一邊呼痛,一邊卻是把那被衾往下拉,嘴裡嘟囔道:「不許遮起來,我還沒看夠呢。」

  許適容回頭,見身後他下巴撐在自己肩上,手托著她胸,視線正從後落在上面,有些羞窘,又拉上了被衾,楊煥哪裡肯依,複又扯下,兩人來去扯了一會,又已是雙雙撲在了枕上。見他眼睛發亮地似是又要壓過來,急忙用手攔住了道:「你起先進來時說那話,到底甚麼意思?」

  楊煥想了下,這才鬆開了手壓到自己腦後,仰躺在枕上道:「嬌娘,你官人我被皇上惦記上了,沒准過些時日就要去西北打仗了。」

  許適容有些吃驚。楊煥這才將今日殿上和御書房裡的事情說了一遍。待說完了,又側身朝她,伸手撫摸下她臉,愁眉道:「往後真被派了過去的話,速戰速決倒好。就怕拖個三年五載地回不來。別的倒都好說,恁長時間見不著你,可怎生是好?我今日在皇上面前雖是吹噓了一通,只往後戰況到底如何,心中實在也是沒數。」

  許適容仔細回想,卻也想不起來到底要多久才能打完仗議和,見他愁煩,便軟語安慰道:「西夏雖彪悍,其國家資財卻遠不如宋,禁不起長久的戰事消耗。就算它如今掠境有所得,只與先前依照兩國和約和榷場交易所得的貨財相比,實在是得不償失。那李元昊又好大喜功,之前就四處征戰,國庫想必也是空乏,如今與宋再開戰,榷場交易中斷,百姓必定會怨聲載道。且你想,一邊的遼國又豈會坐視西夏雄起,成為自己心腹之患?必定也是要出手干預下的。」

  楊煥聽她一番話,眉頭這才漸展,湊了過來狠狠抱住親了一口,笑道:「還是娘子有見識,果然有道理呢。往後當真若被派了過去,自當拼了命地大幹一場。豈不聞英雄自古出戰場?」

  許適容呸了他一口,笑駡道:「好個厚臉皮的,竟敢自稱英雄。你當英雄那麼好當,隨便什麼阿貓阿狗拉去戰場都能當英雄?」

  楊煥一拍胸膛,揚眉道:「小爺我要麼不幹,幹了就必定是要爭個個中翹楚的!當年京城花街,誰比我名頭響?如今洗手不幹,改做知縣,全國哪個知縣有我這般露臉?往後若去打西夏,必定也是要爭個第一回來!」

  許適容笑著踹了他一腳,卻是被他一手抓住腳丫,來回摸個不停,癢得不住發笑,連蹬了幾下,好不容易才縮回了腳,突地又想起了個事,好奇道:「你在皇帝面前說的那龜石,當真是從海塘下挖出的?」

  楊煥不語,卻是自己扯了被衾蒙住了頭。被許適容一把掀開,原來是躲在下面笑個不停,嘴巴卻是緊緊閉著。許適容更是好奇,問了幾次,見他都不說,惱將起來,翻身騎他身上扭住,用力捶打了幾下,楊煥這才抱住頭告饒道:「娘子饒了我吧。這就老實說了。」說著已是將她拉了貼近自己,湊到了她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

  許適容起先雖是已有幾分猜疑,只親耳聽他這般說出口,仍是吃驚不小,半晌才道:「你膽子也忒大了些,連這都敢幹……」

  楊煥嘿嘿一笑,滿不在乎道:「這算甚麼。我若不預先想個萬無一失的招出來,這般貿然進京,還能有好果子吃?只要能弄你回來,還真沒有小爺我不敢幹的事。」

  原來那天降祥瑞的神石,竟是他臨行前命木縣丞悄悄預先埋在那裡,次日故意指使民夫才挖出的。至於那塊龜石,取自從前修築海塘開山採石時表面有風化痕跡的平橢圓形子石,磕之層層脫落弄出來的。

  那木縣丞起先乍聽,自是有些膽怯,只又轉念一想,自己辛苦熬到快白頭,也不過個九品的縣丞。前朝女帝武曌時期,便有數人因了獻瑞升官得志,可見自古便沒有不受祥瑞的帝王。自己不若趁此抱緊這知縣大人的腿,憑了天降祥瑞一事,不定還能搏個功名出來。這才一咬牙悄悄去做了的。

  許適容回過神兒來,這才發覺自己竟又是趴在他身上被他摟住,覺著有些曖昧,急忙要爬下來,楊煥卻是不依,覺她不停扭身,自己下腹反倒又是異樣起來,二話不說地坐了起來便將她猛地抱起,拖到榻沿抬了她一腿,自己站到了地上。

  許適容嚇了一跳,卻又不敢高呼,掙扎著只想縮回腿,只他大手卻是十分強硬,不容她後退,心中羞慚至極,抬起另一未被鉗制的腳朝他踢了過去,慌亂中卻是打在他臉上,被楊煥又一把捉住,送進嘴裡狠狠咬了一口。

  大驚失色之下,雙手不住拍打他肩膀頭部,卻是徒勞無功,到了最後只剩低低地嗚咽出聲了,眼前只覺天旋地轉,也不知被折騰了多久,這才終是雲散雨消。只她卻早已是手腳酸軟,臥著任他為自己輕柔擦拭淨了,又覺他抱住了自己腰,貼了過來一道躺下,再懶得動彈,閉上了眼睛,這才倦極沉沉地睡了過去。

  楊煥來時已是深夜,這幾番糾纏下來,又一更過去,待兩人依偎躺下之時,已是四更多了,這一覺好眠,連窗外清曉已漸侵入院落重簾也是不覺。

  那兩婆子這兩夜得了大錢,心花怒放地,昨夜守著之時,隱隱似是聽見那屋裡傳來幾陣悶響,自是心知肚明,對望兩眼偷笑幾下,便作充耳未聞。只長夜漫漫地熬著難過,一個婆子摸出自己從前偷藏在屋子裡的酒,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對喝了起來,到了最後醉眼惺忪的,一個大著舌頭叫另個先守著,自己先睡下再起來換。另個沒撐幾下,亦是睏頓得不行,心道靠著門眯下眼便好。哪知眼一閉,頭便是歪到了肩上,連口水滴到衣襟濕了一灘也是不曉得。

  也是合該不消停。偏生這日一早的,那貞娘想起徐進嶸自前次相看過後便一直沒了後訊,雖不知他兩個相看之時的景象,只嬌娘想必是說了什麼,這才阻了人家的後續。見春日初暖,晴空嬌麗的,突發興致,便想著叫了她一道去城外北金水河邊的養種園裡探春遊玩散散心,順道再勸幾句,仗了自己的一張巧嘴,不定能說動幾分。主意打定,便興沖沖朝她那院落裡去。

  只待走近了,心中卻是有些不解。雖時辰還早,只平日裡似這時候她這院落裡門早就開了的,此時卻仍是兩扉緊閉。她起得晚倒也情有可原,裡面那幾個許夫人派來半是伺候半是守看的婆子卻也這般懶怠,實在是不像話,心中一下有些惱怒,啪啪地便拍起了門。

  拍了半日,屋子離院門近些的那倆婆子這才有些入耳,眼睛睜開了條線,猛瞧見外面竟已是天光大亮了,這才跳了起來,睡意一下全無,相對看了一眼,一個問:「那楊小爺走了沒?」一個道:「我怎曉得?想來應是去了的。」

  兩人正面面相覷一時無計,耳朵裡聽見那拍門聲更響,又有府上三少夫人帶了怒意的聲音傳來,曉得她平日的厲害,使了個眼色,一個便磨磨蹭蹭地應著聲過去開門,一個卻是飛快地竄到了許適容屋子門口,敲了幾下門,壓低了聲急道:「小主人可醒了?外面你三嫂子來拍門了。」心中只不住念菩薩陀佛,盼著那楊小爺已經和昨夜一般早早就離去了的。

  外面那嘈聲剛響起,許適容一下便是醒了過來,聽得貞娘找了過來,扭頭見楊煥那手仍攬住自己腰,兀自睡得香。略微猶豫了下,便輕輕推了幾下。只聽他唔唔兩聲,眼睛就是不睜開,那手反倒是將自己摟得更緊,一咬牙,忍不住伸手重重扭了把他臉,楊煥這才茫然睜開了眼,只很快便露出了笑,翻了個身趴在枕上,歪過臉看著她低聲道:「娘子昨夜可是不滿我的伺候?怎的一大早就死命擰起我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12:25 AM

第六十九章

  許適容踢了下他,這才朝門口呶嘴道:「睡過頭了。如今我嫂子找上門來了,把你出去的路給堵了。」

  楊煥這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是大亮,坐起身來扭頭看了下窗子方向,略一怔,看向許適容,有些遲疑道:「嬌娘,你要是怕的話,我找個地先躲起來?」

  許適容不置一詞,只赤腳下去趿了鞋,將昨夜自己和他胡亂丟地上的衣物一股腦兒都揀了過來扔在塌上,自己揀了一邊飛快穿著,一邊道:「我倒是無妨……」

  楊煥聞得此言,竟又躺了下去,只笑眯眯看著她穿衣,自己卻是一動不動。

  許適容聽得門外那婆子敲門聲更甚,他此時居然還巋然不動,急得跳腳道:「你還不穿回衣裳?等下人就來了。」

  「來了便來了。你既是不怕,我豈會怕?我在我娘子屋裡,別人能奈我何?索性鬧開了,我今日就把你帶家裡去,省得總這樣偷偷摸摸!」

  許適容見他說話時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恨得牙咬咬道:「我的小公爺!別人雖是奈何不了你,只你這樣光溜溜的,叫人瞧見總不好,你不害臊,我都害臊!」說著已是從一堆衣物裡抖出了他裡衣,扯住他手死命拉著坐了起來便往他身上套,只越是急,那衣服的繫帶卻越是穿不進去,偏生他此時還不安生,只不住拿鼻臉蹭她俯身靠近時的胸口之處。

  許適容聽得門外腳步聲愈發近了,又聽婆子和自己三嫂子應話,想那貞娘已經靠近了,見他還嬉皮笑臉,一下火起,伸手狠狠擰住了他耳朵,低聲斥道:「還不快些穿起來!」

  楊煥哎喲一聲,抬頭見她橫眉豎目的,知道是真急了,這才嘿嘿一笑,猛一下掀開了被衾,當著她面赤條條跳了下來,抓了衣物,自己穿了起來。

  卻說門外那貞娘,站在院外不知拍了多少下門,又見到那個被派去伺候自己小姑臉面的丫頭也是送了水過來,一問原來也是老早便來過,只起先見院門緊閉,不敢拍叫又折了回去而已。心中更惱,又狠命拍了幾下,這才見個婆子慢吞吞將門打開了條縫,咣一下猛地推開,一腳跨了進來便怒駡偷懶。婆子不敢聲辯,只唯唯諾諾應了,跟在後面往許適容屋裡去,心中惴惴不安。

  貞娘走近嬌娘屋子,見門扉仍是緊閉,兩個婆子又都是神色有些不安的樣子,且自己小姑素日裡也沒有晚起的習慣,心中便是有些疑惑起來,以為出了什麼事,急忙上前,正要叫門,突聽裡面隱隱傳來了男人的哎喲一聲,驚得瞬間頭皮發麻,倒抽了一口涼氣,正要破門而入,略一想,又收了手,只轉頭壓低聲叫那送水丫頭去喚了許夫人過來。自己門也不拍了,退了幾步到邊上,一雙眼狠狠掃向了那兩個婆子。

  方才那哎喲一聲,兩個婆子自也是聽到了,那楊家小爺竟還未離去。之前那僥倖一下全落空,又悔又怕的,此時見這貞娘一雙眼睛怒視向自己,知道她厲害,早嚇得手腳發軟,不過被略問了兩句,便一下招了出來,只說全是被楊家小公爺逼迫才萬般無奈,自己收了錢的事卻是絲毫未提。

  貞娘又驚又惱。驚的是那楊煥無孔不入,連這內院也會摸得進來偷香竊玉,惱的是若今日這事體傳了出去,只怕往後與那徐進嶸做親的可能更是微渺,一時滿口牙發酸,恨不能掐住這兩個婆子的脖子。只此事不小,也非她可以做主的,當下恨恨剜了婆子一眼,只站著等自己婆婆過來。

  許夫人只聽得自家女兒那裡出了事,欲要問個究竟,那丫頭卻又說得含含混混,想來也是不大明白,心中記掛,急忙便去了,身邊跟了兩個丫頭,遊廊上正遇見作伴一道過來給她問早的劉氏和何氏,不過匆匆應了聲,又飛也似地朝許適容院裡去。劉氏何氏相看一眼,自也是跟了過來。

  許夫人很快便到了,卻見女兒屋子門扉仍是緊閉,一邊是面色不善的三兒媳,旁邊跪了那兩個面如土色的婆子,一時有些摸不到頭腦,待聽得貞娘湊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那臉便唰一下白了,轉身便朝邊上那門走去,狠命拍了門,口中怒道:「嬌娘,你給我開開門!」

  許適容聽得門口又響起了許夫人聲音,轉頭見楊煥已是穿戴完畢了,正笑嘻嘻望著自己,看著倒似是在自家一般自在,暗歎了口氣,這才又抿了下方才自己隨意綰了起來的鬢髮,到了門邊開了閂。

  她剛拉開門閂,那門便被許夫人猛推了進來,不過抬頭一眼,便見到那楊煥正笑嘻嘻坐在個凳上,兩人眼睛對上,楊煥已是站了起來,朝她唱了個諾,口中道著:「丈母安。」

  許夫人刹那間手腳冰冰,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朝他呸了一口,眼角餘光又瞥向自己女兒,見她衣衫雖還整齊,卻是鬢髮蓬鬆,一雙眼波水溶溶的,心知那好事必定是成了的,眼前一黑,若非許適容眼疾手快,一下便要站不住腳了。待回過神兒來,見女兒正扶著自己,恨恨罵了聲「你個冤家,竟做出了這般丟醜的事體!」那手便要抬了起來落下,卻早被搶了過來的楊煥給攔住了,一把扯了許適容到自己身邊,怒目而視道:「她早就是我楊家人了,瞧你敢再動她一根指頭!」

  許夫人氣得也不顧體面了,一眼瞥見邊上桌案上擺了個瓷瓶,順手操了就朝楊煥打過去,被他一躲,卻是砰一下砸在地上粉碎,裡面盛著的香櫞果子骨碌碌滾了滿地。許夫人見被他躲開,心中更怒,見尋不到棍棒,又搬了條小杌子起來要砸,楊煥一邊躲,一邊嘴裡兀自嚷著道:「丈母,你今日砸我幾下出氣,我皮糙肉厚的也不打緊。只你自己小心,莫踩了地上果子閃了老腰……」那許夫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生又撈不到他邊,只口中不住罵著「小無賴下三濫」,幾番追打下來,連早上方梳好的髮髻都歪了一半下來。

  門外劉氏幾個看得目瞪口呆,一轉頭竟見院子裡探進了些聞到動靜來看熱鬧的丫頭僕婦,急忙都攆了出去,這才慌忙上前想攔著許夫人,卻哪裡攔得住。那貞娘卻是站在一邊看,嘴角噙了絲冷笑,也不去攔。

  許適容見這兩個鬧得不像樣子了,猛地怒喝一聲道:「你兩個都給我停下!」

  她出聲了,那楊煥自是立刻便歇了下來,許夫人也是愣了下,扭頭看她一眼,一時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了,砰一聲丟掉了手中杌子,抬手指著許適容,抖個不停。

  許適容皺眉,看著楊煥道:「你先走吧。」

  楊煥不依,嚷道:「不行,今日一併就要帶了你走,要不我就不走了!」

  他話音剛落,那許夫人便罵道:「你個潑皮無賴下三濫的東西,我女兒早不是你楊家人了,哪裡來的臉面竟還說出這般話!」

  貞娘亦是插嘴道:「楊小公爺,你今日此事正被我家抓了個包,便是送去官府治罪,也少不得是一樁官司!」

  許適容哼了一聲,冷笑道:「三嫂子這話有理。乾脆立時便扭了去府衙,判個通姦之罪。前次娘和我婆婆那糊塗官司還正傳得沸沸揚揚,今日再出個這樣的事體。我是不怕,只怕嫂子們臉上過意不去。」

  貞娘一頓,許夫人已是罵她道:「你個糊塗東西!你想害了我家嬌娘嗎?」

  貞娘臉一熱,說不出話了。

  許夫人方才也是氣急了,這才追了楊煥幾圈要打,此時緩下了一口氣,心中也是透亮,此事就是那一隻巴掌拍不響的,若非自家女兒願意,那臭小子又怎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留宿她香閨?對這楊煥此時如何拿捏,更是沒了主意。送去官是萬萬不可,只這樣就放了出去,又心有不甘,猛抬頭,見自家女兒已是推了楊煥出去,低聲不知在說什麼,那楊煥卻猶是扯了她衣角,萬般不願的樣子,又氣又傷心,趕了上去便要將嬌娘扯回來,哪知眼睛沒看地,卻是一腳踩到個方才滾地上的香櫞果子,一個站不牢,跌坐到了地上。

  劉氏幾個大驚,慌忙七手八腳地上來扶了起來靠坐在張椅上。許夫人一隻手扶著自己腰,嘴裡不住咒駡著楊煥。

  許適容回頭,見許夫人滿面惱恨,劉氏何氏貞娘幾個一邊勸慰,一邊不住拿眼瞧向自己這裡,當下走了幾步到許夫人面前道:「娘你也勿惱。我與他本就是夫妻,兩情相悅。不過是你兩家各懷心思,這才硬惹出了這許多事的。今日既是撞見了,我便說開了。叫我和他分開,斷是不可能的。娘你也歇了將我另嫁的念頭。我聽說前回那李府尹本就判得糊塗,於法不合,昨日還被皇上給訓斥了幾句的,娘還是早些去府衙裡將那判令給銷了的好,免得日後萬一又鬧出什麼事體,叫爹和娘臉面上過不去。」

  許夫人氣得說不出話,邊上貞娘幾個也俱是面有異色,只也不敢多說什麼。

  本已被推倒了門邊的楊煥聽得她這番話,心中歡喜得便似要開出花。原來都是他平日裡對著嬌娘說著甜言蜜語的,卻從未聽她對自己表過一言,心中總歸是有些疙瘩,此時見她竟當了娘家人的面這般護著自己,一個激動,箭步回了許夫人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正色道:「丈母在上,受你女婿一拜。嬌娘方才的話,丈母想必也是聽到了。若依了我自己,恨不能現下就要帶她回去的。只我家中那老娘犯了糊塗還未轉醒,我怕嬌娘過去會受委屈,想著丈母是她親母,總歸是疼愛她的,又比我老娘明理萬分,這才願意將她留你這裡幾日。我回去了敲醒我家老娘,待過幾日那祥瑞入京呈給皇上了,立時便要奉了皇命回去青門縣,那時我再來接嬌娘。往後我拼了命也必定要給丈母你長臉,這幾日,還請丈母多多疼惜下我家嬌娘!」說著已是鄭重磕頭。

  許夫人起先被他嚇了一跳,待聽得這番話,一時竟是辯駁不出,抬頭見自家女兒又是一臉執拗之色,刹那間又是氣惱,又是心酸,歎了口氣,側了臉閉口不語了。那劉氏何氏卻是心中齊齊有些羨慕,心道若是自家丈夫能這般待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唯那貞娘立在一邊,面上猶掛了絲冷笑之意。

  楊煥磕完了頭,這才起身轉身朝外出去了。許適容一直送他到了院門,見他猶是頻頻回首的。

  楊煥出了許適容院子朝許府大門去,迎頭卻是碰到了剛聞訊趕來的許翰林父子三個,笑嘻嘻地叫了岳丈內兄行了禮,也不管他幾個臉色鐵青,自管揚長去了。

  許翰林氣得不輕,當真是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在一干許府下人的驚異目光中,大搖大擺朝正門去了。

  那許夫人待緩過了氣兒,拿自家女兒無可奈何,只把氣撒在那兩婆子身上,命人拖去打板子,卻又被許適容給攔了,氣得腦瓜子生疼,叫幾個媳婦去命闔府封口不許再提此事,自己被個丫頭扶住,回房躺下去歇去了。

  那二寶熬到了天色微明,豎著耳朵站在牆外的老地方等,卻是沒半分動靜,又等了許久,眼見天光大亮,自己身邊不時有人來回走動了,也不敢再蹲那裡,怕惹人起疑。繞了許家那圍牆不知多少圈,都是不見動靜,急得抓耳撓腮,心道必定是偷香被抓包,不定此刻正被許家人按住了抽打。最後躲在那正門邊的角裡又等了會,心中越發焦急,正想著要不要回去報信來救人,突見許府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雄赳赳出來個人,定睛一看,不是自家小公爺還是誰?



