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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二】國命縱橫《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16 PM     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二】國命縱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5-2-9 09:32 PM 編輯

【小說書名】:【大秦帝國‧二】國命縱橫

【小說作者】:孫皓暉

【作者簡介】:
孫皓暉,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人,生於陝西三原。有與同時代人相同的基本經歷與階段歸宿。曾任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獲國務院首批特殊津貼的專家。1993—1997年,基於對中國原生文明的思考,完成136集《大秦帝國》文學劇本的創作,同期開始《大秦帝國》的案頭準備。1998年後,辭職專事寫作長篇歷史小說《大秦帝國》,其中第一部《黑色裂變》入選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

【內容簡介】:
大秦帝國是中國文明的正源。

大秦帝國所處的時代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中最重要的一個時代。

不幸的是,作為統一帝國的短促與後來以儒家觀念為核心的官方意識形態的刻意貶損,秦帝國在“暴虐苛政”的惡名下幾乎湮沒在歷史的沉沉煙霧之中。有限史料所顯示的錯訛斷裂且不必論,明清通俗小說《東周列國志》、《二十四史演義》等通俗史話作品,對秦帝國的描述更是鹵莽滅裂,放肆褻瀆,竟然將這段歷史塗抹得猙獰可怖面目全非。這種荒誕的史觀,非但是官方正統意識形態的形象化,而且流布民間,形成了中國民眾源遠流長的“暴秦”口碑。事實上,對于酷愛說古道今的中國老百姓而言,話本小說、評書戲劇、民間傳說等對民眾意識所起到的浸潤奠基作用,遠遠大于晦澀難懂的史書。兩千年來,在對秦帝國的描繪評判中,舊的正統形態與舊的民間藝術異曲同工,或刻意貶損,或無意塗抹,悠悠歲月中竟是眾口鑠金,中國文明正源的萬丈光焰竟然離奇的變形了。

這是中國歷史的悲劇,也是中國文明的悲劇——一個富有正義感與歷史感的民族,竟將奠定自己文明根基的偉大帝國硬生生劃入異類而生猛撻伐!

悲劇的深遠陰影正在隨著歷史的進步而漸漸淡化,儒家式的惡毒咒罵也已經大體終止了。但是,國人乃至世界對秦帝國的了解,還依然朦朧混沌。盡管萬里長城、兵馬俑、郡縣制、度量衡以至我們日每使用的方塊字(請注意,人們叫它“漢字”),都實實在在的矗立在那里,人們觀念的分裂卻依舊如斯。

秦為何物?老百姓還是不甚了了。即或在知識階層,能夠大體說叨秦帝國來龍去脈與基本功績的,也是鳳毛麟角。

于是,就有了將秦帝國說叨清楚的沖動。

在漫長艱苦的寫作中,這種沖動已經慢慢淡了下來,化成一個簡單的願望——將事實展現出來,讓人們自己去判斷。

雖然如此,還是想將研究與寫作過程中形成的一些基本思想大體說說,給讀者與研究家們們提供些許談資,以做深究品評。

通常意義上,“帝國”是一個歷史概念。它一般包含三個基本標準︰其一,統一遼闊的國土(小國家沒有帝國);其二,專制統治(民主制沒有帝國);其三,強大的軍事擴張(無擴張不成帝國)。秦在這三個方面都表現得極為鮮明,可算是典型的古典帝國,而不是一個普通的王朝。

所以,這部描述秦興亡生滅過程的長卷歷史小說,就叫了《大秦帝國》。

秦之作為大帝國,略早于西方的羅馬帝國,但大體上是同時代的。在古樸粗獷的鐵器農耕時代,大秦帝國與西方羅馬帝國一起,成為高懸于人類歷史天空的兩顆太陽,同時成為東西方文明的正源。但是,大秦帝國與羅馬帝國的歷史命運卻是截然不同的。這里有兩個基本方面特別值得注意︰其一,秦帝國統一大政權存在的時間極短,只有十五年;而羅馬帝國卻有數百年大政權的歷史。其二,秦帝國創造的一整套國家體制與文明體系,奠定了中國文明的根基,而且綿延不斷的流傳了下來;具有數百年歷史的羅馬帝國,卻在歷史更替中變成了無數破碎的裂片,始終未能建立一脈相承的統一文明。

一個是滔滔大河千古不廢。一個是源與流斷裂,莽莽大河化成了淙淙小溪。

歷史命運的不同,隱寓著兩種文明方式內在的巨大差異。詳細比較研究這種差異,不是文學作品的任務。《大秦帝國》所展現的,只是這個東方大帝國的生滅興亡史的形象故事。與羅馬帝國的比較只是說明,秦帝國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東方帝國,是創造了一整套不朽文明體系的大帝國。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中,這樣的大帝國是獨一無二的。

這是我創作《大秦帝國》的信念根基。

我對大秦帝國有著一種神聖的崇拜。

先得說說那個偉大的時代與偉大的時代精神。

秦帝國興亡沉浮的四百多年(從秦立諸侯國到帝國二世滅亡),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自由奔放、充滿活力的大黃金時代。用那個時候的話說,那是一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劇烈變化時代。用歷史主義的話說,那是一個大毀滅、大創造、大沉淪、大興亡,從而在總體上大轉型的時代。青銅文明向鐵器文明的轉型,隸農貴族經濟向自由農地主經濟的轉型,聯邦制國體向中央統治國體的轉型,使中華民族在那個時代達到了農業文明的極致狀態。

這個輝煌轉型的歷史過程,就是秦帝國生滅興亡的歷史過程。

春秋戰國孕育出的時代精神是強力競爭,強勢生存。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大爭之世”。所謂大爭,就是爭得全面,爭得徹底,爭得漫長,爭得殘酷無情。春秋三百年左右的紛爭組合,就象春水化開了河冰,打碎了古典聯邦王國時代的窒息封閉,鐵器出現、商業活躍、井田制動搖、天子權威削弱、新興地主與士人階層湧現,整個社會的生命狀態大大活躍起來。于是,舊制度崩潰了,舊文化破壞了,象瓦罐一樣卑賤的平民奴隸雷鳴般躁動起來,高高的山陵塌陷了,深深的峽谷竟然崛起為巍巍大山!進入戰國,這種紛爭終于演變為大爭,開始了強勢生存的徹底競爭。弱小就要滅亡,落後就要挨打,成為幾乎沒有任何緩沖的鐵血現實。徹底的變法,徹底的刷新自己,成為每個邦國迫在眉睫的生存之道。由此引發的人才競爭赤裸裸白熱化。無能的庸才被拋棄,昏聵的國君被殺戮,名士英才成為天下爭奪的瑰寶,明君英主成為最受擁戴的英雄。名將輩出,大才如雲,英主迭起。中華民族的所有文明支系都被卷進了這場全面徹底的大競爭之中!經濟、政治、軍事、文化,舉凡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都在這種大爭之中踫撞出最燦爛的輝煌。戰爭規模最大,經濟改革最徹底,權力爭奪最殘酷,文化爭鳴最激烈,民眾命運與國家命運的聯系最緊密,創造的各種奇跡最多,湧現的偉人最多……所有這些,都是後來的時代無法與之比肩的,甚至是無法想象的。

在這樣的歷史土壤中成長的秦帝國,是那個偉大時代強力鍛鑄的結晶。

秦帝國崛起于鐵血競爭的群雄列強之林,包容裹挾了那個時代的剛健質樸、創新求實精神。她崇尚法制、徹底變革、努力建設、統一政令,歷160余年六代領袖堅定不移的努力追求,才完成了一場最偉大的帝國革命,建立起一個強大統一的帝國,開創了一個全新的鐵器文明時代,使中國農業文明完成了偉大的歷史轉型。

作為時代精神匯集的大秦帝國,最集中的體現了那個時代中國民族的強勢生存精神。中國民族的整個文明體系其所以能夠綿延相續如大河奔湧,秦帝國時代開創奠定的強勢生存傳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種強勢生存精神,可以概括為六個基本方面︰其一,徹底的不斷的變法革命,以激發民眾最旺盛的活力與國家最強大的實力為生存之本。其二,對外部野蠻民族與愚昧文明的沖擊,實行“強力反彈,有限擴張”的戰略。其三,整合統一,霸氣巍巍。其四,統一架構文明載體,使不同習俗的民族分支在同一文明載體下凝聚起來。其五,兼容並蓄,消解融合外部流入的不同文明。其六,崇尚法制,實行英才治國。
這種強勢生存的基本精神,已經在中國文明的歷史發展中以一貫之的表現了出來。否則,我們這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度根本不可能在統一文明中頑強的生存數千年而成為世界唯一。

大秦帝國又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黑洞,一個巨大的興亡之謎。她只有15年生命,象流星一閃,轟鳴而逝。

這巨大的歷史落差與戲劇性的帝國命運中,隱藏了難以計數的神奇故事以及偉人名士的悲歡離合。他們以或縴細、或壯美、或正氣、或邪惡、或英雄、或平庸的個人命運奏成了這部歷史交響樂。帝國所編織的社會文明框架及其所凝聚的文化傳統,今天仍然規範著我們的生活,構成了中華民族的巨大精神支柱。

這些就是《大秦帝國》要用故事去表現的最基本內涵。

雖然我們沒有忘記秦帝國,但卻也淡漠了那個時代的勇氣與創造力。

在這種民族精神衰退面前,歐洲人的復興之路是我們的鏡子。

當歐洲社會被中世紀的死海將要窒息時,歐洲人發動了文藝復興,力圖從古希臘與羅馬帝國勃勃生氣的文明中召回強大的生命力。歷史沒有辜負歐洲民族。正是古希臘與羅馬帝國原生文明的光焰,摧毀了中世紀宗教領主文明的藩籬,引發了波瀾壯闊的啟蒙運動。一個新興的資本階級破土而出,開闢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

被塵封的歷史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原生文明是一個民族的根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她由涓涓溪流匯成澎湃江河的歷史中,必然有一段沉澱、凝聚、升華、成熟的樞紐期。這個時代所形成的文化文明,如同一個人的生命基因,將永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或決定一個人的生命軌跡。這便是原生文明。各個民族對其原生文明的深刻反思,從來都是各個民族在各個時代發揮創造力的精神資源寶庫。

當許多人在西方文明面前底氣不足時,當我們的民族文明被各種因素稀釋攪和得亂七八糟時,我們淡忘了大秦帝國,淡忘了那個偉大的時代,淡忘了向巨大的原生文明尋求“鳳凰隉盤”的再生動力。

與西方原生文明相比,秦帝國開創的中國原生文明更加燦爛,更加偉大。

與中國春秋時代大體同步的古希臘文明,溫和脆弱嬌嫩。雖然開放得多姿多彩,卻缺乏一種強悍的張力與堅韌的抵抗力。所以,在羅馬軍團的劍盾方陣面前倏忽崩潰滅亡。這是一個文勝于質的民族的必然悲劇。幅員遼闊的羅馬帝國,則是鐵馬劍盾鑄成的剛性社會。他沒有汲取希臘文明融匯改造自身,本民族又缺乏豐厚淵深的原生文明。所以,他在歲月浸蝕中無聲無息的解體了。這是一個質勝于文的民族的必然悲劇。

大秦帝國則不然。她既創造了博大精深的的文明體系,又具有強悍的生命張力與極其堅韌的抵抗力。自然條件的嚴酷、內部整合的激烈、野蠻部族的蠶食、強大外敵的入侵、意識形態的較量、各種文化的滲入,都遠遠未能撼動她的根基。秦帝國興亡沉浮的四百多年中,華夏文明歷經千錘百煉而爐火純青,具有無可匹敵的獨立性與穩定性。秦帝國時代創造的原生文明,使中國人在2000多年中歷經坎坷曲折而沒有亡國滅種。

我們可以驕傲的說,在這個地球上,只有中國人創造的原生文明在自己的國土上綿延不斷的生存發展到今天!

這絕不是“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所能解釋的。

羅馬帝國不大麼?奧斯曼帝國不大麼?拜佔庭帝國不大麼?成吉思汗帝國不大麼?一個一個,灰飛湮滅,俱成過眼煙雲,這些帝國所賴以存在的民族群也都淹沒消散到各個人類族群中去了……惟有中國民族,一個黃皮膚、黑頭發、寫方塊字、講單音節的族類,所建立的國家始終是以其原生文明為共同根基的國家。

還得感謝大秦帝國,我們那偉大的原生文明的創造者。

還得感謝這種原生文明所蘊涵的奮爭精神與生命張力。

這是寫作《大秦帝國》中經常湧動的驕傲與激情。

否則,我是無法堅持這麼多年的。

從文學藝術的角度說,大秦帝國無疑是一個世界性題材。

這不僅僅在于秦帝國對中國歷史的奠基作用。從文學藝術的角度,更重要的在于這個時代本身的故事性。產生中國原生文明的春秋戰國時代是中國人心中的聖土。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科學技術的、文學藝術的、法學的、哲學的、神秘文化的……舉凡基本領域,那個時代都創造了我們民族的最高經典,並當之無愧的進入了人類文化的最高殿堂。僅以戰爭規模論,秦趙長平大戰,雙方參戰兵力總數超過一百萬,秦殲滅趙主力大軍五十余萬(坑殺四十萬)!如此戰爭規模,即或在當代也仍然放射著眩目的光彩而難以逾越。而創造這些奇跡的各種人物,以及這些事件的曲折艱難,都構成了作家無法憑空想象的戲劇性故事。展現這些人物,展現這些故事,展現那些令人感慨唏噓的歷史血肉,是文學藝術的驕傲,是文學藝術的使命。

在中國元代以前,中國是世界文明中心,西方世界是當時的“周邊文明”。秦帝國及其之後的一千余年,中國的強盛衰落總是居于世界的中心潮流,無不對世界其他文明發生著深遠的沖擊與影響。中國文明具有悠長內力的根源,在于秦帝國,而不是別的任何時代。從這一點說,帝國時代創造原生文明的過程與史詩般的興亡幻滅,是當今世界具有最大開采價值的文化富礦床。文學藝術對這段歷史的開發,更具有特殊的意義和特殊的價值。因為只有文學藝術,才能形象的告訴人們,那個時代人的生命狀態是何等飽滿、何等昂揚、何等自信、何等具有進取精神!

遺憾的是,正面表現秦帝國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始終沒有問世。

雖然學力淺薄筆力不濟,還是勉力上陣了。

時常覺得,不做完這件事情,我的靈魂將永遠不得安寧。1993年冬天進入案頭工作以來,其中的艱難周折無須細說。完成一個大工程,種種艱難幾乎都是必然會發生的,也只有硬著頭皮不去理它了。

作為作者,我想告訴讀者的一點,仍然是有關作品的一點兒體會。

《大秦帝國》最艱難的是剪材,也就是理出一個故事框架來。帝國時代是一個氣象萬千而又雲遮霧障的時代。浩瀚而又蕪雜的典籍資料,無數令人不能割舍而又無所適從的故事與結局,常常使人產生遍地珍寶而又無可判斷的茫然與眩暈。魯迅先生曾感慨系之,說三國宜于做小說,而春秋戰國不宜于做小說。其實質困難也許正在這里。以秦帝國為主體,以帝國興亡為主線(古話叫“國運”吧),以人物命運與事件沖突為經緯,雖然是能想到的一條較好路子,但依然不能包容偉大帝國時代的全部沖突,甚至不得不割舍許多重要素材(譬如諸子偉人的許多故事)。這種遺憾可能將是永遠難以彌補的。為了使讀者更為深入的透視帝國命運,我將早秦部族的故事專門寫成了一個十余萬字的中篇小說《馬背諸侯》,而第一部的正文是從商鞅變法開始切入的。本欲將《馬背諸侯》附在第一卷之後,可是因篇幅關系,也許只能附在最後的第六部之後了。

藝術的再現帝國時代,是中國社會面臨又一次大轉型時期所催生的歷史課題。作者力圖再現那個最值得中國人驕傲的、充滿英雄主義與進取精神的時代。

作者力圖再現那波瀾壯闊的強勢競爭與強勢生存的畫卷。

作者力圖再現帝國先民們在粗礪簡樸的生活方式中本色奮發的生命狀態。

作者力圖再現大秦帝國艱難走出舊時代陰影,全力開創新文明的滄桑巨變。

作者力圖將那個時代的光榮與夢想,呈現給改革時代的中國人。

是否做到了這一點,只有交給讀者去評判了。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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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內容 (2013-5-18 08:22 PM):
全書完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19 PM

楔子

  一場千古罕見的暴雪湮沒了秦川。

  秦人諺云:秋後不退暑,二十四個火老虎。誰能想到,火老虎還在當頭,滾滾沉雷便不斷在天空炸開,碩大的雪花從天空密匝匝湧下,便彌漫了山水,湮滅了原野。那無邊的■■嚓嚓之聲從天際深處生發出來,直是連綿戰鼓,敲打得人心顫。雄視關中的鹹陽城四門箭樓,頃刻間便陷入了茫茫雪霧之中。九里多寬的渭水河面本來還是碧波滾滾,半個時辰中竟被暴雪封塞成了一馬平川!涇水、灞水、酆水、滻水、滈水、?水、洛水,竟全部在頓飯辰光雪雕玉封。巍巍南山,蒼蒼北阪,也盡被無邊無際的白色帳幔覆蓋。倏忽半日,竟是鳥獸歸巢,行人絕道,天地間一片混沌飛揚的白色,整個世界都被無邊的風雪吞沒了!

  渭水南岸,卻有一支黑色馬隊,正在茫茫雪霧之中向南疾行。

  驚雷閃電,暴雪壓頂撲面!這支馬隊卻依然保持著整肅的部伍,不徐不疾的走馬行進,沒有絲毫的驚慌失措。馬隊護衛著一輛黑色篷車,在無邊雪幕中越過灞水,爬上藍田■,便徐徐沒入了被秦人稱為“南山”的連綿群峰。奇怪的是,馬隊一進南山口,駭人的連天暴雪竟變做了紛紛揚揚的鵝毛飛舞,馬隊所必須經過的峽谷險道上,也只積了薄薄一層冰雪,竟是不影響馬隊篷車的行進。爬上南山主峰時,莽莽蒼蒼的青山綠水竟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影影綽綽的顯了出來。

  一座雄峻的主峰在連綿群山中突兀拔起,於蒼茫天地間生發出一片巍巍霸氣!這便是南山主峰,大河長江的分水嶺。由此向南向北,都是墮入塵寰的長長的下山道。在這般雨雪天氣中,尋常商旅與行人車馬,是不敢走這南山主峰峽谷道的。僅是這段十里長的坡道,就足以令行者變色止步了。這支馬隊便也在峰頂停了下來,一個黑色斗篷者跳下馬,回首瞭望籠罩在無邊雪幕中的混沌秦川,不禁撲地跪倒,對天便是三拜,又霍然站起,轉身高聲命令:“二十人下馬護車!下山路滑,千萬小心了——!”

  “郡守,我們去哪裡?”馬隊前一個精瘦的將領嘶啞著聲音問。

  “大蟒嶺——”黑斗篷馬鞭向東南遙遙一指,“明日午時前,務必到達!”

  “嗨!”將領答應一聲,立即翻身下馬,唰啦一聲便撕下鐵甲鱗片下的衣袖,大喊一聲:“弟兄們,裹住車輪,莫使打滑!”已經下馬的二十個騎士,立即撕下各自衣袖,開始包裹車輪。

  “山甲,用這個!” 郡守胳膊一揚,一領黑斗篷便向那個精瘦將領飛了過去。 “郡守,這可不行!你要受風寒的。”精瘦的山甲又將斗篷擲了回來。

  “嘿嘿,有何不行?” 郡守說著下馬,將斗篷三兩下撕成布片,“你捨得前軍副將不做,我樗裡疾便舍不得一件斗篷?來,包結實,只要商君不受驚……”說著已是語聲哽咽了。

  “郡守……”山甲臉上一抹,甩出一把淚水汗水雪水,嘶啞的喊了一聲:“弟兄們,小心了!商君回家要平安!”

  “將軍放心!商於有商君,打斷骨頭連著筋!”士兵們一片吼叫,齊刷刷分做兩邊擁住了車輪。後邊數十名騎士也全部下馬,用兩根大繩連環拴住馬鐙,再拽住車廂,騎士們便牽住戰馬,竟是要連排倒退著下坡。

  山甲一甩令旗:“小心!下坡——!”

  “嗨——喲!下坡了喲!莫打滑喲!”隨著緩慢沉重的號子,篷車倒退著向山坡慢慢滑下。大約用了一個時辰的工夫,在步卒與馬隊的前扛後拉下,篷車方才緩緩的滑下了長長的山坡,湮沒在紛紛揚揚的雪霧中。經過一晝夜奔波馳驅,次日將近正午時分,馬隊終於到達了險峻奇絕的大蟒嶺。

  大雪已住,紅日初出,崇山峻嶺間竟是一片潔白晶瑩。

  遙遙看去,這大蟒嶺大體上是一片南北走向的山峰,北接桃林高地,東接崤山群峰,南邊數十里便是秦國要塞武關,直是一條逶迤盤旋的龍蛇,商於人便呼之為大蟒嶺。這片山地雖然不算十分隱秘,但卻是臨近武關、崤山的邊界山地,要出秦國可算得十分便當。商於郡守樗裡疾與商於望族的老族長們秘密計議,便決意將商君與白雪的遺骨安葬在這裡;其中深意,便是秦國一旦有變,商君遺體便能迅速轉移。

  強悍倔強的商於山民們,一直為當初沒有能保護住商君痛悔不已,如今要安葬保護商君遺骨,竟是官民一體萬眾一心,沒有絲毫的猶豫。所有從商於山地走出去闖世事的商於子弟們,無論從戎的兵將,還是從政的吏員,都義無返顧的將商君看成了商於大山的“自己人”,商君的歸宿理當屬於商於!做了名臣封地的庶民,便將封主看做至高無上的聖賢,這是春秋戰國以來久遠的大義傳統。自然,更深的根基在於,商君對秦國有無上功勛,對窮困的商於有再造之恩,卻又從來無求於封地絲毫。如此封主,商於人如何不刻骨銘心?上天將商於賜予了商君,就是將商君的危難沉浮託付給了商於子民,商君臨難,商於人若袖手旁觀,天下大義何存?商於人顏面何存?那個做了前軍副將的山甲,就是昔日商君在櫟陽南市徙木立信時的扛木少年。正是這個山甲,帶了一百名商於子弟兵從函谷關秘密趕到鹹陽刑場,要在刑場搶屍,發誓將商君遺骨運回商山。與此同時,在鹹陽為官為吏為商的商於人也紛紛走動,秘密聯絡,私相籌錢,打制了堅固的篷車,準備為商君收屍。

  在渭水大刑場,商於郡守樗裡疾與商於族長們竟是與這兩股商於“鄉黨”不期而遇,一個眼神,三股力量便湊到了一起,不消片刻,便迅速秘密的計議停當!

  行刑即將結束之際,秋雷暴雪驟然降臨!監刑官員們還在手足無措的時刻,商於人以他們特有的精明算計,三方配合,從無數要為商君收屍的力量中捷足先登,搶走了散落在刑場草地的商君屍骨,也搶走了白雪的遺體,乾淨利落得連一根頭髮都沒有拉下!及至甘龍、杜摯與孟西白們一片驚呼,尋覓商君遺體以“驗明正身”時,商於人的馬隊已經消失在茫茫雪霧之中了。

  商於人的神速隱秘乾淨利落,讓侯嬴率領的富有秘密行動傳統的白氏門客們驚嘆不已。他們是要將商鞅白雪的遺骨運送回魏國,安葬在安邑涑水河谷的白氏墓地,以利用白圭的巨大聲望,保護商君夫婦的墓地不遭破壞。侯嬴雖然想到了秦人絕不會讓商鞅暴屍街頭,但也以為,在甚囂塵上的反變法聲浪中,秦國即或有人行動,也是頗為顧忌,豈能有他以商君“親屬”名義公然行動來得快捷?沒有想到,商於人竟然在如此混亂的人海中有如此神奇的快速行動!驚怔之中,侯嬴得知了這股搶屍者是商於人,便感慨的長吁一聲,命令白氏門客們停止了行動。

  鹹陽刑場還有另外一股要秘密收屍的力量,這便是玄奇率領的墨家弟子。玄奇在陳倉河谷安頓好虛弱昏迷的瑩玉之後,便與身邊的十多名少年弟子開始籌劃安葬商鞅與白雪。以墨家弟子的訓練有素,本當穩妥辦成。但在人山人海的刑場上,在驚雷暴雪的混亂中,玄奇的十幾個人便顯得力不從心。剛剛擠挨到刑台附近,玄奇便眼見一隊騎士圍住了刑車,一群精壯的黑衣人呼嘯而至,飛奔著撿拾散落的屍骨,頃刻之間便煙消雲散!問一個老人,得知這是商於人的行動,玄奇便放棄搶屍,率領弟子直奔商於大山來了。

  千山萬豁的大蟒嶺中,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孤峰,商於人叫她孤雲峰。

  尋常時日,總有一片白雲纏繞在這座孤雲峰的半山腰,誰也沒看見過這孤雲峰究竟有多高?有多險?此時大雪初晴,紅日高照,孤雲峰雲霧盡收,便清亮亮的顯露了出來。遙遙看去,一柄長劍直刺青天,又恰似銀裝素裹的長髮仙女,亭亭玉立在萬仞群山。峰頂一片皚皚白雪,幾株蒼松翠柏,在陽光下竟是分外高潔;接近峰顛處卻生出一片小小的岩石平台,掛下了一簾晶瑩透亮的冰瀑,直伸向了幽幽谷底。

  這裡,便是商於人為商君白雪選擇的墓地。

  樗裡疾與十三縣令並數十名老族長,為了商君安葬,卻是大費了心思。按照傳統禮法,商君當以公侯國葬待之;如今商君蒙冤,身受極刑,國葬禮遇夫復何求?反覆計議,商於人便決意按照山民最古老最隆重的禮儀來安葬商君。原先,人們想到的,只是將商君遺體神聖的安葬在綿綿大山的隱秘地帶,卻沒有想到,會有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為商君殉情而死!白雪在刑場徇情剖腹,血染法場,使商於人和千千萬萬老秦人一樣熱血沸騰,唏噓不已。再度計議便一拍即和,商於人決然要用“懸棺大貞”來安葬商君夫婦!

  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山民們有一種古老的習俗——對那些生死相許有口皆碑的忠烈殉情者,將他(她)們的遺骨安葬在高高的山峰,稱之為“懸棺大貞”;懸棺者,安葬之方式也。大貞者,生者對死者之定位也。凡被懸棺安葬的死者,都被山民們尊為聖潔之神,受到人們世世代代的景仰。商君極心為民,是尊神,是法聖,更是成就忠貞癡愛的高潔名士,理當葬以“懸棺大貞”,理當受到民眾最為隆重最為久遠的祭祀。

  正午時分,從四野山鄉趕來的民眾已經聚集在四面山頭,擺好了各自帶來的祭品,遙遙眺望著雪白蒼翠的孤雲峰。由商於十三縣遴選出來的一百三十六名精於攀岩的藥農子弟,在精瘦的前軍副將山甲的指揮下,一錘一鑿的打成了通向孤峰平台的一道山梯。藥農子弟們上到平台,在岩縫松柏上結好了十多條粗大的麻繩。

  一聲號令,大繩齊唰唰沉到山根。

  山根下早已經整治平坦。樗裡疾率領十三縣令與數十名白髮蒼蒼的老族長,正在兩名巫師指點下,恭敬莊重的對商君夫婦舉行入殮儀式。

  中間空地的一張大案上香煙繚繞,系著紅綾的牛頭、羊頭、豬頭整齊排列。這是最隆重的三牲祭禮。尋常山民即或是祭拜祖先天地,也不捨得用這三牲祭品的。祭案前,是一口打造得非同尋常的大型雙葬棺木。說它非同尋常,一則是用材柏木,二則是三重棺槨,三則是棺槨外的保護裝飾層竟然用了“水兕之革”——水牛皮!

  按照古禮,這都是有違禮法的僭越。棺木用材,禮儀規定是“尊者用大材,卑者用小材”。具體說,天子用柏木,諸侯用松木,士與尋常官吏用雜木。如今,商於人給商君用的竟然是柏木!棺槨規定照樣嚴格。就實用性說,“棺”是直接裝屍體的木器,“槨”則是棺外的套層。棺外套槨,禮儀規定是天子四重,諸侯三重,大夫二重,士一重。而今商君棺外三重槨,竟是與諸侯同禮!棺槨外的保護與塗彩裝飾,只有天子可以用“水兕之革”,其他諸侯貴族只能用不同等級的絲織品,或其他低等皮革了。商於人卻根本不理會這些煩瑣的禮儀,山鄉多水田,不缺水牛,為何不用?如此安排之下,本來就很大的雙葬棺木,擺在那裡更是華貴顯赫,竟是不亞於王室葬禮的聲勢!

  “置冰——!”棺槨安頓就緒,一名紅衣巫師高宣了下一道入殮程式。

  四個老人上前,小心翼翼的將山岩上鑿下的四箱乾冰,穩妥的安放在棺材四角。這叫“置冰”,即屍體旁放置冰塊,也有極為嚴格的禮法講究。冰塊來之不易,王室與諸侯均有一個叫“凌人”的作坊,專門職司治冰用冰;只有貴族屍體可用冰塊降溫,而且盛冰的器具(玉盤還是瓦盤)、冰塊的大小(幾尺之冰),均以死者品級之高低與死時的氣溫而定。商於人不理會這些,采來了孤雲峰冰瀑上那幾乎永遠不化的乾冰,又用上好的藍田玉石雕成方匣,將乾冰盛入,端的是人間極致,雖天子也無以做到。

  裝好乾冰,巫師便仔細的將商君屍骨拼裝起來,並且神奇的為屍骨穿上了白絲長衫,戴上了高高的白玉冠,再覆蓋了一件白色的斗篷。那名白髮蒼蒼的紅衣女巫師,將白雪屍體仔細的擦拭潔淨,裝扮得栩栩如生,而後便將她與商君並排入棺。按照禮法,入棺之後本來要在棺中放置“殮服”若干套。春秋時期,死者無論尊卑,“殮服壽衣”至少需要十九套。戰國之世葬禮大大簡化,但基本的程式也還都保留著,這棺中放置“殮服”,就是必須的不能簡化的一道葬禮程式。然則恰恰是這一點,商於人大感為難。商於沒有大商人,最好的衣服也就是郡守縣令的官服了,然則品級太低,與商君身份大不相合;以庶民尋常衣物入棺吧,多倒是多,只是商於人心中不忍。反覆計議,一時間竟是束手無策。

  樗裡疾思忖有頃,斷然下令:“商君非俗人,心敬禮敬可也,無須拘泥,往下走吧。”

  白髮蒼蒼的巫師一舉木劍,便要招魂。招魂之後,蓋棺殮成,棺槨就不能再打開了。

  正在此時,山道一聲高喊:“且慢蓋棺——!”話音落點,馬蹄如雨,一隊長衫騎士在場外滾鞍下馬!一個須發灰白的中年漢子匆匆走到樗裡疾面前,拱手高聲道:“白氏總執事侯嬴,特來為商君白姑娘送上葬禮殮服!”

  樗裡疾長吁一聲,“天意呀天意……敢問義士,殮服幾何?”

  “殮服四十八套,均為白姑娘生前為商君所置。”

  場中官民頓時一片感慨唏噓。此時又聞馬蹄聲響,一個蒙面女子領著一隊少年下馬,走進場中道:“樗裡大人,奉瑩玉公主之命,特來為商君白姑娘送葬,帶來殮服三十套,均為二人常用衣物。”

  樗裡疾大為感慨,向二人深深一躬,“二位大賢,非但解我商於之難,商君夫婦地下有知,也當安息九泉矣!來,入殮服!”

  兩個巫師恭敬的接過一個個衣包,仔細平整的擺放在棺木之內。

  一時穩妥,老巫師舉劍向天,長聲呼喚:“商君歸來兮——!三生為神——!”

  女巫接著舉劍長呼:“夫人歸來兮——!三世聖女——!”

  反覆呼喚中,巨大的棺槨被披麻戴孝的工匠們轟然合蓋,砰砰釘封了。

  樗裡疾捧起一壇清酒,緩緩的灑到棺前,跪地長拜:“商君,白姑娘,你們安心的去吧,商於子民永遠守護著你們的魂靈……”

  白茫茫人群便全體跪倒了,四面山頭竟是哭聲大起,山鳴谷應間天地為之悲愴。

  “商君白姑娘,升天了——,起——!”

  粗大的繩索伸直了,孤雲峰平台上傳來整齊的號子聲,巨大的合葬棺槨穩穩升起。專門守侯在山腰石梯上的藥農子弟們伸直了手中的木杈,穩穩的頂住了棺槨,使其始終在距離山體兩三尺外緩緩上升。數不清的陶塤竹篪,便吹起了激越悲壯的秦風送葬曲。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22 PM

第一章 鐵腕平亂

一、義渠大牛首接受了羊皮血契

  車裂商鞅,鹹陽的世族元老們彈冠相慶了。
  
連日來大雪封門,但太師府邸卻是門庭若市。總管府務的家老督促著二十多個僕役不停的清運院落、門庭與車馬場半人深的積雪,才堪堪容得流水般的車馬停留轉圜。到太師府拜訪的,都是清一色的世族貴胄。他們駕著華貴的青銅軺車,穿著歷代國君親賜的各種色式的勛貴禮服,談笑風生的聯袂而來,喜慶之情超過了任何盛大節日,在冰天雪地肅殺凜冽的鹹陽城,竟是映出了另一道風景。

  太師府的正廳早已經滿蕩蕩無處立足,連臨時應急在庭院中搭起的防雪蓆棚下,也站滿了衣飾華貴的賓客。貴人們擠擠挨挨的走動著相互寒暄,卻都只是高聲談笑著老天有眼、雪兆豐年之類的萬能話語,時不時爆發出一陣舒暢之極的轟然大笑!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談論邦國大事,盡都在扯閑,卻都是興味盎然。秦人管這種閒扯叫“諞閑傳”,是窩冬時節親朋鄰里相聚時消磨寒天的傳統功夫。但這些華貴的賓客們高車駿馬冒雪而來,卻不是為了在這裡諞閑傳來的,他們顯然在等待什麼,卻是誰也不說,只管高興。

  冬日苦短,看看暮色已經降臨,暴雪雖然小了,可雪花還是紛紛揚揚的飄舞著,寒氣襲來,已經有人開始跺腳了。這時候,華貴的賓客們漸漸安靜下來,喧嘩談笑在不知不覺間凝固了。

  “哎,怪也!我等沒吃沒喝,在這裡磨叨了一天?”有人驚訝了。

  “對呀,老太師該出來說幾句了吧。”有人恍然醒悟過來。

  “然也,冠帶如雲,還不是要老太師定奪一番?”

  “是啊是啊,老太師為何還不出來?”

  議論紛紛中,有老人大聲咳嗽起來。一聲方落,竟引來滿庭院一片喀喀之聲,有幾個白髮老人被猛烈的咳嗽憋得滿臉通紅,竟蹲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喘起來,抹鼻涕擦涎水忙個不停。華貴的賓客們在整日亢奮中原是不覺,一旦亢奮平息,那隨著一整天喋喋不休的談笑侵入體內的冰雪風寒之氣便驟然發作出來,使這些久不任事的勛貴們大是難堪,竟在庭院蓆棚下紛紛蹲坐,自顧喘息不暇。

  “老太師接見諸位大人——!”偏在這亂紛紛之際,家老走出正廳高高喊了一嗓子。

  華貴的賓客們突然來了精神,一齊站了起來,殷殷望著正廳通向寢室的那一道拱形門。

  一聲蒼老的咳嗽,白髮蒼蒼的老太師甘龍顫巍巍走出了隔門。他扶著一支桑木杖,身著一領沒有漂染的本色布袍,一頭白髮披散,頭上沒有玉冠,腰間沒有錦帶,活似一個鄉間老翁,與盈廳滿室的華貴賓客相比,老甘龍寒酸得禿雞入了鶴群一般。但就是如此一個老人,當他穿過廳堂,走到廊下,目光緩緩掃過正廳,掃過庭院時,華貴的賓客們卻都羞愧的低下了頭,避開了他那呆滯尖利的目光。

  “老太師,我等都,都想聽聽,你的高見呢。”還是太廟令杜摯期期艾艾的開了口。

  “哼哼,”老甘龍冷冷笑了一聲,“老夫唯國君馬首是瞻,何來高見?爾等都是老於國政了,邦國大事要在朝堂商議,懂麼?”說完,徑自顫巍巍轉身,誰也不搭理的回去了。滿室勛貴竟大是尷尬,你看我我看你,一臉大惑不解。新任客卿趙良極是聰敏,略一思忖便恍然透亮,高聲道:“諸位大人請回吧,天氣冷得緊呢。”說完便徑自回身走了。

  “回吧回吧。”杜摯似乎也明白了什麼,粗聲大氣道:“也是,只能做,不能說呢。”

  勛貴們這才活泛過來,紛紛抬頭望天:“走吧走吧,冷凍時天的,回家窩著去。”不鹹不淡的相互議論著,便各自匆匆去了,連三三兩兩的同路都沒有,與來時的成群聯袂高聲談笑竟是大相徑庭。片刻之間,太師府便成了門可羅雀,清冷得又恢復了從前的光景。

  當家老走進書房稟報時,老甘龍正偎著燎爐,用一柄長長的小鐵鏟翻動著紅紅的木炭,仿佛要看透木炭火一般。聽完家老稟報,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只是抽搐了幾下:“家老,叫甘石來。記住,太師府從今日起,不見任何客人。”家老恭敬點頭:“曉得了。”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進了甘龍書房。他便是老甘龍的長子甘石,也是一領棉布袍,樸實得象個村夫,惟獨那炯炯發亮的目光,那赳赳生風的步態,卻自然透漏出一種精明強悍。老甘龍有三個兒子,次子甘■與三子甘兗都早早在國府做了相當於下大夫的實權小吏員。惟獨這最有資格做官的長子甘石,卻一直是白身布衣,在家閒居,而且極少與人來往。除了過從甚密的幾個門生故吏,朝中許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老甘龍有這個長子。但是,恰恰是這個白身布衣的兒子,才是老甘龍真正的血肉肱股,才是支撐甘氏宗族的棟梁。老甘龍被完全湮沒的二十三年中,所有的密謀都是通過這個貌似木訥的甘石實施的。沒有甘石,甘龍當初便不可能製造太子殺人事件,也不可能知道公孫賈的真相,更不可能與他共謀密聯世族力量從而促成車裂商鞅。甘石是老甘龍的秘密利器,是斡旋秦國政局的主軸。現下車裂了商鞅,秦國正當十字路口,老甘龍又要使出他的秘密利器了。

  撥旺了燎爐木炭,啜吸著濃稠的米酒,父子二人從天黑一直密談到東方發白。

  半個月後,封堵道路的大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一輛牛車便出了鹹陽北門,咯吱咯吱的上了北阪,冒著呼嘯的寒風駛進了北方的山地。

  趕車的兩個人都是一身紅袍,一口大梁官話,任誰看也是魏國商人了。他們不急不慌的在冰雪地裡蠕動著,每遇村莊便用藥材換取獸皮,偶而也在那個山村歇息兩天,與獵戶、農夫、藥人盡興的諞著閑傳。如此這般走走停停,連過年都是在路上晃悠,待到雪消冰開楊柳新枝的三月初,這輛牛車終於來到了隴西地帶的山林河谷。這一日,牛車翻過一座高山,一片蒼黃的林木,一片凌亂的帳篷竟赫然顯現在眼前!

  “甘兄,義渠國麼?”一個年輕商人指著樹林帳篷,興奮的喊了出來。

  “誰是甘兄?謹細些了。”四十多歲的紅衣商人老成持重的斥責了一聲。

  “一高興便忘記了,掌嘴!”年輕商人嬉笑著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高興的事在後頭呢,急甚來?先歇口氣兒,聽我說說義渠國的底細。”

  “早該說了!害我做了一路悶葫蘆,憋氣!”年輕人一邊高聲大氣的嚷著,一邊利落的從牛車上取出一塊乾肉與一隻酒囊走了過來。中年商人接過酒囊拔開塞子,咕咚咚大喝了一氣,大袖沾沾嘴角,長長的喘了口粗氣,便指著河谷密林中的帳篷,緩緩說了起來——

  義渠,一個古老的部族。商末周初的時候,義渠是西戎中有數的大部族,也是少數幾個以“國”自稱的強大部族。那時侯,他們的活動區域在漠北草原,是個完全游牧的草原部族。義渠人剽悍善戰,占據著漠北最好的河谷草原。到了西週末年,周幽王失政亂國,要廢黜太子宜臼。申侯(申國國君)是太子舅父,便秘密聯絡西戎發兵保護太子。西戎本來就對中原敬慕不已,黃發、紅發、義渠、犬丘等八個最大的部族便聯合組成了八萬騎兵攻進了鎬京,號稱“八戎靖國”。八戎騎兵本打算為中原王室建立一個大功,從新天子手裡得到一個封爵、一片邊緣草場就滿足了;及至攻進鎬京,發現王室軍隊竟然不堪一擊,中原諸侯也無人敢於應戰,便野心大為膨脹,殺死了周幽王,將王室洗劫一空,又大火焚毀了鎬京!其中義渠騎兵殺戮最烈,被周人呼為“牛魔義渠”。太子宜臼發憤雪恥,秘密跋涉到隴西請求秦人發兵靖難。秦部族舉族秘密東進,五萬騎兵與八戎八萬騎兵展開了血戰,將八戎騎兵殺得屍橫遍野!從此,八戎便與秦人結下了血海深仇。尤其這義渠部族,死傷最多,兩萬精壯只逃回了五千,仇恨最大。

  兩百多年後,東周衰弱,西戎各族又開始殺進中原。南邊的山夷、東邊的東夷、北邊的諸胡、西邊的戎狄,四面喊殺蠶食,汪洋大海般包圍了中原!義渠最為強悍,竟然一路燒殺到了黃河南岸,占了兩三百里大的一片荒原,宣布稱“王”,要將這裡做建立“義渠國”的根基。這時候,齊桓公聯合諸侯,尊王攘夷,九次聯合中原諸侯,對入侵中原的夷狄展開了大戰。義渠部族西撤時,被剛剛即位的秦穆公率領秦軍堵住了退路,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義渠一族被殺得只剩下兩三萬人突圍逃竄。義渠部族便又一次和秦人結下了血海深仇。

  後來,中原爭霸,秦穆公卻全力平定西方戎狄。大大小小一百多個戎狄部族,全部被秦軍打敗,變成了秦國的附庸諸侯。也就是說,臣服秦國,繳納貢賦,但依然自治。但秦穆公惟獨對義渠國恨之入骨,將義渠精壯三萬人全部遷徙到秦國腹地,罰做隸農(奴隸),將其餘老幼女人則全部驅趕到陰山以北的荒漠地帶去了。義渠部族便對秦人又記下了一筆雪仇。

  秦穆公之後,秦國四代衰弱,義渠部族又頑強的殺了回來,占據了涇水上游的河谷草原。直到秦獻公即位,秦國整軍經武,要先除義渠這個眼中釘,而後再對魏國開戰。打了幾次,義渠都敗了,但卻逃得極快,始終未傷元氣。秦軍一退,義渠便立即卷土重來,氣得秦獻公哭笑不得。這時,年輕的中大夫甘龍提出了“安撫義渠,以定後方”的謀略,又慨然請命,隻身前赴義渠和談。歷經三月,甘龍與義渠首領達成了“義渠稱臣,秦國罷兵”的血契。秦國後方安定了,義渠也獲得了休養生息。

  當時,義渠占據的還只有涇水上游的河谷草原,可是在秦獻公無暇西顧的二十多年間,義渠又趁機占據了漆水河谷與岐山、梁山一帶的山地草原,變成了半農半牧的部族。秦孝公與商鞅二十多年間忙於變法,只要西部戎狄不生叛亂,也不會去觸動他們。就這樣,義渠國安定的繁衍了五十多年,已經變成了一個富庶強盛的部族。

  “我說呢,”年輕人一笑:“老哥哥成算在胸,原是老伯於義渠有再生之恩,好!”

  “雖說如此,還是不能大意。”中年人凝望著河谷密林中的縷縷煙柱:“戎狄凶頑,只是可用之利器罷了,不能與他們認真。好了,走吧。”

  牛車嘎吱嘎吱的下了山坡,順著小道走向林中。只見河谷兩岸的山坡上大火熊熊,圍著山火的大群赤膊男女揮舞著手中的木耒鐵鍬歡呼雀躍,嬉鬧一片,山火一熄,歡呼的人群立即撲進還冒著火星兒的草木灰中,揮舞著木耒鐵鍬猛力挖翻熱土,便又是一陣呼喝喧鬧。中年人低聲告訴年輕同伴:義渠部族認定牛是自己的祖先,是神靈,不能用牛拉車耕田,更不能宰殺,只能騎著牛打仗,拓荒種田都是人力。

  “怪誕!”年輕人輕蔑的搖搖頭,冷笑一聲。

  “別亂說。到了,看。”

  前方的河谷樹林已經是枯葉蕭疏,一片大瓦房顯露出來。房前空場上飄著一面黑色的大纛旗,依稀可見旗面繡著一頭猙獰的牛頭人身像!兩人在林外停下牛車,徒步向瓦房走來。

  突然,林中“哞——!”的一聲低沉的牛吼,有人高聲喝道:“牛,生身父母!”

  “人,牛身靈性!”中年人奮力回答。

  林中小道走出一名壯漢,身穿筒狀的獸皮長袍,粗聲大氣問:“秦人麼?”

  “正是。”

  “要做甚來?”

  “要見大牛首,特急公事。”

  “啊,懂了,是否甘杜二位公子?”獸皮長袍者審視一番,顯然是個知情頭領。

  “正是,在下甘石。”中年人一指同伴,“這位乃公子杜通。我等見過將軍。”

  “將軍算個甚來?我是二牛!”獸皮長袍者認真糾正著自己的官號,又向樹林外一瞥,臉便黑了下來:“你,敢用牛神爺拉這爛車?”

  “二牛大人,”甘石拱手答道:“這是頭神牛,它自己非要拉著車來見大牛首。”

  “噢?車裡可是給大牛首的貢物?”二牛黑著臉。

  “正是。藥材、獸皮、刀劍。”

  二牛突然哈哈大笑:“難怪難怪!當真神牛!”又轉身高喝,“五牛,去將牛爺爺卸套,叫兩個女人去侍侯。你自己拉車到宮裡來!”

  “嗨!五牛遵命!”林外有人粗聲答應。

  “好了。你,你,隨我二牛來吧。”便頭前大步帶路。

  杜通拼命憋住笑意,跟在鄭重其事的甘石身後,穿過曲曲折折的林間小道。不經意一瞥,杜通卻發現密林中隱藏著至少一兩百土黃色獸皮的弓箭手,引弓對準林間小道,心中一驚,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四面環顧,卻又不禁“噗”的笑出聲來。原來林間疏疏落落的空隙處,閑走著幾頭壯碩的黃牛,一群男女正爭相鑽在牛腹下吮奶,更有幾個半裸少女爬在牛脊梁上氣喘吁吁,呻吟不斷……甘石回身,向杜通嚴厲的瞪了一眼,拉起他的手大步向前。

  出得樹林,來到那片大瓦房前,甘石拉著杜通便向那面牛頭人身的大纛旗撲地拜了三拜。領路的“二牛”兩手圈在嘴邊,向大瓦房內高聲傳呼,“哞——!秦國老太師公子,求見大牛首——!”

  大瓦房內也“哞——!”的一聲牛吼,隨即一個悠遠的聲音應道:“進——!”

  甘石杜通來到正中的大瓦房前,卻見一扇整石大門洞開著,六名虎皮弓箭手雄赳赳站立門外。進得門內,幽暗一片,渾如夜晚。原來房內沒有窗戶,進深又深,若非一盞粗大的獸油燈冒著吱吱油煙搖曳閃爍,還真難以開目見物。甘石、杜通不由揉揉眼睛,才看見大屋最深處有一方極大的義渠人叫做“火炕”的土榻。炕上一大張虎皮,虎皮上斜臥著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甘石心知,這便是大牛首無疑了。大牛首的土炕下有一個大洞,洞裡火光熊熊,滿屋子都熱烘烘的。兩個半裸的女奴正偎在眯著雙眼的大牛首身旁,一個為他仔細的梳理白髮,一個用小木棰輕叩他的小腿。火炕旁邊的地上,昂首挺立著一頭彎角閃亮的威猛公牛,牛身披著紅布,牛頭戴著銅面具,不斷出蹄踩踏著伏在地上的一個裸體女人。女人輾轉反側的輕輕呻吟著,似乎並不感到痛苦。

  甘石還算得鎮靜如常。杜通卻因第一次來義渠,驚訝得仿佛進了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甘、杜二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啞的悠然開口了。

  “甘石、杜通,參見大牛首。”

  “好了好了。老太師給我老牛帶甚個好物事來了?”

  “稟報大牛首,家父奉送藥材一百斤、獸皮一百張、上好刀劍一百口。”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說吧,是要我出兵鹹陽麼?”老人依然眯縫著眼睛。

  甘石拱手道:“大牛首,義渠靖難鹹陽,並非家父一人之意,實是萬眾國人之心。商鞅新法不廢,穆公祖制不復,義渠人也將大禍臨頭。”

  “老太師可有親筆書信?”大牛首沒有理睬甘石的慷慨陳辭。

  “大牛首明察,家父陰書隨後便到,只怕……只怕義渠無人可以整讀,是故,先由甘石杜通為特使,以彰誠信。”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陣老鴰似的長笑,大牛首道:“中原陰書算個甚?老牛懂得!敢小視我義渠麼?”

  杜通一直沒敢插話。他當然明白“陰書”的講究:但凡軍國大事要傳遞秘密命令,便將一份書信的十多支竹簡打亂分成三五份,由幾個快馬騎士分路急送,每個快馬騎士只送一份,若萬一被敵方截獲,任誰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齊竹簡後,按照竹簡背後的符號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這叫“三發一至”或“五發一至”,若無有經驗的書吏,確實容易弄錯順序,導致錯解密信內容。義渠蠻戎,哪裡來這種書吏?想想生氣,杜通不禁高聲道:“大牛首不明事理!老太師派出親子,還不如一封陰書麼?”

  大牛首又是一陣嘎嘎怪笑:“你這小子,說得還算有理。好,這件事撂過,老牛也不在乎那幾片竹板子。”

  “大牛首明斷。”甘石不失時機的逢迎了一句。

  “哼哼,”大牛首卻是冷了臉,拾起了方才的話題:“甘石,你也休得欺瞞老夫。商君變法,與我諸族有約:戎狄祖制,三十年不變。我義渠,有何大禍可言啊?”

  “大牛首差矣!”甘石連連擺手:“縱然三十年不變,大牛首的安寧時光也只剩得五年了。五年後新法推行西陲,義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車了,族奴也得廢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尋常族長,再也不是義渠封國的大牛首了。義渠人嘛,也得編入官府戶籍,男丁得從軍,女子得桑麻,一人犯法,十家連坐。到得那時,義渠封國的牛神日月,就永遠從涇水河谷消失了。”

  一時間,屋內的義渠牛官都驚慌憤怒的望著甘石。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開身邊女奴,冷冷一笑:“恢復了穆公祖制,義渠又有甚個好處?”

  “祖制恢復之日,秦國世族元老將擁立新君。義渠國可得散關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國,大牛首可稱義渠大公,與秦國並立於天下!”甘石慷慨豪爽,儼然便是一國使臣。

  “只可惜呀,空口無憑,啊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陣老鴰大笑。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 雙手捧上的卻是一方白色羊皮。火炕上的大牛首接過,湊近吱吱冒煙的獸油燈,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後是大牛首耳熟能詳的一片名字。大牛首端詳一陣,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這篇血契了,日後也有個了結了。”

  杜通急道:“大牛首,這可不行,我等還要到其他部族……”

  甘石連忙搶斷話頭:“大牛首,旬日間我便可從狄道歸來,屆時留下血契為憑,如何?”

  大牛首陰沉著臉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騙詐。但有血契,我便發兵。否則,甭怪我老牛說了不算!”

  甘石卻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謀劃,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國的憑據,絕不能留在這些素無定型的蠻夷手裡。然則這個老奸巨滑的大牛首,竟是沒有血契便不發兵,這卻如何是好?他其所以要從最近的部族開始連結,就是怕萬一在他們的連結還沒有完成的時候鹹陽突變,已經連結的部族就能立即發兵;如果不給他留下血契,這個萬全謀劃等於落空,豈不壞了大事?思忖片刻,甘石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義渠便了。然則,我有兩個條件。”

  “說吧。老牛只要不受騙,就不為難你。”

  “其一,若其他部族頭領派人來查,大牛首須得出示血契。”

  “這血契,原本便是對西陲諸部的,自然應你。”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鹹陽有變,大牛首得立即發兵。”

  “啪!”大牛首雙掌一拍:“我義渠與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說?一言為定!”

  在義渠盤桓了一夜,甘石杜通又詳細詢問了義渠的兵力與可連結的同盟部族,為狡黠的老牛首出了許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離去。

  一路上,杜通對留下血契有可能引發的後患憂心忡忡,絮叨幾次。甘石又氣又笑道:“你是昏頭了?不知第二步謀劃麼?”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謀劃啊?”甘石劈手一鞭,甩斷了一根粗大的攔路枯枝:“掌權之後,立即剿滅戎狄!秦國後院有這些鳥國,談何穆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鳥用!”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話卻忒妙。直娘賊!走!”

  二人大笑,便揚鞭催馬,向西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27 PM

第一章 鐵腕平亂

二、百騎揚威 震懾草原

  西出陳倉的山道上,還有一支馬隊正在兼程疾馳。

  從整肅奔馳的陣勢看,這不是一支普通的馬隊。但是,既沒有旗號,又身著布衣便裝,還押著幾輛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篷車,卻又分明不是軍中騎隊。馬隊中有一輛軺車,車中站著一個又矮又黑的肥子,卻是那個商於郡守樗裡疾!這支奇特的馬隊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驛站休整,只在偏僻無人的荒涼河谷飲馬打尖,然後便又是無休止的奔馳。旬日之間,馬隊便越過葫蘆水、上游渭水、祖厲水、關川水、莊浪水,進入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大草原。

  神秘馬隊引起了戎狄牧人的驚奇,飛馬跟蹤,竟一路報到了郡守單于的大帳。

  卻說樗裡疾料理完商君喪事後,便寫好了《辭官書》呈遞鹹陽,將郡署的公文、印信並一應府庫錢糧打點清楚,便準備回祖籍老家種田了。窩冬天本來就沒有什麼公事,今年冬天更是冷清,樗裡疾心頭鬱悶,除了隔三岔五的找山甲飲酒,倒也悠閑的收拾妥當,準備開春後封印離去。看看過了二月頭天氣變暖,竟還沒見罷黜詔書下來,便想自顧離去。不想正在這日,卻聞官署外馬蹄聲疾,一騎快馬堪堪趕到,報說鹹陽特使到了!樗裡疾生性豁達,不想將辭官弄得生硬而去,便出門接了特使詔書,打開一看,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國君急命:宣他與前軍副將山甲緊急趕赴鹹陽!

  樗裡疾大是迷惑。將他當作“商鞅黨羽”問罪麼?詔書中卻隻字未提商於官民與他樗裡疾在冬天的作為,仿佛商於郡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細細一想,國君要是拿他治罪,豈能等到今日?即或處置遲緩,派公室禁軍來拘捕也完全來得及,因為他並沒有逃跑的準備。是國君有所顧忌麼?不會。這個新君的作為,樗裡疾從遠處大處看得很透,他能對商君這樣的棟梁權臣動手,又何須對一個小小的郡守閃爍其辭?然若非治罪,還有何種可能呢?莫非要升官?念頭一閃,樗裡疾不禁哈哈大笑,自己當真滑稽,竟然在辭官歸隱之時還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日,樗裡疾覺得還是該當走一趟鹹陽,問心無愧,怕他何來?悄悄的辭官而去,日子過不安寧,心裡也舒坦不了;思忖妥當,找來山甲一說,山甲也是欣然贊同。

  便在第二日清晨,二人快馬出山,直奔鹹陽而來。

  鹹陽城的雪災還沒有徹底消弭,幾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門,費了數萬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來。城內街巷則大費周折,官吏、禁軍、國人全部出動,鏟雪堆雪運雪,整整一個冬天,鹹陽才從冰封雪擁中掙脫出來。饒是已經開春,國人還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餘悸的驚雷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處晃動著茫茫白色,凍乾了的雪人觸目皆是,漫無邊際的雪原竟是遲遲不能消融。眼看就要春耕大典,竟是一片冷清。店鋪沒有開門,作坊沒有工匠,官市沒有生意,街上沒有行人。這個生機勃勃的新國都,竟是第一次在春天陷入了無邊的沉寂。

  樗裡疾和山甲恰恰在這時來到鹹陽,心裡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進了宮門,行經車馬廣場,竟是滿蕩蕩一片乾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顧,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賊!世事咋變成了這樣子?!”樗裡疾便笑了:“嘿嘿嘿,既來之,則安之,先聽天由命吧。”前邊領路的內侍卻仿佛沒聽見,自顧領著兩人曲曲折折的來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請,便輕捷的走了。

  倆人進殿,又被一個須發灰白的老內侍領進了國君書房。新國君笑著請他倆入座,竟是連他們在商於的事情問也沒問,就展開了書案上的那張羊皮大圖:“兩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樗裡疾眼睛一瞄便道:“隴西,戎狄草原。”山甲卻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新君嬴駟正色點頭:“知道就好。今日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隴西去,做一件大事。”樗裡疾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的犯迷糊。終於,樗裡疾期期艾艾的拱手道:“君上,這,這,合適麼?我的辭官書?”

  嬴駟哈哈大笑:“有甚不合適?二位都是奇能忠義之士,難道做不了特使?辭官書?我沒看見過啊。”愣怔片刻,樗裡疾覺得沒必要多說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請君上明示使命便了。”

  “好!” 嬴駟親自掩上了書房大門,回身笑道:“我說完了,你要是還不願去,許你辭官。”便坐在了書案前,一口氣秘密交代了整整一個時辰。

  出宮時,已經是天色暮黑了。回到驛館,二人一番商議,次日立即分頭準備。樗裡疾準備一應文事,山甲則秘密挑選騎士並做一應武備。三日後的一個夜晚,一支馬隊便從鹹陽北阪的松林中秘密出發了。

  這是一次最模糊最艱難也最沒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與世族元老可能產生的叛亂同盟,釜底抽薪,防患於未然!實在說話,樗裡疾確實沒有成算。但當他聽完新君的一席肺腑之言,還是二話不說便慷慨應承了下來;“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有商君的錚錚硬骨在前,身為商君變法的地方乾員,他能推辭麼?但說到底,樗裡疾還是被新君嬴駟鏟除復辟、維護新法的膽識征服了,有這樣的國君,商君總算沒有白死!

  但是,如何完成這趟使命?先到哪裡?後到何方?樗裡疾卻大費了心思。

  秦國大勢:關中的老秦人絕不會跟隨世族反對變法;唯一的危險,就是具有動亂傳統的西部戎狄部族。戎狄諸部若不動盪,鏟除上層的世族力量,就變成了一件比較簡單的事情。否則,秦國的半壁河山便要大動盪,鏟除世族也就變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國必然要花很長的時間,來消磨這些反對變法的勢力;搞得不好,新法功敗垂成亦未可知。然則要穩定西部,卻是談何容易?

  戎狄,是春秋戰國時期對西部游牧部族的一個總稱。實際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個游牧部族。他們的生存地域極為廣闊,東起涇渭河谷,西到無邊無際的草原群山,根本沒有確切的邊界。這還只是與秦國有關的游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趙兩國北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族,那簡直是數不勝數;若再算上楚國東南部眾多的的山林南夷部族,華夏中原便處在了游牧部族與山林蠻族的四麵包圍之中!雖然這些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落後愚昧,一般不會對中原構成真正威脅。但在特定時期,若有誘發因素,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從四面蠶食中原,災難也是毀滅性的。春秋初期,由於王權衰落諸侯爭奪,中原自顧不暇,這種災難便總爆發了!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從四面大舉進攻中原,中原農耕文明被壓縮到了僅僅剩下黃河流域與淮河流域,竟是岌岌可危!當時的齊桓公連結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棄諸侯之間的爭奪,全力消滅游牧夷族的威脅。二十餘年,大小百戰,入侵中原的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驅趕出中原。自那次大災難之後,與蠻夷接壤的諸侯國,便將征服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當作了頭等大事。北部的晉國、燕國,東部的齊國,南部的楚國,西部的秦國,都不遺餘力的對蠻夷大動干戈。當時的秦穆公最徹底,索性放棄東進爭霸的雄心,全力對西部游牧部族開戰,二三十年中,征服戎狄游牧部族一百多個,基本上安定了西部地區,也為秦國打下了一片廣闊的後院;從那以後的百餘年間,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國屬地。

  畢竟,游牧部族化入農耕文明的過程是艱難緩慢的。西部地區既是秦國的後院,也始終是威脅秦國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後,秦國但凡有動盪,戎狄部族便必然是作亂一方的借用力量。秦國為使戎狄部族徹底歸化,花費了極大氣力。秦獻公時,為全力東出,確保後院安定,將許多功勛世族舉族安插進戎狄部族區域,督導遊牧部族盡速的化為真正的秦人。

  這一舉措的結果,一方面是安定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國世族與戎狄部族產生了盤根錯節的關係。有些戎狄部族,便逐漸的變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家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從,而不知公室國府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鹹陽作亂的,幾乎包括了秦國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後一爭,便成為秦國世族最有可能的選擇!

  但是,要使戎狄部族脫離世族控制,以秦國君主之命是從,卻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樗裡疾知道,新君選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血統。

  樗裡疾祖上,本是隴西渭源河谷的大馱族人。大約還在嬴秦部族作為殷商王朝的西部常駐軍時,樗裡族便因給駐軍牧馬,漸漸的變成了半牧半農家族。後來又因與華夏人通婚,便化成了完完全全的耕戰農人。秦穆公時,樗裡疾的祖先與戎人英雄由余一起,為秦國平定西部立下了汗馬功勞,一時成為隴西望族。秦出公時,樗裡疾的曾祖娶了出公的一個堂妹,算是與公室聯姻,成了國親。不幸的是,秦出公命蹇事乖,做了三年國君,便被逃亡在外的公子嬴師隰(秦獻公)發動政變奪去了國君大位。樗裡族由此被株連,地位家道一落千丈。秦獻公時,樗裡疾的祖父不能做官,只好回到隴西河谷侍弄桑麻。十年勤奮,竟也落了個富裕小康,又兼經常為戎狄頭領們排解糾紛,竟成了戎狄部族中人人敬仰的“樗裡公”。但樗裡疾的父親卻又很想返回秦國腹地,於是在四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陳倉山地的河谷居住。在秦國新派力量中,子車氏一族、樗裡一族,算是與戎狄部族淵源最深的家族了。但是,子車氏的車英身為國尉,地位太過顯赫,顯然不適宜作為秘密特使。於是,樗裡疾便成了最合適的特使人選。國君若不清楚樗裡族的家族歷史,如何會讓他這個文職郡守深入隴西去完成如此重大的使命?

  但是,除了少年時代的模糊記憶,樗裡疾還沒有回到過隴西草原。這裡的一切,對於他都是陌生的。路途倒是不用他操心,秦軍中熟悉隴西的騎士大有人在,加上山甲又是個人精,一路上的事務幾乎不用他過問。樗裡疾唯一要思謀定奪的,便是權衡先後次序,與對付戎狄部族的眾多單于頭領。

  國君沒有交代任何具體方略,只是反覆強調了一個目標:一定要切斷戎狄部族與鹹陽世族的任何盟約,穩定住戎狄部族!具體的行動方略,“悉聽特使決斷”。國君如此放得開手,倒讓樗裡疾心裡分外沉甸甸的。一番認真琢磨,樗裡疾決定走一條“先西后東”的路子——不在東部戎狄區域滯留,直插最西部的游牧部族區,從西向東穩定戎狄部族!

  這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大膽思路。尋常人做這件事,都會由近(東)及遠(西),逐一安定。這樣做保險——鹹陽一旦有變,距離鹹陽最近的戎狄部族,便不會借地利之便對秦國腹地造成壓力,而遠在隴西草原的戎狄要開進關中,至少得二十天左右,畢竟還有時間做防範準備。

  但樗裡疾卻完全是另一種判斷。

  從大處著眼,東部的戎狄部族大多與秦國來往很早,淵源較深,雖在表面上仍然保持著原先的生活風貌,然在實際上已經緩慢的脫離了粗放的純粹游牧,逐漸成為半農半牧的“半老秦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是游牧大部族,真正游牧部族的那種狂野好戰,也在他們身上逐步消退,部族的獨立戰鬥力也大大下降。這一帶惟獨值得擔心的,只有一個義渠國;但若沒有西部的戎狄後援,義渠國的牛頭兵則根本不是秦國新軍銳士的對手。

  另一面,上?、臨洮以西廣闊的山林河谷草原上的游牧部族,才是保持著好戰傳統與眾多人口,且有真正強悍戰鬥力的游牧部!這些部族雖然也臣服了秦國,但關係卻很鬆散,治權也相對獨立得多。這裡的郡守、縣令都是由大部族的單于輪流擔任,實際上不起什麼作用,但有大事,還得國君派遣特使直接調停。秦國真正的動盪根源,正是這裡的戎狄部族。秦孝公初期,六國策反戎狄,瞄準的也正是這些部族。

  在這些部族中,勢力最大的是四大部族:山戎、犬戎、赤狄、白狄。若遇戰事,這四大部族各自均能發動兩三萬騎兵,在草原山林區域算得上聲威赫赫!西週末年周幽王時,便是這四大部族受申侯拜請,加上義渠,共八萬騎兵攻陷鎬京酆京,將西周的兩座京城大火焚毀,渭水平原被搶掠一空!中原諸侯的戰車兵聞風喪膽,無人與之爭鋒。也就是那一次,嬴秦部族受太子宜臼(後來的周平王)之命,從隴西河谷奮然起兵勤王。五萬黑色騎兵與戎狄的八萬騎兵在渭水平原浴血廝殺,將戎狄大軍殺得屍橫遍野,唯余一兩萬人逃回西陲。自那以後的四百多年間,西部戎狄再也沒有與已經成為諸侯國的嬴秦部族展開過如此血戰,相安無事了一百多年。

  直到秦穆公再次起兵平定西戎,大散關與陳倉谷以西的游牧戎便歸附了秦國。但在穆公之後的百餘年間,由於秦國內亂迭起,國力衰弱,西部戎狄與秦國的關係也就日見鬆散。秦孝公即位之初發生的西豲部族叛亂,正是秦國在西部無暇維持的結果。商鞅變法時期,為了穩定西部戎狄,秦國採取了“三十年不變西族”的國策,與戎狄維持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歲月。若秦國大勢穩定並不斷強大,西部戎狄自然可以慢慢消化,甚或可以對西部開始一體變法。然則,商鞅被殺,朝局不穩,世族發動了“請命覆辟”,西部戎狄的動亂就有了一個大大的誘發因素!四大部族素有敵視中原的傳統,又加上對即將來臨的“西族變法”忐忑不安,野心自然會蠢蠢欲動,此時若有世族元老出面,約請戎狄發兵“靖難”,難保不會發生四百年前的鎬京之變!

  這就是西部四大部族的危險所在,也是樗裡疾直奔草原深處的用意所在。

  六天之後,樗裡疾的馬隊便看到了枹罕。

  枹罕 ,秦國最西部的一個要塞,實際上就是一座方圓三里多的夯土城堡。因為地處三條河流的交會地帶,所以成為戎狄四大部族游牧的中心區域。這地方北臨黃河,南臨大夏水與洮水,東臨莊浪水與漓水,方圓千里,山水相連,草原廣闊,是秦國西部一塊水草豐茂的游牧區域。西部戎狄最有實力的四大部族,在這一區域已經生存繁衍了千餘年。

  樗裡疾在山頭遙指草原土城,對便裝騎士們下令:“進入枹罕,你們便是我這馬商的馴馬師。山甲將軍便是我的管家。安住營地,不得外出滋事,違令者斬!”

  “謹遵將令!”山甲與騎士們齊聲應命。

  “牛角號起,走馬下山!”樗裡疾一聲令下,十名號手“嗚嗚”吹動號角,一名壯實騎士扯出一面寫有“馬商樗裡”大字的黑旗,跟在樗裡疾車後,不疾不徐的向灰色的小城堡而來。時當暮色,又大又圓的落日掛在枯黃的草原盡頭,羊群牛群馬群,都在轟轟隆隆的向這座土城靠攏。有的已經在選定的避風窪地搭起了帳篷,燃起了篝火,用木柵欄圈定了牛羊,肉香和歌聲也開始飄蕩了起來。放眼一看,靠土城最近的是羊群牧主,外圍是牛群牧主,最外圍則是馬群牧主,遍野煙塵中倒是頗有章法。見有吹著號角的商旅馬隊下山,扎定的帳篷中便湧出了各色男女老幼,驚喜的高喊著:“秦貨來了——!”“馬商來了——!”“要羊皮麼?羊皮——!”

  尚未關閉的土城中便湧出了十多個皮袍長髮的戎人,迎著樗裡疾馬隊走來,為首壯漢老遠就張開雙手喊了起來:“噢■——,哪國馬商——?”

  樗裡疾也張開雙手做蒼鷹飛翔狀,高聲回答:“秦國馬商。鹹陽樗裡——”

  “啊哈!鹹陽馬商,好!”皮袍壯漢興奮得雙手向天高喊:“枹罕人歡迎你們——!”

  樗裡疾知道,來者是當值郡守的迎商吏,便下車深深一躬,將一袋半兩錢遞上:“天冷辛苦,弟兄們喝酒了!”迎商吏哈哈大笑著將錢袋扔給身後:“貴客心意,平分了!”回頭也是深深一躬:“請貴客隨我入城,營地已經排好了。”樗裡疾笑道:“多謝了。當值郡守是哪一位頭領啊?”皮袍迎商吏頓時沒了笑臉,高聲回答:“山戎單于,烏坎大人!”

  “單于郡守在城內駐守麼?”

  “馬商貴客大人,烏坎單于的營地駐在外邊,呶,那裡。”

  樗裡疾心中一動:“啊,那我們也就不住城裡了。走,向馬群帳篷區紮營!”說完,跳上軺車,帶領馬隊向最外圍的草原深處衝去。身後皮袍迎商吏卻快馬趕來,遙遙高喊:“馬商大人慢走——,我來帶路!有狼群——!”

  月亮掛在湛藍的夜空時,樗裡疾馬隊的十多頂帳篷也扎好了。騎士們雖然便裝,卻完全按照軍法行動,紮營完畢,立即埋鍋造飯。樗裡疾熱情的邀請帶路迎商吏品嘗了秦中乾牛肉、烙麵餅與羊羹湯,迎商吏吃得滿頭流汗,嘖嘖讚嘆不已。飯後,樗裡疾請求迎商吏連夜帶他到山戎單于郡守的大帳去,迎商吏便顯出驚訝的神色:“好馬多多了!明天不行麼?”樗裡疾笑道:“馬商講究快捷。天一亮,單于郡守拆帳走了,豈不好幾天?”

  “噢——,明白!”迎商吏恍然點頭:“好商人。走!”