第七十章

  二寶眼見他走出了大老遠,那許府裡竟也沒個人追出來什麼的,只撲一下關了大門。目瞪口呆,萬分不解,趕忙追了上去。仔細看了他的臉,非但沒自己起先想的什麼青腫眼歪鼻子的,反倒是意氣風發,春風滿面,忍不住開聲詢道:「小公爺,這到底怎生回事?你怎從他家正門出來了?」

  楊煥睨了他一眼,得意道:「你家小爺是甚麼人?他家的正經女婿!不恭恭敬敬送我出正門,往後得了外孫也休想得見。」

  二寶心中暗暗鄙夷了下,心道那前兩次咋又半夜裡偷偷摸摸踩了我肩膀翻牆進去?還白叫我熬了昨夜一宿。只面上卻是不敢現出,只奉承了道:「小公爺你果然厲害!非常人所能及!」

  楊煥笑了兩聲,轉頭見他眼泡浮腫,想是昨夜裡熬出來的,順口道:「昨夜辛苦你了。回去了給你賞錢!」

  二寶大喜,剛想應下,突想起自己心中念想了許久的一事,心道莫若趁他此時心情好,不定能應下來的。急忙賠笑道:「這是下人的本分。小公爺你一百個好,那就是小人的一千一萬好了。賞錢不敢要,只有個事,還求小公爺在夫人面前美言幾句……」見他點頭,這才小心翼翼道:「小人……看上了夫人身邊的小雀姑娘,她不是年歲也到了麼?求小公爺幫小人在夫人面前說句話,將她配給了我……」

  楊煥一下站住了腳,盯了他半日,這才奇道:「她這般粗胖,壓了你你便動彈不得,怎的動起了她念頭?」

  二寶嘿嘿笑道:「小公爺你有所不知,那女子胖些抱起來才有滋味。況且我娘說了,女人家豐臀些的才好生養。」

  楊煥聽他最後一句,腦海裡突浮現出昨夜嬌娘的樣子,自己琢磨起來,正有些入神,耳邊又聽二寶在叫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踹了他一腳道:「你個狗膽包天的,竟將主意打到了你家夫人身邊人的頭上。我可告訴你,那小雀可不是個吃素的,被你家夫人慣得沒了邊,在小爺我面前都敢摔臉色。」

  二寶撓頭道:「我就覺著她好。小公爺只要願給我提,那就保準成。夫人平日不都是聽你的嗎?」

  楊煥笑道:「你小子嘴巴倒是抹了蜜。也罷,看在你前兩夜辛苦的面上,等回去青門縣了就給你提下。」

  二寶大喜,忙不迭連聲道謝,兩人這才一路回去了。

  楊煥一回太尉府,便纏著姜氏去府衙裡銷了前次的判令。那姜氏平日裡都是磨不過自己這兒子,偏此事卻是咬緊了就是不鬆口,任楊煥使出了百般解數,只說那許府不先去,自己是萬萬不會去的,原來竟是不蒸饅頭爭口氣的意思。楊煥敗退下來,想想自己老娘,又想想許府那位,一下哀歎世間最難纏的,莫過於那些上了年紀的婦人們。自己悶頭想了半日,卻是又想出個主意。

  過幾日,許府裡竟是來了個皇宮中的內侍,說是宮中楊妃過幾日便是生辰,皇上恩寵,憐她思念家人,准許擇家中女眷進宮陪著敘下話。又說許嬌娘嫁入楊家數年,楊妃竟從未見過自家弟媳一面,如今聽聞兩家鬧出些事,於心不安,這才召許嬌娘入宮敘話。

  許夫人有些不願,猶豫道:「我家女兒如今已非他楊家人……」

  「許夫人,貴妃娘娘已向皇上稟過此事,皇上也是恩准了的。」

  許夫人無奈,這才叫人去告知嬌娘準備。

  許適容乍聽此消息,亦是驚訝。只略微一想,便有些了然。楊妃不早不晚,偏此時喚自己入宮敘話,想來十之八九和楊煥脫不了干係,這才按捺下心中疑慮,收拾妥當便隨了入宮。

  楊妃位及貴妃,皇后之下唯她品階最高,故雖後宮因了皇宮狹窄,宮室有限,住所也甚是華美,名為容華宮,左右兩偏宮內各自隨住了兩位品位低些的嬪妃。

  許適容入宮見到楊妃,按了起先宮人的指導行了禮儀,便被楊妃笑吟吟扶了起來,左右端詳了下,笑道:「我便還是稱呼你弟妹順口些。弟妹果然是花容月貌,怪道我家那弟弟這般上心。從前千里迢迢托人叫我送去花枕,如今又叫人傳進了話。我心中實在是好奇,想著該怎樣的女子才會將我那野馬般的弟弟給拴住了,這才貿然傳了弟妹入宮,弟妹莫要怪我多事。」

  許適容急忙謙了幾句。這才抬眼看向貴妃。見姿容秀美,眉眼間與楊煥隱隱有幾分相似,心中便添了幾分親近之意。又見她言談大氣,舉止雍容,雖是姜氏所出,只並無她母親的半分尖刻之氣,心中有些納罕。只再一想,後宮美人無數,她雖也仰仗了家世幾分,只若無真性情真本事,又怎能得到皇帝恁久歡心,穩坐貴妃寶座?這樣一想,便也釋然,當下仔細應對起來。

  楊妃方才那話,說的卻也是真話。原來她前幾日收到自家弟弟托人傳來的信,央求她幫著給自己母親發話,叫她務必要去府衙裡提請銷案,須知至少一方去了,那府衙才好傳喚另一家的。否則兩家都這樣頂著,那李府尹就算有心也是無力。

  楊妃得信,心中驚訝。她就這一個親弟,自小免不了就十分疼惜。自家弟弟從前什麼樣,她這個做姐姐的自是清楚,暗地裡雖也給他抹平了惹出的不少禍事,只心中也是盼著自家弟弟能早日長進。

  後聽聞他去了青門縣外放,知縣做得有聲有色,連皇帝在她面前都贊過,甚是歡喜。如今見他竟為此事特意央求自己幫忙,一下對這弟婦十分好奇,湊巧過幾日便是自己生辰,這才向皇帝稟告求了恩典,召了許嬌娘入宮。不過幾番應對下來,見她不但儀容出眾,舉止言談亦是十分得體,心中一下便十分喜愛起來,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幫著促成自己弟弟的心願了。

  許適容被留著在宮中敘了半日的話,用過了午膳,因宮中規制,楊妃這才不捨道:「我與弟妹相見竟是恨晚了。本是捨不得這麼快就放你回去的,恨不能多留幾日陪我說說話。」

  許適容見她說話時眉眼裡倒也透出真摯,像是並非完全客套。想來後宮之中,就算似她這般得寵的,只怕也未必事事順心,正要應話勸慰幾句,突見外面一個宮女進來,神色裡有些慌張道:「貴妃娘子,不好了。那幾日沒見的李婉容找到了!」

  楊妃猛的站了起來問道:「她如今在哪裡?」

  宮女顫聲道:「方才有宮人去撈淨御花園池中的漂萍,竟在水草從邊發現了李婉容的漂屍,咋呼起來,引來了別宮的大堆人,連皇后麗妃她們都去了,想必皇上也要被驚動了……」

  楊妃臉色大變,也顧不得許適容了,立時便向外跑去。

  許適容略一猶豫,也是跟了過去。遠遠便見到池子邊圍滿了後宮女子,俱是面帶驚慌恐懼之色,低聲議論嗡嗡一片。待看見楊妃走進,一些品階低的嬪妃便都是讓開了去見禮,只剩中間站著皇后,一邊拿手帕捂住口鼻,一邊皺眉。邊上遠遠的池邊草地上,橫躺了具女屍。

  皇后郭姓,從前本就是太后為皇帝所定的,加之她為人性格亦有些暴烈,更不被仁宗所喜。年前偶然有次行經御花園,無意聽到仁宗與尙麗妃李婉容二人御花園中調笑時,那麗妃仗了自己新近得寵,竟是笑話皇后的臉像鞋拔子,李婉容亦在一旁應和,郭皇后哪裡忍得下去,衝了過去要打那二人,仁宗勸架,怒起之下,皇后竟是掌摑皇帝,尖銳的指甲在他臉上刮了幾道血痕。仁宗大怒,一度起了廢后念頭,後雖勉強忍了下去,只對皇后更是不待見了。這尚麗妃位份略在楊妃之下,此刻正站在邊上一干嬪妃的前面,那李婉容卻正是死去的那位,兩人平日裡甚是交好。

  諸多屍體中,水中泡屍最是猙獰,尤其泡水時間若長,不僅手腳皮膚脫落呈手套狀,再發展下去就是不忍人觀了。全身充滿氣體,顏面腫脹,眼球突出,嘴唇變厚外翻,舌尖漲出,腹部膨隆,整個屍身腫脹膨大如巨人,生前面目根本辨認不出,且全身滑膩綠黴,散發的氣味尤其惡臭難聞。

  許適容隔得遠,見不大清楚屍身,只從它泡漲程度還並不十分嚴重來看,考慮到現今初春時分,死去沉水時間應該不是很長。只這般也足以嚇到平日養尊處優的諸多後宮女子了,個個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卻偏又要湊熱鬧不願立時離去。

  楊妃亦只看了一眼,便臉色有些蒼白,強忍住腹中不適感,朝皇后行了禮,這才問道:「聖人,我方才聽宮人回報,這才匆匆趕來,可知何由才會致此?」

  郭皇后冷冷看她一眼,這才道:「貴妃娘子問我,我倒要問你了。這李婉容本就是你宮中側位,她為何會如此,你想必最是清楚不過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12:41 AM

第七十一章

  楊妃被問詰,正色道:「李婉容三日前便未見到了,我問她身邊宮人,只說她那日命人不用跟隨,自己朝園子中去,去後便未再回。我派人四處尋找未果,立時便報了聖人和內司,前日也告知了皇上,這兩日宮中一直在尋找,未想此時再見到,竟已是如此了。」

  郭皇后聽罷,不置一詞,只面上稍稍帶了不滿之色,正要再開口,卻見皇帝已是朝此過來了,一邊幾個內侍正匆匆過來,往那泡屍上蓋了塊白布,立在一邊,想是等著指令再去處置。

  仁宗方才聽得回報,說那尋了幾日的李婉容找到了,卻是掉御花園池子中溺斃了,急忙趕了過來,待到了近前,也不看一干後宮諸人對自己行禮,只走到屍身前,邊上一個內侍急忙掀開了白布一角。仁宗不過略略一眼,便已是變了臉色,朝著郭皇后厲聲道:「到底怎生一回事?前幾日看到還好好的,今日怎的竟如此模樣?」

  郭皇后哼了一聲,把方才楊妃的話復述了一遍。

  仁宗聽罷,轉過頭看了楊妃一眼,見她臉色雖有些蒼白,只神情坦然。視線又掃過邊上一圈嬪妃,見看起來面上雖或悲戚或莊重,眼底卻都是掩飾不住的微微幸災樂禍,心中厭煩,哼了一聲道:「後宮之中,竟會出如此的荒唐事!把她身邊伺候的都送去內司,問個清楚!」

  李婉容出事,她身邊的宮女自都趕到了此的,聽得這番話,嚇得跪了下去,一個圓臉宮女哀哭道:「皇上,真不幹奴婢們的事!婉容娘子前些時日裡一直悶悶不樂,她那日說要獨個去園子裡散下心,命奴婢們不許跟隨。這才不敢跟去的。前幾日下了場雨,許是池邊路滑,這才失足滑下去……」

  宮女一邊說,一邊已是不住磕頭。

  仁宗正要發話,突聽一個女子聲音道:「皇上,妾有話說。」

  眾人抬眼望去,見是麗妃在開口說話。站在此的,除了皇后和楊妃,就數她品位為高。因此其餘諸人雖仍都豎著耳朵在聽,只頭都微微低了下去。只郭皇后和楊妃二人,齊齊看向麗妃,面上神色各異。

  仁宗看了她一眼,唔了一聲。

  麗妃神色哀戚道:「皇上,方才妾在此,就已是聽幾個姐妹猜測說她是自己失足滑下。只妾與李婉容平日裡甚好,最知她為人。她如此大的一個人,怎會無端滑下池中溺斃?必定是心神太過恍惚不寧,抑或是其它緣由。妾前些時日與李婉容閒談,見她便滿腹心事,愁眉不展,追問之下,她卻是閉口不提。妾視她如姊妹,追問之下,這才曉得……」說到這裡,看了楊妃一眼,這才又續道,「這才曉得她竟是無緣無故被人狠狠責罰。皇上,婉容雖列九嬪之末,只便是有錯處,也需得稟明了聖人,叫聖人處置。這般私下責罰,置聖人於何地,置後宮規制於何地?且皇上,李婉容她如今腹中,興許已是有了龍脈也未必!」

  她最後一句,便如油鍋裡下了一滴水,濺起嘩聲一片。

  仁宗大驚,問道:「你說什麼?」

  「皇上,李婉容前幾日私下裡曾告訴妾,說是覺著自己興許有了喜,稟了她宮中正位貴妃,貴妃叫她過些時日脈象穩了些再請太醫過來看,免得萬一落空鬧出笑話,她聽著有理,便亦是遵了。妾聞言亦是歡喜,只盼她能為皇上延續龍脈。哪知今日竟是……求皇上念在婉容娘子用心服侍過皇上的份上,為她亡靈做主!」說罷已是跪了下去,面上神色哀戚一片。

  楊妃再也忍耐不住,怒道:「麗妃,我素日與你雖無親近,只也並無交惡,你今日為何如此血口噴人?李婉容是我宮中側位,我見她行為有失妥當,本是要報到聖人處,只她自己苦苦哀告,我一時心軟,這才自己教訓了她幾句,叫她往後收斂著些而已。至於你說的後一件事,更是滿口胡言,我從未聽她在我面前提過此事。若真有,還不立時請了太醫過來診脈,哪裡有阻攔的道理?」

  麗妃聞言,只是微微嗤笑了下,並不說話。

  「貴妃,麗妃所言的後一件事,如今是死無對證了,只方才聽你所言,你確是私下責罰過李婉容了。倒不知她到底犯了何錯,竟要你自己代施訓教?」

  郭皇后眼睛逼視著楊妃,不滿問道。

  楊妃抬眼,見皇帝亦是又驚又疑地看著自己,心中一下後悔不已,枉自己平日裡百般謹慎了,不想今日竟因了一時心軟,仍是著了人家的道。

  原來前些時日,她身子有些不適,皇帝夜間探過她,便留宿在她側宮中的李婉容處,第二日卻是被她無意發現那李婉容昨夜竟在屋子裡燃了媚香,一怒之下便要上報至皇后處,卻是被那李婉容跪下苦苦哀求,只說是麗妃教唆的,香也是她給的。楊妃本就不是個冷硬心腸的,見她驚恐萬分,一張臉花容失色淚流滿面,又發願往後再不敢用,一時不忍,這才教訓了幾句,便瞞了下去。

  萬沒想到自己當初的一番不忍,如今竟成了別人責問自己的把柄,且聽麗妃後面一番話的意思,竟是自己知曉了李婉容有孕,故意壓下消息,連她今日漂屍在此,只怕未必都與自己沒有關係了。

  若是別個是由,此時她自會開口解釋,只偏又恰碰到這般與皇帝顏面有關的隱秘之事,如此大庭廣眾,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言的。躊躇了下,已是朝著仁宗跪了下去道:「皇上,妾責罰李婉容,個中緣由,妾過後自會向皇上和聖人稟明,逾了規制,妾甘願領罰。只方才麗妃所言妾阻撓李婉容診龍脈,妾可對天起誓,妾從未聽聞此事。請皇上明察。」

  仁宗看了楊妃麗妃一眼,見兩個都是神色凜然。他心中雖更偏向楊妃多些,喜她平日溫雅聰慧,不像麗妃那樣爭強好勝,自己稍給些顏色便恃寵生驕,前次還帶累自己被皇后刮了一巴掌,顏面全無。只碰到今日這般事情,眾目睽睽之下,卻也是難下決斷了,正沉吟著,突見一個面生的年輕婦人從人牆後繞了過來,到了自己面前跪了下來。有些不解,正要問,見那婦人已是磕頭完畢,開口道:「皇上,民婦乃貴妃娘子宮外親眷許氏,今日奉命入宮敘完話,正欲拜退辭去,不料遇到此事,這才隨了貴妃娘子過來,衝撞了皇上天顏,還請皇上勿怪。」

  仁宗聽她這般說話,這才想起昨日楊妃提過要請自家弟妹入宮敘話的事,看她一眼,見容色澤美,只也沒心思多應,只點頭道:「平身吧。」

  許適容謝過,這才道:「皇上,民婦大膽,想去查看下婉容娘子遺體,請皇上准許,赦免民婦冒犯之罪。」

  此話一出,眾皆譁然,楊妃更甚,一時竟是呆立不止。便是仁宗亦吃驚不小,仔細看她一眼,這才道:「你欲何為?」

  許適容道:「皇上,婉容娘子已去,民婦方才聽得諸多爭論,這才想查看下她遺體,興許有所發現,以解疑惑。」

  仁宗驚訝不已,只見她神色端肅,瞧著不像玩笑,且料她也不敢如此玩笑,瞥了一眼邊上的楊妃,心中一動,便點頭道:「朕赦你冒犯之罪。」

  許適容磕頭謝過,這才站起身來,似是覺察到了身後楊妃投來的驚訝不安的目光,轉頭朝她略微點了下頭,這才在眾人注視目光中朝池邊行去。

  許適容到了池邊,命那幾個內侍遠遠退開,自己蹲到了覆屍旁邊,伸手從頭部輕輕揭開了白布,略微靠近,便已是聞到了絲淡淡的腐漚味道。

  女屍濕漉漉的發上纏附了幾縷水草,臉面慘白,已是略微泡漲開來,生前容顏雖仍可辨,卻尋不到半分嬌美之態了,眼皮嘴唇不但腫脹,仔細看去,口鼻處還略微有歪斜的跡象。

  許適容心中一動,伸手抵住女屍顎骨想張開它口,觸手冰涼滑膩,便似塗了層油,試了兩次才捏開,見口中乾淨,並無泥沙附著,心中已是有些了然了,繼續拉開白布向下看去,見手心皮膚已經泡軟膨脹,呈白色皺縮狀,又抬起它右手反轉過來,手背亦是如此,心中已是斷定,落水時間應在兩三天左右。

  許適容輕輕放下一隻手,注意到這只手的五個指甲都是塗了丹蔻,其餘四甲俱是又長又尖,唯獨中指指甲卻是齊根斷掉,看折斷痕跡,並非仔細絞下,而是由於外力導致的粗暴折斷。看向另只手,亦是如此,且斷了兩根。略微想了下,複又抬起一隻手,往剩餘的指甲縫裡仔細看去,果然見到微末的泡漲開來的異物殘留。

  許適容放下了女屍的手,這才站起身來對著仁宗道:「皇上,民婦方才看了下,略微有所發現。意欲再查看下婉容娘子衣物覆蓋部位,還請皇上准許。」

  仁宗方才眼見她檢視泡屍,手段熟稔,且又毫無懼色,心中又是驚訝,又有幾分佩服。此時聽她如此說,自是准了。

  許適容招手叫兩個內侍過來,一人扯住方才那白布一角,張成了一幅布牆,命那兩內侍亦是背向屍身。這才解開屍體衣領,一路看下去,體表並無任何傷痕,又用力翻過屍身,待退下衣物,目光便一下定在屍身肩背、臀和小腿處,皺眉思索起來。

  許適容心中已是漸漸了然。將浮屍衣物穿妥,命兩內侍撤下布牆,自己接了過來,複又將屍身遮蓋回,站了起來,目光對上了正緊緊盯著自己的眾多目光,正想說話,突覺胸中一陣犯悶噁心,差點站立不住。

  楊妃眼見她臉色突地有些泛白,人也似是微微搖晃了下,急忙上前幾步道:「你可是身子不適?還是快些叫太醫來看下。」

  許適容擺了擺手,笑道:「許是蹲久了驟然起來,一時血氣不暢才這般,已是好了,多謝貴妃娘子。」說罷便看向眾人道:「宮中這御花園中可有哪處地面是由鵝卵鋪就而成?」

  她乍問此言,眾人有些出乎意料,俱是愣了下,只很快便有個妃子道:「園子中路面,大多俱是青石平鋪,鵝卵也有,不過就一處,在那東北角假山處,只凹凸不平的,平日不大有人走動……」

  仁宗已是按捺不住,打斷了那妃子的話,盯著許適容道:「你到底有何發現?」

  許適容道:「我若推測無誤,婉容娘子並非溺斃,此地亦非她斷魂之所。乃是有人先行害了她,這才拋屍池中的。」



第七十二章

  眾人大驚,短暫的靜默過後,一下便是嗡嗡聲四起。仁宗擺了個手勢,眾皆又默然,齊齊看向許適容。

  「你方才問起鵝卵之處,難不成那裡才是她送命之地?」

  仁宗緊緊盯著許適容,皺眉問道。

  許適容正色道:「須得在那地尋到證物,才可斷論是否送命之地,過去查看下便知。」

  仁宗不再說話,只自己朝園子東北角處去,皇后自是跟去,許適容隨後,沒走幾步,楊妃便已快步追了上來,小聲道:「弟妹,你……」

  許適容轉頭,見她看著自己神情怪異,似是擔憂,又似有些難以置信,也不多說,只朝她微微點了下頭,楊妃尚未反應過來,見她已是朝前繼續去了,心中一陣怔忪,只覺她看起來如此篤定,連帶著自己方才心中那七上八下的焦慮感也是突然有些淡了下去。

  御花園並不很大,方才那妃子所說的東北角很快便到,假山層疊,曲徑通幽,邊上草木繁茂。路面果然和方才行經的不同,俱是由顆顆鵝卵鋪成。想是平日裡不大有人到此遊玩的緣故,宮人鋤掃亦不上心,路上覆了些許草葉泥土。

  仁宗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許適容。許適容道:「煩請皇上和諸位娘子們在此稍候片刻。」說著已是自己邁步踏了上去,繡鞋底軟,踩上微微有硌腳的感覺。

  卵石路面並不長,只沿著假山山勢彎彎折折鋪了一段,盡頭處便是高牆。許適容沿著路面慢慢行進,低頭仔細查看著每一寸路面,連路邊草叢裡亦是仔細翻檢,卻是一無所獲。

  路口看著的一干人既是不解,更是等得不耐,禁不住竊竊私語起來,慢慢那聲響有些高了起來。

  許適容充耳不聞,一雙眼繼續搜尋著路面。拐過一塊高過人頂的假山巨石之側時,眼睛突地一亮,蹲下身去,在巨石與路面接隙處,小心地拈起了一截染了朱寇的斷甲,很快便又在附近草叢中翻出了另一截。再細細搜過一遍,剩下的第三截卻是找不到了。只這亦夠了。當下將斷甲托在掌心,也不理眾人面上的驚異之色,匆匆回了方才停屍之處,掀開覆布,將尋到的斷甲依照形狀大小拼回浮屍的指甲缺失之處,一左一右俱是中指,嚴絲密縫。

  早跟了回來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仁宗忍不住奇道:「許娘子,你是如何知曉那卵石之地會有斷甲?方才又據何判端李婉容並非死於溺斃?」

  許適容站了起來,迎著仁宗目光道:「皇上,我方才掐開李婉容之口,見口舌乾淨,並無泥沙浮萍附著,便大體可以斷定李娘子並非死於溺斃。尋常溺死之人,水中掙扎,口鼻之中必定會吸入水中泥沙異物。她喉部雖無異常,只我觀到她口鼻略歪,應是被大力捂住口鼻窒息而死。至於我想到鵝卵之地,緣由其實很簡單。大凡人死置屍,屍身背部如肩、背、下腰、小腿等柔軟凸出的部位與屍身的襯墊硬面長時間接觸後,因死後皮肉鬆弛而被壓成扁平狀,但若這些部位與有印紋的硬面接觸,則屍身接觸面的表膚上便會形成與硬面相應的壓痕。如屍身放在草席上,便會有草席紋路印上。這些壓痕一旦形成,即使變動了屍體位置,往往也不會消失,直至屍身開始腐爛才會消退。我方才解開她後背衣物,見肩背,下腰、小腿部位凹凸不平,表面佈滿淺淺的圓形凹陷,即使在水中已浸泡了兩日,因了屍身腫脹有些散去,但仍能分辨出來。由此推斷李婉容在被拋屍到此之前,應是已死去,且仰臥在鵝卵石鋪就的類似地面上為時不短,因了此時春日漸暖,她身上衣物並不厚,這才壓出了身下鵝卵的印痕。」

  她說話的時候,自稱已從起先的民婦變成了「我」,只她自己渾然未覺,旁人也是未覺,待解釋完,俱是驚訝萬分,眼睛只在地上李婉容的屍身和她之間看來看去,竟無一人說話。

  仁宗亦是初次聽聞如此的言論,又是新鮮,又是好奇,沉吟了下,這才道:「那依你之見,李婉容到底是何人所害?」

  許適容目光在他身後眾多嬪妃臉上溜過一遍,很快道:「此干係重大。我實是難以貿然下論斷。請皇上屏退眾人,我向皇上一人稟告,再由皇上斟酌定奪。」

  她話出口,仁宗身後上至郭皇后,下至婕妤美人便都面露異色,瞧著似是有些不滿。只仁宗想都未想,便立時命身後一干人都退下。眾人雖是極其不願,也不好抗命,只得三三兩兩地離去,遠遠站著,只剩個跟隨仁宗而來的內侍了。

  「許娘子,如今總可以言明了吧?」

  仁宗看著許適容,問道。

  許適容正色道:「以我推測,婉容娘子應是三日前被一人在方才那假山之後以手大力掩壓住口鼻,婉容娘子奮起反抗,指甲刮過對方頭臉,斷裂了三根。方才找到的兩根斷甲之上仍略有皮肉殘留,便是證明。可惜敵不過對方力氣,終是窒息而亡。兇手見她死去,便拖至隱蔽處放置,待入夜時分才移至池中沉屍。以兇手此等預謀來看,應也是個心思縝密之人,只方才我見屍身手腳處並無捆縛過的痕跡,可見兇手應是心存了故意叫人發現婉容娘子屍身的念頭,這才並未在其手腳肢體縛上石塊壓屍。」

  仁宗皺眉道:「這便是說,兇手應是後宮之中的內侍,且他臉面脖頸之上應還有抓痕?」

  許適容點頭道:「皇上所言極是。尋常女子力氣再大,一般也無掩住對方口鼻令其窒息的可能。可見應是男子。尋常男子,又怎能入皇家內院,與婉容娘子相熟,騙她至那偏僻之處?我觀斷甲之中殘留皮肉呈黑紫,可見已是出血,短短幾日,塗抹再好的傷藥也不會令痊癒。後宮內侍俱是登記造名,皇上若欲查找真凶,只需按了冊子一一查看過便可。」

  仁宗微微低眉,似是在思慮什麼,臉上布了一絲陰霾之意。

  許適容心中亦是明瞭,後宮之中似今日這般事體,亦是尋常,古往今來皆是如此。那兇手即便找到,背後主使之人只怕才是元兇。只後宮水深,皇家內院的事情,更是不能擺上明面。今日若非是楊妃被人針對,她亦絕不會自己出來趟這趟渾水。這也是方才她叫屏退眾人,單獨面聖的原因。查或不查,究或不究,全憑皇帝自己意願了。

  仁宗抬起眼,面上已不復方才的陰霾,反倒浮上了一絲好奇之意,直直看著許適容問道:「許娘子,你乃翰林千金,何以知曉今日這些判案推斷之事,豈不怪哉?」

  許適容微微一笑道:「民婦自幼喜閱雜書,本就讀過此種道理,隨夫君到青門任上之時,縣裡有一仵作,精通此道,民婦向他略微學了些皮毛而已。今日之事,實在是民婦僭越了。只楊妃待民婦向來親厚,民婦自是難免存了回報之心。皇上仁慈,想來應會赦免民婦的這般私心。」

  仁宗深信不疑,歎道:「好一個私心!你言自己略通皮毛便如此了,那仵作豈不更是了得?如此人才,豈能埋沒在個小小青門縣裡屈就仵作?必要召至京中大理寺內,方可展他才幹。」

  許適容含笑不語。她雖又拿史安作擋箭牌,只過去半年多時間裡,她見史安確是個聰敏好學的,得空亦是陸陸續續將自己所能想到的法醫偵破之道寫下送與他。那史安如獲珍寶,自是用心研習,以他的聰敏,如今即便是當真被提到大理寺內任職,想必也是可以獨擋一面了。

  仁宗招手命那內侍過來,附耳低聲吩咐了幾句,內侍點頭應聲而去,仁宗這才笑道:「貴妃方才受驚了。朕見她與你甚是親近,你在宮中再留一夜,陪她敘話壓驚。明日再出宮離去。朕自會叫人言語一聲許愛卿。」

  許適容無奈,只得躬身謝恩。仁宗嗯了一聲,又仔細看她一眼,掉頭離去。片刻,便見幾個內侍過來,將李婉容的屍身抬了下去,說是皇上賜她身後晉太儀之名,下令厚葬。

  許適容眼見那一方白布覆蓋之下,幾縷青絲悠悠蕩蕩懸在半空,很快便消失在視野之中,心中不禁喟歎了一聲,婉容如何,太儀如何,便是爭到了皇后的寶座,那又如何?

  仁宗一走,那些品級稍低些的嬪妃們便又立時圍了過來,朝許適容不住打聽方才的內幕,許適容不過含糊敷衍了幾句,便要隨楊妃往她華容宮中去。郭皇后只遠遠看著,面上神色冰冷不屑,那麗妃亦是盯了許適容一眼,扭頭而去。

  許適容隨楊妃回了宮室,叫宮人送來了蒼術和石菖蒲煮出的水,細細淨過了手,兩人剛坐定,便見一個太醫模樣的醫官隨了楊妃身邊的宮女過來。還道楊妃自己身子不適,正想起身避讓下,卻是被楊妃按住了手,笑道:「弟妹,我方才見你有目眩之症的樣子,瞧著臉面氣血亦是有些虛,正好趁了宮中便利,叫了太醫過來給你診下脈。若真身子虛了,趁早開個方子補實的好。方太醫診治此項,最是拿手的了。」

  許適容雖覺無此必要,只太醫已是坐在她面前的繡墩之上了,推卻不過,只得伸出手叫把脈。

  方太醫雙指並和搭在她手腕脈上,片刻便收了手,笑道:「貴妃娘子勿要憂心。此位夫人並無異狀,乃是喜脈之狀。」

  此話一出,楊妃大喜過望,看著太醫顫聲道:「方醫官,你此話當真?莫若再診下?」

  方太醫聞言,笑了下,複又搭了一遍,肯定道:「滑脈走珠,喜脈無疑,約莫二月有餘。」

  楊妃猛站了起來,雙手合什朝天拜了下,嘴裡不住道:「太好了。如此太好了……」又催著太醫開著安胎補氣的藥。

  許適容乍聞此言,卻是呆呆半日反應不過來。她近段時日,比起從前不過略有些精神頭不濟的感覺,月事雖遲遲未來,只從前也有過不調之狀,還當是自己身體乏力之故,再怎麼樣,也是不會往這上頭想的。況且深心裡一直便覺著那楊煥是個淘氣大孩子般,更無法想像他為人父的模樣。

  此時聽得自己竟已是有孕,又已兩個多月時間了,低頭細細一想,竟是離開青門縣前,腹中便已是珠胎暗結了。心中一時百味摻雜,似是歡喜,卻又有些連她自己也不知曉何來的怪異之感,當下只坐那裡一語不發,連搭脈完畢的手也忘了伸回。

  楊妃厚封賞了送走太醫,見許適容仍有些怔忪,還道她擔憂許楊兩家的事情,笑著勸慰道:「弟妹還為前次那離休之事憂心嗎?姐姐我本就是存了複合兩家之心,如今又知道了你有喜,哪裡還有什麼可犯愁的?待明日送你出宮回去,姐姐自會派人知會我母親,她再糊塗,也是斷不會將自己嫡孫往外推的道理,更何況弟妹你今日還幫了我如此大的忙,我母親知曉,對你還敢不如菩薩般供著?」說著彎腰附耳到她耳邊,低聲道:「方才聽人偷偷來報,說皇上命閉了宮門,不叫一人放出去,又將各宮裡的內侍輪番叫去內司,連聖人處的亦是如此。不知在查尋什麼……」

  許適容抬眼,見楊妃笑意吟吟,一雙眼卻是晶亮。她雖未朝自己打探,只想必也是知曉此番舉動必定和她方才與仁宗的一番話有關,當下亦是微微一笑,也不多說。是夜便宿於華容宮中。那楊妃待她自是萬分小心周到。

  到了第二日,卻是又得了傳訊,說郭皇后身邊的一個內侍被皇帝無緣無故下令打殺了,郭皇后尋了皇帝喊屈,反被斥駡一通無德,竟是命人軟禁了起來。又嚴令宮中一律不許再提昨日之事,有犯的一律撲殺。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唯獨那楊妃處卻是得了皇帝派人送下的豐厚賞賜,以示對昨日之事的安撫之意。一時華容宮中嬪妃來往不斷,都是前來賀喜的,連那麗妃處亦是命人送來了禮,楊妃自是一一回送了不提。

  許適容翌日登了宮車被送回許家。許夫人昨日聽許翰林說自家女兒被留在宮中過夜了,別話全無,心中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好容易等到她回來,一入屋子便是挽住了追問昨日宮中過得如何,都說了些什麼,許適容不過揀些尋常的應了過去。心中想著是不是該告訴她自己有孕的事,正猶豫著,突見外面丫鬟來傳話,說太尉府又來人了,正等在外面。這次不但那楊小公爺在,連太尉夫人亦是親自過來了。

  許夫人霍地站了起來道:「合著他家是撞門撞上癮了。兒子不夠,竟連老娘也一道搬了過來!這就出去瞧瞧,看到底什麼花樣!」說著已是怒氣衝衝往外飛奔而去,連許適容在後連聲叫喚也是聽不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12:55 AM

第七十三章

  許夫人到了大門口,命門房開了門,果然瞧見門口停了幾輛馬車,姜氏和楊煥兩個正候在大門口,面上竟都是帶了笑的模樣,一時有些摸不清狀況,狐疑地盯著他二人。

  楊煥見大門開了,立時便伸了脖子往裡看去,見不到自己想見的,略略有些失望,轉念一想,她又怎會迎客到外堂大門?這才按捺下來,只心裡卻是貓爪般難受,恨不得立時便見到她。見許夫人正滿面不悅地盯著自己,正要開口說話,一邊姜氏已是笑道:「親家母身子可好?」

  許夫人更是不解。只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那姜氏既是如此,她也不好發作,只冷了臉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楊夫人言重了。如今哪裡還有什麼親家母。」

  姜氏一噎,心中也是一下有些惱火起來,心道我若不是看在我那嫡親孫子的面上,你便是請了我我也不來。正惱著,突聽身邊自家兒子咳嗽了一聲,想起他之前叮囑,這才複又勉強笑道:「今日上門,卻是有個事體,此事親家母你想必也應是知曉的了。如此杵在大門又如何說話?」

  許夫人見她樣子,倒真不像是來尋事的。雖對她口中說的那事體不大知曉,只自己再這般攔了人在大門口,傳了出去怕被人笑話。這才哼了一聲,勉強讓進了外面大堂。

  楊煥入了大堂,也不落座,只朝許夫人行了個大禮,這才有些焦急道:「丈母,我家嬌娘呢?」

  許夫人聞言不悅,虎著臉不理睬。楊煥見她不理,也不管她了,邁步就要往裡去,被一把扯住了衣袖道:「你好沒禮數!哪有到了別人家中就如此大喇喇往內堂裡闖的?」

  楊煥回身道:「這哪裡來的別人家?一個女婿半個兒,丈母你可不就是我半個親娘麼?我是過來接走我家嬌娘和孩兒的!」

  許夫人一時還未回過味來,只一徑攔住了道:「你再口口聲聲提你家嬌娘孩兒的,瞧我要不要叫人打了你出去……」突地停了下來驚叫道,「你方才說什麼?孩兒?」

  楊煥笑嘻嘻點頭道:「我來接走我家嬌娘和孩兒。她昨日被宮中太醫診出有喜了,是在青門縣裡時就懷上的,如今方知曉。」

  許夫人一下呆若木雞,一雙手從楊煥衣袖上滑了下來,軟軟垂到了身側,兩眼筆直。楊煥也不管,抬腳就往後堂裡去,一路碰到的那些許府下人,眼見他那日一早地從自家小娘子院落裡大搖大擺出了正門去,現下哪裡還敢攔?只任憑他闖了進去。剛拐過內堂遊廊,差點和迎頭出來的許適容撞上,楊煥反應快,一把已是扶住了她。

  許適容嚇了一跳,待見是楊煥,正要嗔他一聲莽撞,楊煥已是急急忙忙問道:「嬌娘,我今早聽宮裡遞出的信,說你診出有喜了,真的嗎?」

  許適容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面上神情似是歡喜,又似緊張的樣子,心中一下起了股暖意,起先因為驟然得知自己懷孕的那絲彆扭不適也是倏忽消失了,含笑微微點了下頭。

  楊煥呆呆愣著不動,許適容戳了下他胸口,他這才哈哈大笑了起來,一下竟是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轉了兩圈,這才大叫道:「我要當爹了!我真的要當爹了!」

  許適容見他如此歡喜,雖則邊上有幾個婆子丫頭在看著,也就任他抱著,待見他竟是掉頭要往前堂去了,這才急忙道:「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

  楊煥不依,反將她抱更緊些,嘴裡道:「不行,你如今身子金貴,萬一磕碰了可怎生是好?我抱你走才放心。」

  許適容眼見那幾個婆子丫頭俱是捂嘴在笑,自己也是覺著有些羞赧,面上一下熱了起來,哪裡肯隨他如此胡鬧,好說歹說,這才叫他放了自己著地,只那手卻仍是被他緊緊挽著不肯放。知道他素來就是個臉皮厚不管不顧的人,沒奈何只得隨他去了。

  楊煥牽著嬌娘手,不住看她側臉,忽地又天馬行空起來,想像著以後自己孩兒喊爹的場景,簡直心花怒放樂不可支,等小心翼翼到了前堂,兩人卻登時傻眼了。只見那姜氏和許夫人正又吵得不可開交,邊上是聞聲過來正在苦勸的劉氏何氏,那貞娘卻是幫著自己婆婆,間或插一句。

  原來方才許夫人回味過來了那話,一下便如遭了雷劈,哪裡還有心思去攔楊煥回來,只覺兩腿無力,被個丫頭扶著癱在了椅上,半日說不出一句話。

  姜氏見她呆呆的兩眼發直,這才覺著心中好過了些,清了下嗓子,笑眯眯道:「親家母,我叫你一聲親家母可沒叫錯吧?我楊家嫡孫那點骨血既是種在了你女兒的腹中,合該也算是陰差陽錯了。我兩家從前那些就算抹了過去。我接我楊家骨血回去,也是天經地義,料想親家母你也不會攔了吧?」

  她不說倒好,這不倫不類的話落入了許夫人耳中,她也是個眼裡揉不得沙的,一肚子火便騰騰燒了起來,冷笑道:「你這親家母叫得卻偏是錯了。我今日便和你明說了,我家女兒早不是你楊家的人了,她腹中這塊骨血自也和你楊家無關,我家自會處置妥當,你趁早歇了這如意算盤!」

  姜氏來前,被兒子千叮萬囑了要好生說話接回媳婦的,她面上雖是應了,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心道那許家知曉了女兒有孕,木已成船的還不乖乖將女兒雙手送回。說話時那心思便也不自覺地帶了出來。此時聽得許夫人竟是如此口硬,哪裡肯認輸,兩人便一言我一語地,轉眼竟是又爭執了起來,偏生那貞娘還在一邊幫腔,劉氏何氏兩個哪裡攔得住?