  樗裡疾便對山甲叮囑了幾句,讓他留守營地,自己帶了兩名騎士出帳,隨迎商吏向單于郡守的大帳疾馳而去。

  在臣服的游牧部族區域,秦國雖然也設置了郡縣,但一直沒有象秦川腹地那樣設立官署與駐軍。因為這些游牧部族歸附秦國後,游牧生活並沒有改變,若常設官署與駐軍,對遷徙無定的游牧部族事實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對於秦國,這些游牧部族的歸附,除了為秦國提供大部分戰馬與少數騎士,財貨上反倒是國府倒貼。秦國重視西部區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後威脅與提供馬匹兵源,保持一個真正安定的後院。基於這個目的,西部區域的郡縣官吏,都是由國府賜封各部族頭領兼任。枹罕區域草原遼闊,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當年西巡時就訂立了一個新盟約:四大部族首領(單于)輪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統轄枹罕四大部族與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騎兵,組成永遠不解散的兩萬常設官騎,只聽當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騎兵則都是老傳統,不固定的屬於各部族,所謂“聚則成兵,散則為牧”。如此一來,國府省了許多人力財力,部族之間也減少了諸多衝突,頭領們樂於輪流執政,牧民們也很少為水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來倒是一片升平氣象。

  山戎單于的大帳,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圍的草原深處。

  樗裡疾快馬趕到時,單于郡守的大帳裡正在舉行一場不尋常的聚飲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連綿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陽避風,且有大夏水從土城南流過,天然的水草形勝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窩冬期,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從水草之地聚攏到這座土城周圍來了。直到來年四月,方圓數十里的大草原,各色帳篷扎得無邊無際,馬牛羊犬的叫聲此起彼伏。冬天聚攏,對牧人們還有一個特殊用場,便是“互市”。所謂互市,一來是相互交換多餘物品,二來是與東方商旅交換鹽鐵布帛等物。一年積攢的皮張、牲畜、乾肉等,都要在冬天脫手,換來糧食、鹽巴、布帛、兵器、帳篷及各種日用雜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綠,無數帳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無垠的綠色草原。那時侯,想要找牧人做大筆生意,當真比登天還難。東方商旅便總是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就開始向西部進發,為的就是趕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裡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對戎狄牧人的意義。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尋常氣息。以往的單于擔任郡守時,除了兩萬官騎駐紮土城墻外,牧民帳篷都是自選地點,雜亂無章,牛群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給互市帶來諸多不便,猝遇風雪或外族入侵,馬隊牛羊相互奪路,便要混亂不堪。今年卻迥然有異,土城外只駐了一千官騎馬隊,其餘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馬群的次序,從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帳篷在最裡層,牛群帳篷第二層,馬群帳篷在最外圍!乍看之下,僅僅是整順了一些,似乎無甚其他作用。然則看在樗裡疾眼裡一琢磨,便覺得大有文章。這種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軍事行動——羊群牛群行動遲緩,又是真正的財富,就駐紮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風處;馬群與官騎快速剽悍,卻駐紮在最外圍的草原深處。這便是不尋常處,明白是戎狄部族進入了備兵狀態,一旦有事,隨時可戰!枹罕向西,杳無人煙,更為廣袤的大漠高山中,從未流淌出過有威脅的敵人;北邊是陰山胡人,距離這裡有數千里之遙,更不可能驟然南下;當此之時,戎狄部族的兵鋒所指何在?已經不難看出端倪了。

  樗裡疾的感覺沒錯,山戎單于的這場宴會,正是要議定東進大計。

  入冬之前,山戎單于就接到了孟西白一發三至的陰書,請他們準備兵馬,一旦特使到達,立即東進靖難!山戎單于曾與最親密的犬戎單于做過秘密商議,二人都覺得這件陰書很突兀,還是先擱置一段再說。入冬不久,斥候飛騎回報——商鞅被車裂,世族元老請命覆辟,鹹陽陷入混亂!這個消息雖然大出意料,但卻點燃了戎狄部族已經熄滅了許久的反東方火焰,人人亢奮,躍躍欲試的要做點兒大事。山戎單于雖然只有三十二歲,剛剛繼位兩年,但卻是個很有膽識謀略的頭領。他覺得,必須在鹹陽特使到達之前定下大計,才能做到動則同心,否則,牛曳馬不曳,如何打仗?

  大帳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頭領三十餘人,每五人圍成一圈,中間一個鐵架上吊兩隻烤得焦黃發亮的全羊,身邊便是堆積如山的酒罈子。頭領們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聲呼喝,一片喧鬧。待到人人汗津津臉泛紅光時,山戎單于站起來一聲高喊:“靜了——!我有話說!”呼喝聲頓時停止,目光都轉向了這個年輕威猛的單于郡守。戎狄人雖然粗野狂放,但卻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請客,而不是山戎單于以郡守身份動用“官貨”請客,自然要對主人禮敬有加,主人要說話,頭領們便自然安靜下來。

  “小羊事一樁。”山戎單于一拍手:“鹹陽新君殺了商鞅,老世族要復辟祖制,請我族群起兵,攻入鹹陽,另立新君,共享秦國。去不去?放開說話!”三言兩語便告完畢,大手一揮:“就這事,說!”

  哄嗡一聲,滿帳頭領炸開!有人不禁高喊:“還羊事?馬事牛事嘛!”

  戎狄習俗,大事小事均以“馬牛羊”比喻,“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馬事牛事”,足見頭領們的興奮重視。他們原本已經聽到了各種口風,也預感到今夜有大事,卻沒想到果然如此,亢奮得不能自己,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來。但這件“羊事”畢竟非同尋常,半天竟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亂了一陣,一頭紅發的赤狄老單于陰陰笑道:“單于郡守,鹹陽殺商君時,可曾與我等商議?”

  “沒有。”山戎單于只說了兩個字。

  “好麼,只要我做殺人刀,鳥!去做甚?”

  “赤老單于大錯了!”一山戎頭領高聲道:“鹹陽老世族要與我共享秦國,何等肥美牛事?商議不商議,管他個鳥來!”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單于揚著手中紅亮亮帶著血絲的羊肉,一頭黃白須發分外顯眼:“當真小兒郎也!知道麼?當年我族攻入鎬京,下場如何?蒼鷹勇猛,卻啄不得虎豹皮肉啊。”

  一時間便大嚷大爭起來,赤狄白狄兩部族的頭領們似乎不太熱衷,反反覆復只是喊“不做鹹陽殺人刀”,實際上卻是對與秦人血戰幾乎滅族的慘痛故事猶有餘悸。山戎犬戎兩部族的頭領們卻亢奮激動,大叫“羊換牛,不能錯過市頭!”當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是一言不發,聽任眾頭領面紅耳赤的爭論,如此半日之間,竟是莫衷一是。

  正在此時,武士進帳稟報:“迎商吏帶一鹹陽馬商,求見單于郡守。”

  單于郡守眼睛一亮,高聲道:“有請馬商。”帳中頭領們也是一陣驚喜,頓時安靜下來。正說秦國事,便來鹹陽人,探聽虛實正是機會,誰不高興?

  “鹹陽馬商樗裡氏,參見單于郡守!參見諸位單于頭領!”樗裡疾進得大帳,便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禮。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樗裡氏?可是大駝樗裡氏子孫啊?”

  “回老單于:在下正是大駝樗裡氏之後,樗裡黑便是!”

  “好好好!”赤狄老單于拍案笑道:“有個樗裡疾,與你如何稱呼啊?”

  “樗裡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經商,相互幫襯。”

  單于郡守豪爽的一揮手:“老族貴客嘛,來呀,虎皮墊設在首座,再烤一隻羊來!”

  一名壯碩的女僕立即捧來一張虎皮坐墊兒,安置在單于郡守的坐墊兒旁。這是四大單于的首座區域,設在大帳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墊兒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壯漢提來一隻剛剛剝去皮毛的紅光光肥羊,■當一聲,便吊在了首座中間的鐵架上!石頭圈內不起煙的木炭火便竄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細響與騰騰熱氣!

  一通來回走動呼喝寒暄完畢,肥羊皮肉已經吱吱冒油,只是未見黃亮。樗裡疾回到座前雙手一躬:“多謝單于郡守!”便坐到虎皮墊兒上,順溜的抽出腰間一柄尺把長的雪亮彎刀,徑自在烤羊身上噗噗兩刀,便卸下一隻滴血的羊腿,擺在面前的大盤上,然後舉起陶碗高聲道:“樗裡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單于頭領們一碗!”話音落點,汩汩飲乾,揚手亮碗,竟是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彎刀便剁下一塊血絲羊肉,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來。

  “好——!”“夠猛子!”單于頭領們齊聲喝彩,一齊舉碗飲乾。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單于郡守:“今年一冬,東方商人竟無一人來枹罕互市,樗裡兄孤旅西來,好膽氣!”

  樗裡疾心知郡守話中之意,啃著肉笑道:“單于郡守,東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國新法有變,西進互市,反被秦國截留財貨。這是秦穆公老辦法,果真恢復了,誰敢來呀?”

  “你樗裡氏就不怕秦國有變麼?”白狄老單于急迫插話。

  樗裡疾大笑:“秦國不會變,有何可怕?東商多疑,樗裡黑樂得獨占馬利了!”

  單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國誅殺商君,世族元老復出請命,眼見就要變了,樗裡老客如何說不會變?”此話問得紮實,帳中頓時安靜下來,頭領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這鹹陽馬商的身上。

  樗裡疾悠然一笑:“單于郡守,樗裡氏原本西域大駝族,與枹罕四大部族本來一家,但有實情,樗裡黑不敢相瞞。我兄樗裡疾說:秦國誅殺商君,一是迫於六國壓力,二是新國君怕商君權力過大;若為廢除新法而誅殺商君,世族元老何須要請命覆辟?黑肥子臨走時,國君已經詔告朝野,秦國新法不變!否則,黑肥子吃了豹子膽,敢繼續西來互市?單于郡守,你沒有收到詔書麼?”

  “如此說來,世族元老是違抗君命了?”單于郡守迴避了詔書一問。

  樗裡疾點頭:“單于郡守,英明!”

  “既然如此,國君為何不誅殺世族元老?”犬戎單于驟然氣勢洶洶。

  “君心如天心,難測難說。”樗裡疾不做確定回答,更象是個商人。

  帳中一個頭領突然一揚手中的切肉彎刀,高聲喝問:“秦國新軍,戰力如何?”

  樗裡疾見此人黑髮披散,粗猛異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將領,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難以確實回答。不過,將軍若想知道秦軍戰力,黑肥子倒有個辦法。”

  帳中一片亢奮,哄嗡一聲,紛紛問什麼辦法?四大單于也一齊盯住樗裡疾,停止了酒肉。樗裡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這次買馬,卻是給秦軍補充戰馬的。後軍主將特許,給我撥了一百個騎士隨行,專門試馬、圈馬、馴馬,要想知道秦軍戰力,選一個百人隊比比,不就明白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騎士,戰無不勝!”聽說與秦軍較量,帳中一片鼓噪。

  單于郡守思忖一陣,也覺得這是個試探秦軍虛實的好主意,要想東進,畢竟兩軍實力對比是最重要的;風聞秦國新軍練成後戰力大增,曾一舉戰勝魏國鐵甲精騎而收復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稱騎兵鼻祖,歷來蔑視中原騎兵,現今的秦國縱然練成了新軍,能有多精銳的騎兵?一個百人馬隊的較量,是決然可以看出騎兵實力的;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既試探了虛實,又不傷和氣。雖做如是想,但這個輪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很有心計,看著樗裡疾詭異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帶來了最精銳的騎士?”樗裡疾哈哈大笑:“精銳?哪個將軍會把最精銳的騎士交給商人圈馬?不過,實話實說吧,他們都是老兵,對驗馬馴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騙了我,黑肥子要掉腦袋的喲!”帳中竟是轟然大笑,誰也沒有因此而感到羞惱。

  單于郡守卻又笑了:“既非精銳,有甚比試的?刀劍無情啊。”

  “不是精銳,才是常情。單于的騎士勝了他們,黑肥子老戎人,臉上也有光啊。”

  “一言為定?”單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赤狄老單于站了起來:“馬隊比武得有個規矩。比兩陣,第一陣官騎上,第二陣散騎上,死傷不論,如何?”

  樗裡疾略微思忖,雙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擔了,左右是個比武嘛。”

  一經說定,又是狂飲大嚼,樗裡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蹌出帳。

  四大單于與頭領們卻一點事兒也沒有,還秘密計議了半個時辰,方才散了。

  樗裡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嚨裡一陣亂摳,大大的嘔吐了幾陣,才被兩名“馬師”馱了回來。一路寒風顛簸,到得營地樗裡疾已經清醒,即刻喚來山甲與騎士百夫長商議。山甲雖是步卒出身,但對馬戰也算通曉,更重要的是他精明過人,實戰急智極為出色,是秦軍中有名的“山精”,讓他做樗裡疾助手,為的就是比武這一招。樗裡疾將事情引上了道兒,便讓山甲他們商討應對戰法。

  山甲與百夫長興奮得眼睛放光,一通計議,又找來伍長、什長一說,再會聚百名騎士布置了半個時辰。騎士們精神大振,立即分頭對馬具兵器檢查準備,一個時辰後方才歇息。

  太陽升起在山頭,枯黃的草原遼闊而靜謐,沒有風,沒有霜,難得的好天氣。

  日上三竿時分,嗚嗚的牛角號響徹了河谷土城。草原深處煙塵大起,隱隱的旗幟招展馬蹄如雷。瞬息之間,單于郡守帳外的空曠窪地上便聚來了千軍萬馬。又一陣牛角號聲,旗幟翻飛,馬隊便迅速列成了兩個大方陣。戎狄的兩萬官騎也是秦軍裝束,黑旗黑甲,在單于郡守帳外的高台下面南列開。四大部族各自的騎士,則是戎狄的傳統裝束,無盔無甲,長髮披散,羊皮裹身,彎刀在手;旗幟分為紅白藍黑:赤狄紅旗,白狄白旗,山戎藍旗,犬戎黑旗。四面大旗下各有一萬餘騎士,列成了一個比官騎更壯闊的方陣!列陣之間,遙聞草原上馬蹄雜沓,各部族牧民紛紛從枹罕四周趕來,聚攏在四面山頭,要看這場罕見的結陣大比武。

  方陣列成,四大單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高高土台。單于郡守揚鞭一指台下方陣,狂放大笑:“如此軍威,秦軍豈非以卵擊石?啊哈哈哈哈哈!”

  犬戎單于雄赳赳高聲道:“殺死這個百人隊,祭我戰旗,攻進鹹陽!”

  赤狄老單于擺擺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說,但願我戎狄有五百年大運了。”

  白狄單于正要說話,卻突然一指南面山口:“來了來了!看——!”

  谷地入口處,一隊鐵騎如狂飆般卷地而來!當先一面迎風舒卷的黑色戰旗,旗面無字,旗槍卻是閃爍生光,正是秦軍百人隊的無字戰旗。清一色黑色戰馬,清一色黑色鐵甲,在枯黃的草原上就象一團黑雲壓來,其聲勢竟恍若千軍萬馬!

  四面山頭與草原上的萬千人眾肅然寂靜,竟是忘記了喝彩。

  頃刻之間,馬隊便已經飛馳到中央高台下列成了一個小方陣。此時,樗裡疾才騎著一匹走馬氣喘吁吁的趕到,向高台遙遙拱手道:“單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高台上的單于郡守搖搖馬鞭作為招手禮節,高聲道:“老客上來看吧。你在下邊,沒有用處呢!”

  樗裡疾哈哈大笑:“對呀!黑肥子原本不懂戰陣,他們有百夫長呢。”說著就上了土台,與秦軍騎隊竟是一句話也沒說。

  單于郡守又搖搖馬鞭,向四面山頭與谷地巡視一圈,拉長嗓子高聲喊道:“父老兄弟人眾軍兵聽了:秦軍騎士與我族騎士比武,兩陣!每陣,雙方各出五十騎。第一陣,戎狄官騎對秦軍鐵騎;第二陣,戎狄勇士對秦軍鐵騎。明白沒有——?”

  “嗨——!”谷地方陣雷鳴般答應。

  “回稟單于郡守——”秦軍旗下精瘦的山甲高聲道:“兩陣並一陣比了,更有看頭!”粗重激昂的聲音充滿了興奮,全場大為驚詫。

  戎狄騎兵不禁大笑,一片哄嗡嘻哈彌漫到四面山頭,連趕來觀戰的牧民們也笑了起來,高台上的四大單于也笑成了一團。只樗裡疾一本正經道:“單于郡守啊,他們好心,想讓父老們看個熱鬧紅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也。”

  一頭紅發的赤狄老單于呵呵笑著:“你個黑肥子啊,馬上百騎,遮天蓋地,規矩不好立,死傷了人,如何得了?”

  樗裡疾一副漫不經心的商人樣兒笑道:“他們沒有和草原騎兵對陣過,高興著呢。死也好,傷也好,我出錢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樣:死的人多了,你們可得給我派人趕馬呢。”

  單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殺最來得!但有死傷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錢。按草原規矩,獎賞戰死勇士!如何啊?”

  “好!”其餘三個單于一臉笑意,立即回應。

  單于郡守便轉身向谷地揮動馬鞭,高聲喊道:“兩軍聽了:今日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殺,死傷有賞!戎狄官騎與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騎,與秦軍百騎隊一陣交鋒!”馬鞭“啪!”的一甩:“開始——!”

  谷地山坡上的兩排牛角號嗚嗚吹動,官騎陣前的大將彎刀一劈,一個百騎隊從大陣邊飛出,眨眼便到了谷地中心。領頭騎士頭盔插著一支五彩翎羽,顯然便是一員勇士戰將,而不是尋常的百夫長。與此同時,四大部族的勇士騎陣也各自飛出二十五名騎士,連成一隊,尖聲呼喝著飛向谷地中心。他們卻是身裹各色獸皮,裸肩長髮,彎刀閃亮,與裝束齊整的秦軍與戎狄官騎形成鮮明對比!

  論傳統戰力,這些裸肩長髮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堅力量。秦孝公與四大單于盟約建立官騎時,各部族都不願意將最精銳的勇士交給官騎,最精銳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的“部兵”武裝裡;儘管這些騎士裝束不一五顏六色,但卻比戎狄官騎更有驕橫氣焰,壓根兒就沒有將秦軍騎士放在眼裡。本來他們要百人對百人,一陣擊潰秦軍百人隊。可單于郡守堅執要比兩陣——官騎與勇士散騎各出五十騎,各自對秦軍五十騎較量。不想秦軍小小一個百夫長,竟然提出兩陣當一陣,秦軍一百騎對戎狄兩百騎!戎狄騎士人人怒不可遏,決意一陣便將這些老秦人剁成肉醬!枹罕草原是他們世代生存的大本營,他們的身上本來就湧動著狂猛好戰的熱血,豈能在本土讓秦人猖狂?

  散騎勇士們呼嘯卷出,在距官騎百人隊一箭之地,戛然勒馬,雄駿的戰馬齊刷刷人立嘶鳴,彎刀閃亮,騎隊頓時列成了黑白紅黃四個衝鋒隊形。這一勒、一立、一展,盡顯戎狄勇士的馬上功夫,草原上便是一片暴風雨般的歡呼喝彩!

  顯然,戎狄勇士是以部族為單元,要分成四個梯次對秦軍側翼發起衝鋒,以便各顯其能,看誰能一舉擊潰秦軍;相臨的官騎百人隊,則列成了一個“十十方陣”,要從正面衝擊秦軍騎陣。

  南面一箭之地,便是秦軍鐵騎。黑色戰旗下清一色的年輕騎士,惟有當先的百夫長連鬢短須,估摸當在二十五六歲。這個百人隊是典型的秦軍鐵騎,無論是戰馬還是裝備亦或隊列,都與戎狄官騎與勇士騎迥然不同!胯下戰馬,都是清一色的陰山胡馬,高大雄駿,絲毫不輸於戎狄騎士的草原駿馬;不同的是,秦軍戰馬的馬身都裹著一層黑色皮革軟甲,馬頭則戴著包裹鐵皮的軟甲面具,只漏出戰馬的雙眼;馬上騎士更是全身鐵甲鐵胄(頭盔),人手一支閃爍生光的闊身短劍!按照秦軍裝備,每個騎士還當有一張硬弓與二十支長箭,今日較量不許用箭,所以他們的弓箭已經全部卸下。此刻,秦軍的隊形很是怪異,沒有列成司空見慣的方陣,而是列成了一個由三十三個三人卒組成的大三角陣勢,百夫長單人獨騎,在全隊的最頂端。山甲則站在一座土山包上靜靜觀望,看不出他有什麼手段發號施令。秦國新軍的步兵是千卒一旗,騎兵是百騎一旗,旗手均不在兵卒騎士之內記數。所以,這百騎隊實際是一百零一人。旗手是專門挑選訓練的特種騎士,非但要騎術高超,而且要身強力壯,能夠同時使用旗槍與短劍搏殺。戰場之上,旗手只跟定百夫長衝鋒,所有騎士都看戰旗的走向,號令分合聚散。

  戎狄官騎則還是老式軍制,千騎一旗。今日特殊較量,官騎散騎均有一面戰旗作為聲威標誌,實際上並無號令作用。

  見兩軍列陣就緒,高台上一聲令下,山坡上的兩排牛角號便嗚嗚吹動了。戎狄官騎與勇士騎隊一聲吶喊呼嘯,同時從正面與側翼猛撲秦軍!四面山頭與谷地草原,也是鼓噪喊殺,聲若海潮沉雷,直要吞沒撕裂秦軍這片小小樹葉一般。

  秦軍百人隊卻沒有同時發動,百夫長一瞄戎狄衝鋒隊形,低喝一聲“二三列!”,便只見戰旗嘩啦一擺,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間分為兩個小三角。戎狄騎兵堪堪將近半箭之地,秦軍百夫長突然高喊一聲“殺——!”黑色鐵騎驟然發動,兩支黑三角便風馳電掣般衝向兩個戎狄百人隊!

  秦軍百夫長帶領的十六個“三騎錐”,迎戰正面的戎狄官騎,另外十七個“三騎錐”則迎向側翼衝來的勇士百人隊。按照戎狄將領會商的戰法,認為百人隊是秦軍最小的騎兵單元,必定是一體衝鋒結陣而戰,善於結陣而戰的戎狄官騎從正面頂壓,悍猛善戰的戎狄勇士從側面展開搏殺,秦軍必敗無疑。及至衝鋒發動,戎狄騎兵卻發現秦軍竟然分兩路展開,等於每五十騎對他們一百騎!戎狄騎兵大為驚訝,卻也更加狂傲,一片呼喝嘯叫:“殺死秦人!”“一個不剩!”“秦軍猖狂個鳥來!”閃亮的彎刀瞬間便包裹了兩支秦軍鐵騎。

  迎戰戎狄官騎的秦軍百夫長騎隊,在接敵的剎那之間,閃電般排成了五個梯次,每個梯次三個“三騎錐”,最前列是百夫長、旗手與一個“三騎錐”組成的大三角。戎狄官騎則是“十十方陣”(每排十騎,共十排)卷地殺來。兩相碰撞,秦軍鐵騎的三角隊形象尖刀般銳利的插入方陣之中,三騎一組,將戎狄官騎的百人隊立即分割為十幾個小塊搏殺起來!這種奇特打法,大出戎狄官騎意料。按照騎兵的傳統戰法,兩軍衝鋒相遇之後就是展開搏殺;大軍之中,尋常都以百人隊為搏殺單元,百人隊單獨作戰,卻向來沒有成法,只是散騎搏殺而已。戎狄部族的騎兵歷史,比中原諸侯國早了許多,當中原諸侯還在笨重的車戰時期,戎狄部族就依靠剽悍的騎兵屢次攻進中原。所以,戎狄部族素來自詡為騎戰鼻祖,在騎兵搏殺方面歷來蔑視中原諸侯,以為騎兵的取勝根本就是騎術、刀術加勇猛,沒有其他。

  今日,戎狄騎兵卻突然遇上了從來沒有見過的衝鋒隊形——不散不展,釘子般直插核心,當真是匪夷所思!一時之間,戎狄官騎大為混亂,不由自主的被攪成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小圈子,每個圈子都是十幾二十騎對秦軍九騎或六騎。戎狄官騎紛亂組合間,已經有十餘人負傷落馬。小陣搏殺,秦軍三騎一組,相互保護,配合得嚴密異常。戎狄官騎雖勇猛衝殺,卻對這種“三騎錐”毫無章法,散開則人自為戰,落單被殺,聚攏則重疊掣肘,相互碰撞,威力大減。每遇戎狄騎兵最擅長的單打獨鬥,就有秦騎前後包抄而形成三打一!剛剛圍住一個“三騎錐”,外圍就有兩三個“三騎錐”殺來解圍!於是戰場上怪異迭起:分明是戎狄官騎多出了秦軍鐵騎一倍,卻經常出現秦軍鐵騎圍困戎狄官騎的搏殺圈子!戎狄官騎漸漸的竟是喪失了反擊能力,一個個紛紛落馬。

  不到半個時辰,戎狄官騎的百人隊大部被殺,其餘斷腿斷臂者均躺在枯黃的草地上喘息。奇怪的是,秦軍百夫長並沒有率領自己的五十騎來增援另外一陣,而是勒馬外圍,靜靜的看著另一場還沒有結束的酷烈搏殺。這種做法,意味著秦軍五十騎篤定了能夠戰勝戎狄的一百勇士騎,根本無須增援!

  四面山頭的牧民們看得氣憤極了,竟是一片山呼海嘯般的噓聲和口哨聲。

  另外一陣的搏殺,更是驚心動魄!戎狄勇士們本來就分為四隊衝殺,想為各自部族爭光,完全沒有整體隊形。秦軍鐵騎也根本不用強行分割,很自然的分為四個三角陣迎擊,每陣四個“三騎錐”,十二騎對二十五騎,餘下一個領頭什長的“三騎錐”做游擊策應。論個人馬術、刀術與體魄強猛,戎狄勇士顯然強於戎狄官騎,就是與秦軍相比,也略勝一籌。但秦軍的裝備精良與整體配合卻遠遠勝過戎狄勇士,結陣而戰,秦軍竟絲毫不顯人數劣勢。戰馬穿插,劍器呼應,極為流暢。相比之下,戎狄勇士們一旦相互間三五騎並馬衝殺,便總是要出現磕磕碰碰,只有不斷的高聲呼喝同伴“閃開!”“上!”“外邊!”“我在裡邊!”各種喊聲、彼此呼喚的呼嘯聲與戰馬的嘶鳴跳躍糾結在一起,亂成了一團。

  秦軍則極少出聲,但有呼叫,必是隊形變換。在電光石火般的激烈搏殺中,任何一個遲滯或混亂都可能是致命的。戎狄勇士的單騎本領,在訓練有素配合嚴密的秦軍鐵騎面前,竟是無從施展。在一聲聲憤怒的嘶吼中,裸臂散髮的戎狄勇士紛紛落馬,或死或傷,重重的摔到堅硬的凍土地上!失去主人的戰馬不斷在草原上狂奔嘶鳴,繞著小小戰場不肯離去。饒是如此,戎狄騎士竟然沒有一個脫離戰場逃跑,重傷落馬者依然奮力揮刀,砍向秦軍馬腿!

  秦軍事先議定,不殺落馬傷兵。這是軍令,自然不能違犯。但幾次這樣的襲擊之後,秦軍騎士隊形竟是難以保持,漸漸出現了小混亂。正在此刻,突聞小山包傳來一聲悠長尖利的呼哨聲,竟是響遏行雲般貫徹戰場!

  陣中頭領精神大振,怒喝一聲:“殺——!殺光——!”一陣憤怒的呼喝嘶吼,殺紅了眼的秦軍騎士們縱馬馳突,劍光霍霍,戎狄傷兵與殘餘的騎士竟悉數躺倒在血泊之中。

  不到一個時辰,戎狄騎兵全數瓦解,勇士騎竟全部被殺!

  草原上安靜了下來,人山人海的山頭谷地,竟然空曠得寂然無聲。戎狄人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半個多時辰內兩百名騎士竟全數被傷被殺,而秦軍竟只是有傷無死!

  四大單于臉色鐵青,狠狠盯住樗裡疾,仿佛要活吞了這個滿臉木呆黑黑肥肥的秦商。樗裡疾卻恍然大悟般叫了起來:“咳呀!這新軍小子們忒般厲害?單于郡守,跟他們再比!總是要我們贏了才是!”

  “呸!”赤狄單于怒吼:“你叫戎狄丟人麼?還再比?!”

  單于郡守思忖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老客啊,說好的生死不論,戎狄人沒有信義麼?收兵!”

  當天夜裡,單于郡守大帳裡的燈光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四大單于親自宴請樗裡疾與秦軍百人隊,連連誇讚秦軍騎士“天下無雙”,並向每個騎士贈送了一把戎狄短刀。單于郡守還親自在一張白羊皮上寫了“永做秦人,永守西陲”八個大字,指派特使與樗裡疾同赴鹹陽面見國君。

  一場痛飲,秦軍騎士們將自己的甲胄贈送給了戎狄的一百名勇士,人人換上了戎狄騎士的裸肩皮袍,竟惹得滿帳笑聲。樗裡疾高興極了,出了兩千匹馬的大價,卻只“買”了五百匹戰馬。戎狄牧民高興得連呼“萬歲!”草原上一片歡聲笑語。

  十天后,樗裡疾馬隊帶著戎狄特使,趕著五百匹戰馬,浩浩蕩蕩的向東進發了。

  剛過上? ,樗裡疾就接到雍城縣令送來的秘密戰報:義渠國發兵叛亂,函谷關守將司馬錯率軍兩萬,正在鹹陽北阪迎敵!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30 PM

第一章 鐵腕平亂

三、北阪痛殲牛頭兵

  老甘龍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三月頭上,到了約定日期,還沒有甘石的“陰符”傳回來,甘龍的心頭就隱隱跳了幾次。倒不是擔心陰符被人截獲,那東西就是一片竹板上劃了長短不等顏色不同的一些線條,除了約定人自己,任誰也休想看懂。這陰符比陰書卻更為隱秘。陰書是“明寫分送,三發一至”,能傳達複雜的秘密命令;陰符則是“暗寫明送,一發抵達”,不怕截獲,但卻只能傳達簡單的信號——成了還是沒成、定了還是沒定等。甘石辦這種秘密要務特別穩妥,老甘龍從來沒想過辦事出了意外,諸如送陰符的人是否病倒中途等等,那種意外甘石完全可以想到,而且有辦法克服。甘石的陰符杳無音信,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在針鋒相對的和他“對弈”,這件事本身出了意外!

  老甘龍專門進宮走了一趟,卻是什麼異常也沒有覺察出來。國君嬴駟和他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只是虔誠徵詢世族元老們的“國是高見”。甘龍只含含糊糊的說,世族貴胄們被商鞅害得太慘了,老秦人還是懷念秦國祖制。嬴駟則憂心忡忡的說,商鞅已經死了,事情要慢慢來,欲速則不達,要老太師多多斡旋,不要逼他等等;末了還說到要晉升趙良為上大夫,輔助老太師理亂定國,徵詢甘龍意下如何?老甘龍一概的含糊其辭,不置可否。他從這位新君的眼睛裡看到的是無奈,是暗淡,心下便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按照他的預想,新君嬴駟應當是這樣的,否則,便是他大大的走了眼。

  雖然如此,老甘龍還是決定提前發動“穆公定國之變”。這是他定下的事變名號——托穆公之名,引進戎狄,鏟除新法,再將“殺戮亂國”的罪名加於戎狄而剿滅之!那時侯,秦國就是他們這些老秦世族的,誰想推翻祖制都是癡心妄想!老甘龍不圖在秦國攝政,圖的就是光復穆公百里奚的王道大政!本來這件大事須當徐徐圖之,不能輕舉妄動的。但是,甘石的陰符失蹤卻使他驀然警覺:目下這國君還在懵懂之中,他若轉而求助變法新派,豈不是一切宏圖都要付之東流?就眼下實力而言,秦國實權還是操在變法派手中,元老們雖然都恢復了爵位,但卻沒有一個人派定實職,縱然趙良要做上大夫是真的,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當此之時,只要國君一轉向,一切都會毀於一旦;機會,機會稍縱即逝;沒有機會,老甘龍可以漫長的等待;有了機會,片刻的猶豫,也會招致永遠的悔恨。

  這日夜裡月黑風高,一輛東方商人的軺車隨著人流駛出了鹹陽北門,駛上了北阪松林。片刻之後,一騎駿馬飛出密林,在料峭春風中向北方的大山疾馳而去了。

  半月之後,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了鹹陽——義渠國大牛首親率十萬大軍殺來了!

  甘龍終於松了一口氣。義渠國發兵,說明西戎的狂猛騎兵也就要到了。對他來說,要思謀的只是如何引導國君清理逆黨,理順朝局,同時防範戎狄亂兵不要毀滅了鹹陽,重蹈鎬京之變的覆轍。老甘龍不再韜晦了,他穿起太師官服,一撥又一撥的接見元老貴胄,秘密部署著一件又一件大事。太師府儼然成了秦國中心,聲勢比商君府主政時還要顯赫!這次老甘龍沒有進宮,他在等待,相信國君嬴駟會親自到來,隆重的敦請他出面定國!他相信,嬴駟一定會來!那時,他的安排將震驚天下——嬴駟將象周文王為姜尚拉車一樣,親自在脖頸套上馬具拉車,將他甘龍一直拉到鹹陽宮門!

  可是,三天過去了,嬴駟竟然沒有露面。

  這天正午,老甘龍正在與杜摯、趙良、孟西白幾人密商朝中大臣的任免,突然聽得府門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一聲高宣:“國君詔書到——!”杜摯趙良等驚訝得面面相觀,老甘龍哼哼冷笑幾聲:“好不曉事,不用理會他。”老甘龍號稱大儒,此刻說出這等有違禮法的話來,座中人人變色。正在此時,庭院中使者已經在徑自高聲宣讀詔書:“大秦國君詔:凡秦國臣工,聞詔立即前往鹹陽北阪,以壯我軍聲威。奉詔不前者,即行拘拿!”

  “要我等觀戰?去不去?”杜摯輕聲問。

  “義渠大兵到了?當真快捷!”趙良顯然很興奮。

  孟西白三人卻陰沉著臉不說話,似乎心事重重。甘龍霍然站起,走到廊柱下對使者冷冰冰道:“回去吧,我等自然要去壯威。”

  不想使者也冷冰冰回答:“不行。老太師必須立即登車!”又高聲向廳中喊道:“裡邊還有何人?立即前往北阪,否則一體拘拿!”杜摯等人聞言出來,看看使者身後刀矛明亮威風凜凜的一隊甲士,什麼話也沒說,便出門上馬向北阪去了。

  甘龍思忖片刻,覺得不大對勁兒,但一想到義渠有十萬兵馬,秦國充其量也就五萬多兵馬,心中頓時塌實,便冷笑著登上軺車出了北門。老甘龍相信,塵埃落定之時,便是他與嬴駟算總帳的日子,一時屈辱何須計較?

  鹹陽北阪的陣勢,卻是貴胄元老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北阪,是鹹陽北門外的一道山■,也是渭水平原北邊的第一道■坎。從鹹陽北門出來,一道十里長坡上到了■頂,便是一馬平川赫赫有名的鹹陽北阪。這時候,渭水還沒有被引上北阪,■頂除了一大片松林,便是莽蒼蒼平展展的荒原。義渠國兵馬從涇水河谷南來,北阪便是攻取鹹陽的必經之路。秦軍迎擊的地點,也正是選在這裡。

  嬴駟接到樗裡疾的快馬陰書,心中底定,對義渠的叛亂就決意採取根除後患的殲滅戰。

  還在商君赴刑之前,對世族勢力高度警覺的嬴駟,就已經通過堂妹嬴華,在各個元老重臣的府邸佈下了眼線。去年冬天,他接到秘報——甘龍的長子甘石與杜摯的長子杜通秘密北上,意圖不明!嬴駟很是敏銳,立即察覺到這是世族元老要借用戎狄力量,逼迫自己廢除新法復辟舊制。嬴駟沒有急於行動,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在樗裡疾的西路出使沒有分曉之前,對鹹陽貴胄與義渠國,無論如何也不能有任何動作。按照嬴駟的推測,隴西戎狄安定之後,鹹陽世族可能改弦易轍,義渠國也一定會偃伏下來,那時侯要引誘義渠出兵從而根除後患,還真得頗費周折。反覆權衡,嬴駟決定對隴西戎狄的懾服消息秘而不宣,看看鹹陽貴胄與義渠大牛首如何動作?能誘發他們出動更好,誘發不成,再圖分而治之。

  沒有想到,義渠竟舉族出動,十萬大軍向鹹陽壓來!

  義渠發兵,意味著鹹陽世族沒有將他嬴駟放在眼裡,要將他這個國君撇在一邊,要直接摧毀秦國新法了!那些老東西想的是,只要殺死變法派大臣,宣布恢復穆公祖制,新國君還不是他們鞭下的陀螺?想到這裡,嬴駟一陣冷笑,在他看來,這恰恰是一舉廓清朝局國政的大好機會,也是自己露出真面目贏得秦國民心的大好機會!此中關鍵,在於一舉殲滅義渠國的牛頭兵。嬴駟沒有帶兵打仗的經歷,說到軍事上,自然要倚重伯父嬴虔、國尉車英、甚至還得加上將領出身的上大夫景監。但嬴駟想得更多更遠,他要在處置這場特殊動亂中培植更年輕的、真正屬於自己一代的才具之士,在國事板蕩中聚集未來的骨乾力量。樗裡疾、司馬錯是商君生前特意推薦的兩個文武人才,一定要讓他們在這場板蕩中顯出本色,能則大用,不能則早早棄之。嬴駟雖然相信商君的眼光,但還是要親自考量一番。畢竟,許多才具之士在風浪之中也有把持不定處。譬如趙良,也算是大名赫赫的稷下名士了,不也在風浪中不倫不類,被朝野嗤之以鼻麼?從古以來,才具卓絕而又風骨凜然者,畢竟是鳳毛麟角。秦國所需要的,嬴駟所需要的,正是這種才具風骨之士,而不是趙良那種學問滿腹卻入缸必染的“名士”。惟其如此,嬴駟對樗裡疾在商於的特立獨行,內心倒很是讚賞;不過他不能公然褒獎,便佯裝不知罷了。目下,樗裡疾秘密出使隴西已經大獲成功,證實了樗裡疾確實是一個堪當大任的能臣!那麼司馬錯呢?一個出色的將領,在當今天下可是第一等珍寶啊。

  嬴駟大大破例,派出快馬特使,急召函谷關守將司馬錯星夜趕赴鹹陽!

  君臣五人會商時,嬴虔滿臉殺氣,申明必須一戰徹底消滅義渠,不留任何後患!至於如何打,他讓國尉車英與上大夫景監說話。車英與景監都是謹慎周密的老臣,提出集中秦國五萬新軍,在涇水谷口伏擊義渠的萬全方略。最後,嬴駟看了看剛剛三十出頭的司馬錯:“司馬將軍以為如何?”

  此時的司馬錯,只是一個函谷關守將,按軍中序列,只算得一個中級將領。面前除了國君,都是秦國軍中的老一代名將,在尋常人看來,這裡根本沒有他說話的資格。可是,見國君垂詢,司馬錯竟是一語驚人:“君上,司馬錯請兵兩萬,一戰痛殲義渠兵。”語氣卻平靜得出奇。一語既出,舉座驚訝。嬴虔沉聲斥責:“司馬錯,你與戎狄打過仗麼,兒戲一般!”車英倒是笑了笑:“司馬錯素來不是輕狂之輩,請君上、太傅聽聽他如何籌劃?”

  “君上,司馬錯以為:國尉與上大夫之見,雖則萬全,卻失之遲緩。秦國新軍分駐西部散關,中部藍田、灞水,東部函谷關三處。全部集中到涇水谷口,至少得十日,定然貽誤戰機。其二,義渠所謂十萬大軍,乃舉族出動,徒有其表;真正的兵卒,也就兩萬左右。以我新軍戰力,藍田兩萬步騎足以痛殲,無須大動干戈。”

  “決戰地點?”嬴駟目光炯炯。

  “鹹陽北阪。最利於騎兵馳騁。”

  “時間?”

  “三日之後。義渠兵正好抵達。”

  “好!”嬴駟沒有絲毫猶豫,立即拍案定奪:“晉升司馬錯為前軍主將,率兩萬新軍,迎戰義渠!”

  嬴駟並沒有將北阪之戰當成一場尋常的戰爭,儘管從實力對比與戰國傳統來說,這確實是一場平淡的小仗。但在嬴駟眼裡,這場北阪大戰卻是大大的不同尋常,根本處便在於它的震懾力與象徵性!正因為如此,嬴駟非但率領全體官員親臨戰場,形同國君親征,而且強迫所有貴胄元老必須到北阪觀戰。

  當老甘龍來到北阪時,他被一名全身甲胄的宮廷內侍領到了靠近松林的一面山坡上。這面山坡正好向北,滿滿站著一大片須發花白的貴胄元老,人人都陰沉著臉悄無聲息。見甘龍來了,太廟令杜摯悄悄擠過來低聲道:“老太師你看,御駕親征呢。”老甘龍冷笑一聲:“打完了再說吧。”便手搭涼棚,眯起了老眼向山原瞭望。

  時當初夏,廣闊的北阪山青草綠。秦軍兩萬已經列好了陣勢——中央是五千步兵列成的一個向內凹陷的弧形陣地,當先的一道鐵灰色盾牌,就象是一道弧形鐵墻,在正午的太陽下閃爍著一片凜凜青光!弧形大陣的邊緣,立著一面高約三丈的“秦”字大纛旗,旗下一架高高的雲車,車上站著黑色斗篷的司馬錯;東邊西邊,各是兩個五千騎兵列成的巨大的黑色方陣;步兵的弧形陣地之後,整肅排列著一百輛戰車和一百面牛皮大鼓,戰車上站著的卻不是車戰將士,而是嬴駟率領的朝中官員;戰車之後,卻只有一隊全副戎裝的內侍兵卒,竟沒有任何護衛大軍。

  “膽子忒大!”當過戎右將軍的西弧低聲道:“一萬五對十萬?匪夷所思!”

  “看看那邊。”曾經是車兵將領的白縉指著那列戰車笑道:“不要護衛大軍,五千步兵能擋住幾萬牛頭兵衝擊?有熱鬧看呢!”

  只有不懂打仗的老甘龍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覺得,今日這陣勢很是怪異!秦國新軍至少五萬,連同老軍加緊急徵召,湊集十萬大軍不是難事,為何今日只擺出了一萬五千新軍?有埋伏麼?還是去抄義渠國老窩了?大牛首啊大牛首,你可不能大意啊……

  正在思忖間,突聞北方沉雷滾動連綿不絕,須臾之間,那道遠遠的青色山梁上便煙塵大起,一道黑線在煙塵下隱隱展開。隨著滾滾沉雷的逼近,煙塵變成了彌漫的烏雲,將正午的太陽也遮蓋了!煙塵下的那道黑線越來越粗,終於變成了漫山遍野的人潮與山呼海嘯般的狂野吼叫。遠遠望去,遍野都是牛頭人身,遍野都是彎刀閃亮;當先的一大片野牛狂奔著,竟絲毫不比戰馬的速度遜色!野牛身上的騎士,也都頂著牛頭,赤膊揮舞著彎刀,一片狂野吶喊。大片的野牛後邊,一面血紅色的大纛旗在風中舒卷,隱隱可見旗面的牛頭和旗下的車隊、馱隊與大片紅衣赤膊的長髮女人;東西兩翼,則是漫無邊際的牛頭步兵,他們縱躍跳躥吶喊呼叫,仿佛無數的山猴一般,竟一點兒不比當先的野牛陣落後多少;最後邊,則是潮水般的“農獵兵”,他們扛著斧頭、鐵耒、鋤頭、柴刀、木棍等各式各樣的兵器,趕著馬車(牛神是不能拉車的),呼嘯吶喊著追趕著前邊的大軍,竟是將無邊的原野淹沒得昏黃!

  南面的秦軍大陣卻是靜如山岳,肅殺無聲,唯聞戰旗的獵獵風動。

  堪堪將近兩箭之地,只聽義渠大纛旗下一聲大吼:“牛神在上,停——!”轟轟隆隆的牛群竟在驟然間放慢了狂野的奔馳,湧動磨蹭到大約一箭之地,便緩緩的停了下來。前方的野牛騎士陣轟隆分開,中間便湧出了那面大纛旗和騎在一頭怪牛身上的大牛首,花白的長髮散亂的披在肩上,手中一桿■亮閃光的長大銅刀揚起,突然沙啞的大笑起來:“嗨——!我說老秦,就你這一疙瘩兵娃子,想擋住牛神財路麼?啊——!”

  “請問大牛首——”一個聲音從高高的雲車傳來,分明還帶著笑意:“你的牛頭兵,列好陣勢了麼——?”

  大牛首驚訝的抬頭望去:“你是誰?要和牛神比試陣法?牛神打仗,只說殺法!”

  “我,只是秦軍一員偏將而已。”雲車上的將軍高聲道:“和你比陣,你這牛頭兵配麼?你大牛首聽仔細了:大秦國君在此,義渠投降,遷入關中,還來得及!否則,我這萬餘秦軍就與你野戰一場,只比殺法!”

  “啊哈哈哈哈哈!”大牛首仰天大笑:“遷入關中?嬴駟碎崽子想得美!牛神偏要殺光秦人,報我義渠血海深仇!”說完大銅刀一舉:“牛神在上——!兵娃子殺啊——!”嗚嗚嗚的牛角號聲便淒厲的四面吹起,轟轟隆隆的野牛與漫山遍野的牛頭人身兵便吶喊著潮水般漫卷而來!

  司馬錯在雲車上看得特別清楚,令旗一劈,一百面牛皮大鼓雷鳴般響起!中央的步兵大陣巋然不動,待野牛陣衝到五六十步的半箭之地,一片尖利的號角響遏行雲!鐵盾後的弓弩手“唰!”的站起,長箭便如暴雨般射向野牛兵。秦軍強弩,都是特備的專門射穿皮革甲胄的長簇箭,野牛目標極大,箭箭沒有虛發,野牛陣頓時“哞哞”慘吼,不是轟隆倒地,便是瘋狂回躥!秦軍射手訓練有素,每千人一個大弧形,共是五層,一層射出便立即蹲身,後排續射,如此波浪起伏般銜接得毫發無差,長箭便暴雨般澆了過去!野牛陣被持續密集的箭雨始終逼在一箭之外,嗷嗷狂叫著硬是無法靠近。片刻之間,五六千頭的野牛陣便大亂起來,自相踐踏,向四面山野瘋狂奔竄!

  在強弩擋住野牛陣的同時,司馬錯兩面令旗同時東西一劈,第二通戰鼓再起!東西原野上,兩個騎兵大三角便呼嘯殺出,卷向野牛陣後面的牛頭步兵。這是司馬錯謀劃的特殊戰法——強弩硬弓對野牛,鐵甲騎士對步兵。義渠國狂妄驕橫,仗恃的就是他們那防無可防的幾千頭野牛,戰馬騎士與野牛兵正面衝鋒對陣,驟然間還真是難分高下。一顛倒就大不一樣,野牛陣在秦國銳士的強弓硬弩面前毫無衝擊能力,散漫成習的牛頭步兵則根本不懂“結陣抗騎”的戰法,只是狂呼亂吼的盲目拼殺,一時間分明成了秦軍鐵騎的劈殺活人靶!堪堪半個時辰,一兩萬牛頭步兵便銳減大半,吼叫著向來路逃去。

  便在此時,司馬錯一擺令旗,身邊三丈高的大纛旗便大幅度的東西擺動。隨著大纛旗擺動,北方山原後突然冒出一線散開隊形的黑色鐵騎,倏忽之間線形擴展,就象無邊的烏雲從天邊向義渠牛頭兵與最後的農兵壓來!南面的步兵大陣也發動起來,丟下弓弩,操起與人等高的鐵盾與厚背大刀,隨著戰鼓的隆隆節奏,如黑色城墻般向義渠兵壓了過去。南北夾擊,中間又有一萬鐵騎猛烈砍殺,義渠部族的“十萬大軍”眼看就要被徹底埋葬了……

  這時,戰車上一直不動聲色的嬴駟卻突然向雲車上的司馬錯連連擺手。司馬錯似乎也看著國君,立即下令,大纛旗便緩緩擺動,十面巨大的銅鑼聲也“■——!■——!”的響了起來。這是軍法上的“鳴金收兵”。片刻之間,北阪原野上的秦軍便停止了衝鋒廝殺,緩緩的撤向戰場邊緣。

  突然,百輛戰車旁卻有一騎飛出,黑色戰馬黑色斗篷,宛如一道黑色閃電,直插義渠大纛旗而去!遙遙可見騎士頭上的銅面具與手中彎月形的長劍閃爍生光,瞬息之間便逼近了那面牛頭大纛旗。千軍萬馬驟然愣怔,誰竟敢違抗軍令獨騎衝鋒?未待四野軍兵與秦國君臣緩過神來,便聽義渠人海中一聲蒼老的長長的慘嚎,黑色閃電又飛了回來,手中卻提著一顆雪淋淋的白髮人頭!

  嬴駟沉重的嘆息了一聲:“公伯何其滷莽也!”

  銅面具騎士提著血淋淋的白髮人頭,飛馬繞著戰場高呼:“義渠大牛首,被嬴虔殺了!這就是找秦人復仇的下場!義渠不降,全部殺光——!說!降也不降?”

  沒有任何人號令,義渠人漫山遍野的跪倒哭喊:“義渠降了——!降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33 PM

第一章 鐵腕平亂

四、鹹陽世族的最後時刻

  北阪之戰,對貴胄元老們不啻炸雷擊頂。

  這些元老們雖然都曾經有過或多或少的戰場閱歷,但在變法的年代裡,都早早離開了軍旅,離開了權力,對秦國新軍已經完全不熟悉了。況且,時當古典車戰向步騎野戰轉化的時候,軍隊的裝備,打仗的方法,甚至傳統的金鼓令旗,都在發生著迅速的變化。二三十年的疏離,完全可以使一個老將變成軍事上的門外漢。他們熟悉義渠國這種傳統野戰的威力,還記得當年秦國的戰車奈何不得這聚散無常的牛頭兵,否則,義渠國可能也早被秦國徹底吞沒了。但是,元老們卻不熟悉秦國新軍。在他們眼裡,新軍就是取締了兵車、變成了騎兵步兵而已,能厲害到哪兒去?看到義渠牛頭兵漫山遍野壓向北阪,而秦軍只有三個五千人方陣時,他們都以為一萬多對十萬多,義渠縱然戰力稍差,也是勝定無疑。尤其是“孟西白”三人與那些將領出身的元老們,早已經在津津評點秦軍的缺陷了。

  “雲車上是誰?還說和人家野戰?”

  “義渠牛頭兵,野戰老祖宗。誰不知道?”

  “完了完了,嬴駟這小子完了!”

  “那能不完?連個大將都沒有!老秦國幾時弄成了這樣兒?”

  “老太師,義渠兵蠻勢得很,將來難弄呢,誰能打敗大牛首?”

  那時侯,這群貴胄元老已經不是老秦人,而是山東六國的觀戰使團了。當野牛陣在“哞哞哞”的連天吼叫中壓過來的片刻之間,元老們一片驚呼:“哎呀——,野牛陣太狠了嘛!”一片悲天憫人的哀嘆,卻分明滲透出無法抑制的狂喜。可驚呼未了,那舒心的笑意就驟然凝固了。秦軍強弓硬弩的威力讓他們目瞪口呆,秦軍鐵騎摧枯拉朽般的衝鋒殺傷,使他們心痛欲裂,北方山野冒出來抄了義渠後路的那支黑色鐵騎,更讓他們欲哭無淚。貴胄元老們在義渠人遍野的慘叫哭喊與鮮血飛濺中,死一樣的沉寂了。及至嬴虔閃電般殺了義渠國大牛首,被殺怕了的義渠人茫茫跪倒時,元老們竟都軟癱在了山坡上。

  老甘龍幾乎變成了一根枯老的木樁。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一個人在後圓石亭下呆呆的望著蒼穹星群的閃爍,望著圓圓的月亮暗淡,望著紅紅的太陽升起。家老輕悄悄走來稟報說,大公子甘石被山戎單于押解到了鹹陽,國君卻派人送到太師府來了,大公子渾身刀劍傷痕,昏迷不醒……老甘龍依然枯老的木樁一樣佝僂著,沒有說話。

  當夜晚再次來臨,老甘龍進了浴房,開始了齋戒沐浴。這是一種古禮,在特別重大的事情之前盡戒嗜慾潔淨身體,此所謂“齊戒以告鬼神,潔身以示莊敬”。老甘龍本來就慾念全消,此刻更是平靜,枯瘦如柴的身子泡在碩大的木盆中,淹沒在蒸騰的水霧中,竟恍恍惚惚的睡去了……隱隱約約的,外邊有杜摯的哭聲和哄哄嗡嗡的說話聲,良久方散。可是,老甘龍還是沒有出來。

  三日後的清晨,老甘龍素服隻身來到了鹹陽宮的殿下廣場。他從容的展開了一幅寬大的白布,肅然跪坐,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劍一揮,齊刷刷削去了右手五根指頭!看著鮮血汩汩流淌,老甘龍仰天大笑,揮起右手在白布上大書——穆公祖制,大秦洪范。費力寫完,便頹然倒在了冰冷的白玉廣場!

  及至老甘龍醒來,周圍已經全是素服血書的貴胄元老。他們打著各種各樣的布幅,赫然大書“棄我祖制,天譴雪災”!“新法逆天,屬國叛亂”!“貶黜世族,殷鑒不遠”!等等等等。一片白衣,一片白髮,顯得悲壯淒慘。

  消息傳開,國人無不啞然失笑,紛紛圍攏到廣場來看希奇。在老秦人看來,突如其來的那場驚雷暴雪,無疑是上天對誅殺功臣的震怒,對商君的悲傷。如今,卻竟然有人說這場暴雪是上天對放棄“祖制”的譴責,當真離奇得匪夷所思!看來這天象也是個麵團團,由著人捏磨,到誰手裡都不一樣呢,心思著便哄哄嗡嗡的議論,對著場中熱嘲冷諷,有的竟高聲叫罵起老天來。

  正午時分,元老們向大殿一齊跪倒,頭頂請命血書齊聲高呼:“臣等請命國君,復我穆公祖制——!”

  殿閣巍巍,卻是沒有任何聲息。本來異常熟悉的秦國宮殿,此刻對於貴胄元老們來說,卻如同天上宮闕般遙遠。北阪大戰後,國君本來要接見他們,可那時卻沒有一個能夠清醒的站起來說話的元老。他們眼看著國君輕蔑的笑了笑就走了,那真是令人寒心的笑。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喪節屈志,要拿出老秦人的風骨,要讓朝野盡知:世族元老別無所求,要的就是穆公祖制!

  嬴駟的書房,卻正在舉行秘密會商。

  對於世族元老的請命舉動,嬴駟絲毫沒有感到壓力。他所思謀的是,如何利用處置元老請命而一舉恢復自己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使這場國是恩怨就此了解?要滿足這些目標,就不是他一個人一道詔書所能解決的了,他必須與應該參與的所有相關力量聯手。

  雖是初夏,早晨的書房裡還是有些涼氣,燎爐裡的木炭火也只是稍稍小了一些。嬴駟抄起鐵鏟,熟練的加了幾塊木炭。他在這種小事上從來有親自動手的習慣,尤其在和大臣議事的時候,內侍僕役從來不能進來的,瑣細事務都是自己做,顯得很是隨和質樸。加完木炭,他看了看在座臣子笑道:“還有互不相熟者,我來中介一番吧。上大夫、國尉盡皆知曉,無須多說。這位乃公伯嬴虔,這位乃函谷關守將司馬錯將軍。剛趕回來的兩位,文官乃商於郡守樗裡疾,將軍乃前軍副將山甲。諸位奉詔即到,嬴駟甚覺快慰。今日,世族元老要恢復穆公舊制。諸位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樗裡疾、司馬錯與山甲三人,一則爵位官職較低,二則剛匆匆趕到,所以都沒有說話。景監、車英則因為是朝野皆知的商君黨羽,答案不問自明,所以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國君嬴駟。殿中沉默有頃,公子虔淡淡道:“人同此心。我看君上就部署吧。”

  “正是如此,人同此心!”樗裡疾突兀的開口,聲音響亮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噢?”嬴駟笑了:“人同何心啊?”

  “鏟除世族,誅滅覆辟!”樗裡疾毫不猶豫的回答。

  “樗裡卿皂白未辨,何以如此論斷?”嬴駟還是笑著。

  “嘿嘿嘿,不除世族,無以彰顯天道,無以撫慰民心。”

  “司馬錯、山甲二位將軍,以為如何?”

  “人同此心!”兩員將軍同聲回答,精瘦的山甲還加了一句,“早該如此。”

  “上大夫,國尉,”嬴駟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不要有話憋在心裡,說吧。”

  車英驟然面色通紅,高聲道:“君上,臣請親自緝拿亂臣賊子!”

  景監卻是陰沉著臉:“臣請為監刑官,手刃此等狐鼠老梟!”

  “公伯以為如何?”

  矇著長大面罩的嬴虔身子不自覺的抖了一下,聲音卻很是平淡:“為國鋤奸,理當如此。”

  “好。”嬴駟輕輕叩了叩書案:“山甲將軍輔助國尉,樗裡疾輔助上大夫,其餘刑場事宜,司馬錯將軍籌劃。也該了解了。”

  會商一結束,車英帶著山甲立即出宮,調來五百步卒五百馬隊。車英派山甲帶領大部軍兵去世族各府拿人,一個不許走脫!自己卻親自帶了兩個百人隊來到廣場。老貴胄們正在涕淚唏噓的向著宮殿哭喊,突聞鏗鏘沉重的腳步,不禁回頭,卻是大驚失色——車英手持出鞘長劍,正帶著一隊甲士滿面怒色的大步逼來!

  “你,你,意欲何為?”杜摯驚訝的喊了起來。

  “給我一齊拿下!”車英怒喝一聲,長劍直指杜摯胸前:“國賊豎子,也有今日?!”

  杜摯嚇得踉蹌後退,正巧撞在一個甲士面前,立即被扭翻在地結結實實捆了起來。一時間,蒼老的吼叫接連不斷,百餘名元老貴胄統統被捆成了一串。只剩下枯瘦如柴須發如雪的老甘龍,甲士們卻難以下手,只怕捆壞了這個老朽,殺場上沒了首犯。車英大踏步走了過來,盯住這個渾身血跡斑斑的老梟,冷冷笑道:“老太師啊,想什麼呢?”

  “豎子也,不可與語。”老甘龍閉著眼睛。

  “老賊梟!”車英一聲怒吼,劈手抓住甘龍脖頸衣領一把拎了起來,又重重的摔到地磚上:“捆起來!這隻賊老梟,撞石柱、割耳朵,斷手指,照樣害人,死不了!”變法後的秦國新軍中平民奴隸出身者極多,對變法深深的感恩,對舊世族本能的仇恨,今日拘拿逼殺商君的老貴族,本來就人人爭先,要不是怕殺場沒了主犯,豈容老甘龍自在半日?此時一聽國尉命令,兩名甲士大步趕上,將地上猥瑣成一團的老甘龍,竟一繩子狠狠捆了起來!

  一個月後,秦國大刑,刑場依舊設在渭水河灘。

  圖謀復辟的世族八十多家一千餘口男丁,全數被押往渭水刑場。以嬴虔的主張,株連九族,斬草除根,殺盡老世族兩萬餘口!可是嬴駟斷然拒絕了,在這種斡旋權衡的大事上,嬴駟向來是極為自信的。他相信,只要除掉頑固元老嫡系的成年男丁,就足以穩定大局,物極必反,太狠了只能傷及國家元氣。

  消息傳出,舉國震動!老百姓們從偏遠的山鄉絡繹不絕的趕到鹹陽,都要看這為商君昭雪的天地大刑。關中的老秦人更是拖家帶口,趕大集一般從東西官道流向鹹陽城南的渭水草灘。六國特使也匆匆趕來了——這是秦國的大事,但六國卻都擔著干係,當初逼殺商鞅,六國都是對秦國強硬施壓的;如今秦國又要翻個個兒,會如何對待原先這筆舊賬?山東六國心中卻是忐忑不安,都覺得這是件摸不透的棘手事兒;如今的秦國不是從前了,誰願意輕易的開罪於這個強鄰呢?

  時當初夏,東西十多里的渭水草灘一片碧綠,變成了人山人海。聰明的商人們幹脆將雜貨帳篷搬到了草灘,農人們趁著看熱鬧,還買了夏忙農具鹽鐵布帛等,一舉兩得,生意竟是分外紅火。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逶迤熟裡的酒肆長案!鹹陽的有名酒家全都在草灘擺開了漏天大排案,包紅布的酒壇黑壓壓的望不到邊。其中最有聲勢的,還是魏國白氏渭風古寓的露天酒肆,一溜三排木案長達一里,各種名酒擺得琳琅滿目,大陶碗碼得小山一般。但有祭奠商君者,饋贈美酒,分文不取!人們本來就喜氣洋洋,有酒更是興奮。長案前人頭攢動,灑酒祭奠者川流不息。已經是須發灰白的白門總管侯嬴,親自督促著僕役們,為每一個祭奠商君的秦人倒酒,忙得滿頭大汗,卻是樂此不疲。

  到得午時,一陣大鼓沉雷般響起,人山人海便呼嘯著湧向高處的河岸土包。

  一千多人犯被甲士們魚貫押進了刑場中央。為首者,正是白髮蒼蒼的甘龍。人犯所過之處,便是一片怒吼:“誅殺國賊——!殺——!”本想赳赳赴刑以彰顯骨氣的老甘龍,在萬千人眾的憤怒喊殺中,竟不由自主的低下了一顆白頭。時至今日,他才知道“國人皆曰可殺”這句古語的震懾力,一股冰涼的寒氣滲透了他的脊梁,一切賴以支撐的氣息都乾涸了,踉蹌幾步,他竟癱倒在草地上,再也無法挪動半步了。夾持的兩名甲士一陣緊張,生怕他被嚇死在這裡,不由分說,架起老甘龍便飛步來到行刑樁前,緊緊捆在高大的木樁上,使這個最為冥頑的老梟不至於軟癱下去。

  人犯就位,身穿大紅吉服的監刑官景監在土台上高聲宣道:“大刑在即,朝野臣民,聽國君訓示——!”

  國君要出來麼?這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人山人海,便頓時安靜了下來。

  刑台中央緩緩推出了一輛高高的雲車,嬴駟的聲音仿佛從天上飄向河谷草灘,從來沒有這樣高亢:“秦國朝野臣民們:本公即位之初,國中老舊世族勾連山東六國,逼殺商君!又勾連戎狄部族,圖謀復辟!賴朝野國人之力,秦國得以剿滅義渠,擒拿復辟國賊,為商君昭雪!從今日起,秦國恪守新法,永遠不變!大秦國人,當萬眾一心,向逼殺商君的另一股勢力——山東六國,復仇——!”

  黑茫茫山海般的秦人們振奮了!此刻,還有什麼能比國君親自出面說明真相,並為商君昭雪更能激動人心的呢?一片連天徹地的歡呼聲,頓時彌漫在河谷草灘:“國君萬歲——!”“新法萬歲——!”“向六國復仇——!復仇——!”

  被綁縛在刑樁上的甘龍抬起了頭,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雲車,卻是什麼也喊不出來。

  最為震驚的還是台上觀刑的六國特使,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恰恰發生了,秦國國君當著萬千國人,竟公然將誅殺商鞅的罪責推到了六國頭上!這時候,誰能辯駁得清白?更何況,當初還有“請殺商君書”留在秦國;可那是“請殺”,如何竟變成了“逼殺”?特使們慌亂得交頭接耳,一個個面色蒼白;看來,老秦人和山東六國這血海冤仇是結定了。

  又是一通大鼓,景監一劈手中令旗,高聲喊道:“行刑——!殺——!”

  一片刀光閃亮,碧綠的草灘上滲出了汩汩流淌的紅色小溪,渭水又一次變紅了。

  渭水南岸,正有一騎快馬飛來!馬上騎士的紅色斗篷就象一團火焰,望著北岸刑場的人山人海,他突然勒馬,哈哈大笑:“好好好!”便飛馬向渭水白石橋飛馳而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38 PM

第一章 鐵腕平亂

五、犀首挾策入鹹陽

  嬴駟大為振作,大半年來壓在心頭的鬱郁之情,竟是冰化雪消了。

  國政大局終於在他的謹慎斡旋中穩定了下來。誅殺商鞅、平息戎狄、鏟除世族、恢復民心,一番作為環環相連,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錯都可能導致秦國崩潰。他居然在連貫行動中有驚無險,不能不讓他感謝上蒼。但最令嬴駟欣慰感奮的,還是大刑場上民眾之心的回覆。車裂商君後本來已經是朝野冰冷民心盡失,然則一舉誅殺復辟世族的鐵腕壯舉,卻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惡氣,復仇的快感將壓抑的積怨沖洗得乾乾淨淨,最難得的民心終於安然歸來,當真令人匪夷所思!嬴駟不失時機的在刑場申明了“逼殺商君”的兩大罪魁,將自己完全開脫了,將民眾完全征服了。這是他最為得意的權力大手筆。他知道,終會有人罵他卑鄙的,可是只要能爭取到民心,能使他權力地位穩固,能使他推進秦國大業,能使他成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須唾罵指責實在是微不足道的;運用權力縱橫捭闔的滋味兒真是美妙,那是蕓蕓眾生所無法企及的一種極致享受;只要用權有道,國君永遠都是天理正義的化身——誅殺世族沒有錯,平息叛亂沒有錯,車裂商鞅也沒有錯!作為國君,只要堅持新法,讓民眾富裕邦國強盛,民眾對上層權力場中的血腥犧牲就永遠不會耿耿於懷。畢竟,民眾是最實在的。

  秦國終於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呢?

  想到望前走,嬴駟心裡總有些不塌實。自己要成為象公父那樣的偉大國君,就必須在自己手裡將秦國變成天下第一強國,變成唯一霸主;否則,自己必將湮沒在公父與商君的身影裡,史冊將把他變成“殺人有術,治國無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機消除了,朝局穩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裡把握秦國方向時,嬴駟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匱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誰呢?說到底,只有公父與商君那樣的君臣結合,才是成就大業的氣象;商君全力處置國事政務,公父一力化結各種內部危機,精誠同心,相輔相成,才使得秦國在二十年中變法成功,徹底的脫胎換骨。嬴駟思忖,在穩定朝局方面的才能魄力,自己並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的,就是一位象商君那樣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過的那些老臣子,如上大夫如景監、國尉車英者,雖忠心可嘉,卻都不是乾坤之才啊。

  這樣的大才,可遇不可求也。

  正在乍暖還寒的時候,景監、車英兩老臣竟一齊呈上了《辭官書》,請求歸隱林泉。兩人的理由幾乎也都一樣:“內憂已除,叛亂已平,朝局穩定,老臣心力衰竭,無能輔政,請歸林下,以利後進。”嬴駟一看,頓感一股壓力沉甸甸的擱在了肩上。

  思忖良久,嬴駟斷然拍案:准許上大夫景監與國尉車英辭官退隱。甚至沒有與聞伯父嬴虔,嬴駟就頒布了公室詔書,賞賜兩位老臣各千金,一個月內將公事交割完畢,即許離開鹹陽。詔書一發,朝臣嘩然,以為新國君又要對“商君餘黨”動手!商君時起用的大臣、郡守、縣令都是一陣緊張。有臣工惶惶然問計於嬴虔,嬴虔卻是大笑:“諸公且大放寬心,老臣請辭,新銳必進,與新法何涉耶!”

  嬴虔沒有料錯。新君嬴駟所想,正是以老臣請辭為契機來盤整朝局。景監是上大夫,商君時期實際主持日常國政的中樞大臣;車英是國尉,掌握著軍政實權;兩人一文一武,執掌了秦國樞要。嬴駟要有任何出新舉措,都不可能越過這兩根梁柱。嬴駟不乏識人眼光,絲毫不懷疑這兩位老臣的忠誠,但卻總覺得很是彆扭。他們對商君,有一種近乎對尊神一樣的景仰,處置國務言必稱“商君之法”而不越雷池半步,與嬴駟更上層樓開創自己功業的宏圖大志,總是有所疏離;因了知道這兩人早有辭官之意,嬴駟也就沒有急於動手轉移權力;今見兩人同時請辭,商鞅的陰影又在他心頭隱隱游移,仔細思量,此事只在遲早,何不順水推舟,自己的新朝新功也早日開始?主意一定,當即實施,而且一如當年商君說公父變法之名言“大事賴獨斷而不賴眾謀”,竟連伯父嬴虔也沒有與之商議。嬴駟向秦國朝野發出了一個威嚴的信號:最高權力牢牢掌握在國君手裡,任何人也不能動搖!

  這時,內侍報說:商於郡守樗裡疾求見。嬴駟恍然笑道:“等這黑子,黑子便來,快請他進來了。”

  樗裡疾並沒有接到晉見詔書,卻是自己找進宮的。從隴西回到鹹陽,樗裡疾便嗅到了一股改朝換代的氣息。他雖是一方諸侯,但畢竟只是地方臣子,加之疏於結交,在鹹陽幾乎沒有一個可與肺腑的至交,與官員碰面也是無甚可說。憑著自己的直覺,他覺察到了彌漫官場的那種難以言傳的惶惶之情。按照職責管轄,他照常到上大夫府邸復命,要備細稟報隴西之行的經過,要向國府提出安撫戎狄部族的新想法。接待的吏員們卻神不守舍,他便請見上大夫景監,掌書卻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硬是沒聽見。樗裡疾心中明白,便也打著哈哈離開。如此大事,總不能沒有個交代,於是他便直接到宮城請見國君了。

  “樗裡卿西出辛勞,居功至偉。”嬴駟一臉淡淡的微笑,卻突兀問道:“聞得卿多年鰥居,何故啊?”

  樗裡疾實在想不到國君劈頭就問這件事,笑道:“臣是要備細稟報隴西之行。”便想迴避開這個話題。

  “隴西之行,我已盡知,回頭再說。”嬴駟笑道:“今日就說你家室之事。”

  “嘿嘿嘿,此事無關痛癢,何勞君上過問?”樗裡疾黑臉變成了紅臉。

  “何謂無關痛癢?”嬴駟臉上雖笑語氣卻是認真:“今日,本公要助卿成婚也。”

  樗裡疾連忙拱手做禮:“多謝國君美意。然則,臣與亡妻情意篤厚,尚無續弦之心。再說了,嘿嘿嘿,我這黑肥子,那家女兒嫁我,都是暴殄天物呢。”

  粗魯的自嘲卻點綴著高雅的詼諧,嬴駟不禁大笑:“樗裡疾呀樗裡疾,虧你說得出,黑肥子?暴殄天物?不不不,男兒鰥身,才是暴殄天物呢,啊哈哈哈哈……”向來不苟言笑的嬴駟,竟破天荒的大笑起來。

  “嘿嘿嘿,黑肥子殊非天物,暴了也罷。窈窕淑女,可惜了人家呢。”樗裡疾臉色通紅,說得期期艾艾,神情竟大是滑稽。

  嬴駟更是樂不可支,竟笑得伏在書案上咳嗽起來,須臾平靜,臉上尤是忍俊不住:“樗裡疾不許抗命,三月後成婚!窈窕淑女嘛,不用你黑肥子操心了。要許身國事,豈能沒有家室根基?”

  “君上,這這這,不是甩給黑肥子一個大包袱麼?”樗裡疾急得無所措辭,紅著臉狠狠心道:“臣無才無行,無意做官,只想回歸故土,做個隱士。”

  嬴駟驚訝的看著樗裡疾,突然又是大笑:“黑肥子也想辭官?不準!你又奈何?”

  樗裡疾一臉沮喪,思忖一陣,嘿嘿笑了:“君上,樗裡疾舉薦一個棟梁大才,換下我這根綠葉朽木,國君意下如何?”

  “噢?大才?姓甚名誰?現在哪裡?”

  “此人三日內必到鹹陽。國君若重用此人,便是準了臣之請求。”

  “若不重用呢?”

  “臣便甘做綠葉朽木。”

  “好!”嬴駟陡然拍案正色道:“棟梁到來之前,著綠葉朽木樗裡疾暫署上大夫一職,即日任事。”

  “國君,這,這如何使得?”樗裡疾欲待長篇大論,國君嬴駟卻揚長而去。樗裡疾頓時僵在廳中,懵懵懂懂的東張西望起來。正在這時,只聽一陣笑聲,一個戴著面紗的白髮黑衣人從帷幕後走出:“上大夫,別來無恙啊?”

  “你?是誰?”驚訝之間樗裡疾恍然大悟:“樗裡疾,參見公子。”

  嬴虔揶揄道:“頃刻之間便有了高官嬌妻。好個綠葉朽木,直是要開花了呢。”

  樗裡疾大為窘迫:“公子何當取笑?樗裡疾並未應承。”

  嬴虔冷笑道:“自詡無行,卻偏偏跟那些老朽邯鄲學步,也鬧著辭官做隱士,博取清名。還有我老秦人本色麼?”

  樗裡疾已經平靜,淡淡笑道:“言行發自本心,何須邯鄲學步?”

  “樗裡疾,可知曉何人舉薦你麼?”嬴虔看他油鹽不浸的蔫笑,突然正色。

  “舉薦樗裡疾者,可謂有眼無珠。”樗裡疾淡淡頂了一句。

  嬴虔一陣冷笑:“樗裡疾,你好大膽子!商君難道是有眼無珠之輩麼?”

  樗裡疾大為驚訝,繼而搖頭大笑:“公子高明,樗裡疾佩服了。”

  嬴虔卻沒有笑,黑色面紗後面是低緩認真的語調:“樗裡疾,別以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嬴虔雖然與商君有私恨,但卻無公仇。說到底,國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的嘆息了一聲:“極刑商君,一則是私恨使然,一則是商君自請服刑使然。否則,僅是你那個商於郡,就可保商君性命無憂,加上朝野鼎沸,國君如何殺得了商君?然則,商君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自覺赴死方可化解秦國危機,方可維護新法。惟其如此,商君臨刑之前在雲陽國獄,與國君有過一次秘密長談,交代了身後一應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舉薦了你樗裡疾,還有函谷關守將司馬錯。否則,國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緊急入鹹陽,參與攘外安內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拋卻私情,大局為重,做新君維護新法的肱股之臣。誰想你樗裡疾,卻斤斤計較於國君與嬴虔的一德之失,耿耿於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國最需要良臣支撐的時候,卻步人後塵,僅求良心自安。如此器局,豈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負了國君厚望?”一席話坦率之極,赤裸裸毫無遮掩,對自己甚至對新君都做了深重的貶斥,可謂堂堂正正,大義凜然。

  樗裡疾不禁大為震撼,良久沉默,肅然長躬:“樗裡疾,謹受教。”

  次日,嬴駟舉行了平亂後的第一次朝會,頒布詔令:樗裡疾職任上大夫,總署國政;司馬錯職任國尉,掌秦國軍務並統領新軍;公子嬴虔仍居太傅,進爵一級;所有郡守縣令進爵一級,原職不動。此時,靠世襲爵位在國居官的秦國老世族已經全部清除,商君時期的變法新銳也經過了一番整肅,國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煥發出一片勃勃生機。

  一番部署安頓完畢,正要散朝,內侍總管匆匆稟報:“宮門有一士子求見,自稱魏國犀首,說有長策獻於秦國。”

  “犀首?”嬴駟驚訝的看著樗裡疾:“可是樗裡卿所說之人?”