  楊煥和許適容見這兩位又吵得不可開交,不禁對望一眼。楊煥心中暗罵了句自己老娘拎不清,也不多說,湊到許適容耳邊道:「她兩個得了滋味,叫吵個夠去。我兩個自管先走。」見許適容還有些猶豫的樣子,不由分說便牽了她手繞了出去,一直出了許府大門,小心翼翼地扶著上了馬車。叫車中早候著的小蝶和另個丫頭小心伺候著,自己翻身上了馬,一路往鄭門去。

  卻說許府裡,許夫人和姜氏正夾纏不清,突聽一個丫頭過來道:「夫人,方才小娘子被楊小公爺扶著出了大門,上了馬車去了。家裡人瞧見了也不敢攔,只叫我通報夫人知曉。」

  許夫人這才如夢初醒,頓了下腳,撇下了姜氏急匆匆往門裡趕去,待到了大門一看,哪裡還有自己女兒的身影,問了門房才知道走了有一會兒了,氣得連連頓腳。姜氏自覺占了上風,得意道:「我已往府衙裡遞了撤狀書,親家母你也趁早去遞了,咱兩家還是從前親親熱熱好親家。」說完也不管許多,自管出了大門上車離去。

  只氣得許夫人臉一陣紅一陣白,見闔府上下幾乎全都圍到了門口身長脖子在看熱鬧,一疊聲罵散了去,這才被幾個媳婦扶著,慢慢回了屋子去。一路走,一路尋思著,心裡把那楊煥罵了個殺千刀,終究是敵不過已經在自家女兒腹中的那塊肉,末了不過長長地歎了口氣。

  楊煥被許夫人罵得千瘡百孔,他自個卻是渾然不曉。待到了太尉府,護寶似地護了許適容入了從前的西院,早就裡外灑掃鋪設一新了。待安置妥當,小蝶和另幾個府中丫頭也都識趣,不用他多說便自己退了下去,還不忘幫著關了門。

  許適容見方才旁人雖是面上裝作尋常,只眼神裡都透出了絲曖昧的笑,便嗔了句道:「沒見過似你這般的,光會惹人笑話!」

  楊煥見她坐在那裡,一張臉便似煙籠芍藥雨潤桃花般的,心中大愛,一下纏了上去抱住了她腰身,將自己頭臉埋在她腹部輕輕蹭了幾下,這才道:「嬌娘,等我得了我兩個的孩兒,我一定會對他極好極好的。斷不會像我爹待我那樣,沒得又給生生嚇成個呆頭鵝。」

  許適容聽他說得有趣,笑了出來道:「你自個從小不學好,如今倒好,全都推到你爹頭上去了。再說,我怎麼瞧,也瞧不出你哪裡有半分像呆頭鵝,倒是偷雞摸狗的事情無師自通,聰明得緊。」

  楊煥嘿嘿乾笑了兩聲,雖是被她數落,心中卻也賽過蜜甜,只覺愛極了她,抱了躺在塌上,自己也是倒在她外面,挖空心思嘰嘰咕咕地逗她開心,正說著話,突聽外面敲門道:「老夫人來了。」

  楊煥躍下了榻,許適容哎呀了一聲,急忙坐了起來道:「方才回來,應是我先去拜的。竟是忘了這禮數。」說著便坐了榻沿,彎腰要去穿鞋,卻是被楊煥給攔了,自己蹲在了她面前,仔細給套上了鞋,這才一道朝外去。沒走兩步,便聽門吱呀一聲,見楊老夫人被幾個丫頭攙著走了進來。

  許適容急忙上前要行禮,卻是被老夫人給扶住了,笑眯眯道:「我老婆子活了甲子多,如今總算能得見重孫輩了,也算是有福之人。你快去坐好,莫亂動,小心閃了。」說著已是按她坐了下去。又不住問她胃口可好,有無泛酸之類的。

  許適容自到了這,曉得這位老夫人也不大待見從前的嬌娘,加之她也無刻意討好的心思,所以一直不過是應些場面上的虛禮。此時見她待自己如此親厚,還道全是因了她腹中這滴楊家的骨血所致,當下也打起精神,一一應了。

  老夫人坐了片刻,囑咐了邊上人小心伺候,又教訓了楊煥一頓,叫他再不准淘氣,這才被人扶著回去了。剛坐定,卻見姜氏過來,便隨口問了幾句她過去許家的情景。

  姜氏在她面前,哪裡敢提自己又和許夫人頂槓,只含含糊糊應了幾句,卻哪裡逃得過老夫人一雙眼,追著問了幾句,那姜氏頂不過,只得把方才的事略微提了下。

  老夫人聽罷,有些不喜道:「你素日裡雖未在我面前言及,只我也知曉你心中埋怨瑞兒一直薄待了你。不是我偏袒兒子,如今瞧來,也未全是他的錯。今早宮中貴妃娘子傳了信過來,除了報喜,也提了嬌娘昨日裡著實幫了她個大忙,只如今不方便說與我們細聽而已,叫全家要好生記念。我雖不知她如何幫的,只嬌娘幫了她,便也是幫了我們一家姓楊的。你過去接她回來,她娘再不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要忍下,好歹給嬌娘在娘家人面前造個面子。如今你這般不曉事,只知道自己逞口舌之快,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楊家一門都是不知道好歹的人!」

  姜氏一張臉被說得漲成了豬肝色,呐呐地說不出話來。耳邊又聽老夫人叫她備置了厚禮親自送過去賠罪,哪裡敢多說,急忙點頭稱是,藉口要備禮,這才退了下來,長籲短歎了片刻,便打起精神去照做了。這回哪裡還敢怠慢,細細去準備各色禮品。



第七十四章

  許夫人方才不過一時置氣,這才和姜氏梗脖子吵架的。待歇過了氣,雖仍是滿心不願,也曉得這回是無可奈何之事了。只得等著許翰林回來,待說明了是由,明日少不得要去府衙裡走一趟了,這真正是叫人算不如天算,枉費一番心機了。

  太尉府裡老夫人探望過西院之後,燉煮好的補品便送了過來。說是一盅枸杞山藥燉乳鴿,補而不燥,最是適合初時有喜的婦人食用。許適容向來不喜吃這些,且聞著味道也有些怪,只見送了東西來的北屋裡的那丫頭擺出一副要伺候著她吃了再回去複命的樣子,楊煥又在一邊不住哄,還要拿調羹親自餵,也不好太過拿樣,只得接了過來勉強吃了下去。

  不吃倒好,吃下這東西沒一會,竟是一陣反胃,稀裡嘩啦地吐了個光,到最後還嘔出了酸水。把一邊的楊煥嚇得不輕,一疊聲地說要去請郎中。許適容急忙攔住了,說是懷了胎早兩三個月的正常反應,過些時日便會好。楊煥這才定下了心神道:「生個娃娃還這般磨人。早知道不用生了!」說著又朝門外嚷,叫重新送些吃食過來。

  許適容見他一驚一乍,有些好笑。腹中雖吐得空了,卻是胃口全無,怕他嚷了出去又送來方才那玩意逼迫自己吃下去,急忙攔住了道:「我不餓,再吃多了怕還會嘔。只嘴巴裡有些淡,吃幾個果子便可。」

  楊煥聽她如此說,這才作罷,自己親自淨手餵食她新切的春藕和陳公梨。見她吃了下去沒再吐了,這才放了心。到了晚間,又命廚房裡照她口味做了清淡的奶房玉蕊羹,就著鮮雞、野雞、風雞同煨的春筍湯,吃下去了一碗香稻飯。又陪著說了話消食,再吃了幾口廚房裡送來的宵夜,洗漱過後兩人上了榻,見許適容有些困頓的樣子,正要過去熄燈自己也陪她睡去,卻聽外面小蝶道有人來了。出去開門一瞧,居然是北屋裡老夫人身邊伺候了經年的孫媽媽笑眯眯過來,身後跟著的一個小丫頭手裡還抱了寢具。

  楊煥有些不解,正要問是什麼意思,孫媽媽已是笑道:「小官人,老夫人怕這院裡丫頭伺候不周不曉事,命老婆子我過來在此處打個鋪。老婆子夜間睡覺警醒,遞水起夜地伺候著方便。」

  「那我睡哪?」楊煥呆呆問道。

  孫媽媽笑得不行,樂道:「小官人怎的如今這般老實起來?小夫人有了身子,小官人自當是要分房睡了。」

  楊煥這才想起竟有個這般的道理,哪裡樂意,搖頭道:「多謝媽媽了。媽媽還是回去了的好。我自會小心照料。」

  孫媽媽指著他笑道:「小官人這就說傻話了。哪裡有要你照料的道理?且你也怕是照料不好。小官人自管放心去了。從前夫人懷了小官人你的時候,就是老婆子我伺候的呢。如今小小官人要有了,老婆子自當更加用心。」說完便已是一疊聲催促他出去。

  楊煥雖是一百個不願,只這孫媽媽向來就是府中老夫人身邊得力的人,現下又是奉了命來的。雖有心想賴著不走,終是拉不下這張臉,只得轉身回了許適容床榻邊上,坐了下去苦著臉壓低聲了道:「嬌娘,委屈你了暫時和我分開幾夜。過幾日我便帶你回青門,再不用這許多拉拉雜雜的人夾在我倆中間。」

  許適容心知老夫人派這孫媽媽過來,一來是伺候,二來應是防自己和他年輕熬不住,萬一動了胎氣什麼的。起頭幾個月倒也確實不宜房事,這道理她自是明白,只聽他如此說,倒是覺著好笑起來,急忙點頭應了下來,又軟語安慰幾句。楊煥經不住身後跟了過來的孫媽媽連聲催促,只得恨恨站起身來,氣鼓鼓離去了。當夜卻是宿在偏屋裡,只覺這裡連一日也是不願多待了,恨不能明天那祥瑞就能送到,他交差了立時便出發回青門縣去。

  楊煥這夜輾轉難眠,一城之中的許翰林夫妻二人卻也是如此。許夫人與許翰林說了自家女兒在宮中竟是診出有孕,如今又已被楊家接回的事。許翰林半晌出不了聲,心中想起今日在朝中時眾人私下裡暗自議論的話,說那郭皇后竟似是因了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宮闈密事被皇上軟禁起來,雖皇后一疊聲地喊冤屈,皇上卻是避而不聞,瞧著這次竟似鐵了心地要廢后了。

  廢后之說本前次因了她掌摑皇帝之時提過一回,只後來經不住太后和一些朝臣反對,說皇后此舉雖是失德,卻是旁人有錯在先,她亦是無心之過,這才無奈壓了下去的。如今又出了這事體,朝中劉太后眼見風燭殘年,聽聞近期病體纏綿,想來是熬不了多久的,萬一薨了,只怕這回朝臣再反對也是無濟於事了。

  到時真這般了,後宮之中也就楊家貴妃和尚麗妃最有可能上位,如今瞧來那楊家貴妃贏面似更大些。他家若當真出了皇后,往後萬一逢了戰敗,他家憑著這層身份,皇帝想來也不會怪罪到哪裡去。思前想後,最後也不過終究是長歎了口氣,算是默認了下來,倒是有些慶倖從前沒有應下徐進嶸的提親之事了。

  第二日早,許夫人自己卻是不願去府衙的,只將文書交給了管家命送去。自己卻是和幾個媳婦一道備起了各色補品和些小衣小帽。心中既是定了主意,想著女兒嫁出去幾年終是懷上了胎,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心中雖仍是有些心酸,卻也難免多了幾分歡喜。

  劉氏何氏自是沒話說,獨那貞娘眼瞅著自己心思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心中自是不快,只也知曉是回天無力了,面上也不敢現出來,嘴頭上那好話反而說得比唱得還要好上幾分,哄的許夫人又添了幾分歡喜。劉氏何氏相互對望了一眼,雖有些不滿,只也不過鼻子裡哼兩聲。幾個人正忙著,卻聽人傳話,說那太尉府姜氏又過來了。

  許夫人雖是滿心不待見,只想著自家女兒既是做回了他楊家的媳婦,往後總歸是在婆婆手下過日子。自己得罪狠了,只怕她往後給自己女兒小鞋穿,也不敢如何,加上又好奇她何以昨日去了今日又來的,便叫那劉氏去大堂口迎進來,自己卻是坐著不動。

  等姜氏過來,見她不但和昨日的態度天差地別,連身後跟了進來的太尉府家人手上也是滿滿提攜了各色禮品,倒是暗自納罕起來。從來官場上皮相功夫乃是基本課程,夫人們耳熏目染,自也是個中高手。這兩個從前是為了各爭一口氣,扯破了面皮不要,如今既是一個有心向好,另一個自也是打蛇隨棍上,沒多久便各自一口一個「親家母」地親親熱熱地叫了起來。若非姜氏一再推辭,說府中有事需立刻回去,只怕就要被留下用飯了。敘話後許夫人親自送她上了馬車,托好生照看自家女兒,姜氏滿口子地應承了下來,許夫人自是千恩萬謝,兩人這才道了別各自回去。

  楊煥被迫和許適容分房睡,苦苦又盼了三天,這日終於得了消息,說是那祥瑞已近京郊,木縣丞一干護送著明日便要到。心中喜不自勝。待到了第二日,穿了端正的官服,與文物百官一道隨了皇帝儀仗車駕迎到了東城門外。他雖是七品外放,今日卻是得了殊榮,立在皇帝身後,連戴貂蟬冠加九梁的宰相親王和他爹也站他後面看他後腦了。

  仁宗頭戴通天冠,身穿絳色龍袍,手執玄圭,下了四駕的鏤金玉雕盤龍玉輅,親自等著。待侍衛遠遠地飛馬報著說祥瑞已到,便淨手焚香,滿面肅穆親自從木縣丞手中接過盛在朱漆托盆之上覆了紅巾的祥瑞,放置到一早備妥的祭壇正中,率著百官朝拜。一時鐘磬齊鳴,香煙繚繞,遠遠跪下觀看的眾多百姓高呼天降祥瑞,佑我大宋。

  木縣丞萬沒料到場面竟會如此宏大,起先也是有些戰戰兢兢,只跪著強忍著心頭懼意,不敢現出而已。待偷偷抬眼,遠遠瞧見站在皇帝身後的楊煥一臉正色目不斜視,這才有些定下心神。俄而祭拜完畢,皇帝命范仲淹韓琦隨特使護了祥瑞飛馬至北門向早已駐紮待發的全軍將士巡傳一遍,即刻出兵西北。全場又是山呼萬歲,地動山搖。

  過後那木縣丞以護送祥瑞有功,被晉為通州府下另某縣知縣,一下從九品升到了七品,剩下隨行的幾個縣衙裡當差的衙役亦是得了皇帝厚賞,個個俱是心花怒放。待聽說此役唯獨那楊知縣非但沒有升官發財,反倒在金鑾殿前被皇帝罰了三年的俸祿,個個感動不已,心道往後必定要更盡心了才好回報知縣大人的此番提攜之恩。

  楊煥端著張臉站在皇帝身後折騰了半日,暗道原來做皇帝竟是件苦差事,還不如他一個小縣知縣來得快活。好容易挨到聖駕回宮,一長溜的儀仗、禁軍鐵騎、鼓樂隊過去,洋洋灑灑幾十里,等他回了太尉府,早就累得不行。卻是一刻也不願耽擱,立時便要叫人將昨日收拾起來的箱籠抬上車馬,說要回青門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1:13 AM

第七十五章

  許適容這幾日見他都是恨不得立時肋下生翅地要飛回青門縣,心中原本有幾句話的,一時有些說不出來,想找個時機再和他說下,此時見他竟是如此性急,立馬便說要出發了,便拉到了內室裡,叫屋裡人都出去了,按他坐了下去。

  楊煥這幾日夜裡自不用說,那孫媽媽都是鋪在這榻前,他被趕出了房,連白日裡,她身邊那孫媽媽也是領著丫頭照看著,竟是連話都沒怎麼好好說過,心中早有點癢癢地,此時見四下無人了,立時便摟了她坐在自己腿上,抱住往她胸口狠命蹭了幾下,含含糊糊道:「可想死我了……」

  許適容忍住笑,推開了他頭,這才正色道:「我是有個話要和你講。」

  楊煥唔唔了兩聲,又管自蹭了兩下,突地驚呼道:「怎地好似又大了些?」

  之前不曉得自己有孕,許適容倒也沒甚麼大的異常感。自打知曉了,許是心理作用或是怎的,有時夜裡躺著也會覺著胸口有些隱隱脹痛,第二日一早起來褻衣裡甚至會有些濡濕,雖知道這是正常現象,只見他這樣大驚小怪,還是忍不住有些惱羞,敲了下他道:「你老實不許動,我跟你說正經的。」

  見他終於只抱著自己腰身坐著不動了,這才道:「我這幾日都在想你回青門縣的事情。我怕是一時不能跟你回去了。」見楊煥猛地睜大眼睛,捂住了他嘴道,「不是我不願意跟你回去。只如今才三個月不到的,路途有些遠,怕萬一有個閃失。你要麼先過去,待過個一兩個月,我再過去。你瞧可好?」

  楊煥急忙道:「你前次被你娘哄騙回來心急,這才坐的馬車。這回我再陪你坐船慢慢過去不就好了?」

  許適容自己其實覺著如今這個身子甚是健壯,坐船的話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且這些天每日裡除了被孫媽媽逼著吃自己聞了就想吐的補品,連飯點都從從前的一日三餐變成了六七頓,早就撐得膩味不行,想想以後若都是這樣的日子,哪裡還願意留?心中自然也是存了和楊煥一道走的念頭。

  只想起前幾日裡那孫媽媽有意無意地在自己面前提話頭,說是有了身子的人不比平日,必定要萬分小心什麼的,又說老夫人一日裡都要問她幾次,連從前夫人有了小官人的時候也沒這麼上心過,心中便是有些了然,知道必定是不願放自己走,這才叫孫媽媽旁敲側擊提醒的。自己若是說要去,只怕會落個口實。這才和楊煥提了下。見他如此說,一時猶豫了起來,沒有說話。

  楊煥又抱了她緊些道:「嬌娘,皇命難為,皇上要我去修堤立碑,我便只能立時過去。雖則我是恨不得能時時看你在我身邊,只你若自己覺著身子經不住,在家好生將養也可,我自己先走便是……」說話聲卻是越來越低,到最後那幾個字,幾乎是在喉嚨裡面含了,哪裡還聽得到。

  楊煥勉強說完了,沒聽到應聲,抬眼看向嬌娘,見她雖沒說話,只一雙眼卻是脈脈看著自己,臉頰微微有些泛紅,心中一動,已是知道了她心意了,歡喜道:「只要娘子你說好,剩下的都包我身上。你是擔心我娘幾個會攔是吧?我自會開腔,叫她們既放了我們一道走,還不會說你什麼。」說著便湊到她耳邊,嘀嘀咕咕了起來。

  許適容聽完,忍住了笑扭下他耳朵,想了下,又猶豫道:「這樣我是好了,只你卻是……」

  楊煥笑嘻嘻道:「我反正自小就是渾人一個,如今只要能得娘子一道走,莫說一趟,便是再渾十趟也不在話下。」

  卻說外面方才被叫退了出去的小蝶和另個北屋裡剛調了過來使喚沒幾日的丫頭正站著說些閒話,突聽裡屋傳來了高高低低的爭辯聲,怔了一下,還道自己聽錯了,待躡手躡腳貼近了門邊偷聽,卻沒聽錯,竟是自家小公爺和夫人兩個在爭辯。小公爺那聲響越來越大,到最後竟是嘩啦啦幾聲,似是砸了瓶瓷到地的聲音。兩人俱是抖了一下,對望了一眼,小蝶低聲道:「快去叫人過來!」

  那丫頭聞言,慌慌張張轉身便往北屋裡跑去了,出門檻的時候,還差點絆腳摔了一跤,等她上氣不接下去地把屋裡情形說了一遍,老夫人哪裡還按捺得住,叫了姜氏過來,自己被幾人攙著便急匆匆趕了過去。

  楊煥聽得外面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知道人來了,順手抄起個罐子又嘩啦一下砸地上,一邊朝許適容擠眉弄眼。

  許適容知道他是叫她作出哭聲。只她素來便是一板一眼地習慣了,剛才那幾聲爭吵也是勉強做了出來給門外的小蝶幾個聽的。此時要她裝哭,哪裡作得出來,憋了一下,實在憋不出來,只得反身坐在椅上,把頭埋在臂彎裡作數。

  「才安生了幾日,這又是在做甚!」

  老夫人被姜氏孫媽媽一干人簇擁著急匆匆進了屋子,見裡面一片狼藉,自己孫子叉著腰站著一臉陰雲,有了身孕的孫媳婦卻是趴在椅上瞧著像是在哭的樣子,還道這兩個沒安生幾日又舊病復發了,氣得拿手上拐杖狠命拄了下地,看著楊煥怒道。

  楊煥氣哼哼道:「我叫這婆娘跟我一道回青門,她卻是唧唧歪歪再三推脫,說什麼要留在這裡待產。她是我的人,我去哪她自是要跟著到哪,這般不聽話的,早知道休了乾淨,還接回來做什麼!」

  這一番話卻是嚇得眾人俱是變了顏色,老夫人氣得手中那拐杖不住地點地,罵道:「你個胡鬧的!你媳婦這話說得哪裡有錯?竟是招了你這般對待!她一個有了身子的人,如何經得起路上辛苦?她便是不說,老太婆我也是要是攔的!你趁早給我歇了胡鬧,自己這就去上任去!」說著到了許適容身邊,扶著她肩哄個不停。

  許適容憋得不行,臉都有些紅了。怕被人瞧出端倪,趁勢把臉埋入老夫人懷裡。老夫人見她臉紅紅的,還道是氣出來的,更是口口聲聲「可憐見的」。

  姜氏見兒子丟臉,一張臉漲紅了,也是皺眉罵了兩句。她不罵倒好,一罵那楊煥卻是蹦了起來道:「我自家兒子必定要隨了我去的!她坐車馬怕顛了,坐船不就行了?她若不跟我去,我也就不去了!大不了被皇上知道了再罰個三年俸祿!」

  姜氏氣得全身發抖,怒道:「我怎的恁命苦,生了個你這般混賬的兒子!你再膽敢違抗皇命,莫說皇帝,便是你爹知曉了也饒不了你!你當哪裡來的好運氣都只罰你三年俸祿作數!」

  楊煥卻是充耳不聞,那叫聲比姜氏更大:「我管不了這許多!她娘兩個不隨我去,我偏就不去上任。你叫我爹打斷我腿好了!正好可以陳情皇上,從此再不用出去了!」

  姜氏氣厥,一口氣噎住差點翻倒,身後丫頭急忙揉胸捶背,這才緩了過來。那老夫人也是生氣,卻是怕嬌娘再氣壞了身子影響胎兒,用拐杖恨恨頓了下地,牽了她手帶自己屋裡去了。許適容路過楊煥身邊,兩人目光相接,眼裡各自閃過微微一絲笑意便錯身過去了,出了屋子耳邊還聽見那楊煥在不停叫嚷。

  楊太尉回來知曉了此事,亦是氣得不輕。把楊煥叫了書房來,命跪了下去,三句沒說聽他又是白日裡的那一番渾話,心頭火起便要一腳踹過去。只那腳都抬到他胸口了,突想起今日他站在皇帝身後的背影,猶豫了下,終是又收回了腳,卻有些心有不甘,只拿那鐵尺把書案拍得啪啪響,教訓個不停。

  姜氏雖是告訴了自家丈夫此事,話說完卻又怕他熬不住真揍兒子,悄悄跟了過來躲在門外聽。待聽得裡面那鐵尺啪啪響,還道是又敲在兒子皮肉上,哪裡按捺得住,一下便是破門入了,倒是把裡面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姜氏上前將楊煥從地上扯了起來,嘴裡勸著他順聽些的話。楊太尉起先發怒,倒不是聽說兒子非要帶媳婦上任所致,主要還是沖著他那幾句目無君上的渾話來的。他把這兒子自小打到大,兒子脾氣自也是有幾分知曉的,那便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他如今既是打了那樣的主意,自己再教訓只怕也是無用,皇帝既是發下了話,遲遲不歸只怕更是不妥,加上厭煩姜氏在一邊夾纏,遂怒道:「他要怎樣便隨他去了好了!你多派幾個妥當的人隨了過去小心伺候媳婦便是!」