  “正是。”樗裡疾道:“此人本名公孫衍,師楊朱之學,自稱天下第一權術策士;曾在魏國、楚國、趙國奔走任職,屢次擊敗官場對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銳不可當,故犀首名號多為人知,本名反倒湮滅無聞。臣與此人曾在隴西不期而遇,勸他入秦效力。”

  “好!請先生上殿。”嬴駟大有順風行船天授與人之感,很是振奮。

  片刻之間,一個英氣逼人的中年名士便疾風般進得殿來,一領大紅斗篷,散髮無冠,長須連鬢,眾人眼前頓時一亮!此人進殿來四面一掃,人人都領略了那雙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見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東犀首,參見秦王——!”

  殿中頓時一驚!嬴駟頗有不悅:“本公並未稱王。先生何意啊?”

  犀首朗聲道:“此乃犀首獻給秦國之第一策:立格王國。”

  “果然犀利,要言不煩。”嬴駟淡淡笑道:“總該有一套說辭啊。”

  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環視一周:“天下三王,周、魏、齊。周不足論,魏正衰落,齊亦日過中天。惟秦之元氣,旭日東升。守定一個公國,如何激勵國人雄心?如何震懾山東六國?犀首斷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須正名稱王!”

  殿中一片沉默,對這突兀的“長策”一時竟反應不靈。樗裡疾覺得不能總讓國君直接應對而無迴旋餘地,便拱手笑道:“先生長策,不妨一併講出,國君方有參酌。”

  犀首傲然大笑:“好!犀首長策乃十六字:正名稱王,東出爭霸,中原逐鹿,一統天下。”

  “楊朱之學,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先生為秦國謀劃,所在何求?”樗裡疾知道此人從不隱藏自己,便想弄清他的想法。

  “樗裡疾當真可人。”犀首笑容中頗帶揶揄之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楊朱一派主張利己,卻不主張損人。策士為邦國謀劃,邦國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祿,此為兩利不損,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舉凡士子,誰不為名利而來?除了高官重爵,犀首豈有他哉?”一番說辭,舉殿臣工竟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人人面紅耳熱心頭亂跳。

  嬴虔卻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則,先生能為秦國帶來何等好處?大而無當的十六個字,就換得了高官重爵?”

  這在常人看來尖酸刻薄的問話,犀首卻絲毫沒有難堪,微微一笑便道:“十六字為綱,綱舉目張。至於如何使秦國謀得大利,自當另有謀劃,秦公請看——”瀟灑的一撩斗篷,從隨身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簡,右手一拍:“王霸之圖,俱在其上。”

  “先生可否見告?”嬴虔冷冷道。

  犀首揶揄笑道:“長策可白,細策不宣。此乃權術之要,太傅當真不知?”嬴駟一直在沉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聲道:“詔命:犀首為秦國上卿。散朝。”在朝臣驚詫的目光中,神秘的犀首竟隨著國君大步去了。

  當天夜裡,嬴駟召來公伯嬴虔、上大夫樗裡疾、國尉司馬錯三人,一起為犀首接風洗塵,聽犀首解說他的王霸細策,直到三更,方才將正題談完。

  嬴駟始終沒有表現出犀首所期待的興奮與震驚,凝神傾聽之外便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題談完,樗裡疾請犀首說說天下策士,嬴駟才高興的不斷詢問起來。秦國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處刑以來,兩三年之中危機不斷,無暇旁顧,對中原情勢已是生疏了起來。犀首講述的山東策士崛起的消息,的確使他們感到新鮮興奮。

  近年以來,諸子百家中出了一個策士流派。這個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那家弟子都有,無分原本所修習的學問,只是專一的鑽研揣摩列國形勢格局,游說諸侯,為所嚮往的邦國謀劃王霸之策。犀首說,他自己就是“楊朱策士”,即楊子門下的策士名家。齊國的稷下學宮,敏銳的看到了策士無可限量的勢頭,已經有名家大師專門教習弟子“策士之學”了;其教習有兩大特殊處:一則,不再單一的修習某家學問,而是溶諸子百家與一體,摘其強國富民與權術縱橫部分,混成策士的“合體學問”;二則,策士以錘煉辯才為增長才幹的主要方式,常懸重賞激勵連戰獲勝的辯士;稷下學宮的莊辛、魯仲連、觸龍、辛垣衍等少年銳士,已經很有策士才名了。說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的預言:“未來之戰國,將是策士之風雲叱詫,不再是法家之變法稱雄!”

  “如此說來,目下的策士氣候,尚在發軔之初了?”嬴駟似在推測,又似在詢問。

  “不然。”犀首大手一擺:“策士氣候已經形成。一則是真正的新銳策士已經出山,二則是戰國變法浪潮已過,天下均勢已經形成。爭霸逐鹿,正當策士謀國之時。”

  樗裡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銳策士’為何方人氏?莫非先生自詡?”

  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國君、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

  “鬼谷子誰人不知?”樗裡疾悠然一笑,以問做答。

  “只怕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難測,前有李悝、商鞅為法家弟子,後有孫臏、龐涓為兵家弟子;可沒有人知曉,這位高人於二十年前,已經開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兩個,諸公可知?”犀首漏出一絲神秘的笑意。

  這個消息當真意外!眾人便一齊驚訝搖頭。嬴駟急迫問:“兩人是誰?”

  “蘇秦。張儀。”犀首一字一頓,分外清晰。

  “蘇秦、張儀?哪國人氏?”嬴虔淡淡問。

  “洛陽蘇秦。安邑張儀。”

  “先生以為,蘇秦張儀,較之先生如何?”樗裡疾似乎漫不經心。

  “惟聞其名,未見其人,教我這天下第一策士卻如何做答?”犀首驟然一本正經。話未落點,座中君臣已是同聲大笑。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39 PM

第二章 山東雄傑

一、洛陽蘇莊的故事

  二月初,冰雪消融,草木泛綠。洛陽王畿耕牛點點,沉寂的原野上終於有了些許生機。

  不知從哪一年起,周王就再也沒有親自舉行過春耕大典。每年都是太子或丞相代為扶犁啟耕,年復一年,二月初十的春耕大典也就成了一個虛應故事。在蒼龍抬頭的二月,王畿國人再也沒有了“一年之季在於春”的奮發勤耕。這一片明媚的春光,便也僅僅成了結束窩冬的一個節令而已。郊外王田的啟耕儀式冷清寂寥,幾乎沒有國人再去聽那肅穆祥和的《周頌》,去看那陳舊鋪排的天子儀仗。家居城內的農夫們,三三兩兩絡繹不絕地牽牛負犁,走出城門,住進井田中的茅屋,在暖和的陽光下慢悠悠地開始了公田的春耕。這是周人的古老傳統,春耕必須首先從井田中央的那一塊公田開始。在周室興盛的時候,年年這一天,王室官員都要親臨王畿每一井的公田,代天子給八家啟耕的農人賞賜,其樂融融的繁忙春耕就此才正式開始。如今,這一切都沒有了。春日原野的歡聲笑語,耕耘勞作的勃勃生機,都隨著洛陽王氣的沉淪而淡淡地消逝了。王畿國人們只是踩著祖先久遠的足跡,順從著積澱了千百年的忠誠,依舊首先耕種著屬於王室的公田。

  時當正午,洛陽南門飛出三騎快馬,在井田溝洫的堤道上向原野深處奔馳。

  “哎——!快看,天子使者,要賞耕了!”有人驚喜地喊了起來。

  “我看看。咳!哪裡是天子使者?那是蘇氏三兄弟。”

  “別做好夢了。天子呀,還沒睡醒呢。”井台旁打水的漢子蔫蔫兒笑了。

  “蘇氏兄弟出城,看啟耕王典麼?嘖嘖嘖!”一個女人不勝驚訝。

  共耕公田的八家男女轟然笑了起來,一個老人停下■道:“你都不去看,蘇氏兄弟有閒心看那老古經?往東瞅,那是蘇氏別莊,蘇門有大事了呢。”

  城外原野的東南處,一片柳林剛泛青綠,在枯黃的原野上鮮嫩醒目。柳林深處,掩映著一片青色磚瓦的大莊園。莊園外的土地溝洫縱橫,井田中耕牛點點,歌聲隱隱。莊園內炊煙裊裊,雞鳴狗吠。在慵懶困窘的洛陽郊野,這片莊園卻是難得的一片興旺。

  這就是洛陽國人眼熱稱奇的蘇氏別莊。

  按照周人的禮法,王城四野的土地直屬天子管轄,叫做王畿。王畿之民叫做國人。那時土地廣闊,人口稀少,國人都住在王城之內。只是沒有國人身份的隸農,才居住在城外原野叫做“田屋”的茅屋裡。直到春秋亂世,城池依然是國家命脈,集中了幾乎全部的社會財富與人口精華。所以,那時的戰爭才以攻取城池為戰勝目的,每戰不說占地多少,而只說“拔城”幾座。每逢收種耕耘的時節,住在城裡的國人才出得城外,住進原野井田的耕屋。農事結束,便又回到城中居住。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到了戰國之世,這種“國人居於都”的情況漸漸發生了很大變化。中原諸侯實行變法,廢除了隸農制,昔日只能住在荒郊野外田屋的奴隸也變成了平民。平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房屋莊園便慢慢好了起來,既便利耕作飼養,住著又寬敞自在。人口慢慢增加了,土地卻在日漸減少,拓荒開墾便成為天下農人的家常便飯。住在城外的新平民不受出入城門的時間限制,也不受城內官署工商的無端干擾,開墾的荒地多,又可以起早貪黑地勤耕細作多養牛羊家畜,便有許多農人迅速富了起來,超過了居住在都城內的“國人農戶”。時間長了,城池裡的國人農戶也漸漸醒悟,便紛紛變通,在郊田中蓋起了長期居住的瓦房院落,家族中的精壯人口便常年住在郊田莊園,大養牛羊家畜,隨時照料田園溝洫;城池中的老宅便留下老幼弱病養息看守,活泛之人便將多餘的房子改成店鋪作坊,做點兒市易買賣。

  於是,城池的人口便慢慢發生了結構的變化——農耕人口漸漸遷出了城池,原野中出現了星羅棋布的村莊,城池漸漸變成了官署、士人、工匠、商賈聚居的處所和交易的中心。從此,土地便和人口財富連在了一起。打仗也開始看重對土地的爭奪了,占地多少裡,得民多少戶,也開始成為戰勝的成果。戰敗者也以割讓土地,漸漸取代了割讓城池。

  但是,在這熙熙攘攘的天下潮流中,洛陽王畿卻幾乎沒有變化。

  就象洶湧波濤中的一座孤島,洛陽王城依然浸淫在萬世王國的大夢裡。國人依然住在王城之內,郊野井田裡依然只有星星點點的耕屋與與隸農破舊的茅屋。三百年前,周平王東遷洛陽時,周圍的王畿之地包容了方圓千里的三川地區,天下諸侯稱為“千里王畿”。三百年過去,洛陽王畿竟萎縮到了“方七十里”,站在洛陽城頭即可一覽無余,竟成了汪洋大海里的一葉孤舟。儘管如此,洛陽王城裡的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守著祖宗的禮法,守著久遠的井田,守著蒼老的王城,守著“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躬耕而食,鑿井而飲”的永恆準則,淡淡漠漠地做著周天子的忠順臣民。

  在這片王畿土地上,蘇氏別莊是顯赫的,也是孤獨的,無異於鶴立雞群,如何不令國人眼熱嘆羨?在啟耕公田的大典之日,蘇氏兄弟卻鮮衣怒馬地奔馳在初綠的原野,又如何不令國人嘖嘖側目?但聞馬蹄聲中,洛陽國人特有的洪亮口音隨風飄來:

  “四弟,張兄此來,卻是何意?”

  “我卻如何曉得?這要二哥說呢。”

  “休要多問,回去自然知曉。”

  說話之間,三騎駿馬已經消失在綠色搖曳的柳林之中。

  田埂的老人搖搖頭,一聲深重的嘆息:“世風若此,國將不國了。”躬耕壟上的農人們也紛紛跟著搖頭嘆息一番,便又無可奈何地開始了默默勞作。

  蘇氏別莊的主人叫蘇亢,論原本身份,卻也平常得很,一個專門從事長途販運的生意人而已。那時侯,生意人分為兩類,行商坐賈——行走四方采購貨物者叫“商”,坐地開店零售貨物者叫“賈”。這蘇氏一族本是殷商後裔,身體裡流淌著殷商部族駕牛車奔走天下的血液,做的自然是行商。殷商王朝被周人革了命,殷商部族的平民們卻遠遠沒有上層貴族那麼多仇恨與憂戚,依然是一輛牛車走天下,過著傳統的商人生活。但周人禮法嚴格,市易皆由官營,不許私人做生意,自然也就瞧不起商人。但周王室卻有罕見的冷靜,一則為了消磨商人的仇恨,二則也覺得商人周流四方財貨,對民生國計有好處,便也就對商人網開一面,允許他們在官營市易之外繼續做商人,並沒有一刀硬砍,強迫商人變為耕耘的農人。這一寬鬆果然見效,醉心於財貨積累的商人們一心奔走謀利,便大大削弱了殷商貴族的根基力量,使得周公旦一舉平息了殷商貴族管叔、蔡叔的叛亂,使周室河山真正安定了下來。

  蘇氏一門在“管蔡之亂”前就在洛陽定居了下來。那時侯,洛陽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堡,僅僅因為是拱衛鎬京東部的屏障而頗有名聲。誰想三百多年後周平王東遷,洛陽竟做了京都王城。在“王城料民” 時,禮法規定:居住在洛陽城內的國人只能是周人部族。蘇氏作為“商人”,本當遷出洛陽。當時的蘇氏族長卻冒死求見周平王,陳述蘇氏居住洛陽三百多年,早已成為“國人”,不當遷出。周平王為安定人心,破例下詔:凡在洛陽居住百年以上的“商人”,均可成為“國人”!

  蘇氏族長犯難請命,安定了商人,也使蘇氏一門名聲大振,成為“新國人”的望族。但幾百年下來,蘇氏一門的“行商”生計卻沒有發達起來,依舊是個平庸的商人家族。到蘇亢做了族長,繼承了祖業,天下已經是大爭之世的戰國了。

  這蘇亢聰穎智慧,非但通達商道,使家業重新振興,而且知書達禮,與天下名士交往頗多。久為商旅,蘇亢周遊天下見多識廣,深感洛陽國人的活法簡直與活棺材無異,與天下大勢相去甚遠。他很想變個活法,活得自由自在一些,便獨出心裁,一步一步地做了起來:第一步,他在洛陽城外私下買了一家“國人”荒蕪的百畝棄地,蓋了一座小院子做別居;半年之後,洛陽官署竟是無人過問他這“私相易田”之罪。蘇亢的膽子便大了起來,也看到了王室官署無暇治民,便找那些無力耕耘荒田的“國人”私下商議,將他們井田中的“私田”一塊一塊地買了下來。十幾年功夫,他逐步買下的“荒田”竟達兩千多畝!

  買田之後,他竟不愁耕耘。每逢收種,他便“買工”——付錢給住在郊野的隸農,讓他們幫自己耕種收穫。洛陽王畿的隸農是“國隸”,也就是官府奴隸,只歸官府管轄派工。王室整天顫顫兢兢地防備戰火,對奴隸的管束松弛得幾乎是放任自流——只要不逃亡,就是好隸農,誰還來整天督導你耕作?於是蘇亢便有了取之不竭的勞動力,加上他厚待隸農工錢多,隸農為蘇莊做工竟是特別踴躍。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蘇家就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

  蘇莊不斷擴大,蘇家便成了唯一在洛陽城外擁有豐厚田業的國人。

  但是,這些還並不是蘇亢的最終謀劃。他的大志在於改換門庭,使蘇氏家族從世代商人的身份中擺脫出來,成為士大夫貴族世家。雖說商人在戰國之世已經不再公然被人蔑視,但在官署與世人眼裡,卻終究是言利小人。蘇亢在自己的經商交往中,對這種身份差別有痛徹心肺的體味。一介商賈,別說與高車駟馬的王公顯貴有霄壤之別,即便是清貧士子與尋常國人農夫,也常常不屑與商人為伍。

  有一年,蘇亢到魏國安邑采購絲綢,不知那條溝渠沒有滲到,安邑官市竟要驅逐他這個洛陽商人。蘇亢憤而爭執,鬧到了丞相公叔痤府裡裁決。公叔痤官聲頗好,蘇亢對丞相裁決滿懷希望。誰知進得府中,那個官市小吏氣昂昂進去了,蘇亢卻被府吏擋在院中等候,嚴令不許走動窺視!在北風呼嘯的寒冬,蘇亢整整站了一個時辰,渾身凍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風處站立,更不要說到客廳取暖。那時侯,他流下了屈辱的淚水,暗暗對天發誓,一定要讓兒子入仕做官,永遠不要做這種“富而賤”的商人!

  後來,蘇亢有了四個兒子。經過仔細審量,他讓資質平庸的長子蘇昌跟自己經商掌家,將聰慧靈秀的三個小兒子卻送出去求學了。他給三個求學的兒子立下了規矩:若不能成名入仕改換門庭,死後不許入蘇氏宗祠!

  蘇家的舉動就是無聲的告示。王畿國人有人嘲笑,有人驚嘆,有人艷羨,口風相傳,竟成為一時佳話。蘇氏家族的命運能否改變?竟成了洛陽國人拭目以待的謎。

  但是,沒有等得多少年,洛陽國人便對蘇亢刮目相看了——蘇家三個兒子竟都是學問非凡,成了洛陽名士!這便是縱馬原野的蘇氏三兄弟——蘇秦、蘇代、蘇厲。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40 PM

第二章 山東雄傑

二、雙傑聚酒點評天下

  三騎剛入柳林,便聽見一陣爽朗大笑:“走馬踏青,蘇氏兄弟果然瀟灑也!”隨著笑聲,林中小道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士子,紫衣竹冠,抱拳拱手間氣度不凡。

  馬上為首青年紅衣玉冠,英挺脫俗,卻正是蘇氏次子蘇秦。他翻身下馬間大笑:“聞訊即來,如何成了走馬踏青?張兄好辭令!”疾步向前,便四手相握,相互打量著又一陣大笑。

  “蘇兄別來無恙?”來者無意套了一句官場之禮。

  “有恙又能如何?”蘇秦卻當了真,揶揄反詰。

  “張儀頗通醫道也。”

  “張儀嘛,醫國可也。醫人?嘖嘖嘖!”

  “國中難道無人乎?”

  “國有人,人中無蘇秦也。”

  “子未入國,安知國中無蘇秦?”

  “子非蘇秦,安知蘇秦定入其國?”

  倆人邊說邊走,應對快捷不假思索,仿佛家常閒話一般。跟在後邊的兩個弱冠少年驚訝新奇,稍大一點兒的跺腳高聲道:“慢一點兒好不?這就是名士學問麼?”

  前行的蘇秦張儀便大笑回身。蘇秦笑道:“呵呀,還有兩個小弟呢。張兄啊,這是三弟蘇代,這是四弟蘇厲。三弟四弟,這就是我平日向你們提起的張兄儀者也!”

  蘇代蘇厲拱手躬身,同聲道:“久聞張兄大名,見過張兄!”

  張儀一本正經道:“兩位小兄莫笑,與蘇兄打了十幾年嘴仗,見面不來幾句心慌也。”

  四人轟然大笑,蘇秦道:“三弟四弟,錘煉學問辯才,可得多多討教張兄了。”

  “請張兄多多指教。”蘇代蘇厲不待張儀說話,便再次大禮一躬。

  張儀揶揄道:“蘇氏兄弟啊,個個聰明絕頂,做好套子讓人鑽呢。我呀,不上當。”語態之滑稽,將蘇代蘇厲倆兄弟逗得哈哈大笑。

  蘇秦拉起張儀道:“走,進莊吧,話可是多呢。”

  張儀邊走邊感慨,“蘇兄啊,我可真是沒想到,洛陽王畿竟然有如此美莊園?安邑郊野亦多有莊園,可擠擠挨挨,哪裡比得這無邊曠野,一座孤莊,占盡天地風光也。”

  蘇秦不禁哧地笑了出來:“張兄啊,你這可真是將窮瘦當細腰了。安邑領先天下時勢,數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經多有村莊,自然是炊煙相望,雞鳴狗吠相聞,一片興旺了。這洛陽王畿破敗荒涼,張兄不見其衰朽頹廢之氣,獨見其曠野孤莊之美,端的別出心裁也。”

  張儀原本是觸景生情,沒想到這一層,經蘇秦一說,倒是慨然一嘆:“還是蘇兄立論端正,張儀佩服。”

  “佩服?只怕未必呢。哎,四弟,知會家老,為張兄接風洗塵。”

  蘇代卻道:“四弟,還是先直然給大嫂說管用,她有拿手好菜呢。”說著便與蘇厲一起,搶先跑步進莊去了。

  從外面看,蘇氏莊園是個影影綽綽的謎。不太高的院墻外裹著層層高樹,即或是樹葉凋零的枯木季節,也根本看不見莊園房舍。面南的門房,也是極為尋常的兩開間。一隻高大凶猛的黃狗蹲在門道,見主人領著生人進來,竟是霍然挺身,邊搖尾巴邊從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黃生,這是張兄,認得了?”大黃狗“汪!”的一聲,蹭著張儀的衣服嗅了嗅,搖搖尾巴徑自去了。張儀笑道:“蘇家一隻狗,竟也如此通靈?嘖嘖嘖!”蘇秦笑道:“此乃老父從胡地帶回的牧羊犬,的確頗有靈性呢。張兄,這邊。”

  繞過一道將庭院遮得嚴嚴實實的青石影壁,第一進是一排六開間尋常茅屋,看樣子是僕人住的。過了茅屋,是一片寬敞空曠的庭院,三株桑樹已經發出新葉,兩邊茅屋的墻上掛滿了■鋤耒鍬等各種農具,儼然農家小院。小院盡頭又是一排六開間茅屋,中間一道穿堂卻被又一道大影壁擋住了。

  走過穿堂,繞過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變——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蔥蘢的孤島;水面四周垂柳新綠,繞水形成一道綠色屏障;柳林後漏出片片屋頂,幽靜雅致得令人驚奇!張儀驚訝笑道:“裡外兩重天,天下罕見呢!”蘇秦卻是淡淡一笑:“也無甚新奇。蘇莊裡外之別,就是天下變化的步幅。”

  張儀恍然笑道:“如此說來,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試探,內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蘇秦點頭,“張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與家父心性關聯,不喜張揚,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閒人等,家父從來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張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蘇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見他不得了。”

  蘇秦笑道:“家父與長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見呢。”

  說話間倆人穿過柳林,曲曲折折來到一座孤立的青磚小院前。蘇秦指點道:“張兄請,這便是我的居所。”張儀四面打量一番,見這座小院背依層林,前臨水面,與其他房舍相距甚遠,確實是修學的上佳所在;抬頭再看,小院門額上四個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鳴瓦釜!

  張儀凝神端詳:“蘇兄,志不可量啊。”

  蘇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說去?”倆人同聲大笑一陣,走進了小院。

  卻見院內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難用尋常說的幾開間來度量。大屋中間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廳堂,西手隔間很小,隱在一架絲毫沒有雕飾的木屏風後面;東手隔間很大,幾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門卻虛掩著。廳中陳設粗簡質樸,竟沒有一件華貴的傢具飾物。

  張儀由衷讚嘆道:“蘇兄富貴不失本色,難能可貴也。”

  蘇秦不禁笑道:“本色?我等瓦釜,何須充做鍾鼎?”

  張儀大笑:“蘇兄妙辭!惜乎瓦釜竟要雷鳴,鍾鼎卻是鏽蝕了。”

  蘇秦搖搖頭:“張兄總能獨闢蹊徑,蘇秦自愧弗如也。”

  張儀聽得卻更是大搖其頭:“蘇兄差矣。不記得老師考語了麼?‘蘇秦之才,暗夜點火。張儀之才,有中出新’。蘇兄原是高明多了。”

  蘇秦默然有頃,嘆息道:“老師這考語,我終是沒有悟透。哎,他們來了。”

  腳步雜沓間,門外已經傳來蘇厲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來了——!”便見蘇代推開院門,兩個僕人抬著一個長大的食盒走進,身後還跟著一個豐滿華貴的女子!

  蘇秦指著女子笑道:“張兄,這是大嫂,女家老呢。”

  家老是當世貴族對總管家的稱呼,張儀自然立即明白了這個女子在蘇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國張儀,見過長嫂夫人。”

  女人臉上綻出了明艷的笑容,隨和一禮道:“先生名士呢,莫聽二叔笑話。小女子癡長,照料三個小叔自是該當的,蘇家指靠他們呢。這是我親手為先生做的幾個菜,來,抬進去擺置好了。”快人快語,連說帶做,片刻間便在客廳擺好了四案酒菜。

  蘇秦對張儀輕聲道:“大嫂古道熱腸,能飲酒呢。”

  “別奉承我。”女人笑道:“來,落座。先生東手上座,二叔西手相陪。兩個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呢。”快捷利落,竟是免去了任何謙恭禮讓。

  蘇氏三兄弟與張儀俱各欣然就座。張儀正待對這位精明能幹的大嫂家老表示謝意,卻見微笑的蘇秦還是望著大嫂,便沒有開口。這時大嫂已經走到最小的蘇厲案邊笑道:“老公公與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呢。”張儀一瞥,已經看見蘇厲的案上擺著兩個酒爵,知道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象蘇秦一樣微笑著聽任擺布。

  女人舉起酒爵:“先生光臨寒舍,蘇家有失粗簡,望先生見諒。小女子與三位小叔,為先生洗塵接風,來,乾了!”便一飲而盡,笑盈盈地望著張儀。

  “多謝長嫂夫人。”張儀一飲而盡,蘇秦三兄弟也一起乾了。

  女子笑著一禮:“先生與小叔們談論大事,小女子告辭。”轉身又道:“四弟,我在門外留了一僕,有事儘管說。我便走了,啊。”待蘇厲答應一聲,她已經輕捷地飄出了院子。

  蘇秦:“如何?大嫂是個人物呢。”

  張儀微笑:“不拘虛禮,精於事務,難得!”

  蘇厲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說她‘言不及義’呢。”

  “四弟差矣!哪是怕麼?那是煩。”蘇代認真糾正:“義利兩端。言不及義,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煩?”

  張儀大笑:“蘇代如此辭令,蘇兄教導有方啊。”一句話岔過了對大嫂的品評。

  “張兄,”蘇秦笑道:“來,再飲一爵說話。”

  “好。”張儀舉爵:“三弟四弟,同乾。”飲盡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掃,見兩尊銅鼎竟赫然冒著騰騰熱氣!再看蘇秦三兄弟案頭,竟然也是銅鼎燦燦,不禁驚嘆:“蘇兄啊,今日竟是只差鍾鳴了!”

  蘇代搶先道:“張兄不知,大嫂喜歡顯擺這一套,二哥煩得很呢。今日她聽說來了魏國名士,硬是將這套鼎具搬了出來,忒是俗套。如今殷實富貴之家誰沒有這東西?只是洛陽國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罷了。大嫂井底之蛙,張兄見笑了。”

  張儀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長聲吟道:“開鼎——!”打開一支鼎蓋,透過裊裊熱氣便見油紅明亮香氣噴鼻,不禁驚嘆一聲:“好方肉也!”又打開另一鼎,卻見一圈雪白濃湯擁著一叢晶瑩碧綠,煞是好看:“噫!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別急,有點土香味兒,野菜麼?不象。”

  蘇秦微微一笑:“張兄不用琢磨,你不識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須’,中原有人寫做‘苜蓿’,本是胡人牧馬之上等飼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買馬,時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發奇想,采了大把鮮嫩的牧草和在肉湯裡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鮮香,美味無比。家父便向牧人討了一捆老苜蓿帶了回來,打下種子,在莊內種了半畝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鮮嫩肥綠,大嫂視若珍品,等閒人來,還不肯獻上呢。”

  張儀聽得神往,不由夾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便拍案驚嘆:“妙哉!直是仙草也!”

  蘇氏三兄弟一齊笑了起來。蘇厲一拍手:“張兄,我給你偷一包苜蓿種,何以謝我呢?”

  “偷?”張儀忍住笑低聲道:“得仙草種一包,我便贈你秘典一冊!如何?”

  “好!一言為定。”蘇厲轉著眼珠:“大嫂管得緊,不好偷呢。”

  三人不禁大笑一陣,一起夾出碧綠的苜蓿品嘗,盡皆讚嘆不絕。笑語稍歇,蘇秦悠然一笑:“張兄呵,你千里迢迢從安邑趕來,就是為了這味野菜麼?”

  張儀便是一聲嘆息:“不瞞蘇兄,我是遇到了難題啊。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開,又不知該去何方?就想躲過來,也順便聽聽蘇兄高論了。”

  “是麼?”蘇秦聞言心中暗笑,知道這個師弟機變過人卻又心高氣傲,即便是討教於人也要找出個“順便聽聽”的理由,便也不去計較,順著話題問道:“卻不知張兄志在何方?”

  “我想先去齊國,若無甚樂趣,再去楚國。”張儀卻再沒有提逃婚之事。

  “張兄以為,齊國楚國堪成大事?”蘇秦眼睛一亮。

  “齊國,田因齊稱王已經三十餘年,民眾富庶,甲兵強盛,國力已經隱隱然居六國之首。乃天下第一可圖大業之邦,自然當前往一遊。至於楚國,數十年雖無戰勝之功,但其地廣人眾,潛力極大,也是可造之國。蘇兄以為如何?”話入正題,張儀便很認真。

  蘇秦:“張兄難道對魏國沒有心思?”

  張儀:“說起我這祖國,實在令人感慨萬端。強勢雖在,卻屢遭挫折。被秦國奪回河西之地,又遷都大梁,朝野不思進取,一派奢靡頹廢,令人心寒齒冷也。”

  “我倒以為,張兄當從魏國著手。”蘇秦目光炯炯:“奢靡頹廢,人事也。魏國若有大才在位,整飭吏治,掃除奢靡,何愁國力不振?以魏國之根基,一旦振興,雄踞中原,天下何國堪為敵手?張兄生乃魏人,何捨近而求遠?”

  “既然如此,蘇兄何不前往魏國?”張儀狡黠地一笑。

  “人云,良馬單槽。我去了魏國,置張兄於何地?”蘇秦還以揶揄的微笑。

  張儀哈哈大笑:“如此說來,蘇兄是給張儀留個金飯碗了。”

  蘇秦釋然笑道:“豈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歡魏國朝野的浮滑之風。張兄若得治魏,也要費大力氣移風易俗呢,譬如商鞅在秦國之移風易俗。”

  張儀思忖點頭:“你我在魏國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時蘇兄就說過厭煩魏國,張儀如何便能忘記了?只是我已占了三個強國,蘇兄卻向何處立足?”

  蘇秦微笑:“張兄不妨為我一謀,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張儀心知蘇秦雖機變稍差,但慮事深徹,總能在常人匪夷所思處振聾發聵。這一問顯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蘇兄志在北方,燕趙兩國,可是?”

  “何以見得?”

  “燕國,奇特之邦也。”張儀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的最古老的大諸侯國中,惟有燕國沉舟未泯,成為七大戰國之一。若說根基,天下無出其右。且燕國北接胡地,東連大海,縱深廣袤,國風剽悍。假以整飭,焉知不會對天下成泰山壓頂之勢?再說趙國,現已是三晉中最有戰力的邦國,騎兵之強,天下第一;數十年來連敗匈奴,擴地接近敕勒川,又吞滅半個中山國,勢力大增;更兼山川險峻,西有上黨要塞,東有大河屏障,易守難攻。君主趙語,持重勤奮,朝野氣象頗為興旺。如此之國,前途不可限量也!”張儀說得興奮,見蘇秦卻只是微笑搖頭,便驟然打住:“難道,燕趙當不得蘇兄大才?”

  蘇秦悠然一笑:“燕趙之長,張兄寥寥數語便悉數囊括,可謂精當。然則燕趙之短,張兄卻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長也。”

  “未曾慮及,願聞兄論。”忽然之間,張儀覺得自己對大勢尚欠揣摩。

  蘇秦:“燕趙兩國的最大短處,在於舊制立國,未曾變法。七大戰國,魏國、楚國、齊國、韓國、秦國,已經先後變法,惟獨燕趙兩國未曾大動。各別而論,趙國由三家分晉而立國,之後陷於軍爭,竟無暇變法,算得半新半舊。燕國則舊壇老酒,幾乎絲毫未動,若不是地處偏遠,中間有趙國相隔,難保不被魏國齊國吞滅。未經變法,國無活力,自保圖存尚可,斷無吞國圖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國,無異於自縛手腳,豈能大有伸展?”

  張儀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暗嘆服,口中卻又追問:“難道你我不能做變法之士,象李悝、吳起、申不害、商鞅那樣,成一代強國名臣?”

  蘇秦聽得大笑:“張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

  “沒有修習法家之學,當真可惜也。”張儀自嘲地嘆息一聲:“蘇兄莫非看好秦國?”

  “張兄以為如何?” 蘇秦竟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顯然沒有想到這是蘇秦的認真選擇,張儀困惑地搖搖頭:“不瞞蘇兄,我對秦國素來憎惡,所知甚少。這個西陲諸侯,半農半牧,國小民窮卻又蠻勇好戰,忝列戰國已是一奇,何有遠大前程?縱有商鞅變法,也是一時振作而已,充其量與韓國不相上下。況秦國新君寡恩薄義,車裂商鞅,固步自封,豈能寄予厚望?”

  蘇秦絲毫沒有驚訝,悠然笑道:“張兄啊,你還是沒有脫開魏秦夙仇之偏見,對秦國可說是不甚了了。實言相告,我對秦國原本也無好感。但有一個疑問始終在我心頭:象商鞅這樣的大才名士,何以要去秦國?秦國若是愚昧平庸,又如何能重用商鞅變法二十餘年?若商鞅變法果如中原所言,殘暴苛虐,何以秦國竟能有如此軍力,一舉奪回千里河西?有此疑惑,去冬我便隨家父去了一趟秦國,所見所聞,當真令人大開眼界。一進函谷關,便見田疇精細,村莊整齊,雖是北風寒天,田頭卻熙熙攘攘地修繕溝洫,渭水貨船竟是來往穿梭。可以說,當今天下任何邦國,都沒有這番勃勃生機!家父乃走遍天下的老商,他指著渭水中穿梭般往來的貨船,對我說:商家入國看貨流,貨流旺,百業興,秦國了不得呢。進入鹹陽,街巷整潔,國人淳樸,人人視國法如神聖;民無私鬥,官無賄賂,商無欺詐,工無作偽,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外國商人大覺安全,倒是十有八九都將家眷遷到了鹹陽。十多天中,我聽到見到的犯罪者,竟全部都是東方商賈!張兄,我等也算遊歷頗多,你說當今那個國家有此等氣象?”見張儀默默搖頭,蘇秦打住話頭:“張兄以為不然麼?”

  雖然魏國與秦國接壤,但張儀卻從來沒有去過秦國。雖則如此,他堅信自己對秦國的根底還是有把握的。這番話要是別人說出來,張儀一定會不屑一顧地大加嘲笑,但師兄蘇秦沉穩多思,素來不謬獎人物,他既然親歷,說出來斷然無虛。但是,張儀還是感到驚訝不已,按照蘇秦之說,秦國豈非大治之國?這如何可能?見蘇秦看著自己,張儀若有所思地一笑:“表面大治,魯國也曾經有過,結果呢?”

  “張兄之意,我明白。”蘇秦將三弟蘇代斟的一爵清酒一飲而盡,慨然道:“魯國雖曾以禮法大治,國中一度康寧繁盛,但其君臣食古不化,且內爭劇烈,終至萎縮衰微。周公封邑,原本天下第一諸侯,竟至連殷商後裔的宋國也不如了,令人扼腕嘆息也!然則秦國與魯國迥然有異,斷不可同日而語。秦國新法根基空前穩固,舊世族勢力二十多年沒有抬頭。新君嬴駟雖車裂了商鞅,但也將徹底鎮壓圖謀復辟的世族力量,一次鏟除舊世族!商君新法非但不會動搖,而且將更進一步,即將向隴西戎狄區域推行。跟隨商君變法的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等肱股大臣也必然隱退,新君嬴駟,將起用忠於新法的商於郡守樗裡疾,與函谷關守將司馬錯。商君時期的郡守縣令一個也不會罷黜,變法派大權在握。你說如此秦國,能是暫時大治麼?更有一個奇人,去冬到了秦國。張兄可知?”

  張儀感到驚訝:“奇人?可是那個犀首?”

  “然也!”蘇秦興奮拍案:“你們魏國的一個縱橫高士,他做了秦國上卿呢!”

  “犀首已經捷足先登,蘇兄為何還要去秦國?良馬不單槽了?”張儀頗不以為然。

  蘇秦卻是頗為神秘地一笑:“張兄,天下策士,可有人在你我之上?”

  張儀恍然大笑:“蘇兄是說,有你入秦,犀首就無所作為?”

  “正是。”蘇秦胸有成竹:“犀首第一策就是勸秦國稱王,可謂不識時務。今春沒有動靜,足證新君嬴駟沒有採納,所以只讓他做了上卿。秦國之上卿,從來都是虛職了。”

  “如此說來,蘇兄入秦之心已定?”

  蘇秦點點頭:“張兄以為呢?”

  張儀慨然一嘆:“我對秦國原不甚了了,蘇兄如此推重,看來定然不差。然則有犀首在秦,蘇兄還當謹慎為好。”

  “自當如此。”蘇秦笑道:“十年鑄劍,一朝出鞘,天下誰堪敵手?”

  張儀被蘇秦激勵得豪情大發,開懷大笑:“好!蘇兄入秦,張儀入齊,馳騁天下!來,乾此一爵!”兩人同時舉爵,“當”的一碰,便一飲而盡。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40 PM

第二章 山東雄傑

三、洛陽試劍 蘇秦成名不成功

  第二天,張儀匆匆走了,安邑還有許多事等著他辦。

  蘇秦便開始忙起來,除了準備上路物事,便沉浸在書房裡瀏覽搜集到的秦國典籍。過了幾天,一切就緒,就準備次日西行去秦國了。天剛暮黑,四弟蘇厲來雷鳴瓦釜小院送飯,說老父從宋國回來了,估摸一會兒就會來二哥處。蘇秦對父親很是敬重,正為不能向父親辭行感到遺憾,聽說父親回來了自然高興,連忙用飯,準備吃完飯就去拜望老父。誰想就在他與蘇厲走出小院時,卻見父親迎面走來。

  “父親。”蘇秦看見老父疲憊的步態,心中一陣酸熱,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親。

  名動洛陽的蘇亢,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他點了點頭,只是拂開了蘇秦要扶他的手,卻沒有說話,徑自往院中走來。蘇秦素知父親寡言少語,事大事小都是隻做不說,便也不再多話,陪著父親默默走進了院中。

  進廳堂坐定,蘇厲重新點亮了銅燈,蘇秦給父親捧來了一杯鮮綠的春茶。老人依舊只是默默啜茗。蘇秦便坐在父親對面,將張儀來訪以及自己的謀劃說了一遍:“父親,孩兒明日就要西行入秦,望父親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勞碌了。蘇氏已經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父親早當在家頤養天年了。若再高年奔波,蘇秦於心何安?”

  老人一直凝神地聽著,仿佛沒有看見兒子含淚的眼睛,也沒有理會兒子最後的話題,若有所思沉默了許久,終是滯澀開口:“何去何從?憑你的學問見識便了。為父惟有一想,你自揣摩:無論厚望於何國,都應先說周王,而後,遠遊可也。”

  蘇秦大為驚訝——自他離家求學,父親從來不與他交談政事。他偶然向父親談及天下大勢,父親也只是留神細聽,從來不問不對。今日,老父卻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當真令蘇秦莫名驚訝!蘇秦深深知道,老父親久經商旅滄桑,遇事不斷則已,斷則每每有成算在胸。然則,要將奄奄一息的洛陽王室做第一個游說對象,在任何策士看來都是不可想象的荒誕之舉,更何況蘇秦這樣的名門高士?但無論如何荒誕,蘇秦都沒有立即回絕。他了解父親,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經站了起來,看著茫然若有所思的兒子,淡淡地說了一句:“母國為根,理根為先。”說完便徑自走了。

  這一夜,蘇秦竟是無法入睡,索性便到莊園中轉悠漫步。

  春寒雖在,夜空卻是碧藍深邃,星光閃爍,分明隱藏著天地間無窮的隱秘。蘇秦仰望星空,終於找到了那顆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 ,是洛陽周王室的國運之星。在占星家眼裡,填星乃是黃帝之星、德政之星、“執繩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這顆填星晨出東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間,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個周天,活似一個至尊老人在眾多兒孫家輪流居住!故此便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極為明亮,直與北極星不相上下,填於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認出那燦爛的光華。可是,目下這填星竟是隱隱約約地填在東方房四星之中,暗淡發紅,幾乎要被湮沒!蘇秦雖然不精於占星之學,但跟隨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師修學十餘年,耳濡目染,對星象基本變化的預兆還是清楚的。老師曾說:填星在周平王東遷洛陽後就漸漸暗淡了,近百年以來,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陽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的周室也確實已經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沒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樣,已經湮沒在戰國大爭的洶洶潮流之中。

  這樣的王國,值得去殉葬麼?

  蘇秦並不完全相信這種神秘兮兮的占星學,他修習的是實實在在的策士謀略之學。要說星象,他更欣賞荀子說的“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但因為對星象學有所了解,反而是經常在夜裡總要習慣性地抬頭端詳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將有何種“預言”流傳。師弟張儀更徹底,經常嘲笑他在山頂觀星是“蘇秦無事憂天傾”,經常取笑地問他:“蘇兄呵,可知上天要將我填到哪個坑裡呵?”蘇秦則總是微微一笑:“學不壓身。我還想做甘德、石申的學生呢 ,要不要再做一回師兄弟?”

  遐想之中,一陣寒風撲面,蘇秦頓時清醒過來。老父要自己先入洛陽,肯定有他的道理。父親是久經滄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對洛陽周室的奄奄待斃視而不見。既然如此,老父之意究竟何在呢?

  “母國為根,理根為先”——老父最後的話猛然跳了出來!蘇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陽游說,意不在於周王重用,而在於向天下昭示氣節!生為王畿子民,在母國奄奄待斃時不離不棄,敢於做救亡圖存的孤忠之士,傳揚開來,這是何等的高潔名聲?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齊二人沒有任何功業,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滅亡後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於是乎便名滿天下!

  看來,老父的心思頗有殷商遺老的印痕,由對伯夷叔齊的敬重而生發出對兒子的唯一要求。雖然是個很老派的謀劃,若公然與新派名士商討,一定會引來滿堂嘲笑。但細細一想,這個很老派的謀劃,卻恰恰符合了權力場亙古不變的名節要求。從古自今,無論是官場廟堂還是山野庶民,人們都敬重忠誠氣節,都蔑視反覆無常。交友共事、建功立業、居家人倫、廟堂君臣,一個“忠”字,一個“義”字,從來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節!庶民不忠不義,毀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義,毀掉的便是邦國命運。惟其如此,“忠臣義士”便成為當世諸侯取士用人的一個基本尺碼。大爭之世,那個國家都有倏忽間興亡傾覆的可能,誰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盡皆忠義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豈有他哉?而一個游說天下建功立業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懷疑為朝三暮四的無行才子,若在大動之前便證明了自己的高風亮節,無異於獲得了一方資望金牌,豈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蘇秦對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變次序,先行入洛陽覲見周王,視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覲見周王呈獻何等興國大計呢?總是要有一番說辭的,沒有驚世之策,豈有名節效果?蘇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閃爍的群星中尋找那個閃光的亮點。

  突然之間,他放聲大笑,對著星空手舞足蹈了。

  三日後,蘇秦騎了一匹尋常白馬,布衣束髮,出得蘇莊便向洛陽王城走馬而來。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陽正中,幾乎占了整個大洛陽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東遷時,洛陽城已經是函谷關外拱衛鎬京的要塞重鎮了。那時侯,洛陽就屬於天子直轄的王畿,而沒有分封給任何一個諸侯國。經過東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斷擴建,洛陽已經堪堪與當年的西周鎬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陽雖不如鎬京那樣居於關中而易守難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勝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環繞(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衛(黃河與三川的八處渡口),沃野千里,溝洫縱橫,較之關中卻是更加廣闊豐饒。尤其是經過戎狄之亂,洛陽更顯出了它優於鎬京的最突出之點:與西部戎狄有著較遠的距離,更為安全可靠!西面的關中與函谷關,便恰恰成了抵禦戎狄的堅固屏障。那時侯王權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脅便在於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勢,洛陽就顯得特別適合於做京師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動亂,大舉入侵中原,東周都城洛陽雖然經受了巨大的衝擊,卻終究巋然不動,最根本之點就在於洛陽地處中原,諸侯勤王極為便捷。於是,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 才能極有成效,全部將戎狄驅逐出中原腹地。

  那時侯,國人無不驚嘆天子神明——東遷洛陽,輓救了周室!

  然則,滄桑終是難料。戎狄消退了,諸侯卻迅速坐大,王權也無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遠離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卻翻騰得驚天動地,洛陽王畿竟也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百餘年下來,諸侯變著法兒蠶食,洛陽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縮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陽國人傷心之餘,又每每懷念四面要塞的鎬京,認定東遷洛陽竟是毀了周室!

  就這樣背負著周王朝的興衰榮辱,走過了三百多年,洛陽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樣老了。高厚拙樸的城墻,堅固巍峨的箭樓,盡皆年久失修,城磚剝落,女墻破裂,鍾鼓鏽蝕,樓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輝的四十里城頭,如今竟只有些許老兵在懶洋洋地轉悠,寬闊的護城河堤岸也是雜草叢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髮著腐腥味兒的綠色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門,終日洞開著。護城河上破舊的吊橋,也是終日鋪放著,竟至斷了鐵索埋進了泥土,變成了固定的土木橋。城門洞外,則站著一排衣甲破舊的老卒,對進出人等不聞不問,卻是泥塑的儀仗一般。

  洛陽的衰老,令蘇秦感到震撼。

  身為王畿國人,進出洛陽自是家常便飯。然而,蘇秦對洛陽卻從來沒有仔細品味過。少年離家求學,洛陽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一座碩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輝煌的王城宮殿。出山歸來,進出洛陽不知幾多,卻也竟是熟視無睹,從來沒有留意過洛陽的變化。十多年修學遊歷,蘇秦對天下潮流時勢了如指掌,對大國新城的興旺氣象也頗為熟悉,臨淄、安邑、大梁、新鄭、鹹陽、邯鄲、郢都、薊城,所有這些著名都會,他都能如數家珍般評點一番,惟獨對王城洛陽卻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經是昨日大夢,洛陽王城也已經是過眼雲煙,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幾乎沒有任何的具體感知。

  今日,當蘇秦以名士之身進入洛陽,要對周天子獻上振興大計時,才發現自己對洛陽是多麼生疏!一路行來,仔細打量,竟是感慨萬千。在當今天下,惟有洛陽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禮》規範:“農人井田,工賈食官”,一切都由國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國府,再也沒有力量承擔這細緻繁冗的管理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鋪,一切都在松弛地潰爛著。目下正是春耕時節,農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連平日最熱鬧的官市也是人跡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傳出叮叮噹當的錘鍛聲,使人感到這座城池的些許生氣。蘇秦油然想到了臨淄齊市與鹹陽南市,那真是市聲如潮,綿延數裡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揮汗如雨,置身市中,當真是一片生機勃勃!兩相比較,洛陽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尋常時日,總是振振有辭地評說洛陽王室的奄奄待斃,實際上卻並無真實體味,如今身臨其境,用心體察,方實實在在地感到了這個輝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進入王城,蘇秦已經不再驚訝了。只是他沒有想到,覲見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宮墻外,無所事事的守軍對有人覲見天子似乎感到很詫異,問了姓名國別,聽說是洛陽國人,領哨將軍便揮揮手叫過城門內一個小內侍:“領他進去便是。”

  走過寬闊幽深的門洞,便是天下聞名的王場。

  這片包圍在龍樓鳳闕中的廣場,全部用三尺見方的白玉岩鋪成,兩邊巍然排列著九座大鼎,中間形成寬約六丈的王道。這便是象徵王權神器的九鼎?那時侯,九鼎是王權的標記,具有無上的神聖與權威,如同後來的傳國玉璽一樣,誰擁有九鼎,誰便名正言順地擁有天子權力。九鼎分別代表著天下九州,鼎身鑄刻了本州地貌,鑄刻了人口物產與朝貢數字。這巍然九鼎立於王城,曾經意味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權。百餘年來,諸侯國舉凡向王權挑戰,第一件大事便是圖謀取得九鼎。從楚莊王問鼎中原之後,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國密切關注的王權神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人們其所以還能記得洛陽,十之八九,是因為洛陽有至高無上的天賦權力的象徵——矗立在這裡的九鼎!

  逐一凝望著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蘇秦眼前油然浮現出使節雲集山呼萬歲的盛大儀典,不禁一聲深重的嘆息。宮殿依舊,九鼎依舊,這裡卻變成了空曠寂涼的宮殿峽谷,白玉地磚的縫隙中搖曳著泛綠的荒草,銅鏽班駁的九鼎中飛舞著聒噪的鴉雀,檐下鐵馬的叮咚聲在空洞地回響,九級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塵封的蛛網中永久地封閉了。

  再也沒有昔日的輝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陽了。

  王城裡的周顯王也很有些煩悶,總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來。

  他二十三歲即位,已經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見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經雄心勃勃地要振興周室,做一個象周宣王那樣的中興之主。試了幾回身手,竟都是自討沒趣。先是蕞爾小諸侯梁國與王畿爭奪洛陽之南的汝水灌田,屢次挑釁,竟然挖斷了王畿井田的乾渠!顯王大怒,親自率領兩千兵馬與一百輛戰車興師討伐。誰想梁國附庸於韓國,“借”了韓國五千鐵騎,竟將王師殺得大敗而歸。

  後來又是“東周”“西周”兩個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攪得洛陽王畿雞飛狗跳,國人不敢出城。周顯王破天荒地在王殿舉行了三公(太師、太傅、太保)並卿大夫議國朝會,決意取締先祖週考王留下的這兩塊封邑,將洛陽王畿統一到天子治下。誰想這些白髮蒼蒼的老臣們竟沒有一個贊同,反而都替“東周”“西周”請命,喋喋不休地說:分封制乃《周禮》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顯王苦笑不得,便堅持要將“東周”“西周”的朝貢禮品增加兩倍。誰知天子剛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齊亢聲死諫,說從三皇五帝到湯文周武,諸侯朝貢歷來都是量力而行,若象戰國一樣將貢品變為賦稅,王道德政何在?吵鬧了一整天,竟是什麼也不能擅動,氣得周顯王拂袖要去。

  誰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顏直諫,責以“我王有違禮法,朝會失態”。周顯王無可奈何地長吁一聲,只得坐下來聽老臣們聒噪,直到散朝也沒說一句話。

  從那以後,一百餘里的洛陽王畿,便固定裂為三塊:東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攪鬧得不可開交。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東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貢,兩周就一齊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顯王就想在小事上來點兒氣象,一搭手,竟還是不行!

  顯王通曉古樂音律,要將王室的鍾樂《周頌》重新編定演奏。消息傳出,竟惹得一班三公卿大夫與東周公、西周公聯袂進諫,堅稱“禮樂天授,不能擅改”!無可奈何,只得作罷。後來,周顯王又想改制王室禁軍的禮儀與侍女內侍的服裝。還沒動手,便“朝野”嘩然,似乎天要塌將下來一般!再後來,周顯王便想將王殿與九鼎廣場整修一番,便與尚坊官員計較商議。誰料尚坊官員竟搬出了《王典》,說觸動神器要舉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齋戒一月,方可擇吉動工。天子府庫空空如也,何來財力舉行祭天大典?周顯王只好嘆息一聲作罷。

  百無聊賴,周顯王便想起了魯國孔子的話:“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與幾個內侍侍女消磨在圍棋案前打棋博采,倒也優游自樂。誰知又是好景不長,骨鯁老臣與襲爵幼臣竟一齊發難,辭色肅然地責備天子“嬉戲玩物,徒喪心志,不思振作,何顏得見先祖?!”一氣之下,周顯王燒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頭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個真命天子,竟是什麼事也做不得。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嘆息之餘,周顯王竟覺得孔子這老頭兒是個知己了。

  雖則如此,周顯王畢竟豁達,很快就將天子生涯簡化為一日三件事:吃飯、睡覺、觀樂舞。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餓了就吃,吃得極少,時間卻長得驚人!睡覺則全無規則,?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日總能睡個幾十次。樂舞則是十二個時辰內將《風》《雅》《頌》一首挨一首地奏將過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結束。周顯王不圈不點不評,只是聽只是看,往往是長夜競日的樂舞聲中,天子已經沉沉睡去。待舞女樂師們睡著了,周顯王卻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品評著東倒西歪的各種睡態,高興了便摸摸這個翻翻那個,不亦樂乎地獨自大笑一通。

  歲月如梭,倏忽間便過去了三十二年。

  一個英氣勃勃的王子,變成了白髮皓首的老天子,周顯王總算習慣了這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活法兒,漸漸的,那種“難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變得自然平淡起來。

  今日,周顯王卻又有些不耐。他在夢中朦朦朧朧聽到了鍾鼓樂舞和肅穆清雅的《周頌》,“執競武王,無競威烈,不顯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鍾鼓煌煌……降福簡簡,威儀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業的悠遠歌聲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嚇得樂師舞女們竟是齊齊匍匐,不敢抬頭。

  “起去起去!不關爾等事。”周顯王揮揮手,破例地點了一首《秦風》:“奏那個那個,噢,對了,《蒹葭》。”當高亢悠遠而又略帶蒼涼的樂曲奏響時,周顯王便低聲和著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漸漸的,他竟是又朦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長的呼嚕聲,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樂了?”周顯王突然睜開了眼睛,習慣了和樂入睡,他竟被這突然的寂靜驚醒了。

  “稟報我王,洛陽名士蘇秦求見。”一個領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見?”周顯王斜倚臥榻,不禁失笑:“誰?哪個名士?”

  “稟報我王,洛陽蘇秦。”

  “蘇秦是誰?洛陽還有名士?”周顯王念叨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那就,讓他,進來吧——”

  “小臣啟奏:我王當更衣正冠,升殿召見,方有王室禮儀。”領班侍女躬身勸諫。

  “罷了罷了。”周顯王不耐地揮揮手:“讓他進來吧。”

  “謹遵王命。”女官飄然出門。

  頃刻間,廊下傳來老內侍尖銳的長調,“洛陽蘇秦,進殿——!”隨著銳聲長調,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清晰有力,毫無拖泥帶水的沙沙聲。

  周顯王耳力敏銳,一聽之下竟離開臥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揮手讓樂師舞女們退了下去。

  隨著女官走過了幽暗的長廊,蘇秦眼前豁然明亮,卻又是十分的驚訝。晴天白日之下,這座大殿竟是燈燭齊明,紅氈鋪地,四面帳帷,雖然空盪蕩的,但顯然是一座富麗時新的寢宮!在洛陽王城衰頹幽暗的古典貴族的氣息中,這座小小寢宮顯得極不協調,倒象是哪個諸侯的國君寢宮。略一打量,發現中央高高的帳帷中一張長大的青銅臥榻,上面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老人,須發灰白惺忪疲憊。

  女官眼波示意,蘇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陽蘇秦,拜見我王——!”

  《周禮》定制:士之身份與百工、農人等同,不能覲見天子,即或敬賢破例,也須匍匐大拜,山呼“萬歲”。然時世變遷,戰國之世,士人已經迅速成為天下變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長,成為一個新興的文明貴族階層。於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禮”一說。名士晉見各國君主,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禮了。蘇秦遊歷天下,讀書萬卷,又是洛陽國人,自然知道覲見天子的禮儀,可是他卻竟然沒有以《周禮》參拜!蘇秦心思,是想試探這個深居簡出的周天子,對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說辭該定到何種程度?

  周顯王卻只是慵懶地一笑:“蘇秦啊,你有事麼?坐吧。”家常得象個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個樂師的坐檯一指輕聲道:“先生,請坐。”

  蘇秦正襟危坐,覺得那坐檯還留有餘溫,不禁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這裡方才有人!暗笑之間心神一定,肅然拱手道:“蘇秦敢問我王,醉死夢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請明言,天子又能如何?” 一言未了,周顯王竟打個兩三個哈欠。

  蘇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興國為本。王室衰敗,天子豈能無所作為?蘇秦以為:目前危局尚可輓回,若運籌得當,定可中興大業,恢復王權。”

  “先生高論。”周顯王沒有絲毫驚訝,便嘉許地點了點頭。

  蘇秦頓時覺得洩氣。按照他設想的對策過程,一個尖銳問題的提出,君主一定會大感興趣,追問如何中興?說辭自然就噴發而出!然則這個天子根本沒有提問的興趣,一副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無動於衷的樣子,當真大煞風景。但蘇秦的沮喪瞬間便消失了,這是出山後第一次游說,原本就沒有指望有成,試劍沽名而已,何須當真?能見到天子陳說對策,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廢?定定神,蘇秦侃侃道:“蘇秦乃我王子民,素懷赤子報國之心,中興王業,更是責無旁貸。蘇秦的方略是:策動天下二十三個小諸侯結成盟約,以周室為盟主,組成聯軍,與七大戰國並立。而後利用戰國間的利害衝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內,王權定可中興!此乃聚眾抗強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諸侯結盟,國土約占天下三分之一,人眾將近千萬,可徵發兵士八十餘萬,任何一個戰國都不足以與之抗衡。長久相持,周室王權當再度統領天下!”

  “好——謀略。”周顯王說話間又打個哈欠揉揉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英挺俊朗的名士,仿佛來了興趣,隨和的笑道:“先生,你想過沒有,以何結盟天下小諸侯?糧食、財貨、兵器、衣甲、戰車、馬匹、鐵材、銅材、金錢,王室有麼?沒有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說,二十三小諸侯天各一方,被各個大戰國擠在旮旯縫隙之中,稍有動靜,便有滅頂之災,誰敢做仗馬之鳴?”搖搖頭苦笑一聲:“蘇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蘇秦一怔,亢聲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舉起王旗,諸多難題當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也是難矣哉!”周顯王搖頭擺手,顯然不想再說下去。

  蘇秦無計可施,嘆息一聲便想告辭。周顯王卻招了一下手,讓女官扶他下了那張特大的青銅臥榻,踱著步子慨然道:“蘇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個樊余,也勸過我振作中興。非不為也,實不能也。人力能為,何待今日?子為周人,便是國士。找個大國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經是一座墳墓了,無論誰在這裡,都得做活死人。”說完便是一聲深重的嘆息。蘇秦默然,撲地一拜,便起身拱手告辭。

  “先生,且慢了。”周顯王眼睛竟有些濕潤:“王室拮據,賜先生軺車一輛,望先生為周人爭光了。”說罷竟是深深一躬。

  蘇秦大為驚訝,連忙撲地拜倒:“天子大禮,蘇秦何敢當之?謝過我王賞賜!”

  “汗顏不及,何須言謝?”周顯王擺擺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帶先生去吧,尚坊青銅軺車。”便回過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蘇秦微微一笑:“先生,請。”

  蘇秦恍然醒悟,跟著女官走出了燈燭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長廊。乍到陽光之下,兩人便同時捂了捂眼睛。待蘇秦放開手,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領翠綠的曳地絲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際,一根玉簪將長髮攏成一道黑色的瀑布,修長纖細卻又豐滿柔軟。如此簡單的衣著,如此單純的色調,在她身上卻顯出了一種非常高雅的儀態,當真令蘇秦不可思議!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紅的臉龐。

  “蘇子,請向這廂。”女子輕聲禮讓。

  一聲“蘇子”,竟使蘇秦心頭驀然一陣熱流!這不經意的稱謂改變,在蘇秦卻有一種微妙的震顫。按當世習慣,稱“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雖用於卓然大家,但在非禮儀場合,卻有著敬慕親切的意味。這種微妙,非其人其時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閃,蘇秦便拱手道:“敢問女官,如何稱謂?”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蘇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領步前行。

  “燕姬辛勞,蘇秦多謝了。”

  “敢問蘇子:洛陽城外,今夕何年?”

  蘇秦愕然止步,隨即恍然嘆息:“天上宮闕,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陽之外,早已經天地翻覆了。今歲是:齊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韓宣侯元年,趙肅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紀年已亂,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國紀年?”

  “方今燕國,情勢如何?”

  “燕國大而疲弱,法令國制沒有變革。然則,尚算安定。”

  “蘇子離周,欲行何方?”

  蘇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欲去一個最具實力的國家,一展胸中所學。“說話間不覺已到了王城府庫。這是一座有上千間堅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糧食,所有的朝貢物資及王畿尚坊製品都收藏在這裡。周平王東遷初期,這座天下第一府庫當真是滿蕩蕩盈積如山,銅幣、衣物、兵器、車輛等,多有鏽蝕腐朽而白白扔掉者。滄桑巨變,這座天子府庫便象刺破了的皮囊,倏忽間便癟縮了下來,只剩下大約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個王城,只有這裡駐守著數百名老軍。箭樓下,府庫城堡的大石門緊閉著,只留了一車之道的小門供人出入。城堡外矗立著一座司庫官署,不時有侍女內侍出入領物,倒略有些人氣。

  燕姬將一面小小的古銅令牌交司庫驗看,宣明了賞賜蘇秦的王命。

  老司庫滿面通紅,尷尬地笑著:“我王不知,封贈賞賜用的青銅軺車,惟余六輛了。還都是輪破轅裂,卻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賜車,原不在富麗堂皇。蘇子以為如何?”蘇秦不禁暗暗欽佩這個美麗女子的見識,她完全知道“王車”對於他的意義,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極是,天子賞賜,原在獎掖臣民。”

  老司庫說聲“如此請稍等片刻”,便進了府庫石門。大約半個時辰,■當■當的車聲駛出了石門道,駕車的兩匹白馬瘦骨嶙嶙,確實是毫無氣象。老司庫臉上流著細汗,將古銅令牌與鏽跡班駁的軺車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蘇秦,遞過馬韁馬鞭:“可會駕車?”

  “尚算不差。”蘇秦躬身一禮,從燕姬手中接過馬韁馬鞭:“蘇秦告辭。”

  “別忙,我送你出王城,許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牽著馬走呢。”

  古老的青銅軺車在石板地面■當咯吱地響成一片。蘇秦富家名士,對高車駿馬熟悉不過,生平第一次駕如此破舊的王車,竟然有些侷促起來,不知如何應對身旁這位美麗的女子,更不知該不該對這般王車評點一二,一時竟是無話可說。燕姬卻似乎毫無覺察,默默行走間突然問道:“蘇子家居何街?”

  “洛陽城北三十里,蘇莊。”

  燕姬驚訝了:“如何?蘇子不是國人麼?”

  蘇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變,國人出城別居已成時尚,只洛陽尚算罕見。蘇氏老宅在城內官市坊,已經做了店鋪,無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莊,定然是清爽幽靜了。”燕姬一句讚嘆,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間,蘇秦覺得面前這個高貴美麗的女子封閉在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簡直是暴殄天物!脫口而出道:“惜乎你身在禁地,否則,蘇秦當邀燕姬一遊天下!”

  “王城裡的樹葉,都難綠呢。”燕姬望著枯枝杈丫的老樹,竟是幽幽一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蘇秦慨然止步。

  燕姬卻抬頭望望王城宮墻:“蘇子,今日一別,後會有期。”

  “人間天上,何得有期?” 蘇秦悵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蘇子莫拒人於千里之外。”說完便飄然去了。

  蘇秦怔怔地凝望著那個美麗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宮墻之內,竟是良久不能移步,驀然之間,卻覺得自己在這里長久佇立很不得體,便跳上軺車■當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陽,已是日暮,眼見夕陽殘照,金碧輝煌的壯麗王城化成了紅綠相間的怪誕色塊,大片烏鴉在宮殿上空聒噪飛旋,隱隱的編鐘古樂夾雜其中,竟是一派莊嚴的沉淪,一派華貴的頹廢。蘇秦不禁感慨中來,猛然打馬一鞭,那破舊沉重的軺車便■當叮咚的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41 PM

第二章 山東雄傑

四、安邑郊野的張家母子

  離開洛陽,張儀星夜趕回了安邑。和蘇秦相比,張儀卻不能那麼灑脫地不管不顧。

  張家祖上本是附庸農戶,隸農身份。還在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的時候,張儀的曾祖有幸成了第一批脫籍的自由庶民,分到了兩百畝私田。曾祖勤奮力耕,晚年時已經成了殷實富戶。其時吳起正在魏國招募士兵,準備與秦國爭奪河西之地。張儀的大父 便投軍做了“武卒”。吳起訓練的魏武卒是步兵,必須身穿鐵片連綴的重鎧、手執長矛、身背強弓與三十支長箭並攜帶三天干糧乾肉,連續疾行一百里方算合格,是魏軍最精銳的攻堅力量。武卒的地位與騎士同等,是很難得的榮譽。在魏國變法前,隸農子弟是沒有資格做騎士與武卒的。大父本是苦做農夫,做了武卒,便念新法功德,在軍中任勞任怨勇猛作戰,幾年後便被賞罰嚴明的吳起晉升為千夫司馬,十年後又做了統轄萬卒的將軍。張家從此成為新興貴族。後來,吳起受魏國上層排擠,離開了魏國,大父便再也沒有晉升。

  再後來,父親一輩卻棄武從文,做了魏武侯時期的一個下大夫,主司鹽業。誰想在魏武侯死後,父親卻莫名其妙地捲入了混亂的權力旋渦,成了公子罌政敵中的一員。後來公子罌戰勝即位,成了魏惠王,父親一黨便慘遭塗炭。雖說是職位最小的“黨羽”,父親還是被放逐到離石要塞做了苦役。沒有三年,父親便在苦役折磨中死去了。那時侯,父親還不到三十歲,母親正是盈盈少婦,他們唯一的兒子張儀才只有三歲!大難臨頭,母親竟然沒有絲毫的慌亂,她賣掉了安邑城內的府邸,埋葬了父親,安頓遣散了絕大部分僕役,便搬到了安邑郊外的僻靜山谷。遷出後,母親切斷了與官場的所有“世交”,也切斷了與族人的一切往來,帶著幾個義僕,便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谷裡艱難謀生。

  那時侯,母親最大的事情,便是為小張儀尋覓老師。

  也是機緣湊巧。兩年後,這幽靜的山谷居然撞來了一位雲遊四海的白髮老人。老人在山溪邊遇見了唱著《詩》采藥的小張儀,問答盤桓了大半個時辰,老人便帶著小張儀找到了張家簡樸幽靜的莊園。老人說了他的名號,母親竟是喜極而泣大拜不起。老人只說了一句話:“此子難得,乃當世良才也!”便帶走了小張儀。倏忽十三年,張儀沒有回過家,母親竟然也沒有到山裡找過他。

  張儀出山歸家,不到四十歲的母親卻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嫗了。偌大莊園,只有一個老管家帶著三個僕人料理。張儀心痛不已,決心擱置功業,在家侍奉母親頤養天年。誰想母親卻是個剛強不過的女人,見張儀守在家裡不出門,便知兒子心思。一日,母親命小女僕喚來張儀,開門見山問:“儀兒,你修學十餘年,所為何來?”

  “建功立業,光耀門庭。” 張儀沒有絲毫猶豫。

  母親冷笑:“你習策士之學,卻離群索居,竟是如何建功立業?”

  “母親半世辛勞,獨自苦撐,雖是盛年,卻已老境。兒決意在家侍奉母親天年,以盡人子孝道。”張儀含淚哽咽著。

  母親正色道:“論孝道,莫過儒家。然則孟母寡居,孟子卻游說天下。孟子不孝麼?孟母不仁麼?你師名震天下,你卻不識大體,拘小節而忘大義,有何面目對天下名士?”

  “兒若離家游國,高堂白髮,淒淒晚景,兒於心何安?”沉默半日,張儀還是堅持著。

  “你隨我來。”母親拄著木杖,將張儀領到後院土丘上那間孤零零的石屋,推開門道:“這是張氏家廟。你來看,張氏祖上原是隸籍,自你曾祖開始小康發達,至今不過三代。張儀,你對著張氏祖宗靈位說話,你這第四代張氏子孫,如何建功立業?”

  看著石屋內三座木像並陪享祭祀的歷代尊長,驚訝之中,張儀又對母親產生了深深的敬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座家廟,也不知道這後院有一座家廟。按照禮法,立廟祭祖是諸侯才有的資格,尋常國人何談家廟?蘇秦可謂富裕大家了,可莊園裡也沒有家廟呵。凝神端詳,張儀明白了,這家廟一定是母親搬出安邑後建的,而且就是為了他建的!

  張氏幾遭滅門大禍,男丁惟余張儀,還不能留在身邊;建家廟而激勵後人,決意守住張氏根基,這便是母親的苦心!張儀望著白髮蒼蒼的母親,不禁悲從中來,伏地跪倒,抱住母親放聲痛哭。母親卻毫不動容,頓頓手杖道:“張氏一族是重新振興,還是二次淪落?全系你一人之身,這是大義。孝敬高堂,有心足矣,拘泥廝守,忘大義而全小節,豈是大丈夫所為?”

  張儀思忖半日,起身一禮:“母親教誨,醍醐灌頂,張儀謹遵母命!”

  從那日開始,張儀重新振作。第一件事,就是趕赴洛陽會見蘇秦。他與蘇秦做了十多年師兄弟,山中同窗修習,遊歷共沐風雨,雖非同胞,卻是情同手足。去年夏日,二人一起出山,商定先各自回歸故里,拜見父母並了卻家事後再定行止。半年過去了,自己蝸居不出,安邑幾個世交子弟邀他去大梁謀事,他也都拒絕了。如今要定策士大計,張儀第一個想見的,不是那些張氏“世交”的膏粱子弟,而是蘇秦。在張儀心目中,只有蘇秦是自己的知音,如同俞伯牙的琴中心事只有鍾子期能夠聽懂一樣。蘇秦非但志向遠大,且多思善謀,與他謀劃大業,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離開蘇莊,張儀很是振奮。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明晰計劃——先謀魏,次謀齊,再謀楚。三國之中,總有自己一展報復的根基之地。更重要的是,他與蘇秦達成的默契——各謀一方,只有呼應而沒有傾軋。蘇秦說得好:良馬單槽。有此一條,兩人便都感到了輕鬆。同別人之間的競爭,他們都不屑一顧,倆人都覺得只有對方才是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只要他們之間不撞車,縱橫天下就沒有對手!蘇秦不久就要西行入秦,自己也要立即奔赴大梁。不久,倆人的名聲就會傳遍天下,豈非快事一樁?

  快馬疾行,天未落黑時張儀便回到了安邑郊外的山谷。

  看著兒子風塵僕僕卻又神色煥發,母親臉上的皺紋第一次舒展開來。她默默地看著張儀狼吞虎咽的大嚼完畢,淡淡笑道:“儀兒,要走了麼?”

  “回母親,兒明日要去大梁,歸期尚是難定。”

  母親笑了:“尚未出門,何論歸期?娘是說,要送你一件禮物。”

  “禮物?”張儀一笑:“一定是上好的酒囊飯袋了。”

  “就曉得吃。”母親疼愛地笑笑,篤篤篤頓了幾下手杖,一個清秀少年便走了進來,向母親躬身一禮:“見過主母,見過公子。”母親便喟然一嘆:“儀兒,這孩子叫緋雲,是為娘給取的名字。六年前,這孩子餓昏在山谷裡,娘救了他。他無家可歸,娘又收留了他。這孩子聰慧伶俐,幫著娘料理家事,也粗粗學會了識文斷字。你孤身在外闖蕩遊歷,娘就讓緋雲給你做個伴當。”

  “母親……”張儀心頭一陣酸熱:“兒不能盡孝侍奉,原已不安。緋雲正是母親幫手,兒萬萬不能帶走,再添母親勞累。”

  “傻也。”母親笑道:“莊中尚有幾個老僕,不用娘操持。娘想過了,兒既為策士,周旋於諸侯之間,難保沒有不測。緋雲跟了你,緩急是個照應。這個孩子,難得呢。”

  “母親……”張儀知道母親的性格,她想定的事是無法改變的。

  三日之後,張家的一輛輕便軺車便上路了。

  軺車是母親按照父親生前爵位的規格,在安邑作坊打造的,桑木車身,鐵皮車輪,只要一馬駕拉,簡樸輕便卻又很是堅固;車蓋規格只打了四尺高,是中等爵位的軺車,既實用又不顯張揚,倒很合乎張儀布衣之士的身份。按照官場規矩,這種軺車應由兩馬駕拉,再有一名專門駕車的馭手。但戰國以來名士出遊,但凡有車者都是親自駕馭。如此,軺車便可以打造得更加輕便,只趁一人之重一馬之力。母親打造得這輛軺車也是此等時尚規格,宜於一人一馬,若加一馭手,軺車便顯滯重。但令張儀驚訝地是,這個青衣短打布帶束髮地小緋雲仿佛沒有重量,扭身飄上車轅,張儀在車廂中竟沒有任何感覺!也不見他揚鞭,馬韁只輕輕一抖,軺車便輕靈上道,轔轔飛馳,不顛不簸很是平穩。張儀不禁脫口贊道:“好車技!”少年回眸一笑:“公子過獎了。”驀然之間,張儀注意到這個小僕人竟是如此一個英俊少年!清秀明朗,雙眸生光,一頭長髮黑得發亮,若再健壯一些,當真是個美男子。張儀高聲道:“緋雲,你有姓氏麼?”