  姜氏見楊太尉都如此發話了,只得委委屈屈退了出去找老夫人商議了。楊煥聽得此話,知道自己竟是胡攪蠻纏成功了,對著老爹胡亂磕了頭,強按捺住心頭歡喜,低頭唯唯諾諾出了書房。一出門卻是撒開腳丫子跑去找許適容報喜了。

  老夫人聽了姜氏回報,雖是不大願意,只終究也是礙於皇命難違,怕自家孫子犯了拗勁,真萬一被那些虎視眈眈的御史們再彈劾一本上去便又是樁麻煩。只得長長歎了口氣點頭應了下來,心中只怪楊家祖先也不知是哪根香火被燒歪了,竟出了個如此的刺頭孫子。當下和姜氏商議派什麼人跟過去伺候妥當。

  孫媽媽本是個叫人放心的,只她年事偏高,亦是有些不忍叫她背井離鄉的。那孫媽媽卻是自告奮勇說要過去照料小小官人出世,再回來給老夫人報喜。老夫人這才有些放心,又選了自己身邊素日裡妥當的三個丫頭,連同原來的小蝶一共四個一道隨了過去。人手這才算是定了下來。

  那姜氏回去又細細準備另些補品吃食不提。怕許府裡人知道了說自家苛刻連個有了身孕的媳婦都要往外趕,特意去尋了許適容,稍稍提了下話頭。許適容強忍住笑,應了說自家母親若是問起,只說是自己要跟去的。姜氏見她會做人,這才心中真有幾分歡喜起來,仔仔細細吩咐了些小心照料好身子的話,這才去了派人給許家傳訊。

  孫媽媽這夜又和往常一樣打了鋪蓋睡在許適容屋子裡。楊煥心道這裡我奈何不了你,到了青門縣你就奈何不了小爺我了。遂走得歡歡喜喜毫無怨言,這一覺也是睡到了天大亮。



第七十六章

  第二日便是準備著要走了。許夫人昨日裡得了傳訊,哪裡還忍得住,也顧不得會被別人家嫌短了禮數,一大早地便趕了過來探望。言談間果然有幾分埋怨的意思。許適容急忙按昨日應了姜氏的話勸她幾句。

  許夫人見留是必定留不住了,轉念一想,女兒留在京中雖是好,只女婿一人在外,不定又會鬧出什麼貪嘴的事情,且那姜氏說不定還會趁這時候往他屋子裡填人。如今自家女兒這樣跟了過去,雖路上辛苦些,卻能看得住丈夫,且看楊家人現在的態度,瞧著也沒要填人的意思。這樣一想,心中才舒服了些,對許適容千叮萬囑地叫小心了,這才急匆匆又趕回家去要將起先備好的補品藥材小衣小帽的送過來。

  姜氏知道了媳婦有孕,起先做的便是留在京中待產的打算。想起從前買過來的那個青玉跟了過去恁久沒見個動靜,偷偷問了小蝶只說是極老實的一個人,怕她收不住兒子,倒確實是動過趁這機會往兒子房裡再放個人的心思。只如今被楊煥這麼一鬧,那心思自然便歇了下來。

  一陣忙忙亂亂,東西終是都被裝妥了船,人也被送了上去,一番辭別後沿汴河朝東而去了。船上吃用各色物品俱是精心準備,光是給許適容用來止孕吐的零嘴便有巴欖子、鹹酸蜜煎、椰條、番葡萄乾,都用罐子獨裝起來的,取食十分方便。

  楊煥終是如願帶了許適容一道回青門,心中自是暢快。他早就被姜氏教訓過,亦知道此時不好糾纏,故而白日裡陪在許適容身側,晚間那孫媽媽趕他去另艙睡,雖是有些不願,倒也聽從了去。

  水路比起陸路,平穩自不用說,唯獨便是嫌要慢些。好在是順水風向,天公亦是作美,也不過比平常陸路慢了個十來天左右。行了將近一個半月多,一行人終是入了通州府境棄舟上岸了。

  許適容一路行來身子都很是妥健,且因了心情好的緣故,除了初始幾日稍微有些暈船孕吐,越往後胃口也是見好。如今已是四月左右的身子了,隔了衣衫看不大出來,她自己卻感覺腰身小腹處微微有些顯懷了。想起當初離開之時還是春寒料峭,轉眼如今已是暮春初夏了。且當初離開之時,又哪裡會想到後路如此彎折?若非兩人心堅,此時又哪裡能如此順利一道攜手歸來?禁不住心中生出一陣感概,覺著兩人距離比起從前更近了幾分。

  楊煥見快到青門縣了,心中也是高興。只怕許適容路上顛簸了,不用孫媽媽提醒,他也是命車夫揀平整的地慢行,自己騎馬護在車邊上。晚間亦是找了客棧早早投宿。如此又行了幾日,終是到了青門縣,也未驚動人,待入縣衙時已是天黑了。

  木縣丞升了官職,早和另幾個護送「祥瑞」入京的的衙役早早回來了,如今還在縣裡,一是等新縣丞趕到交接各項事宜,二也是心存感激,想等著楊煥回來拜謝過了再行辭去。故而後衙裡小雀廚娘諸人也都是得了消息,自日日盼著他夫妻二人回來了。此時冷不丁見到他兩個,驚喜萬分,好在之前也都有準備,屋子裡日日都是灑掃除塵的,此時不過略微忙亂一陣,便都安置妥當了。一干人雖並未怎樣緊趕行路,只路上終究比不上在家舒坦,此時用了飯,都是覺著有些疲乏,當下各自早早歇了下去,一夜無話。

  那小雀此時才知道自家夫人竟是有了身孕了,高興異常,第二日早早便等在了門外。待許適容起了身,孫媽媽親自去廚間裡看著備早點,這才一邊進去了給她梳頭,一邊歡歡喜喜道:「我說昨夜怎的瞧見連府中老夫人身邊的孫媽媽都跟了過來,原來竟是夫人有了喜了。這回必定要生個俊俏小哥,往後回去了,正好跟在二爺家的喜姐慶哥後面跑,不知道多熱鬧。」

  許適容笑了下,想起前次被接回太尉府,統共也沒住幾日,雖南院二房裡的叔嬸二人都因了不在府上未得見面,只他家那兩個大些的孩子卻是不時串到自己面前玩,和楊煥也是親近得很。不過半年多未見著,覺著那兩毛頭竟似噌噌地拔高了不少。再過半年,待自己生了,不知是男娃還是女娃,隨自己多些,還是隨楊煥多些?心中想著,臉上便不自覺地帶出了笑。

  小雀卻是渾然未覺又道:「這下真好。好叫那些連做夢裡都想著往上爬的絕了念頭!也不想想若非當初是夫人憐憫,哪裡還有她這般今日舒服。她倒好,不想著怎麼報答,反倒是做出了這等不要臉的事體!瞧著平日裡悶不作聲的,原來背後裡心思竟這麼見不得人!」

  許適容見她臉上忿忿的,知道是在罵青玉。自己路上也是想過她那事。起先剛知道了自是有些疙瘩,只後來信了楊煥,想著青玉也非自己所願,那疙瘩早便早已經消了。想起昨夜回來並未見到她,便問了一聲。

  小雀哼了一聲道:「夫人還問她做什麼,我若是她,早就一根繩子吊死算了,省得丟人現眼。」

  許適容輕輕敲了下小雀額角,她這才委屈道:「她自做下了那事,這些時日都悶在屋子裡,幾乎不大出去。想來自己也是知道沒臉見人,哪裡還敢到你面前來?」

  許適容看了小雀一眼道:「必定是你這丫頭在她面前說過難聽的話吧?」

  小雀被她說中,臉微微一紅,雖不再說話,只臉上卻還都是不服之色。

  許適容略微笑了下,也不多說,待得了個空,便往青玉屋子裡去。她那裡原先是和小蝶一道住的,前些時日小蝶被帶了回去,便都是她一人住了。昨夜回來,小蝶被安頓在了別地,那屋裡仍只是青玉一人。

  許適容進去時,見青玉正一人坐在那小窗子前發呆。待她聽見動靜回過臉來,自己亦是吃了一驚,不過幾個月時間,青玉那臉竟是瘦得連個巴掌都能蓋住了。

  青玉看見了許適容,有些驚慌,站起身來到了她面前跪下,磕頭道:「昨晚上就聽說了夫人回來。沒有過去拜見,請夫人恕罪。」

  許適容叫她起來了,仔細看了下她臉色,見不止神情委頓,連眼睛裡都沒了從前的神采,瞧著毫無生氣。想了下問道:「青玉,你老實告訴我,你那日上了楊大人的榻,究竟有沒有做過那事?」

  青玉臉一陣紅一陣白,低頭半晌不語。

  許適容微笑道:「楊大人對我說他是毫不知情,我自是信他的。你過來的時候雖擔了個妾的名頭,實則一個清白的女孩家。遇見這般的事情,我自要聽你自己說句話,免得你空擔了罪名。」

  青玉眼裡一下隱隱有了淚光,卻是咬著嘴唇不語。

  許適容道:「你便是不說,我亦是有幾分知曉。徐進嶸自己曾和我提過,言及你親弟的事情。」

  青玉猛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夫人……」

  許適容歎了口氣道:「你不說也罷。出了這樣的事,我知你便是留在此間心中也是不好過的。我來時特意向我婆婆要了你當日的賣身契,這就歸還給你,往後你便自己可以做主過活了。你那弟弟既是被徐進嶸弄了回來,我會給你些本錢,你找了你弟弟一道過活。往後如何,就看你自己造化了。徐進嶸那裡,你自管放心,他雖是小人,只我瞧他應也不是那種不堪到底的人。我自會托人傳話過去,叫他往後不要再尋你姐弟的不是。」

  青玉又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不住磕頭道:「多謝夫人,多謝夫人……」

  許適容笑道:「我這般趕你出去,你不怪我心狠便好了,還謝我做什麼。說起來我倒是要謝你了,我家那愣頭的,要不是那日被你一句話罵醒,不定還要多久才曉得來找我呢。」

  青玉面上一紅,低頭不語。

  許適容站了方才一會,覺著腰身有些沉,見話都說完了,便轉身出去了。到了那門口,卻聽身後青玉低聲道:「夫人……,我那夜裡被人接到鄰縣給混進知縣府中,入了楊大人的屋子,一直都在邊上坐著。只後來天快亮了,這才自己脫了衣服躺下去的,楊大人一直未醒,我與他並無那事……」

  許適容點頭笑了下,推門出去了。等在外面的小雀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滿嘀咕道:「沒見過夫人這般軟和的,半天裡竟沒聽見一聲罵。若要是我,早一頓棍子趕出去了。」

  許適容見她嘰嘰咕咕,突想起路上楊煥對自己提過的二寶的心思,便笑道:「你莫多管別人閒事。如今有個事臨到你自己頭上,還是快些給自己定個主意的好。」見小雀茫然,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句話,卻見那小雀又羞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憋了半日才狠狠道:「夫人若是發話要我這樣,我便閉了眼睛從了他。只夫人若是憑我自己定主意,他卻是休想!」

  許適容見她這樣,突想起從前有次在海塘邊遇見她給史安送點心的事,心中有些恍然。只那史安不定過些日子便要被調走的,且自己從前也瞧不出對她亦是有心的樣子,小姑娘的一番心意只怕是要付諸流水了。歎了口氣,摸了摸她頭髮笑道:「我自是依你自己主意。似你這般的好女孩,哪個娶了你都是三世修來的福。」

  小雀聞言,這才歡歡喜喜攙扶了回屋子裡去了。

  楊煥回了青門縣,自是一心撲在海塘邊,如此過了十來天,這才有些空閒下來。他一空下來,心中便是癢癢地打起了許適容主意。偏那孫媽媽竟是個鐵面的主,任他使出渾身解數,絲毫不為所動,夜夜睡在許適容屋子裡守著伺候,他竟是得不著一絲偷腥的空。

  越得不著,心中便越發上火,難免又請出了幾次五指山。終是覺得不過癮頭,心中也實在想念她得緊,覺著便是什麼都不做,只摟著她睡聞她味道也好。厚著臉皮私下找孫媽媽求了幾次,都是被她給駁了個臉面掃地,氣得牙根咬咬,卻又無可奈何。想起自己先前還以為回了青門縣便都是自己天下了,哪裡想得到這孫媽媽竟是個拿了尚方寶劍的鎮房娘娘,叫他次次吃癟敗退。

  鬱鬱了些日子,這日無意聽得許適容提起再過幾日便是孫媽媽的生辰之日,說她這些時日服侍自己甚是辛苦,問送些什麼禮件的好,一下被提醒,卻是想出了個主意,喜得抱住了許適容便是叭叭一陣口水吻,倒是把她給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孫媽媽生辰,他為何這般高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1:26 AM

第七十七章

  許適容問了他一聲,見他只笑著不說,便也不再勉強。商量著到了那日在縣衙後院裡擺幾桌酒,將家中一干人都叫了來一道熱鬧下,再給個封銀,想必她得了體面也會歡喜。楊煥自都是應了,沒有不點頭的。

  轉眼便是孫媽媽生辰之日了,到了晚上,也不勞動廚娘動手,叫蜘蛛樓送來了好酒好菜,院裡女人們一桌,院外男丁一桌,邊上請來了絲竹班吹拉彈唱。孫媽媽被請到上座,下面從廚娘小雀開始一直到響兒,人人給她輪番道壽賀喜,好不熱鬧。

  連楊煥和許適容夫婦也是過來給她行了半禮,口中念著祝詞。孫媽媽連聲地不敢當,下來要回禮,卻是被楊煥攔住了道:「孫媽媽勞苦功高,從前在府裡連祖母也是敬重三分的人。如今又辛苦了恁久,正逢壽辰,受我夫妻二人半禮,哪裡來的當不起。這就敬孫媽媽一杯,往後福多壽多,安樂綿延。」說完便舉杯過去。

  孫媽媽見小官人今日竟如此給足自己面子,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歡喜,哪有不喝的道理,接了過來便一口喝盡。許適容亦是上去祝酒,孫媽媽也是歡歡喜喜接了過來喝下。楊煥又對剩下人道:「今日是孫媽媽大好日子,大家務必要叫媽媽歡喜,都給我放開了去鬧,酒菜保管夠。」

  他話說完,眾人便是哄然叫好,個個喜笑顏開地爭著去給她餵酒夾菜。外面二寶那桌雖不便進來,卻也是隔著門大聲祝酒。孫媽媽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如此有體面,喜得滿面紅光,竟是來者不拒,酒咕嘟咕嘟地灌下去,沒多久說話那舌頭便有些大了起來。

  許適容陪著略坐了下,見孫媽媽已是有些醉態,那小雀卻還湊上去要灌她酒,正要出聲攔下,身邊楊煥已是悄悄捏了下她手。許適容一怔,回臉看他,見楊煥笑嘻嘻低聲道:「那酒甜滋滋的,喝多了大不了叫她老人家好好睡一夜,你攔著做什麼?沒得掃了興。你想是累了,我先送你回房吧。」說著便已是扶她起來了。

  許適容見他眼裡亮晶晶地笑得詭異,突地有些明白過來了。見邊上人多,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只得起身跟他去了。身後那一干人見家主兩個都去了,鬧得更是無拘無束。

  楊煥小心攙了許適容到了房裡坐下,親自給她打水淨面,待都妥了,這才閂了門,一下便跳上了她床榻,抱著狠狠香了幾下,得意道:「今晚瞧她還怎麼趕我走!」

  許適容笑著捶了下他,被他抓住了手抬起來往自己臉上磨了幾下,這才長長歎了口氣道:「都忘了上次是什麼時候和你一道睡的。今晚可得好好讓我抱個夠。」一邊說一邊已是攬住她肩往自己身上帶。

  許適容哎了一聲,用胳膊撐開他道:「你小心些。別壓了我肚子。」

  楊煥嚇了一跳,似被針刺了般地縮回了手,一動不動。

  許適容見他這般,自己倒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楊煥這才有些鬆坦下來,伸手輕輕摸了下她小腹,低聲道:「掀了衣裳給我瞧瞧什麼樣了。」

  許適容如今已是快五個月的身子,她原本人就顯嬌小,所以肚子看起來有些隆起了。自己平日就覺著不大好看,此時哪裡還願意給他瞧,反倒是扯了被衾遮蓋了起來。偏偏楊煥既已是生了好奇之意,哪裡肯這樣作罷,在她身邊不住歪纏,許適容纏不過他,只得含羞揭起了上面的短衣,露出了小腹。

  楊煥湊了頭過來仔細看了下,又伸手摸了幾圈,這才笑嘻嘻道:「你肚子圓鼓鼓的瞧著好生可愛。往後就我兩個的時候,都要給我瞧,不許遮遮掩掩的。」

  許適容自己覺著醜,本是扭扭捏捏的,此時聽他竟這樣說,暗笑不已,心想過了此夜,那孫媽媽還不十二分地打起精神來防著你,哪裡還有讓你再瞧的機會。口上卻是不說,只嗯嗯應了兩句。

  楊煥看完了肚子,這才扶了她一道躺了下來,沒一會那手便又動了起來。她胸口比前次又略微漲了些,此時被他動得有些生疼,攔住了他手道:「你老實說,是不是忍不住啦?」

  楊煥急忙道:「忍得住,忍得住。我曉得不能胡來的,只這樣抱著你睡就好了。」

  許適容借了燈火瞟他一眼,見他明明連鼻息都有些粗重起來了,嘴巴裡卻還這樣說,心中一動。此時男子,莫說像他這樣的大家子弟,便是尋常人家,妻子有了身孕分房而臥,丈夫另有妾室通房伺候的也是比比皆是。獨他卻是這般一心對待自己,忍不住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聽我娘說女人家到了這月份,那事也並非全要禁的。你輕些,小心莫壓了我肚子便可……」

  楊煥正熬得上火,居然聽她對自己如此說,還道是聽錯了,扳過了她臉,見嬌紅欲滴的,分明是害羞所致,強壓住心中歡喜之意,小心翼翼道:「丈母……當真這麼說?」

  丈母自然沒這麼說過,不過是許適容自己知道而已,適度的話亦可鍛煉孕婦的骨盆底肌,保持柔軟強韌,日後還有助生產。只她自然都推許夫人頭上了,當下含羞微微點了下頭。

  楊煥大喜過望,嘿嘿笑道:「丈母既是這樣說了,想必就是可以的。當真是個貼心的丈母,往後必定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說著便已是急忙要解她衣衫了。

  許適容話雖是說了出來,只想起兩人前次那回他的那股子折騰勁,仍是有些不放心,一邊半推半就,一邊不住叫他要輕些。楊煥哈哈大笑抱了她道:「我的傻娘子,你當你家官人就會前次在你閨房裡的那幾式?這回你放心,必定不會壓了你的……」

  不說他夫妻二人閨房得趣,那孫媽媽被眾人灌得酩酊大醉,哪裡還走得動路,最後還是被小雀指揮著七手八腳抬了到自己屋子,仰倒在塌上手舞足蹈了一會便是呼呼大睡,哪裡還管得了正屋中的兩個?待第二日醒來,見日頭竟已是有一人高了,突想起昨夜之事,哎呀了一聲,急急忙忙地便趕了過去,推門一入,見小夫人坐在梳粧檯前,小官人站在身側給她描眉,兩人低聲嘰嘰咕咕地不知說著什麼,眉眼裡似都含著春意,心頭便是咯噔一下,知道小官人昨夜必定是趁自己喝高了沒守著來偷過香了。心道他血氣方剛的熬了這許久,昨夜萬一沒個輕重叫小夫人動了胎氣,那自己便當真是沒臉回去見老夫人了。急忙咳嗽了一聲匆匆走了過去。

  楊煥見她氣急敗壞過來,這才丟下了手中眉筆,揚眉笑道:「孫媽媽昨夜睡得可好?」

  孫媽媽哼了一聲不理,只上上下下看了許適容數眼,見她氣色潤澤,瞧著並無不妥之相,這才心中念了聲佛,轉臉對著楊煥道:「不是孫媽媽我倚老賣老,只實在是小官人你都快當爹的人了,好歹也要為小小官人著想,恁的不懂事,往後再不可這般了。」絮絮叨叨個不停。

  楊煥也不惱,只笑嘻嘻朝她作了個揖,這才出去了。

  孫媽媽吃了這一塹,心中便暗自想著往後必定要再打起十二萬分的的精神伺候了,萬萬不可叫昨夜這般事情再發生。守在許適容身邊照看到了晚間,正要閉門,那門卻是被只手被擋住了,見竟是楊煥又要進來,急忙攔住了道:「小官人不可……」

  楊煥笑眯眯道:「我前些時日在偏屋裡睡,總覺睡不安穩,第二日辦皇差也是精神頭不濟。昨夜在此間睡了一宿,今日那堤壩都修得要長些。孫媽媽你眼裡只有小小官人,怎的就全不體諒下我這小官人了?你自放心,我有分寸。」說罷擠了進來,也不管孫媽媽在後面呼叫,逕自從隔間入了裡屋。

  許適容在裡面早聽見他兩個說話聲,笑得伏在塌上快抽氣了。楊煥正撫著她後背,那孫媽媽已是跟了進來,又不住苦口婆心勸他回偏屋裡睡去。楊煥哪裡肯聽,竟當著她面甩了靴歪在了塌上,一副小爺我偏不走你又能奈我何的樣子。

  許適容見孫媽媽一張老臉掛下來似個長葫蘆了,有些過意不去,假意責怪了幾句亦是趕他出去,楊煥卻是閉目躺著一聲不吭,連個手指頭都不動一下。

  孫媽媽饒是老練,碰到了這般耍賴的楊煥,一時竟也是束手無策。他夫妻兩個既是上了床躺一處,她再仰仗老夫人的威嚴,也不過是個太尉府下人,哪裡敢真做出什麼,且小官人這脾氣,擰起來便連楊太尉也敢頂撞,更何況是自己一個不過稍微體面些的下人?無奈只得抱了鋪蓋退了出來。只哪裡放得下心,在屋子外繞了幾圈,終是得了個主意,一下眉頭大展。

  楊煥見孫媽媽被自己擠走了,暗恨自己從前太老實沒早用這招,竟是白白睡了偏屋恁久。見許適容刮臉嘲笑自己臉皮厚,不但不羞慚,反倒是得意洋洋,兩人笑鬧了幾句,想起門還沒閂,笑呵呵下了榻正要去閂門,卻見孫媽媽正指揮著小雀幾個抬了兩扇屏風要進來,急忙攔住了道:「這是作甚?」

  孫媽媽行了個禮,笑吟吟道:「小官人我自是體諒的,只老夫人的吩咐我也不敢不遵。想來想去,只好在這裡屋和隔間的道口豎幾扇屏風,便似在兩個屋子裡立了扇門,媽媽我就睡這門後,小官人和小夫人在門裡,攪擾不到你兩個。如此豈不是兩全?」說完也不理楊煥變了臉色,只叫小雀幾個豎了屏風,又搬了兩條春凳並一起,上面鋪了鋪蓋,可不就是張床榻了?

  小雀幾個雖見自家小公爺臉色不善,只孫媽媽卻是素日裡積威甚重,哪敢不照辦。鋪好了鋪蓋,急匆匆便走了,待出去了老遠,這才捂住嘴吃吃笑個不停。

  楊煥見孫媽媽已是上了臨時搭好的鋪蓋,大有落地生根之勢。這回卻是換他傻眼了,沒奈何只得回了裡屋。許適容見這回輪到他的臉變長葫蘆了,哪裡還忍得住,怕外面孫媽媽聽見了,扯了被子捂住頭悶笑不已。

  楊煥長歎一口氣,摟了許適容到自己懷裡,聞了聞她散出的淡淡香氣,心道也罷,這樣總比被趕去獨自睡一屋子要好。且老虎也會有打盹之時,他便不信那孫媽媽能夜夜熬到天亮地防著他偷香。這般想了,才覺舒坦了些,心道由她去好了。



第七十八章

  幾日過去,那孫媽媽果然兢兢業業,夜夜睡在屏風扇外不說,裡面只要稍微有點響動便要咳嗽幾聲,莫說兩人真是在親熱,便是沒親熱,也要被嚇住幾分。楊煥起初倒也不以為意,等次數多了,心中也著實有些惱火,便想著怎麼弄個法子好叫她收斂著些。

  這夜兩人收拾妥當上了榻。楊煥想起嬌娘前幾日腿腳有些抽筋,夜裡有時睡得不大安穩,孫媽媽叫廚娘熬了蹄筋大骨湯給她進補,不知道好些了沒,便問了幾聲。

  許適容想起這幾日天天被逼著喝的那肥湯,皺眉道:「那個太油膩膩了,我不喜喝那個。且也沒多少用處的,還不如吃些羊乳蝦皮薺菜豆腐呢。我聽人說腿腳抽筋吃那些才好。」

  楊煥默默記了下來,心想明日便叫廚娘做了吃。見時辰還早,兩人都還不大有睡意,便爬到床尾,抬起她腳,自己伸手慢慢給她揉捏著小腿。一邊捏著,見她腳長得瑩潤可愛,便忍不住多捏了幾下,惹得許適容腳底發癢,忍不住吃吃笑了幾聲,卻是驚動了屏風外的孫媽媽。

  孫媽媽前些時日夜裡守著,一兩夜下來還好,多幾夜便有些吃不消了,加上年紀又有些大,方才上了板鋪,本已是朦朧睡去,突被許適容這幾聲笑給驚醒,豎起耳朵聽去,竟是聽見裡面兩人壓低了聲似在吃吃調笑,一下睡意全無,立時便用力咳嗽了一聲。

  楊煥捏著許適容腳,見她拼命要往回縮,他便拼命往自己懷裡送,正得趣著,聽見外面又傳來了孫媽媽那咳嗽聲,有些掃興,怏怏地放了許適容腳,又聽見那孫媽媽拉長了聲道:「小官人,小夫人身子不便,還是早些安歇了的好。」

  她不說這話,楊煥便也去睡了,聽她又這般教訓自己,心頭火起,便起了個歪念頭,趴到許適容耳邊低聲耳語了兩句。

  許適容又是驚訝又是好笑,伸手想扯住他,楊煥卻是滑脫開來,嘿嘿壞笑了兩下,早已經下了榻悄悄趿了鞋子去。

  卻說孫媽媽說了那話,聽又沒什麼聲響了,以為被自己鎮住了,這才放下了心,打了個哈欠剛躺下,耳朵裡卻是聽見裡面傳來了一陣床鋪搖晃的咯吱聲。那聲音起先還有些斷斷續續地,漸漸竟是連綿不絕起來。

  孫媽媽大驚失色,急忙又坐了起來用力再咳嗽了幾下。她不咳倒好,咳嗽了之後,那咯吱的聲響反倒是越來越大了。按捺不住急忙貼到了屏風邊出聲道:「小官人,快些停下,再這般胡鬧,小心我明日去信給京中!」

  孫媽媽本以為自己這般阻攔了,裡面兩人再怎麼濃情蜜意也是要止住了的。哪知非但沒停,反倒是隱隱約約聽小官人道:「嬌娘莫怕,沒事的。」

  孫媽媽又氣又急,恨不得立時就要闖了進去阻攔,只想到他兩個正在做那事體,裡屋又還亮著燈盞,哪裡就敢這樣貿然進去,只急得跳腳,不住趴在那屏風上嚷道:「小官人莫要胡來,小心傷了小小官人……」話未說完,卻是連人帶屏風地桄榔一聲往裡屋方向倒了下去。原來竟是方才太過心急,貼靠得太過厲害,結果壓倒了一扇下去。

  孫媽媽趴手趴腳地壓在屏風上,顧不得疼痛,口中嚷道:「小官人……」卻是一下目瞪口呆。眼前這小官人哪裡有在做自己想的事體,不過是站在地上,用手在不住搖晃著床頭的一根柱子而已。

  楊煥這才停了手,看向了孫媽媽驚訝道:「媽媽這是怎麼了,竟壓翻了扇屏風過來這邊?好好地嚇我一跳!」

  孫媽媽抬起了頭道:「小官人好好的又搖晃床鋪做甚!」

  楊煥正色道:「方才隱約似是聽見床底有耗子響動,嬌娘平日最是怕了。我這才下去搖晃床鋪,想著趕耗子出來。媽媽當我做什麼!」

  孫媽媽又羞又愧,掙扎著要爬起身。

  許適容方才攔不住楊煥,只得隨他胡鬧去了,此時見孫媽媽竟是如此跌了一跤,怕她摔壞了手腳,急忙下了榻要過來攙扶。孫媽媽本就有些愧意,哪裡還敢叫小夫人來扶自己,一邊擺手,一邊自己胡亂要爬起來,哪知手忙腳亂間,一隻腳卻是勾住了邊上另扇屏風的底座,只見搖晃了幾下,這回倒好,連那扇也是斜斜壓了下來。

  許適容楊煥兩個眼見那屏風要壓住孫媽媽了,齊齊叫了聲小心。楊煥反應快些,已是搶了過來要扶住屏風,卻仍是遲了一步,屏風已是壓了下來。孫媽媽聽見腦後生風,下意識地便伸了一隻手抵住,只聽哎喲一聲,整個人已是被壓在了下面動彈不得。

  那屏風是用楊木所制,雖中間雕薄了些,只一扇總有個五六十斤重。待楊煥掀開了上面那屏風,見孫媽媽左手已是扶著方才擋了下的右手不住叫喚,瞧著竟像是錯了骨了。哪裡還能睡覺了,整個縣衙後院的人都是起了身,收拾的收拾,請郎中的請郎中,忙了個雞飛狗跳。待郎中請了過來,便是前次給楊煥治傷腿的那位。在孫媽媽的一陣哀號聲中推捏上藥吊夾板掛在脖子上,說是兩月不能做活,須得多多休息。這才收了診金被送了回去。

  許適容見楊煥竟是惹出了這樣禍事,心中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沒有拉下臉來攔他。上前給孫媽媽賠罪,孫媽媽連聲不敢當,又苦著臉道:「小官人這般調皮,小夫人別的不看,就多為小小官人著想,也要多拘著他些。」

  許適容見她到了此時竟還如此念念不忘太尉府裡老夫人所托,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面上卻是點頭稱是。楊煥卻是沒她那麼好說話。起先還有些後悔這般捉弄了她,此時聽她竟還不忘這般教訓嬌娘,又有些惱火,也不多說,只丟了個眼色給小雀。

  小雀哪有不明白的,立時和小蝶一道上前扶起了孫媽媽道:「媽媽往日裡辛苦了。如今又壞了手,哪裡還能在這裡伺候,這就早些去安歇將養了。往後我代孫媽媽困在此處伺候小公爺和夫人。」

  孫媽媽雖仍是百般不放心,只她起先搭鋪在這裡,由頭便是夜間方便伺候的,如今連自己都要別人伺候了,哪裡還能賴在此間不走?沒奈何只得被扶了起來,不甘不願地去了。人都被安頓著上了榻,猶是拉著小雀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個不停。小雀一一都點頭應了,這才被放了出來,留小蝶和她睡一屋子。

  那小雀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哪裡肯似孫媽媽般地厚臉皮宿在他夫妻二人臥房的隔間?方才不過是順了自家小公爺的心思,胡亂哄了她出去罷了。那孫媽媽卻是覺著小夫人身邊的丫頭便是收了做小官人的通房也不過是個平常事,見小雀應得聲聲響亮的,哪裡會想到她轉腳回去了,不過是宿在從前住過的邊上那間屋子裡聽用罷了。

  縣衙後院裡終是又燈滅人聲悄了。楊煥躺在床上,縮著頭悶聲不響被許適容教訓了一番,這才急急忙忙下去給她端了盞茶過來道:「娘子教訓得極是,往後再不敢這麼淘氣拿耗子當說辭了。娘子說了這許多話,必定口乾舌燥了,先潤潤嗓子再繼續。」說完便將茶盞湊到了她嘴邊。

  許適容被他這一攪和,哪裡還說得下去,歎氣道:「也怪我不好,方才若是攔住了你,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楊煥放回了茶盞,這才上來笑眯眯摟住了她躺了下去道:「孫媽媽是個好的,我自是知道,只她也著實叫人有些厭煩。如今出了這意外,正好叫她往後都能睡個安生覺。沒得年紀一大把了還防賊似地防著我兩個,把身子都熬壞了。況且又不是好不了的。你莫多想,快些睡覺了去,都過三更了呢。」說著噗地吹滅了燈放下了帳子。

  孫媽媽第二日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吊著胳膊地去找小雀問究竟。聽她應得滿口都是好,猶是有些不放心,又千叮萬囑個不停。待過了些時日,自己暗自留意,見小夫人氣色紅潤,那肚子也是一日日地見大,並無任何不妥之處,這才漸漸有些放心了下來,安心去養自己胳膊那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1:49 AM

第七十九章

  轉眼已入盛夏,許適容也是懷胎八月了,肚子挺得像個球。孫媽媽那手剛拆了夾板,便早又搬回了隔間裡睡。楊煥前次被許適容敲打了,連著數日沒給他好臉色的,此番哪裡還敢弄什麼小動作了。且看她肚子一日比一日地鼓脹,連帶著小腿腳板都浮腫得厲害,按下去便是一個淺坑,久久不退,看著都心疼,也不大敢去想那事了,反倒是許適容有時瞧著不忍,屏聲斂氣地悄悄幫了他幾次。

  楊煥得了公文,說皇帝下月御駕東行。先是泰山封禪,再到東海之濱祭海,謝成於天,為天下祈福祝禱。祭海之地自然便是選在了出過祥瑞奇石的通州府青門縣。消息得來,全縣俱是沸騰,楊煥更是日日撲在了海塘邊,有時回來都已是半夜。

  許適容肚子漸大,有時想到分娩,心中便是有些惴惴。只在楊煥面前也不提,怕徒增他無謂的心思。雖行動不是很便,也不敢日日坐著不動,每日清早晚上必定要繞出縣衙在後巷裡來回踱步,權當是鍛煉。孫媽媽起先自是攔著,見攔不住,便也只好隨她了,只自己必定是要緊緊跟隨在側的。

  這日楊煥照例是出去了。許適容吃了午飯覺得有些睏頓,夏日白晝也長,正想躺下去睡會,縣衙裡卻是到了太尉府裡從京中派過來的兩個人,說是遴選過來的奶娘。許適容前次收到信,便知道老夫人和姜氏會派人過來,只沒想到提前一個多月便是派了過來,有些驚訝。

  孫媽媽忙著安頓奶娘,叫小雀伺候著許適容去歇覺。邊上小雀卻似未聽見,只杵著不動,被孫媽媽罵了一聲,這才仿似回過神來,急忙哦了一聲過來要扶她。許適容見她無精打采地瞧著和平日裡看起來有些兩樣,路上問了一聲,她卻是吱吱嗚嗚地搖頭,便也不再問了。

  過了兩日,縣衙裡卻是來了個媒婆,說是受人請托上門求親來了。許適容聽人傳報,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這個親求的是哪個,左右也是閑著無聊,便親自去見了媒婆。一聽之下,卻是驚訝萬分。原來那求親的是史安,他想求的人卻是青玉。

  青玉前幾個月自被放為自由身後,便攜了她親弟弟一道到縣衙裡拜別。許適容見她弟弟也不過十二三歲年紀,便問起他兩人今後打算。只說青州老家的祖屋抄家之時便被官府收繳,如今便是回去也無處容身,更無親族可投奔。從前隨家人在京中住過幾年,也算熟門熟路,想著姐弟一道回了京城再說。

  許適容見他兩個話雖如此說,只臉上神情都是一片茫然,有心想幫下,想起從前聽小雀提過太尉府裡二房中的顧氏娘家在京中開了個很有名的大酒店。自己若去問聲幫她姐弟兩個暫時找個營生,那顧氏應當也會給自己這個面子的。便與青玉提了下,她自然是喜不自勝連聲道謝。這才姐弟兩個暫時仍借居在此處,等著下次搭了便車一道回京。

  許適容此時聽得那媒婆說竟是受了史安的托來向青玉提親,吃驚不小。不知道這史安何時竟會對青玉上心起來。自己細細一想,又是隱隱有些了然於心了。原來她從前給史安授遞心得,被楊煥知曉了,卻是呷了回老大的乾醋,說她的閨閣手書哪好流到外面男人手上。這才沒奈何,想起青玉也能寫一手好字,便叫她謄寫了手稿代為傳送,那史安若逢不解之處,也都是經她來回傳遞解說的。

  莫非一來二去,竟是這樣慢慢上了心?此時聽得他竟向青玉求親,心中雖是替青玉高興,只想了下,卻猶豫道:「這般的好事,我自是高興。但青玉早就是自主之身,如今不過暫時借住在我這裡,我實在是拿不了主意,須得親自問過她自己才好。」

  媒婆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史官人要娶青玉小娘子為妻,小娘子卻是不願。史官人這才叫老婆子上門問親,請夫人做個主的。」

  許適容聽得此言,竟是他兩個之前早通過氣的,更是驚訝了,哪有推卻的道理,急忙應了下來說是去尋青玉再說下話。媒婆這才離開了去。

  方才說話間,邊上的小雀臉色早就變了又變,沒等到媒婆告退,也顧不得許適容了,紅了眼圈低頭便朝外跑去了,心中想的便是去尋了那史安問個清楚,何時竟已是暗中勾上了青玉那蹄子。剛跑出內院門,迎頭便與人撞了個滿懷,哎喲了一聲,氣道:「哪個瞎了眼的……」抬眼瞧去,卻見是二寶,心中更是惱怒,抬手便要打下去。

  二寶抱了頭,嘴裡道:「姐姐心裡煩惱,我最是知道,你若打我好出氣,只管多打幾下。」

  小雀那手本都下去了,聽他這般說,反倒是縮了回來,跺腳道:「誰稀罕打你!你們一個個地就知道欺負我!」說著那眼淚便是掉了下來。

  二寶瞧見了,又是心疼又是氣惱道:「小雀姐姐,我就弄不明白了,那個史安除了一張臉比我白些,別的哪裡比我要好?他那手白日裡摸死人,夜裡摸著你的話你都不覺著瘮人?他不要你,我要!」

  小雀哎呀了一聲,狠狠踩了他一腳,扭頭便往內院裡跑回去了。她平日裡對那史安上心,也不過只是多看兩眼,或者借個什麼名頭給送些吃用的東西,自以為無人知曉的。有時最多也就幻想,他不過是個仵作,自己往後若是得了夫人助力放個自由身,便是嫁給他也是勘配的。

  方才驟然聽聞他和那青玉私下裡有過往來,如今更是托了媒婆上門求親,又是驚又是傷心地,一下夢碎,這才一時性起跑了出來要去找那史安問個究竟。此時聽二寶的話,竟連他也是知曉了自己心思的。一下想到莫非竟連旁人也早知曉了,不過暗地裡看自己笑話,只自己渾然不覺?羞惱交加之下,哪裡還待得住,轉身便跑回了自己屋子,撲通一下關了門,半日裡不願出來了。

  許適容掛念著青玉的事,暫時也顧不得小雀了。待自己回了屋,便叫小蝶去喚來了青玉,屏退了人問她心思,待知曉了緣由,自己也是心生感歎,想了下道:「我知你是個蕙心蘭質的,不過是命運多舛才做了些違心之事,你切勿要妄自菲薄。史安我瞧著也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你此時若是拒了,只怕往後再難遇到如此良人了。」

  青玉低頭默然不語,半晌才道:「我曾為人賤妾,後又做出那般無恥之事,他一個清清白白的好人,何苦要為了我壞了名聲?」

  許適容搖頭道:「青玉,你這般話我便不愛聽了。莫說你仍是個冰清玉潔之身,便是當真如此過,他今日既是遣人上門求親了,心中必定就不會計較這些的。他一個男人家都能如此,你怎的反倒把自己看成一灘泥了?況且我聽說他家父母早亡,你這般嫁了過去的話,比起別的人家,至少規矩便沒那麼多了。」

  青玉被她說得面紅耳赤,跪下了道:「夫人為我好,青玉萬分感激,只當真是不願辱沒了他。」

  許適容看她樣子,倒也不是對那史安完全無情的模樣,說來說去不過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他罷了。想了下笑道:「也罷,我是說服不了你了,便叫那史安自己來說給你吧。那時你若再推脫,你兩個便也當真是無緣了。」

  青玉不解道:「夫人,你這是……」

  許適容笑著擺手道:「我自會安排。」

  許適容坐在縣衙後堂裡,邊上小蝶陪著,史安被人帶了進來,行過了禮。

  許適容仔細看他一眼,見他恭謹而立,眼睛看著地面,額頭都似微微在冒汗,知他心中緊張,便笑道:「史安,今日那媒婆說是受了你的請托上門來求親。我卻是做不了主的,還需她自己點頭。只如今瞧來,她倒是不大願意的樣子。」

  史安面上現過一絲失望之色,立刻道:「還請夫人代我多美言幾句。她素來最是仰慕夫人,必定會聽你所言的。」

  許適容沉吟了下道:「我見你誠心,便實話跟你講了。青玉自覺配不上你,甘願為妾,你意下如何?」

  史安吃了一驚,搖手道:「她通文曉墨知書達理,性子又好,我心中對她甚是敬重,若非她家道敗落,我一個賤業之人又豈敢開口向她求親?萬萬不敢如此委屈了她。」

  許適容暗中點了下頭,心道這史安果然與那些尋常男子有些不同。她前次在皇帝面前拿史安作擋箭牌,皇帝意欲提舉他之事,回來後並未向任何人提及,史安自己更是不知曉的。此時聽他如此說,略想了下,便道:「你今日說的話,實在是叫人動容,果然與那些迂腐世俗男子大不相同。只往後有朝一日,你若飛黃騰達了,那時可否還能守住今日之心?」

  「夫人既是如此說了,史安便都借機言明了。我自小隨家父從事斂葬,如今又操此行當,早就看慣生來死往之事。再是榮華富貴,命宿到了,也是當死則死,富貴帶不去半分,身後徒占三尺之地而已。自有幸得見夫人,從夫人處得知這世上竟有如此一門奇學,更是醉心於此,一心只想早日研習精通,為死者伸冤道白。莫說並無半分求富貴之心,便是往後僥倖能如夫人所言,也必定不敢負了本心。」

  許適容見他說這一番話時,不復平日的謹慎模樣,眉間眼底俱是朗朗之氣,心中實在是歡喜,點頭道:「有你這一番話,那青玉若是再推三阻四的,便連我也看不下去了。你放心去吧,我必定要成全了你這一番心意。」