  “沒有呢。”緋雲答了一聲,卻沒有回頭。

  華夏族人的姓氏,原本便不是人人都有。夏商周三代,只有世家貴族才有姓氏,且多以封地、封爵或官號為姓,如同一個部族的統一代號。尋常國人有姓者很少,隸籍庶民就更不用說了,都是有名無姓。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身份稍高的“國人”也都有了姓,或從族中官吏尊長,或從原本的封國,或從自己所賴以謀生的行當,譬如鐵工就姓了“鐵”,等等不一而足。戰國以來,變法此起彼伏,各種奴隸紛紛成為自由平民,姓氏也就普及起來了。張儀的“張”姓,就是曾祖脫去隸籍後從了“老國人”中的姻親定的姓,至今已經四代。現下還沒有姓氏的,就是那些還沒有脫去隸籍的官奴與山野湖海的隸農、藥農、漁人、獵人等所謂賤民。而這些人在魏國已經很少,燕趙楚三國則依然很多。如此說來,這位俊僕倒有可能不是魏國人,而很可能是逃離本土到魏國謀生的饑荒遊民。心念及此,張儀也就沒有再問,他不願意這個英俊少年傷心。

  大梁、安邑是新舊兩個都城。兩地之間地官道寬闊平坦,輕便軺車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可到達。但張儀原非緊急軍情,神色疲憊的急吼吼趕到,反倒有失名士氣度,自然就不想趕得緊。日暮時分,渡過大河,他便想在南岸的廣武歇息一夜。緋雲自然是聽他安排,主僕二人便在廣武城外一家可以喂馬的小客棧住了下來。

  安頓好馬匹,緋雲問:“公子,往房間裡送飯吧,外邊人多呢。”

  張儀笑道:“人多好呵。走,外邊。”

  兩人便來到客棧大堂,只見寬大簡樸的廳堂竟是座座有人。緋雲正在皺眉,正好侍者收拾完窗口邊一張案幾,走過來殷勤地請他們入座。一落座,緋雲便向侍者吩咐道:“一葷一素,兩份湯餅。”侍者連聲答應著去了。張儀驚訝道:“緋雲,你如何知曉廣武的湯餅名吃?”緋雲笑道:“學的。主母教了我許多呢。”說著看看窗外,只見廳堂外的大院子裡蹲滿了人,盡是布衣短打,一邊嚼著乾餅一邊呼嚕呼嚕地喝著菜湯,竟是一片熱氣騰騰。緋雲詫異道:“這地方忒怪■,城小,卻車多人多,擠得象個水陸碼頭■。”

  張儀笑了:“ 這廣武,雖是黃河南岸的一座小城,卻因東南數十里有一座著名的敖倉,便生出了商旅大運。敖倉是魏國的最大糧倉,每日進出運糧的牛車馬隊絡繹不絕。但敖倉周圍十里之內都是軍營,不許車馬停留。繳糧調糧的車馬隊,便只有到最近的廣武城外歇腳打尖。時間一長,這廣武便成了敖倉的聯體根基。你看,廣武最大的怪異處,便是城外繁華,城內冷清。窗外吃喝的,是各郡縣的車役挑夫,廳堂裡用飯的,十有八九都是押運的縣吏。”

  緋雲不由肅然起敬:“公子懂得真多,緋雲長見識了。”

  張儀哈哈大笑,覺得這個俊僕當真聰慧可人。

  此時飯菜酒已經上齊,一方正肉,一盆青葵,兩碗羊肉湯餅,小小一壇楚國的蘭陵酒。緋雲對侍者說:“你去吧,我來。”便利落地打開酒壇,給張儀斟滿一碗捧到面前:“公子請。只此一壇。”張儀恍然,心知母親怕自己飲酒誤事,讓緋雲時刻提醒自己,便感慨笑道:“一壇三斤呢,只飲一半,餘下的留在路上便了。”緋雲大約沒想到公子如此好侍侯,竟是意外地高興。張儀大飲一碗,連連讚嘆,便教緋雲也來一碗。緋雲連連搖頭,說自己從來不飲酒。張儀慨然道:“丈夫同路,如何能滴酒不沾?這楚國蘭陵酒甜潤清涼,醉不了的,來!”緋雲無奈,皺著眉喝下一碗,竟是滿面潮紅,嗆得連連咳嗽。

  張儀不禁莞爾:“滿面桃花,緋雲象個女兒家呢。”緋雲大窘,臉卻是更加紅了。

  第二天太陽上山,張儀的輕便軺車駛出廣武客棧,直上官道。經過敖倉時,忽見敖倉軍營的馬道上塵土飛揚,直向官道而來。緋雲怕前行趕得太急,跟在後面又要吃落土,便停車靠在道邊,要等敖倉馬隊去遠了再走。片刻之間,馬隊從軍營中衝來,當先一面幡旗在煙塵中迎風招展,旗上分明大書一個“先”字。

  張儀驚喜,霍然站起高喊:“先兄——,張儀在此!”

  喊聲方落,馬隊驟停,當先一輛軺車便拐了過來。車蓋下,一個高冠紅服長須拂面的中年人遙遙拱手笑道:“張兄好快呵,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呢。”

  張儀已經下車,走到對方車前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勝欣慰。本說下月去大梁,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鑒諒。”

  來人也已下車,拉住張儀笑道:“無妨無妨。好在我只是引見,無須多費周折。成事與否,卻全在張兄自己了。”

  “自當如此。張儀不會連累你這個敖倉令擔保舉薦的。”

  “哪裡話來?張兄國士,我區區小吏,如何有資格擔保舉薦?”

  兩人一齊大笑,敖倉令道:“張子,並車同行如何?”

  張儀拱手道:“不必了。先兄官務在身,多有不便。到得大梁,張儀自來府上拜訪。”

  “張子既不想張揚,先轢也不勉強,大梁見。”回身登車,揚塵而去。

  待敖倉令的馬隊走遠,張儀方才登車緩行,向大梁轔轔而來。這個敖倉令先轢,祖上本是晉文公時的名將先軫。似乎應了一句古老的讖語,“名將無三世之功”,先氏後裔竟棄武從文,始終沒有大進。先轢也只做了個司土府轄下的敖倉令,算是個有實權而無高位的中爵。雖然如此,先氏的聲望猶在,先轢在大梁依舊是魏國聞人。張儀的父親也曾在司土府任事,與當時做司土府都倉廩的先轢父親同事,有通家之好,所以張儀與先轢也算得是世交了。後來張氏羈禍,搬出安邑,兩家往來也就中斷了。張儀年少入山,與這先轢從未謀面,自然也不認識了。但張儀從王屋山修習歸來,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卻已經有了名士之譽,先轢慕名拜訪,這世交便又自然恢復了。先轢為張儀引見了許多“朋友”,都是當年司土府官吏的後裔,自嘲是大梁的“司土黨”。敘談世交情誼之餘,眾人紛紛鼓動張儀來大梁做官。張儀卻只是高談闊論,並沒有接這個話題。在他心目中,魏國雖是母國,但吏治太得腐敗,正是自己這種才具之士的天敵,所以並沒有想留在魏國。再則,他對憑藉朋黨裙帶謀官謀事素來厭惡蔑視,自然也不想過深捲入到“司土黨”裡去。

  洛陽之行,與蘇秦一夜長談,張儀大受啟迪,重新審視了魏國,覺得自己不應該放棄在魏國的努力。無論如何,魏國的強大根基猶在,若能根除侈糜腐敗而重新振作,統一六國還是比其他戰國有利得多。有了這一番思謀,便在從洛陽回家的途中取道大梁,裝做無意,拜會了一個“司土黨”,酒酣耳熱間透漏了自己想在大梁謀事的想法。張儀的本心,是給自己原先的婉拒打個圓場,不想無端開罪於“司土黨”,卻並沒有請“司土黨”斡旋引見的意思。誰知對方是個官場老手,世故老到,認準了是張儀放不下名士身份而做出的委婉含蓄姿態,其實就是要“司土黨”給他修橋鋪路;“司土黨”中若有了張儀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勢力大漲,所以對張儀的清高便也毫不計較。

  消息傳開,便有了這“司土黨”首吏——敖倉令先轢回大梁為張儀斡旋的事。

  凡此種種,張儀都蒙在鼓裡。張儀走的是當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見君主,無須任何人從中引見。這種方法簡單紮實,既能充分體現名士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的風骨,又對君主的識人眼光與用人膽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則一舉公卿,不會陷於任何官場朋黨;敗則飄然另去,不會將大好光陰空耗在無休止的折衝斡旋之中。這是春秋戰國以來,實力派名士不約而同的路子。孔子、孟子、范蠡、文仲、吳起、李悝、商鞅,以及他們身後的諸多名士,幾乎無一例外地採取了這種做法。張儀一身傲骨,如何能狗苟蠅營於朋黨卵翼之下?因了這種想法以一貫之,堅定明確,所以張儀從來沒有求助於人的企圖,與誰都是海闊天空;不合多了一番心思,想消除一個無端對手,卻引出了一場額外的“援手”;偏偏張儀渾不知曉,見了敖倉令先轢也還是左右逢源地虛應故事,使先轢不得要領,竟是悻悻而去。

  一路消閒,夕陽銜山時便到了大梁。

  北門外,早有敖倉令先轢帶了“司土黨”幾個實權官員在迎候張儀,要接張儀到先轢府上接風洗塵。此時,張儀才覺得事情有些擰,好在他心思靈動,略一思忖,便吩咐緋雲驅車去安置客棧,而後在先轢府外等候自己,他則與先轢同乘一車去赴酒宴。這便是委婉地與“司土黨”保持了距離,顯示了自己的獨立。“司土黨”本來已經商定,張儀住在先轢府,覲見魏王謀官一事,由“司土黨”合力斡旋,如今見張儀如此做派,竟是大感難堪,氣氛不由便彆扭起來。

  張儀一擰,接風酒宴便顯得客氣拘謹起來。雖然張儀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照樣海闊天空,然則卻閉口不談大梁覲見之事。這在對方,便覺得大失體面,人人尷尬,便不想再與這個不識抬舉的名士著實結交,酬酢便冷淡了下來。直到酒宴結束,也沒有人提及引見舉薦之事。不到初鼓,接風洗塵便告罷了,竟是沒有一人送張儀前去客棧。張儀卻是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辭行,跳上緋雲的軺車便大笑著揚長去了。

  回到客棧,卻見緋雲已經事先關照客棧侍者備好了沐浴器具與大桶熱水。張儀在熱氣蒸騰的大木盆中浸泡,心中卻思謀著明日的說辭對策,“接風”酒宴的那點兒不愉快,也便煙消雲散了。沐浴完畢,緋雲捧來一壺冰鎮的涼茶。張儀咕咚咚牛飲而下,胸中的灼熱酒氣蕩滌一去,頓感清醒振作,便吩咐緋雲自去歇息,自己從隨帶鐵箱中取出了一卷大書,便在燈下認真琢磨起來。緋雲知道這是公子每日必做的功課,不再多說,掩上門出去了。

  這是一本羊皮紙縫製的書,封面大書《天下》兩個大字!大皮紙每邊一尺六寸有餘,攤開便占了大半張書案。竹簡時代,這種羊皮紙縫製的書算是極為珍貴的了,只有王侯公室的機密典籍與奇人異士的不傳之密,才用這種極難製作的羊皮紙繕寫。面前的這本《天下》,是老師積終身閱歷,並參以門下諸多著名弟子的遊歷見聞編寫的,書中記載了七大戰國與所存三十多個諸侯國的地理、財貨、國法、兵制、吏治、民風等基本國情,頗為詳實。更重要的是,各國都有一副老師親自繪製的地理山川圖,要隘、關塞、倉廩、城堡、官道路線等無不周詳。在當世當時,只有鬼谷子一門有能力做如此大事。因為,非但老師本人是五百年一遇的奇才異士,所教弟子也盡皆震古爍今的經緯之士;別的不說,獨商鞅、孫臏、龐涓三人,就足夠天下側目而視了!這本《天下》,就是包括了蘇秦張儀在內的這些人的心血結晶,如何不彌足珍貴?臨出山前,老師特意讓他與蘇秦各自抄寫了一本《天下》,作為特別的禮物饋贈兩人。抄完書的那天,老師親自在封皮題寫了書名,又在扉頁寫了“縱橫策士,度勢為本”八個大字,便送他們出山了。

  張儀將《天下》中的七大戰國重新瀏覽一遍,對獻給魏王的霸業對策已經成算在胸,思謀一定,倦意頓生,上得臥榻便呼呼大睡了。

  清晨起來,張儀精神奕奕。緋雲笑道:“■,公子氣色健旺,要交好運了。”張儀攬住緋雲肩頭笑道:“緋雲,不要叫公子,我又不是世家膏粱子弟,聽得不順。”緋雲驚訝:“■?卻教我如何稱呼?”張儀略一思忖道:“共車同游,就呼我張兄吧。”緋雲面色脹紅:“卻如何使得?壞了主僕名分■。”張儀揶揄道:“不知曉禮崩樂壞是時尚麼?你只管叫就是。”緋雲囁嚅道:“張,兄……我,等你回來中飯?”

  張儀大笑:“便是如此了。中飯我不定回來。你收拾好行裝車輛,也許呀,就要搬到大地方了呢。”說罷揚長而去。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42 PM

第二章 山東雄傑

五、張儀第一次遭遇挑釁

  大梁王宮今日特別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獵。陪獵大臣及內侍、禁軍從五更就開始忙起來。這是遷都大梁以來魏惠王首次出獵,王宮上下特別興奮。車輛、儀仗、馬匹、弓箭、帳篷、酒器、賞賜物品、野炊器具等等等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來。天一亮,丞相公子卬進宮檢視。他是魏王族弟,又是圍獵總帥,逐一落實細務後又調撥各路軍馬、指定各大臣的陪獵位置、確定行獵路線、委派各路行獵將軍、宣布獵物賞賜等級等等等等,又是大忙一番。一切妥當,剛好是太陽升起到城樓當空的辰時,只等魏王出宮,行獵大軍便要浩浩蕩蕩地開出。

  “大王出宮——!”大殿口老內侍一聲長呼,魏惠王全副戎裝甲胄,大紅斗篷,後邊跟著婀娜多姿的狐姬便走出了長廊。殿外車馬場的王子大臣軍兵內侍齊聲高呼:“魏王萬歲——!王后萬歲——!”魏惠王步履輕捷,矜持微笑著向三軍與大臣招手,似乎從來都是這般欣然。

  三年前丟失河西之地,而後遷都大梁,魏惠王一直很是鬱悶。龐涓戰死,龍賈戰死,公子卬竟是被商鞅俘虜了一回!魏國非但丟失了占據六十多年的黃河西岸土地,而且連河東的離石要塞與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也一併讓秦國搶占了過去。安邑屏障頓失,簡直就在秦軍的鐵蹄之下。無奈之中,提前遷都大梁,舉國上下很是灰溜溜了一陣。好在遷都大梁準備了好多年,本來就在籌劃之中,也算是朝野盡知,沒有引起很大的混亂。再說,魏國的本土也還算完整,丟失的都是祖宗奪取的秦國土地,所以還沒有動搖根本。要在其他缺乏根基的邦國,遭逢這“失地千里,喪師遷都”的重大打擊,引起內亂逼宮都是經常有的!開始,魏惠王倒也是心驚膽顫了好一陣子,後來見國人權臣尚算安定,便漸漸地緩了過來。回頭一想,竟暗自好笑,自己平定內亂於危難之中,振興國威三十年之久,縱有小敗,何至國人不容?如此一想,負罪歉疚之心頓消,精神頭兒便又振作了起來,準備好好地搜羅幾個象吳起商鞅那樣的名士大才,將失去的霸業再奪回來!

  魏惠王決意要重振雄風,便蝸居書房,宣來丞相公子卬很是謀劃了一陣子。公子卬盛讚魏王“宵衣旰食,為國操勞”;魏惠王也大是欣慰,立即覺得身為一國之君須得張弛有度;於是,公子卬的行獵主張當即被欣然採納,就有了這場“將大漲國人志氣”的狩獵舉動。

  “稟報我王——!”掌宮老內侍氣喘吁吁跑來報道:“孟子大師率門生百人,進入大梁,求見大王!”

  魏惠王大為皺眉,覺得這老夫子來得實在掃興。但這孟子乃儒家大師,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獵不見,傳揚開去可是大損聲望,魏國正當用人之際,如何拒絕得這樣一個招牌人物?思忖有頃,魏惠王對公子卬無可奈何地笑笑:“撤消行獵,儀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間,早已準備好的行獵鼓樂手列隊奏樂,王宮中門大開,魏惠王率領陪獵大臣迎出宮來,一切就便,倒是快捷非常。

  但這聲勢,卻使孟子大吃了一驚!

  孟子在列國奔波多年,來魏國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為政主張已經是天下皆知,無論大國小國,雖然無人敢用儒家執政,卻也沒有那個國家敢無故開罪於這個極擅口誅筆伐的難纏學派。時間長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奧妙,便也打消了出仕念頭,將遊歷天下看做了講學傳道的生涯。各國君主也看出了奧妙,對孟子師生也不再心懷芥蒂,而樂得為自己博個禮賢下士的名望。如此一來,儒家竟與各國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來,舉凡所過國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禮遇,比起當年孔夫子的惶惶若喪家之犬,可要氣派堂皇多了。國君不問政事,孟子也只談學問,竟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問答篇章。

  這次,孟子回歸魯國故里,路經大梁,本沒有想拜見魏惠王。畢竟,孟子對這些徒有聲勢而不涉實際的應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卻聽到一個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獵三日。孟子突發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獵,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應酬之苦,又還了魏惠王平素對孟子禮敬有加的情誼,豈不妙哉?這一手也是孔子首創。當年,孔子不想與陽貨交往,又脫不得禮儀,便故意在陽貨不在家時前去“回拜”,結果自然是兩全其美。今日之拜見魏惠王,正與孔老夫子見陽貨有異曲同工之妙,孟子還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國禮儀,知道魏國行獵的王制是“卯時出城,無擾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萬章讓車隊緩行,趕辰時到達大梁即可;此時魏王出城已經一個時辰,正好“全禮”而歸,不誤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遷都大梁後首次出獵,宣布改了王獵規制,變作“辰時出城,以利庶民觀瞻”,意在讓國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氣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來拜會,便就勢行事,大張旗鼓地開中門率群臣迎接孟子。這一番意外,如何不讓正在悠然自得的孟子大為驚訝?

  “孟老夫子,別來無恙啊?”魏惠王遙遙拱手,滿臉笑意,身後的大臣們也是一齊躬身做禮:“見過孟夫子!”

  孟子遠遠地聽見鼓樂奏起,就已經下車了,及至看見魏惠王君臣戎裝整齊地迎來,就知道自己算計不巧觸了霉頭,心中竟大是彆扭。但孟子畢竟久經滄海,立即換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笑容迎了上去,長躬到底:“孟軻何能?竟勞動魏王大駕出迎,孟軻卻無地自容也。”

  魏惠王嫻熟地扶住了孟子:“當今天下第一名士光臨大梁,為大魏國帶來文昌隆運,本王敢不盡地主之誼?”說完順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環顧左右大臣:“諸位臣僚,到大殿為孟夫子接風洗塵!孟老夫子,請。”便與孟子執手走向富麗堂皇的王宮正殿。孟子的學生們也壓根兒沒想到會有這場突如其來的隆重禮遇,一個個被禮賓官員們“侍奉”得方寸大亂。最後總算是紛紛聚合到偏殿,開始了接風酒宴。

  禮賓應酬,魏惠王向來喜歡鋪排大國氣度,場面宏大,極盡奢華。這次又是借行獵之勢接待天下大宗師,自然更不會省略。鐘鼓齊鳴,雅樂高奏,燦爛的舞女讓孟子眼花繚亂。酬酢反覆,禮讓再三,孟子卻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竟沒有往日高談闊論的興致。魏惠王卻是應酬高手,很善於找話題,見孟子落落寡歡,便關切地問起孟子在齊國的境況。孟子見問,竟不勝感慨,說已經辭了稷下學宮的館爵,準備回魯國興辦儒家學宮了。

  魏惠王大為興奮,立即力勸孟子來魏國興辦學宮,職任學宮令,爵同上卿!

  孟子卻淡然一笑:“孟軻兩鬢如霜,老驥不能千里了,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連連勸慰孟子不要歉疚,並慨然許諾,將資助孟子在魯國興辦學宮。這是一件實事,孟子倒是著實感謝了一番,氣氛便漸漸融洽熱烈起來。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動,便離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領袖天下士林,敢請為魏國舉薦棟梁大才,魏罌不勝心感。”

  孟子大是意外,這是魏惠王麼?他竟也想起了求賢?

  戰國以來,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於魏齊魯三國。魯國以儒家、墨家發祥地著稱。齊國以門類眾多號稱“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著稱。魏國則以治國名士輩出著稱,李悝、吳起、商鞅、孫臏、龐涓等皆出魏國,若再加上後來的犀首、張儀、范雎、樂毅、尉僚,魏國簡直可以稱為名將名相的故鄉與搖籃。雖然群星如此璀璨,魏國的光芒卻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國湧現的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兩代用了一個李悝、半個吳起而使魏國崛起於戰國初期以外,從魏惠王開始,魏國就再也留不住人才了。

  孟子很清楚,舉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國修學若干年為榮耀。事實上,魏國才是真正的名士淵藪。魏國若要著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數網羅天下名士於大梁。然則,天下事忒煞奇怪!魏惠王的魏國竟成了名士的客棧,往來不斷,卻無一駐足!孟子本人也是終身奔波求仕的滄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裡?要他薦舉賢才原也不難,非但自己門下盡有傑出之士,就是法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薦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學宮的荀子、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後起之秀莊辛、魯仲連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誠意地委以重任麼?禮遇歸禮遇,那與實際任用還差著老遠呢。有魏罌這樣的國王,公子卬這樣的丞相,誰要給魏國薦賢,那必是自討沒趣。但無論如何,公然的求賢之心,孟子卻是不好掃興的。

  思忖有頃,孟子肅然拱手:“魏王求賢,孟軻欽佩之至。然則,孟軻多年來埋首書卷,與天下名士交遊甚少,急切間尚無治國大才舉薦,慚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後但有賢才,薦於本王便是。”魏惠王極有氣度地笑著。

  殿中突然一人站起:“啟奏我王,臣有一大賢舉薦。”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倉令先轢!他素來不喜歡小臣子搶班奏事,先轢雖是名將之後,畢竟只是個司土府低爵臣工,哪來大賢可薦?但方才公然向孟子求賢,此刻也不好充耳不聞,於是矜持地拉長了聲調:“諺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敖倉令職司細務,也有大賢之交?卻是何人啊?”

  “啟奏我王,”先轢走出一步拱手高聲道:“臣雖職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與名士賢才尚有交往。臣所舉薦之人,乃齊國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遊學大梁,機不可失。”

  “惠施?何許人也?噢——,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安邑做過幾天上大夫麼?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轉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曉也。”

  孟子見魏國官場竟有人薦舉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國下力斡旋所致,心下便對這種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為然。但孟子在公開場合卻也不能計較這些,惠施畢竟還不算徒有虛名之輩,便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國人,久在稷下學宮致力於名家之學,持‘合同異’之論,確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說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無疑,便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國正是用人之際。先轢,明日即帶惠施隨同行獵,本王自有道理。”

  “謹遵王命!”先轢興奮了,應答得格外響亮。

  正在此時,總管老內侍匆匆進殿,“稟報我王,名士張儀求見。”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皺起了眉頭巡視大殿:“張儀何許人也?誰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幾位重臣齊聲回道:“臣等不知。”末座中的先轢與左右對視會意,也齊聲答道:“臣等不知。”

  “舉朝不知,談何名士?賞他五十金罷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見。”

  “魏王且慢。”孟子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這個張儀,雖則未嘗揚名於天下,然則孟軻卻略有所聞。他與蘇秦同出一隱士門下,自詡縱橫策士。魏王不妨一見,或能增長些許見識。”

  “好吧。孟夫子既有此說,見見無妨。”魏惠王大度地揮揮手:“讓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年輕士子悠然進殿,舉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一領黑色大袖夾袍,長髮鬆散地披在肩上,頭上雖然沒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卻隱隱透出一種偉岸的氣度;步履瀟灑,神態從容,在貴胄滿座的大殿中非但絲毫不顯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氣。士子從容地躬身做禮:“安邑士子張儀,參見魏王。”

  魏惠王卻大皺眉頭,冷冷問:“張儀,你是魏人,卻為何身著秦人衣色?”

  這突兀奇特的一問,殿中無不驚訝!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為大國之王,婦人一般計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時卻見張儀不卑不亢道:“張儀生地乃魏國蒲陽,與秦國河西之地風習相盡,民多黑衣。此無損國體,亦不傷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覺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著張儀高聲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當大魏朝野振作,圖謀復仇之際,魏國子民便當惡敵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敵國服色而棄我根本,大義何在?”

  張儀滿懷激情而來,迎頭就碰上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問,心中頓時膩歪,及至聽得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辭的滑稽斥責,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論,當真令人噴飯。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乾肉,公則只能喝菜湯;秦人好兵戰,公則只能鬥雞走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則只能做鰥夫絕後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話音未落,大殿中已轟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厲害,一口酒“噗!”的噴到了下手公子卬的臉上。公子卬面色脹紅,本想發作,卻見魏惠王樂不可支,頓時換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臉酒水的跟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於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聲更響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機變之士,常伴身邊,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帶著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當得一個弄臣也。”

  張儀本傲岸凌厲之士,長策未進卻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驟然上衝,欲待發作,腦海中卻油然響起老師蒼老的聲音:“縱橫捭闔,冷心為上”,瞬息間便冷靜下來,正色拱手道:“魏王為國求賢,大臣卻如此怠慢,豈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卻道:“張儀啊,孟夫子說你乃縱橫策士,但不知何為縱橫之學?”

  “魏王,”張儀見涉及正題,精神振作,肅然道:“縱橫之學,乃爭霸天下之術。縱橫者,經緯也。經天緯地,匡盛霸業,謂之縱橫。張儀修縱橫之學,自當首要為母國效力。”

  “經天緯地?匡盛霸業?縱橫之學如此了得?”魏惠王驚訝了。

  孟子卻冷笑著插了進來:“自詡經天緯地,此等厚顏,豈能立於廟堂之上?”

  “孟夫子此話怎講?倒要請教。”魏惠王很高興孟子出來辯駁,自己有了迴旋餘地。

  孟子極為莊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謂縱橫一派,發端於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張孟談游說韓魏而滅智伯,後如犀首游說燕秦。如今又有張儀、蘇秦之輩,後來者正不知幾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無義理,行無準則;說此國此一主張,說彼國彼一主張,素無定見,唯以攫取高官盛名為能事。譬如妾婦嬌妝,以取悅主人,主人喜紅則紅,主人喜白則白;主人喜肥,則為饕餮之徒;主人喜細腰,則不惜作踐自殘;其說辭之奇,足以悅人耳目,其機變之巧,足以壞人心術!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執掌國柄,豈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辯之士,一席話慷慨激昂義正詞嚴,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國君臣雖覺痛快,卻也覺得孟子過份刻薄,連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晉”的功臣名士張孟談也一概罵倒,未免不給魏國人臉面。然則,此刻卻因孟子對的是面前這個狂士,便都不做聲,只是盯著張儀,看他如何應對?

  事已至此,張儀不能無動於衷了。他對儒家本來素無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學問,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見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長,要狠狠給這個固步自封的老夫子一點顏色!只見張儀悠然轉身對著孟子,坦然微笑:“久聞孟夫子博學雄辯,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也。”

  “國士守大道,何須無節者妄加評說?”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過了頭去。

  突然,張儀一陣哈哈大笑,又驟然斂去笑容揶揄道:“一個惶惶若喪家之犬的乞國老士子,談何大道?分明是縱橫家鵲起,乞國老士心頭泛酸,原也不足為奇。”

  此言一出,孟子臉色驟然鐵青!遊歷諸侯以來,從來都是他這個衛道士斥責別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為“乞國老士子”?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喪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嚴!孟子正要發作,卻見張儀侃侃道:“縱橫策士圖謀王霸大業,自然忠實與國,視其國情謀劃對策,而不以一己之義理忖度天下。若其國需紅則謀白,需白則謀紅,需肥則謀瘦,需瘦則謀肥,何異於亡國之奸佞?所謂投其所好言無義理,正是縱橫家應時而發不拘一格之謀國忠信也!縱為妾婦,亦忠人之事,有何可恥?卻不若孟夫子遊歷諸侯,說遍天下,無分其國景況,只堅執兜售一己私貨,無人與購,便罵遍天下,猶如娼婦處子撒潑,豈不可笑之至?”

  “娼婦處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個忍不住擊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興奮,索性象酒肆博彩般喝起“彩”來。

  魏惠王大感意外:這個張儀一張利口,與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對手!便好奇心大起,笑問張儀:“有其說必有其論,‘娼婦處子’,卻是何解啊?”

  張儀卻是一本正經道:“魯國有娼婦,別無長物,唯一身人肉耳。今賣此人,此人不要。明賣彼人,彼人亦不要。賣來賣去,人老珠黃,卻依舊處子之身,未?個中滋味。於是倚門曠怨,每見美貌少婦過街,便惡言穢語相加,以洩心頭積怨。此謂娼婦處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輕輕地一齊驚嘆,臣子們一則驚詫這個年輕士子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二則又覺得他過分苛損,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頭,孟老夫子竟是簌簌發抖欲語不能,便覺得有點兒不好收拾。孟夫子畢竟天下聞人,在自己的接風宴會上被一個無名士子羞辱若此,傳揚開去,大損魏國!想到此處,魏惠王厲聲道:“豎子大膽,有辱斯文!給我轟了出去!”

  “且慢。”張儀從容拱手:“士可殺,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縱橫家全體,張儀不得不還以顏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記,張儀為獻霸業長策而來,非為與孟夫子較量而來。”

  魏惠王愈發惱怒:“陰損刻薄,安得有謀國長策?魏國不要此等狂妄之輩,轟出去!”

  “既然如此,張儀告辭。”大袖一揮,張儀飄然而去。

  緋雲在客棧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張儀昨夜換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裝,清理了客棧房錢,直到晌午過後還沒來得及吃飯。一想著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緋雲就興奮不已。在張家多年,緋雲深知老夫人對公子寄託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錦榮歸,那張家就真的恢復了祖先榮耀!老夫人便可搬來大梁,緋雲自己也能在這繁華都市多見世面,豈非大大一件美事?漸漸的日頭西斜,衣服曬乾了,張儀還沒回來。緋雲想,遲歸便是吉兆,任官事大,豈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將行裝歸置到軺車上,趕車到客棧門前等候張儀,免得到時忙亂。

  正在等候,便見張儀大步匆匆而來。緋雲高興地叫了一聲“張兄!”卻見張儀一臉肅殺之氣,不禁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張儀看看緋雲,倒是笑了,“走吧,進客棧吃飯,吃罷了上路。”

  “你還沒用飯?那快走吧。”緋雲真是驚訝了,便將軺車停在車馬場,隨張儀匆匆進了客棧大堂。

  剛剛落座,一個小吏模樣的紅衣人走了進來,一拱手便問:“敢問先生,可是張儀?”張儀淡淡點頭:“足下何人?”紅衣人雙手捧上一支尺余長的竹筒:“此乃敖倉令大人給先生的書簡。”張儀接過,打開竹筒抽出一卷皮紙展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張兄滷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願再做謀劃。”張儀淡漠地笑笑:“煩請足下轉復敖倉令:良馬無回頭之錯,張儀此心已去,容當後會。”紅衣人驚訝地將張儀上下反覆打量,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開口,徑自轉身走了。張儀也不去理會,自顧默默飲酒。緋雲靈動心性,看樣子便知道事情不好,便一句話不問,只是照應張儀飲酒用飯,竟連自己也沒吃飯都忘記了。

  從客棧出來,已是日暮時分。緋雲按照張儀吩咐,駕車出得大梁西門,卻再也不知該去哪裡?便在岔道口慢了下來。

  “緋雲,洛陽。”張儀猛然醒悟,高聲笑道:“讓你去看個好地方,走!”

  緋雲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順著官道向正西轔轔而去。見張儀似乎並沒有沮喪氣惱,去的又是自己做夢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陽,緋雲也高興起來,高聲道:“張兄,天氣好■。晚上定有好月亮,趕夜路如何?”

  “好!”張儀霍然從車廂站起:“月明風清,正消得悶氣!”於是扶著傘蓋銅柱,望著一輪初升的明月,揮著大袖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也——!”

  “張兄,這是《詩》麼?好大勢派!”

  張儀大笑:“《詩》?這是莊子的《逍遙游》!‘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大哉莊子!何知我心也?”

  緋雲一句也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萬里”“水擊”“垂天”一類的很勢派的辭兒感染得笑了起來,飛車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覺得痛快極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43 PM

第二章 山東雄傑

六、函谷關外蘇秦奇遇

  從洛陽王城回來後,蘇秦一直悶在書房裡思忖出行秦國的對策。

  自覺胸有成算,他走出了書房,卻發現家人似乎都在為他的出行忙碌:蘇代蘇厲兩個小弟為他籌劃文具,上好的筆墨刀簡裝了一隻大木箱,還夾了一疊珍貴的羊皮紙;在外奔波經商的大哥竟然也回來了,從洛陽城重金請來兩名尚坊工師,將周王特賜的那輛軺車修葺得華貴大方,一望而知身價無比;利落的大嫂與木訥的妻子給蘇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也滿蕩蕩裝了一隻大木箱。

  “好耶!二叔終歸出來了,看看如何?”大嫂指著衣箱笑吟吟問。

  “有勞大嫂了,何須如此大動干戈?”舉家鄭重其事,蘇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著拽了一句文辭兒:“這次啊,你是謀高官兒做,光大門楣,不能教人家瞧著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實厚道,就能掙幾個錢養家。蘇氏改換門庭,全靠二叔呢!”

  蘇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蘇秦若謀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來了?”

  大嫂連連搖手,一臉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亂說。準定是高車駟馬,衣錦榮歸!”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著吧。” 蘇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說,蘇代匆匆走來:“二哥,張儀兄到了,在你書院等著呢。”

  “噢?張兄來了?快走。”蘇秦回頭又道:“相煩大嫂,整治些許酒菜。”

  “還用你說?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揮手。

  到得瓦釜書院外,蘇秦遠遠就看見散髮黑衣的張儀站在水池邊,一輛軺車停在門外,一個少年提著水桶,仔細梳洗著已經卸車的馭馬,倒是一派悠閑。蘇秦高聲道:“張兄好灑脫!”張儀回身笑道:“如何有蘇兄灑脫?足未出戶,便已是名滿天下了!”倆人相遇執手,蘇秦笑道:“張兄來得正好,我後日便要西出函谷關了。走,進去細細敘談。這位是?”張儀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緋雲,見過蘇兄。”緋雲放下水桶走過來一禮:“緋雲見過蘇兄。”蘇秦驚訝笑道:“啊,好個英俊伴當!張兄游運不差。走,進去飲酒。”緋雲紅著臉道:“我收拾完就來,兩位兄長先請了。”

  過得片刻,又是大嫂送來酒菜,蘇代蘇厲相陪,加上緋雲共是五人。酒過三巡,寒暄已了,張儀慨然道:“蘇兄,我一路西來,多聽國人贊頌,言說周王賜蘇兄天子軺車。不想這奄奄周室,竟還有如此敬賢古風?蘇兄先入洛陽,這步棋卻是高明!”

  蘇秦釋然一笑:“你我共議,何曾想到先入洛陽?此乃家父要先盡報國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這個危世天子,並非‘昏聵’二字所能概括。一輛軺車價值幾何?卻並非每個國君都能辦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輛天子軺車,愧煞天下戰國!”張儀拍案,竟是大為感慨。

  蘇秦心中一動,微笑道:“軺車一輛,何至於此?莫非張兄在大梁吃了閉門羹?”

  張儀“咕!”的大飲了一爵蘭陵酒,擲爵拍案道:“奇恥大辱,當真可恨也!”便將大梁之行的經過詳說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問我張儀有何王霸長策,便趕我出宮!一個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禮遇麼?”

  蘇秦素來縝密冷靜,已經聽出了個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張兄何恨?大梁一舉,痛貶孟子,使魏王招賢盡顯虛偽,豈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余,張儀之名將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學雄辯著稱天下,豈是尋常人所能罵倒?遇見張兄利口,卻竟落得灰頭土臉!傳揚開去,何等名聲?究其實,張兄彰的是才名,實在遠勝這天子軺車也!”

  張儀一路行來,心思盡被氣憤湮沒,原未細思其中因果,聽得蘇秦一說恍然大悟,便開懷大笑道:“言之有理!看來,你我這兩個釘子都碰得值。來,浮一大白!”說著提起酒壇,親自給蘇秦斟滿高爵,兩人一碰,同時飲乾,放聲大笑。

  這一夜,蘇代、蘇厲等早早就寢。蘇秦與張儀卻依然秉燭夜話,談得很多,也談得很深,直到月隱星稀,雄雞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張儀辭別,蘇秦送上洛陽官道。拙樸的郊亭生滿荒草,二人飲了最後一爵蘭陵酒,蘇秦殷殷道:“張兄,試劍已罷,此行便是決戰了,你東我西,務必謹慎。”

  “你西我東,竟是背道而馳了。”張儀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為敵國,戰場相逢,卻當如何?”

  “與人謀國,忠人之事。自當放馬一搏。”

  “一成一敗,又當如何?”

  “相互援手,共擔艱危。生無敵手,豈不落寞?”

  張儀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擔艱危。這便是蘇張誓言!”伸出手掌與蘇秦響亮一擊,長身一躬,一聲“告辭”,便大袖一揮,轉身登車轔轔而去。

  送走張儀,蘇秦回莊已是日暮時分。連日來諸事齊備,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蘇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兩件事:一是拜見父親,二是辭別妻子。父親與妻子,是蘇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對待的兩個人。父親久經滄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談,沒有正事從來不與兒子閒話。所以每見父親,蘇秦都必得在自己將事情想透徹之後;對妻子的慎重則完全不同,每見必煩,需要蘇秦最大限度的克制,須得在很有準備的心境下見她,才維持得下來。

  一路上蘇秦已經想定,仍然是先見父親理清大事,再去那道無可迴避的敦倫關口。

  蘇莊雖然很大,父親卻住在小樹林中的一座茅屋裡。母親於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親雖娶得一妾,卻經常與妾分居,獨守在這座茅屋裡。從陰山草原帶回來的那隻牧羊犬黃生,倒成了父親唯一的忠實夥伴。黃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個莊園,便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後,任誰逗弄也不去理會。父親商旅出家,黃生便守侯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踏進這座茅屋,連父親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氣得大嫂罵黃生“死板走狗”!蘇秦倒是很喜歡這隻威猛嚴肅的牧羊犬,竟覺得它的古板認真和父親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著初月,蘇秦來到茅屋前,老遠就打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幾乎同時,黃生低沉的嗚嗚聲就遙遙傳來,表示它早已經知道是誰來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場院,黃生已經肅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對著蘇秦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好,我就站在這裡了。”話音剛落,黃生便回頭朝著亮燈的窗戶響亮的“汪!汪!”了兩聲,接著便聽見父親蒼老的聲音:“老二麼?進來吧。”蘇秦答應道:“父親,我來了。”黃生便喉嚨嗚嗚著讓開路口,領著蘇秦走到茅屋木門前,蹲在地上看著蘇秦走了進去,才搖搖尾巴走了。

  “父親。”蘇秦躬身一禮:“蘇秦明日西去,特來向父親辭行。”

  父親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簡,“嗯”了一聲沒有說話。蘇秦知道父親脾性,也默默站著沒有說話。片刻之後,父親將竹簡闔上:“千金之數,如何?”

  “多了。”雖然突兀,蘇秦卻明白父親的意思。

  “嗯?”父親的鼻音中帶著蒼老的滯澀。

  “父親,游說諸侯,並非交結買官,何須商賈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來。”父親的話極為簡潔。

  “父親,”蘇秦決然道:“百金足矣。否則,為人所笑,名士顏面何存?”

  父親默然良久,喟然一嘆,點了點頭:“也是一理。”

  蘇秦知道,這便是父親贊同了他的主張,便撇開這件事道:“父親高年體弱,莫得再遠行商旅。有大哥代父親操勞商事,足矣。兒雖加冠有年,卻不能為父親分憂,無以為孝,惟有寸心可表,望父親善納。”

  父親還是“嗯”了一聲,雖沒有說話,眼睛卻是晶晶發亮。良久,父親拍拍案頭竹簡:“最後一次。可保蘇氏百年。大宗。須得我來。”說完這少見的一段長話,父親又沉默了。

  蘇秦深深一躬,便出門去了。與父親決事從來都是這樣,話短意長,想不透的事不說,想透的事簡說。蘇秦修習的藝業,根基便是雄辯術,遇事總想條分縷明地分解透徹,偏在父親面前得濾乾曬透,不留一絲水氣,不做一分矯情,否則便無法與父親對話。曾有好幾次,蘇秦決定的事都被父親寥寥數語便顛倒了過來,包括這次先入洛陽代替了先入秦國;事後細想,父親的主張總是更見根本。蘇秦少年入山,對父親所知甚少,出山歸來,對父親也是做尋常商人看待。包括國人贊頌父親讓他們三兄弟修學讀書的大功德,蘇秦也認為,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心罷了,並非什麼深謀遠慮。可幾經決事,蘇秦對父親刮目相看了。這次,父親居然能贊同他“百金入秦”而放棄了“千金”主張,當真是奇事一樁!父親絕非只知節儉省錢的庸常商人,只有確實認同了你說的道理,他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在平常,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今日居然變成了事實。雖然,蘇秦還沒有體驗過說服諸侯的滋味,但在他看來,說服一國之君絕不會比說服父親更難,今晚之功,大是吉兆!

  懷著輕鬆平和的心情,蘇秦來見妻子。

  這座小院落,才是他與妻子的正式居所。父親秉承了殷商後裔的精細,持家很是獨特。每個兒子加冠成婚後,便在莊園裡另起一座小院居住,且不配僕役,日常生計便是各對夫婦獨自料理。從大賬上說,蘇氏是一個整體大家。從小賬上說,蘇氏卻是一個個小家,恰似春秋諸侯一般。如此之家,省去了諸多是非糾紛,竟是非常的和諧。蘇秦從來不理家事,只覺得父親是為了省卻麻煩,也不去深思其中道理。

  將近小院,蘇秦看見了燈光,也聽見了機杼聲聲,頓時放慢了腳步。

  母親病危將逝時,父親做主給他娶過了妻子。那時侯,蘇秦還在山中修習,父親沒有找他回來奔喪守孝,他自然也無從知曉自己已經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是洛陽王城裡一位具有“國人”身份的工師的女兒,端莊篤厚,勤於操持,很是討老父親與掌家大嫂的歡心。及至蘇秦歸來,面對這個比自己還大兩歲的生疏女子,其尷尬是可想而知的。按照蘇秦揮灑獨行的個性,很難接受這個對自己相敬如賓的陌生妻子。但是,這是母親臨終時給自己留下的立身“遺產”,是父親成全母親心願而做出的選擇,如何能休了妻子而擔當不孝的惡名?對於蘇秦這種以縱橫天下諸侯為己任的名士,名節大事是不能大意的,身負“不孝”之名,就等於葬送了自己!當年,吳起身負“殺妻求將”的惡名,天下竟是無人敢用。“不孝”之名,幾乎就等於“不忠”!一個策士如何當得?反覆思忖,蘇秦終於默默接受了這個妻子。但蘇秦卻常常守在自己的瓦釜書院,極少“回家”與妻子盡敦倫之禮。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父親、大哥、大嫂與所有的家人,都從來不責怪或提醒蘇秦;甚至妻子自己,也從來不到書院侍奉夫君;在蘇秦的生活中,似乎根本沒有一個妻子的存在。

  如今要去游說諸侯,不知何年歸來,全家上下視為大事。惟獨妻子依然故我,只是默默地幫著大嫂為蘇秦整理行裝,見了蘇秦也依然是微笑做禮,從來不主動問一句話。蘇秦突然覺得心有不忍,也從家人欲言又止的語氣與複雜的眼神中,悟到了他們對自己的期待。夫妻乃人倫之首,遠行不別妻,也真有點兒說不過去……

  機杼聲突然停了,妻子的身影站了起來,走了出來,卻掌著燈愣怔在門口:“你?你……有事麼?”

  “明日遠行,特來辭別。”蘇秦竭力笑著。

  妻子的眼睛亮晶晶地閃爍著,手中的燈卻移到了腋下,她的臉驟然隱在了暗影中:“多謝……夫君……”

  “我,可否進去一敘?”蘇秦的心頭突然一顫。

  “啊?”妻子的胸脯起伏著喘息著:“你,不是就走?夫君,請……”

  藉著朦朧的月光和妻子手中的燈光,蘇秦隱約看見了院子裡整潔非常:一片茂密的竹林前立著青石砌起的井架,井架前搭著一片橫桿,上面晾滿了漿洗過的新布;井架往前丈余,便是一棵枝葉茂盛的桑樹,樹下整齊擺放的幾個竹籮裡傳來輕微的沙沙聲;東手兩間當是廚屋,雖然黑著燈,也能感到它的冷清;西手四間瓦屋顯然是機房和作坊,墻上整齊地掛著耒鋤鏟等日常農具,從敞開的門中隱約可見一大一小兩架織機上都張著還沒有完工的布帛;上得北面的幾級台階,便是四開間三進的正房。第一進自然是廳堂,第二進是書房,第三進便是寢室。輕步走進,蘇秦只覺得整潔得有些冷清,似乎沒有住過人的新房一般。

  妻子將他領到廳堂,侷促得滿臉通紅:“夫君,請,入座吧。我來煮茶,可好?”

  蘇秦還沒有從難以言傳的思緒中擺脫出來,迷惘地點點頭,便在廳中轉悠。妻子先點起了那盞最大的銅燈,廳堂頓時亮堂起來;又匆匆出去找來一包木炭,跪坐在長大的案幾前安置好鼎爐、陶壺、陶杯,便開始煮茶。蘇秦已經稍許平靜下來,便坐在妻子對面默默地看著她煮茶。明亮的燈光照著窘迫的妻子,蘇秦竟有些驚訝了!這個他從來沒有正眼細看過的妻子,竟然很美!五官端正,額頭寬闊,體態婀娜豐滿,雖然不是櫻桃小口,稍厚的嘴脣與稍大的嘴巴配在滿月般的臉龐上,卻也溫厚可人;一身布衣,一頭黑髮,不加絲毫雕飾,卻自然流漏出一副富麗端莊的神態;若在春日踏青的田野裡,如此一個布衣女子唱著純情的《國風》,灑脫無羈的蘇秦說不定便要追逐過去,忘情地唱和盤桓……

  “啊!”妻子低低的驚呼了一聲。窘迫忙亂的她,竟被鼎爐燙了手指!

  蘇秦恍然醒過神來,不禁關切道:“如何?我看看。”拉了妻子的手便要端詳,妻子卻緊張地抽了回去,歉意笑道:“茶功生疏了,夫君鑒諒。”

  這一下,蘇秦也略有尷尬,笑道:“擦少許濃鹽水,會好一些的。”

  “夫君,你卻如何知曉此等細務?”

  “山中修學,常常遊歷,小疾小患豈能無術?”

  “啊——”妻子抬頭望著蘇秦:“那……夫君須得珍重才是。”

  蘇秦笑笑:“這個自然。”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看著妻子緊張得額頭上滲出了晶晶細汗,臉頰上也有慌亂中沾抹上的木炭黑印,蘇秦心中一動,猛然想用自己的汗巾給她沾去汗水,拭去木炭灰!手已觸到汗巾,看著妻子正襟危坐一絲不苟的神色,卻又無論如何拿不出手來,沉吟再三道:“不要煮茶了,說說閒話吧。”

  “夫君初歸,當有禮數,豈能簡慢?”妻子低頭注視著鼎爐,聲音很輕。

  “一日,能織幾多布?”蘇秦想找個話題。

  “一日丈三,三日一匹。”

  “家道尚可,何須如此辛勞?”
  “家道縱好,亦當自立。夫君求學累家,為妻豈能再做累贅?”

  “一朝功成名就,自當報答家人。”蘇秦既感歉疚,又生感慨。

  妻子卻只默默低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你信不過蘇秦?”

  妻子搖搖頭:“居家康寧,原本無此奢求。”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使蘇秦頓時生出索然無味之感。從總角小兒開始,蘇秦就是個胸懷奇志的孩童,與木訥的哥哥迥然有異。在他五歲時,父親用殷商部族的古老方法為兩個兒子做“錢卜”——這是殷商部族試驗小兒經商才能的一種方法——根據總角小兒朦朧冒出的“天音”,決定給他請何等商人為師?聰敏靈動者大體學行商(長途販運),木訥本份者大體學坐賈(坐地開店)。父親拿出五十金,放置在廳中長案上,將兩個兒子喚到面前,指著燦燦發光的一盤金餅問:“給你兄弟每人五十金,如何用它?”八歲的哥哥紅著臉道:“置地,建房,娶妻。”小蘇秦卻繞著金餅轉了一圈,童聲昂昂道:“華車駿馬,周遊天下!”父親不禁大為驚訝,覺得小兒志不可量,才產生了後來與尋常商家迥然相異的種種苦心。十多年修學遊歷,在曠世名師的激勵指點下,蘇秦更是心懷天下志在四海,成了雄心勃勃的名士。與張儀一樣,他最喜歡讀莊子的《逍遙游》,常掩卷慨然:“生當鯤鵬九萬里,縱南海折翅,夫復何憾?”他最瞧不起的,便是那種平庸自安的凡夫俗子,常嘲笑他們是“蓬間雀”。尋常與人接觸,他本能的喜歡那種縱然平庸但卻能解悟名士非凡志向,並對名士有所寄託的俗人。譬如大嫂,對蘇秦奉若神明般地崇拜,口口聲聲說二叔要帶蘇家跳龍門。蘇秦就不由自主地有幾分喜歡,連大嫂的聒噪也覺得不再那麼討人嫌了。蘇秦最厭煩的,就是那種自己平庸但還對名士情懷不以為然,對名士也淡然無所依賴的俗子。

  想不到,妻子恰恰便是這樣一個人!

  她克盡妻道,恪守禮數,安於小康,竟是不追慕更大的榮華富貴,對夫君可能給她帶來的魚龍變化,也顯然有一種淡漠。片刻之間,蘇秦對妻子那種因生疏而產生的一種神秘一絲敬慕一縷衝動,也煙消雲散了。驀然之間,他覺得妻子很熟悉,熟悉得已經有些厭倦了。

  “還有諸多準備,我就告辭了。”蘇秦站了起來。

  妻子正在斟茶,窘迫地站了起來:“夫君……禮數未盡,請,飲杯茶,再走。”

  “好吧。”蘇秦接過陶杯,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水,放下杯子:“善自珍重,我走了。”

  妻子默默送到門口,臉龐依然隱沒在燈影裡,“夫君……可有歸期?”

  “成事在天,難說呢。”大袖一揮,蘇秦的身影漸漸隱在朦朧的莊園小道裡。

  那一點燈光,卻在門庭下閃爍了很久很久。

  天色一亮,蘇秦的軺車就駛出了洛陽西門。

  兩個時辰後,蘇秦渡過洛水,沿大河南岸的官道向函谷關進發了。蘇秦是兩匹駿馬駕拉的青銅軺車,堪稱高車駿馬。三弟蘇代認為,天子賞賜的軺車不能沒有良馬相配,便說動大哥,在將軺車修葺得煥然一新後,又買了兩匹雄駿的胡馬駕車。按照蘇代的做法,大哥還要給蘇秦配一名高明的馭手以壯行色。可這些都被蘇秦堅執拒絕了。按照蘇秦本意,這輛天子軺車雖然銅鏽班駁,輪廂鬆動,然卻是六尺車蓋的大臣規格,氣魄自在,只須將車輪車廂修葺堅固即可;目下既然已經整修得燦爛如新,也不可能復舊了,便也作罷;再有駿馬御手,搞成天子特使一般的氣象,便太過招搖了,若使風習質樸的秦人側目而視,豈不弄巧成拙?所以,蘇秦堅持自己親自駕車,不要馭手,也不要童僕。

  如今一上官道,這高車駿馬便大大顯出了非凡氣度——車聲轔轔純正,馬行和諧平穩,高高的青銅車蓋下,蘇秦的大紅斗篷隨風飄搖,掠過商旅的隊隊牛車,引來路人驚嘆的目光與時不時的喝彩,當真是灑脫名士!

  日暮時分,到得函谷關外。但見兩山夾峙,關城當道,車輛行人皆匆匆如梭,要忙著在閉關之前進關出關。蘇秦第一次經函谷關入秦,不禁住車道邊,凝神觀望。這時的函谷關已經回到秦國將近十年,關城整修得雄峻異常,關門只有一洞,城墻箭樓卻有百步之寬。關城上黑色的“秦”字大旗隨風招展,女墻垛口的長矛甲士釘子般一動不動;關下門洞前百步之遙,排列著兩排甲士,一名帶劍軍吏一絲不苟,認真地盤查著出入車輛行人的貨物與照身帖,一邊不斷正色拒絕著華貴商人塞過來的錢袋,並高聲宣示:“秦法不容賄賂,商賈勿得犯法!”道邊有幾家客棧店鋪,門前已挑起了風燈。其中一家風燈上大書“渭風古寓”,顯然便是最講究的一家,時有準備安歇在城外的行人車馬,便紛紛駛進了客棧。

  觀望一番,蘇秦覺得井然整肅,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蘇子別來無恙?”

  蘇秦回頭,卻見自己車後站著一個面戴黑紗通體黑衣的人,不禁大為驚訝:“足下可是與我說話?”

  “函谷關下,還有第二個蘇秦麼?”

  好熟悉的聲音!蘇秦猛然醒悟,一躍下車:“你是?燕……”

  “噓——”黑衣人搖手制止:“請蘇子移步,到客棧說話。”

  “好,我將車停過去。”

  “函谷關下,道不拾遺。不曉得麼?”

  蘇秦興奮歉然的一笑,將馬韁丟開,便跟著黑衣人來到道邊那家最大的渭風古寓。雖是道邊客店,卻也整潔寬敞,毫無齷齪之感。穿過兩進客房便來到後院,只見院門有兩名帶劍軍士守護,見了黑衣人竟肅然躬身,蘇秦不禁驚訝莫名。進得大門,只見庭院中赫然搭著一座軍帳,帳外院中游動著幾名甲士。蘇秦大惑不解,卻也不問,跟著黑衣人一直走進了正房。

  “蘇子請入座。”黑衣人招呼了一句,便進了隔間,片刻出來,卻變成了髮髻高輓紅裙曳地的一個美麗女子!站在廳中,默默微笑地看著蘇秦,臉上卻是一片紅暈。

  “燕姬?”蘇秦驚嘆著站起來:“你如何到得這裡?欲去何方?”

  “莫急。”燕姬嫣然一笑,對門外高聲道:“給先生上茶。”

  一個侍女應聲飄入,輕盈利落地托進銅盤將茶水斟妥,又輕盈地飄了出去。恍惚之間,蘇秦仿佛覺得又回到了洛陽王城那陳舊奢靡的宮殿。

  侍女退去,燕姬在蘇秦對面跪坐下來,便是一聲嘆息:“蘇子,我已奉王命,嫁於燕公了。”

  蘇秦恍然大悟,怔怔道:“噢——,賜親北上?省親南下?”

  “天子特使賜親。北上。”燕姬淡淡笑道:“周禮廢弛,他們又都與我相熟,蘇子莫得拘泥。燕姬等在這裡,就是要見你一面的。”

  蘇秦總有一種恍惚若夢的感覺。自從洛陽王城與這位天子女官不期而遇,就直覺這個女子非同尋常,鑲嵌在自己的記憶裡揮之不去。一夜,蘇秦竟夢見自己高車駿馬身佩相印回到了洛陽王城,飄飄若仙的燕姬飛到了他的車上,隨他雲裡霧裡地隆隆去了……倏忽醒來,兀自怦怦心跳,覺得自己夢見這遙遠飄忽的女官實在荒唐!想不到今日竟能在函谷關外與她相逢,更想不到,此時的她已經成了燕國國君的新娘!

  一個美麗的夢中仙子,倏忽之間竟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世俗貴夫人。那飄渺的夢幻,在蘇秦心底生成了一種空盪蕩的失落,化成了一聲難以覺察的輕聲嘆息:“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驟然之間,燕姬的雙眼朦朧了。蘇秦輕聲吟誦的《國風》,她自然是聽見了。那本是洛陽王城的布衣子弟唱出的失意情歌,歌者追慕春日踏青的美麗少女,卻因身份有別而只能遙遙相望!那第一句便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南方的樹木啊,雖然高大秀美,卻不要想在她的樹蔭下休憩……當年,這首真誠雋永的情歌一傳進王城,便打動了無數嬪妃侍女的幽幽春心,燕姬自然也非常熟悉,而今,蘇秦喃喃自語般地吟誦,在燕姬聽來卻是振聾發聵!

  燕姬緩緩起身,走到廳中琴台前深深一躬,打開琴罩,肅然跪坐,琴弦輕撥,歌聲便隨著叮咚琴音而起:

  南有喬木, 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 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蘇秦的恍惚迷離,在美妙的琴音歌聲中竟是倏忽散去了。他從琴音歌聲中品出了燕姬的同一番心曲——君之於我,亦是“南有喬木”!心念及此,蘇秦大感慰籍,空盪蕩的心田忽然便被一層溫暖彌漫開來。燕姬款款走來,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已經隨著琴聲歌聲消失了。她跪坐案前,平靜地微笑著:“蘇子,我在此相候,為的是問君一言,請君三思而答。”

  蘇秦認真地點點頭。

  “你可願去燕國?”

  蘇秦驚訝地看著燕姬,卻是良久沉默。倒不是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而是想不到燕姬如何能想到這樣的去向?莫非是她向燕國國君推薦了自己?不可能。未曾入燕,何得進言?那莫非是周天子借“賜親”之機向燕國舉薦了自己?依周王個性與處境,也不大可能。但無論如何,蘇秦對功業大事還是有決斷的,他思忖著便搖搖頭:“燕國太弱,了無生氣,不能成就王霸大業。”

  “蘇子評判,自然無差。”燕姬毫無勸說之意:“日後,蘇子若有北上之心,我當助君一臂之力,諒無大礙。”燕姬說完自己的意思,便默默看著蘇秦。

  蘇秦慨然一嘆:“燕姬有如此胸懷,蘇秦刮目相看了。然則,蘇秦只能去秦國。只有秦國,堪當大業。”

  “若秦國不用蘇子呢?”

  蘇秦爽朗大笑:“我有長策,焉得不用?燕姬但放寬心也。”

  “既然如此,雲遊到燕,蘇子須來會我。”

  “從今而後,蘇秦可能再沒有雲遊閒暇了。”突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不能心有旁騖,留戀這樣一個諸侯夫人,便平靜笑道:“便當出使燕國,也無由會晤國君夫人也。”

  燕姬默然有頃,卻淡淡笑道:“蘇子車馬太過奢華,留一匹馬於我,可否?”

  “大是。”蘇秦連連點頭:“我一路頗覺不安呢。乾脆,你換我一輛軺車如何?”

  “這有何難?”燕姬很高興,她本來想委婉地幫蘇秦糾正有損名士高潔的氣象,不想蘇秦竟如此痛快自責,便可想見高車駿馬定是家人所為,心念及此,燕姬多了一份欣慰,起身拍掌,對門外走進的一個內侍總管吩咐道:“將店外道邊那輛華車趕進來,換一輛王車,再留下一馬,車上行囊妥為移過。仔細了。”

  “謹遵夫人命。”內侍總管快步去了。

  燕姬輕鬆笑道:“函谷關日落閉關,雞鳴開關,蘇子可與我做一夜之飲,如何?”

  “恭敬何如從命?”蘇秦愉快的答應了。

  燕姬命人打開了天子賞賜的一壇邯鄲趙酒,請渭風古寓烹制了一鼎肥羊燉與幾樣秦菜,特以純正的秦風筵席做了二人的告別小宴。更重要的,當然是為了給蘇秦壯行。倆人默默飲得幾爵,醇冽的趙酒便使他們如醉如癡,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將開來,綿綿不斷而又感慨良多,話題寬泛,卻又似乎緊緊圍繞著某個圓圈,說得很多很多,竟是不覺雄雞三唱,函谷關的開關號角已經悠揚迴盪了。

  蘇秦酣暢大笑,向燕姬慷慨一拱,便跳上青銅軺車,轔轔進入了函谷關。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38 PM

第三章 西出鎩羽

一、新人新謀棄霸統

  第一次,嬴駟遇到了令他難以決斷的微妙局面。

  上卿犀首鄭重上書,提出了完成秦國霸業的具體方略——立即稱王,一年內攻取三川,三年內吞滅三晉,五年內統一中原,十年內廓平四海!就嬴駟本心而論,很是讚賞犀首方略橫掃山東六國的大氣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業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這夢寐以求的輝煌,嬴駟就有一股本能的衝動。可是仔細揣摩,總覺得有些虛處。畢竟,嬴駟在磨難之際對秦國境況有過長期的踏勘思索,認定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後雖然國力大長,但與掃滅六國所應當擁有的實力,還有不小距離。基於這一判斷,他確實沒有立即奮起與山東六國決戰的想法。然則,犀首作為天下名士,絕非輕言冒進之輩,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當有所依據。莫非是當局者迷,自己低估了秦國力量?或者山東六國腐朽透頂,確實已經不堪一擊,而秦國君臣卻閉鎖不知?反覆思忖,嬴駟竟是不能決斷。

  最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下詔太傅嬴虔、上大夫樗裡疾、國尉司馬錯三人在三日之內,各自上書對犀首方略作出評判。嬴駟其所以不召集朝會議決,是因為將如此經國大策驟然交朝會眾議,紛紛揚揚,傳到山東六國反而打草驚蛇。萬一此策可行,反而讓山東六國有備無患,豈非大大輕率?再則,朝會之上,大臣易於受人誘導啟發,更有許多臣工量勢附和,反而不容易將事情利害說透。單獨上書,則上書者必要有深徹思索,且可免去當面相爭的諸多顧忌,利害剖陳必然徹底;若三位肱股大臣上書相合,見諸朝會便是一場激勵朝野的定策部署,與朝議論爭大不相同。嬴駟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留下憑證,測試誰在這迷茫難決的歧路口見事更深透眼光更遠大,更可作為秦國未來的真正棟梁?

  三日之中,嬴駟忐忑不安。茲事體大,關乎他畢生功業能否登峰造極,實在令他不能閒適以對。雖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靜穩健,但貼身內侍卻從他進食減少、寢枕夢囈、書房長踱中覺察到了他的焦躁,一個個謹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聲響,偌大宮廷竟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駟隱隱約約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斷有錯,希望看到三位大臣異口同聲的贊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統一華夏,成為與夏禹商湯周武齊名的一代聖王!

  新君嬴駟的不安還沒有持續到第三天,一卷書奏先行送到,卻是太傅嬴虔的上書。

  嬴虔的上書很短,主張也很明確:東出函谷關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圖謀;犀首所議,勢在必然,無須自疑多議;然後便是慷慨請戰:“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國恥,每每熱血沸騰,願自領一軍,東出函谷關與三晉首戰,立我大秦國威!”

  嬴駟讀罷,覺得不得要領,不禁嘆息了一聲。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軍猛將,也頗具政事頭腦,若非他的堅實支持,公父當初的即位以及後來的變法,都是不可能穩當的。包括自己誅殺商鞅、平定叛亂、肅清世族、站穩根基,如果沒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樣不可能順利。然則,公伯就象大多數老秦元勛一樣,耿介固執,恩怨分明,任何時候說起與中原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齒,任何時候說出關作戰,都踴躍萬分,既不想能不能打勝,更不問打得是不是時候。老秦部族長期奮戰自保,做諸侯立國後,又遭遇山東諸侯蔑視而長期掙扎圖存,數百年的閉鎖奮爭傳統,使老秦臣工大多養成了狹隘激烈的個性——疏離於天下大勢之外,耿耿於秦國苦難之中,但凡對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書也大體上循了這條路子,先君圖謀——國恥所在——熱血沸騰——堅請一戰。

  嬴駟的特殊閱歷,使他能夠清楚看到老秦人的這種缺陷,如此做去,圖小霸足矣,圖天下差矣。從長遠謀劃著眼,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種盲目喊打的一片呼應,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動方略,從而決定秦國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候大打出手?看來公伯並沒有冷靜下來,也許,在這件事情上,他永遠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第四日清晨,卯時剛到,上大夫樗裡疾的書奏便送到了,嬴駟立即閉門展卷:

  臣啟國君:犀首之策,大長秦國志氣,實堪稱道。然臣捫心靜思,以為尚有可商榷處:其一,山東六國,其勢未衰:齊國實力大增,已取代魏國而成第一強國。魏楚兩國實力尚在。趙韓燕三國,大弱之後正圖恢復,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國實力,只可謂強出任何一國,不可謂以一敵六。若倉促東出,敵國相援,以一敵二尚可,以一敵三則勝算極小。其三,秦國內治尚有諸多難事:人口不足以擴充大軍,良田不足以長資軍食,新法尚未在隴西、北地及收復之失地生根。大戰一起,綿綿無期,傾國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斷言。有此者三,大業似當徐徐圖之,不可期盼於朝夕之間。至於秦國目下之攻守方略該當如何?臣尚無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後奏。臣樗裡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駟掩卷嘆息了一聲。

  樗裡疾的上書是一面性的,只對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實際上是從三個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稱王東進,統一六國”的方略。這幾條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擺便立即顯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駟對秦國的透徹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應該說,樗裡疾的眼光還是足以勝任治國大任的。

  但是,樗裡疾卻沒有提出秦國應該採取的行動方略,使嬴駟總覺得空盪蕩的。如果既不採納犀首方略,卻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還不是盲人瞎馬?嬴駟需要的,也是秦國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夠振作國人激勵士氣指引大道的興國方略。譬如在公父時期,商君提出的“變法強國,雪我國恥”,一直激勵秦國朝野發奮了二十多年!如今開始了一個新生代,國家已強,國恥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標激勵國人,激勵自己。若無此急迫,當時犀首隻說出了十六個字,嬴駟如何竟能當殿封他為上卿?樗裡疾畢竟久居郡縣之職,缺乏對天下大勢的鳥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責備於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駟以為,對司馬錯的上書也不能期望過高。樗裡疾身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籌劃出切實大計;司馬錯畢竟軍人,縱是名將之後,又豈有此等籌劃全局之才?看來,此事還得與犀首商議,請他象商君那樣:先行將秦國勘察一遍,再重行謀劃,也未嘗不可……

  “稟國君:國尉府呈來司馬錯上書。”傍晚時分,掌書捧著一卷竹簡輕步走進書房,“噢?”嬴駟稍許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馬錯竟有了上書?嬴駟一陣興奮,便要立即看看這個國尉如何說法?內侍挑亮大燈,又在書案頂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銅人座燈,書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駟立即打開了竹簡:

  臣啟君上:犀首方略,倚重軍爭,看似遠圖,實為近謀。近謀者,必以當下國力為根基。秦國新軍尚未擴充,以五萬之眾欲吞滅天下,難矣哉!秦國元氣雖成,然不足以對抗六國之力。以臣確算,欲東出大戰,非三十萬精兵不能言勝。而擴充軍力、訓練士卒,非兩年不能完成。另則,秦國目下之可耕良田,唯關中近百萬畝,余皆山地廣漠,無以提供數十萬大軍長期征戰之軍糧。故此,犀首之謀,近不可行。

  秦國方略,可做兩期:前三年預期,後十年動期。三年之內,韜晦猛進,暗拓國土,充實國力,整軍經武,是為預期方略。三年之後,大舉東出,遠圖可謀。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不思寸功,無以成大業。願君上冷靜思之。

  臣司馬錯謹上 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駟闔上竹簡。

  “嘩——”嬴駟又不自覺的打開竹簡。

  整整一個時辰,嬴駟一動不動的反覆琢磨。終於,他霍然起身:“備車出宮,國尉府!”

  國尉府的後園很是奇特。司馬錯正在這裡忙碌。

  四棵大樹上掛著八盞風燈,照得樹下一片“山川”溝壑分明。司馬錯手中拿著一支丈桿,凝神繞著這片“山川”踱步鳥瞰,不斷用丈桿度量著山頭、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數字,等旁邊的一名軍吏記錄完畢,便又是一陣沉默審量,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國尉,司馬錯的夢想,是成為馳騁疆場的一代名將。戰國時期的國尉,並不是實際上的三軍統帥,而只是處置日常軍務的武職大臣。尋常時日,國尉在丞相府節制下要做的是:徵召兵員、訓練新兵、籌備軍資軍食、打造兵器裝備、統籌要塞防務等等,並不領兵打仗;遇有戰事,統兵出征的上將軍才是真正的軍隊統帥;國尉府,只是統帥的後方官署而已。按照傳統,國家的上將軍一職平常是不設置的,只在戰事來臨的時候才選定任命。但進入戰國之世,大仗連綿,軍爭不斷,上將軍便逐漸成為常設重職,其爵資與統攝國政的丞相相等,足見其地位顯赫!初期魏國的吳起和繼任的龐涓,便始終是上將軍;後來的齊國上將軍田忌、燕國上將軍樂毅、趙國上將軍廉頗與李牧、楚國上將軍項燕、秦國的三代上將軍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統兵大戰中湧現出的赫赫名將!司馬錯想做的,正是這樣的名將,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國尉。

  然則,命運卻偏偏讓他做了國尉!

  司馬錯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將國尉做得出色,總想給自己統兵出戰留下退路。幾次議事,卻發現國君並沒有將自己當做尋常軍政臣子對待,而頗有倚重之意。司馬錯猛然悟到,自己錯了!眼下,秦國統兵出戰的資深上將軍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車戰時期的名將,對如今的步騎野戰已經很生疏了,加之閉門十三年足不出戶,要勝任新軍統帥幾乎已經不可能。當此之時,自己必然會成為秦國的統兵將領,然則自己資望尚淺,且沒有統兵大戰的煌煌軍功,驟然授予上將軍大任,在素有軍爭傳統的秦國,必然引起非議;國君先授自己爵位較低的國尉之職,既不誤事,又無非議,可謂用人獨到,自己如何能懈怠軍政?

  一旦豁然,司馬錯便開始了對秦國的深究謀劃。

  司馬錯出身兵家,祖上本為齊國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時齊景公時的名將,百戰沙場,軍功卓然,封為齊國司馬。田穰苴晚年寫了一部兵法,傳抄傳讀者皆以習慣的官稱冠名,呼為《司馬穰苴兵法》 。這是春秋時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後來的《孫子兵法》竟是早了數十年!子孫以此揚名,便也姓了司馬。後來,司馬一族在齊國動盪中沉淪式微,輾轉曲折的遷徙到了洛陽王畿,以示對田氏奪政的不滿和對天子王室的忠誠。

  誰知世事多變,王畿迅速萎縮,司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晉後又成了韓、魏爭奪的目標。為了避戰,司馬一族又遷徙到了函谷關外的黃河南岸。後來,魏國吞併了秦國的河西地帶,司馬一族便被魏國官府遷徙到了函谷關內做“鎮撫之民”。秦獻公時,秦國一度反攻到函谷關,將魏國“鎮民”全數遷徙到秦國腹地。司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到司馬錯出生,司馬一族已經是三代秦人了。司馬錯十九歲應召從戎,加入秦國新軍,從騎士做到十夫長、百夫長、千夫長。在商鞅收復河西的大戰中,司馬錯獨領千騎夜襲黃河東岸的離石要塞,一舉成功,拔掉了魏國在河東的最大根據;又馬不停蹄的長途奔襲函谷關,一戰從魏國手中奪回了秦國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斷了魏國華山大營的退路!商鞅對這位青年千夫長的用兵才能大為驚嘆,立即破格晉升司馬錯為函谷關守將。在秦國歷史上,鎮守函谷關為秦軍第一要務,守將歷來由公族大將擔任。而今,這一重任竟交付給剛剛三十歲出頭的司馬錯,足見商鞅對司馬錯的器重。非但如此,臨刑前,商鞅還將司馬錯鄭重推薦給新君嬴駟,終於使這顆將星冉冉升起。

  司馬錯要謀求的,是一條紮實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謀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響,最大特點便是不“就兵論兵”,而是“據勢論兵”。《司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別是《形勢篇》、《權謀篇》、《陰陽篇》、《技巧篇》。其中只有《技巧》一篇是純粹論兵,其餘三篇都是論述戰地用兵之外的廣闊基礎。這是司馬兵家獨有的深邃兵謀。司馬錯從少年時代便浸淫于先祖兵法,心無旁騖,思考用兵之路從來與人不同。這次是他第一次擔當大任,第一次從一個國家的角度尋求用兵出路,自然對兵事之外的整體形勢尤為關注。他的第一舉措,便是吃透國力。除了國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長史府做了不厭其煩的查詢,對秦國的土地、賦稅、人口、國庫、生鐵、糧食、馬匹、兵器等等,都一一了然於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斷——三年之內,秦國沒有同時擊敗兩個戰國的能力,也就是沒有全面東出爭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國在三年之內應當如何動作?兵事上是否無可作為?