  史安聽她如此說,抬頭看了一眼,深深一揖,這才辭拜了去,心中卻是一番翻湧難平。原來他一早便被許適容所折服,暗地裡有些傾慕這位知縣夫人,只自己也知曉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慢慢地便也放下了心思,一心只埋頭鑽研學問。

  後與青玉接觸,慢慢知曉了她身世,又知道她並非真是楊知縣的妾室,心中便生出了憐惜之意。瞧她言談舉止,竟是越看與那知縣夫人越有幾分相似,更覺心中親切,也不知何時,便漸漸生出了些不一樣的情愫。

  青玉做了那事出來,他心中自是難過了一陣子,只總覺得與她平日為人不大相似,費了一番心計才從她弟弟口中知曉了個中緣由,又怒又憐的,一直想找個時機當面和青玉說開,只她卻是日日將自己關了起來,哪裡能得見?待前些日子知曉她姐弟兩個竟是要回京謀生去了,再按捺不住,便托了她弟弟表了自己心意,卻是被青玉給拒了。這才沒奈何找了媒婆求上了許適容。

  待史安走了,許適容這才朝門廂後面笑道:「這回你都聽見了吧?你再推脫,我便是不依了。」見後面半晌沒動靜,一邊的小蝶笑嘻嘻地過去把方才躲在後面的青玉給扯了出來。許適容見她頭垂得快要到了胸口,臉上一片酡紅,卻是掩飾不住的歡喜羞澀,知道這事情應是成了,自己心中也是鬆了口氣。突想起小雀,這才笑眯眯地又去尋她了。

  那小雀起先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任誰敲門也是不開。待聽到了是許適容聲音,這才慢騰騰過來開了門。許適容見她眼皮有些浮腫,必定是哭過了。正要安慰下,不料她卻是抽了下鼻子搶著道:「夫人莫說了。小雀算是想明白了,男人家的一個個地都靠不住,只專門沖著那皮相去的。往後只要夫人不趕我走,我就不嫁人了,伺候夫人到老,多存些銀錢傍身來的穩妥。」

  許適容本以為那小姑娘的心思被硬生生掐沒了,不定要費多少口舌也勸不回地,哪裡她竟是自己如此搶著說了,當下忍了笑道:「好,好。你這番見解果然精妙得很。我自當成全了你。這個月起就給你漲月錢,和孫媽媽一樣多。」

  小雀聽得一下竟是漲了這許多月錢,猛地睜大了眼道:「夫人沒誆我吧?」

  許適容捏了下她肉肉的臉,笑道:「你家夫人何時說話不算數來著?」

  小雀心道去了個沒眼色的男人,回來這許多銅鈿,那也是個合算的買賣,一下破涕為笑了起來,抹了下眼睛,扶了許適容回她自己屋子去了。

  青玉和史安的事情,楊煥知曉了,不但沒多話,反倒是鬆了口氣,覺著一下竟是解決了自己的兩個心頭之患,實在是件妙事。倒是那孫媽媽大跌眼鏡,嘀咕了許多日。

  她自到了這裡,沒多久便也瞧出來了,那青玉不過是空擔了個妾的名頭而已。只見小夫人平日裡對自己甚是敬重,慢慢也對她十分喜愛,並未想過回去在老夫人姜氏面前戳出此事。只乍聞此消息,太過驚訝而已,念了幾天,便也消停下去了。

  轉眼又是將近兩個月過去了,海塘雖未完全完工,只主段都已是連接完畢,八月中秋前後,數次狂風暴雨襲過,海塘卻是巋然不動,擋住了萬鈞海潮,全縣鄉民無不喜笑顏開。楊煥又聽了許適容的建議,在堤裡命人沿著海塘一路種植了樹木草皮。他兩個的本意不過是為了加固堤防而已,卻不想經年後這裡樹木成蔭,綠草一片,每逢春夏之時,竟是成了縣裡民眾納涼消暑的勝地了,眾人提起這位楊知縣,無不是豎起指頭誇讚不停。當然此乃後話而已。

  算算日子,許適容這幾日便應是臨產在即了。產婆和那些接生的物件早早就備齊了,只等著她發動了。許適容之前本一直都有些害怕這臨產時刻,此時當真快要生了,倒是平靜了不少,該吃的吃,該睡的睡。

  反倒是那楊煥,這幾日因為早已經備妥了接待皇帝祭海的事,只等皇帝攜百官駕臨,所以得了些空,一回來便黏在了她身邊,話也不說,只不住盯著她肚子看,顯得十分緊張的模樣,惹得許適容笑個不停,說不知道人看見了,還以為是他要生小孩了。

  楊煥被她取笑,這才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只那一臉緊張卻是絲毫未減。晚間裡睡覺,一個勁不停地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貼著肚皮神神叨叨的。許適容聽了半日,才聽清楚他在說:「娃娃啊,出來的時候記著要痛快些,莫要學別人磨磨蹭蹭的。若是不聽爹的話惹了你娘痛,小心你出來爹我揍你屁股!」笑得又是一陣肚痛,哎呦叫個不停。

  外面孫媽媽如今早習慣了這兩個的打情罵俏,見怪不怪地躺在那裡打著呼嚕睡了過去了。



第八十章

  第二日是個爽朗的好天氣,楊煥卻是得了州府裡的急馬快報,說皇帝率了文武百官正往青門縣來,命他前去通州府裡候駕。楊煥心中掛念許適容即將臨產,偏又得了這樣的上命,關了門竟是直跳腳。

  許適容見他便似要破口大駡的樣子了,急忙攔住了道:「迎接聖駕才是頭等大事,你自管放心去了。我這裡不必記掛。」見他還是一臉不願,忍不住笑道:「我若當真要生了,你便是守在我床頭也是沒用的。還是快些去辦正事。」

  楊煥被她這般勸說,這才沒奈何整裝待發去了。只臨行前卻是扯住孫媽媽千叮囑萬託付的,見孫媽媽拍著胸脯保證再三了,這才一步三回頭愁腸滿肚地往城西方向去了。

  楊煥帶了人一路緊趕著到了通州府,見其餘各縣的知縣也早是得了命趕了過來,齊齊彙聚一堂了。在那裡等了一日,第二日,終是迎到了聖駕。楊太尉此番並未隨駕,楊煥倒是一眼看到了隨駕百官之中竟有徐進嶸,兩人四目相對,還未來得及表達各自情緒,一下便是錯開來了。

  仁宗雖下令省去一切繁文縟節,只天子聖駕既到了,通州府裡上至林知州陸通判,下至巡檢參軍,哪敢省去禮節,光是儀仗隊伍的馬隊,就以紅黑白三色的馬匹各一百匹作方隊,交錯排列,遠遠望去便似彩雲繡錦般,沿路百姓俱是頂禮膜拜,每隔幾裡便設有黃頂帷幕供皇帝歇息。好在仁宗與楊煥倒也似是心意相通,一路無停地到了青門縣,此時已是他離開後的第四日了。

  楊煥一面陪著聖駕到了海塘立碑之處,一面記掛著嬌娘,趁著初到之時整隊休憩,覷了個空命二寶悄悄回去探下消息,這才屏聲斂氣一臉正色地站在隊伍之中。

  「祥瑞」啟出之處早豎了拓印著仁宗親筆所書的高大青色石碑,石碑之後是楊煥早命人根據宮制所設的祭壇。祭壇高三層,各十二級臺階,正南有登壇的階梯榻道,頂端設了擺滿祭禮器物的桌案。

  仁宗在祭壇邊上的一個大帷幕裡更換了祭服,頭戴二十四旒平天冠,身穿青袞龍服,外罩中衣,腳踏紅履,戴了純玉之佩。到了禮官擇定的吉時,在執禮宮人的攙扶下登到祭壇頂端,大聲祝禱,禮畢,群臣山稱萬歲,所發聲音一時大有地動山搖之勢。

  仁宗祭拜完畢,換回了常服。見海塘高大雄偉,遠望去綿延如巨龍蜿蜒,塘外綠草成茵,塘裡腳下又恰逢潮漲,浪滔拍岸,一時只覺心曠神怡,開口說要沿著堤岸遊走一番。皇帝既是發話,下臣哪敢不遵,紛紛慢慢跟在後面,不時贊皇帝的文治武功,福延天下云云。

  楊煥被仁宗點了親隨在側,叫後面的百官羨慕不已,跟在仁宗身後一兩步,凝神聽他問話,自己回話,說的都不過是些當初築塘之時的事情。仁宗長居深宮,聽到的這些都是生平所未聞的,一時興致勃勃,談興大發,楊煥記掛家中嬌娘,暗自叫苦不迭,巴不得皇帝早些敗了興回駕,只面上卻也不敢現出來。

  說來也是無巧不成書了,許適容那肚子早不動晚不動的,偏生就在這日的一大清早痛了起來。孫媽媽沉著指揮眾人,雖整個後衙都忙成了一團,卻是絲毫不亂。不到半日的功夫,辰時末的當口,便聽產房裡傳來一陣呱呱之聲,竟是嬰兒墜下了。

  門外孫媽媽屏聲斂氣,待聽得裡面產婆喜孜孜嚷著是個小子,一下便合什不住拜天,嘴裡念叨著「老夫人有福」,眼裡那淚花竟是都冒了出來,見邊上小雀笑嘻嘻望著自己,神情很是促狹,這才覺著失態,慌忙用袖子抹了下眼,做出伸手欲要打她的樣子,小雀慌忙閃避了去,那笑聲卻是不斷。

  許適容痛了半日,產下了兒子,耳邊聽得那幾個產婆不住誇著說她有福,頭胎便是這麼順當,兩三個時辰便出來了,不似有些產婦竟是痛了幾夜也是生不下來的。又將用熱水擦抹過包裹了起來的嬰孩抱到了她面前。

  許適容見嬰孩頭髮濃密漆黑一片,濕濕地貼在額頭上,小鼻頭小眼睛雖都還有些皺著,只瞧著和楊煥卻已是有幾分相似了,又見他那小手緊緊握著,忍不住伸了自己一個指頭過去探了下,小嬰兒竟是一下緊緊抓住了她指頭便要往嘴裡送,小嘴不住咂著,心中頓時生出了滿溢的愛憐之意,只覺自己便是再痛個十倍百倍,和這小生命帶給自己的觸動相比,那也是微不足道了。

  二寶狠孜孜地趕回了縣衙,已是快正午了。聽得夫人今日一大早發動,如今已是產下了個男嬰,母子俱是安好,大叫一聲,連口水都未喝,轉身便又翻身上馬往海塘跑去了。待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到了海塘,那裡如今早已是重兵攔道,哪裡進得去,只得擠在外面聞訊趕來拜覲天顏的眾多百姓之中,從袖袋裡摸出預先備好的一條紅布條,拼命朝楊煥的方向揮手。只他那手早就淹沒在人群裡了,哪裡看得到,只得不住上躥下跳便似猴子般的。

  原來楊煥起先已經與二寶約好,若是夫人尚未生,他回來就在海塘路口揮綠布條,若是生了都安好,男孩就揮紅布條,女孩就用藍布條,若萬一有什麼變故,就揮個青布條,那時便是頂著冒犯天顏的罪他也要先脫開身回去了。

  楊煥估摸著來去的功夫也差不多了,便有些魂不守舍起來,頻頻往路口瞧去,遠遠地果然瞧見了人群裡那二寶的頭一會高一會低的,上面一根紅豔豔的布條不住揮舞,一下心花怒放,若非旁邊有皇帝鎮著,只差大叫起來翻幾個蜻蜓倒豎以發洩自己心裡的情緒了,只那臉上就難免就有些怪模怪樣起來。

  仁宗方興未艾,命身邊隨了過來的幾個才子文臣做了幾篇頌賦,正一一看著,突見身邊楊煥眉飛色舞地,眼睛不住往外面看,自己便也順著瞧了一眼,這才發覺他眼睛竟是盯著遠處那條甩動的紅布條在轉,心中有些奇怪,便順口問了一聲。楊煥撲通跪了下去道:「不敢隱瞞皇上,實在是這幾日臣的內子臨盆在即,方才臣的家人在外用紅布給傳消息來了,說是生了個兒子!」

  仁宗啞然失笑道:「你這兒子來得倒真是時候。」

  楊煥磕了個頭,笑嘻嘻道:「可見皇上乃一代仁君,這才連母腹之中的小兒也知曉挑皇上來的時候出來,好沾些皇上的福澤。」

  仁宗雖知曉他不過是順口拍馬,只聽著心裡也是舒坦。楊煥借機道:「皇上才高,可否為我小兒賜個名?也不枉他如此有眼色。」

  仁宗方才正被那幾篇詩賦勾出了些興致,聽楊煥如此一說,欣然點頭,問了他楊家的排字,沉吟片刻道:「這世字乃你楊家排輩下來的,朕也不宜變動,賜個後名為凱吧,盼我大宋軍隊早日平定西北邊陲,凱旋捷報。」

  楊煥念了聲「世凱」,贊道:「皇上起的,果然是個絕妙的好名。臣代我家小兒叩謝皇上賜名之恩。」

  邊上群臣見皇帝竟親自為楊煥的初生小兒賜名,俱是豔羨不已,紛紛贊這名字起得好,仁宗自己也是頗覺得意。一眾溢美之聲中,站在人群裡的徐進嶸面上雖無大表情,只眼裡卻是掩飾不住的黯然之色。

  眼見日頭已是過了正午,便下令起駕回了。楊煥雖是恨不得立刻插翅回了縣衙,卻也只得隨了大隊,恭送皇帝御駕出了青門縣境,與百姓們一道山呼萬歲,叩拜送別,直到那浩浩蕩蕩的隊伍消失在視線裡,這才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抓過了一匹馬翻身上去,飛快地往縣衙裡趕去。

  楊煥趕回了縣衙幾乎是跑進了後院,待氣喘吁吁地要推了門進去,卻是被孫媽媽給攔住了,兩人在門口爭執了一會,聽見裡面傳出了許適容的聲音道:「孫媽媽,叫他洗手更衣了便進來吧,不礙事的。」

  孫媽媽如今對許適容的話也不大不敢遵,雖仍覺不願,只也得應了一聲。楊煥二話不說急忙跑去照辦了,一陣風似地又旋了回來,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門進去。繞過隔間,便見到許適容頭上包了塊帕子,正躺在塌上,衣襟一半打開,身邊臂彎裡躺了個小小的人,正在不住吸奶。

  楊煥呆呆看了半晌,自己嘴裡竟也是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惹得許適容忍俊不禁,低聲笑道:「你傻了?怎的呆呆地不動?」

  楊煥趴到了床頭,盯著那正咂巴著嘴的小人看了半晌,伸手動了動下他毛茸茸柔嫩的小耳朵,這才抓住許適容一隻手道:「嬌娘,都是我不好。你獨個在這裡受苦生咱兩個的娃娃,我卻是在外面。當真辛苦你了。」

  許適容見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裡面滿是掩飾不住的心疼和歉意,心中便似溢滿了暖流,柔聲道:「孩子出來前是有些痛,出來後那痛便都忘光了,沒覺著多少辛苦。」

     楊煥親了她手,又盯著她懷裡那正閉著眼的娃娃看了會,見他應是吃飽了,卻仍是叼著她奶頭吐進吐出的,弄得那裡紅豔潤澤地汪濕一片,自己又是咽了下唾沫,忍不住小聲道:「不是有奶娘嗎?你自己不用餵了。」

  許適容笑道:「我自己的孩兒,我想叫他吃我自己的乳,以後也知道心疼我這個娘呢。」她沒說其實只是她不願叫自己的兒子吃別人的奶水長大,且那兩個奶娘來得早了,雖一直在擠乳汁到如今,只她曉得必定沒自己的乳水來得有營養,這才拒了孫媽媽,一定要自己哺乳。孫媽媽拗不過,便也只得由她了。

  楊煥突地展眉笑道:「我給咱孩兒從皇上那裡求來了個名,聽著當真不錯呢。」見許適容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己,遂得意洋洋道:「世凱,你覺著如何?」

  許適容念了一遍,那臉色便是綠了,心中怪他多事,張口剛要說換個名,突地想起是皇帝欽賜的,換是換不得了。見楊煥那臉趴在自己面前一副等著要她稱讚的樣子,鬱悶了半晌,這才無奈道:「果然……是個好名。只這名是皇上欽賜的,平日裡叫喚了怕折了福,給他起個乳名吧。我覺著嬸子家的喜姐慶哥的叫著就不錯,咱孩兒就叫平哥吧。我也不盼他往後如何,平平安安一輩子便是最大的福了。」

  楊煥贊道:「果然還是娘子心細。我怎的就沒想到這層?都依你的意思了。」晚間便是賴在了屋子裡不走了。

  轉眼許適容已是出了月子了。京中太尉府裡也得了孫媽媽的喜報,知曉得了個小子,老夫人和姜氏那歡喜就自不必說了,若非路途遙遠,恨不得插翅飛了過來親自看下。

  許適容這日收到了京中太尉府和自己娘家一道捎來的東西,都是些補品和孩子用到的物件,滿滿登登差不多裝了一車,有些是府中二房那裡送的,還帶了封書信過來,說是那顧氏托了要轉交給她親自啟封的。

  許適容拿了那信,想了半日也是想不通自家那位嬸子為何要給自己單獨來個信,待回了屋子裡拆開看了,一下卻是心潮起伏,半日裡怔怔地回不過神來,心中又有歡喜,又有悵然,還有幾分連她自己也品不出是什麼的滋味。

  正低頭坐著獨自想心事,突覺自己身子一緊,已從後背被人緊緊抱住了,一雙手已是探上了她胸口,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了。

  「嬌娘,你如今一心只顧那小子,都不大理會我了。我也要吃。」

  楊煥說著,已是一把抱起了許適容就要往塌上壓去。她如今已是產後快兩個月了。

  許適容心中還想著方才信中那事,有些心不在焉的。楊煥以為她不喜,心裡哀嚎了一聲,暗道自從有了那個小子,她眼睛裡就似乎看不到自己了,加上心中又有些虛,遂停了手上動作,小心翼翼道:「嬌娘,我方才聽說你得了顧嬸子的信?都說了什麼?」

  許適容這才驚覺了過來,急忙道:「嬸子不過是和我提了些從前的舊事而已。」

  楊煥心中更是心虛,看了下她臉色,又試探道:「和我可有關係?給我瞧瞧那信都說了什麼。」

  許適容看他一眼,微微搖了搖頭。

  她如今這般神態,落入楊煥眼中卻更是可疑。想起自己從前廝纏過那顧早,會不會如今竟是來信揭了自己老底?否則她兩個之間會有什麼私密話好講?抬頭又見嬌娘那神情似悲還愁的,問她卻又一個勁搖頭,所謂做賊心虛,越想越是像了,後背一下已是有些發熱了,暗道還是趁早交待了的好,免得等下嬌娘發起火來再被秋後算賬,那時就只怕善了不了了。

  立時已是一把撲倒了許適容在塌上,低聲告饒道:「嬌娘,我從前裡當真是個混人啊,那顧嬸子還沒嫁給我二叔的時候,我是想過她一陣子的,只當真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兒。如今我早就一心都在你這裡了,我若是有半句哄你,就叫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許適容起先還沒反應過來,待品出了他話裡的意思,已是將他一把推開,呼地坐了起來,睜大了眼道:「你說什麼?」

  楊煥見她杏眼圓睜,一臉驚訝的樣子,摸頭道:「我說的就那話裡的意思……」

  許適容一手已是扭住了他耳朵,罵道:「你個沒臉皮的。當初竟還有這般的事情!我都替你害臊!」

  楊煥這才知曉原來竟是自己想歪了,看她樣子,分明就是方才聽了自己話才知道這個的。一下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見她還扯著自己耳朵追問從前還瞞了什麼事,哪敢再多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又壓了她在身下,已是狠狠堵住了她嘴巴。

  見她起先還唔唔地不住掙扎,慢慢卻是臉色潮紅,微微闔了眼睛,睫毛不住亂顫,連呼吸也有些重了起來,心知這一招是奏效了,大喜過望地正要好生愛憐她一番,耳邊卻是聽到躺在小床上的平哥呱呱啼哭之聲。

  楊煥見自己身下的嬌娘衣衫半解粉面帶春的,此時哪裡還願撒手,只作充耳不聞,卻是被許適容給推開了道:「平哥方才吃飽了才睡的,怕是尿濕了不舒服。你去解開看下。」

  楊煥無奈,這才嘀咕著爬下了榻,到了平哥的小床前,一邊哄著一邊輕輕解開他尿包。湊近了一看卻是乾的,遂張嘴道:「沒像尿濕啊。」話未說完,卻見那小雀雀處飛出一道激流,熱熱地盡數撒到了他面門上,澆了個滿頭滿臉。

  楊煥大叫一聲,後退了幾步,嘴裡已是嘗到了股鹹味,立在那裡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許適容見竟出了這般的事體,慌忙掩了衣襟下榻,自己哄住了啼哭不已的平哥,放回了小床。轉頭見楊煥那狼狽樣,哪裡還忍得住,笑得到最後那腰都直不起來了。

  楊煥見這一齣竟是逗樂了她,瞧著方才那樁事是要揭過不提了,這才反應了過來,叉腰笑嘻嘻道:「咱平哥純陽之體,出來的童子尿最是補氣養身了。這般的好事不能叫我獨個占了,也分些給你。」說著已是腆了張臉要往許適容臉上蹭。