  按照尋常思路,全面東出,就要冒與六國聯手作戰的風險,如果沒有抗御至少三國聯兵的實力,就當穩妥採取守勢,待實力具備時再魚躍而出。然則,司馬錯的過人之處正在這裡,他不想讓秦國裝備精良的五萬新軍三年無事,空耗大量財貨糧食!對於秦國這樣方興未艾的強國,又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精兵閒置三年是無法忍受的。對於一個名將,三年無戰也是無法忍受的。他要謀劃一條出路,出奇制勝,打能打之仗,縮短積聚國力的時間!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經大體上醞釀成熟。但是他多謀深思,不喜歡在“大體有致”的時候和盤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長策,激發了他更加認真的揣摩自己的方略。

  別出心裁的司馬錯,在國尉府後園修造了一大片縮小的秦國邊境地形,整天站在這片“山川”前凝神發怔。國君的詔書送到他手裡時,他的思路已經到了用兵的細微末節。直到國君限定的第四天午後,他才開始坐在書案前動筆上書。書簡送走,他又來到後園對這些細微末節做最後的核查。司馬錯的穩健,正在於清醒冷靜,深諳再宏大巧妙的謀兵方略,如果沒有細微末節的精確算計,同樣會招致慘敗這樣的基本道理。

  “稟報國尉:國君駕到,已進大門!”一名軍吏匆匆走來急報。

  司馬錯一驚,卻是來不及細想,丟下手中丈桿便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後園石門,卻見國君只帶著一名老內侍迎面走來。

  “國尉司馬錯,參見國君!”

  “免禮了。”嬴駟笑著虛扶了一把:“燈火如此明亮,國尉在做灌園叟?”

  司馬錯不慣笑談,連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興?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駟大感興趣,大步走到風燈下,略一端詳便驚訝的“啊”了一聲:“國尉,這不是秦楚邊界麼?”

  “國君好眼力。這正是秦國商於與楚國漢水地區。”司馬錯從軍吏手中接過丈桿指點著。

  嬴駟心中一嘆,此地使他飽受磨難,焉得不熟?仔細再看:“西邊呢?”

  “這一片是巴國,這一片是蜀國,這道橫亙的大山是南山。”

  嬴駟目光炯炯的盯住司馬錯:“國尉揣摩這片奇險邊地,卻是何意?”

  “臣想謀劃一場秘密戰事,可立即著手。”司馬錯語氣很是自信。

  “秘密戰事?尚能立即著手?”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君上,臣雖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戰方略。但秦國數萬精銳新軍,亦當有所作為,不能閒置空耗。為此,臣欲在兩年之內發動兩場奇襲,拓我國土,增我人口,充實國力。”司馬錯顯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慮之中,竟忘記了請國君到正廳敘話。

  嬴駟卻更是專注,盯著一片“山川”頭也不抬:“奇襲何處?這裡麼?”

  司馬錯手中的丈桿指向秦楚交界處:“君上請看,這條河流是楚國漢水,南與江水相距千里。江漢之間,雖是山地連綿,然卻溫暖濕潤,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許多了。漢水之南二百三十六里,便是房陵,楚國西部重鎮。更要緊者,房陵的房倉儲糧三百六十餘萬斛,幾於魏國的敖倉相匹。臣以為,第一戰可奇襲房陵,奪過這片寶地!”

  “有幾成勝算?”嬴駟的聲音都喑啞了。

  “八成。”司馬錯硬生生咽回了“九成”兩個字,坦然道:“其一,房陵與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國向來畏懼魏齊兩國,而蔑視秦國,其最大的糧倉,不敢建在毗鄰魏國的江淮之間,也不敢建在毗鄰齊國的泗水之間,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游的姑蘇地帶,只因東南的越國雖已成強弩之末,卻素來與楚國不和;這房陵地帶,僻處兩江之間的山谷盆地,與郢都所在的雲夢大澤相距僅六百餘里,水路運糧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國的商於郡,窮山惡水,多少年來不駐守軍隊。楚國認為這裡最安全,便在這裡修建了最大的糧倉。”

  嬴駟怦然心動:“家門有大倉,好!再說。”

  “其二,房陵守備虛弱,是楚國弱地。”司馬錯長桿一圈秦楚邊界:“天下皆知,秦國的用兵路子歷來是東出函谷關。楚國從來沒有想過秦國會打到房陵,所以軍備松懈之極,房倉只有五千輜重兵,只是用於協助糧食吐納,幾乎沒有任何戰力。其三,時間對我軍極為有利。郢都大軍要馳援房陵,山地行軍,至少須十日方能到達。旬日空余,對於秦軍來說,足以占領房陵所有關隘要塞。其四,楚國援軍不足懼。楚國沒有新軍騎兵,車兵與水軍又無法施展,能開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國的步兵恰恰最弱,戰力與秦國銳士不可同日而語。有此四條,臣以為勝算當有八成。”

  這一番透徹實在的侃侃論述,嬴駟立即掂來了分量,不禁大喜過望。但他素來深沉,面上卻是振奮中不失冷靜:“兩成不利,卻在於何處?”

  “舉凡戰事,皆有利弊兩端。”司馬錯的丈桿又指向了那片連綿山川:“其一,山地不利於騎兵馳騁,須得步兵長途奔襲;若遇急風暴雨、山洪爆發等緊急險情,我軍兵員可能銳減。其二,奇襲貴在出其不意,若有洩密,大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來就很機警的嬴駟,笑著拉住司馬錯的手:“還是到廳中說話,墻太薄。”

  司馬錯恍然:“臣粗疏無禮,君上恕罪。”趁著拱手做禮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將嬴駟讓在前邊:“君上請。”

  來到正廳,嬴駟堅持讓司馬錯與自己一案對坐,燈下咫尺,促膝相談,直到雄雞高唱東方發白,猶自意興未盡。司馬錯又詳述了第二場奇襲戰,目標是巴蜀兩個邦國,方略是奪得楚國房陵後就地屯兵休養並訓練山地戰法,一旦準備妥當,立即輕兵奔襲。嬴駟本來不諳兵事,但他素來細心多思,竟一連串提出了十多個具體困難,詢問司馬錯如何解決?司馬錯雖然謀劃縝密,還是對國君的細緻入微深感驚訝,便一一對巴蜀國情、巴蜀地形、道路選擇、兵士裝備、糧草供應、作戰方式、雙方兵力戰力對比、占領後如何治理等等,做了詳盡回答。嬴駟聽得極為認真,很少插話,更沒有點頭搖頭之類的可否表示。

  “此兩戰若開,需要多少兵力?”這是嬴駟的最後一問。

  司馬錯知道國君的擔心所在,明白答道:“兩場奔襲戰,臣當親自為將,只需兩萬步兵銳士足矣。新軍三萬鐵騎,分駐函谷關、武關、大散關,只做相機策應,重在防備北地胡人南下擄掠。至於山東六國,臣以為彼等自顧不暇,兩三年內絕然無力覬覦秦國。”

  嬴駟一陣大笑,登上軺車轔轔去了。

  三日後,嬴駟在鹹陽大殿朝會上宣布:國尉司馬錯巡查關隘防務時日較長,離都期間,國尉府公務交由上大夫樗裡疾一併署理。國中大臣,竟是誰也沒有在意這個變動。國尉視察防務,本來就是份內職責所在,況乎秦國收復河西之地後也確實需要大大整肅各個要塞隘口,自然需要花費時日,豈能朝夕就了?

  犀首卻覺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他來秦國,獻上的是“稱王圖霸,統一天下”的大計。按此大計方略,秦國應擴整大軍準備東出,才是目下急務。而擴整大軍,正是國尉職責所在,是國尉最不能離所的重大時刻;而今國尉卻突然去視察“防務”,實在莫名其妙!視察關隘防務雖說也是正常,然則此舉此時與“霸統”大計南轅北轍,卻是極不正常。莫非秦國要採取守勢,拋棄他的“霸統”大計?否則,如何解釋司馬錯的作為?

  司馬錯新貴失勢,受了國君冷落被變相貶黜?不可能。如果那樣,上大夫樗裡疾或者自己,總應有一人擔負擴整大軍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離都,做的又是與“霸統”大計毫無關聯的事,“霸統”所急需的大計籌劃也泥牛入海……種種跡象,還能說明什麼呢?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兒。身為天下名士,謀劃之功歷來都是功業人生的根基。謀劃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國不用自己的“霸統”大計,自己在秦國就是寸功皆無,自然也就黯然失色,還有何面目居於上卿高位?象他這樣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楊朱學派的“利己不損人”準則,素來講究“無功不受祿,受之則無愧”,若大計不被採納,留在秦國必然令天下人失笑;若厚著臉皮留在秦國,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也只能是大失其長……想想還不如早日離去,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秦公的真實意圖究竟如何?畢竟還沒有水落石出,匆忙離去,似乎又大顯浮躁。反覆思忖,犀首決意晉見國君,而後再決定行止。犀首歷來是名士做派,灑脫不拘細行。此時進宮,不坐那氣度巍巍的青銅軺車,卻是快馬一鞭,徑直飛馳鹹陽宮。

  嬴駟正在湖邊練劍,聽得犀首請見,立即收劍迎了出來。尚未走出湖邊草地,高冠大袖的犀首已經快步而來,迎面一躬:“臣犀首,參見秦公。”

  “上卿何須多禮?來,請到這廂落座。”

  綠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長案和鋪好的草席,旁邊的木架上掛著嬴駟的黑色斗篷和一柄銅鞘長劍,石案上擺著一隻很大的陶盆和兩隻陶碗。來到石案前,嬴駟笑道:“上卿可願品嘗我的涼茶?”犀首心思一動道:“一國之君,如此粗簡,臣欽佩之至。”嬴駟大笑搖頭:“積習陋俗,與君道無乾,上卿卻是謬獎了。”說著拿起陶盆中長柄木勺,將兩隻陶碗打滿紅綠色的茶水:“來,共飲一碗。”

  國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再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國君動手,便雙手捧起一碗遞上:“秦公請。”又自己端起一碗,一氣飲下。茶水入口,但覺冰涼清冽微苦微甜,胸中悶熱的暑氣竟一掃而去!

  犀首不禁大為讚嘆:“好茶!臣請再飲三碗。”

  嬴駟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賞識,也算見了天日。來,多多益善!”說著便又親自用木勺為犀首打茶。

  牛飲三碗,犀首笑道:“謝過秦公,臣有一請。”

  “噢?”嬴駟以為犀首要談正題,斂笑點頭:“上卿但講。”

  “請秦公賜臣涼茶炮製之法。”犀首竟是肅然一躬。

  嬴駟不禁莞爾:“此等涼茶,本是商於山民田中勞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與粗茶葉入水,大鍋混煮片刻,注滿陶灌,便放置於陰涼石洞;次日正午,由送飯女子連同飯籮挑到田頭,供農夫牛飲。上卿欲長飲之,不怕落人笑柄?”

  “秦公已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懼人笑?”

  “說得好!”嬴駟雙掌一拍,對走來的老內侍吩咐道:“將煮制涼茶的傢什並一擔粗茶,即刻送到上卿府。”

  “謝過秦公,臣今夏好過矣。”犀首拱手稱謝,倒是著實高興。

  “可本公的夏天,卻是大大的不好過呢。”嬴駟的揶揄笑意中頗有幾份親切。

  “秦公何難?臣當一力排遣。”犀首本就灑脫,此時更是豪爽。

  嬴駟開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稱他為“秦公”,而不是秦國臣子慣常用的“國君”或“君上”。戰國以來,臣子對國君的稱謂本無定制,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誰也不會計較。但如犀首這般,按照王制諸侯的規格生生稱為“秦公”的,確實不多。依據周禮分封制,諸侯封國分為三等:公國,國君稱“公”;侯國,國君稱“侯”;伯國,國君稱“伯”。其餘領有五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男”等,不足以成為邦國諸侯,自然不在諸侯序列。春秋時代,這種等級稱呼還算流行,是公就稱公,是侯就稱侯,是伯就稱伯,尤其是使節覲見異國之君,這種稱謂必須顧及。然進入戰國以後,邦國等級大亂,楚、魏、齊三國已經自稱王國,國君的稱謂等級也就名存實亡了。期間微妙的變化,是各國臣子對自己的國君也不再明確的以老規格稱呼,而模糊的變為“君上”或“國君”這樣的事實稱號。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是給本國國格的“晉級”留下廣闊的餘地,而不再自我拘泥於“公”或“侯”。

  當此之時,犀首這般連國號(秦)帶爵號(公)一齊稱謂,便是極為罕見了。

  嬴駟何等機敏?自然不會忽視這個經常出口的稱謂禮節。他明白,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國還是個二等戰國,應該稱王晉級,圖霸統大業。今日犀首匆匆而來,雖並未急於切入正題,但一有機會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便不言自明!

  嬴駟對犀首的個性做過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過甚,對國君的待賢禮遇極為看重,喜歡國君移樽就教,而絕不會急迫的獻策並敦促國君實施。,要正題深談,就要自己主動。因為在犀首看來,入國主動獻策已經在先,剩下的就是國君明斷,他只要覺得自己探清了國君之“斷”,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糾纏。

  作為國君,嬴駟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問,他便就勢說開:“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國之軍力、國力倉促間不能匹配。嬴駟苦思無解,豈不大大難過?”

  “秦公之難若在此處,臣以為不難。”犀首的雙眸驟然發亮。

  “上卿教我。”嬴駟座中深深一躬。

  “舉凡霸統大業,必有準備期間,任誰不能一僦而就。此謂預則立,不預則廢,其要害在於決斷。早斷早預,遲斷遲預,不斷不預。依臣之見,秦國可在一年之內做好一切預備。其一,秦國人口已與齊國大體相當。加之秦國民氣高漲,半年之內徵集十五萬大軍並非難事。再有半年訓練,二十萬銳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國民眾富庶,國庫飽滿,已直追魏齊兩國,軍資糧草兵器的籌集,亦在舉手之間;其三,秦國有北地郡與胡地相接,又有隴西草原河谷,戰馬來源大大優於中原,一年內建成十萬鐵騎,應不是難事;其四,國尉司馬錯乃兵家名將之後,臣已詳知其在河西之戰中的用兵才能,堪為秦國統兵上將;其五,秦國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國無可比擬!有此五條,霸統大業,何難之有?”犀首一口氣說了五條,目光炯炯的看著國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國必得一番認真準備。”嬴駟明明朗朗的肯定了犀首的主張,話鋒一轉:“然則,這準備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著犀首驚訝的目光,嬴駟微笑道:“上卿姑且聽嬴駟算算大賬,可否?”

  “臣洗耳恭聽。”犀首倒真想聽聽國君的盤算。

  “其一,擴軍在於人口。就總數而言,秦國人口目下與齊國相當,大體不到八百萬,青壯男丁當在七八十萬左右。按照三丁抽一的成法,可成軍二十餘萬。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計算的。然則,秦國人口分布與中原戰國大有不同,有三處人口不能徵兵:一,是北地郡與胡地接壤,素來是國府不駐軍,而由庶民結兵抵禦,若在北地徵兵,無異於自毀長城。二,是隴西戎狄部族不能徵兵。隴西有近百萬游牧族人,悍勇善戰,是秦國抵禦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飄忽無定,仿佛隱藏在天際雲海,往往在毫無徵兆的情勢下遮天蔽日的壓來,惟戎狄這樣的馬上部族可以針鋒相對,其兵員戰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復的河西之地不能徵兵。公父、商君與河西父老有約:十年之內唯變法,不徵賦稅不徵兵;而今河西收復剛剛五年,國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縣窮山惡水,歷來減徵減賦,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來,所餘兵員之地,惟有關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眾將近四百萬,青壯男丁四十萬左右。關中農耕為秦國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體可徵兵十萬左右。即或不將原有的五萬新軍記在徵兵之內,也只能得兵十五萬。要大出山東,卻是差強人意。上卿以為然否?”

  犀首凝神傾聽,不禁對這位秦國新君生出了一股朦朧敬意。他在列國做官數十年,接觸的國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奮明君,但只要談及國情國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認的強悍君主魏惠王與齊威王,也是無丞相不談國情,如秦公嬴駟這般對國情數字隨手捻來,如數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絕無僅有!

  “犀首願聞其二。”犀首絕非知難而退的尋常之輩,他要徹底弄清國君的打算。

  “秦國府庫尚需充實,軍輜糧草並無上卿估測的那般殷實充盈。”嬴駟飲了一碗涼茶,喟然一嘆:“公父與商君變法二十三年,國府始終不曾加徵加賦。秦國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於此。府庫所增收的財貨五穀,全因了賦稅來源大有擴展。譬如隸農二十萬戶,全部變為獨立繳納賦稅的平民戶,府庫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國的賦稅額大體還是以先祖簡公‘初租禾’時的徵發為底數。這在秦國叫‘變法不變賦’,然卻從來不對天下昌明,上卿曉得麼?”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聽說秦國實際的賦稅征收法,確實感到驚訝。中原各國與天下士流,都想當然的認為秦國變法是“苛政虐法”,是“橫徵暴斂”,否則何以興建新都?訓練新軍?收復河西?一朝富強?誰能想到,商鞅變法竟是真正將富庶給予民眾,國府只依靠擴展稅源來增加收入?仔細咀嚼,如此簡單的國策中卻是大有奧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這種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種變法阻力。犀首也曾經是密切關注秦國變法的名士,當初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蠻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幾年間移風易俗歸化文明?那時天下眾口一詞——如無暴政威逼,斷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驟變!如今想來,個中奧妙竟是如此簡單——國讓利於民,民忠心於國!此等大手筆,非治國巨匠,何能為之?

  嬴駟見犀首愣怔沉思,以為這個以精明著稱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陳,坦率笑道:“上卿以為是託詞搪塞麼?”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換’的治國大法,無得有它。”

  “無愧楊朱傳人!上卿竟將商君治國概括為‘利心互換’,當真匪夷所思!”嬴駟的笑聲中不無揶揄。

  “秦公明察。”犀首坦然笑對:“天下之要,一則利,一則心。孤臣能死國難,無非國君以高官厚祿換之;士為知己者死,無非知己者以利換之。鮑叔牙當年不慷慨,何來管仲之高義?周厲王若不專利,何得失國出走?而致‘共和執政’?輕利者必得大義,專利者必失人心。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嬴駟不禁大笑,覺得犀首這番話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便硬生生將原本要說的“有失偏頗”咽了回去,卻也不便於一概褒獎。

  笑得一陣,犀首正色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盡知。臣告辭。”

  嬴駟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長策?”

  “秦公定策在胸,何用犀首多言?”說完,竟大袖飄飄而去。

  次日傍晚,老內侍稟報:“上卿府總管來報,上卿封印離都,留下一卷書簡呈來。”

  嬴駟打開竹簡,寥寥數行,盡行入目:

  秦公明察:無功不居國。犀首言盡事了,耽延無益,自當另謀他國。秦國機密,自當永守,以報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聞洛陽名士蘇秦已入鹹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犀首拜辭。

  嬴駟看罷,不禁一陣悵然:一策不納,便飄然辭去,犀首也未免太過自尊也。但設身處地的仔細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獨行之士,要他無功居於高位,無異折辱其志節;強留彆扭,不如順其自然,日後也是一個長情。

  拿起書簡再看,嬴駟方注意到“洛陽名士蘇秦已入鹹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這句話,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時曾經說起蘇秦、張儀二人,思忖一陣,嬴駟吩咐老內侍:“秘查洛陽蘇秦行止,著速報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39 PM

第三章 西出鎩羽

二、關西有大都

  仲夏,蘇秦終於到鹹陽了。

  夕陽下的鹹陽城郭,竟是分外壯麗動人,背靠莽莽蒼蒼的北阪,南面滾滾滔滔的渭水,一道白色石橋披著金紅色的霞光橫亙水面,恰似長虹臥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樓,與青蒼蒼的南山遙遙相望,氣勢分外宏大。蘇秦駐車觀望良久,竟是大為感慨——人言金城湯池,天下竟非鹹陽莫屬!

  駕車上得長橋,卻見橋面兩道粗大的黑線劃開了路面,車馬居中,行人兩側,井然有序的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內。放眼看去,十里城墻的垛口上掛滿了風燈,暮黑點亮,宛如一條燈火長龍,照得城下一片通明,儼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蘇秦驚訝的,是鹹陽城門沒有吊橋,渭水大橋竟是直通垂柳掩映的寬闊官道而直抵城門!城門下也沒有守軍,而只有兩排帶劍門吏在接應公事車馬。尋常行人無須盤查,便徑自入城,在戰國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進得城中,正是華燈初上。但見寬闊的街道兩邊,每隔十數步便是一棵大樹,濃蔭夾道,清爽異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鋪,都隱在樹後的石板道上,街中車馬通暢無阻。但最令蘇秦感到意外的,還是鹹陽的整潔乾淨——車馬轔轔,卻滿街不見馬糞牛屎!炊煙裊裊,道邊卻無一攤棄灰堆積!偌大都市,彌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氣,令人心氣大爽。

  在中原士子眼裡,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臨淄、安邑、洛陽四大城。洛陽不必說,大則大矣,其衰老破舊與蕭條凋敝早已不堪為人道了。安邑乃魏國舊都,繁華錦繡有之,然則終是要塞擴展,其格局狹小重疊,卻是任誰也不敢恭維。大梁新都,王城鋪排得極有氣勢,其繁華商市也堪稱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亂,常見雜物草灰隨處堆積,腳下亦常遇馬糞牛屎,大是令人尷尬。臨淄鵲起數十年,齊市已經號稱“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華擁擠,曾令蘇秦驚嘆不已。他游齊歸來曾對老師說:齊市之人海可“聯袂成幃,揮汗如雨”。老師被蘇秦的繪聲繪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臨淄除了稷下學宮與王城有樹林掩映頗為肅穆外,街市卻是狹窄彎曲,全無樹木,花草更是極少;冬春兩季,光禿禿的街巷常有風沙大;。夏秋暑日,烈日暴曬下難覓一處遮蔭,雖時有海風,也教人燠熱難耐。

  相比之下,鹹陽簡直是無可挑剔!地處形勝,氣候宜人,肅穆整潔,繁華有致,一派大國氣象。山東士子都說秦人愚昧骯髒,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黃,髒衣服上蝨子亂竄,街道上牛屎遍地。臨行時,大嫂還特意給蘇秦塞了一包草藥末,笑著叮嚀他:與秦人見面時,藥末便撒在領袖上,防備秦人的蝨子滿身爬過來!可置身鹹陽街市,行人整潔,街巷乾淨,竟是比山東六國的大都會清新多了。剎那之間,蘇秦實實在在感覺到了這個西部戰國的天翻地覆,仿佛看到了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騰鼓湧,正崛起於萬里狂濤!

  “先生,住店麼?街邊不能停車。”

  蘇秦回頭,卻見一個中年女子站在身後,長髮黑衣,滿臉笑意盈盈。

  蘇秦恍然拱手:“敢問大姐,這是何街?距宮城多遠?”

  “長陽街。端走到頭,東拐一箭,便是宮城,近得很呢。”女人比劃笑答。

  “如此,我便住在你店了。”蘇秦爽快答應。

  “小店榮幸。先生站開,我來趕車。”女人從蘇秦手裡接過馬韁,熟練的“唷”了一聲,將馬韁一抖,軺車便左靠,拐上了大樹後人行道的一座木門。女人一個清脆的響鞭,兩扇木門便咯吱拉開,軺車輕快的駛了進去。女人返身出來笑道:“先生請從這廂進店。車上行裝自有人送到房內,不用操心呢。”一邊說,一邊領著蘇秦走到客棧正門。

  蘇秦方才在端詳街市,沒有看到這家客棧,及近打量,見客棧門前風燈上大字分明——櫟陽客寓!街燈照耀下,可見三開間大門敞開,迎面一道影壁卻遮住了門外視線。門口肅立著兩個黑衣僕人,恭敬的向客人一躬。

  蘇秦恍然道:“這是櫟陽老秦人開的客棧?”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這客棧正是櫟陽老店,與國府一道兒遷過來的。”

  蘇秦點頭笑道:“如此門面的客棧,在大梁、臨淄也不為寒酸呢。”

  女子卻是淡淡一笑:“秦人老實,不重門面。先生且請進去,看實受的。”

  繞過影壁,便是一個大庭院,兩排垂柳,一片竹林,夾著幾個石案石礅,很是簡樸幽靜。從竹林邊的鵝卵石小道穿過,迎面卻是兩座沒有門扇的青石大門,門口風燈高懸,每座門口都端端正正站著兩個少女。左手風燈上大書“無憂園”,右手風燈上大書“天樂堂”。

  蘇秦止步笑問:“這無憂、天樂,卻是何講究?”

  女子笑答:“無憂園是客官居所,高枕無憂嘛。天樂堂是飲宴進食處。哪個夫子說的?民以食為天嘛。”

  蘇秦不禁大笑讚嘆:“好!盡有出典,難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便與國府驛館不相上下。在鹹陽,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先生謬獎呢!我這客棧連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噢?第一誰家啊?” 蘇秦不禁大為驚訝。

  女子道:“自然是渭風古寓了。魏國白氏在櫟陽的老店,搬來鹹陽,讓秦人買了過來。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便領你過去。”

  “一日十金?”蘇秦內心驚疑,嘴上卻笑道:“秦人做商來得奇,卻給別家送客人?”

  “量體裁衣,惟願客官滿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風古寓多住商賈,我這櫟陽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軺車清貴古雅,定是遊學士子初來鹹陽,不然,不敢相請呢。”

  蘇秦看著朦朧燈影裡的這個商賈女子,竟對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點,我就住在這裡了,只是日期不能確定。““喲,甚個夫人?不敢當呢,還是叫我大姐吧。”女人親切的口吻象是家人親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遠門,由事不由人呢。先生請。”

  進得無憂園裡,蘇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種新穎別緻。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棧,尋常都是廳房連綿,修葺得富麗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這裡卻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樹林草地中掩映著一幢幢房屋,夜晚看來,竟是燈光點點,人聲隱隱,好似一片幽靜的河谷。恍惚間,蘇秦好象回到了洛陽郊野的蘇氏別莊,倍感親切。女子將他領到了一座竹林環繞的房屋前,蘇秦藉著屋前風燈,看見門廳正中大書三字“修節居”,不禁大為讚嘆:“修節明志!好個居處!”

  女子看蘇秦高興,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個先生,他給取的名兒呢。”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兒很怪,好象是……對了,犀牛?不對,犀——首。”

  “犀首?”蘇秦頗為驚訝:“姓公孫?魏國人?”

  女子歉意的搖搖頭:“我再想想。”

  蘇秦卻笑了:“不用,你想不起來的,他沒說過。”說著便進了門廳。女子卻靈巧的繞到了前邊高聲道:“鯨三兒,接客官了。”話音落點,一個樸實整潔的少年挑著風燈便從屋內走出,向蘇秦一個大躬:“鯨三兒侍奉先生。請。”女人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讓人送先生行程過來。”待少年答應一聲,女人又向蘇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頓,我先去了。”便一溜碎步搖曳而去。

  這座獨立的房子三間兩進,頗為寬敞。中間過廳分開,形成兩個居住區間。少年將蘇秦領到東手區間打開門,畢恭畢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換房呢。”蘇秦原沒打算換房,然少年一說之下,倒也想看看這犀首住過的“修節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見進門便是一間大客廳,紅氈鋪地,陳設整潔。最令人滿意的是東面墻上開了兩面大窗,窗欞用白細布繃釘得極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廳東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繞進去竟是一間精緻的小書房!兩面都是烏木書架,很是高大堅固。長大的書案上除了常備的筆墨硯,竟然還有刻刀與一箱單片竹簡!繞過屋角木屏,便是寢室。中間一張極大的臥榻上吊著一頂本色布帳幔,四周墻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實,更顯屋中潔白明亮纖塵不染。

  “噢?為何只有寢室做成白墻?”蘇秦問。

  “回先生,寢室圖靜,沒有窗戶,白墻便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蘇秦點頭,暗自佩服主人的細心周全,正要舉步走出,少年卻道:“先生,還有一進。”

  “還有一進?”蘇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棧住房,最華貴的也就是廳堂、書房、寢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這裡竟還有一進,能做何用?再說,滿墻潔白,也沒有門,如何能還有一進?該不是少年懵懂,誤將後院也當作一進了吧。蘇秦疑惑間,少年一推屋角,白墻竟自動開了一道小門!少年站在門口恭敬道:“先生,裡邊是沐浴室與茅廁間,為防水汽進入寢室,這裡裝了一道假墻,一推即開,方便呢。”

  “茅廁間?!”蘇秦更是驚訝,茅廁間哪有安在房內之理?看來,秦人的蠻荒習俗還是沒有盡掃。剎那之間,仿佛恍然窺見了野狐尾巴,蘇秦幾乎啞然失笑。想了想,還是進去看看再說,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進得屋內,卻見很是敞亮,幾乎有兩個書房大,三面墻上均有大窗,卻裝得很高,房中微風習習,絲毫沒有尋常茅廁間的刺鼻異味兒,想來白天也一定敞亮乾爽。

  “窗戶如此之高,卻是為何?”蘇秦仰視問道。

  “先生……”少年憨厚的笑著,竟有點兒窘迫。

  蘇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入廁,自要高窗。小哥見笑了。”

  “不敢。”少年恢復了恭敬神態:“先生,這邊是沐浴室,我每晚會送熱水來的。”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兩部分。進門大半間是沐浴室,墻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鋪,中間一個箍著兩道鐵圈的碩大木盆,木盆中還有一條橫搭的木板與一隻長柄木瓢。蘇秦一看即知,這是製作極為講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來,另外小半就是廁間了。蘇秦小心翼翼的繞過高於人頭的石板,眼前卻是豁然一亮——原來,墻上掛著一盞晝夜明亮的大大的風燈!地面是明亮如銅鏡般的黑色石板,墻面卻是木板到頂;靠外墻一面,立著一個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甕,甕中滿蕩蕩清水;甕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盤中一摞摺疊好的柔軟布頭;石甕石案旁邊的地面上筘著一個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別無長物,只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水流聲。

  “這?便是茅廁間?”蘇秦有些茫然,如此乾淨整潔的屋子,卻到哪裡入廁?

  “先生請看——”少年俯身將凸板揭開,隱約的水聲立即清晰可聞:“這裡是入廁處,完後蓋上即可。”少年又指著石甕石案,“這裡清洗,這些軟布頭用來擦拭。”

  蘇秦卻俯身盯著入廁處,只見黝黑中水波閃亮,怔怔問:“這水哪裡來?竟無惡臭?”

  “回先生,這是鹹陽建城時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經宮城、官署、官市、作坊與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農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從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穢物都積存不住,沒有腐臭氣息呢。”少年一如既往的恭敬。

  蘇秦聽得愣怔半日,竟只有慨然一嘆,“好!就住這裡,很中意了。”

  少年高興了:“多謝先生。送飯來?還是到天樂堂自用?”

  “我自去天樂堂,看看秦風嘛。”蘇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擔熱水,先生沐浴後再去不遲,夜市熱鬧呢。”少年輕快的出去了。

  犀首好動,用過晚飯左右無事,便換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鹹陽街市漫步而來。

  鹹陽的夜市頗為特殊,與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熱鬧非凡。這是因為秦人勤奮儉樸,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間,除了確實需要購物者上街漫步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預備黎明即起操持百業。但是,秦國對外國客商與入鹹陽辦事的本國外地人卻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華燈初上,外國客商、遊學士子、外地遊人客商及來鹹陽辦理公務的吏員等,便聚在了各個酒店客寓,盡情的飲酒交遊。

  犀首出來,也是想找個酒店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塊壘。

  午間晉見秦公後,他已經明確無誤的知道了秦國不會採用他的“霸統”方略,心反而定了下來。從加冠那年,他便開始周遊列國,先後在大小十三個諸侯國做過官,最長的在楚國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國大約只有半年。辭官的原因雖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還是官高無事的尷尬。他精明過人,又加辦事認真,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毫不費力的將管轄事務處置得精當無誤,同僚們總是對他讚不絕口,國君也總是時常褒獎,誰與他都一團和氣,議爵時也都眾口一詞的薦舉他,人望口碑一片蒸騰。然則,奇怪的是:無論他的爵位多高,卻怎麼也掌不了實權,做的盡是些少傅、太傅、少師、太師、太史丞、太廟令之類的“望職”!誰都知道,他的長處在兵家在權謀在治國治民,可上將軍、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類的實權重職,就是輪不到他,結果總是不堪無聊,掛冠辭國。

  這次入秦,是犀首最為認真的一次謀劃。可是,秦公當場封他做上卿時,他心中卻不自覺的咯■了一下,一種不祥便立即在心頭隱約彌漫。上卿一職,在春秋時期頗為顯赫,象晉國的上卿趙盾,本身就是相國(丞相)。但在戰國之世,權力結構相對穩定也相對簡化,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鼎立治國,上卿早已經變成了虛職。秦國素於中原隔膜,官職名號與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長治國(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大夫輔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沒有虛職,太師、太傅、上卿等統統沒有。自從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秦國的官制才開始向中原靠攏,逐漸推行了“君——相——將”三權共治,官員設置的怪誕名稱也漸漸淡出。對於秦國的這些歷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個例無執掌的“上卿”,顯然是靈機所動當場周旋的權術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擱置“霸統”,訴說困境,犀首已經明白了,自己若要在秦國呆下去,前景依舊是高爵無事。

  時也?命也?驀然之間,犀首生出了一種濃厚的宿命感——一個立志掌權做事的策士,卻無論如何不能擺脫無聊的富貴,豈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遊列國不得志時的自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樂天知命的豁達,求官不成便下棋、編《詩》、揣摩《周易》、教導弟子,倒也忙得不亦樂乎,可自己呢?

  “先生!你還記得小店?”一聲清脆驚喜的問話,便見一個長裙女子當道一躬。

  漫步之間,犀首竟不自覺的來到了住過的櫟陽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熱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我正要舊地重游,痛飲一番呢。”

  “剛剛進得一車安邑烈酒呢!先生請。”女人高興極了。

  櫟陽客寓的天樂堂,實際上是間很講究的食店。大廳呈東西長方形,南北兩面沒有墻而只有紅色圓柱,形成兩道寬敞的柱廊;靠南一面臨著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臨著一片竹林,婆娑搖曳;木屏將很大的廳堂分割成了若干個幽靜的座間,每間座案或兩三張或五六張不等,但卻都恰到好處的臨竹臨水,各擅勝場;晚來柱廊上掛滿紅燈,每個座間外面還各有兩盞寫著名號的銅人風燈,明亮璀璨,整潔高雅;大部分座間都有客人,談笑聲隱約相聞,卻絲毫不顯得喧鬧嘈雜。

  犀首對這裡很熟,信步而來,便走到臨池的一間:“好吧,還是這‘羨魚亭’。”

  女子一路跟來,笑道:“這名兒是先生取的,先生準到這裡。翠子,侍奉先生。”

  一個女侍飄然而來,蹲身一禮笑問:“先生,老三式不變麼?”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櫟陽肥羊、秦地苦菜。”

  “這名號取得不好。”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噢?”犀首驚訝打量,才發現座間還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紅衣散髮,自斟自飲,頗為悠閑。

  “喲,是先生啊!”女店主驚喜的笑了:“先生,這位先生今日住進,就在修節居呢。先生,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兩位先生……”

  犀首沒有理會女店主的繞口辭兒,盯住紅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當取何名?”

  “結網亭。”紅衣人也淡淡回答。

  “結網?”犀首心念一閃,肅然拱手:“先生何意?”

  “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紅衣人也拱手一禮。

  “好!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先生高我一層了。”

  女店主看這兩位開始都大有傲氣,驟然之間又禮敬有加,左右相顧恍然笑道:“喲,兩位先生都喜歡打魚啊,沒說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灣,一網打十幾斤魚呢!”

  一語未畢,犀首與紅衣人同聲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興起來:“一言為定,明日打魚!”犀首笑得大喘氣:“此魚,不是彼魚也。將這兩案合起來,我要與這位先生共飲。”

  “也是呢。共舟打魚,同案飲酒,忒對竅呢。”女店主也沒叫女侍,竟是一邊說一邊親自動手,快捷利落的將兩張酒案拼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盤而來,擺好了酒菜,女侍便跪坐一旁開捅斟酒。

  “二位先生,慢飲了。”女店主笑著一禮,便徑自去了。

  “請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滿,便是肅然一拱。

  “不敢當,在下洛陽蘇秦。”紅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答。

  “蘇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乃魏國犀首。”

  “先生進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則何敢唐突?”蘇秦也同樣興奮。

  “噢,你知道我便是犀首?看來,你我竟是天緣呢,來,乾此一爵!”

  蘇秦連忙搖手:“我飲不得安邑烈酒,還是用這蘭陵酒吧,醇厚些個。”

  “也罷,君子所好不同也。來,乾!”■當一聲,銅爵相撞,兩人一飲而盡。

  蘇秦置爵笑道:“公孫兄棄楚入秦,氣象大是不同。蘇秦當敬兄一爵,聊表賀意。”說罷從女侍手中接過木勺,打滿兩人酒爵:“來,蘇秦先飲為敬!”

  犀首搖搖頭,卻又毫無推辭的舉爵一飲而盡,置爵慨然道:“蘇兄莫非入秦獻策?”

  “正是。”蘇秦坦然點頭。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無策可說?”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兩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蘇秦微笑的迎著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蘇秦果然不同凡響,看來必是胸有奇貨也。”又突然收斂笑容,低聲正色問:“蘇秦兄,可知我所獻何策?”

  蘇秦悠然一笑:“稱王圖霸而已,豈有他哉?”

  “你?從何處知曉?”犀首不禁驚訝。

  “秦國強盛,但凡有識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測探聽?”

  此話表面輕描淡寫,實則傲氣十足,犀首豈能沒有覺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變化,非但不以為忤,反倒覺得蘇秦直率可親,樂哈哈笑道:“如此長策,蘇秦兄卻看得雕蟲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則,蘇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閣,敬而遠之。”

  犀首倏然一驚!這一下,可是當真對面前這個素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輕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難,蘇秦既能料到他的獻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態度,足見他對秦國揣摩之透,也足見自己獻策之平庸無奇。剎那之間,犀首心頭一閃,覺得與蘇秦邂逅相遇,竟是上天對他的命運的一個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敗名裂!心念電閃,拱手微笑道:“犀首辭秦,指日可待,原不足為慮。然則,蘇兄入秦,卻是何策?可否見告?”

  “無得新策,卻有新說。”蘇秦自信的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驚,繼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說動秦公?”

  蘇秦當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與懷疑,卻依舊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誕。秦國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說辭不透而已。但凡長策立與不立,在可行與不可行也。公孫兄惟論長策,忽視可行。秦公顧忌難處,自當束之高閣。”

  犀首聽得仔細,覺得這個蘇秦的話雖在理,但卻自信得有些不對味兒,便想警告一下這個年輕氣盛的名門策士,便喟然一嘆道:“犀首看來,蘇兄若別無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國游說,以免自討無趣了。”

  蘇秦不禁大笑:“公孫兄既在鹹陽,何不拭目以待?”

  “無論身在何地,犀首都會知曉的。來,再幹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朧了。

  “此爵便為公孫兄餞行了。乾!”蘇秦豪氣頓生,一飲而盡,高聲吩咐笑盈盈趕來的女店主:“大姐,用我的車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銅軺車終於轔轔啟動了。犀首扶著軺車傘蓋的銅柱喃喃自語:“呵呵呵,竟是王車?難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40 PM

第三章 西出鎩羽

三、夤夜發奇兵

  司馬錯突然出現在藍田軍營,將領們確實驚訝莫名。

  藍田■駐紮著秦國的兩萬五千新軍,步騎各半。如果說函谷關是秦國的門戶要塞,那麼藍田■就是秦國的咽喉命脈。這片方圓近百里的高地,南接連綿大山,北面鳥瞰渭水平原,正卡在兩條從南部進入關中腹地的要道——東邊的武關與西邊的南山子午谷——中間。萬一武關失守或強敵偷襲子午谷,藍田軍營都可迅速設置第二道防線,鐵騎馳騁,半個時辰便可在平原展開。從東部防禦看,藍田■距離函谷關六百餘里,若強敵鐵騎攻破函谷關,到藍田■下恰是三兩日行程,可從容部署狙擊強敵。藍田■西北面,距重鎮櫟陽不到一百里,極易獲得策應。再向西二百餘里,便是秦都鹹陽,國君兵符半日可達,指揮極為便利。秦國收復河西之後,北地胡人、河東魏趙、西域匈奴對於秦國的威脅都大大減小,西部大散關與陳倉要隘的重要性也相對降低,秦國的防禦重心便偏自然向了東南,藍田■的重要位置驟然突出!

  這時候,秦國五萬精銳新軍的部署是:東面函谷關駐紮一萬,北面離石要塞駐紮五千,東南面武關駐紮五千,西面大散關駐紮五千;其餘兩萬五千新軍精銳,便全部駐紮在這個可四面策應的中央高地。

  國尉夜臨軍營,必有重大戰事。然則將領們事先卻毫無所聞,這是他們驚訝莫名的根本原因。此時,秦國沒有正式封號的上將軍,國尉就是最高武職,誰敢掉以輕心?轅門外一陣尖利的號角,中軍大帳頓時緊張起來。

  “擊鼓聚將!”藍田將軍車震一聲令下,帳外大鼓轟隆隆響起,萬千軍燈驟然點亮,軍營一片通明!片刻之間,士卒躍出軍帳,頂盔貫甲在帳外列隊待命。戰馬嘶鳴,戰旗獵獵,頃刻間便可開拔。

  輕裝快馬的二十名軍吏,簇擁著司馬錯飛馳而至!自從接掌國尉,司馬錯是第二次來藍田軍營。第一次是配備新打造的精鐵兵器,來去匆匆,對這座最重要的軍營與藍田將軍車震的帶兵能力,都還不夠很熟悉。這次夤夜前來本是秘密舉動,不想一出兵符令箭,轅門口就是一陣驚心動魄的牛角號,號聲一落,竟是滿營啟動,竟似頃刻間便可開出列陣;尚未進得轅門,便聞一片馬蹄聲急風暴雨般卷來!快捷連貫,當真罕見。

  一將翻身下馬:“藍田將軍車震參見!三軍就緒,國尉可即刻下令發兵!”

  司馬錯一揚手中青銅令箭:“偃旗息鼓,全部回帳。”

  車震驚訝的抬起頭來,稍一思忖,高聲下令:“偃旗息鼓,將領回帳!”

  “嗨——!”二十多員頂盔貫甲的大將一聲雷鳴,一片甲葉響亮,上馬返回。

  司馬錯對車震一陣低聲吩咐,馬隊便向中軍大帳從容而來。片刻之後,中軍大帳傳出將令:“軍帳熄燈,軍士安歇,無得驚擾。”一陣嗚嗚悠揚的號聲,廣袤的山■便又在疏疏落落的軍燈與叮咚呼應的刁鬥聲中恢復了寧靜。

  中軍大帳卻是燈火通明!

  按照軍中法令,司馬錯先與主將勘合兵符,驗證令箭。明亮的燈光下,司馬錯帶來的兵符與車震的兵符鏘然合一,變成了一隻刻滿字符的青銅猛虎。車震將整合兵符供於帥案中央,深深一躬,轉身接過了司馬錯手中令箭。這是一支形似短劍般的青銅令箭,沉甸甸金燦燦,令箭中央鐫刻四個大字“如君親臨”!大字下面,卻是嬴秦部族崇敬的鷹神。秦法:持此令箭而無詔書者,都是身負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機密甚至不能見於公開詔書,而必得由特使口頭宣布執行。

  車震一看令箭,轉身對中軍司馬下令:“帳外一箭之內,不許任何人靠近!”司馬大步出帳,車震便對司馬錯肅然一躬:“請國尉升座行令!”

  司馬錯緩步走到帥案前站定:“諸位將軍:我奉君命,籌劃一場戰事。此戰之要,在於秘而不宣;諸將但聽軍令,莫問所以。凡有洩密者,軍法從事!”

  帳中將領凜然振作,“嗨!”的一聲,竟是滿帳肅然。

  “步軍主將山甲聽令!”

  “山甲在!”

  “你部一萬步兵,卸去重甲長矛,全部輕裝,三日乾糧,務必在五鼓時分聽令開拔!”

  “嗨——!”精瘦的山甲雙腳一碰,接過令箭,疾步出帳。

  “後軍主將嬴班聽令!”

  “嬴班在!”

  “你部作速改裝一百輛牛車,全部裝運長矛羽箭。你親自帶領三百名士卒,扮做商旅押運,晝夜兼程南出武關,六日後,在上墉谷地待命!”

  “嗨——!”嬴豹沉穩接令,大步出帳。

  “藍田將軍車震聽令!”

  “車震在!”

  “明日開始,立即秘密監視南山各條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許進不許出。步兵班師之前,藍田軍營不得收縮營帳旗幟,日日照常操練!”

  車震與十多員將領齊聲領命,“嗨——!”的一聲,大帳轟鳴。

  司馬錯部署完畢,走出帥案向車震微微一笑:“將軍,請再為我遴選一百名精銳騎士,一員驍將。我可是要明火執仗的巡視商於防務呢。”

  “國尉放心。”車震轉身向一個青年將領下令:“嬴豹,即刻選出一百名鐵鷹騎士。由你率領,護衛國尉南下!”

  “嬴豹得令!”英氣勃勃的小將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帳去了。

  車震笑道:“國尉莫看嬴豹年輕,他可是新軍第一猛士呢。”

  “是公室子弟麼?”

  “應該是。”車震歉意的笑道:“可無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孫。”

  司馬錯笑了:“猛士報國,貴賤等同。他不說,又何須問之?”

  說話間,眾將已經匆匆出帳,分頭各去調度移防。司馬錯又對車震備細交代了諸多事項,在中軍大帳匆匆吃了一塊乾肉一個乾餅,便已到了四鼓時分。秦國新軍訓練有素,行動極為迅速,刁鬥方打四鼓,步軍主將山甲便進帳復命:一萬步卒準備完畢,已經集結河谷待命。司馬錯立即帶領兩名軍吏出帳,與山甲飛馬馳向西山河谷。

  河谷■坡下,黑壓壓的步兵與荒草叢林連成了一片,卻肅靜得惟聞小河水聲。司馬錯立馬山岡,低聲讚嘆:“好!可算得靜如處子。”隨即對身邊山甲下令:“山甲將軍,三日後你部須在上墉谷待命。這位行軍司馬,就是你的嚮導。他會領你穿出大山,直達上墉谷地。”

  精瘦的山甲也換上了輕便軟甲,左手長劍,右手卻是一支光滑的木棍。出使歸來,他已經晉升為步軍主將,爵位與中大夫同等。這位在大山中長大的藥農子弟,對開進自己老家作戰興奮極了,赳赳慷慨道:“稟報國尉,山甲藥農子孫,踏遍南山險道,嚮導留給車隊好了。山甲誤事,甘當軍法!”

  司馬錯不熟悉山甲,對這種回答感到驚訝,肅然正色道:“將軍者,統兵大將也,不是百夫千夫長。若一味前行辯路,何能居中提調?奇襲戰孤軍深入,不得有絲毫差池。一將生死,豈可擔待國家興亡?將軍若不戒滷莽,司馬錯立即換將!”

  山甲膽大心細,悟性極高,被國尉嚴詞驚出一身冷汗:“山甲受教,不敢以國事兒戲,但聽國尉號令便是!”

  “出發!”司馬錯斷然發令。

  山甲右手兩指向嘴邊一搭,便聽一聲呼哨響徹河谷!無邊無際的“荒草叢林”從河谷霍然拔起,唰唰唰的向南山口移動而去,漸漸的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司馬錯選定的行軍路線極為奇特,連尋常以為極隱秘的子午谷小道,他也嫌不夠機密。他給山甲的道路,是一條無名山溪:只許沿有水河道淌水而上,到得南山顛峰,再沿另外一條山溪淌水而下,直達漢水谷地。

  這條無名山溪,卻是從南山腹地流向關中的無數小河之一。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卻穿山而出,流入灞水,再入了渭水;溯流而上,無名小溪的源頭竟直達南山(秦嶺)顛峰。這南山顛峰是一道分水嶺,越過顛峰,這種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漢水支流,最終並入浩浩江水。這種小溪流大體相似,河床河谷布滿了歷經千百年衝擊的光滑鵝卵石,輕裝步兵便完全可以沿河或淌水前進。

  那時侯,要從關中進入層巒疊嶂的南山群峰,而到達商於山區或漢水盆地,便只有東南的武關小道、西南大散關的褒斜小道,這兩條路都是官道。再有中央一條小道,就是最近便直接的子午谷小道。這條小道從關中中部直入南山,比兩邊迂迴要近數百里路程。子午谷雖然不是官道,卻經常有楚國商旅北上,或秦國商人南下。如此一來,這種小道還是有“暴師”的可能。經過精心揣摩探察,司馬錯定下了“以溪為路,隱匿蹤跡”的行軍方略,要一萬輕裝步兵三五日之內秘密越過南山,到達漢水山谷。

  此時,這支精銳的秦國新軍步兵,拋棄了重甲長矛與硬弩長箭,每人手中一支短劍、一支木棍,身背三天干糧,在萬山叢中攀緣疾進,山溪衝刷了他們的一切蹤跡,山林湮沒了他們的任何動靜。戰國之世第一場最長距離的奔襲戰,便這樣悄悄的開始了。

  次日天亮,藍田■上出現了一支長長的牛車隊,悠悠駛上了通往武關的官道。

  車輪尖利的咯吱聲在原野上分外刺耳,聽聲音,便知道這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牛車都是吃重滿載!當先開道的,是一面黃色大旗,繡著“猗頓”兩個黑色大字,分外顯眼。大旗後三十多名勁裝騎士,一律腰懸吳鉤彎劍,身背硬弓長箭。車隊逶迤裡許,最後才是一輛華貴的篷車。看旗號聲勢,這顯然是名滿天下的楚國大商猗頓的車隊!猗頓,素以與中原做鹽鐵生意聞名,進出中原各國的車隊動輒便是數百輛。這樣一支車隊經藍田出武關,進漢水入郢都,便是很平常的商旅路線了。

  日上三竿,藍田軍營轅門大開。騎將嬴豹率一隊鐵騎當先衝出,一輛高掛“特使”幡旗的青銅軺車緊隨其後,車上站著斗篷飛舞的國尉司馬錯。出得轅門,軺車正要拐上官道,突聞西邊官道馬蹄聲疾!司馬錯轉身一看,卻見一隊便裝騎士簇擁著一輛黑色篷車風馳電掣而來,不禁一怔,命令嬴豹:“讓過馬隊,後行。”

  話音落點,便見疾馳的馬隊突然勒韁,十多匹駿馬人立嘶鳴,篷車也戛然停下,激揚起一片煙塵。司馬錯未及細看,便見車簾一掀,國君嬴駟跳下車來笑道:“驚擾國尉了。”

  司馬錯大是驚訝,連忙下車:“參見國君。”

  嬴駟一揮手,制止了要下馬參拜的騎士,笑道:“別無他事,特來為國尉送行。”

  司馬錯心念一閃,便知國君對這第一戰放心不下,肅然拱手道:“臣啟國君,一切均按籌劃進展。臣不敢掉以輕心。”

  “勝敗兵家常事,國尉放手去做便是。”嬴駟微笑搖頭:“我是想求教國尉,奇襲若成,國尉做何謀劃?”

  司馬錯又是一怔,這本來是謀劃清楚也對國君剖析清楚的:奔襲一旦成功,兵屯漢水稍事休整,便再行奔襲巴蜀。國君有此一問,莫非國中有了變故?當此臨行決斷之時,不能含糊不清,略一思忖,司馬錯坦率問:“國君之意,莫非放棄巴蜀?”

  嬴駟搖搖頭:“兩戰連續,當在一年以上,時間太長;再者,兵力分散,大將遠處,難保山東無變。巴蜀,似可稍緩。國尉三思了。”

  司馬錯恍然:“臣有應變之策。若山東有變,臣即刻班師北上,何能拘泥於一途?”

  “如此甚好!來人,拿酒!”嬴駟一聲吩咐,軍士捧來兩隻大爵,頓聞酒香清冽。嬴駟親捧一爵雙手遞於司馬錯,自己又端起一爵:“千山萬水,國尉保重。乾!”

  “君上保重,但等佳音便了。乾!”司馬錯一飲而盡,深深一躬:“臣告辭了。”轉身大步上車,一跺車底:“開行!”騎隊便轔轔遠去了。

  嬴駟望著遠去的車馬,望著莽莽蒼蒼的南山,竟是良久佇立。

  “國君,可否到藍田大營歇息?”御車內侍低聲問。

  “不必了。”嬴駟跳上篷車:“返回鹹陽。”馬隊又颶風般卷了回去。

  嬴駟是昨夜與上大夫樗裡疾秘商後趕來的。為求穩妥,嬴駟就司馬錯的奔襲謀劃徵詢樗裡疾主張。樗裡疾大是贊同奔襲房陵,但認為連續進行兩場奔襲戰值得揣摩。從兵家戰事的眼光看,占領巴蜀勝算很大。然則,司馬錯沒有慮及兵家之外的民治。巴蜀地險人眾,民風刁悍,要化入秦國,初治必得駐軍,否則占領巴蜀就沒有意義。但如此一來,司馬錯精兵必得滯留巴蜀,急切不能班師。當秦國軍力尚未擴展之時,大將精兵久屯於荒僻之地,國中空虛,是為大忌。若在秦國擁兵二十萬時,再分兵襲取巴蜀,更為穩妥。嬴駟一聽,大是贊同,便在黎明時分火急趕來。

  一路沉思,嬴駟心裡老是沉甸甸的。犀首雖然走了,但犀首的“霸統”方略卻久久縈繞在他的心田。什麼時候,秦國能著手霸統大業呢?

  “稟報國君,洛陽名士蘇秦求見。”剛剛下車,內侍總管便匆匆走來稟報。

  “蘇秦?真來了?”一個念頭閃過,嬴駟吩咐老內侍:“請這位先生在東殿等候。再請上大夫與太傅進宮,也到東殿。”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40 PM

第三章 西出鎩羽

四、雄心說長策

  悠然打量著這座宮殿,蘇秦全然沒有尋常士子等待覲見的那種窘迫。

  鹹陽宮只有三座宮殿,中央的正殿與東西兩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上,開闊的廣場有三十六級白玉台階直達正殿,使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闕,大有龍樓鳳閣之勢。這是秦國的最高殿堂,非大型朝會與接見外國特使,輕易不在這裡處置日常政務。兩座偏殿,則坐落在正殿靠後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廣場是白玉鋪地,三面都是綠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東面草地。西偏殿是國君書房與寢室所在,除了召見親信重臣,這裡很少有禮儀性會見。東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許多,九開間五進,是國君日常國務的主要場所,重門疊戶,劃分了諸多區域。除了最後一進另有門戶,是長史與所屬文吏起草、謄刻詔書與處置公文的機密官署外,其餘四進通連,分為東中西三個區域:中間區域是議政堂,東邊是出政堂,西邊是庶長堂。

  遠看鹹陽宮,蘇秦頗有奇特的一種感覺。洛陽王城與山東六國的宮殿,都是大屋頂長飛檐,遠處看去,但見飛檐重疊連綿,氣勢宏大,富麗華貴,飛檐下鐵馬風動,叮咚悅耳,一派宮闈天堂的氣象。鹹陽宮雖然也不失宏大,但卻很簡約,一眼望去,總覺得視線裡少了許多東西。仔細打量,才看出鹹陽宮屋頂很小,大約只能長出墻體五六尺的樣子,斜直伸出,沒有那王冠流蘇般的華麗飛檐。乍一看,就象巨人戴了一頂瓦楞帽,雖然也覺英挺,卻總是缺了點兒物事,光禿禿的!蘇秦思量,秦人本來簡樸務實,建造鹹陽時又是墨家工師擔任“營國” 籌劃。墨家的節用主張與秦人的簡樸傳統正好吻合,產生如此的宮殿樣式也就不足為怪了。

  進得殿中,只見廳堂寬闊高大,陳設卻極為簡單。中央一張幾乎橫貫廳堂的黑色木屏,屏上斗大的兩個銅字分外醒目——國議!屏前正中位置有一張長大的書案,兩側各有幾張稍小的書案。書案區域外,有兩隻巨大的銅鼎,兩隻幾乎同樣巨大的香爐,除此而外,再看不見任何裝飾性陳設。白玉地面沒有紅氈,連書案後的坐席也是本色草編。入得廳堂,便立即有空曠冷清之感,絲毫沒有東方宮殿那種帳幃重重、富麗華貴的舒適與溫暖。與大梁王宮的殿堂相比,這裡處處都透著“冷硬”二字。奇怪的是,蘇秦卻對這種毫無舒適可言的“冷硬”殿堂,油然生出了一種敬意,覺得一進入這座殿堂,一看見“國議”那兩個大字,就心思凝聚,不由自主便振作起來。

  “太傅、上大夫到——”殿外傳來內侍悠長細亮的報號。

  蘇秦恍然醒悟,舉目望去,只見殿廊外有兩個黑衣人走來,樣子都很奇特。一個戴著類似斗笠的竹冠,冠檐垂著一幅寬大的黑色面紗,身形粗壯筆挺,步態勇武步幅很大。另一個則壯碩短小,羅圈腿晃著鴨步,搖搖擺擺走在蒙面者旁邊,樣子頗為滑稽。蘇秦掃視一眼便迅速斷定:蒙面者便是名聞天下的復仇公子嬴虔,肥壯鴨步者便是化解西部叛亂的樗裡疾!一個是公族柱石,一個是總攬政務的上大夫,都是目下秦國舉足輕重的人物……心念一動,蘇秦竟轉過身背對著殿門,注視著“國議”兩個大字。聽得身後腳步聲進殿,卻沒有任何動靜。憑感覺,蘇秦知道這兩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端詳,卻依舊凝神沉思般的站著。

  “敢問足下,可是王車西行的洛陽名士?”

  聽這隨意而又帶笑的口吻,蘇秦便知道此人是誰,恍然回身從容拱手道:“在下正是洛陽蘇秦。”

  樗裡疾嘿嘿一笑:“先生遠道而來,秦國大幸也。這位乃太傅公子虔。在下嘛,上大夫樗裡疾。想必先生也明白呢。”

  蘇秦淡淡帶笑,微微點頭卻不說話,既對樗裡疾的中介表示認可,又對樗裡疾的詼諧不置可否,但卻沒有對兩位重臣行“見過”常禮。一直冷眼沉默的嬴虔,卻是深深一躬,“先生遠道入秦,多有辛苦。”蘇秦始料不及,連忙一躬,“士子周遊,原是尋常。謝過太傅關愛之情。”

  “嘿嘿,入秦即是一家,忒得多禮?來,先生入座。”樗裡疾笑著請蘇秦坐在了中央大案的左下手,也就是東方首座,又推嬴虔坐在了右手首座,自己則坐在了右手末座,隨即便拱手笑道:“先生遠來,定有佳策了?”

  蘇秦本想按照禮儀,等待秦公入殿行過參見大禮後再入座。及至見樗裡疾安排,不由閃上一個念頭:莫非秦公安排這兩位對我先行試探?便覺不是滋味兒。然則蘇秦心思極快,剎那之間心意便定,隨對方如何安排,自己篤定便是。此刻見樗裡疾如此發問,自然是所料非虛,便從容拱手道:“上大夫執掌國政,定有治秦良策,蘇秦願受教一二。”

  樗裡疾嘿嘿嘿便笑:“先生竟有回頭之箭,果然不凡!”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你看,樗裡疾卻是酒囊飯袋,內中盡是牛羊苦菜。先生若有金石之藥,不妨針砭,何須自謙?”

  “諺云:腹有苦水,必有慧心。上大夫滿腹苦菜,安得無慧心良策?”蘇秦見樗裡疾在巧妙的迴避,依然逼自己開口,便也笑著迂迴開去。

  樗裡疾一怔,迅即拍案:“好!來人,拿國圖來。”

  猛然,卻聞內侍高聲報號:“國公駕到——!”

  尖細的嗓音還在飄忽環繞,嬴駟已經從容的從“國議”木屏後走了出來,未容三人站起,便擺手道:“無須煩冗,盡自坐了便是。”

  敏銳機警的蘇秦,目光幾乎與內侍尖細的聲音一起瞄向木屏左面的出口。剎那之間,便與那雙細長的三角眼中射來的晶亮目光驟然碰撞!蘇秦正要低眉避過,三角眼卻已經眼簾一垂光芒頓失。只此一瞬,蘇秦心中便一個激靈——這位秦公非同尋常!心念一閃之間,起身長躬:“洛陽蘇秦,參見秦公。”

  嬴駟尚未入座,立即虛手相扶:“先生遠道而來,嬴駟不得郊迎,何敢勞動大禮?先生入座,嬴駟這廂受教了。”說完,回頭吩咐內侍:“上涼茶。”

  兩名黑衣內侍抬著一個厚棉套包裹的物事輕步而來,走到座側空曠處放好。便有兩名侍女輕盈飄出,一個用大銅盤托著幾隻陶碗和一個長柄木勺,一個便解開了厚棉套的棉帽兒。蘇秦不禁驚訝,原來棉套包裹的竟是一口細脖陶缸!只見侍女從銅盤中拿下長柄木勺,便將木勺伸入缸中,舀出一種依稀紅亮的汁液,輕快的斟滿了幾隻陶碗。捧盤侍女便輕盈走來,竟先向蘇秦案上擺了一隻大陶碗。然後再在秦公、嬴虔、樗裡疾面前一一擺上。蘇秦不禁又是驚訝感慨——天下豪爽好客之地他無不熟悉,然則無論多麼好客的國度,只要國君在場,無論多麼尊貴的客人,禮遇也在國君之後;也就是說,上茶上酒,當然都會先敬獻國君,而後才論賓客席次。即或在禮崩樂壞的戰國,這也是沒有任何異議的通例,即或最孤傲的名士,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可是,秦國殿堂之上,卻將“第一位”獻給賓客,當真是放眼天下絕無僅有!只此一斑,便見秦國強大絕非偶然也。

  蘇秦恍惚感慨間,秦公嬴駟已經雙手捧起大陶碗笑道:“夏日酷暑,以茶代酒,權為先生洗塵接風了。”說完,便咚咚咚一飲而盡,直如村夫牛飲一般。

  出身王畿富商之家,受教於名師門下,且不說已經有了名士聲譽,僅以洛陽王畿與魏國的文化禮數熏陶而言,蘇秦的言行都無不帶有濃厚的貴族名士色彩——豪爽而不失矜持,灑脫而不失禮儀,沒有絲毫的粗俗野氣。驟然之間,見秦公飲茶直如田間村夫,蘇秦心頭便猛然泛起一種卑薄輕蔑,方才的感慨敬意竟消失得蕩然無存!

  雖則如此,卻也是無暇細想,他雙手捧起大陶碗恭敬回道:“多蒙秦公厚愛,蘇秦愧領了。”又對兩位大臣笑道:“太傅、上大夫,兩位大人請。”說完,輕輕的呷了一口——噫?竟是冰涼沁脾分外爽快!瞬間猶豫中,竟不由自主的舉起粗大的陶碗咕咚咚一飲而盡,飲罷“■!”的放下大碗,嘴角猶自滴水,竟是胸膛起伏著不斷喘息!倏忽之間,便覺一股涼意直灌丹田,周身通泰涼爽,分外愜意。猛然之間,蘇秦面紅過耳,拱手道:“慚愧慚愧,蘇秦失態……不知這是?何等名茶?”

  “嘿嘿,這種茶,就要這種喝法!”

  嬴虔:“先生有所不知。這是商於山中農夫的涼茶,粗茶梗煮之,置於田頭山洞,勞作歇晌時解渴。國公在地窖以大冰鎮之,是以冰涼消暑呢。”

  “秦公雅致,點石成金也!蘇秦佩服。”

  嬴駟微微一笑:“先生卻是謬獎了。庶民如汪洋四海,宮廷中能知幾多也?”

  “鄉野庶民,原是國家根本。秦公有此識見,秦國大業有望矣。”

  嬴駟細長的三角眼猛然一亮!他欣賞蘇秦不著痕跡的巧妙轉折,心知便是這位名士說辭的開始,便肅然拱手道:“秦國大業何在?尚望先生教我。”

  蘇秦坦然的看著這位被東方六國視為“梟鷙難以揣摩”的秦國新主,語調很是平和:“秦國出路何在?犀首已經昌明,秦公腹中也已定策,無須蘇秦多言也。

  “先生知曉犀首策論?”嬴駟頗為驚訝。

  “先生與我不期而遇,酒後感慨,言及策論。”

  “既然如此,先生定然另有長策高論,嬴駟願受教。”

  蘇秦搖搖頭:“秦國大業所在,蘇秦與犀首相同,無得有他。”

  “噢?如此,先生卻何以教我?”嬴駟嘴角泛出一絲揶揄的微笑。太傅嬴虔、上大夫樗裡疾也現出驚訝困惑的神色。

  蘇秦卻仿佛沒有覺察,從容答道:“強國圖霸圖王,如同名士建功立業一般,乃最為尋常,而又最為必然之歸宿,縱是上天也不能改變,況乎犀首、蘇秦?惟其如此,王霸之策並非奇策異謀,原是強國必走之路。奇策異謀者,乃如何實現王霸圖謀?秦公以為然否?”

  “大是!請先生說下去。”嬴駟精神頓時一振。

  “自古以來,王霸無非兩途:其一,吊民伐罪,取天子而代之,湯文、周武是也。其二,聯結諸侯,攘外安內,成天下盟主,齊桓、晉文是也。然則,如今戰國大爭之世,天子名存實亡,吊民伐罪已成無謂之舉。戰國比肩而立,稱雄自治一方,盟主稱霸也已是春秋大夢。惟其如此,以上兩途均無法實現王霸之業,須得開創第三途徑。此為如今王霸大業之新途,如何開創這條新路?方為真正的奇策異謀。”

  大殿中靜悄悄的。嬴虔向輕柔走來斟涼茶的侍女與守侯在座側的老內侍不耐煩的揮揮手,內侍侍女便都退到木屏後去了。空闊的國議殿更顯空闊,蘇秦清朗的聲音竟帶了些許回聲,竟如同在幽幽深谷一般。嬴駟只是專注的看著蘇秦,臉上卻平靜得沒有任何表情。

  蘇秦相信他的開場說辭已經深深吸引了秦國君臣。雖然如此,深諳論辯術的他知道,此刻的開場說辭只是導入正題的引子,尚不足以讓聽者提問反詰,便做了極為短暫的一個停頓,立即迎著他們的目光侃侃而論:“王霸新途,必出於戰國,此乃時也勢也。蘇秦以為,戰國之王霸大業,既不在吊民伐罪,也不在合同諸侯,而在於統一中國。此等統一,既不同於夏商周三代的王權諸侯制,更不同於春秋的諸侯盟約制,而必當是大爭滅國,強力統一,使天下庶民土地,如同在一國治理之下。成此大業者,千古不朽!放眼天下,可擔此重任者,非秦國莫屬。此蘇秦所以入秦也。”

  說到這裡,蘇秦猛然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嶄新的話題,更是他經過深思的一個嶄新見解,他要看看秦國君臣有沒有起碼的反應。如果他們不具備相應的決斷與見識,這秦國也就了無生趣了。

  “先生之見,戰國之王霸大業,必得滅人之國,取之於戰場?”黑面罩嬴虔的聲音竟有些沙啞喘息。

  “甚是。方今大爭之世,較力之時,非比拼實力,無以成大業。”

  “滅國之後,不行諸侯分制,而以一國之法度統一治理天下?”樗裡疾跟問。

  “然也。這是戰國王霸的根基。分治,則散則退;統治,則整則合。”

  嬴駟的臉色依然平靜淡漠。但蘇秦從他驟然發亮的目光中,卻感到了這位君主對自己見解的認同。只見他習慣性的用右手輕叩著書案:“先生說,擔此重任非秦國莫屬,何以見得?”

  蘇秦精神大振,清清嗓子道:“秦國可當一統大任者,有四:其一,實力雄厚,財貨軍輜超出六國甚多,可支撐長期大戰。其二,秦人善戰,朝野同心,舉國皆兵,擴充兵力的速度遠快於山東六國,戰端一起,數十萬大軍只是期年之功。其三,秦國四面關山,東有崤山函谷關,西有陳倉大散關,南有南山武關,北有高原橫亙。被山帶河,據形勝之要,無異平添十萬大軍。惟其如此,秦國無後顧之憂,可全部將兵力投入山東大戰。僅此一點,中原四戰之國無法匹敵也。其四,秦國變法深徹,法度成型,乃唯一可取代諸侯分治,而能統治天下之國家。有此四者,王霸統一大業,唯秦國可成!”

  就在蘇秦侃侃大論中,嬴駟的目光卻漸漸暗淡下來,黑面罩嬴虔似乎也沒有什麼反應。有何不妥麼?蘇秦似乎也覺察到到了什麼,便停頓下來,殿中一時寧靜。唯有長帶笑容的樗裡疾目光巡■,拱手笑問:“先生所言,為遠圖?為近策?”

  蘇秦:“霸業大計,自是遠圖。始於足下,亦為近策。”

  “左右逢源,好辯才!”樗裡疾哈哈大笑:“然則,先生究竟是要秦國做遠圖準備?抑或立即東出?”

  “上大夫,秦國自當立即著手王霸大計。惟其遠圖,必得近舉也。”

  黑面罩的嬴虔喘了一口粗氣,似乎憋不住開了口:“先生前後兩條,嬴虔不敢妄議。然則中間論兵兩條,嬴虔頗不敢苟同。一則,先生對秦國擴充兵力估算過高,又對山東六國兵力估算過低。且不說秦國目下現有新軍,遠遠不足以大戰六國。即以擴軍論之,一支數十萬的大軍,如何能一年成功?春秋車戰,得萬乘兵車,至少須十年積聚。而今新軍是步騎野戰,以十萬鐵騎十萬甲士,共計二十萬兵力計,且不說精鐵、兵器、戰馬之籌集,僅以徵兵訓練而言,至少三年不能成軍。先生知曉魏國的二十多萬精兵,龐涓訓練了多長時間麼?再有,山東六國的兵力,魏國趙國各二十多萬,楚國齊國各三十多萬,偏遠的燕國與小一點的韓國也各有十萬左右。相比之下,倒是秦國兵力最少。二則,秦國關山形勝,固然易守難攻,然則若無實力,也不盡然。吳起有言,固國不以山河之險。若關山必能固國,當年魏國何能奪我河西六百里,將我壓縮到一隅之地?”

  嬴虔是秦國著名將領,一生酷愛兵事,雖然在秦國變法中退出政壇深居不出,但並沒有停止對軍旅生涯的愛好揣摩。這番話有理有據,顯然是不堪蘇秦的議兵之說衝口而出的。以嬴虔的資望與持重,這番話簡直就是宣布:蘇秦的說辭荒唐不足信!

  但蘇秦卻並沒有慌亂。他是有備而來,自然設想過各種應對。略加思忖,蘇秦笑道:“太傅既知兵,蘇秦敢問,何以山東六國兵力俱強,卻皆居防守之勢?何以秦國兵力尚未壯大,卻已居進攻之勢?”

  嬴虔一怔,喉頭“咕”的一聲,急切間想不透,竟未反上話來,便默在那裡。

  樗裡疾機警接上:“以先生之見,卻是為何?”

  “此中要義,在於不能以兵論兵。兵爭以國力為基石,並非盡在成型之兵。無人口財貨之實力,雖有善戰之兵,必不能持久。反之亦然。先年,秦國獻公率能徵慣戰之師,而終於石門大敗,喪師失地,導致列國卑秦而孝公憤立國恥碑。此中因由何在?當時非秦國兵弱也,實秦國國弱也;非六國兵強也,實六國國富也。今日之勢則相反,秦國富強,故兵雖少而對山東居於攻勢;六國實力大減,故兵雖眾而自甘守勢。此攻守之勢,絕非單純兵力所致,實乃國力所致。惟其如此,以兵論兵,不能窺天下堂奧也。太傅以為如何?”蘇秦覺得必須以深徹見解使這兩位大臣無反詰之力,才能達到說服秦公的目的,一番話說得很有氣勢。

  樗裡疾卻嘿嘿笑了:“先生一番話倒頗似名家詭說,國力兵力猶如雞與蛋,孰先孰後,卻看如何說法了。”

  “避實就虛,不得要領。”嬴虔冷冷一笑,霍然站起:“君上,臣告退。”說完竟大步去了。蘇秦心中一沉,大是驚訝——這秦國臣子如何忒般無禮?

  國君嬴駟卻仿佛沒有看見,淡淡笑道:“先生之論,容嬴駟思謀再定。來人,賞賜先生二百金。”話音落點,木屏後一聲尖細的應答,一個黑衣老內侍便捧盤走出,仿佛準備好的一般。

  剎那之間,蘇秦面紅過耳,滿腔熱血湧向頭頂!他低下頭咬緊牙關,一陣長長的鼻息,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從容站起拱手道:“多謝秦公厚意,蘇秦衣食尚有著落。告辭。”說完大袖一揮,揚長而去。

  “先生慢走!”樗裡疾氣喘吁吁的追到車馬場,在軺車前攔住蘇秦深深一躬:“先生莫得多心,國君賞賜乃是敬賢之心,並非輕慢先生。”

  “無功不受祿,士之常節也。”

  “先生可願屈居上卿之職?策劃軍國大計?”

  蘇秦仰天一陣大笑:“犀首尚且不屑,蘇秦豈能為之?上大夫,告辭了。”一拱手便轉身跨上那輛青銅軺車,一抖馬韁便轔轔而去。樗裡疾怔怔的站在廣場,迷惘的看著蘇秦遠去的背影,沉重的一聲嘆息。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42 PM

第三章 西出鎩羽

五、命乖車生禍

  一輛青銅軺車從長街駛過,車聲轔轔,馬蹄脆疾,行人紛紛側目!

  並非秦人少見多怪,實在是這件事兒大為奇特。按這輛青銅軺車的華貴典雅,慣常當是四匹同色駿馬駕拉,方合高車駟馬的規矩。至少也應當是兩匹駿馬駕拉,方算得輕車簡從。這不僅僅是威儀匹配,還因為這種青銅軺車堅實厚重,決非一馬之力可以長行。但這輛軺車卻只有一匹並不雄駿的棕色馬駕拉,偏又跑得輕鬆急促。秦人素有馬上傳統,豈能不感到大為驚奇?更有眼疾者驚呼:“呀,還沒有馭手!”“布衣無冠,如何便有此等高車?”一驚一乍,更招來市人駐足觀望。

  車上主人卻仿佛沒有看見紛紛聚攏的行人,徑自抖韁催馬,直向東南一片燈火汪洋的街區而來。時當暮色剛剛降臨,夕陽還沒有隱去,眼前這片明亮的燈海與身後已經陷入沉沉暮靄的國人區,直是兩個天地一般!

  這片遙遙可見的燈海,便是秦都鹹陽名動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說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鹹陽都城,大格局上師法了鎬京古制,只不過規模大了許多,小布局略有變通而已。整個鹹陽分為兩個區域,即“城”與“郭”。“城”是國君宮殿與官府官署集中的區域,四面有城墻,民間稱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區域稱為“郭”,是國人、軍隊、商賈、作坊集中的區域。春秋戰國之世,“郭”的區域遠遠大於“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說法。至於大多少,則無定制,要取決於都市的建造目標與可能進入的人口。鹹陽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時的規模已經與當時的大梁、臨淄、洛陽比肩,成為天下第四大都城。歷經二十多年的擴展,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東方三都,成為天下第一大都城。舉凡國都,堂皇氣勢在於“城”,殷實富貴在於“郭”。真正能夠對天下商旅與民眾生出吸引力的,還是“郭”區。工匠、百業、商賈、店鋪、財貨、器物以及國人文明,統統都在“郭”裡體現出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榮程度。商旅通則物流通,物流通則財貨不乏,物流暢通,非但彌補了本國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國庫錢稅。如果一個國都的“郭”區能夠成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會,給這個國家帶來的好處,那可真是難以估量!

  歷經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業就象無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滲透瓦解了古老的禮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財貨,給庶民官府帶來了許多好處。周王室時期那點兒可憐的官商官市早已經被生機勃勃的私商取代,新興的諸侯國對商業商人也早已經刮目相看了!齊國管仲做丞相時,官府介入商業,經營最重要的鹽鐵,又對私商統一管理,使商業在齊國成為與農耕並存的兩大經濟支柱,也使齊國臨淄成為春秋時期最發達的商旅大都。

  進入戰國,商旅與自由工匠融合起來,商賈不再僅僅是販賣成物的牛車商旅,而且成為直接製造各種器物的生產者,他們的作用更大了。這時候,最早實行土地變法的魏國,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場。丞相李悝發明了一個平糶法——豐年谷賤時由國庫用比較高的價錢收買農民的餘糧,荒年米貴時將國庫儲存的糧食低價(平價)賣出;具體價格由年成豐歉的程度(豐年三等,荒年三等)核定。這樣一來,但凡豐年,商旅們就將在別國低價收購的糧食運到魏國來,賣給國庫,魏國府庫便極為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們卻又無法在魏國高價賣糧,因為他們無法抵禦魏國府庫源源不斷的低價糧食;運走吧,幾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馬飼料更是折本,無奈只好自認倒霉,跟著降價。

  如此一來,魏國糧食便成了只進不出,幾乎將天下商旅手中的糧食財貨大半吸引到了魏國的安邑商市。魏國的富強,一半功勞便在於借了吐納天下財貨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國遷都到大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國變法的商鞅,本來就對魏國熟透,如何能忽視魏國這個基本的致富途徑?然則秦風古樸,民眾卻素來厭惡商人。這種民風很有利於保持秦國的農戰本色,但卻不利於在秦國生發商業。權衡利害,商鞅便發明了一套內外有別的獨特路子——對老秦國人,板上釘釘的重農抑商,商人不得入仕為官,國府不授商人爵位,國人經商須得官府准許並得繳納高於農耕兩倍的稅金!對山東六國則大開商門,建立鹹陽大市,稅率也只有山東六國的一半,吸引六國商旅財貨大量西來!

  因了如此,建造鹹陽都城時,“郭”區的一半便是規模最大的秦市與六國商賈區,命名為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賢士一般!對於這個商區,秦人只能白日進去買東西,夜晚卻不能進去飲酒揮霍,此為限酒。

  一開始,秦人與六國商人都覺得彆扭。時間一長,便都習慣了。在秦人,一則是懾於法令,二則是對商人世界本來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罷。在六國商人,則是貪於厚利來得便捷。秦人雖只在白日入市,卻是入市必買,極少有山東商市那些閒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經富有,出手豪爽,既不還價又不囉嗦,買完物事就走,竟是極為爽利;若遇秦國官府上市購物,更是利市大開,精鐵、生鹽、毛皮、兵器、馬匹、絲綢等諸般物事,只論好壞,不講價錢不欺商旅。這在山東六國可是難得之極!眾口相傳,鹹陽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來,名頭越來越響,前來建立各種作坊與店鋪的商人越來越多,鹹陽也越來越繁華了。

  這尚商坊分為兩個區域:西邊是鹹陽南市,也就是山東六國稱為“秦市”的交易街區,五里長街,店鋪林立,貨物極為豐盈;東邊是外國客棧、作坊、酒店與六國商賈集中居住的坊區。在整個鹹陽,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車馬如流錦衣如梭繁華奢靡的景象,非但在質樸簡約的秦人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東六國也是寥寥無幾!入夜之後,這裡便沒有了黑色布衣的秦人,整個尚商坊便成了山東遊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燈紅酒綠,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那輛青銅軺車急急駛入尚商坊的東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住馬停車。一個紅絲斗篷束髮無冠的青年跳下車來,將馬韁交給一個殷勤迎來的紅衣侍者,便昂昂大步走進店堂。

  “敢問先生,吃酒?吃茶?博彩?對弈?”一個美艷的女侍迎了上來。

  “吃酒。”來人冷冷一句,面色鐵青著向裡便走。

  “先生,這廂清淨呢。”女侍依舊笑意盈盈,飄在客人前面領路。

  寬敞明亮的廳堂已經座座皆滿,女侍將客人領到一個木屏隔間:“這間剛才退酒了,先生好氣運呢。”

  “好氣運就是吃酒?”來人冷笑:“趙酒一壇,逢澤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問先生幾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價呢?”

  “啪!”的一聲,紅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風古寓沒有麋鹿?還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規矩:麋鹿稀缺昂貴,定菜須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當遵從。”女侍不卑不亢的笑著行禮,轉身走了。

  片刻之後,三個紅裙女侍魚貫而入,輕盈利落的擺上熱氣蒸騰的銅鼎與酒壇酒爵並一應食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紅衣女侍立即毫無間隔的飄了進來:“先生,我來侍奉。”說話間便打開酒壇,一股凜冽的酒香便立即彌漫開來。

  “趙酒猛烈,先生飲得,豪俠之士呢。”女侍一邊熟練的斟酒,一邊瞄瞄這位英挺俊朗卻又滿面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話題。誰知這位客人卻極為不耐的拍拍長案:“你且下去,這裡不用侍奉。”女侍驚訝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換上笑臉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擊掌我便進來。”客人煩躁的揮揮手:“曉得曉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舊笑著,輕輕拉上活動的木屏,輕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時向經過的客人點頭微笑。

  這渭風古寓,便是聞名天下的魏國白氏開在秦國的酒店。最早開在櫟陽,執事侯嬴與東家女主白雪,與秦國都有很深的淵源。白雪隨商鞅死後,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滅,便各掌一支繼續經營。侯嬴便成了統管白氏天下酒店的總事。當初秦國遷都鹹陽時,因了渭風古寓的聲望,商鞅為了吸引六國客商,力勸侯嬴與白雪將渭風古寓遷到鹹陽,並且擴大了幾倍,幾乎與當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慘遭車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將這渭風古寓賣給楚國大商人猗頓,讓白氏商家永遠的離開秦國。誰知秦國看重白氏對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駟竟是兩次親自到渭風古寓拜訪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繼續留在鹹陽,做山東客商的大纛旗。反覆思慮權衡,侯嬴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這時,魏國的都城已經遷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經繁華不在。侯嬴便索性將安邑洞香春的貴重設施與經營老班底全部遷來鹹陽,又將渭風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經營風格進行了重新改制,乾脆大做起來。這一番舉措名聲大噪,渭風古寓頓時成了六國商賈與天下名士在鹹陽的聚會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這裡的一班主管、侍女與僕人,都是原來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見多識廣,駕輕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條。這位女侍便是這裡的“長衣”領班。與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著一領紅色的大袖長裙,莊重大方中透著精明幹練。而其他女侍則短裙窄袖,多了幾分柔媚活潑。她們雖然都是豆蔻年華,但特殊的職業閱歷,卻使她們對人有著一種獨有的敏銳眼光。客人進店,一瞄其言談舉止步態神色,“長衣”便立即發出一個自然的手勢暗號,便有適合接待此類客人的女侍上前應對,桑田滄海,竟是很少差池。

  目下,“長衣”領班竟親自來應對侍奉木屏後的客人,這是極為少見的。

  大約小半個時辰,長衣似乎聽見了什麼,輕疾的推開了木屏,卻不禁一驚,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客人已經是滿面通紅,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還在搖搖晃晃,右手卻不斷拍案長笑:“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識蘇秦大計長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聲淒楚憤激,長衣不禁陡然激靈了一下。略一思忖,長衣還是走了進來,輕柔的跪坐案前:“先生第一次飲這趙酒,便下半壇,豪量呢。”

  “笑我蘇秦?不會飲趙酒?噢——,你如何又來了?出,去!”

  “是。先生慢飲,我去拿點兒醒酒湯來。”長衣站起身來,卻沒有立即就走。

  “我,蘇秦,醉了麼?休得聒噪,去……”話未落點,便一頭軟在了案上。

  正在此時,一個短裙女侍匆匆走了進來,輕聲在長衣耳邊說了幾句。長衣大是皺眉:“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來,關照這位先生。”說完,便與女侍匆匆走了出去,徑直向停車場而來。

  渭風古寓的停車場,是一道高大的木柵欄圈起來的大場院,有六名通曉劍術的男僕專司守護,有十多名僕役專司照料車輛馬匹。來渭風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閒庶民,人人都是高車駟馬,每輛車又都各不相同,這停車場便成了天下名車駿馬匯集的大場院。每逢夜色降臨,樓外停車場便成了渭風古寓最有聲勢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柵欄上,高高掛著一圈特製的碩大風燈,照得滿院通明。轔轔進入的各色車輛,立即被侍者引領到不同車位穩妥排列。按照慣常規矩,車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門下車進店,然後由僕役馭手駕車進入停車場,安頓車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親自駕車的豪客,便有渭風古寓的“車侍”在酒店正門接過車輛,駕到停車場安頓妥當。車馬一旦停好,馭手們便大搖大擺的進入停車場內專門為他們開設的店堂,或進食飲酒,或博彩玩樂。停車場的僕役們便按照車輛主人或馭手的要求,或刷車擦車,或洗馬喂馬。明光■亮的車輛間竟是人影如梭,駿馬嘶鳴,一片忙碌。

  於是,這偌大的停車場便不期然成了一個獨特的車馬較量場。那些酷愛名車駿馬的客人,往往在應酬玩樂之後便信步來到這裡,欣賞形制各異的不同車輛,一一評點,甚或豪興大發,以驚人的高價買下一輛自己喜歡的好車,或一匹駕車的駿馬。時間一長,這渭風古寓停車場便成了車馬愛好者們約定俗成的獨特的交易場。有一班“車癡”“馬癡”來渭風古寓,為的就是看車看馬,往往不入酒店而徑自進入車馬場徘徊觀賞。

  長衣領班與短裙女侍匆匆來到車馬場時,一群華麗客人正圍著一輛青銅軺車興奮議論。

  “大雅大貴,好車!”

  “六尺車蓋,六尺車廂,品級頂天了!”

  “噢呀,六尺車蓋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貴重處在這裡。看看,車蓋銅柱鑲嵌紅玉!誰人見過啦?”一個黃衣商人操著楚語高聲驚嘆。眾人眼光順著他的手一齊聚集到車蓋銅柱上,果然見一塊兩寸見方的紅玉鑲嵌在■亮的古銅中間,熠熠閃光!不禁紛紛驚訝嘆羨,爭相圍著軺車撫摩品評。

  “快來!看這裡!”有人在腳下驚叫一聲,眾人轟笑起來:“呀,真是車癡!韓兄好興致!”原來有個人提著一盞小風燈鑽到了車廂下,坐在地上自顧端詳車底,聽見同好們笑聲,他的腔調頓時尖銳:“別笑了!快來看也!”

  一圈十多人顧不得錦衣貴體,紛紛匍匐著鑽到車下伸長了脖頸,端詳之下,竟是鴉雀無聲!原來,車廂底部的銅板雖然銅鏽班駁,但依稀間仍可看見“冬官坊”三個刻字。那時侯誰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職掌百工製造;銅板上有此三字,證實這青銅板料是王室煉制的專用銅材,也就意味著,這輛車極有可能是王室特製的青銅軺車!

  “西周還是東周?”有人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

  “這裡!還有刻字!”一個跪在地上的貴公子模樣者仔細摳著車轅內側的銅鏽,一字一頓:“輈——人——皂,黎,氏!看見了麼?輈人!快!再看車床、車輪!”眾人激動,便紛紛找來幾盞風燈三三兩兩的舉著,仔細端詳摳摸著這輛神秘軺車的銅鏽部分。片刻之後,蹲在車廂的一個人喊了出來:“車床有字!輿人夭黃氏!”又有人喊:“車輪銅箍有字!輪人蚣閭氏!”眾人驚訝紛亂間,又響起貴公子尖銳的聲音:“這裡!車轅內——王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連串的發現,當真使這些嗜車癖們驚訝萬分——面前這輛車,竟當真是千古難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樣的銅材是王室專用的,那“輈人”是西周王室作坊專門打造車轅的工匠官號,皂黎氏則是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車床的“輿人”是夭黃氏,打造車輪的“輪人”是蚣閭氏。這些刻字,本來就已經足以證實這是一輛西周王室的王車,是天下難覓的至寶了。可是,更令這些車癡們咋舌的是,這輛車竟然還是造父曾經駕馭的王車!造父,那可是神靈一般的“車聖”,在車癡們心中比三皇五帝還要神聖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馭臣,能降伏馴化野馬。周穆王西游崑崙,正是造父以四匹馴化的野馬駕車,風馳電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時趕回鎬京消弭了一場叛亂。從此以後,造父就成為“馭神車聖”,成為駕車者永恆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後,這些車癡們竟然親眼見到造父駕馭過的青銅軺車,這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們大喜若狂?!

  車癡們木呆呆的看著這輛車,這裡摸摸,那裡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貴公子猛然醒悟過來,失驚喊道:“神車在此,還不參拜?”說著便整衣肅容,一個大拜,長長的跪伏在車前。車癡們恍然大悟,也連忙跟著大拜長跪。

  正在這時,一盞風燈悠悠飄來,兩個女侍站在了車旁:“喲,先生們灰頭土臉一身汗,參拜土神麼?”長衣領班笑盈盈瞄著剛爬起來的車癡們。

  “哪裡啦?我等想買這輛車啦?誰的車啦——?”楚國黃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長。

  “噢,先生們要買這輛破車?”長衣女侍笑盈盈反問。

  “正是。”剛剛爬起來的貴公子一邊對車癡們眼風示意,一邊大咧咧笑道:“這輛車尚算古樸可人。我等想與車主人博彩賭車,長衣侍姐,能將主人請來否?”

  “那位先生正與一位大梁貴客聚酒長談,不能前來,先生們改日再議了。”長衣領班臉上彌漫著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卻掃著每個人的神色。

  “大梁貴客?何人哪?”一個紅衣商人操著魏國口音高聲道:“鹹陽的魏國人,十有八九我都識得,沒個不愛好名車的,我去請來便是!”

  “先生且慢。”長衣笑道:“諸位都是老客,這裡的規矩想必不用我說。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隨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們多多關照了,小女先行謝過了。”

  貴公子沉吟著:“也是。長衣侍姐,得等候幾多時辰?”

  “渭風法度:不許問客人行止。我如何說得定准?”

  “嘿嘿嘿”貴公子大咧咧笑著眨眨眼,突兀的提高聲音:“還是明日相約吧,那位先生也是渭風古寓常客,對麼?”

  車癡們紛紛點頭:“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這車。”

  長衣女侍做了一禮:“如此謝過諸位。先生們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說完,對一臉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兒,走吧。”風燈便又悠悠飄去了。

  長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時,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經大醉,竟躺在厚厚的地氈上長長的喘著粗氣。酒侍呆呆的站在一旁,卻不敢動他。長衣頗覺奇怪,輕聲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便發呆?還不快給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這位先生醉得蹊蹺呢。我進來時他還在大笑吟詩,叱責我多事,喊我將冰酒拿走。這陡然之間便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長衣端詳一番,斷然命令,“來,扶起先生,我來喂他。”渭風古寓的“酒侍”不同於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僕,很有勁力,專門關照那些爛醉如泥的客人。黑猢聽得吩咐,跪坐於地,熟練輕巧的將客人扶靠在自己懷裡,好象是客人自己坐起來一樣自然。長衣拿過旁案上一個棉布包裹的陶罐,打開棉套與罐蓋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細巧的長木勺給客人喂服醒酒湯。

  渭風古寓的“醒酒湯”卻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淺釀後藏於地窖的淡酒,本來就酸甜滲涼,用時再加地窖冰鎮,便成了一種甘美冰涼酸甜爽口的佳釀,老客皆稱其為“冰酒”。酒醉之人皆渾身燥熱口乾心燒,然則飲水又覺過於寡淡。些許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涼之氣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頓時清醒許多。只是這冰酒釀製困難且是免費,不能見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資格享受。於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飲大醉,為的就是享受這能使人由麻木而驟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兒。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麼?”酒侍黑猢輕聲問。

  “胡說。這位先生初飲趙酒,過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喂下半罐冰酒,長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對面端詳,聲輕如喃喃自語。

  “呼——!”客人猛然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趙酒濃烈的氣味瞬間彌漫在小小隔間。

  酒侍皺皺眉頭,知道客人就要醒了,雙手準備隨著客人的動作助力將他扶起。卻見長衣向他輕輕搖手,便停了下來。片刻之間,客人睜開眼睛霍然坐起,聲音沙啞道:“你?你?我沒醉。起開!”說話間一瞄長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風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寫明點賣,是何道理?”幾乎同時,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過陶罐,揚起脖子咕咚咚一氣飲乾,罐子一擲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蘇秦也能牛飲了!端的趙酒如此提神!張兄,知道麼?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灑脫的站了起來!

  長衣也連忙站起來笑道:“先生且請安坐,飲些許淡茶,聽小女唱支歌兒可好?”

  “唱歌兒?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為先生吹塤。《雅》曲麼?”

  “《雅》曲?不好。《風》曲,《秦風》!好,便是《秦風》!”

  長衣一怔,亮閃閃的眼睛看著手足虛浮而又極度亢奮的客人。

  士子詠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調,縱然唱風曲,至少也是《國風》。前兩種是王室歌曲,莊重優雅。後一種是王畿國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遠婉轉。還有《頌》曲,因了那是歌頌天子盛德的廟堂歌曲,已經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將傳世的歌詞分類刪定,編為《詩》三百篇,歌兒的旋律曲調便也隨著歌詞大體確定了下來。各種《風》,原是各諸侯國流行的庶民曲調,一般的官吏名士顧忌身份,在公開場合是不屑於吟唱的。如同說話一樣,自西周將王畿語言規定為“雅語”官話,其他諸侯國的語言便成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語(方言)。後來的荀子曾經說,“楚人安於楚,越人安於越,君子安於雅。”楚國庶民說楚國話,越國庶民說越國話,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應當說雅語官話。一個唱歌,一個說話,雖不是根本大事,卻也直接顯示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學問水準。眼前這個客人無論怎麼看,也是確定無疑的名士,僅僅那輛令大商車癡們垂涎的青銅軺車,就表示他絕非等閒士人!可是,他竟然開口要唱《秦風》,這不能不讓這位頗有閱歷的女領班驚訝。秦人的曲調粗樸激越蒼涼淒苦,簡直就是發自肺腑的一種嘶喊!若非常年在曠野山巒草原湖泊的馬背上顛簸,那種高亢激越的曲調根本不可能吼得出來。

  這個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這種撕心裂肺的《秦風》?

  片刻愣怔,長衣已經從貼身裙袋中摸出一個碧綠的玉塤來,湊近秀美的嘴脣,一聲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長長的迴盪在整個店堂。客人開懷大笑,陡然間縱聲高歌,酒後嘶啞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幾分蒼涼苦楚——

  天地悠悠   我獨遠遊

  家國安在   落葉作秋

  渭水東去   西有源頭

  彼當爭雄   長戈優柔

  何堪書劍   將相王侯……

  一個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廳堂竟靜悄悄的無人做聲。

  一陣大笑,“嘩啷!”一聲,客人丟下一袋金餅,竟搖搖晃晃的大步出門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長衣驚訝的拾起錢袋,那人卻已經踉踉蹌蹌的走遠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長衣吩咐酒侍一聲,兩人急忙追了出來。及到得車馬場,卻見那輛青銅軺車已經轔轔去了。長衣連忙詢問車場的當值車侍,粗壯勇武的車侍回答:“車侍鯨三駕車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長陽街櫟陽客棧。”

  長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是放心,便轉身回店堂去了。原來,這渭風古寓關照客人的細緻周到是天下聞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沒有馭手駕車的,都是由渭風古寓的車侍駕車送回。客人也滿意,車侍也高興。因為客人大抵總是要給車侍一些賞金的,縱是當時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來。況且,長陽街櫟陽客棧也是老秦人開的著名客寓,絕不至於出事的。

  但是,這輛青銅軺車卻沒有駛往長陽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門,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橫亙鹹陽城北的一道山■,林木茂密,有三條大道直通■頂。登上■頂便又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沃野。與秦昭王之後的北阪相比,這時的北阪還只是一道莽蒼粗樸的山■,比鹹陽城南的渭水之濱荒涼多了。秦法整肅,通往北阪的三條道各有專用。中間最寬闊的大道,坡度稍緩,是官府車馬軍隊以及所有單人軺車的專用車道。東道稍窄稍陡,是農夫商旅工匠的運貨車輛走的專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卻也最短,是國人庶民步行登■的專道。眼下這輛青銅軺車出得北門,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蔥蘢的高坡駛去。時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靜,青銅軺車駛上■頂,便拐入一條便道,在北阪松林間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那匹駕車健馬似乎感到了異常,一個人立嘶鳴,幾乎要將“馭手”掀下車來!

  十多個黑影驚訝唏噓的圍了上來。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上前一拱手:“鯨三,這是你的賞金。我這匹胡馬賞你了,回城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車侍被駿馬的突然發作驚嚇,一個縱躍幾乎是跌下車來,驚魂未定卻又是受寵若驚,連忙拱手作禮:“先生,賞金太多了。還有如此好馬,鯨三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賞的,領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個黃衣肥子不耐煩的呵斥。

  “是是是,鯨三去了。”車侍忙不迭上馬抖韁,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黃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談這筆買賣啦。”說著走到青銅軺車旁使勁兒拍打車廂:“呔!醒醒啦——!耶,酒氣忒重!看來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車中人仍然是鼾聲大作,肥子便探身車廂拍打車主人的臉:“呔!醒來啦……”話音未落,卻是一聲驚叫,“■!”的一聲跌坐到車輪旁,手中火把差點兒燒了眉毛。

  車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見他長髮披散滿面通紅,目光犀利得嚇人,四面打量,冷冷問道:“這是何處?爾等何人?”

  黃衣貴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請見諒。我乃楚國客商猗矛,這廂有禮了。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洛陽蘇秦。”車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車,腳下雖稍有虛浮,但顯然與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兩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雙大袖背後,輕蔑的掃視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樣都是富商大賈,卻行此等勾當?”

  猗矛恭敬笑道:“雖不聞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閒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風古寓不便洽談。我等酷愛高車,人稱‘車癡’。今見先生軺車古樸典雅,欲以千金之數,外加一兩新車、四匹駿馬,買下此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蘇秦恍然,不禁一陣大笑:“足下竟能買通渭風古寓的車侍,將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見用心良苦。然則,我要是不賣,諸君何以處之?”

  “不識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車癡,豈有買不下的車馬啦?”

  “如此看來,爾等是要強人所難了?”蘇秦冷笑,眉宇間輕蔑之極。

  貴公子模樣的猗矛依舊是滿臉微笑:“尚望先生割愛了。看先生氣度,一定是心懷天下,區區一輛青銅軺車又何須在乎?我等商賈,以奇貨可居為能事,先生肯與我等比肩而立麼?”這番話極是得體,對於一個名士來說,的確是不屑與商賈比肩的;而作為名動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維一個名士,確實也是難得。僅此一端,便知這個猗矛絕非尋常商人。

  蘇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業遂心意氣風發之時,這番話完全可以讓他放棄這輛王車。儘管這是周天子賞賜的王車,而且是燕姬重新換過的一輛舊王車,其中非但有著天子親賜的榮耀,還有著燕姬換車的情誼,絕不是一輛尋常的軺車。縱然如此,蘇秦依然將它視做了身外之物,並沒有特別看重它,如同他對任何財貨金錢都恬淡處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蘇秦卻沒有了這種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侮辱!在鹹陽宮碰了個大大出乎預料的釘子,鬱悶無從發洩,一壇天下聞名的邯鄲烈酒,使他在飄飄忽忽中湧出一腔濃烈的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幾分豪俠之氣。此刻,亢奮奔放而又鬱悶在心的他,覺得眼前這幫商人實在是齷齪極了,尤其這個貴公子模樣的猗矛,更是可惡!蘇秦本來就是商賈世家出身,又對天下大商了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國巨商猗頓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蘇秦覺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隱藏的是金錢,是強暴,是欺人太甚!蘇秦何許人也,功業失意,難道隨身之物也要被人無端劫持?怒火湧動間,蘇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豈敢辱沒名士?唯做買賣而已。”平和的話語中猗矛的笑容已經收斂,眼中滲出一股陰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與賤商做買賣!”蘇秦聲色俱厲,大步走到車轅旁,便要上車離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聲,大手一揮,車癡同夥便舉著火把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麼?”“是也!誰敢罵我等是賤商!”“不識敬,千金買一輛舊車,還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個野士!”“沒個了斷,如何能走?商人好欺麼?”“是名士就拔劍,商人也要雪恥呢!”

  蘇秦轉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還是要私鬥?這是秦國。”

  話音落點,車癡們頓時愣怔在那裡——秦國新法如山,搶劫與私鬥都是死罪,一經查實,立即斬首!誰都會顧忌自己的生死,更何況這些富商大賈?猗矛卻是狺狺笑著走了過來:“我等並未用強,買賣不成,仁義尚在。先生卻自恃名士,辱罵我等,這該當有個了結吧?秦法縱然嚴明,也總須講個公道吧。”

  “對!該當有個了結!”車癡們又轟然動了起來,舉著火把湊集到蘇秦周圍。

  “噢——”蘇秦冷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強盜也要講公理了。我倒想聽你個說法,如何了結?”

  猗矛依舊陰柔的笑著:“先生與這位肥兄決鬥一場,便了卻今日恩怨。”

  私相決鬥,本是春秋以來士子階層的風氣。士人興起之初,多受貴族挑釁與蔑視,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與聲譽,往往拔劍而起與挑釁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雖死不受侮辱的名節氣概。此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幾百年下來,決鬥便成了維護尊嚴名節的古老傳統。決鬥殺人,官府歷來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蘇秦根底,提出決鬥只是個試探;若蘇秦劍術高強,自然只好收場;若蘇秦是那種只文不武的士子,則必定要“成交”這筆生意了。

  聽得決鬥二字,蘇秦卻被激怒了,右手向車廂一探,一柄青光凜凜的長劍便鏘然在手:“談何決鬥?一起來吧。”

  猗矛卻擺擺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眾凌寡?”

  “好,便是我來啦——!”黃衣肥子拉著長長的楚腔,丟掉手中火把,笑眯眯的拔出了一口彎月似的吳鉤,腳步象水牛般沉重的挪了過來:“出劍啦——!” 肥胖的雙手攥著一口半月形的細劍,樣子頗為滑稽。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練劍十多年,卻從來沒有與人真正交過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這麼樣一個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來,學著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劍啦——!”

  “敢笑我?找死啦——!”黃衣肥子大怒,吳鉤一揮,便見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蘇秦胸前逼來。蘇秦渾身灼熱,渾不知這吳鉤“斜啄”的厲害,只一劍直刺當前,卻是又快又準!這吳鉤“斜啄”是當胸橫劃,速度稍慢,攻擊的範圍卻是極寬。尋常劍士但見一片彎月形劍光逼來,便往往不知從何處防禦?若有剎那猶豫,這吳鉤便劃到胸前,人便會被攔腰劃開!偏偏的蘇秦是簡約劍法,不管你如何揮舞,我只一劍直刺!只聽叮噹一聲大響,火星飛濺,兩劍相交,吳鉤劍竟是光芒頓失,黃衣肥子■■■後退了三步!

  “啊哈哈哈哈哈哈!”蘇秦卻暢快無比的大笑起來,心思老師這簡約劍還當真高明,第一劍便將這楚劍吳鉤震退,便不由膽氣頓生。原來,蘇秦劍術缺乏天賦,老師便教他反覆練習快劍突刺,說不管敵人如何揮劍,你只一劍快刺,只要做到“快穩準狠”四個字,自保足矣!蘇秦自然信奉老師,尋常練劍便是千遍萬遍的突刺快劍,經常惹得張儀大笑不止。蘇秦卻不管不顧,只是一劍一劍的認真突刺。今日臨敵,這一劍快刺竟大是威風,如何不高興萬分?

  黃衣肥子惱羞成怒,吼叫一聲“真找死啦——!”便要衝上來拼命。

  “且慢。”猗矛卻伸手攔住了肥子,對蘇秦拱手笑道:“決鬥完了,先生勝。日後我等絕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蘇秦告辭。”

  “且慢。”猗矛輕捷一閃,便攔在了蘇秦面前。

  “猗矛,還做劫盜麼?”蘇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滿面笑容:“先生快劍,猗矛生平未見,斗膽想與先生走幾圈。十劍為限,點到為止,可否?”

  蘇秦初嘗快劍之妙,內心正在興奮處,聽得猗矛要和他比劍,而且“點到為止”,樂得再嘗試一番,便欣然應道:“好!就陪你十劍便是。”

  四周火把頃刻又圍成了方圓兩三丈的一個大圈子。猗矛拔劍,卻是一口小吳鉤,長不到兩尺,與蘇秦的三尺長劍相比,顯得寒瘦萎縮。猗矛右手持劍,左手是彎彎的青銅劍鞘,顯然是劍、鞘雙兵。他貓腰蹲身,喝聲“開始!”便挺著劍緩緩圍著蘇秦打起了圈子。

  蘇秦的快劍有兩個前提,一是正面對敵,二是敵不動我不刺後發先至。如今猗矛圍著他打圈,他也便挺著長劍轉圈,始終與猗矛保持正面相對。轉得兩三圈,猗矛突然一聲大喝,吳鉤與劍鞘一劃一擊,同時兩路攻到。蘇秦在他喝聲一起時便一劍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劍!”猗矛一躍丈許,閃出蘇秦劍光,卻又立即逼上來繞著蘇秦打圈子。

  蘇秦狂飲了一壇趙酒,能夠一時清醒,全因了渭風古寓特製的醒酒湯。但那醒酒湯解得一時醉意,卻並不能消解酒力。本來就飄飄然如騰雲駕霧的蘇秦,幾圈轉下來便覺眼前金星亂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惡當,卻是已經晚了,一聲“猗矛……”喊出,腳下虛浮,天旋地轉,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車癡們揮舞著火把跳了起來。

  “還是公子高明啦!各位聽公子的啦——!”黃衣肥子揮舞著吳鉤叫起來。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那輛車秘密運出秦國,藏到郢都家庫中。韓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這個不識敬的主兒抬到官道旁邊,好衣服全部剝了,弄出遭劫的樣子。各位該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數奉上。如何啊?”

  “好!便這樣了。”其他商人車癡也知道猗頓家族財勢太大,王車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筆巨額利金也就知足了,便異口同聲的答應了。

  “立撤!半年內,誰也不許在鹹陽露面!”猗矛一聲令下,車癡們便熄滅了火把,悄悄的分頭出了北阪松林。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42 PM

第三章 西出鎩羽

六、孑然一身出鹹陽

  日上三竿時分,北阪漸漸的熱了起來,知了開始無休止的聒噪了。

  麥收已過,秋禾初起,新綠無邊無際的彌漫了北阪原野。這時正是最為燠熱的三伏天,田野的農人們開始三三兩兩的向北阪松林聚攏,要在這裡等待家人送飯,吃過飯便在松林中消暑一個時辰,避過最酷熱的正午時刻,再繼續午後的勞作。

  “噫——!快來看啊,有人在這兒睡大覺!”松林邊的村姑尖叫起來。

  一個老人煽著大草帽走了過來:“人家睡覺,關你甚事……哎,這是睡覺麼?不對!快來呀,有人遭劫啦!”

  田頭走出的農人們聞聲陸續趕來,圍住了路邊大樹下這個酣睡者,不禁驚訝得鴉雀無聲!

  此人赤裸著身子,渾身只有貼身的一件絲綢短褂兒,臉上、腿上、胳膊上,到處都是細細的劃傷,好象光著身子從荊棘林中穿過來的一般,腳上兩隻繡花白布襪倒很是講究,卻鞋子也沒有,熾熱的陽光已經將他曬得渾身通紅,可他猶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聲鼻息聲,竟不在任何一個村夫之下!

  “細皮嫩肉,肯定是個富家子!”

  “廢話!光這絲綢小衣,咱三輩子也沒見過。”

  “■!布襪上的繡花好針腳呢,多細巧!”一個送飯的女子叫起來。

  “嘖嘖嘖,是個俊後生,鼻梁多挺!眼睛不睜也好看呢。”另一個女子跟著嚷起來。

  “大姐哎,乾脆給碎女子招贅個女婿罷了,值呢!”一個中年漢子恍然高喊,眾人便轟的笑了起來。那個女人罵道:“天殺的你!招你老爹!”眾人更是跌腳大笑,那個中年漢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著:“哎呀呀,老爹好福氣呢。”女人滿面通紅,抽出送飯扁擔就來追打那個漢子,漢子笑得癱在地上舉手連連求饒,一片轟笑,亂做一團。

  “起開!”最先趕來的老人高喝一聲:“路人遇難,有這等鬧法麼?都給我閉嘴!”老人顯然很有權威,一聲大喝,眾人頓時靜了下來。

  “村正,先報官府吧。”那個中年漢子歉疚的擠了上來,低聲出主意。

  “在我村地頭,報官自然要報。先把人抬到樹蔭下,別要曬死人了。”

  “來!快抬!”中年漢子一招手,便有兩個後生過來,三人搭手,將路邊酣睡者便平穩的抬進了松林,平放在一塊大青石板上。這位酣睡者竟依舊爛泥般大放鼾聲。

  老村正湊近打量,眉頭大皺:“好重的酒氣!誰家涼茶來了?”

  “我這裡有。”手裡還拄著扁擔的那個女人,連忙從飯筐裡拿出一個棉布包裹的陶壺。老村正吩咐道:“你手輕,就給他喂吧。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臉都赤紅的了。”

  女人很細心的蹲下身子,將陶壺嘴輕輕對著酣睡者的嘴脣,陶壺稍稍傾斜,冰涼的茶汁便流了出來。奇怪,那火紅滾燙的嘴脣竟然象片乾旱的沙土,絲毫不見動靜,茶水卻是一絲不漏的吸了進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滲得快,片刻之間竟是將大大的一陶壺冰茶吞了個一干二淨!

  “嘖嘖嘖!”女人驚訝得咋舌:“快,誰還有?這人要渴死了呢。”便立即有人應聲,遞過來兩個大陶壺。女人如法灌喂,那酣睡者竟是在片刻之間又吸乾了兩陶壺冰茶!

  圍觀人眾不禁駭然,目光不由一齊聚向老村正。

  老村正又湊近酣睡者鼻息,聽聽聞聞搖搖手道:“不打緊了,過會兒能醒來的。”

  眾人還未散開,便見那人長長的一個鼻息,兩手伸展開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好風涼!好舒坦!”眼睛悠然睜開一瞥,卻突然立即閉緊,兩手拼命的揉著眼睛,揉得一陣,霍然坐起睜開眼睛,左右一陣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滿臉脹紅,期期艾艾道:“諸位,父老,我,這,這是在哪裡啊?我的,我的衣物呢?”急得眼中竟是要噴出火來一般。

  老村正肅然道:“後生啊,我等發現你時,你正在這官道邊野臥。老夫估摸你是酒後遭劫,被劫匪拋在了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

  那後生卻雙眼死死盯著天空,腮幫咬得臉都變青了!

  喂水女人小聲道:“村正,邪門兒,快叫叫他,失心瘋了不得呢。”

  老村正擺擺手:“我看這後生不是凡人,讓他靜靜。起開,不要圍在這兒,各咥各飯去!”

  眾人不言聲的散開了,眼睛卻都時不時的瞄著青石板。良久,那後生從青石板上站起,默默的向老村正和眾人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就走。老村正疾步趕上攔住:“我說後生啊,你有志氣,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樣,走得多遠?誰沒個三災六難,老秦人能看著你這個模樣走了?來,先咥飯,再穿一身衣服,老夫決然不攔你,咋樣?”

  愣怔片刻,後生又默默的一躬,便跟著老村正走進了松林。老村正親自拿來了幾張乾餅幾塊乾肉一把小蔥一罐豆粥:“後生,咥吧,莫嫌粗淡。”後生二話沒說,便大嚼起來,吃著吃著,淚水竟斷線般流了下來!老村正長長的嘆息一聲,向身邊一個少年低聲吩咐了幾句,少年飛快的跑出了松林。半柱香的工夫,少年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交給老人一個黑布包袱。老村正打開包袱對後生道:“這是我大兒子的一身見客衣裳,後生穿了,莫嫌粗簡。”說著便一件一件的遞到了後生手中:一件黑色細布長衫,兩件未染顏色的本色褲褂,一雙結實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漿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來說,這的確便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後生沒說一句話,拿著衣裳就走進了樹林,片刻出來,已經變成了一個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鐵青脹紅的臉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後生手中捧著自己那兩件汗污不堪的絲綢褲褂與那雙繡花細布襪,恭敬的向老村正一躬,將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轉身便走。

  “後生慢走。”老村正拿著衣裳過來:“後生啊,這兩件衣裳你自己帶著,萬一不濟就賣了它。絲綢的,二十個秦半兩差不多,也值幾頓飯錢呢。”

  後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經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說話,便接了過來。老人又道:“後生啊,老夫是村正,得說兩句官話,如何處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須得報官;你是酒後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難言之隱。你說,我等報官不報?報官,你就得隨我等到鹹陽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報,你就不能說自己遭了劫,得吃個暗虧了。你思謀咋個辦好?老夫絕不難為你。”

  後生略一思忖,堅決的搖搖頭,顯然是“不要報官”的意思。老村正點點頭:“老夫曉得了。你走吧,咱是誰也沒遇見過誰。”後生卻深深一躬:“老人家,我乃洛陽人氏,名叫蘇秦。多蒙你救我大難,容當後報了。”這是面前後生第一次開口說話,老村正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上不禁蕩出了一絲笑意:“老了,記不得那麼多了,你走吧。”

  蘇秦咬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這個老村正真是個風塵人物,若在平日,蘇秦定要和他結個忘年知己,然則目下落魄如此,卻是隻能匆匆去了。雖然沒有問老村正名諱,但蘇秦永遠都會記住鹹陽北阪的這個村子,記得這片松林的,日後能否報答老人,只有天知曉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度過這道難關?蘇秦很清楚,搶劫他王車的這批人絕非尋常盜賊,他們早就離開秦國隱匿得無蹤無影了,秦國官府如何緝拿他們?一旦報官,非但麻煩多多,“蘇秦說秦不成,醉酒遭劫”也會成為天下醜聞,豈不是生生的毀了自己?唯一的選擇,便是隱忍不發,自己了結這場災禍,再圖去處。看看進了北阪小道,蘇秦沒有立即進鹹陽城。他找了路邊一片小樹林,躺在了一塊石板上假寐沉思,想著想者便又朦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蘇秦才出了小樹林,匆匆進了鹹陽城。

  北門街市內車馬行人都很少。這裡是老秦人居住區,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車馬罕見。蘇秦一個人急匆匆行走,竟是分外的顯眼。走走問問過了幾條街,才見一片客寓外風燈高掛,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細一看,正是長陽街到了。蘇秦駐足打量,已經看見了前面不遠處風燈上“櫟陽客寓”幾個大字,也看見了在大門前招徠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卻只是站在燈影裡躊躇不前。過往行人都要奇怪的瞄他一眼,幾家客寓門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斷的向他打量,只是沒有一個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蘇秦終於硬著頭皮向櫟陽客寓走來,看看離女店主只有幾步遠了,可她竟然沒有看見自己,只顧向街中車馬張望著。

  “吭——喀!”蘇秦很響亮的咳嗽了一聲。

  “喲——忒般粗野,好嚇人!沒瞅這是啥地方?你家炕頭麼?”女店主一連串嘮叨著轉過身來,卻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誰呀?”

  蘇秦勉力的笑著:“大姐不認識客人了?”

  “哪裡敢喲?”女人兩隻眼睛滴溜溜轉,笑得親切極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規矩,我也是怕呢。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麼?一身布衣,多灑脫!如何不見你的車?在後邊麼,我去趕來。”

  “不用了,車送一個老友了。”蘇秦冷冷笑著,便向客寓大門走去。

  “嘖嘖嘖!多好的車喲,先生出手好闊也。”女人臉上笑,嘴上說,眼睛還向街面飛快的打量,看周圍確實沒有車來,便一溜碎步跟了上來:“先生沒喝晚湯吧,我去叫人準備。”

  “不用了。”蘇秦擺擺手:“我要離開鹹陽,片刻後你來兌賬便了。”

  “先生客氣了呢,先生慢走,鯨三兒在竹節居收拾呢,先生沐浴休憩一會兒再說。”待蘇秦走進庭院,女店主對前庭一個年輕侍者輕聲耳語了一陣,年輕侍者便匆匆出店去了。

  那個木訥樸實的男侍鯨三兒剛剛將房間收拾完畢,蘇秦便回到了竹節居。鯨三兒小心翼翼道:“先生氣色不太好,是否酒後受了風寒?要不要我去請個醫官來?”蘇秦見他顯然沒有任何疑心,便淡淡道:“不用了。有熱水麼?我沐浴一番便好了。”

  “現成的。先生稍待,我立即去挑來。”說完便匆匆去挑熱水了。

  鯨三兒一走,蘇秦立即打開兩隻大箱翻了起來。這是兩個上好的楠木大箱,一個是衣箱,一個是文箱。衣箱是大嫂與妻子收拾的,文箱是蘇代蘇厲收拾的。來到鹹陽,蘇秦只打開了幾次文箱,拿出了最上面的幾卷竹簡和幾張羊皮紙,並沒有仔細翻檢過。他現下最關心的是,箱中有沒有金錢?蘇秦出門時說定的只帶百金,按照大哥的商旅閱歷,這一百隻金餅分做三處,放置在車廂的三個暗箱中。函谷關與燕姬換車,金餅原封不動的轉移了過來——自西周以來,王車的打造規格從來不變,車中暗箱的位置也都是同一的。大哥叮嚀過:這一百金都是家傳的殷商金,金餅上有商王銘文,每金足抵十多個戰國流行的金餅,一百金足當千金之多!現下,這些金餅自然不去想了。蘇秦想看看,衣箱文箱裡有沒有大嫂她們放的零金?翻到衣箱底層,蘇秦看見了一隻皮袋,手一碰便知道是金幣。拎出來“嘩啷”倒出一數,卻只有二十個!再翻文箱,卻只有十多枚魏國的老刀幣。蘇秦知道,那是因為他平日喜歡收藏刀幣,蘇代帶給他贈送同好用的。

  正在蘇秦翻檢得滿屋都是凌亂物事的時候,院中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應該是鯨三兒挑水來了。蘇秦連忙將金錢放進箱中鎖好,打開了房門。

  “先生,我在門外,有事喚我了。”鯨三兒將熱水添好,拉上房門就要出去。

  “鯨三兒,你們這櫟陽客寓,日金幾多啊?”蘇秦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看怎麼說了。”鯨三兒低著頭:“這竹節居,每日一到兩金吧。”

  “好了。隨意問問,你去吧。”

  待鯨三兒出門,蘇秦便到裡間沐浴,泡在熱水中頓時一身大汗,渾身癱軟了一般。蘇秦思忖,自己在這裡住了幾近兩個月,少說也得五十金,如今手邊只有二十金,差得太多;隨身值錢之物也都沒了,那些衣物雖是上好,可也得看人家認不認。看今日街市上情景,這個女店主似乎也不是個善主兒。是啊,人都如那老村正一般,也就沒有這“利慾”一說了。蘇秦啊蘇秦,你當真是命蹇事乖啊,說秦不成尚不打緊,如何偏偏遇上了這幫冠冕堂皇的車癡劫匪?蘇秦自呱呱墜地,從來沒有體味過缺少金錢的滋味兒,方得出山,正在雄心萬丈之時,竟突然遭遇了這匪夷所思的事端,一夜之間,竟淪為赤手空拳的布衣窮漢,還真有些亂了方寸。

  沐浴完畢,蘇秦覺得精神稍許好了一些。他換了一身新的內衣,外邊還是穿上了那件布衫,方得收拾妥當,便聽見門外腳步聲。仔細一聽,卻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喲,先生精神氣色好多了呢。”女店主笑臉盈盈,身後卻沒有別人。

  “大姐,兌賬吧,我該給你多少金?”蘇秦看著這笑臉就覺得彆扭,毫無打趣的興致。

  “不多不多。”女店主笑盈盈站在那裡,一雙眼睛卻在房間滴溜溜轉:“人家魏國白氏的渭風古寓一日十金,我這兒一日只兩金。先生住了五十三日,權做五十日計,也就百金之數吧。店小情薄,先生見笑了呢。”

  “好說。”蘇秦心中暗暗一驚,果然是個毫不通融的厲害女人!如果自己不遭橫劫,要說遲付一月,那女人肯定還巴不得呢。可如今不同,這女人好象知道了什麼,那副神情顯然是要立馬兌金,只是不知曉自己囊中底細,先行客氣罷了。自己若顯出底氣不足,只怕今日大是尷尬。想到這裡,蘇秦悠然一笑:“倒是不多。然則,我的金匣在車上,友人趕車辦件急事去了。先兌你二十金,一個月後再加給你一百金,如何啊?”

  “喲!先生真是闊主兒呢。”女店主雖然還是一臉笑意,卻不屑的撇了撇嘴:“我這小店可是負債周旋,不敢賒欠呢。那一個月後的利頭,小女子也不敢貪。秦國新法,誠實交易,暴利有罪,詐商也有罪呢。”話語之中竟是隱隱的帶了些許威脅。

  蘇秦雖是商家出身,對商道卻大是生疏,對此等商人更是拙於周旋,聽得女店主笑語不善,面色頓時脹紅:“那就兌吧。除了我的文箱,一應物事都給你了。”

  “喲——”女店主笑臉頓時帶了嘲諷:“先生當我這兒是南市大集呢,羊皮換狗皮麼?住我這店的客人,可沒有拿東西抵賬的。小女子倒是有個主張,先生願不願聽?”

  蘇秦點點頭,冷著臉沒有說話。

  “先生若能找個官員給我招呼一聲,也就罷了。或者,有個山東商人也成。”

  “沒有!”蘇秦臉色鐵青:“我任誰也不認識。你自己看看,那些物事也夠你的了。”

  女店主咯咯咯笑了:“也好。只是小女子不曉得貴賤,我叫抱大賬的先生進來看看。”說罷向外高聲道:“先生進來吧。”話音落點,便見一個黑胖胖矮墩墩的中年漢子推門進來,也不向蘇秦做禮,只對女店主一躬身:“請女主吩咐。”女店主笑道:“沒甚事兒。先生將先生的這些物事檢檢看看,估個價兒,看值得幾多?”

  黑矮胖子眼睛一瞄,便知道屋中兩口楠木大箱便是要檢看的物事,上前先打開衣箱一件件抖落,末了淡淡說了一句:“大體值得二十金。”說完便要來翻檢另一隻木箱,蘇秦“啪!”的一拍箱蓋:“這是文箱,不許動。”又冷冷一笑:“你識得好賴麼?僅那件化雪於三尺之外的貂皮斗篷,就值得五十金!”

  “先生所言,乃是市價。若先生拿去南市賣了,再來兌賬,自是另說了。”黑矮胖子也繃著臉冷冰冰的。

  “喲——”女店主咯咯咯笑道:“小女子原是隻喜歡兌金,不喜歡這些物事抵賬了。算了算了,衣裳先生還得穿不是?先生就兌金算了,多乾淨啊?”

  蘇秦咬著牙冷冷道:“不說了,都給你們,了賬。”

  “喲——,差那麼多,如何了賬啊?”

  “先生,我還是檢檢這隻木箱吧,文箱有甚用?不值錢呢。”黑矮胖子說著便徑自打開了文箱。蘇秦臉色脹紅得出血一般,生生咬緊牙關,拿出了那幾卷竹簡抱在懷中:“那些都給你吧!”

  黑矮胖子邊檢邊報:“羊皮紙五十張,白簡一百支,刻刀兩把,翎筆十支,玉硯一口,老刀幣二十枚,銅管三支。沒有了。大體值得十金罷了。”

  聽得這喋喋不休的念叨,蘇秦直是心頭滴血!他的文箱可說是件件皆寶,那羊皮紙在戰國時期是極為貴重的文房至寶,一張至少值得一金!二十枚老刀幣已是古董,至少也是一枚一金,更不要說玉硯翎筆了!可是,自己能拿到市上去賣麼?能去做天下笑柄麼?既然不能,就得忍耐,就得聽任這般屈辱。

  驟然之間,蘇秦仰天大笑,一腳揣開房門,抱著竹簡揚長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12 AM

第四章 談兵致禍

一、十六字訣震撼了齊威王

  在洛陽和蘇秦分手,張儀終於到了臨淄。

  對於臨淄,張儀並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宮。在宮門廣場停下軺車,他對緋雲吩咐道:“車就停在這裡,你可去逛逛街市,臨淄可是熱鬧得很呢。”緋雲笑道:“■,逛個甚來?我就在車上睡覺等你。”張儀說一聲“隨你了”便向宮門去了。

  張儀對齊國是充滿嚮往的,在他看來,齊國是天下大變化的樞紐,齊威王田因齊則是天下僅存的第一雄主。這田因齊即位三十餘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變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鐵腕整肅吏治,啟動了戰國之世第二次變法的潮流,帶出了韓秦變法;第二件,與魏國霸權對抗,打了圍魏救趙、圍魏救韓兩場大勝仗,使魏國霸權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國獨霸變為齊秦魏三強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學宮,使天下士子由爭相“留魏”變成了爭相“留齊”,天下文明潮頭自然也由魏國轉到了齊國。在三十年裡,齊國能夠從中等戰國一躍成為首強,自然是齊威王扭轉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齊威王就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齊國的強盛與齊威王的英明,張儀才選定了齊國。

  張儀的步履是從容的,也是自信的,因為他清楚齊國目下的危機,也謀劃好咯化解危機的對策,只看這個老齊王如何對待他了?張儀也不會來齊國。

  齊威王正在王宮園林踽踽漫步,偏偏傳來密報:東南的越國正在秘密集結大軍,準備奪取齊國南部的琅邪地區!他頓時便煩悶起來,望著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輕拂,竟是夢幻一般。即位三十年余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憊,第一次心中發虛。老了麼?五十多歲,正在如日中天啊;累了麼?心中明明還憋著一股勁兒使不出來。

  半日徘徊,齊威王總算明白了自己——最讓他不安的,是沒有一個高明的爭霸方略。齊國在他手裡是無可置疑的強大了,可是如果僅僅這樣,你田因齊畢竟是個庸才!論強國功業,天下數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實說,那才叫急起直追迎頭趕上。你田因齊秉承的基業家底兒,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與嬴渠梁比,你至多做個第二;和魏惠王那個酒囊飯袋比麼?未免太得窩囊,可不想窩囊還不行,齊國現下也就是與魏國不相上下。若說到財富軍威,說不得魏國還略勝一籌呢。只有使齊國更上層樓,完成統一霸業,你田因齊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業!否則,就只能是個二等明君而已。可是,從何處著手呢?

  現下秦魏齊三強並立,面對一個老霸主,一個新強國,齊國該如何擺布?齊威王竟是思謀不出一個滿意的對策。當年的上將軍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孫臏也不辭而別隱居去了。只剩下一個老丞相騶忌,雖長於處置國務,卻素來沒有大謀略,與他商議多次都是不得要領。多方派員打探孫臏下落,也是一無所獲,搞得齊威王竟是悶悶不樂。

  目下又是越國要進犯!越國雖不是勁敵,但對於十多年沒有大戰的齊國來說,也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不怕打不過,就怕陷入糾纏。別看這個快被人遺忘的越國,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見,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糾纏,急切間不能脫身,中原的霸業就等於白白的拱手送給了兩個強大對手。這種局面,齊威王如何能夠忍受?可是,如何全盤籌劃,急切間竟是難以權衡決斷。齊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孫臏在時的氣象,不禁深深懊悔當初對騶忌、田忌將相傾軋的失策處置,非但逼走了田忌,還帶累的孫臏也走了,這是他即位以來犯下的最大錯失,想起來就隱隱心痛……

  “魏國名士張儀,求見我王。”內侍匆匆走來稟報。

  “張儀?”齊威王一愣:“是那個罵倒孟子的張儀麼?”

  “稟報我王:正是那個張儀。”

  “好!有請先生,到湖邊茅亭!”

  內侍匆匆去了。齊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擺下簡樸的小宴,他要與這個能罵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對談。在齊威王眼裡,一個能將孟子罵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孟子何許人也?天下第一雄辯大師,天下第一衛道士,清高之極淵博之極智慧之極,但遇對手從來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絕,鮮有對手走得了三五個回合。這是齊威王在稷下學宮多次親眼目睹的。就是那個鋒銳無匹的新秀荀況,也只和孟子堪堪戰了個平手,更不要說其他人物了。可這個張儀,竟在大梁魏王宮以牙還牙,罵得孟子幾乎要背過氣去!連素來喜歡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魏惠王都惱羞成怒了,可見其人辭色之鋒利。

  一個月前,當這個故事傳到齊國時,有人說張儀有失刻薄,齊威王卻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獨霸便從此休矣!” 齊威王明白,要說尖酸刻薄,孟子也不是厚道之輩,痛斥貶損從來都是毫不口軟,而且往往都是搶先發難,何獨怨張儀?想不到這個張儀今日竟來到了齊國,可得用心體察一番,若果真是個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蒼有眼!

  片刻之間,便見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來了一個黑衣士子,大袖飄飄,身材偉岸,束髮無冠,步幅輕捷,恍若一朵黑雲從綠色的草地飄了過來。

  “好個人物!”齊威王暗自讚嘆,大笑著迎了上去:“先生光臨齊國,幸甚之至也!”

  張儀也遠遠看見齊威王迎了過來,心中大感欣慰。這個老國王是天下有名的鐵面君主,天性傲慢凌厲,生殺予奪嬉笑怒罵從來都是毫不給臣下臉面,對待稷下學宮的名士,也極少對誰表現出讚賞,只有即位頭幾年,才對孟子孫臏這樣的人物恭迎如大賓。如今,老國王卻親自起身迎接自己,雖然僅僅是一個湖邊相迎,談不上大禮相敬,但張儀已經預感到自己所料不差,思忖間齊威王已是咫尺之遙,張儀連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國張儀,參見齊王。”

  “先生拘泥了。”齊威王大笑著扶住了張儀,並拉住他一隻手:“來來來,這邊茅亭落座。”親切豪爽竟是如見老友一般。

  張儀本來就灑脫不羈,對齊威王的舉動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緊張難堪,倒是任齊威王與自己執手來到茅亭。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面竹林婆娑,腳下草地如茵,寬大的亭子間裡青石為案,草蓆做墊,卻是異常的簡樸雅致。進得亭中落座,但覺微風習習一片清涼,酷暑之氣頓消。

  “好個茅亭,令人心醉。” 張儀不禁讚嘆。

  齊威王笑道:“先生可知這茅亭名號?”

  “張儀受教。”

  “國士亭。惜乎國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齊威王慨然嘆息了一聲。

  “張儀無功,齊王何以國士待之?”突然,張儀覺得這個老國王有些著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過一絲陰影。

  “大梁挫敗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為魏人,先行報國,先生其節可知。挾長策而說諸侯,先生其志可知。如此才具志節,安得不以國士待之?”齊威王說得字字板正。

  張儀第一次受到大國之王的真誠推崇,不禁心頭一熱,慨然拱手:“齊王以國士待張儀,張儀必以國士報齊王。”

  齊威王親自為張儀斟滿了一爵:“來,先共飲一爵,為先生洗塵!”

  “謝過齊王。”兩隻青銅大爵“?!”的一碰,張儀一飲而盡。

  “先生遠道來齊,欲入稷下學宮?抑或入國為官?”

  張儀不禁對齊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著急國事大計,卻避開不談,先徵詢你的實際去向,既顯得關切,又試探了你的志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隱藏了齊國最緊迫的困窘,卻要試探你是否一個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尋常士子順著他的話題走下去,熱衷於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對齊國的急難茫然無覺,果真如此,這場小宴也就到此結束了,“國士”云云也將成為過眼雲煙。心念一閃而過,張儀拱手做禮道:“謝過齊王關切。然則,張儀不是為遊學高官而來,卻是為齊國急難而來。”

  “噢?”齊威王驚訝微笑:“一片富庶升平,齊國有何急難啊?”

  “歧路亡羊故事,齊王可知?” 張儀也是微微一笑。

  “歧路亡羊?先生請講。”

  “楊子的鄰人丟了一隻羊,請了許多人幫著尋找,也請楊子幫忙順一條直路尋找。楊子驚訝問:一隻羊,何用如此多人尋找?鄰人說:歧路多也。楊子就幫著去找了。整整一天過去,找羊者晚上在鄰人家會合了。楊子問:誰找見羊了?都說沒有。楊子驚訝不解。鄰人說:歧路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只有回來了。此所謂歧路亡羊也。張儀以為,歧路可亡羊,歧路亦可亡國。目下,齊國便正當歧路,齊王以為然否?”

  “齊國歧路何在?” 齊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張儀。

  “齊有大國強勢,卻無霸業長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業,南有海蛇糾纏,何去何從?了無決斷,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貽誤時機,一步出錯,齊國就會紛擾不斷,日漸沉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魏國之衰落,也只在十餘年也。”

  一席話簡潔犀利,齊威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張儀坦然道:“霸業長策,首在三強周旋,次在四國捭闔。我有十六字齊王思之:聯魏鎖秦,和秦敬魏,北結燕趙,南遏楚韓。”

  “煩請先生拆解一二。”齊威王精神大振。

  “三強之勢:齊國處東海之濱,秦國處西陲關山,魏國居於中原要衝。秦國與齊國少有戰事,但卻都是近三十年來崛起的新銳強國,都是實力雄厚的的大國,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志在統一中原,是齊國與秦國的共同志向。惟其如此,只有秦國才是齊國真正的、長期的敵手,而魏國則是沉淪腐敗、外強中乾、不堪威脅天下。然則,這個魏國對於秦齊而言,卻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力量,魏國倒向那一邊,那邊就可能獲得立足中原的巨大優勢!秦魏百年深仇,素來敵對,迄今為止,秦國還沒有洞悉到爭取魏國的重要。當此之時,聯魏鎖秦,使秦國不能輕易東出函谷關,為齊國霸業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國雖是齊國的真正敵人,但在列強並立之時,齊國卻不能與強悍的秦國結怨,而要和解為上,盡量衝淡兩國爭霸的真面目,多多向秦國宣示修好願望。如此一來,秦國這個火炭團便推給了魏國。而聯魏、敬魏之根本,在於利用魏國做齊國的石頭,打向秦國的腳後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強之中,齊國穩操勝券也。”張儀侃侃而談,顯然是早已想透。

  “好!後邊八字呢?”齊威王竟是一動也不動。

  “天下戰國,三強連成東西一線。其餘四國,北方燕趙,南方韓楚,應對所以不同,在於他們與齊國的利害關聯各不相同。燕趙兩國均與齊國接壤,多有邊民衝突,小戰不斷。齊國要聚力壓向中原,就必須與這兩個大臨國結盟修好,騰出手來專力與秦國、魏國周旋抗衡。齊對趙有救援之恩,對燕有戰勝之威,只要齊國示好,趙國燕國定會樂於跟從,如此北方大安。此為北結燕趙。”

  齊威王微微點頭,目光竟如火焰般灼熱!

  張儀侃侃道:“遏制楚韓,因由不同。韓國雖小,但地處中原要害,又有宜陽鐵山,各國大是垂涎。得韓,則南可威脅楚國,西可封鎖秦國,東可壓迫魏國,洛陽王室更在韓地包圍之中。然則,申不害變法失敗後,韓國實力銳減,勁韓之名大為暗淡,已經成為最弱小的戰國。齊對韓有再生大恩,韓對魏有血戰之恨,韓國人恨魏而愛齊。只要齊國繼續與韓國修好,韓國就會成為齊國的附庸。要韓國長久附庸齊國,就既不能讓韓國強大,又不能讓韓國受欺。齊國需要一個馴服的韓國,此為遏制韓國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國,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廣袤,任誰不能一戰數戰滅之。然則,楚國歷來冥頑不化,對中原野心勃勃,那個國家也不能控制。唯一有效對策:聯合魏國,封鎖楚國與淮水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為遏制楚國。如此縱橫捭闔,齊國安得不成千古大業?”

  微風吹拂,湖畔垂柳搖曳,張儀咬字很重的魏國口音在風中傳得很遠。

  聽著聽著,齊威王緊緊握住了銅爵,雙手竟微微有些發抖。這一番鞭辟入裡的分析,使他當真如醍醐灌頂般猛醒!驟然之間,三強格局與天下大勢便格外透亮。尋常名士泛論天下大勢,齊威王也聽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領。張儀卻迥然有異,以齊國利益為立足點,剖析利害應對,句句要害,策策中的,當真是高屋建瓴。連齊威王都覺得是一團亂麻的七國糾纏,竟被他刀劈斧剁般幾下就料理清楚!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間,齊威王幾乎立即就要拜張儀做齊國丞相。但是,這位久經風雲變幻的老辣國王還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張儀,這可是託國重任啊。儘管已經平靜下來,他還是情不自禁的一拍石案:“先生一席話大是解惑。但不知這聯魏鎖秦,卻有何具體方略?如何聯?如何鎖?”

  張儀幾乎不假思索:“齊魏相王。齊秦通商。”卻是點到為止,沒有再說。

  齊威王默默思忖有頃,已經想得清楚,覺得張儀的方略實在高明,心中大是松泛,不禁又起身為張儀斟滿一爵:“來,為先生長策,一干此爵!”竟是先自飲盡,還笑著向張儀亮了一下爵底。酒諺云:先乾為敬。但在國君待客的禮儀中,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君這樣做。張儀自然深感齊威王敬重之情,舉爵便是一氣飲乾,也笑著亮了一下爵底,只不過是雙手握爵,以示更為謙恭的回敬。

  “先生對越國北進,卻有何化解之策?”齊威王知道,面對如此奇人已經無須隱瞞,便直截了當的問出了這件頭疼的事。

  “化解越禍,易如反掌也。”張儀頗為神秘的笑了笑:“只是,此事須得張儀親自出馬。”

  “如何?”齊威王顯然是不願張儀離開了:“先生定策,派特使辦理不行麼?”

  “齊王且先聽我的策謀。”說著便湊近齊威王身邊,一陣悄聲低語,仿佛怕遠遠站著的老內侍聽見一般,說完坐回笑問:“如此捭闔,特使可成?”

  齊威王聽得頻頻點頭,卻又大皺眉頭:“先生孤身赴險,我卻如何放心得下?然則,此事要派別個前去,確實也可能壞了大事,當真兩難……”

  知道齊威王已經是真正的為自己擔心了,張儀心中大是感奮,慨然拱手道:“齊王以國士待我,張儀敢不以國士報之?齊王但放寬心,張儀定然全功而回。”

  齊威王思忖一番,終於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齊之日,便是齊國丞相!”

  “謝過我王。張儀今日便要南下。”

  齊威王慨然一嘆:“先生如此忠誠謀國,田因齊心感之至。只是無法為先生一壯行色了。”說罷回身對老內侍下令:“立即帶先生到尚坊府庫,一應物事財貨,任先生挑選!”

  張儀笑了:“謝過我王,兩匹快馬,百鎰黃金,足矣!”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13 AM

第四章 談兵致禍

二、一席說辭 大軍調頭

  廣袤荒原上,一片藍濛濛的軍營,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這裡正是齊國南長城外,越國北征的大軍營地。

  在中原大國眼裡,越國是個神秘乖戾的邦國——人情柔妮卻又野蠻武勇,國力貧弱卻又強悍好戰。遠古時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極善於鑄造劍器,在中原部族還都是蠻荒石兵的時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銅為兵,鑄造的銅劍無敵於天下。仗著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與中原的黃帝部族展開了浴血大戰。誰也說不清其中的奧秘,蚩尤銅兵反而戰敗了,被黃帝誅殺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禍,星散瓦解了。後來,有一支歸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從此便以夏少康作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說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脈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圖騰,酷好鑄兵的久遠傳統,卻深深滲在了這個部族的血液中。後來,夏少康將越地封給了這個部族,從此便有了“越人”。

  說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輛好車,可是卻能鑄造出罕有其匹的鋒利劍器!春秋戰國的名劍,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吳國有一段打敗了越國,便將越國的鑄劍師劫掠到了姑蘇城,要越國鑄劍師為吳國打造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兵器。越國鑄劍師竟沒有為難,打造出了一種形似一鉤彎月的劍器,無論形制還是鋒銳,竟都是天下無雙!吳王夫差大喜過望,便將這彎月劍器命名為“吳鉤”,命令大量打造,吳兵人手一口。此後百餘年,吳鉤便成為楚、吳、越三國的主戰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遜色於中原直劍!

  歷代越王都是收藏劍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劍師。越王勾踐的父親允常,便藏有數十支天下名劍,曾經請來相劍大師薛燭,竟從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劍。從此,鑄劍藏劍相劍之風彌漫越人,人人愛劍,人人練劍,縱是山鄉女子中也常有劍道高手。“越女善劍”便成為流行天下的一種風習評價。

  就是這樣的一個劍器之國,國運卻象海上漂蓬一般沉浮無定。

  越國不是西周的正封諸侯,而是以“聖王后裔”的名義,獨自立“國”生存的部族。由於地處偏僻的東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長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後漸漸認可了這個諸侯。越國在春秋之前的歷史,只有越人自己的傳說,中原人沒有一個說得清楚。張儀也不例外。

  進入春秋時期,因為勾踐復仇滅了吳國,越國才一躍而起,成為南方大國。在勾踐之前,越國是默默無聞的蠻荒小邦。正在勾踐謀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與文仲,欲圖振興時,北邊的吳國強大了。吳國大軍壓境,一戰就破了越國都城會稽,越國面臨徹底滅亡的危局!幸虧勾踐臨機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張——主動請做吳國附庸,保全越國不滅。為了讓吳王夫差相信,勾踐帶著范蠡到姑蘇城做人質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國。幾年之中,越國君臣用盡了一切手段,收買吳國權臣、離間吳國君臣、給吳國進貢不發芽的稻種、給吳王貢獻西施及數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後,勾踐自己竟連吳王夫差的糞便都嘗了,惹得天下諸侯好一陣嘲笑。無所不用其極之後,勾踐終於回到了越國。十年臥薪嘗膽,修養生聚,勾踐君臣終於使越國強大了。後來,趁著吳軍北上與齊國爭霸時,勾踐率領大軍一舉攻破姑蘇,逼殺夫差,又在中途迎擊吳軍並戰而勝之。終於,越國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後的一次。勾踐稱霸後,范蠡出走隱居,文仲被勾踐殺害,越國就象流星一閃,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國,象座大山壓在越國頭上,北面的齊國也眼睜睜警惕著越國,越國竟是動彈不得。就這樣,窩窩囊囊過了幾十年,漸漸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戰國三強並立,越國已經是勾踐之後的第七代國君了。這個國君叫姒無疆,卻是個一心想振興祖上霸業的赳赳勇武之輩。他與幾個謀臣商討,一致認定:振興霸業,就要討伐戰勝齊國!就實說,這是“南蠻三國”(楚吳越)北上稱霸的老路。春秋時期,有實力阻擋江南三國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晉國與齊國。楚國稱霸時,主要對頭是晉國。吳國、越國稱霸,則都是戰勝齊國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齊國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強國,越國戰勝齊國,自然就威震天下!從實際情勢而言,越國滅吳後,已經成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準戰國”,北面直接與齊國接壤,用兵極為方便。齊國為了防備這個神秘乖戾的臨國,特意修築了一道長約三百多里的夯土長城。這道長城以高密為後援基地,長期由檀子將軍率軍鎮守。越王姒無疆卻以為,齊國修長城,正是懼怕越國,便更加賣力的準備伐齊大戰。

  今年開春,姒無疆一道嚴令,將都城從僻處南部山區的會稽,遷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遙,越國竟然只用了短短兩個月!琅邪,本來只是老吳國的一座要塞邊城,東臨大海,北接齊國,距離齊國南長城僅僅只有二百里。尋常歲月,這琅邪本是人煙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驟然變做了都城,行宮、官署、作坊、商賈、國人,擠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越王姒無疆嫌小城堡憋悶,便將行宮安在了城外原野,說這是效法祖上的臥薪嘗膽,定能一舉破齊。可如此一來,誰還敢住進小城堡?官署大帳與商賈國人,便也都在城外扎起了帳篷,空盪蕩的小城堡便索性變成了都城工地,晝夜叮噹作響,熱鬧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十五萬大軍的連綿軍營,氣勢壯闊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帳篷連天,旌旗招展,炊煙如林,人喊馬嘶,市聲喧鬧,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個游牧部族的天地。

  姒無疆下令:休整一月,討伐齊國,一舉成就大越霸業!