  許適容大叫一聲,忙不迭要逃。楊煥哪裡肯放過,自是追了過去,兩個人竟是繞著那平哥來回兜圈了。惹得外面的孫媽媽不住敲門,埋怨他兩個驚嚇了平哥睡覺。

  許適容笑得渾身無力,早被楊煥一把扯住,眼見他就要把自己的臉蹭了過來,慌忙壓低了聲道:「快停下來。仔細孫媽媽聽到了。」

  楊煥得意道:「停下來也好。須得你叫我一聲好哥哥,要軟糯糯甜蜜蜜的。」

  許適容紅了臉,卻是叫不出來,見他惡狠狠地真要把沾了尿水的臉壓過來,急忙討饒道:「好哥哥。」

  楊煥搖頭道:「叫是叫了,只不甜也不糯的。馬馬虎虎暫且放過你了,待天黑再好好教你。叫得不讓我滿意,今晚你休想睡覺了。」

  孫媽媽在外面敲了半日門,聽裡面卻只是嘰嘰咕咕的,那門就是開不了。沒奈何只得搖頭歎氣走了,自己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這兩個,當真是一對歡喜冤家。往後還不知道有多少要我頭疼的地方呢。」

  ----- 正文完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2:05 AM

番外(上)

  正月十五元宵節。皇宮大內宣德樓的前面從年前至冬至之後,開封府便開始搭建山棚,豎起的大檁條正對著宣德樓。到了十五這日,天色稍稍有些暗下來,已經有絡繹不絕的遊人聚集到御街上。

  皇帝也是攜了嬪妃宮女,在宣德樓的樓上用黃羅設了個彩棚,裡面擺了御座,取的便是個與民同樂的意思。街邊的兩廊下,表演奇術異能歌舞百戲的,一片連著一片,鼓樂聲和人語聲嘈雜喧囂,十多裡外都能聽到。

  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慢慢走來一對年輕男女,俱是罩了裘氅,瞧著便似對畫下出來的璧人般的,邊上遊人都是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心中暗自喝彩一聲。只那男子此時卻是只顧微微低頭和身邊女子說話,兩人偶偶細語的,眉頭眼底裡俱是情意。

  「嬌娘,我這一去,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要你自個在家,當真是委屈你了……」

  楊煥握住許適容微微有些發涼的手,與她十指緊緊交握在一起。

  許適容抬頭看了下他,強忍住心頭的離緒,笑道:「我在京中還有平哥陪著,錦衣玉食的,哪裡有什麼委屈。倒是你要去那西北邊陲之地。我雖沒去過,卻也知道那裡荒涼一片,西夏人又蠻野,你去了……」後面那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楊煥伸手刮了下她有些泛紅的鼻頭,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風吹出來的,笑嘻嘻道:「你家官人就是個煞氣護體的,算命的又說我命格裡就帶了逢凶化吉的福星。你還擔心什麼?況且你從前裡不是最敬重范大人嗎?在我面前都不知道贊了他多少次。等我明日扛了欽差的尚方寶劍出發去了西北,掃平西夏,威風八面地回來,看你往後還敢不敢在我面前提別的男子!」

  許適容將自己眼睛靠在他肩頭上微微蹭了下,這才複又笑道:「是,我往後眼裡就只有你,再不敢提別的男子半分了。這樣總滿意了吧?」

  楊煥笑了下,正要再說話哄她幾句,突聽前面路邊傳來陣陣喝彩聲,又聽到什麼東西撞擊發出的砰砰聲,過去一看,原來是個擊丸蹴鞠遊戲的攤子。靠牆的一端挨個擺了些依照大小次序下來的門洞,越到後,那門洞便越窄小,堪堪只容一個蹴鞠通過了。那攤主隔了十來米的距離,依次將個蹴鞠踢進了門洞,到了最後一個,竟也是通了過去,全場立時掌聲如雷,喝彩聲一片。攤主作揖謝過了,這才得意洋洋道:「在下人稱踢遍半城無敵腳,我這裡就擺個關撲局,勝了的可得到門洞後的彩頭,輸了的卻要留下銀錢走路了,一腳十文錢。」

  原來宋朝流行踢蹴鞠,連皇宮內院裡也時常玩此遊戲,民間更是風行。那攤主話音剛落,便有不少人都是躍躍欲試起來,紛紛掏出銀角子上前去踢那蹴鞠入洞,只不過大都踢到中間那幾個門洞罷了,後面幾個窄小的,卻是無論如何也踢不進去,紛紛搖頭興歎。攤主贏了不少角子,顯得很是得意,口中不住嘲笑那些鎩羽而歸的人。

  許適容瞧著有趣,她身邊那楊煥卻是忍不住腳癢了起來,附在她耳邊低聲道:「睜大了眼,瞧你官人的!」說著已是脫了自己的裘氅往她懷裡一放,分開了人往裡去站定了。

  那攤主見又來了個人,定睛一看,玉樹臨風服色華美的,便知是京中那富貴人家裡出來的。這樣的公子哥兒他自是知曉,最是喜好跟風玩蹴鞠,只腳上功夫卻都是奇爛無比,心道肥羊上門了。急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小官人也是來玩蹴鞠的啊?」

  楊煥嗯了一聲揚眉道:「你這裡擺蹴鞠攤,小爺我不玩蹴鞠來吃酒啊?」

  攤主噎了一下,拋過了蹴鞠賠笑道:「這位小爺當真逗趣,腳上功夫想必也是不凡。大傢伙這就放亮了眼,等著大開眼界。」

  楊煥心知那攤主必定是心裡瞧不起自己的,也不多說,一腳接過那蹴鞠,顛了十來下的花樣,也不踢前面那些大的門洞,一下便朝那最小的門洞射去,只聽砰一聲,已是擦著那門洞過去了,射到後面的壁上彈了回來。

  眾人皆是吃驚,短暫的靜默過後,便爆發了如雷的歡呼聲。原來方才有不少人都在那攤主腳下敗了下去,又被他譏笑,早就有些不滿,此時見這公子哥模樣的人出腳竟是如此不凡,一下便鎮住了那攤主,俱是覺著出了口氣,叫得更是響。

  楊煥也不看別人,只看向了許適容,見她立在那裡,臉上神情亦是又驚又喜的,心中得意,便想著再賣弄一番,叫那攤主又丟了蹴鞠過去,這回卻是改用左腳了,砰砰砰地依次踢過各個門洞,到了最後那個最小的,也是一腳入洞。

  這回莫說旁觀的,便是那攤主也是面上帶了慚色,待眾人喝彩聲歇了下來,這才上前恭恭敬敬道:「小官人果然是個中高手,在下拜服了。今日這些彩頭,小官人只管取走便是。」

  楊煥將那蹴鞠丟回了給他,這才笑嘻嘻道:「小爺我方才不過是瞧不慣你那得意的損人樣,這才上來露一手的,誰稀罕你那些彩頭!」說著便已是轉頭,牽了許適容的手去了,身後滿地的叫好聲中,那攤主垂了頭羞慚不已。

  許適容將裘氅披回了他身上,給他結了頸前的帶子,這才歎道:「你果然是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若非剛才看見,我真不知道你還會這一手呢。」

  楊煥吹噓道:「你家官人會的多了,往後留給你慢慢去發現。」

  許適容伸出手刮回了他鼻子取笑他,楊煥低頭,見她巧笑倩兮,眼底裡看著自己俱是柔情蜜意的樣子,一陣心癢,壓低了聲道:「這裡也沒甚花頭好看。我明日便要走了,咱兩個還是快些回去了的好,多處一刻是一刻。」

  他話只說了一半,只許適容哪裡有不明白的,伸出手擰了下他腰,兩人叫了輛街邊的車,一道往鄭門太尉府裡去了。

  第二日一早,整個太尉府的人都是送了楊煥到大門,楊太尉和楊昊自是要送他出城,那裡早有親兵衛隊等著。

  許適容站在門裡,看著楊煥臨行前對自己的最後一眼回望,想起昨夜兩人的纏綿恩愛,他今早抱住還只有幾個月大的平哥不住親他時的畫面,眼底裡已是有些潮濕。

  身邊姜氏不住嘀咕道:「還道那官家召了煥兒回京是看他知縣做得好,要升官呢。如今官倒是升得不小,偏卻是要發到那西北去的,什麼時候能回都沒個數。早知道還不如就蹲那裡當個太平知縣的好呢。」

  許適容一語不發,只看見面前幾騎漸漸消失在視線裡。姜氏念叨了一陣,見老夫人已是沉著臉了,怕再說會被訓,這才歎了口氣,上前拍了拍許適容手道:「嬌娘,我知你心裡難過,我這做娘的……」說著那眼淚便已是掉了下來。

  許適容吸了下鼻子,反倒是勸起了姜氏道:「娘放心,官人此去必定很快便會回來的,我們幾個在家安心等他便是。」

  老夫人這才嗯了一聲,嘴裡道:「都回屋去了。娘們幾個的這般杵在大門口像什麼。今日還未見到我乖重孫孫,這就回去瞧瞧他去……」

  姜氏急忙上前和幾個丫頭一道扶了老夫人進去。一邊的顧早伸手握住了許適容的手,對她微微笑了下,兩人攜了手慢慢地跟了進去。

  「嬌娘,你和平哥才是我命裡的福星。想著你兩個,我便是再遠也會飛回來的!」

  許適容的耳邊響起了昨夜他與自己糾纏之時不斷在她耳邊重複的話,微微地笑了起來。



番外(下)

  三年後。春暖花開。

  鄭門太尉府裡自從上個月起,上上下下每個人的臉上便都是帶著笑,連走路的腳步都要輕鬆上幾分。

  「娘,方才我聽煥兒爹說朝中剛得快報,大軍半個多月前便已經班師回朝了,估摸著這個月底,煥兒就能歸家了。當真是祖上有德,這一去幾年的,如今不但是平安歸來,還立了大功呢。」

  一班府中的娘們齊齊聚在老夫人北屋中,姜氏穿著新做的青絲緞流紋繡春衫,對著座中的老夫人說話,面上是掩不住的歡喜神情。

  老夫人比起頭幾年,明顯是蒼老了許多,平日裡也不大邁出屋子,一心向佛的。只今日卻也是精神奕奕,瞧著便似年輕了十歲。聽了姜氏的話,點頭笑呵呵道:「煥兒這孩子自小就機靈皮實的,我就知道他往後必定有大出息的。如今果然是給我楊家光耀門楣了。可憐見的,一去幾年的,如今回來只怕平哥都認不得他呢。」

  老夫人說完,她身邊的一干人便紛紛點頭,又將目光投向了許適容那裡。

  許適容摸了摸正端坐在自己身邊的兒子的頭,笑道:「平哥不知道有多想他爹呢。尤其最近,知道他快回來了,三天兩頭地追著我問他爹的事情。」

  大傢伙都笑了起來。平哥見自己被人笑,小小的臉微微地有些發紅,只仍坐著,小身板一動不動的。

  許適容見他人前這般模樣,心中啞然失笑。心道那楊煥活脫脫的一個現世寶,也不知當日哪跟筋搭歪了,竟會出了個這般一板一眼的兒子。不過四歲虛齡,便是整日小大人的模樣,倒是頗得他祖父的喜愛,說比他老子出息得多了,一有空就親自領到書房教導課業的。

  虧他這麼小的年紀,竟也是聰穎異常,一本千字文讀得滾瓜爛熟,問他意思,也是娓娓道來,口齒清楚,喜得楊太尉老淚縱橫,連連說是祖上積德,從此更加用心教導。

  一幫人說完了話,見老夫人有些疲態,便各自告辭了去。許適容牽了平哥的手到了外面廊上,也不用身後跟著的奶娘,自己一把抱了他到懷裡,親了一口道:「平哥還恁小,見天地坐在書房裡讀書寫字,娘見了都心疼。不若明日裡娘去跟你祖父說下,停歇個幾天吧?」

  平哥搖頭道:「娘,我聽喜姐姐時常教訓慶哥哥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覺著很是不錯。我不累。」

  許適容見他這般,無奈歎道:「娘倒巴不得你會躲懶些呢。小小的人竟是這般有自己的主意,連娘的話都聽不進去了。」

  平哥突然大聲道:「娘,我曉得爹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等爹回來,我一定聽爹的話。娘你看可好?」

  許適容笑而不語,伸手點了下他小額頭。平哥見身後跟著的丫頭奶娘也都忍住笑的樣子,臉又紅了起來,猶豫了下,這才湊到許適容耳邊小聲問道:「娘,我爹甚麼樣?」

  許適容想了下,笑道:「你爹高高的,眼睛和你一樣,就像會說話,又聰明又能幹。平哥見了一定會喜歡他的。」

  平哥眼睛閃閃發亮,一雙手緊緊摟住了許適容的脖子道:「娘,我想聽你多講些爹的事情。晚上我睡娘身邊吧。」

  許適容看了眼身後的奶娘,見她似是要開口說話,便阻攔了,笑著應了下來。

  晚間娘兩個並頭躺在一起,許適容挖空心思了給平哥講從前楊煥的一些事蹟,當然都是掐頭去尾地挑一截能樹立正面形象的片段,比如不畏惡霸除去地頭蛇,又比如修海塘搶險時奮不顧身下海護堤等等。平哥聽得一驚一乍,興奮地小手小腳亂舞個不停。

  許適容一直講到了二更末,這才見他倦極沉沉睡了過去,手腳搭著自己的身上,小嘴巴微微地嘬了起來,那睡覺的樣子便和從前的楊煥看起來一模一樣。

  許適容滿心愛憐,親了下他的小額頭,幫著他攏好了被衾,放下了錦帳。自己躺在那裡卻是了無睡意,一會想著楊煥一去竟已是三年多,中間不過是與自己來回鴻雁傳書,一會想著他再半個月便要凱旋到京,那時兩人相見,不知道是怎生一番模樣。心中想著,竟是一陣急擂鼓般地跳動,摸著自己臉,竟似都有些熱了起來。

  許適容了無睡意,下了榻燃了燈盞,倒了杯水喝了下去,這才覺著心頭稍微平靜了些,只那臉卻仍是燒得厲害。忍不住探身到了梳粧檯前,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見鏡中人仍是雲鬢堆鴉,肌膚溫玉膩膏,眉梢帶媚,眼角傳情的,忍不住低低地歎了口氣。

  一低頭,瞧見抽屜裡一疊整整齊齊的書信,都是這些年他陸陸續續寫過來給自己的,便又拿了出來,坐到燭火前發呆了一陣,抽出了幾張信筏,低頭重新看了起來。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嬌娘,此是我偶見范大人深夜不寐所作的詞。我雖不才,見此心中也是戚戚然。唯願我大宋王師早日驅盡敵虜……甚念你和平哥……」

  「嬌娘,前些時日率兵偷襲西夏軍,奪回了慶州的城防,就地動工築城,區區時日便築起一座新城,范大人賜名大順,此城鍥入宋夏夾界,位置及其重要,須得用心守住……念你……」

  「嬌娘,我與范大人長子純佑及數名將士不慎被俘,對方因我身份有所顧忌,被囚禁數日不得自由。恰遇從前被我放過一馬的西夏謀士略京,暗中引我通了西夏廢太子甯林格。廢太子之妻沒藏氏被其父元昊所奪,立為皇后,己身太子之位又被廢,心中本就忌恨。我應允他若弑殺李元昊,我必定在大宋皇帝面前保他為西夏王。廢太子被說動,第二日便伺機闖入李元昊寢宮,削他口鼻,李元昊血流不止喪命……邊界自西夏向我大宋投誠的人,已陸續不斷,西夏議和使節已從興慶府派往東京……日夜念你……」

  許適容一遍遍讀著這信,用手摩挲著已經泛了毛邊的紙張。他信中雖不過寥寥數語,語句平淡,只她至今想起,猶是心有餘悸地。

  桌案上的燈盞突地爆了個燈花,驟然亮了不少。許適容聽著外面隱隱傳進來的敲更聲,將信重新又小心折好,放回了匣子裡,正要吹滅燭火去安歇,突聽門上傳來了叩擊之聲。

  許適容有些驚訝,這般時辰了,府中還會有誰進這西院來叩自己的門?平日裡小雀怕她寂寥,晚間都是睡在她屋子外的隔間,說是有事叫喚也方便。只前月裡曉得那二寶也要隨楊煥歸來了,許適容早給她備了嫁妝,送她回了從前哥哥嫂子處,只等著二寶回來迎娶進門了。所以這院子裡外面幾間屋子雖有另外的丫頭奶媽住,只她這裡卻就一人。

  許適容整了下衣裳,手執燭臺到了門邊,一邊輕聲應著,一邊把手伸向那門。她剛打開,一下便驚呆了,手上那燭臺竟是拿捏不穩,噗一下掉在了地上,一下熄滅了去。

  許適容站著,連身子都不住有些發顫。那門外方才照見的不是別人,竟然就是她這三年來日思夜想的楊煥!匆匆一個照面,他看著還是她念想中的那個人,只眉間卻多了剛毅之氣。幾年的時間,他如今已完全成了個英偉男子了。

  楊煥一語不發,猛一下便抱住了她。黑暗裡兩人緊緊相擁,唇齒相接,竟似恨不得要把對方揉進自己身子裡的感覺。

  良久,許適容才掙脫開了他嘴,氣喘吁吁道:「你怎會……」

  楊煥不待她說完,便一下打橫抱起了她,低聲道:「我想你得緊,恨不得立時見到你,等不及和他們一道慢慢騰騰地走,這才自己才打馬趕回來的。我方才吩咐了家人叫不要驚擾我爹娘的,明日他們自然就知曉我回來了。」說著已是往那床榻走去。

  許適容緊緊抓住他肩膀,一顆心歡喜得便似要跳了出來。待快到榻前了,這才突地想起裡面還睡著兒子,急忙道:「平哥還在帳子睡呢……」

  楊煥一怔,又狠狠親了下她額頭,這才放下了她,自己輕輕掀開帳簾去。

  許適容拾回了燈盞,重新點了起來放回桌上,這才到了床榻前,與楊煥一道看著兒子。

  楊煥定定地看著睡夢中的平哥,半晌這才看向許適容,遲疑道:「真是……我兒子?走時還腿軟手軟的抱都抱不穩,一下竟這般大了……」

  許適容忍住笑,輕輕敲了下他肩膀道:「不是你兒子還是誰兒子?你莫不是想賴掉不成?」

  楊煥嘿嘿一笑,俯下身往平哥臉蛋上輕輕親了一口,這才放下了錦帳,站起身握著許適容手道:「嬌娘,這幾年當真苦了你了……你有沒念著我?」

  許適容心頭微微酸脹,面上卻是笑道:「我才沒念你呢。我有平哥陪著,日子不知道多舒服呢。」

  楊煥佯裝沉下臉道:「哼哼,怪不得我在西北,日日見別人在掏耳朵,說是家人念想發癢,我卻是沒癢過幾回。原來你都從來不想我的。看我怎生好好教訓你!」說著已是抓住她兩手,一下便帶到自己懷裡,低頭狠狠啃咬了上去。

  許適容低聲吃吃地笑,又怕驚醒了榻上的平哥,半是迎半是拒的,兩人糾纏得氣喘吁吁的,楊煥湊到她耳邊啞聲道:「不行了……快去別個屋裡……」

  許適容心也是面紅耳熱心頭一陣鹿撞,被他一下又抱了起來,正要出去別的屋子,突聽身後一個帶了睡意的聲音道:「娘,他是誰?他怎的這般抱住你不放?」

  兩人一僵,齊齊回頭望去,見帳子縫隙中正伸出個小小的頭,不是那平哥還是誰?

  許適容急忙推了下楊煥,楊煥這才不情願地放下了她。許適容急忙掀開了帳子坐到平哥身邊,摸了下他頭,笑道:「平哥,他就是你爹呢。快叫爹。」

  楊煥也是蹲了下來到那平哥的面前,笑嘻嘻道:「乖兒子,快喊一聲爹叫我聽下。」哪知平哥竟是呆呆看了他半晌,突然扁嘴道:「你不是我爹!我睡之前我娘就跟我說了,我爹是個大大的英雄,他要再過些時日才穿了盔甲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地回家……我剛才看見你欺負我娘了。我爹才不會欺負我娘!你不是我爹……」說著便已是朝他胡亂擺手踢腳起來。

  楊煥咦了一聲,從地上站了起來,恐嚇道:「你個小東西!竟敢不認我是你爹!你再嚷,瞧我叫你娘再多生三五個弟弟妹妹出來,到時候他們一個個地爭著叫我爹,瞧我還要不要你這小東西!」

  平哥方才便是想著自己是小男子漢,定要保護好娘親的。這才強忍住沒有哭出來,此時被他這般恐嚇,哪裡還禁得住,哇一聲那眼淚便掉下來了。

  許適容心痛兒子,狠狠擰了下楊煥耳朵,這才急忙自己抱住了平哥,拿塊帕子給他擦眼淚,又哄他躺了下去睡覺。那平哥抽噎著又指著楊煥,許適容急忙示意他出去,楊煥鬱悶,只也不敢惹了嬌娘生氣,無奈只得出去了守在門邊。一直等得到了快四更,這才聽見門吱呀一聲,裡面閃出了嬌娘。

  楊煥大喜,一把摟住了便往一側的空屋裡去。許適容靠他肩膀,低聲笑道:「我還當你出去這幾年有長進了,方才才曉得你竟是越活越小,連自家兒子都欺負……」她下面的話卻是沒了,原來都是被他盡數吞進口中去了。

  ……

  以下省略N字。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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