  就在這時候,張儀風塵僕僕的趕到了。他將自己的軺車留在了臨淄府庫,與緋雲各騎一匹雄駿胡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齊國南長城,琅邪城已是遙遙在望。

  “■——,大軍營寨就是這樣兒啊?大集似的!”緋雲揚鞭指著鬧哄哄無邊無際的帳篷,驚訝得叫了起來。

  張儀哈哈大笑:“你以為,天下軍營都這樣兒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馬道縱橫交錯,緋雲竟是手足無措。張儀揚鞭一指:“看見那面越字大纛旗了麼?照准下去便是。”說著一抖馬韁,緩轡走馬嗒嗒前行。

  雖說是望眼可及,卻因原野上到處都是匆匆行人與牛馬車輛,時不時就得停下讓道,這段三五里小路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看夕陽將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華麗大帳。帳外幾十輛破舊的兵車圍成了一道轅門,轅門外站滿了手執木桿長矛身穿骯髒皮甲的越國武士。見有人來,一個身佩吳鉤的軍吏高聲喝道:“這是王帳!快快下馬!”

  緋雲下馬,向前兩步,赳赳拱手高聲道:“中原名士張儀,求見越王,請做速稟報!”

  “嗨!好脆亮的嗓門兒。”吳鉤將軍嘿嘿笑著:“中原人與我大越何干?快走開!”

  張儀在馬上高聲道:“我給越王帶來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長,竟敢阻攔我麼?”

  吳鉤軍吏圍著張儀的駿馬打量了一圈,終於拱手道:“先生請稍待。”便一溜小跑進帳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來在張儀馬前端正站好,高聲喊了一嗓子:“張儀晉見——!”

  張儀下馬,將馬韁交給軍吏,便昂然進入了華麗的行宮。轅門內長長的甬道上鋪著已經髒污不堪的紅地氈,將華麗的帳篷陪襯得格外怪誕。內帳口一個女官清亮的喊了一聲:“中原士子到——!”張儀進得內帳,便見正中一張長大的竹榻上斜臥著一個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漢子,心知這是越王姒無疆無疑,便長長一躬:“中原張儀,參見越王。”

  越王姒無疆目光一瞥,竟沒有起身,卻傲慢的拉長腔調問:“身後何人噢——?”

  張儀正要回答,緋雲一拱手:“張子書童緋雲,參見越王。”

  “書童?書童也配進王帳噢——?”

  張儀一本正經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書童自然不配。然則,我這書童身上有帶給越王的大禮,不得已而來,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張子好氣派,還有捧禮書童。好說了,入座!”說著竟不自覺的從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緋雲一眼。

  一名綠紗女侍輕盈的搬來一隻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許。越王連連搖手:“遠噢遠噢。”女侍連忙將竹墩挪到榻旁兩三尺處,方自退去。張儀坦然就座,緋雲站在張儀身後,卻是直聳鼻頭緊皺眉頭。越王黝黑的臉上掠過一道閃電般的笑容——張儀看見的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張儀臉上:“張子僕僕而來,要給我千里土地?”

  張儀笑道:“啟稟越王:張儀要酒足飯飽,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來人,酒宴為張子洗塵!”

  片刻之間,幾名女侍魚貫而入,擺上兩張長大的竹案並兩張竹席。越王被兩名女侍扶著從榻上下來,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見他兩腿奇短,身子卻很是長大,站起來矮小精瘦,坐下去卻頗為偉岸!緋雲拼命憋住笑意,轉過身響亮的咳嗽了兩聲。張儀卻是渾然無覺,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覺得編織得極為精美,坐上去清涼滑爽愜意之極,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卻偏偏要學中原鋪什麼髒兮兮的紅地粘,當真是東施傚顰糟踐自己!暗自思忖間,酒菜已經擺好,卻是一酒兩菜:酒是越國的大壇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紅,煞是誘人;一隻大銅盤中盛著一條洗剝得白亮亮的大生魚,生魚旁是一口五六寸長的小吳鉤;另一隻銅盤中是一盞濃醬、一撮江南小蔥、一盞紅醋、一小盤近似小蝦的銀色小魚,還有一雙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紅白綠相間,竟是分外入眼。

  張儀不禁暗自讚嘆:“越人烹飪,倒算是自有章法。”緋雲坐在旁邊一張小竹案前,卻是一臉茫然,不知這等生物卻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張儀一伸:“來,本王為張子洗塵了。乾噢!”便呱呱飲乾搖搖玉杯:“張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張儀方得飲乾,正在品咂滋味兒,竟覺得不辣不烈卻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陣熱氣在體內倏忽彌漫開來,卻又與那清冽柔曼的楚國藍陵酒大相徑庭,著實別有風味兒!不禁拍案讚嘆:“好個越酒!強過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無疆一陣得意的大笑:“張子尚算識得貨色,對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張儀微微一笑,從容的從大銅盤中拿起小吳鉤,在肥厚的生魚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來向燈光一照,那魚片兒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著點頭。張儀便將生魚片兒在濃醬中一蘸,就一撮小蔥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紅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夾一個銀白似蝦的小魚,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紅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澤銀魚,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緋雲看得童心大起,也跟著張儀一魚一酒的品咂:“■,酸得有趣!”

  “張子師徒對越國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無疆又是一陣大笑。

  “敢問越王:十五萬兵馬攻齊,能得幾何利市?”張儀不急不慌的反問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閃:“齊國乃我大越世仇,伐齊一則可重振越國聲威,二則可得齊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國大業所在,豈在利市二字噢?”

  張儀大笑搖頭,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樣。越王被他笑得一臉困惑:“你,笑從何來噢?”

  “敢問越王:楚人刻舟求劍,可曾聽說過麼?”

  “刻舟求劍?張子倒是說說噢。來人,酒!”這越王酷好傳說,一聽有故事便大感興趣。

  “有個楚國商人,在越國買了一口名劍。”張儀說得煞有介事。越王聽說故事中還有越國,更是大長精神:“噢,這劍是在越國買的?”“正是。”張儀接道:“坐船過江時,商人抽出劍來反覆觀賞。不防船一搖晃,名劍脫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卻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劍,在船邊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邊,客人上岸,商人卻脫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驚,拉住商人詢問。商人說,我的名劍從這裡掉進了江水,我便從這裡下去撈回!船家問何時掉的?商人答曰:一個時辰之前。船家大笑,連呼蠢商蠢商!敢問越王,這商人蠢在何處?船家卻何以要笑他?”

  “這有何難?”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會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撈上來了!”

  “越王啊,你確實比那楚國商人聰明!”張儀不禁一陣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長了聲調。

  話音落點,帳中便是一片竊竊笑聲。剛剛聞訊趕來的幾位大臣連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連侍女們也背過身去嘻嘻笑了。緋雲笑得最響亮,想說什麼,卻竟軟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覺不大對勁兒,大喝一聲:“笑個鳥!聽張子說話!”帳中便頓時安靜下來。

  張儀見這個越王憨直粗樸,心思須得直截了當,便莊容拱手道:“越王,這楚商求劍,與會不會游水卻是無關。船固無變,流水已逝。一個時辰過去,劍已經在百里之外,縱然精於游水,也永遠找不到那口劍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勢,此乃楚國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來如此啊。蠢!蠢!楚國人蠢!”猛然又回過神來,笑聲卻嘎然而止:“這刻舟求劍,與我大越霸業,有何相干噢?”

  “事雖不同,理卻一轍。”張儀侃侃道:“越國僻處東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業的大夢裡。殊不知,三十年來中原已經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時一強獨霸的路子,早已經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戰國,目下是秦魏齊三強鼎立,誰也不是霸主。越王圖謀北上爭霸,正如同那楚國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後,卻要下水尋劍。數十年來,天下征戰已經不再是爭霸大戰,而是利市之戰,每戰必得奪取大量土地、人口與財貨,方算得實實在在的實力擴張。越王圖謀,只求戰勝稱霸,而不求奪取土地利市,早已經是陳腐過時的老戰法了。”

  “噢——?”越王傲慢的拉著長調:“我就奪他齊國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麼?”

  “此處,正是事理交關也。”張儀從容笑道:“若不圖爭霸而圖謀利市,齊國便是索然無味了。”

  “噢?此話怎講?”

  “齊國乃中原三強,軍力正在全盛之期。張儀觀越軍氣象,伐齊猶如以卵擊石耳!此其一。其二,齊國南長城以內的百里地面,盡皆海濱鹽鹼荒灘,葦草蒼茫,杳無人煙。縱然戰勝,不獨沒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國累贅,這便是索然無味了。越王以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沒有了,低頭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頭:“大越白白折騰了?”

  “非也。”張儀搖搖頭:“箭在弦上,豈能不發?”

  “還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來。

  “然則,這支箭須得射中一隻肥鹿,才算本領。”

  “肥鹿?肥鹿在哪裡噢——?”

  “楚國。一隻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張子是說打楚國?”倏忽間,傲慢的大笑卻瀉了底氣,低聲咕噥著:“楚國楚國,打得過麼?”

  張儀不禁莞爾:“越王敢打齊國,卻疑懼一個楚國,當真匪夷所思!”

  “莫非,楚國比齊國還好打?”越王顯然對楚國心有顧忌。

  百年以來,楚越吳三國雖然都是中原諸侯眼中的“南蠻”,但相互間卻是勢同水火。吳越兩國是真正的濱海邦國,比楚國更為偏遠閉塞。楚國卻是占據長江中游與淮河流域的“半中原半江南”大國。楚國的中心區域始終在長江中游,所以有“荊楚”之名(戰國後期有一段才將都城遷到了淮水流域的陳城)。三國間多有衝突征戰,吳國、越國都分彆強盛過一段,也都有過打敗楚國的一兩次勝利。但是從大的方面說,楚國始終是南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家。吳越兩國即或在最強盛的時期,也從來沒有正面突破楚國而長驅中原的。吳越兩國的稱霸,始終都是走偏鋒——從東北一角攻擊齊國得手!楚國就象一座大山,橫亙在正面,吳越兩國始終都無法逾越這座大山而直達中原大地!這樣的歷史,就沉澱成了這樣的心態——懼楚不懼齊。越國吞滅吳國的初期,曾經是實力大長,但對楚國卻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

  張儀自然已經將其中的奧秘揣摩清楚,收斂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來,楚國每況愈下,已經和當年的吳國沒有兩樣了。雖然楚國地廣人眾,卻是數十家貴族割據封地,一盤散沙。就實力而言,楚國幾乎沒有騎兵,只有古老的戰車與步兵,可謂師老兵疲;更兼沒有名將統兵,戰力可想而知。越王挾十五萬精兵,又是王駕親征,必然一鼓戰勝楚國!”

  越王姒無疆精神大振,不禁“啪!”的一拍竹案:“能敗楚國,利市大了去噢!”

  張儀微笑接道:“楚越接壤兩千餘里,交界處無一不是魚肥水美。此等豐饒土地,得之尺寸,也強於齊南百里荒野。若能占據整個雲夢澤水鄉,越國便是天下第一強國!”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陣縱聲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魚大大有得吃了噢!”笑著笑著,嘎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張儀陰聲問:“張子,老實說噢,為何要我棄齊攻楚?”

  張儀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張儀自然是有所圖而來。”

  “噢?求官還是牟利噢?”

  “張儀有一癖好,酷愛名劍。此來為求越王一口名劍也。”

  “噢?一口名劍?”越王目光閃爍,打著哈哈道:“本王之意,張子做我越國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謀劃軍國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劍頂得白魚美酒麼?”

  張儀強忍笑意,一本正經道:“張儀布衣閒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豈敢與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劍一口,張儀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說好說!”越王打著哈哈躊躇踱步:“張子求劍,有個名目麼?”

  “張儀斗膽,敢求蚩尤天月劍。”

  “噢——?”越王大為驚詫:“你如何曉得這蚩尤天月劍?”

  “生平揣摩名劍,張儀知道,惟有越王藏有蚩尤劍。”

  越王姒無疆急得面紅耳赤:“不不不!聽噢:這蚩尤天月劍,連本王也是隻聽過沒見過,據先人留言,蚩尤劍數百年前已經流入中原了。噢,對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劍,你就來做越王,本王給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顯見是個大大的劍癡。

  “噢——,”張儀不自覺學著越王腔調,沮喪的長嘆一聲:“還是你做越王,我卻只要名劍便了。張儀是個劍癡,慚愧慚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著:“張子獻大計與我,豈能沒有回報?來人,取龍泉劍出來!”

  “龍泉劍?張儀如何聞所未聞?”

  越王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越劍之秘,豈是中原人所能盡知噢?大越西南有甌水,知道麼?甌水有山溪一道,從高山密林湧出,匹練洶湧,大有氣象,鑄劍師名為龍泉溪。這龍泉之水噢,鑄劍一絕!當年的吳鉤,就是越國鑄劍師在龍泉溪建爐鑄造。龍泉劍,吳鉤之神品噢!張子見識見識了。”

  張儀心下暗暗嘆息,說到鑄劍,這個姒無疆倒是比軍國大事有見識多了;此等劍癡玩物有餘,可上天卻偏偏讓他們治國理民擔一國興亡之重任,真乃上蒼作孽也。正在嘆息感慨間,一個須發花白的內侍捧來了一個陳舊暗淡的長條紅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頭。姒無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後抖起絲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鄭重其事的招招手:“張子請來看噢。”張儀走過去一看,見木匣中又有一個長方形的青銅匣子,銅鏽班駁,頗有古董氣韻。姒無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銅匣中央邊緣部位的一個凸起銅筘,只聽“?——!”的一聲,銅匣彈開,一柄彎月形的劍器卡在金紅的絲綢之中,紫紅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處子躺臥在朝霞中一般,幽靜而羞澀。

  “張子,請來品評這龍泉吳鉤噢。對了對了,先要拜劍噢。”

  張儀本是照葫蘆畫瓢,學姒無疆的樣子裝做一個真正的劍癡,卻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無疆的讚賞。待上前雙手捧起這口彎劍,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涼涼的寒氣滲進了骨骼!略微一掂,便聞一陣隱隱約約的金鐵振音。張儀雖然並非劍癡,卻也與蘇秦的劍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見的劍器愛好者,否則不會充做劍癡來了結姒無疆最後的疑慮。一搭手,張儀便知這“龍泉吳鉤”絕非凡品。仔細審量,見這劍鞘竟是罕見的鯊魚皮製作,光澤幽幽,貼手滑爽,與木銅合制的劍鞘相比,竟別有一番神韻;連同劍鞘、劍格看外形,這劍長不過二尺三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長短適中的實用格鬥利器!

  春秋以來,鑄劍術長足進步,劍器形制也日益紛繁,從五六寸的特短劍(世人稱為“匕首”),到劍身三尺(連劍格當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長劍,從窄如柳葉的細劍,到騎士用的闊身短劍,從柔若錦帶的軟劍,到厚重威猛的鐵劍,數不勝數品形各異。但以實際用途而言,長劍在戰國初中期還很不普及,僅僅是國君、豪士、貴族將領的佩劍,極少用於隨身攜帶。最為實用的,還是這種劍身二尺許的“中劍”。所以張儀一掂分量,便覺得這口劍十分趁手。再看劍格,竟是與劍身連鑄,工藝卻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寬竟是特別舒適。護手的銅檔並不厚,卻是特別的堅挺明亮,毫無鏽蝕。劍格工藝歷來是鑄劍師的門面,一口劍是否名器,一看劍格便知十之八九。

  戰國之世,豪華講究的風習已經滲透鑄劍領域,劍格已經不再成型連鑄,而是隻鑄“鐵根”,而後再在“鐵根”上另行裝飾劍格,於是便出現了“木格”“銅格”“玉格”等各種劍格不同的劍器,甚或有豪闊者在劍格鑲嵌珠寶的所謂“寶劍”。劍格連鑄,事實上已經成為春秋時期一種老式鑄劍工藝了。它要一次成型,難度當然比後來的只鑄劍身與“鐵根”的鑄劍術要大得多。這也是名震天下的鑄劍師只出在春秋時期的原因。這口劍是連鑄劍格,自然便是春秋越國的鑄劍師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韻的名劍!

  張儀興奮,便熟練的拔劍出鞘。但聞一陣清亮悠長的振音竟是鏘鏘然連綿不斷,劍身出鞘,便見一道幽幽藍光在劍鋒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動,在半月形的劍身形成了一彎美妙的弧光!

  “當真好劍!”張儀不禁脫口讚嘆:“可以試手麼?”

  越王姒無疆見張儀神往的樣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陣大笑:“來人!牽一頭活豬進帳!”

  張儀連忙道:“越王不妥,名劍試於豬,大是不敬。不試也罷,好劍無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張子孤陋寡聞噢:牛羊豬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試劍正是得其所哉!這是越國鑄劍師的風習,曉得噢?”姒無疆好容易博識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張儀受教了。”鑄劍歷來是最為神秘的行當,張儀也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講究,便實實在在的謙遜了一回。

  一頭肥大的生豬被圈趕進來,聲聲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鄭重其事的向肥大生豬深深一躬,回頭高聲喊道:“張子試劍噢!”張儀從來沒有用劍器殺過豬,總覺得這種試法有些荒誕不經,加之不熟悉吳鉤的使用技法,便有些遲疑發怔。此時肥豬在大帳左衝右突,將竹案王榻紛紛拱倒,侍女們驚叫著跳竄躲避,亂紛紛笑鬧一片。

  張儀覺得不能猶豫,便雙手捧劍喊道:“請越王賜教。”

  越王姒無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張子畢竟書生,你來看噢!”接過龍泉吳鉤,極為熟練的拔劍出鞘,向張儀喊著:“吳鉤之法:斜劈為上。看好了!”恰逢那頭肥大生豬正尖叫著奔突竄來,姒無疆手中吳鉤在空中一劃,青藍色的光芒閃出一鉤彎月似的弧線,但聞“噗!”的輕微一聲,豬頭已經齊刷刷滾落在地,兀自在地氈上尖叫蹦彈!

  眼見粗大的豬脖子變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沒有噴血,張儀不禁大是驚愕。不想正在此時,切口血柱卻四散噴射如挾風疾雨!隨著侍女們的一片驚叫,大帳中所有人的衣裳都變成了血點紅。最神奇的一股豬血,竟將越王姒無疆的王榻噴成了一汪血紅!

  “噢哈哈哈哈!”姒無疆一陣大笑:“張子請看,劍鋒有血麼?”

  張儀接過龍泉吳鉤,見那劍身劍鋒竟依然是藍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從風中掠過一般,不禁大是驚嘆:“龍泉吳鉤,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氣大發:“你我兩清了。待我滅得楚國,再送張子一個大大的利市——越國上大夫!如何噢?”

  張儀大笑:“那時侯啊,越國天下第一強,越王倒真要發市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14 AM

第四章 談兵致禍

三、策士與君王的交換

  輕舟揚帆,三五日之間,張儀便從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進入了了雲夢澤。

  在遙遠的洪水時期,長江中游彌漫出了一片遼闊汪洋的水域,東起江漢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溳水下游,南抵湘水、資水、汨羅水,縱橫千里,竟是占了當時楚國的三分之一!從長江西上,一入江漢交匯處,便見煙波浩淼雲遮霧障莽蒼蒼水天一色,水勢汪洋充盈,島嶼星羅棋布,氣勢宏大極了,揚帆其中,直如煙雲大夢!當世便呼之為雲夢澤。

  張儀雇傭的小帆船,是越國有名的出海輕舟。船家水手對雲夢澤的水路也極是熟悉,根本不用張儀操心。郢都卻在雲夢澤西岸,從東向西橫渡雲夢澤,要整整漂流四五個晝夜。所幸雲淡風清,倒是一帆風順。張儀雖不是水鄉弟子,更沒有在茫茫水上連續漂泊的經歷,但由於經常出山遊學,遇水乘舟也是常事,總算還能支撐。只是緋雲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靜的水面時,尚能在船頭走動。一入長江,便覺得發暈,只得躺在艙中昏睡,進入雲夢澤,波濤洶湧舟行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顛簸,緋雲便覺得天旋地轉,不停的嘔吐起來,一日之間竟是吐無可吐,只有幹嘔了。

  張儀著急,便請教船老大。船老大說,初涉大水都是一樣,慢慢會好的,一定要吃水物,只要吃得下,以後就沒事了。張儀便親自洗乾淨了一盤雲夢小白魚,連同一小碗紅醋端到艙中。緋雲兀自昏睡,面色蒼白。張儀笑著輕輕拍了拍緋雲的臉蛋兒:“咳,小哥兒,醒醒!”緋雲睜開眼睛,見張儀俯身咫尺之間,竟滿面通紅霍然坐了起來:“我,我又睡著了麼?”張儀不禁笑了:“我又睡著了麼?都睡兩天了。快來,雲夢白魚。船家說了,多吃白魚,水神護佑呢。”緋雲大是困窘:“張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贅了……”說著竟是要哭的模樣。張儀哈哈大笑:“跟主母讀了兩天書,就成小木頭了?來,吃了雲夢白魚,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吳鉤殺豬給你吃。”一說吳鉤殺豬,緋雲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好,我吃。不能習水,緋雲如何跟張兄漂泊四海?”說著竟是精神大振,拿過盤子便用手抓起白魚吃了起來。張儀驚訝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兒呢。”“不怕。”緋雲邊吃邊說:“就要這樣吃,將這水腥魚腥全吃熟了,誰怕誰■?”竟是片刻之間將一盤雲夢生白魚淡吃了下去!張儀高興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若牛!夠氣魄呢。”緋雲卻驚愕的笑了:“不對■!白魚有這麼香?”張儀驚訝:“你覺得淡吃香了?”緋雲困惑的點點頭:“對,怎麼回事■?”張儀恍然大笑:“站起來,走走!還暈不暈?”緋雲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走得幾步,竟是沒有絲毫的搖晃:“不,不暈了?■——!不暈了!”幾步跑過來猛然抱住了張儀,兩人竟一起大笑起來。

  漂得幾日,船到雲夢澤西岸。張儀付了傭金,船家便去另外兜回路客了。張儀主僕便安步當車,向郢都城而來。不消兩個時辰,已經進了郢都西門。張儀不去接待官員國使的驛館,卻找了一家上等客棧住了下來。他要先摸摸楚國情勢,再相機行事。

  就張儀的使命而言,將越國這場“伐齊”麻煩引開,他便算南下圓滿成功了。北返齊國,張儀便是威風八面的齊國丞相了。可張儀想得深遠,深知齊國權臣世族之間傾軋甚烈,要在齊國站穩腳跟,甚至在齊威王身後也安如磐石,就必須將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張儀的秘密盤算是:借機進入楚國,將逃隱的上將軍田忌與軍師孫臏找出來,說服他們重返齊國,與他形成“張田孫鐵三足”,便能穩固的長久的鼎立齊國。根據他的觀察揣摩,齊威王對田忌、孫臏的出走已經大為後悔,丞相騶忌的權勢氣焰已經大為暗淡。只要他與田忌、孫臏同時回到齊國,騶忌一定會被貶黜,齊國的大振興一定會在他們三人手裡完成!三人之中,張儀肯定是丞相,田忌、孫臏兩人實際上合成了一個天下無敵的上將軍。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都屬於專精軍事而疏淡權力的那種貴胄名士,既不會擁兵自重威脅權力中樞,又能為開創大業建立汗馬功勞,確實是天下難覓的權力伴當。騶忌與這兩個人傾軋爭鬥,張儀感到騶忌實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聰明過了頭。兩人一走,騶忌捉襟見肘,丞相地位搖搖欲墜,何其愚蠢也!

  這這一番打算要想實現,就必須藉助楚國。春秋戰國數百年,已經形成了一個才士流動傳統: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國,只要他國接受,本國便不得干預;但出走名臣在他國無論隱居還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國,都必須他國贊同放行;否則,出走者被殺被害,他國便沒有任何顧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時,多是逃隱楚國。當年的吳起,連同目下的田忌、孫臏,以及後來的趙國上將軍廉頗等,都曾經逃隱楚國。其中原因:一則是楚國縱橫遼闊山重水覆,利於隱居藏匿,常有隱居多年而楚國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國長期疲軟,用人見識偏狹封閉,吳起之禍後,楚國對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無所謂,逃隱名臣大多不受糾纏。儘管如此,象田忌這樣的當世名將,要離開楚國,還是以穩妥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難處是,張儀還不知道田忌孫臏隱居在哪裡?楚王會不會放行便無從談起了。一路思忖,張儀此時已經拿定主意,先見楚王,再訪田忌。

  這時的楚國已經改朝換代,執政三十年的楚宣王羋良夫死了。年輕的太子羋商即位已經三五年了,這便是楚威王。中原各國對楚宣王是很熟悉的,也深諳如何與他打交道,但這個新楚王稟性究竟如何?張儀還拿不準。策士游說,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對游說對象的基本了解,這便是“非其人,不與語”的準則,盲人瞎馬是策士最忌諱的。但如何對國君的志向做派進行判定,策士之間便大有不同了。

  次日,張儀帶著緋雲,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疇轉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棧。第二日,又在城內閒逛,走商市,進酒肆,看作坊,僻靜街巷遇見老嫗老翁便討碗水喝著,天上地下的閒扯一通。天黑時分,張儀見滿城燈火,街市依舊熱鬧,竟饒有興致的拉著緋雲進了一家酒肆,飲了一壇藍陵酒,與臨座幾個楚國文吏熱熱鬧鬧的說了一個多時辰,回到客棧,已經是午夜子時了。緋雲侍奉張儀沐浴完畢,卻站在房中不走。張儀笑問:“還不困乏麼?休憩去吧,明日還有許多事呢。”

  “整日價閒逛,不務正經。”緋雲突然紅著臉,氣衝衝冒出了一句。

  張儀恍然大笑:“你個小子,吃飯不多,管事不少啊!那叫閒逛麼?”

  “■,不是閒逛?走東串西,閒話飲酒,還能叫甚?”緋雲兀自嘟噥著。

  張儀正在心情舒暢,呵呵笑道:“你個小子坐好了,聽先生一課。那叫‘入國四問’,明白麼?就是說,到了一個陌生國度,要知道國君品性,就問四種人:一農、二工、三商、四老。這是鬼谷子一門的秘傳呢,明白?”

  “你問國君品性了麼?淨東拉西扯說閒話了。”緋雲依舊低著頭嘟噥。

  “你個小木頭!”張儀又氣又笑,打了一下緋雲的頭:“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問於天’!逢人便打問宮廷秘聞,那便是三流痞士。明白?”

  “那如何不早說?”緋雲嘟噥一句,卻“噗!”的笑了。

  “誰能想到,老娘派了個小家老?啊!”張儀哈哈大笑著拍了拍緋雲的頭。

  “主母叮囑,‘不守正,戒之。’緋雲不敢造次■。”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吧,明日可要務正了呢。”

  緋雲高興的去了。張儀卻在燈下踱步良久。雖說自己對這位年輕楚王的大作為已經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懷如何?還很難揣摩。畢竟,這個新楚王即位五年,真實面目還是雲遮霧障,沒有什麼大舉動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國歷來是個很難捉摸的國家,國王似乎歷來有神秘做派的遺風,即位初期總有一段模糊時期,使人很難對他的趨向做明確判斷。最甚者,大概就是楚莊王的“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其後,用吳起變法的楚悼王,頭兩年也是不知所云;後來大殺貴族為吳起復仇的楚肅王,開始很長時間也是隱匿極深,殺了貴族,卻又莫名其妙的復辟了舊制;再後來的楚宣王,更是篤信星相莫衷一是。現下這新楚王,已經是五年無大舉,模糊得就象雲夢澤的茫茫水霧!

  楚威王接到了快馬急報,越國十五萬大軍從琅邪南下,向楚國東北部壓來!

  楚國上層對吳越兩國已經淡漠了很長時間,數十年間,幾乎沒有任何邦交來往。從根上說,也是楚國與吳越兩國恩怨糾葛太多,最終導致了楚國與越國的斷交。春秋時期,吳國還地處震澤荒島,越國更是“文身斷發,被草萊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時候,楚國就是聲威赫赫的大國了。那時侯,吳越兩國都以楚國馬首是瞻,兩國間的磨擦也都依賴楚國調停。這一時期,楚國吞併了大小數十個小諸侯邦國,可是竟然沒有吞併很弱小的吳越兩國。從根本上說,一則是兩國都是水域蠻荒部族——吳國以震澤(今日太湖)島嶼為中心區域,越國以東海之濱為中心區域——楚國要消滅這些流竄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確實力有不逮;即便千難萬險的滅了兩國,也是無力治理,反倒成為累贅。對於志在中原的楚國來說,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進,自然要比與吳越糾纏有利得多。其二,吳越兩國素來臣服楚國,定期納貢,滅不滅一個樣兒,又何須大動干戈?那時侯,諸侯分封制是天經地義的王國樣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個“諸侯臣服,四夷來貢”,人家已經是臣服之邦了,再要消滅就是有違天道的乖戾行為了。

  楚國與吳越兩國的連環套恩怨,是從兩百年前的楚平王時期開始的。

  那時侯,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奪自己親生長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據禮力諫,被處滅族酷刑。伍奢在外領兵的兩個兒子伍尚、伍員逃奔到了吳國。按照吳國對楚國的臣服關係,伍尚、伍員自然不能在吳國藏匿,須得將“叛臣”獻給楚國。可這一回,事情卻偏偏出了差錯。吳王僚看準了機會,非但不交出伍員,還委伍員以秘密練兵的重任。後來,好歹交出了伍尚,伍員則謊稱逃竄無著。從這時候開始,楚國的大災難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後,吳國將軍伍子胥,也就是那個懷著血海深仇的伍員,率領三千死囚犯練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鋒,吳王僚親率五萬大軍隨後,大敗楚軍,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國腹地,竟俘虜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惱羞成怒,封大將囊瓦為令尹,修築郢城,與越國聯手建立舟師(水軍),南下攻吳。不想伍子胥率領的吳軍卻抄了楚軍後路,一舉占領了楚國的腹地重鎮鍾離、居巢 ,楚國又一次戰敗。這次大敗,楚平王聲名狼狽,竟是在只做了十三年國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給氣死了!

  楚昭王剛剛繼位,吳軍又立即殺到。這次卻是楚軍將士合力,圍困了吳軍。這時吳軍發生了內亂,公子光遣劍士專諸於宴席間刺殺吳王僚,自立為吳王。楚軍將領聞吳國內亂,即行退兵,錯過了一舉滅吳的大好機會。這公子光,就是赫赫大名的吳王闔閭。他以伍子胥為大將,雄心勃勃的修築了闔閭城 ,使吳國有了中心根據地,準備全力滅楚。兩三年間,伍子胥率軍不斷襲擊楚國,楚國卻抓不住吳軍蹤跡,疲於奔命竟沒有一次戰勝之功。這時候,楚國感到了吳國真正的威脅,防禦這個昔日的臣服小國,竟變成了楚國最要緊的存亡大計。

  但是,真正的大災難卻還剛剛開始!一年之後,兵家名士孫武到了吳國,吳王闔閭立即拜孫武為上將軍,對楚國發動了長距離的奔襲戰,三次攻入楚國淮北腹地。期間吳國又大敗越國,顯然成了江南霸主。吳王闔閭九年(公元前506年),吳國北聯中原晉國,對楚國南北夾擊。晉國聯結魯、宋、衛、陳、蔡等十餘諸侯,從北面壓製楚國。吳國則由孫武、伍子胥親率大軍越過大別山長途奔襲楚國腹地,在柏舉 大敗楚國令尹囊瓦的大軍,並一舉占領郢都!囊瓦逃亡鄭國,楚昭王逃匿雲夢澤,遭遇匪盜襲擊,又逃亡隨地。

  這是楚國數百年來最深重的一次亡國危機!幸虧了那個申包胥,在秦國宮門外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才發兵救楚。

  楚國雖然沒有滅亡,卻從此在中原丟盡臉面,非但北上爭霸無望,而且不得不與吳越兩國開始了長期周旋。從這時開始,楚國扶植越國與吳國對抗。越國野心由此而引發出來,以楚國為後盾訓練軍隊,襲擾吳國。期間雖然也幾次打敗吳國,但卻總是無法遏制吳國對楚國的攻勢。吳王闔閭十一年,吳軍大敗楚國水軍,又大敗楚國的戰車陸師於繁陽 。楚昭王恐懼之極,將都城東遷了數百里,在郡城 暫時避難。至此,吳國成了真正的江南霸主!後來,便是那盡人皆知的故事——吳王夫差滅了越國,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恢復越國又滅了吳國。

  至此,楚國背後最大的威脅消失了。可是,被楚國扶植起來的越國,竟一點兒不念楚國之情,雖然沒有大舉進犯,卻也與楚國齷齪不斷。這時天下已經進入戰國,楚國在吳越爭鬥中歷經吳起變法,元氣已經大大恢復,重新將注意力轉向了中原。越國呢,對吳起變法時的楚國軍威頗為忌憚,也龜縮回震澤島嶼與東海之濱,遠避楚國鋒芒。

  從此,楚越兩國便大大冷淡,幾乎沒有什麼邦交往來了。

  今年春日,楚威王得報:越王姒無疆遷都琅邪,要北上攻齊!楚威王哈哈大笑:“越蠻子不知天高地厚,死期到了!”這才幾個月,如何便要調頭南下來找楚國的麻煩?正在疑惑間,又接斥候密報:中原策士張儀說動越國放棄攻齊,南下攻楚!

  楚威王大是惱火,對這個張儀恨得咬牙切齒。原來,楚威王大有雄心,幾年來正在秘密物色人才,準備第二次變法,剛剛有得頭緒,卻又越國大兵壓境,一旦陷入戰事糾纏,誰知道要耽擱多長時間?楚威王如何不感到氣惱?

  這天風和日麗,楚威王正在王宮湖畔練習吳鉤劈刺。說是練劍,卻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心事。越國既然來犯,不想打也得奉陪,可目下楚國連個象樣的將軍都沒有,卻是誰來操持這件軍國大事?楚威王第一次感到了窩囊:一個幾次做過天下霸主的堂堂楚國,竟被一個昔日附庸欺侮,當真是豈有此理?然則天下就是這樣,你不強大,就要受氣,就要受辱,就要挨打!看來,楚國不振作不訓練新軍是不行了。可是,遠水不解近渴,關鍵是眼前這場兵災如何消弭?想著想著,楚威王手中的吳鉤便偏了方向,一劍沒有劈到木樁,卻劈到湖畔石案上,“當!”的一聲大響,火星飛濺,震得楚威王一個趔趄,手中吳鉤飛出老遠,竟“噗!”的插進了粼粼波光的湖水中!楚威王怔怔的望著湖面,甩著生疼的胳膊,沮喪到了極點。

  正在此時,內侍急急走來:“稟報我王,中原張儀求見。”

  “誰?張儀?他在哪裡?”楚威王牙齒磨得咯咯響,卻沒有轉身。

  “就在宮門外候見。”

  “讓他進來。”

  “遵命。”內侍一溜碎步跑了出去。

  片刻之間,布衣大袖的張儀飄飄而來。楚威王遠遠打量,見這個黑衣士子與自己年齡相差無幾,便不由冷笑幾聲,紋絲不動的站著。張儀自然將這位年輕國王的臉色看得分外清楚,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深深一躬:“中原張儀,參見楚王。”

  “張儀,爾在列國翻雲覆雨,不覺有損陰騭麼?”劈頭便是冷冷一句斥責。

  張儀不禁恍然笑道:“原來楚王為此不悅,幸甚如之!張儀周遊天下,彰天道而顯人事,使該亡者早亡,當興者早興,正當延年益壽,何能有損陰騭?”

  “無須狡辯。”楚威王冷冷一笑:“將兵禍引來楚國,還敢張揚郢都,不怕絞首麼?”

  “張儀給楚國帶來千里魚米水鄉,何由絞首?”張儀平靜的微笑著。

  楚威王何其機敏,微微一怔:“你是說,越國是送上門的魚腩?”

  “正是。難道楚王不以為然麼?”

  “越國是江南大國,善鑄利器,悍勇好鬥,十五萬大軍壓來,豈是孱弱小邦?”

  張儀哈哈大笑:“楚王何其封閉耳!今日越國,豈能與五十年前之越國相比?越國自勾踐之後,人才凋零,部族內鬥不休,非但無力北上,連昔日豐饒無比的震澤,也成了人煙稀少的荒涼島嶼。三代以來,越國遠遁東海之濱,國力大大萎縮。目下這姒無疆不自量力,卻要攻打楚國,豈非送給楚王大大一個利市?楚國滅越,其利若何?楚王當比張儀清楚。”

  楚威王半信半疑:“若如你所說,莫非這姒無疆是個失心瘋不成?”

  張儀揶揄笑道:“楚王為君,自然以為君王者皆高貴聰明了。然則在張儀看來,天下君王,十之八九都是白癡木頭。這姒無疆麼,除了劍道,連頭豬都不如呢。”

  楚威王想笑,卻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既然如此,你為何將越國大軍引開齊國?難道不想在齊國討一份高官重爵麼?”

  張儀在草地上踱著步子,侃侃道:“滅國大禮,天有定數。齊國雖強,滅越卻非其長。楚國雖弱,滅越卻是輕車熟路。百年以來,楚國與吳越糾纏不休,對吳越戰法也大是熟悉,水戰陸戰,楚國皆是吳越鼻祖。天道有常,越國向楚國尋釁,豈非楚國的雪恥振興之日?”

  楚威王思忖有頃,拱手歉意笑道:“多有得罪,先生請坐。來人,藍陵酒!”

  片刻酒來,楚威王頻頻與張儀舉爵,飲得一時,楚威王停爵笑問:“先生給楚國魚腩,難道無所求麼?”

  “雖無無求,卻想與楚王做一交換。張儀一老友隱居楚國,卻是要請楚王高抬貴手了。”

  “噢?先生老友隱居楚國?卻不知何人?”

  “齊國田忌。”

  “如何?”楚威王驚訝間不覺站了起來:“田忌隱居楚國?卻在哪裡?”

  “請楚王高抬貴手,交換。” 張儀沒有正面回答,卻只是悠然的拱手一笑。

  楚威王繞著石案急促的轉著,突然止步:“莫急。放走田忌可以,也須得有個交換。”

  張儀大笑一陣:“楚王但講。”

  “田忌為將,率楚軍滅越。”

  張儀頓時愣怔,心中飛快盤算,躊躇笑道:“此事尚須與將軍商議,不敢貿然作答。”

  “羋商與先生同見將軍商議,如何?”楚威王顯然很急迫。

  “這卻不必。”張儀笑道:“我能說動將軍,自來稟報楚王。楚王突兀出面,便有差強人意之嫌,這生意便不能做了。”

  楚威王思忖一番道:“也是。只是先生萬莫遲延。來人,給先生備輕舟一條、快馬三匹、駟馬軺車一輛,隨時聽候先生調遣。”老內侍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張儀卻是笑道:“多謝楚王,張儀還真不知用哪種好呢?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15 AM

第四章 談兵致禍

四、雲夢澤訪出了逃隱名將

  水天茫茫,一葉輕舟扯著高高的白帆,悠悠的向深處飄蕩。

  張儀當真是不知道田忌隱居處,只是在大梁酒肆聽過一個遊學士子與人論戰時的一番慷慨,說齊國已是強弩之末,“名將逃隱雲夢,權相固步自封,老王踽踽獨行”等等。當時張儀倒是沒有留意盤詰,待入臨淄得齊威王青睞而謀及遠事,才重新想起了那個士子的話。本想在臨淄秘密探詢一番,無奈行程匆匆,竟是無暇得顧。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種交換,不欠楚國這個“國情”。不想楚威王竟臨機多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與他交換了一番。這一“交換”不打緊,卻將尋覓田忌的事情由從容打探變成了當務之急。尷尬之處在於,張儀既不能說自己不知田忌隱居何處,又不能拒絕楚威王的急切敦促,竟是自己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好在張儀生性灑脫不羈,自認對名士隱居的選擇好惡還算摸得透,就決意到雲夢澤尋覓一番,撞撞大運。從越國一路西來時,張儀對沿途水域的島嶼已經大體有數,十來個看去蔥蘢幽靜的小島都在他心裡了,尤其是郢都附近的山水島嶼,張儀都以名士眼光做過了一番評判,也大體上心中有數。

  小舟飄出了郢都水面,船家問去何處?張儀便答:“好山好水,但有人居,靠上去便是了。”這小舟卻是專門載客攬勝的那種快船,船家須發花白精瘦矍鑠,一看就是個久經風浪飽有閱歷的江湖老人。見張儀說得大而無當,老人操著一口柔軟的吳語笑道:“先生是閑遊?是覓友?好山好水勿相同呢。”張儀笑道:“老人家好見識,正是覓友。只知他隱居雲夢,卻不知何方山水?”老人便站在船頭四面瞭望,一一遙指:“先生瞧好了,東南西北這幾個小島,儂都送過貴客,不知先生先去何方?”張儀凝神觀望了一番,指著北面一座隱隱青山道:“就那裡了。”老人點點頭:“先生好眼力,陽水穿過那片山,天陽谷真是好山好水呢。”說著便操舵轉向,長長的一聲喝號:“天陽谷——!開也——!”隱蔽在艙面下的四名水手“咳——!”的一聲答應,便聞漿擊水聲,小舟便悠悠向北飄去。大約半個時辰,那座青山便近在眼前,穿過一片彌漫交錯於水面的紅樹林,輕舟便靠在了岸邊一塊碩大的石條碼頭旁。老人將船停靠穩當:“先生,半山腰的茅屋便有貴人呢,儂曉得,小貨船常來呢。”張儀便對老人一拱手:“老人家,相煩等候了。”老人拱手笑道:“先生自去無妨,儂曉得呢。”張儀與緋雲便踏石上岸,順著踩開的小道上了山。

  還在進入紅樹林之前,張儀就已經看見了那座茅草屋頂。按照他的推斷,茅屋建在山腰,這是北方名士的隱居習慣,圖的是氣候乾爽,登高望遠。若是南國名士,這茅屋便該當在水邊了。看來,這裡的主人即便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能問出點兒線索來。及至上岸登山,才知這座遠看平淡無奇的小山,竟是大有城府!登上一個小山頭,便見翠綠的山谷豁然展開,一道清澈的山溪從谷中流過,鳥語花香,谷風習習,不覺精神頓時一振。

  “■——,蒸籠邊還有口涼水鍋呢!”緋雲高興的手舞足蹈。

  張儀大笑:“粗粗粗!甚個比法?蒸籠涼水鍋,就知道廚下傢什。”

  “■——?那該比個甚來?”緋雲臉紅了,竟是一副請教先生的樣子。

  看緋雲認真受教的神情,張儀煞有介事的想了一陣,竟真的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辭兒,對於自己這般爐火純青的舌辯大策士來說,這的確是破天荒第一遭!憋了片刻,張儀不禁哈哈大笑:“民以食為天,我看也就是大蒸籠、涼水鍋了!”緋雲恍然,咯咯咯笑得喘不過氣來:“不是說,君子遠庖廚麼?張兄下廚了■。”“被你個小子拖下去的!”張儀故意板著臉大步走向溪邊。

  緋雲咯咯笑著追了上來:“■■■!慢點兒,要脫靴子呢。”說著便推張儀坐在了一塊青石上,還是咯咯笑個不停的跪坐在地,利落的為張儀脫下了兩隻大布靴,又脫了自己的兩隻布靴,順手從腰間解下一條布帶子,將兩雙布靴三兩下綁定,褡褳似的搭在肩上,兀自笑意未消:“■,走了。”張儀卻笑了:“小子,倒象個老江湖似的。”緋雲邊走邊道:“爬山涉水,打柴放牛,緋雲天下第一■。”張儀見他左肩包袱右肩褡褳,手上還有一口吳鉤,卻絲毫沒有累贅趔趄之相,猶自走得利落端正,不禁笑道:“看來比我是強一些了。”“那可不敢當■。”緋雲笑道:“張兄是高山,緋雲只是一道小溪,能比麼?”張儀大笑:“高山小溪?兩回事兒,能比麼?”“能■。”緋雲一梗脖子紅著臉:“有山就有水,山水相連,不對麼?”張儀看見緋雲長髮披肩臉泛紅潮聲音脆亮,不禁莞爾:“緋雲,我如何看你象個女孩兒?”緋雲大窘:“■!瞎說,你才是女孩兒呢。”說完便一溜碎步跑了。

  兩人一路笑談,不覺便到了山腰。腳下坑坑窪窪的草叢小路,已經變成了整潔乾淨的紅土碎石便道,一道竹籬笆遙遙橫在眼前,幾間茅屋錯落隱沒在綠蔭蔭的竹林中,後面的一座孤峰蒼翠欲滴,啁啾鳥鳴,更顯得青山杳杳空谷幽幽。面南遙望雲夢澤,卻是水天蒼茫,島嶼綠洲星羅棋布,竟有鳥瞰塵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脫俗。

  “何方高人?選得此等好去處!”張儀不禁便高聲讚嘆。

  “誰在門外說話?”隨著一個蒼老的聲音,竹籬笆門吱呀拉開了,出來一個須發雪白的老人,手搭涼棚悠悠的四處張望。“老人家,攪擾了。”張儀拱手高聲道:“敢問將軍在莊否?”

  “將軍?”老人搖搖頭:“這裡只有先生,沒有將軍呢。”

  “請恕在下唐突,先生可在莊上?”

  “足下何人?到此何事?” 一個渾厚冰冷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緋雲大驚,快步轉身,手中吳鉤已經出鞘!張儀沒有回身卻已經哈哈大笑:“先生到了,安邑張儀有禮了。”轉過身正待深深一躬,卻突然釘在了當地——面前一個偉岸的大漢,一頂斗笠,一件蓑衣,手中一支大鐵漿,活生生一個生猛的雲夢澤水盜!張儀不禁愣怔,按照他的推想,盛年之期的田忌縱然隱居,也必定是名士清風灑脫雅致,能與孫臏那樣的名士結成莫逆,能有如此超凡脫俗的隱居莊園,田忌當是一位儒雅將軍才是。可眼前這位鐵塔般的猛漢,與張儀想象中的田忌竟是大相徑庭!瞬息愣怔,張儀已是恢復常態,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此莊先生之客人?與張儀一樣,同來訪友?”

  蓑衣斗笠大漢卻冷冷道:“張儀何人?此間主人並不識得。先生請回吧。”張儀心中猛然一動,長笑一躬:“上將軍何拒人於千里之外?昭昭見客,何懼之有?”“豈有此理?此間沒有上將軍,先生請勿糾纏!”蓑衣大漢手中的鐵漿一拄,碎石便道上竟“當!”的一聲大響火星飛濺! “上將軍,”張儀肅然拱手:“故國已成強弩之末,將軍卻安居精舍,與世隔絕,專一的沽名釣譽,不覺汗顏麼?”蓑衣大漢默然良久,粗重的喘息了一聲:“何須危言聳聽?”

  “廣廈千間,獨木難支,圖霸大國,一君難為。又何須張儀故做危言?”“當年有人說,地廣人眾,明君良相,垂手可成天下大業。”

  “已知亡羊,正圖補牢。他已經後悔了。”

  又是良久沉默。終於,蓑衣大漢喟然一嘆:“田忌得罪了。先生請。”

  “承蒙上將軍不棄,張儀不勝榮幸了。” 張儀說著便跟田忌進了竹籬笆小門。這是一座山間庭院,院中除了一片竹林與石案石墩,便是武人練功的諸般設置:幾根木樁,一副鐵架,一方石鎖,長矛大戢弓箭等長大兵器都整齊的排列在墻邊一副兵器架上,顯得粗樸整潔。沿著竹林後的石梯拾級而上,便是一間寬敞的茅屋。“先生稍待,我片刻便來。”田忌請張儀就座,自己便進到隔間去了。

  這間茅屋木門土墻,廳堂全部是精緻的竹器案幾,煞是清涼乾爽,顯然便是主人的客廳。後面山上升起一縷青煙的茅屋,才是主人的家居所在。張儀正在打量,只聽草簾呱嗒一響,身後響起田忌的粗重的嗓音:“先生請用茶。”張儀回身,不禁又是一怔。田忌脫去了蓑衣斗笠,換上了一領長大布衣,身材壯碩偉岸,一頭灰白的長髮長須,古銅色的大臉稜角分明溝壑縱橫,當真是不怒自威。張儀笑道:“人云齊國多猛士,信哉斯言!”

  “先生遠來,清茶做酒了。來,品品這杯中物如何?” 田忌卻只是淡淡的一笑。老僕已經在精巧的竹案上擺好了茶具,那是一套白陶壺杯,造型拙樸,色澤極為光潤潔白。茶壺一傾,便見凝脂般的陶杯中一汪碧綠,一股清淡純正的香氣便彌漫開來。張儀不禁拍案讚嘆:“地道的震澤春綠,好茶!”田忌笑了:“好在何處?”張儀笑道:“中和醇厚,容甜澀苦香清諸般色味,卻無一味獨出。堪稱茶中君子也。”田忌欣然:“張子如此見識,卻是罕見。不知何以教我?”張儀見田忌改變了稱呼,將恭敬客氣有餘的“先生”變成了尊崇但又坦率的“張子”,心知田忌不是虛應故事了,便拱手一禮,開門見山道:“張儀入楚,欲請將軍與軍師重回故國,共舉齊國大業。”

  “如此說來,張子要做齊國丞相了?”田忌目光一閃,卻也並沒有特別驚訝。“承蒙齊王倚重,張儀有望一展所學。”

  田忌喟然一嘆:“只可惜,軍師無蹤可尋了。沒有孫臏,田忌庸才也。”“難道,軍師與將軍也不通音訊?”張儀頗為驚訝。

  “張子誠心,何須相瞞?”田忌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是看透田忌的平庸無斷了,傷心了。田忌生平無憾,唯對孫臏抱愧終生。孫臏以摯友待我,鼎力助我,成我名將功業,自己卻始終只任軍師而不居高官。桂陵、馬陵兩場大戰之後,軍師提醒我有背後之危,勸戒我經營封地,預留退路。我卻渾然不覺,反笑軍師杯弓蛇影。就在我逃國三天之前,先生已經遁跡。至今六年,依然是蹤跡難覓。我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是空有舊跡,物是人非。這次,我也是剛從吳地震澤歸來,不期而遇張子的。此生終了,田忌只怕也見不到軍師了……”一絲淚光,分明在田忌的眼中晶晶閃爍。

  一陣沉默,張儀豁達笑道:“智慧如孫先生者,他不想出山,只恐神鬼也難索得呢。將軍無心之失,又何須抱愧終生?若欲軍師相見,張儀倒有一法。”

  “噢?張子請講。”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業,廓清廟堂。先生聞之,必有音信,縱不共事,亦可情意盤桓。”田忌恍然拍案:“好主意!以軍師之期盼,報軍師之情誼,正得其所也。”“只是啊,此間還有個小小的難處。” 張儀神秘的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頓時肅然:“但請明言,絕不使張子為難。”

  “錯也錯也。”張儀搖頭大笑:“非是我為難,是你為難。楚王要你先為他打一仗。”田忌聽得一怔,繼而恍然道:“噢,越國兵禍?”

  “正是。這是楚王的交換呢。”

  田忌搖頭苦笑:“寄人籬下,也不是滋味兒。要緊時刻,只是一枚棋子喲。”“上將軍差矣。”張儀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連楚國越國在內,都是我們的棋子。世事交錯,利害糾纏,人人互動,物物相剋,此乃天下棋局也。將軍何自慚形穢,徒長他人威風?”

  “說得好!聽張子說事,如聽孫臏談兵,每每給人新天地也。” 田忌竟大是感慨。“多承獎掖。”張儀拱手笑道:“如此便請將軍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驚訝,連連擺手:“不行不行。與越國大戰,須得我認真謀劃一番,胸無成算,如何倉促便行?”張儀大笑:“將軍天下名將,越國烏合之眾,列陣一戰就是了,何須忒般認真?”田忌驀然收斂了笑容,盯著張儀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沒有那般本領。”張儀頓時尷尬,但他機變過人,思忖間便肅然一拱:“原是張儀唐突,將軍鑒諒了。請將軍自斷,謀劃須得幾日?”“五日吧。”田忌也拱手還了一禮,算是了過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好!一言為定。”張儀說著便站了起來:“將軍跋涉方歸,須得養息精神呢,告辭了。”田忌似乎還想說什麼,終於只是笑了笑點點頭:“但隨張子吧。”

  雲夢澤邊,田忌久久望著那遠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許久,總覺得這個張儀有點兒說不出來的不對勁兒,才華四溢豪氣縱橫,見事極快剖析透徹,可自己卻總覺得有點兒不塌實。若沒有與孫臏共處共事的那幾年,田忌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別看孫臏斷了一條腿,看去象個文弱書生,實際也是一副傲視天下的硬骨頭。他剖陳利害謀劃行動,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奇路子,然則一經說明,就讓人覺得紮實可行,心裡特別塌實。小事如賽馬謀劃,大事如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都是天下獨步的神來之筆。孫臏在齊國所有的謀劃,都是田忌在實際操持實現。每次最關鍵最危險的環節,都是田忌親自擔當,兩次大戰,帶兵誘敵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領齊軍衝鋒陷陣的還是田忌,心裡塌實,做起來就揮灑自如。今天的這個張儀,與孫臏同出一門,都是那鬼谷子老頭兒的高足,如何自己總覺得有點兒彆扭?湖畔思忖半日,竟是莫衷一是。田忌苦笑著搖搖頭,踽踽回到了天陽谷,一頭扎進那間本想邀張儀進去共商的“兵室”,竟悶了整整四天四夜沒出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16 AM

第四章 談兵致禍

五、昭關大戰 老軍滅越

  楚威王在郢都王宮隆重的召見了田忌。

  楚國的元老重臣濟濟一堂,全部參加了召見。楚威王沒有將越戰當軍國機密對待,而是採取了大張旗鼓的舉動。一來,他要顯示對田忌的最高禮遇。二來,他要著意營造一種“談笑滅越,舉重若輕”的氛圍,以振作楚國衰頹已久的士氣,給第二次變法鋪路。當然,給了楚威王勇氣的,還當首推張儀。半月以來,楚威王經過張儀反覆的對比剖析,對楚國與越國的實力民心軍情國情,都有了清楚的了解,精神大是振作。他相信張儀的判斷:楚國滅越,確實是“牛刀殺雞,一鼓可下!”除了勝利班師,沒有其他任何第二種可能。身為貴賓的田忌,卻對在如此大庭廣眾面前公然商討大軍行動很不以為然。神速與機密,歷來是兵家的兩個基本準則。除了有意給敵方釋放假消息,任何軍事機密都不應該在朝堂公然商討。當初在齊國,大戰運籌除了齊威王之外,只有他與孫臏秘密定策,連丞相騶忌也不能參與。今日這郢都王宮,卻聚集了二十多位重臣元老,以令尹昭雎為首,昭、景、屈、黃、項,楚國五大世族的首領與骨乾人物全部到場。田忌不禁深深皺眉,看了一眼坐在楚威王左下手的張儀,古銅色的長臉既淡漠又困惑。其實,張儀事前也不知道楚威王要搞如此大的排場。在他心目中,以何種禮遇召見田忌?在多大範圍裡商討滅越大計?都是不需要他著意提醒的,說多了反而容易生疑。自己入楚本來就是匆匆過客,交換回田忌便萬事大吉,又何須多事?如今楚王要田忌統軍滅越,他的擔待便是全力相助田忌順利戰勝,不使生出意外。對於楚國事務,他絕不做任何涉及,楚威王問什麼他回答什麼,而且只說越國楚國的戰事。及至今日入宮,見到如此隆重的場面,起初也頗覺意外。然則張儀畢竟豁達,轉而一想,對楚威王的苦心便也理解了。更重要的是,在張儀看來,縱然事不機密,滅越大戰也必勝無疑,又何須在如此細節上絲絲入扣的計較?看田忌的臉色,張儀便知這位秉性嚴正的上將軍對自己心有不悅,卻苦於大庭廣眾無從解釋。好在田忌便坐在楚威王右下手,與自己對面,便對田忌眼色示意無須計較,坦然應對便是。偏偏田忌眼簾低垂,渾然不覺,仿佛不認識他一般,張儀只好心中嘆息一聲了事。

  “諸位臣工,”楚威王站在整塊荊山玉雕成的王台上開始說話了:“越國蠻夷舉國犯楚,二十萬大軍向西壓來。本王承蒙中原名士張儀鼎力襄助,請得田忌上將軍入楚,統率我楚國大軍迎擊越蠻。今日恭迎上將軍,是我大楚國的吉日。上將軍將把整個越國奉獻給大楚國,將給我們帶來土地、民眾、榮譽與勝利!”

  “楚王萬歲——!”“上將軍萬歲——!”朝臣被楚威王的慷慨情緒大大激發起來,竟激動的高聲歡呼起來。令尹昭雎已經從座中站起,高亢宣布:“楚王授田忌大將軍印——!”

  殿中樂聲大起,四名老內侍抬著一張青銅大案,穩步走到大殿中央的王台之下。楚威王在肅穆的樂聲中走下了王台,向肅立在大殿正中的田忌深深一躬,待田忌還禮之後,將青銅大案上的全套物事一一授予了田忌:一方大將軍玉印、半副青銅兵符、一口象徵生殺大權的王劍、一套特製的大將軍甲胄斗篷。

  楚國與中原各國不同,出征的最高統帥稱“大將軍”而不是“上將軍”。期間的差異在於,楚國大將軍的爵位更高一些,權力更大一些。中原戰國在相繼大變法之後,權力體制已經相對成熟,將相分權也已經有了明確的法令。楚國則因為吳起變法的失敗,仍然是“半舊半新”的國家,權力體制多有舊傳統。這種舊傳統有兩個基本方面,一是世族分治,二是重臣專權,後者以前者為基礎。在最終以戰爭形式決定國家命運的戰國時代,所謂重臣專權,更多的體現在最高軍事統帥的權力上。由於這種差別,楚國的大將軍更多的帶有古老的英雄時代的遺風——言出如山,肩負國家民眾的生死存亡與榮辱!在尋常時期,楚國大將軍的全套權力,從來不會一次性的授予任何一個統帥。這是君主保持權力穩定的必然制約。但楚威王清楚的知道,田忌這次率軍滅越是交換性的,田忌是要回齊國的。一次授予大將軍全部權力,非但能激勵田忌的受託士氣,而且絕不會出現大權旁落,更能向天下昭示楚國求賢敬賢的美名,吸引中原士子更多的流向楚國,何樂而不為?田忌自然也深知其中奧妙,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了。

  按照禮儀,楚威王當場侍奉田忌換上了大將軍全副甲胄斗篷:一頂有六寸矛槍的青銅帥盔,一身皮線連綴得極為精緻的青銅軟甲,一雙厚重考究的水牛皮戰靴,一領繡有金絲線紋飾的絲綢斗篷!一經穿戴就緒,本來就厚重威猛的田忌更顯得偉岸非常,直似一尊戰神矗立在大殿之中。“好——!”“大將軍萬歲——!”眾臣一片叫好,竟是分外亢奮。

  “田忌謝過楚王。”田忌向楚威王深深一躬,這是全禮的最後一個環節。楚威王卻並沒有按照禮儀回到王座宣布開宴,他興奮的打量著田忌,高聲詢問:“大將軍,滅越大計實施在即,還需本王做何策應啊?”田忌已經將大戰謀劃成熟,也確實想對楚王提醒幾個要點,但卻都是準備私下與楚王秘密商談的,看目下如此這般聲勢,楚威王的確與張儀想的一樣——列陣一戰便是了,竟是完全沒有與自己密談定策的模樣。此時不說,很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想到這裡,田忌肅然拱手道:“對越大戰,乃楚國三十年來之最大戰事,須傾舉國之兵,方有勝算。田忌惟有一慮:楚國全部精銳南調,則北部空虛,須防中原戰國乘機偷襲;以目下情景,與楚接壤的齊魏韓三國,都無暇發動襲擊,惟有北方的秦國值得防範。臣請派一員大將駐守漢水、房陵一線,一保楚軍糧草接濟,二保後方無突襲之危。”

  田忌說完這番話的時候,楚國的元老重臣們竟是一片目瞪口呆!

  在元老貴胄們心中,滅越大戰的方方面面都是楚王早已經運籌好的,哪裡有危險可言?如今田忌這一說,好象這場大仗還未必就是那麼有把握,好象還有後顧之憂,頓時便神色惶惶起來,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楚國打仗,兵員錢糧的大部分都要靠這些世族的封地徵發,沒有他們的支持,王室根本不可能有獨立大戰的條件。此刻他們若心有疑慮,這滅越大計便眼看就要麻煩起來了。楚威王沒有料到,田忌會提出這樣一個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嚴重事實,贊同田忌所說麼?很有些掃興。斷然否定麼?田忌是天下名將,他有如此擔心,定然不會是信口開河。楚威王閱歷甚淺,這時對天下大勢的確還是不甚了了,一時竟是沒了主意。猛然,他想到了張儀,轉身笑道:“先生以為,大將軍之言如何啊?”

  張儀灑脫的大笑了一陣:“大將軍多慮了。秦國目下剛剛從內亂中掙扎出來,民心未穩,急需安撫朝野,根本無力他圖。況且秦國新軍只有五萬餘,還要防北地、西戎叛亂,如何有軍力南下偷襲楚國?大將軍但舉傾國之兵,一戰滅越為上。分散兵力,不能徹底滅越,反倒拖泥帶水,兩端皆失也。”

  “兵家法則,後方為本,但求防而無敵,不求敵來無防。田忌但盡所慮,楚王決斷便是了。”田忌很是淡漠,完全沒有爭辯的意思。楚威王經張儀一說,頓感豁然開朗,對田忌笑道:“大將軍全力滅越便是了。預防偷襲之事有張子籌劃,定能萬無一失!”“謹遵王命。”田忌沒有多說,平淡的退到了自己座中。

  “開宴,為大將軍壯行。”楚威王一聲令下,鍾鼓齊鳴,舉殿歡呼,一場隆重熱烈的宴會一直進行到華燈齊明方才散去。曲終人散,田忌向楚王、張儀辭行,便帶著一班軍吏匆匆趕赴軍中去了。

  楚國東北部的原野上煙塵蔽日,大江中檣桅如林,越國大軍從水陸兩路大舉壓來!張儀走後,越王姒無疆與一班大臣將軍商討了整整兩天,方才將攻楚的諸般事宜確定了下來。原先進攻齊國,北上的只有馬步軍,而今轉而攻楚,自然要動用舟師(水軍),便不得不稍緩了些須時日。早年,只有楚吳越三國有舟師,而以吳國的舟師最強大。吳國舟師以震澤(太湖)為根基水寨,上溯入江可直抵雲夢澤進入楚國,南出震澤便直接威脅越國。當年吳國大敗越國,舟師起了很大的作用。後來越國滅吳,舟師也起了同樣作用。吳國滅亡,越國接收了吳國舟師,水軍規模便成了天下第一!與吳越兩國對舟師的重視相比,楚國儘管擁有天下最為廣袤蒼茫的雲夢澤,舟師卻一直規模很小,作用也不顯著。根本原因,是楚國的戰爭重心一直在中原大地,舟師派不上大用場。這次,越王姒無疆大起雄心,要一舉攻占楚國東北部江淮之間的幾百里土地。這一帶平坦肥沃,河流湖泊縱橫交錯,正是水陸同時用兵的上佳之地,越國的舟師便正好派上用場。議定大計,越王派出快馬特使兼程南下,急令舟師出震澤進長江,直達雲夢澤東岸扼守。他自己親自統帥的十五萬馬步大軍,則從北向南壓來,形成“南堵北壓”的攻勢,意圖一舉占領江淮原野二十餘城!姒無疆是志在必得,詔命舟師多帶空貨船,準備大掠楚國財貨糧食。越國舟師的戰船原是兩百艘,徵發的空貨船卻有三百艘之多。五百多艘大小船隻張起白帆,竟是在浩淼大江中陡然立起了一片白色的檣桅之林,旌旗招展,號角相聞,聲勢當真壯闊之極。陸路之上,從琅邪南下的十五萬馬步大軍洶湧展開,更是沉雷般滾過江淮原野。

  消息傳來,農戶逃匿,商旅遠避,大小城堡盡皆關閉,楚國東北頓時陷入了驚恐之中!就在越國水陸兩路大舉壓來的同時,楚軍也針鋒相對的向江淮地區移動——陸路出昭關,水路下長江!與越國■赫浩大的聲勢相比,楚國大軍卻是悄無聲息的秘密移動,儘管還達不到田忌要求的那種隱秘與快速,卻也不會將進軍意圖張揚得路人皆知。戰國之中,楚軍的構成最為複雜。由於吳起變法夭折,新軍訓練沒有成熟定型,楚軍就變成了一種“老根基,新影子”的混雜大軍:戰車兵、騎兵、步兵、舟師四大兵種全都有。舟師不用說,是楚國這種水鄉澤國的特殊兵種,與一百多年前沒有任何變化。戰車兵本該早已淘汰,可楚國卻原封不動的保留著兩千輛兵車與十萬戰車兵。鐵甲騎兵是戰國新軍的核心兵種,可楚國卻只有不到五萬騎兵,而且還算不得精銳鐵騎。楚國步兵本來不獨立,在車戰時隸屬於戰車單元,戰車淘汰後,步兵才開始了與騎兵對應的獨立步戰。這種似獨立非獨立的步兵,楚國有三萬多,既不屬於戰車兵,又不是與騎兵有效結合的步騎新軍,只是全部駐紮在房陵山地,守護著這個輜重基地。楚國大軍號稱三十萬,實際上的主戰力量就是十萬戰車兵,其餘的騎兵、步兵、舟師加起來十萬出頭,都不能獨當一面的作戰。反覆盤算,田忌只有根據楚國的實際軍力來打這一仗。

  田忌命令:舟師的一百多艘戰船從雲夢澤直下長江,在彭蠡澤江面 結成水寨,斷絕越軍舟師的退路!此時,越軍舟師已經進入雲夢澤東岸的安陸水面 ,正在上游。越軍舟師原本就不是為打仗而來,駐紮在雲夢澤東岸,為的只是要堵住“楚軍潰敗之殘部”,準備大量裝載搶掠財貨,順流而下。楚軍舟師悄悄卡在下游的彭蠡澤江面,越軍舟師便無法單獨逃回越國。這是田忌的縝密處——若僅僅是陸上戰勝,而讓越軍殘部從水路逃走,那也不能一戰滅越。

  與此同時,田忌親自率領十萬戰車兵與五萬騎兵秘密東進,日夜兼程的趕到了昭關外的山谷紮營,準備迎候越國大軍,在這裡決戰!對於駐守房陵的三萬步兵,田忌沒有動用。他始終認為,房陵漢水是楚國大軍的糧草基地,但卻是一根軟肋,需要有所防範。儘管楚王與張儀都拒絕了他的看法,但既然做了楚國的統帥,田忌還是要為楚國認真盤算,不想顧此失彼。三萬步兵,對於戰勝越國來說,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對於扼守漢水房陵來說,就是一支弭足珍貴的兵力。這是田忌瞞著楚威王君臣與張儀,私自決斷的,假若對越國戰敗,田忌就要承擔“調兵失當”的罪名了。

  昭關外的丘陵原野,便是田忌選擇的戰場。

  昭關是楚國東部要塞,也是與老吳國的界關 。這裡東臨大江,多有丘陵山地,昭關便坐落在峴山兩座山峰夾峙的谷口,山外便是平坦的原野河谷。無論從東部還是北部進入楚國,這昭關都正當衝要。田忌率先頭五萬騎兵趕到時,從郢都、淮北幾座軍營陸續趕來的戰車兵還沒有全部到達。等得三兩日,這些笨重的戰車,才在轟轟隆隆的人喊馬嘶中卷著沖天的煙塵到齊了。這時田忌接到斥候急報:越軍還在三百里之外,兩三日才能趕到昭關。田忌不禁長長松了一口氣:“天助楚國也。”原來,他最吃不準的就是楚軍與越軍的行軍速度。當年與孫臏打仗時,都是靠大軍快速調動實施謀略的。圍魏救趙、圍魏救韓,那次都是千里馳驅,晝夜兼程,否則便不能誘敵深入,更不能集中兵力伏擊強敵。這場大戰,楚軍能夠先期到達,以逸待勞,便可在國門之外進行決戰,勝算便很大。若越軍先期到達攻下昭關,則楚國朝野震恐,縱能在境內取勝,也必得大費周折。尤其是這種老式戰車兵,如不能先敵從容部署,倉促迎戰,十有八九都會潰敗。

  這兩天時間可是太要緊了。田忌立即下令:大軍偃旗息鼓,全數駐紮在隱蔽的山谷,使昭關外的河谷原野看不到一座軍營!暮色時分,田忌升帳聚將,開始詳細部署大戰謀劃。由於楚軍車戰將領對新戰法非常生疏,田忌必得向每個受命將領反覆說明交代,如此便直到四更方散。一切準備就緒,楚威王與張儀也趕到了。看到昭關外一片寧靜的原野,楚威王驚訝了,“大將軍,楚國大軍哪裡去了?還沒有抵達麼?”田忌悠然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楚王但放寬心便是了。”張儀爽朗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將軍滅越就是了,何須問他細務?”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說得是。大將軍,虛則實之。好!”次日將近午時,山外碧藍的晴空突然變成了灰黃色,隱隱沉雷從東北天邊隆隆逼來,昭關外的河谷也突然陰暗了下來,須臾之間,便見沙塵天幕中旌旗招展,恍若連天海潮向昭關壓來!峴山峰頂的楚威王與張儀看得特別清楚,不禁相顧變色。再看旁邊的田忌,卻正在指揮軍吏轉動那桿黃紅色的大纛旗。大旗三擺,田忌已經飛馬下山。

  片刻之間,楚威王便看見峴山谷口排開了一個巨大的步兵方陣。仔細看去,竟然全部是弓弩手,戰車騎兵卻不見蹤跡!田忌立馬陣前,懷抱一面紅色令旗,卻是好整以暇。楚威王不禁低聲嘟噥:“如何只有這點兒人馬?人家可是二十萬大軍呢,仗能這樣打麼?”張儀卻高聲笑道:“楚王快看,姒無疆到了!”楚威王遙遙鳥瞰,只見土紅色的越軍已經漫山遍野的壓到峴山谷口,東北原野上猶有煙塵蔽天源源湧來。當先兩輛戰車,第一輛載著一面“越”字大纛旗當先奔馳!這是戰車兵的戰陣傳統,叫護旗車。後面一輛戰車卻是四匹白馬駕拉,馳騁如飛,在土紅色的海洋裡分外搶眼。楚威王對戰車還算熟悉,一眼看去,便知道這是一輛配備五名車戰甲士的重型戰車。戰車正中,一人大紅斗篷迎風飛舞,頭頂玉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卻正是越王姒無疆!

  將近楚軍一箭之地,越王戰車停了下來。姒無疆打量著谷口這片土黃色的步兵方陣,揚鞭一指哈哈大笑:“陣前何人?這些須黃蟲,能擋得海神天兵麼?!”

  田忌出馬陣前,拱手一禮:“在下田忌。我有十萬天兵埋伏,越王還是下馬向楚王稱臣,便免你死無葬身之地。”卻是沒有一絲笑意。“田忌?噢哈哈哈哈哈!”姒無疆笑得更加驕狂:“無名鼠輩,也學會了本王的海神天兵戰法麼?”“正是。”田忌又是一拱:“天兵戰法,越國一絕,在下自然向越王討教。”“好噢!”越王姒無疆一跺腳,大纛旗與重型戰車飛一般馳向右邊一個山包,到得山頂,越王向東海方向深深一拜,猛然回身,拔出青光閃爍的吳鉤大吼:“海神駕臨——!天兵奮威——!”隨著悠長尖銳的呼號,那面紅色大纛旗左右急速擺動,便見越軍陣前的三百多輛戰車飛馳兩邊,“嗚嗚”的海螺號聲響徹山谷,土紅色海洋中便湧出了一個怪誕猙獰的大陣——青面獠牙的海藍色面具,碩大的棕色皮盾,閃亮的吳鉤彎劍!

  這便是天下罕見而越國獨有的“海神天兵陣”。隨著這大陣湧出,越軍的三百多輛戰車與兩萬多騎兵便分列在“海神天兵”的左右原野,成為側翼力量壓了過來。

  田忌曾經做過齊國的南長城守將,對楚越兩軍的軍制戰法都很熟悉。據多路斥候回報:越王這次“伐楚”以戰車與騎兵當先,步兵隨後,而沒有以“海神天兵”做主力大陣的意思。雖然越軍的戰車、騎兵數量很少且戰力較弱,但田忌還是不想用楚國的戰車騎兵正面迎擊。若雙方車騎正面交戰,楚軍最多隻能擊潰越軍車騎而不能殲滅。在大體平坦的山原河谷交戰,戰車與騎兵都很容易脫離糾纏而逃跑。最好的情勢是:越軍以步戰為主,戰車騎兵輔助步兵大陣,便有利於楚軍一戰成功!越國多山,加之河流縱橫湖泊密布,戰車騎兵難以馳騁,所以歷來以步兵為主力軍。越人劍術普及,又精健靈動,幾乎人人都是上佳武卒。所以越軍的十萬步兵是真正不能小視的。中原戰國與越國交兵,最感棘手的還是越國步兵。以常理推測,楚軍似乎不應與越軍步兵正面決戰。

  但事有奇正,目下的楚軍偏偏就是越國步兵的對頭。原因很簡單,開到昭關的楚軍只有戰車兵與騎兵。這戰車恰恰是單純步兵的最大剋星。雖然說車、步、騎各有所長,但在特定形勢下卻不能一概而論。兩軍總體對比,都是車戰時代的軍制戰法,無分伯仲。但同是舊軍,戰車衝擊力就大大優於步兵。尤其對於沒有深溝高壘的步兵,戰車更是致命威脅。而楚國的五萬騎兵,多少還有一些新軍的影子,對付越國的戰車、騎兵也是游刃有餘!正因為如此,田忌才要設法引誘越王擺出“海神天兵”的步兵大陣來。而在驕橫的越王姒無疆看來,卻是將計就計,正好牛刀殺雞,何樂而不為?

  見戰陣列好,田忌高聲喊道:“請越王發兵——!田忌天兵應戰也——!”喊聲落點,便飛馬馳向楚軍大陣右邊的山頭,站在了一面亮黃色的大纛旗下。

  “海神天兵——!滅殺黃蟲——!”越王姒無疆一聲高喊,土紅色大纛旗急速擺動,山頭上的幾百支海螺號淒厲長鳴,海藍色的猙獰大陣便轟轟轟的向楚軍壓了過來,大有排山倒海之勢!

  楚軍大陣卻象沉寂的山谷,只聞風卷旌旗的獵獵之聲。待海藍色大陣壓到半箭之地,楚軍山頭突然戰鼓如驚雷滾動,黃色方陣萬箭齊發,海藍色的浪頭便轟隆隆卷了回去!與此同時,田忌山頭的黃色大纛旗四面擺動,幾百支牛角號嗚嗚吹動,便聽兩面山谷中驚雷大作,一面湧出的兩千輛戰車如山崩一般壓向海藍色大陣,一面湧出的五萬騎兵如潮水般卷向越國兩翼的戰車與騎!楚國的戰車全部是兩馬駕車、車下五十卒、車上甲士三名的中型戰車。車上甲士配備長矛硬弓,車下步卒都是吳鉤藤牌。越軍步卒的個人技擊能力雖然出色,但卻從來沒有結陣而戰的訓練傳統,其戰法與北方胡人的散漫衝殺如出一轍。如此步兵又無壕溝掩體,與山岳般壓來的戰車正面撞擊,立即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見將,將不見兵,一片呼喝吼叫。戰車後的配伍步卒趁亂猛砍猛殺,漫山遍野的海藍色“天兵”大陣,頓時成了楚軍的大屠場。車戰是成本極為高昂的一種古典戰法。戰車精良、車上技擊、車下配伍,是車戰的三個基本要素。一輛裝備精良,經得起高速奔馳、劇烈顛簸、強力衝撞而又能保持作戰性能的戰車,大約需要數十家農戶的一年的賦稅才能打造出來。春秋時代,一個大諸侯國能擁有一千輛戰車,便是非常難得的了。而車上甲士的技擊訓練更是嚴格。且不說在高速顛簸中保持長矛擊刺、強弓遠射的殺敵能力,僅甲士所需要的基礎功夫——駕車、馬術、車上平衡、相互配合保護等,就遠非一般人所能勝任。而與車戰配伍的步卒與尋常步兵也有很大不同,除了跟隨戰車奔跑殺敵的速度與耐力,還得保護戰車不被敵方傷害,同時又必須在高速奔跑中結陣殺敵。也就是說,車戰是一種完整的戰爭方式,它對各方面都有嚴格的要求,絕不僅僅是簡單的馬車加步兵。這種高昂的成本,是車戰消亡的重要原因。到了戰國之世,頻繁的戰爭使車戰所需要的各種資源根本無法滿足:戰車無法快速打造,車上甲士無法成批訓練出來,配伍步卒也難以大批挑選出來,就連適合駕馭戰車的良馬也根本無法源源提供。目下,楚國這車上甲士與車下步卒就多有濫竽充數者。為了確保戰車的衝擊力,田忌事前對戰車兵作了適度裁減。車上甲士減為每車兩人或一人,車下步卒每車減為三十卒或二十卒,年長遲鈍者全部改為弓弩手,所留甲士步卒都是較為精悍的勁卒。所以,楚軍戰車在平坦的河谷原野上展開,轟隆隆鋪天蓋地,威力竟大是驚人!

  兩翼的騎兵衝殺,又是另一番景象。越軍的騎兵與戰車本來就是越王姒無疆的直轄親軍,尋常都在中央主陣保護越王。偏偏今日以“海神天兵”做了主陣,騎兵戰車被擺在了兩翼,越王的重型戰車也脫離了戰車陣形,飛上了一座山包去指揮大軍。楚軍騎兵一出谷口便分為兩路,一路殺向越軍的三萬騎兵,一路包抄越軍的三百輛戰車。越軍的騎兵與戰車本來就缺乏訓練,數十年來幾乎沒有經歷過實戰,戰馬、騎士、戰車,都成了徒有其表的儀仗兵。相比之下,楚軍畢竟長期與中原衝突,騎兵更是最經常使用的快速力量,基本的戰力始終是穩定的。衝擊越騎的這路楚軍騎兵也是三萬,兵力相當,按照騎戰規矩,正是旗鼓相當。但一經在原野上展開,三萬越騎卻大見狼狽——旗幟散亂,盲目竄突,大呼長吼間紛紛人仰馬翻!楚騎尚未衝殺到核心,越騎先自亂做一團,有的要衝過去保護越王,有的要與戰車會合,有的要逃跑,有的要殺敵,自相沖突踐踏,完全不成陣形。楚騎山呼海嘯般殺來,吳鉤閃亮翻飛,不到半個時辰,越軍騎兵便完全土崩瓦解!另一路騎兵對戰車更是奇觀。戰車是老式重兵,騎兵是新軍重兵。車戰時代沒有集團騎兵(散騎例外),所以也沒有戰車與集團騎兵交戰的先例。目下,戰車在中原戰爭中消亡,集團騎兵也沒有過與戰車交鋒的戰例。如此一來,這場車騎之戰便成了無經驗規矩可循的亂戰。戰車與騎兵,都以快速奔馳為基本點,誰喪失了速度,誰便喪失了衝擊力。戰前,田忌給這兩萬楚軍騎兵的戰法是“百騎對一車,先車後卒”。按照越軍戰車一車百卒的軍制,三百輛戰車共三萬兵力。楚軍的一百騎對越軍一百卒加一輛戰車,也是旗鼓相當。誰知越軍戰車一開始奔馳迎擊,山原上便大是熱鬧起來:越軍的老舊戰車一經劇烈顛簸,有斷軸者,有折轅者,有甲士摔下戰車者,有步卒被戰車碾死者,甚至有車輪四散而戰馬只拖著車廂狂奔者……楚軍騎兵衝殺間竟忍不住一片哈哈大笑!

  日暮時分,戰場的喊殺聲沉寂了,昭關外惟有楚軍歡呼勝利的聲音。

  整整兩個時辰,越國的二十萬大軍土崩瓦解,姒無疆被亂軍所殺,越軍殘部全部降楚。在楚軍的歡呼聲中,楚威王在昭關舉行盛大宴會慶功。張儀、田忌被楚威王隆重的請到了最為尊貴的中央位置,楚威王自己與隨行大臣則全部在偏座。張儀灑脫不羈,見楚王盛情難卻,也就哈哈大笑著坐了。田忌卻是幾番推辭,總算被楚威王扶到了案前,還是如坐針氈般大不自在。“諸位臣工,”楚威王興奮的舉起了大爵:“一戰滅越,全賴先生謀劃、大將軍統軍大戰之功!來,為先生,為大將軍,乾此一爵!”“先生萬歲!大將軍萬歲!乾!”全場歡呼,個個痛飲。

  “啟奏我王,”令尹昭雎起身高聲道:“臣請賜封田忌大將軍三縣之地,封號武成君,統率大楚兵馬,北上與中原爭霸。”“臣等贊同!”楚國大臣竟是異口同聲。

  楚威王爽朗大笑:“大將軍,本王正有此意,就做楚國武成君如何?”

  田忌一臉肅然,拱手答道:“楚王與先生本有定議,田忌只打這一仗。”張儀看看楚威王笑道:“楚王英明,豈肯做食言自肥失信於天下之事?”“噢,那就回頭再議了。”楚威王岔開話題道:“先生、大將軍對滅越後事有何見教?”張儀悠然笑道:“越國立國一百六十四年而被楚滅,使楚開地千餘里,增民兩百萬,幾成半天下之勢,天下待楚國將刮目相看也。然則,越國部族散居荒山、水泊、海島,極難歸心。欲得真正安定,化越入楚,尚需派出一支大軍常駐越地十餘年,待其民心底定後再行常治之法,方為上策。”

  “大將軍之見呢?”楚威王似乎更想聽田忌的看法。

  田忌坦然道:“先生所言,極是遠慮深徹,田忌以為大是。”

  “好!”楚威王拍案:“明日即派大軍開赴越地,化越入楚……”

  突然,大帳外馬蹄聲疾,大是異常!楚威王尚在沉吟間,轅門已經傳來銳急的報號聲:“房陵軍使,緊急晉見——!”話音落點,便見一人跌跌撞撞進帳,一身污穢血跡,撲在楚威王案前便是嚎啕痛哭。

  帳中皆愕然變色,楚威王卻大是暴躁,拍案怒喝:“敗興!說話噢!”

  “稟報我王,”軍使哭聲哽咽道:“秦軍偷襲房陵,奪我府庫倉廩,殺我三萬餘人,漢水之地三百里,全都讓秦國占了啊……”偌大軍帳,竟死一般沉寂,方才的隆重喜慶氣氛片刻間蕩然無存!漢水三百里土地尚在其次,房陵數百座糧倉府庫的失守才當真令人心驚肉跳!那裡儲存了楚國十分之七八的糧食兵器財貨,奪走房陵,無異於奪去楚國近百年的府庫積累。對於任何一個楚國人,這都是難以忍受的噩耗!

  死一般的寂靜中,楚威王面色鐵青,牙關緊咬,“■當!”將一隻銅爵摔在地上。令尹昭雎陰沉著臉站起,突然一聲大喝:“張儀——!給我拿下!”

  田忌憤然高聲道:“且慢!此事與張子何干?田忌請楚王說話。”

  楚威王冷冷的瞅了田忌一眼,大袖一甩,轉身而去。如此幾番折騰,張儀竟然還愣怔在座中,蒼白的臉上木呆呆沒有絲毫反應!田忌大急,疾步上前就掐住了張儀的人中穴,大喊一聲:“張子——!”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18 AM

第四章 談兵致禍

六、錯也數也 不堪談兵

  昏暗的石屋裡,遍體鱗傷的張儀終於醒了過來,恍惚間仿佛是一場噩夢。身下的石板是冰涼的,渾身是冰涼的,心也是冰涼的,那一線微光似乎也是颼颼的涼風,將那一絲朦朧混沌的感覺都變成了冰涼的。睜開眼睛,張儀覺得很清醒又很朦朧,明明是一方涼冰冰的天地,如何卻又感到熱烘烘的一片焦躁?還是閉上眼睛想想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如何自己突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張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日間之事便在一片冰涼潮濕中滲了出來——呵,軍使來報,房陵被秦軍偷襲,楚王摔了銅爵,昭雎喊了什麼?是了,拿下張儀!對了,田忌還爭吵了一陣,好象沒用。以後的事麼,就不用想了,還能如何呢?突然,張儀覺得很可笑,入楚原是名士,滅越之後更是尊神,如何正在被楚國君臣的香火供奉之時,那虔誠的頌揚便突然變成了一記悶棍?一謀之功,由人而神!一謀之過,由神而鬼!世間事當真如此滑稽?是啊是啊,當真滑稽!心念一閃,張儀突然大笑起來,邊笑邊唱:“習習谷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唱著唱著,又覺得自己飄飄然去了……

  再次醒來時,張儀渾身卻軟得酥了一般,那透體的冰涼如何又換了輕飄飄暖洋洋,竟仿佛大醉之後一般?那是什麼聲音?悉悉挲挲隱隱約約的好象就在身邊?張儀費勁的睜開眼睛,卻見一個人跪坐在身邊,似乎還在低聲的哭泣,閉閉眼睛再睜開,張儀相信這不再是夢,不再是醉眼昏花,這是真實的!

  “緋雲?是你麼?”張儀含混的嘟噥了一句,那張嘴仿佛不是自己的。

  “張兄!你,你終於醒了……”哭聲停了,淚珠卻滴在了張儀臉上。

  “緋雲啊,”張儀慢慢的張開嘴巴:“看,看,我的舌頭還在麼?”

  緋雲“噗嗤”笑了,卻邊抹眼淚邊點頭:“在,在■。”

  “好,好啊。”張儀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但有這三寸舌在,張儀,就還是張儀。”“先別說話,我給你喂點兒熱米酒。”緋雲輕柔的扶起張儀倚在自己肩頭,轉身便拿過一個棉套包裹的銅壺,將壺嘴兒搭在張儀嘴脣邊:“來,喝下去就會好些兒呢。”香甜溫熱的米酒一入口,張儀便大感乾渴,咕嚕咕嚕牛飲般吞咽起來,一壺熱米酒頃刻便全部乾淨。張儀大感精神,四顧打量,才發現這是一間竹墻茅屋,透過半掩的木門,一座蒼翠的山頭便在眼前,竟是似曾相識:“緋雲,這,這是哪裡?”他驚訝得有些結巴起來。

  “長陽谷,田忌的隱居之地。”

  “如何能在這裡?田忌呢?”

  “張兄莫急,”緋雲嘆息了一聲:“我這就說給你聽……”

  昭雎緝拿了張儀,田忌大急,一面讓緋雲到令尹大帳打探,一面連夜緊急求見楚威王。緋雲火急趕去,用一百金買通了令尹府一個軍吏,才得以守侯在令尹府門廳等候。夜半時分,田忌匆匆趕到,出示了楚王的金令箭,才強迫昭雎放出了便體鱗傷的張儀。出得令尹府,田忌什麼話也沒說,連中軍大帳都沒有回,就親自駕著一輛戰車將張儀主僕送到大江邊。這時候,一艘輕便快船已經在江邊等候了。朦朧月色下,田忌對緋雲說:“先生重傷,好生護持。我稍後便歸。余事不用操心,上船便知。”說完便匆匆走了。上得輕舟,一個精悍的年輕人來到艙中對緋雲說:“我乃將軍族弟,名叫田登。小哥但放心看護先生便了。這是一個紅傷藥箱,小哥想必會打理紅傷吧。”緋雲急忙點頭謝了,便在一支粗大的蠟燭下埋頭打理昏迷不醒的張儀。整整一個時辰,緋雲才將張儀的全部傷口擦洗上藥完畢。這時田登又來到艙中,見張儀已經安然昏睡,方才對緋雲說了田忌的安排。田忌叮囑:楚國君臣正在嫌惡張儀,更兼昭雎險惡,先生不能留在昭關,須得先回長陽谷療傷,待痊愈後再做他圖。如此便漂漂蕩蕩的走了六天,才回到了這雲夢澤的長陽谷。“將軍呢?他沒受牽累麼?”張儀急問。

  “田登說,楚王與將軍又做了一個交換:將軍須統兵收復房陵,楚國方能放人。將軍堅執要楚王先放出張兄,否則不接受交換。僵持一個時辰,楚王才出了令箭。送走我們,楚王便催促將軍連夜帶兵北上了。田登安頓好我們,也隨後追趕將軍去了。”張儀聽得愣怔,良久道:“緋雲,你去歇息吧,讓我好生想想。”

  “哎,做好飯我便來■。”緋雲收拾了零碎物事,扶張儀躺好,便輕手輕腳的出去了。田忌統兵北上的消息使張儀大感意外。田忌為自己開脫辯解,這是很正常的;連夜趕到楚王行轅解救自己,也屬該當之行。畢竟,是張儀給田忌創造了重新返回齊國的機會,而且準備共事圖謀振興齊國。利害關聯,作為報答也都是題中應有之意。可是,以統兵收復房陵為交換,就大大超出了報答舉動。秦國新軍絕非越國的烏合之眾可比,楚國的老戰車與半新半舊的騎兵如何能收復房陵?秦軍能夠千里奔襲,謀劃者與統兵大將一定都是非凡人物,豈能沒有充分的迎戰準備?楚軍北上,豈非以卵擊石?田忌作為當世已經成名的老將,歷來用兵慎重,一個牛刀殺雞的對越之戰,尚且是顫兢兢如履薄冰,豈能對秦楚實力心中無數?更重要的是,如此交換,將使田忌在楚國越陷越深,楚人薄情寡恩,敗了走不脫,勝了不能走,後患將是無窮盡的。實際上,做出如此交換,田忌便等於將自己的後半生全部押給了楚國,重回齊國的願望很可能因此而永遠無法實現,對於一個齊國王族子孫而言,永遠的客居異國,老死異鄉,那真是一曲磨人終生的悲歌。顯然,田忌將自己押在楚國,楚國對張儀的恨意才會稍減,他張儀才算徹底的脫離了險境,才有安全養息的可能。張儀啊張儀,你值得田忌付出如此犧牲麼?若是摯友知音如俞伯牙鍾子其者,自然是士為知己者死,死而無憾。可張儀之與田忌,卻只是初次結識,既算不得摯友,更算不得知音。張儀為田忌返齊奔波,也只是出於為自己物色力量的利益需要,本來就是“權衡利害決其行”,所以張儀對田忌也從來不從“義”字上說事,甚至也不從“道”字上說事。豪放不羈的張儀,對人對事從來不講虛偽煩瑣的情義理禮,而只追求透徹的把握利害關聯。田忌雖寡言,卻睿智,豈能不知策士縱橫之準則?所以,張儀與田忌談不上情義之交。那麼,談事定策的見識方面呢?似乎更與知音不搭界。秦軍偷襲房陵,田忌是經過認真揣摩,事先作為唯一的危險提出來的。而張儀,卻不假思索的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終也導致了楚王對田忌的否定。事實上,田忌並沒有贊同張儀的看法,但卻也沒有象策士那般據理爭辯,非要見個你高我低。現下想來,田忌的那句話是有道理的:“兵家法則,後方為本,但求防而無敵,不求敵來無防。”

  回想起來,張儀真是不可思議,當時自己為何對如此要緊的兵家格言竟充耳不聞,就那麼一陣笑談,便否定了一個當世名將的深思熟慮?張儀啊張儀,身為名門策士,竟如此淺薄輕狂,實在是天下笑柄!當房陵軍使急報噩耗時,你張儀震驚得面色灰白,呆若木雞般連話也說不出來,不覺得羞愧麼?!

  心念及此,張儀蒼白的臉色脹得通紅,生平第一次生出了無地自容的感覺。仔細想來,自己對秦國從來就不甚了了,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蔑視秦國!對兵家戰事之學,自己從來就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輕率談兵!張儀啊張儀,與蘇秦的沉穩與透徹相比,你是何等的淺薄浮躁?蘇秦常說:“鋒銳無匹,吾不如張儀也。”張儀對蘇秦的這種稱讚,每每總是大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裡卻是很得意的。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張儀驀然憬悟,自己與蘇秦相比,實在是差了一籌啊。

  木門半掩,昏黃的陽光長長的鋪在了茅屋的廳堂,張儀盯著枕在山頭的那一輪殘陽漸漸的沉淪,一線冰涼的淚水湧上了蒼白的面頰。猛然,他心頭一陣震顫,竟霍然挺身坐起,卻又低低的悶哼了一聲,沉重的倒下,壓得身下的竹榻吱呀吱呀一陣大響!咬牙片刻,他又重新坐了起來,抹抹額頭汗水,竟撐著竹榻緩緩站了起來。四顧打量,他看見了門後那根撐門的風杖,便試圖走過去拿那根風杖助力,不想方得抬腳,膝蓋便一陣發軟,咕咚坐在了地上。張儀哈哈大笑,兀自搖頭嘟噥:“昨日英雄蓋世,今日步履唯艱……”喘息得一陣,便又全神貫注的兩手撐地著力,竟是緩慢的站了起來!咬牙挪得兩步,便將那支風杖抓在了手裡,雖搖搖晃晃卻總算沒有跌倒。借風杖之力,張儀站著穩住了氣息,自覺那種眩暈漂浮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消失,一身大汗之後,覺得大是清醒。拄著風杖,張儀竟一步一步的挪出了門外。夕陽西下,一抹血紅的晚霞還搭在蒼翠的峰頂,一縷裊裊扶搖的炊煙正溶進蒼茫的暮色,三面青山如黛,谷底澄江如練,谷風習習,山鳥啁啾——多麼美好的河山,多麼美好的塵世!瞬息之間,張儀竟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癡癡的佇立在晚風之中。“張兄——!”隨著脆亮急切的呼喚,緋雲急匆匆趕來:“■!你敢站在這兒?田忌這望鄉台是臨淵孤石,有多險!不知道麼?快下來,慢點兒,踏實了,哎,對了。”

  張儀被緋雲一頓嚷嚷,下得孤峰高台,方才回過神來,抬頭正要說話,卻驚訝的盯著緋雲哈哈大笑起來:“是了是了,這才是真山真水嘛!”緋雲大窘,捂著臉笑道:“你不見了,人家顧不上了■。”張儀高興得點著風杖笑道:“好啊好啊,我張儀有個小妹了!”張儀在長陽谷秘密養傷,緋雲便全副身心的操持料理。這長陽谷本是隱居之地,除了鹽巴鐵器等物要上市購買外,一切都是自耕自足。下廚做飯,就要先到菜田摘菜,到井中汲水,若米面沒有了,還得搗臼或磨面。便成了古人常說的“兒女常自操井臼”,更不要說還有自釀米酒、漿洗縫補、采茶炒茶、灑掃庭除等活計。但最要緊的,還是全力侍奉重傷的張儀,煎藥喂藥、擦洗傷口、敷藥換藥、扶持大小解、晝夜守侯。緋雲雖是精明利落,也忙得陀螺般轉。

  長陽谷原是留有兩個守莊老僕,可緋雲堅執自己料理一切,除了田中粗重活計,絕不要僕人幫忙。這些細碎繁瑣而又連綿不斷的活計,要做得又快又好又乾淨,便不自覺的要遵從一些基本規則:下廚戴圍裙,頭上包布帕,長髮盤成髮髻,喂藥換藥便要跪坐榻前,漿洗縫補便免不了要飛針走線。日每操持忙碌之中,緋雲竟是漸漸忘記了原來長期訓練成的男身習慣,此刻風風火火趕來,便是頭戴布帕,腰系圍裙,一支玉簪插在腦後髮髻上,長長的雲鬢細汗津津,豐滿的胸脯起伏喘息,眼波瑩瑩,白皙紅潤,活脫脫一個幹練的美少女!張儀如何不嗟呀驚嘆?母親將緋雲交給他時,並沒有說緋雲是個少女。遊歷蹉跎,雖說也常常覺得緋雲顯出頑皮可愛的女兒神態,但也只是心中一動而已,張儀並沒有認真去想。畢竟,少男少女之間的差別並不是涇渭分明的,而且也確實有那種音容笑貌相類於少女的少男。但更重要的是,張儀出身寒門,襟懷磊落而又灑脫不羈,對僕人歷來不做賤人看,也不想無端的去追問這些一己之密。在他看來,緋雲不說,那便是不能說不願說或者無甚可說,又何須使人難堪?今日緋雲如此景象,他自是恍然大悟,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大是暢快。“■,別站風裡了,回去吧。”緋雲羞澀的小聲嘟噥。

  “緋雲,”張儀突然正色道:“必須離開長陽谷,收拾一下,後半夜便走。”“■!這是為何?你傷還沒好,走不得。”緋雲一急,聲音便又尖又亮。“■,你不知道麼?”張儀學著緋雲獨有的慣常口吻笑道:“田忌換我,身不由己,將我安頓在這裡,也本是權宜之計。只要我在這裡住,田忌便不能甩開楚國。將心換心,我要給田忌自由,他絕不想在楚國陷得更深。必須走!”“沒有人知道我們住在這裡啊?”緋雲還是想不通。

  “小孩子話。”張儀“篤篤篤”的點了點風杖:“那房陵是昭雎封地,秦國挖了他老根,他恨死我了。縱然楚王放我一馬,昭雎也會尋找我的。他是令尹,權勢大了,這裡絕然逃不出他的密探刺客。”

  “■!”緋雲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就快走!到齊國的路還算好走。”

  “還能回齊國?”張儀苦澀的一笑:“回家,回安邑老家。”

  “張兄,你……”緋雲看見張儀眼中淚光,竟要哽咽起來,卻又立即咬牙忍住:“好,便回老家!走,你先歇息養神,我去準備便了。”四更時分,月明星稀,一葉獨木扁舟漂出了滾滾滔滔的長陽山溪,漂進了水天一色的茫茫雲夢澤,漂向了遙遠的北方彼岸。“張兄,你在想什麼?好癡■。”緋雲的聲音在漿聲中飄蕩著。

  “蘇秦。他為什麼選擇了秦國?”

  “他覺得秦國好■。還能有什麼?”

  張儀哈哈大笑:“倒也是!並無甚個奧妙。只是啊,我也得對秦國重新估量了。這老秦忒惡,跌我出門一個嘴啃泥,忘不了啊!”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21 AM

第五章 天地再造

一、異數中山狼

  一個多月了,蘇秦總算進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長城腳下。

  回洛陽的大道是東出函谷關,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煙稠密多有驛館,窮路富路都很方便。可蘇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潦倒模樣。出得鹹陽時分,他已經孑然一身了無長物,唯一的一個青布包袱中,還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來越顯沉重的幾卷竹簡,直與乞丐一般無二。理論起來,一次說秦失敗,也遠非陷入絕境,還完全可以繼續游說其他幾個大國,畢竟成就霸業的雄心絕非秦國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車癡之禍,竟使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赤裸裸的窮漢子,舉步唯艱,如何能去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蘇秦倒是閃過一個念頭,去燕國,燕姬一定會幫助自己!認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為國後,縱然想幫自己也未見得能使上力。縱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無聊的日子受得了麼?若在燕國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的陷入絕境了。

  蘇秦在北阪道邊想了整整一夜,最後終於想定,只有回家!

  蘇秦選擇的這條路很生僻,與其說是路,還不如說只是個方向——出鹹陽北阪,經雲陽、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長城到上郡的陽周 ,而後東過黃河,經離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陽。且不說這條路比函谷關大道遠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進入魏國河外地區之前,這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險道。可蘇秦顧不得想那麼多,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見人,悄悄回家!至於吃苦冒險,那是上天對自己荒唐行徑的懲罰,原是罪有應得。夕陽將落,河西高原已經湮沒在暮色之中了。披著晚霞的夯土長城象是一道鱗光閃閃的的巨龍,順著山脊蜿蜒的伸向了東北,直達遙遠的雲中大河南岸。無邊林木覆蓋了千山萬壑,極目望去,一片蒼蒼莽莽的空曠寂涼。山風呼嘯,林濤隱隱,唯有長城亭障上那一縷裊裊飄散的炊煙,那一陣召喚巡騎的悠揚號角,給這荒莽的山林溝壑增加了一線生機。

  這便是名聞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煙稀少的荒莽山地。

  蘇秦從來沒有到過河西之地,以往也確實難以理解,秦魏燕趙與陰山胡人為何要反覆爭奪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戰廝殺,死人無算,爭來這片荒涼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這次從關中跋涉北上,歷經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麼重要的必爭之地!如果僅僅從生計上看,這裡多是山林溝壑,既沒有適合放牧的廣闊草場,又沒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無論誰占領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當時極為缺乏的人口農田與牛羊。

  但若從國家爭霸的整體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個大中原腹部的制高點,誰雄踞河西高原,誰便對四面勢力(北方匈奴、東方燕趙、西部秦戎、南部魏韓)有了居高臨下的威懾力。魏國占領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國的最強盛時期。秦國收復了河西,便立即成為鳥瞰中原、威懾北胡的強勢大國。秦國要確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邊的大河天險,東邊的千里長城。商鞅收復河西后,將黃河天險延伸到了東岸的離石要塞,將秦國原來的舊長城一直修築到了雲中 之地。如此一來,河西高原便成了穩定的老秦本土,秦國便真正成了被山帶河的四塞之國。天時地利,何獨佑秦國也?

  饑腸轆轆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蘇秦不禁失笑,暗自說聲“慚愧”,連忙坐在一塊山石上鋪開包袱布,便開始大咥起來。這是老秦人的狩獵路飯,一塊半乾的醬牛肉夾進厚厚的大餅,再加幾根小蔥,便是一頓結實鮮辣的路飯。蘇秦食量本來不大,可一個多月跋山涉水下來,竟變得食量驚人,每次開吃都將所帶路飯一掃而光,兀自感到意猶未盡。饒是如此,也還是變成了一個精瘦黝黑長髮長須的山漢子,任誰也認不出這便是昔日的蘇秦!吃完路飯,蘇秦到山溪邊咕咚咚牛飲了一通,又跳進水裡擦洗了一番,這才感到清涼了許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來,連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開始了跋涉。

  夜行晝宿,這是老獵戶教給蘇秦的“河西路經”。

  一路行來,蘇秦是講書換食。每有農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樸實好客,蘇秦都要給主家的少年子弟講一兩個時辰的書,以表示報答。走到白於山麓 時,農戶漸漸減少。一打聽,才知道自從商鞅收復河西之後,便將散居深山的農戶全部遷到了河谷地帶,建立新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獵為生的老獵戶。

  那一日,天色已經黑了,卻看不見一戶人家。蘇秦正在著急,卻遇見一個老獵戶狩獵歸來,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裡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墻,石板壘房,老獵戶一家在這簡陋堅固的山石小院子裡已經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深山狩獵未歸,家中只有老夫婦留守。蘇秦無書可講,便與老人在山月下談天說地,請教河西路情民風。老人見蘇秦是個大世面人,談吐豪爽快意,便一發打開話匣子,將“河西路徑”整整說了個通宵。

  “河西山路兩大險,地漏中山狼”。這是老人最要緊的告誡。

  所謂地漏,說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蓋的無數溝壑山崖。老獵戶說,大禹治水的時候,這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衝刷切割得溝溝坎坎■■■■,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來卻是險而又險;一不小心,便要掉進樹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說,許多山坑深不見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沒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險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蔥蘢,最是危險。由於這種“地漏”之險,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長長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這是老人的又一告誡。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時,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對長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卻要白天睡覺,晚上走路。老人說:“一出白於山,荒山老林無人煙。”長行路,便必定疲憊不堪,夜裡一旦睡死,便有極大危險,只有白晝時日選個安全避風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兩個時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離開昨日地點六十里以上,否則便仍不能安寧。這一切,都是因為河西高原還有最大的一個危險——中山狼!

  河東有個中山國,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時侯,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舉入侵中原,與東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對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圍。白狄便是其中的一個部族,占據了晉國北部的山地河谷。後來齊桓公尊王攘夷,聯合中原諸侯連年大戰驅趕夷狄,終於將入侵的游牧部族趕出了中原大地。這時,晉國北部的白狄卻已經化成了半農半牧的“晉人”,被晉國當做屬地接納了。後來晉國衰落,智魏趙韓四家爭鬥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機自立為諸侯邦國,便叫做了“中山國”。中山國建立不久,便被新諸侯魏國吞滅了。後來吳起離魏,魏國軍勢減弱,白狄部族又從草原大漠卷土重來,中山國竟又神奇地覆國了!這個中山國雖然說不上強大,但卻好勇鬥狠,橫挑強鄰,死死咬住燕趙兩國不放,居然還小勝了幾次,被天下人看作與宋國一般的二等戰國。中山國聲名赫赫,一大半卻是因了這中山狼!

  老獵戶說,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賽過千年老狐,凶殘勝過虎豹。它認人記仇,遇上落單的路人,絕不會一下子撲上去將人咬死,而是跟著你周旋挑逗,直到這個人筋疲力盡心膽俱裂,才守在你身邊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殺了狼崽,中山狼便會跟蹤而至,日復一日的咬死你家的豬羊牛雞,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後才凶殘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尋常時日,你無論如何看不見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敵,這孤狼伏地長嗥,片刻之間便會聚來成百上千隻中山狼,連虎豹一類的猛獸也嚇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獵戶以剽悍出名,可是卻不敢動這中山狼。魏國占領河西高原的幾十年裡,中山狼幾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災最烈時,魏國軍營的游騎夜間都不敢出動。河西高原人煙稀少,一大半都是這中山狼害的。

  老人說,早先晉國的權臣趙簡子曾經以狩獵為名,率大軍三次殺狼,中山狼一度不見了蹤跡。可中山國復活後,這中山狼也神奇的復活了。商君收復河西后,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鐵騎專門剿滅狼群!說也怪,這秦軍鐵騎仿佛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凶殘的中山狼硬是被他們殺怕了!秦軍總是以三五小騎隊馱載帶血的牛羊引誘狼群聚集,而後大隊鐵騎從埋伏地猛烈殺出,窮追狼群,每“戰”必殺中山狼數百頭以上!經過三五年的滅狼戰,河西高原的中山狼便漸漸少了。

  “還是要小心哪。獵戶都知道,這妖狼還沒有死絕呢。”老人重重的叮囑蘇秦。蘇秦聽得驚心動魄。他想不明白,這中山國與河西高原非但隔著橫亙百里的崇山峻嶺,還隔著一道驚濤駭浪峽谷深深的大河天險,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來?天地造化,當真是神秘莫測!蘇秦原是聽老師說過,中山狼是天下異數——白狄部族有馴獸異能,他們當年南侵時便從草原大漠帶來了漠北狼群,這種狼以中山國山地為巢穴,卻很少傷害白狄人,只是成群的流竄臨國,使燕趙魏秦頭疼不已。中山國四鄰都是強大的戰國,但若無充分準備與精銳大軍,都不想與這個“狼國”糾纏。中山狼對於中山國來說,簡直不亞於十萬大軍!那時侯,蘇秦聽了也是聽了,只是將老師這“順便提及”當做了一段天下奇聞,沒有上心。如今想來,這中山狼竟遠非“奇聞古經”四字所能了結,它是實實在在的災難,匪夷所思的天地異數!

  老人很是周到細心,特意給蘇秦削磨了一支青檀木棒。這種青檀木堅如精鐵,敲起來“剛剛”響,尋常利刃砍下,竟連痕跡也沒有!五尺長短,粗細堪堪盈手一握,極是趁手。老人說,河西人幾乎都有一支這樣的青檀木棒,獵戶們都管它叫“義僕”。這“義僕”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當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簡直比那支長劍還管用。

  蘇秦算得多有遊歷了,夜路也走過不少,可那都是一半個時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風清,倒有一種消遣情趣。可如今這夜路卻是大大不同,從傍晚走到日上三竿,還不定能尋覓到一個合適的山旮旯睡覺。縱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異動就猛然跳起。睡不塌實,那濃濃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著走著便睡著了,不是在石縫裡扭了腳,便是在大樹上碰破了頭,再不然就是衣服掛在了野棗刺上,有兩次還差點兒掉進了“地漏”!幾個晚上下來,蘇秦已經是遍體鱗傷衣衫襤褸了。但蘇秦還是咬著牙走了下去,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孤樹或禿石上喘息片刻,?得眼睛睜不開時,便用握在手心的棗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鮮血流淌到腳面,自己才清醒過來。夜路的最大危險,當然還是中山狼,且不說還有山豹蟲蛇等。老獵人教給蘇秦的訣竅是:“有樹上樹,無樹鑽洞,無洞無樹,便裝死。”上樹鑽洞的事兒是家常便飯了,雖然還不能說敏捷如靈猿,但在蘇秦說來,已經覺得自己與山猴相差無幾了。有幾次,蘇秦還在枯樹枝杈上睡了一覺,下來後精神大振,高興地直跺腳。只有“裝死”的事兒,還從來沒有做過。老獵戶說,中山狼從來不吃死物的,萬一在白日睡覺時驟然遇見中山狼,便要裝死。這本來就是“險中險”,幸虧蘇秦警惕靈動,竟一直沒有碰上。三日後,蘇秦便出了陽周要塞,順著長城又向東走了兩夜,太陽升上山頂時,終於看見了通向黃河的山口!一鼓作氣又趕了半個時辰,蘇秦已經站在了山口大道邊。向東望去,離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綽綽,橫跨大河的白石橋已經是清晰可見了,身後大道邊的山坳裡便是一座秦軍營寨,鼓角馬鳴隱隱傳來。軍營邊一個小小村落,裊裊炊煙隨風飄散,雞鳴狗吠依稀可聞,初秋的朝陽溫暖如春,遼闊的山原便如仙境一般。“噢■——!有人了——!”蘇秦兀自跳著喊了起來,當真是恍若隔世!比起長城山地,這裡便是陽關大道了。“比山旮旯強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 蘇秦念頭一閃,頓時便覺渾身無力,軟軟的倒在了光滑的山岩上……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朦朦朧朧的蘇秦覺得涼風颼颼,“對,該起來了。”陡然,蘇秦覺得不對,什麼聲音?如何與父親的牧羊犬大黃一般哈哈喘息?這裡哪會有大黃?中山狼!心念一閃,陡然便是一身冷汗。

  蘇秦強自鎮靜,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隙,立即便倒吸了一口涼氣——漆黑夜色下,一隻碩大的側影就蹲在他身邊五六尺開外,渾身白毛,兩耳直豎,一尺多長的舌頭上吊著細亮的涎水,哈哈喘息著,昂首望著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卻是何物?!瞬息之間,一陣冰涼便如潮水般彌漫了蘇秦!

  正在此時,中山狼仰天長嗥,一連三聲,嘶啞淒厲,在茫茫曠野竟是山鳴谷應!蘇秦猛然想起老獵戶的話: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頭狼,最是狡猾邪惡,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喚它的妻子兒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來共享。看來,這是一隻白毛老頭狼無疑了,如何對付它呢?蘇秦下意識的悄悄握緊了壓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卻是絲毫不敢動彈。“打狼無勝算,只有裝死。”這是老獵戶的忠告。可是,這隻老頭狼顯然早已識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喚同伴來享用,裝死是不管用的,難道等著狼群來撕咥了自己?不!蘇秦不能這樣死去!滾下山崖?對,滾……正在蘇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滾崖時,驟聞崖下大道馬蹄如雨,秦軍鐵騎路過麼?沒錯,這是唯一的機會!心念電閃,蘇秦驟然翻身躍起,大吼一聲“狼——!”便掄圓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聞聲回頭,嗷的一聲便竄出棒頭,鐵尾一掃,長嗥著張開白森森的長牙,竟正對著蘇秦凌空撲來!“狼——!”蘇秦又是一聲大吼,掄棒照著狼頭死力砸下。只聽“■!■!”兩聲,那支硬似精鐵的青檀棒竟攔腰斷為兩截。蘇秦渾身一陣劇烈的酸麻,便軟軟的倒了下去。那隻老狼卻只是大嗥了一聲,滾跌出幾尺,卻又立即爬起,渾身白毛一陣猛烈抖擻,便又猛撲過來……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馬蹄暴風雨般卷來,一支長箭帶著銳利的呼嘯“■!”的釘進了中山狼後臀。全力前撲的老狼“嗷!”的一聲坐地跌到,卻竟然一個翻滾就消失在山岩之後。

  “快!救人!四面提防!”馬隊中一個粗嗓子高聲大喊。

  一騎士飛身下馬搶上山岩:“什長,人死了!”

  “胡說!帶人上馬!”

  突然,一陣“嗚——!嗚——!”的吼聲仿佛從地底生出,沉悶淒厲而曠遠,竟是山頭河谷都生出了共鳴回應。“頭狼地吼了!點起火把!粘住狼群——!”

  什長話音方落,便聞四野連綿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裡頓時飄來點點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間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風中飄來奇異的腥臭與漫無邊際的咻咻喘息聲,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復活了!

  面對無邊惡狼,戰馬嘶鳴噴鼻,驚恐倒退,一時竟有些混亂起來。什長嘶聲怒吼:“圓陣不動!放下馬甲!緊急號角——!”隨著什長吼聲,三支牛角號尖利的劃破夜空,一連三陣,短促而激烈。十騎士同時走馬,迅速圍成了一個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長劍的配對花插,一陣鏘鏘聲響,戰馬腹部與馬腿立即放下了一層鐵皮軟甲。這是秦軍鐵騎的誘狼小隊與狼群對峙的獨特陣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騎隊絕不能貿然展開衝殺,也不能被狼群衝入馬隊,一旦陷入糾纏,殺不盡的狼群必然將馬隊分割撕咬,其後果不堪設想;尋常情況下,狼群的主動攻擊比較謹慎,至少在半個時辰內要反覆的“偵察與部署”。恰恰是這半個時辰,便是秦軍大隊鐵騎所能利用的路途時間。誰知十人騎隊剛剛列成圓陣,便聽狼群中一聲長嗥,那頭蒼毛老狼猛然衝進了火把圈子,後臀上的羽箭還顫巍巍搖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的盯著戰馬騎士,從容的將碩大粗長的嘴巴拱到地上,“嗚——!”的發出一聲長長的沉悶淒厲的嘶吼。隨著這聲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驟然發出驚心動魄的嗷嗥群吼,隨著吼聲,狼群竄高撲低的從四野湧向火把!“殺——!頂住——!”什長令下,騎士們的弓箭長劍同時射殺,幾十隻中山狼頓時血濺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擊,從來都是前僕後繼不怕殺,十人騎隊面對蜂擁撲來的千百隻惡狼,無論如何是頂不住半個時辰的。陡然,山原上號角大起,火把遍野,殺聲震天,馬蹄聲如沉雷隆隆滾過,秦軍大隊鐵騎潮水般壓了過來!蹲在山岩上的帶箭老狼一聲怪嗥,成千上萬隻中山狼竟一齊回頭,驟然消失在無邊的暗夜之中。鐵騎火把也在山原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開,喊殺窮追,直壓向黃河岸邊……蘇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頂軍帳裡。一個壯實黝黑的年輕士兵正在帳中轉悠,見他醒了,驚喜的喊了起來:“人醒了!千長快來——!”便聽腳步匆匆,一個頂盔貫甲手持闊身短劍的將軍走了進來,徑直到軍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來麼?”蘇秦雖還有些懵懂飄忽,但也明白這必定是秦國軍營,奮力坐起下榻,搖搖晃晃拱手做禮:“將軍大恩,沒齒難忘。”千夫長哈哈大笑著扶住蘇秦:“先生哪裡話?引來狼群,聚殲除害,這可是先生大功呢。”“你們,殺光了中山狼?”蘇秦大為驚訝。

  “不敢說殺光,也八九不離十吧。”千夫長顯然很興奮,一手扶著蘇秦,一手比劃著:“這是河西殘留的最後一群中山狼,兩千多隻,追了三年都沒有攏住。不想讓先生給引了出來,一戰殺了一千八百隻中山狼。最大的戰果,是殺了那頭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的很呢!”

  “慚愧慚愧。”蘇秦連連擺手:“若非大軍鐵騎,早已葬身狼腹了。”

  “來,先生這廂坐。”千夫長扶著蘇秦坐到軍案前,轉身吩咐:“三豹子,給先生拿吃喝來,不要太多,快!”“知道!”那個年輕壯實的士兵騰騰騰大步去了。

  片刻之間,三豹子便捧盤提壺走了進來:一個是棉套包裹的大陶壺,壺嘴還冒著絲絲熱氣,大木盤中卻是一張白白厚厚的乾餅,一盆已經沒有了熱氣的帶骨肉,還有幾疙瘩小蒜 。蘇秦但聞肉香撲鼻,頓覺饑腸轆轆,不待千夫長說“請”,便伸手抓起一塊帶骨肉大咥起來,只覺得生平從未吃過如此肥厚鮮美的肉味!眼見盆中肉完,蘇秦便抓起溫軟的大餅一扯,一手將盆中剩餘的碎肉全部抓起塞進大餅,咬一口大餅,便向嘴裡扔進一疙瘩帶皮小蒜。肉餅吃光,三豹子已經將大陶壺中的濃湯倒入盆中,蘇秦雙手端起便咕咚咚牛飲而下。片刻之間竟是風卷殘雲,吃得一干二淨。蘇秦滿頭大汗,兀自意猶未盡,雙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殘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咥得美!”千夫長一陣大笑:“先生猛士之風,高人本色!”

  “見笑見笑。”蘇秦不禁紅了臉。

  “先生可吃出這是甚肉了?”

  蘇秦一怔:“好象?”卻總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圇吞下,渾不知肉味也。”“狼肉!中山狼的一隻後腿呢。”

  “啊!狼肉?”蘇秦始而驚愕,繼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誰咥誰,勢也!”千夫長拱手笑道:“先生學問之人,末將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簡來。”三豹子快步從後帳拿出一個青布包袱放到軍案上,千夫長打開包袱笑道:“先生發力猛烈,這些竹簡全被震飛了。殺完狼群,清理戰場,方才搜尋揀回了。軍中書吏看不懂,不知縫連得對不對,先生查查了。”

  “多謝將軍了。”蘇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氣,請先擦洗換衣,末將還有求于先生呢。三豹子,帶先生擦洗了。”“是了。先生跟我來。”三豹子領著蘇秦走進一道大布相隔的後帳,指著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這是千長的一套襯甲布衣,先生且先將就換了。”說完便走了。

  蘇秦已經髒得連自己都覺得酸臭難耐,脫下絮絮綹綹的破衣爛衫,痛痛快快的大肆擦洗了一番,換上了短打布衣,頓覺渾身乾爽舒適,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長從帳外回來,見蘇秦雖是長髮長須一身短布衣,卻是清秀勁健別有一番氣度,不由笑道:“末將沒看錯,先生出息大呢。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蘇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紅的粗茶,千夫長莊重拱手道:“敢問先生高名上姓?何國人氏?”“在下蘇季子,宋國人,師從許由農家門下治學。”蘇秦料到遲早有此一問,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做答。這個“字”除了老師、家人與張儀,很少有人知道,叫得人更少;學問門派,則是因為自己對農家很熟悉,宋國又離洛陽很近,便於應對。蘇秦打定主意不想在這番“遊歷”中留下痕跡,自然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為生?欲去何方?”

  “農家以教民耕作術為生,在下此次奉老師指派,來河西踏勘農林情勢,而後返回宋國。”“是這樣:”千夫長笑道:“國尉司馬錯求賢,末將看先生非尋常之士,想將先生舉薦給國尉謀劃軍國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蘇秦暗暗驚訝,一個千夫長只是軍中最低級的將領,能直接向國尉舉薦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將軍與國尉有親麼?”“哪裡話來?”千夫長連連搖手:“國尉明令,舉賢為公,不避遠近親疏,但有舉薦,必答三軍。無論任用與否,國尉都要向三軍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國只認人才呢。”

  蘇秦心中慨然一嘆:“賢哉!司馬錯也。此人掌秦國軍機,列國休矣。”卻對千夫長拱手笑道:“在下於軍旅大事一竅不通,只知農時農事耳耳,況師命難違,委實愧對將軍了。”

  “哪裡哪裡?”千夫長豪爽大笑:“原是末將為先生一謀,先生既有生計主張,自當從業從師,何愧之有啊?”“季子謝過將軍了。”

  “既然如此,軍中也不便留客。” 千夫長快捷爽利,立即高聲吩咐:“三豹子,為先生準備行程,三天軍食要帶足!”只聽一聲答應,三豹子便拿來了一應物事——除了牛皮袋裝的乾肉乾餅與一個水袋,便是蘇秦原來的包袱與青檀木棒。蘇秦驚訝的拿起木棒,但覺中間的銅箍光滑堅固,絲毫沒有曾經斷裂的鬆動感覺,這是自己的“義僕”麼?千夫長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壞了可惜呢。末將讓軍中工匠修補了,趁手麼?”“趁手趁手。”蘇秦肅然拱手:“不期而遇將軍,不知肯否賜知高名大姓?”“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長大笑搖手:“先生記得中山狼就行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21 AM

第五章 天地再造

二、荒田結草廬

  老蘇亢突然醒了過來,看見大黃正扯著他的褲腳“嗚嗚”低吼。

  人老了瞌睡便見少,卻生出一個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個盹兒醒來便又是徹夜難眠。這不,方才正在望著落日發癡,便覺一陣?意漫了上來,竟靠在石桌上便睡著了。明明是剛剛迷糊過去,如何天便黑了下來?對,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這大黃也是,明明方才還臥在腳下自在的打呼嚕,如何就急惶惶的亂拱起來?

  “大黃,有盜麼?”老蘇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黃的頭便站了起來。

  “嗚——”的一聲,大黃原地轉了一圈,張開大嘴便將靠在石桌上的鐵皮手杖叼住塞進老人手裡,又扯了扯老人褲腳,便箭一般向莊外飛去,竟是沒有一聲汪汪大叫!

  是盜!老蘇亢二話沒說,篤篤篤點著鐵皮杖便跟了出來。大黃的神奇本事老蘇亢領教多了,它的警告絕對不會出錯。洛陽王畿近年來簡直成了盜賊樂園,韓國的,楚國的,魏國的,宋國的,但凡饑民流竄,無不先入洛陽。如今這天子腳下的井田制呵,可是最適合流盜搶劫了,偷了搶了沒人管,報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國人居於城內,莊稼生於城外”,這種王制井田,饑寒流民如何不快樂光顧?莊稼無人看管,夜來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個邦國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淨光,強割莊稼卻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盜來搶劫我這孤莊?果真如此,蘇莊也就走到頭了。

  突然,大黃在門外土坎上停了下來,昂首蹲身,向著那片樹林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樹林中沒有動靜,老蘇亢放下了心,篤篤的頓著手杖:“樹後客官,不要躲藏了。我東邊田屋還有一擔谷子,去拿了走吧。”樹林中沒人答話,卻傳來一陣腳踩枯葉的沙沙聲。大黃猛然回頭,對老主人“汪!”的叫了一聲,身子一展,便撲進了樹林,接著便聽見一陣“汪汪汪”的狂吠。這叫聲怪異!大黃怎麼了?老蘇亢正要走進樹林,卻突然聽見林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大黃,別叫了。”接著便是大黃哈哈哈的喘息聲。

  老蘇亢一時愣怔,竟木呆呆的站在土坎上邁不動步子了。

  沒有人聲,沒有狗吠,竟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終於,林中沙沙聲又起,一個身影一步一頓的挪了出來。朦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依然顯得特別瘦長,一根木棒挑著一隻包袱,木然的站著,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誰?猛然,老蘇亢一陣震顫,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緩過神來:“季子,是,是你麼?”

  “父親,是我。”

  又是長長沉默,唯聞人與狗一樣粗重的喘息聲。

  “季子,回家吧。”老蘇亢終於開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溫和。

  蘇秦尚未抬腳,大黃就“呼”的長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便向莊內跑去。

  正廳剛剛掌燈,四盞銅燈照得偌大廳堂亮堂極了。尋常時日,蘇家正廳是只許點兩燈的。今日卻不同,蘇家妯娌要在正廳辦一件大事,便破例的燈火通明了。

  “喲,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來得好快呢。”管家大嫂胳膊上挎個紅包袱興衝衝進來,還沒進門就對坐在燈下的蘇秦妻子笑語打趣。“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來的呢。”寡言的妻子正在廳中一張鋪著白布的木台上端詳一匹絲綢,一答話竟是滿臉通紅,仿佛犯了錯一般。“喲,看妹妹說的,他是我的夫君麼?”大嫂將紅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的打開:“看看這塊如何?你大哥昨日從大梁捎回來的,說是吳錦呢。”說著便攤開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見一方鮮亮的紫紅錦緞鋪了開來,細細的金絲線分外的燦爛奪目!“啊——!”妻子輕輕的驚呼了一聲:“太美了,大嫂可真捨得呢。”

  “看這妹妹說的。”大嫂笑著點了點妻子額頭:“二叔高官榮歸,那是光宗耀祖,蘇家一門的風光呢。為二叔做件錦袍,還不是該當的?我這做大嫂的管著家,敢不上心麼?妹妹日後封爵了,可別不認我這鄉婆子喲。這人活著呀,就得象二叔一般!誰象你大哥個死漢,光能賺兩個小錢,不能比喲。”

  “我說大嫂,”妻子幽幽一嘆,怯怯的:“你從哪裡聽說他成事了?還要榮歸?”“你看你看,還是不信。”大嫂一臉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說的,洛陽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見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麼?和丞相一樣呢!你大哥託人打問,都說二叔不在鹹陽,這不是回來省親是甚?真個糨糊你也。”妻子又紅著臉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會回來的。”“喲,說的,莫非不成事才回來?”大嫂大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二叔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是薄情寡義小人。妹妹是正妻呢,日後可不得亂說。”

  “算甚個正妻?連碰都沒碰過……”妻子哀怨的嘟噥著,眼淚都快出來了。“喲喲喲,”大嫂連忙笑著摟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錦帕為她沾抹去了淚水,悄聲笑道:“沒碰過怕甚?原封好喲。這次二叔榮歸,來個洞房真開封兒,大嫂包了!”

  “你包什麼喲?”妻子噗的笑了。

  “喲——該死!”大嫂恍然大悟,連連搖手,笑得彎下了腰去。

  妻子捂著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機了,錦袍布襯不好織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來:“上吧,妹妹的織機手藝天下無雙呢。”正在笑語連連,突然“啊!”的尖叫了一聲:“妹妹快!狗——!”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大黃“呼”的衝了進來,撂下木棒包袱,便衝著兩個女人“汪汪”大叫!大嫂歷來怕狗,從來不敢走近這隻與狼無幾的猛犬,見它突然衝進廳堂大叫,嚇得連忙便往妯娌妹妹身後躲藏。

  妻子卻很喜歡親近狗,回頭笑道:“大黃,抓住盜賊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呵,一會兒給你大骨頭。”

  “汪汪!嗚——”大黃發出一陣呼嚕聲,便“呼”的衝過來咬住了妻子裙角。

  “啊!你這狗——!” 大嫂嚇得飛快的繞到錦緞台子後邊躲了起來。

  “大黃。”院中傳來老蘇亢平淡粗啞的聲音:“別叫,她們聽不懂你。”大黃聞聲便放開了妻子裙角,喉頭“嗚嗚”著耷拉著尾巴走出了大廳,竟是掃興極了。老蘇亢篤篤著鐵皮杖走了進來,瞄了一眼兩個兒媳,回頭淡然道:“季子,進來吧,免不了的。”院中傳來緩緩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兀立在明亮的廳堂門口——短打布衣襤褸不堪,長髮長須精瘦黝黑,一股濃烈的汗酸臭味兒頓時彌漫了華貴的廳堂。廳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的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滴溜溜圓,張著嘴半天出不了聲氣兒。妻子向門口一瞥,原本通紅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頭般的呆了片刻,腳下猛一用力,便聽織機“呱嗒!呱嗒!”的響了起來。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著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二叔麼?怎的比那叫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來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仿佛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蘇秦的黑臉已經脹成了豬肝顏色,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著牙關沉默著,任大嫂繞著他打量嘲笑,漸漸的,他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脹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充滿了生疏與冷漠。

  “大媳婦,季子餓慘了,去做頓好飯吧。”老蘇亢終於說話了。

  “喲!看老爹說的。活該我命賤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侯?”大嫂平日對公爹畢恭畢敬惟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著嘴裡數落著:“王車寶馬呢?貂裘長劍呢?古董金幣呢?錦衣玉冠呢?喲,丟了個精光也!還游說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賭不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於這樣兒麼?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荷花大少麼?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蘇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沒門兒!想吃飯,自己討去啊,不是已經學會討飯了麼?真丟人……”“夠了!”老蘇亢鐵杖“篤!”的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的竄了進來,驟然人立,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喘著!

  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色蒼白的倒在了地上。

  “大黃,出去。”老蘇亢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著尾巴意猶未盡的出去了。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蘇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關一咬,嘴脣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的出了廳堂。

  老蘇亢搖搖頭,也篤篤的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

  這座小院子還是那麼冷清整潔。

  老蘇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湯餅,便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面。蘇秦吃得唏溜唏溜滿頭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舔著蘇秦的腳面,喉頭呼嚕不停。這是洛陽湯餅,豬肉片兒和著麵餅條兒煮的,更有綠瑩瑩的秋苜蓿入湯,鮮香肥厚。蘇秦吃得舒暢極了,片刻便唏溜呼嚕下肚,一推陶盆:“再來一下。”

  “只此一盆。不能盡飽。”父親睜開了眼睛。

  蘇秦默然,看著使女收拾了石案,依舊沉默著,實在不知如何對父親交代這場奇異的變故。他等待著老父親的發問,甚至期待老父親狠狠罵他一頓掄起手杖打他一頓。可是,老父親卻只是仰頭看著天上的那一鉤彎月,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父親,大哥弟弟他們呢?”蘇秦終於想到了一個話題。

  “行商去了。”父親也終於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轍?”“不。初衷無改。”

  “不後悔?”

  “不後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

  老人“篤!”的一頓手杖:“創業三難,敗、苦、辱。三關能過,可望有成也。”蘇秦肅然向父親深深一拜:“父親,請賜兒荒田半井。”

  “商人無恩,唯借不賜。”

  “是。請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幾多?”

  “三年為限。”

  老人點點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老蘇亢帶著蘇秦來到郊野農田。秋收已過,星星點點的私田茅屋已經冷清清的沒有了人煙,田間一片漫無邊際的空曠。秋風吹過,便覺分外蒼涼。普天之下,只有洛陽王畿還保持著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國人農夫居於王城,收種時節出城便住在私田茅屋,收種之後搬回了城堡消暑窩冬,田野便空盪蕩的杳無人煙了。從前,作為王畿國人的農戶,各自還都有幾戶、十幾戶的隸農,他們沒有資格住在王城,便在國人的私田裡搭幾間茅屋遮風擋雨,洛陽郊野在冬夏兩季還有些許人煙。可在後來,隸農們也漸漸逃亡,到新戰國當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變法的二十多年裡,洛陽王畿剩餘的隸農幾乎全部逃亡到秦國去了。從那以後,秋收後洛陽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曠野,相比於村疇錯落、四季勤耕不輟的戰國都城郊野,這裡就象一片荒涼冷清的陵園。蘇秦第一次發現,孤零零的蘇莊與遙遙相對的王城,在這蒼涼的曠野竟都顯得那樣的渺小!甚至,連印在童年記憶中高聳的紅墻綠瓦,長長飛檐下的叮咚鐵馬,也都不再輝煌,看去竟那樣破舊醜陋。奇怪,原來如何沒有這種感覺?“季子,這就是那半井荒田。”父親伸出鐵杖,向遠處劃了一個圈兒。

  荒蕪殘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間幾面斷垣殘壁,旁邊一副黑糊糊的井架。無邊良田之中,這塊荒草茫茫的荒田透著幾分神秘,幾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家私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為一“成”,實際上便是一個灌溉區;“井”內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便兼做了各家的田間小道;“井”與“井”之間的水道叫做“溝”;“成”與 “成”之間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溝洫是官府徵發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溝洫堤岸便是田間大道,兩案栽滿了楊柳,春日柳絮飛雪,夏日綠樹成蔭。這種無數的方格綿延開去,便是一副靜謐康樂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圖。

  一千多年過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雞犬相聞的井田詩意,早已經隨著耕作奴隸的逃亡流失而蕩然無存了。剩下的,便只有這空曠的荒野,殘破的茅屋,秋風下無邊的蕭瑟。普天之下,爭城奪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過一浪,大約也只有洛陽王畿的井田還能保留這份空曠與蒼涼。快了,那無邊洪峰的浪頭眼看就要壓過來了,這種無風無浪無聲無息死亡般的平靜,眼看也就要結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這裡平靜的度過三年麼?

  “季子,過去吧。”老父親篤篤的點著手杖,大黃聞聲,便嗖的竄進了荒草。蘇秦恍然,大步走到父親前面,手中“義僕”撥打著荒草,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荒井廢墟前。顯然,父親也是多年沒來這裡了,重重的嘆息了一聲,一句話不說,眯著眼便陷入一種迷茫中去了。

  蘇秦默默轉悠著,四面打量了一圈。父親說,這裡原是一個隸農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親精明,當初只買隸農逃亡而主家無力耕種的荒田。所謂“半井”,就是蘇家在暗中買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約有三四百畝地的樣子。蘇家經商,無人專司農耕,買下了也只算買下了,荒田依舊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三間茅屋已經被風雨衝刷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幾面土墻,屋前丈許遠,還留下了一個石舂,舂坑裡竟神奇的生出了一窩野草。門前一方空地,便是原來的小打穀場。三五丈外,是一口豎著高高的桔槔木架的水井 ,井台用青石條鋪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還有一副半人高的轆轤樁,只是沒有了轆轤與井繩。雖然荒草已經長上了井台,但從其歸整的井台與齊備兩種汲水工具(桔槔與轆轤)仍然可以想見,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後來私家挖的新井。所謂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時期,按照官府堪輿的風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這種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家私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離便是一樣的。另外,公用水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統一安裝,既有轆轤,又有桔槔,加之輪流維護經常修葺,便顯得很有器局規格。而所謂新井,則是井田制松弛後各家在私田挖的井,這種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般都只有轆轤,或只有桔槔,井台也要小得多。

  有口老公井,自要方便許多。只是不知道這口井乾了沒有?蘇秦走上井台,身子伏在轆轤樁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隱隱約約能看見圓圓的一片白光。好!還有水。從井台上下來,蘇秦又沿著父親說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趕他走出來時,心中已經盤算好了。“父親,就這裡了。”

  老人點點頭:“何日動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

  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後我再來一次。”說完對大黃招招手,大黃呼的竄過來望著主人。老人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你有大用了,守在這裡吧。”

  “汪汪汪!”

  老人輕輕撫摩了大黃一下,便回身走了。

  “父親,”蘇秦喊道:“你不能沒有大黃!”

  “汪汪汪!嗚——”大黃猛叫幾聲,便沮喪的爬在地上不動了。

  老人沒有回頭,拄著拐杖走了,漸漸的,茫茫荒草湮沒了他蒼老的身影。父親一走,蘇秦立即脫光膀子幹起活兒來。山間修習時,老師對他們經常說到墨家子弟的自立勤奮,也時不時讓他們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進山狩獵之類的生計活兒。對於自己動手,蘇秦並不陌生,況且跋涉三月,他已經完全習慣了扎紮實實自謀生路,對脫了衣服下田這樣的事兒,非但不再感到難堪,反倒覺得體味了另一種人生,別有一番苦滋味兒。昨夜情景,已經使他一路上對家的思念化為烏有,溫情的夢幻在那一刻突然的破碎了,斷裂了!要不是木訥深遠的老父親,他肯定會憤然離家自己闖蕩去了。大嫂與妻子殘酷的撕碎了自己夢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遠遠離開自己原先華貴的瓦釜書院,離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中時刻與風雨霜雪為伴,時刻處在痛苦與屈辱的體驗之中,只能更加惕厲奮發。他決意做一次勾踐式的臥薪嘗膽,無情的摧殘肉體,猛烈的刺激靈魂。第一件事,就是在這斷垣殘壁上結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草廬。

  方才他已經留心查看了田裡的荒草,雖然不如河灘茅草那般柔韌,但卻長得頗為茂盛,草身尚算細密皮實,稍加選擇,一定能蓋一間厚實的屋頂。眼下雖說沒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總是可以的。霜降已過,秋草已經變黃變乾,連草根上的那截綠色也沒有了,正是苫蓋屋頂的合用草材。他一頭鑽進齊腰深的荒草,便揀細密的茅草一撮一撮的拔了起來。

  大黃一直臥在斷墻下自顧呼嚕,後來終於也鑽到荒草中來了。

  “大黃,你還是回去吧,老父親離開你不方便呢。”蘇秦拍拍大黃的頭。“嗚——,汪汪!”大黃對著蘇秦叫了兩聲,並沒有回頭走開。

  “大黃,那就一起幹活兒吧。”蘇秦有過了中山狼的經歷,對良犬的靈異也便有了深切的感悟。象大黃這種有靈性的猛犬,對主人的忠誠與服從是無與倫比的,主人派它守在這裡,它就一定不會離去,雖然它更想跟在主人身邊。想了想,蘇秦便將拔好的茅草打成小捆子,拍拍大黃:“大黃,叼起來,哎,就這樣。好,送到斷墻下去,那兒——”蘇秦伸手一指,大黃叼起草捆子,便嗖的竄了出去。太陽西斜,父親趕著牛車再來時,蘇秦拔的茅草已經攤滿了斷墻四周。

  “看看,還缺不?”父親手中的短鞭指著牛車。

  蘇秦有些驚訝。他實在沒想到,父親竟能親自將一輛牛車趕到這裡?一路坑坑窪窪遍地荒草,走路都磕磕絆絆,更別說趕車了。可父親除了額頭的汗珠,竟是若無其事的看自己拔下的茅草去了。蘇秦知道父親的性格,也沒說話,就去搬車上的東西了。父親送來的物事不多,卻都很實用。鐵耒、泥抹、木捅、麻繩、柴刀等幾樣簡單的工具;鐵鍋、陶壺、陶碗等幾樣煮飯燒水的炊具;一包原先的衣服,一袋夠三兩天吃的乾餅乾肉,剩下的五六個木箱便是自己的書了。搬完東西,蘇秦覺得又渴又熱,便拿著麻繩木桶來到井台,將麻繩在桔槔上系好,又用繩頭鐵鉤扣牢木桶放下了老井。吊上來一看,水竟然清亮亮的,捧起喝了一口,竟是清涼甘甜!蘇秦將水提到牛車旁,打了一陶碗遞給父親。“季子,這是口活水井。”父親品著清水:“上天有眼。”

  “有吃有喝,夠了,父親回去歇息吧。”

  父親用短鞭敲打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箱:“這是一箱老書,一併給你吧。”說完,父親便坐在牛車上■當■當的走了,走得幾步,父親回身向大黃招了招手。大黃“嗷!”的叫了一聲,幾個縱躍,便跳到了牛車上猛親主人。父親摸了摸大黃,又對他說了句什麼,大黃“汪汪!”兩聲,便又呼的跳下了牛車,蹲在荒草中看著牛車去了。

  父親一走,蘇秦立即重新開始拔草,要趁著天亮盡量的多拔一些兒。暮色消失天黑定時,斷墻下又堆了一大垛茅草。時下正當九月中旬,秋月將滿,分外明亮。打了一捅清涼的井水,蘇秦與大黃各自吃了一張乾餅一塊醬肉,大喝了一通甘涼的井水,便開始蓋自己的草廬。這座小院子原來是一排三間草房,如今只剩下了四面斷墻與架在墻頂的椽子。蘇秦趁著月色仔細查看了斷墻,覺得中間兩面墻稍為完整,風雨衝刷的痕跡稍少,就決定用這兩道墻蓋一間草房。不用砌墻,就是屋頂上草抹泥,蘇秦此刻覺得一點兒也不難。他先用鐵耒挖土,圍了一口很大的泥鍋,又打了五六桶水倒進泥鍋,然後向泥鍋裡填滿選好的半乾土塊;等待泥鍋泡土的時刻,便用那口柴刀剁了許多細碎茅草,扔進了泥鍋,然後便赤腳跳進泥鍋反覆踩踏。月上中天的時分,一鍋軟粘適度的草泥便和好了。雖然是大汗淋漓,蘇秦卻是精神抖擻,一點兒不覺得困乏。三個月河西夜路的打磨,心力精力竟是比原來有了神奇的增長。一鼓作氣,他便開始了屋頂上草。尋常間修建一間普通的茅屋,屋頂上草便是技術性最強的了,防風防雨的性能如何?全在於屋頂上草。講究的茅屋,要上三重茅草,屋內方有冬暖夏涼的功效。蘇秦當然做不到如此講究,更重要的是,他毫不在乎是否冬暖夏涼,只求不要漏雨透風而已。如此要求,自然便簡單多了。

  土墻原本不高。蘇秦先將一捆削好的樹枝扔上墻頭,再裝好一個泥包提到墻下,然後手拿泥抹、腰纏麻繩爬上墻頭。在墻頭端詳一番,蘇秦放下帶鉤的麻繩,向大黃招手比劃:“大黃,掛住泥包。”

  “汪汪汪!”大黃繞著繩鉤轉了兩三圈,竟真的叼住了鐵鉤,鉤住了泥包!“大黃,好!”蘇秦高興的吊起了泥包,開始向椽子上鋪搭樹枝,再向樹枝上糊草泥,趕一層草泥糊滿,東方已經魚肚白色了。蘇秦沒有歇息,立即開始鋪乾茅草。這是很需要細心與技巧的:要從屋檐鋪起,每排草根部糊泥押緊,後排蓋住前排的泥根,一排排押上去直到屋脊。正午時分,蘇秦壓完了一面茅草,高興的從土墻爬下來,卻雙腿一軟,倒在了大黃身邊。“汪汪!”大黃已經變成了一隻泥狗,原先絲綢般閃亮的黃毛,糊滿了屋頂掉下來的泥巴。見蘇秦倒地,它驚叫兩聲,湊了過來。“呼——”一陣粗重的鼾聲響了起來。大黃嗅了嗅蘇秦,搖搖尾巴也臥倒了。“嗚,呼嚕……”大黃喉頭呼嚕著,也靠在蘇秦身上睡著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22 AM

第五章 天地再造

三、亙古奇書陰符經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原野上的一切都模糊了,孤獨的草廬已經完全淹沒在漫無邊際的風雪之中。遠遠看去,只有那高高的桔槔與井台上的轆轤依稀可見,成為尋找草廬的唯一標記。大黃從曠野裡飛奔過來,須得時不時的停下來瞅瞅桔槔,嗅嗅腳下,才能繼續飛奔。大黃終於撲到了草廬門前,“汪汪汪!”的抖擻著渾身雪花大叫起來。

  門板剛剛拉開一道縫隙,大黃便嗖的裹著風雪躥了進去。“大黃,真義士也!”蘇秦嘖嘖讚嘆著,連忙拿下大黃口中叼著的棉套包袱,又連忙頂上門板堵上草簾,才回頭拍拍大黃:“來,一起吃。”“汪汪!”大黃搖搖尾巴,徑自臥到角落去了。“啊,你吃過了?好,不客氣了。”蘇秦打開棉套,拿出裡面一個尚有溫熱的銅匣,拉開蓋子,便見一匣滿蕩蕩的軟餅醬肉彌漫出濃濃的香氣。蘇秦拿出一塊餅一塊肉放在大黃身旁的石片上:“這是你的,餓了就吃。”說完回身便大咥起來。蘇秦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草廬一結好,蘇秦便開始了一種奇特的粗簡生活。每日黃昏,大黃準時回莊,叼來一頓乾食。他知道這是父親的苦心安排,便也沒有拒絕。幾天之後,索性自己也不再動炊,就是這每晚一頓乾餅醬肉,喝一通老井的甜水了事。瞌睡了,便在草席上和衣睡上一兩個時辰,醒來了便到井台上用冷水沖洗一番,立即又回來揣摩苦讀。日復一日,倒是分外塌實。前兩天突然下起了漫天大雪,蘇秦才恍然大悟,已經是冬天了!看看風狂雪猛,他沒有讓大黃回莊,可也忘記了自己動炊,竟硬是一天一夜沒離開那張破木板書案。直到方才大黃在門外狂叫,他才猛醒,大黃自己偷偷回莊了!

  狼吞虎咽的咥完了軟麵餅與醬肉塊子,蘇秦精神大振:“大黃,雪很大麼?”“汪汪汪!”

  蘇秦笑了:“我去賞雪了,你歇息吧。”剛拉開門,大黃卻已經嗖的躥了出去。茫茫原野,風雪無邊,充斥天地間的只有飛舞的雪花與呼嘯的風聲。極目不過丈許,聞聲不過咫尺。蘇秦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能感到冰涼的雪花打上臉頰,呼嘯的寒風掠過原野。久旱必有大水,秋末入冬三個月一直沒有雨雪,上天幽閉過甚,自要猛烈的發洩一番,上天無情,卻有人道啊!

  住進草廬,蘇秦心底深處的那股煩躁急迫便消失了。他的第一件事,便是翻檢書箱挑選書籍。自己書房的那幾箱書,他只選出了老師臨行贈送的《天下》,其餘諸子大師的文章抄本,他都覺得與自己所要做的事太過疏離,沒有必要再花功夫。東歸的路上他已經想好,自己學問的面上淵博,缺乏的卻是專注一點的精深。這一點,就是對天下大勢的洞察。要錘煉這種見識,需要的不是具體的就事論事的學問,而是高屋建瓴鳥瞰天下的眼光境界!可是,到那裡尋覓這種啟迪智慧之門的鑰匙呢?記得老師有次對他們講到太公呂尚時說:“人之能,不僅在學,且在悟。悟之根本,不在少學,在難後重學。大難而有大悟,始得大成。”那時,他與張儀都覺得,這只是老師針對太公這種“老才老運”說的,與他們離得很遠很遠。況且,戰國名士大多都是年青成名,都象太公那樣耄耄建功,天下豈不成了老叟世界?然則一番磨難之後,老師的話卻如此清晰的凸現出來了。天下事原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無論耄耄建功還是英年成名,大約這個“大難大悟”都是該當有的。“必須大悟,方得有成。”這就是蘇秦在坎坷屈辱中磨出來的決斷。

  想不到,上天居然給他打開了一扇大門,竟使他得到了一本久聞其名而尋覓無門的亙古奇書!那天,他在翻檢完自己的書箱後,無意打開了那隻鏽蝕班駁的銅箱。在他想來,父親所謂的“老書”,一定是一些商家典籍。但無論如何,不看看是對不起父親的。就在他打開銅箱翻檢到最底層時,一本破舊的羊皮紙大書出現了。拿起一看,破舊發黃的封面是五個碩大的古篆,仔細端詳,呀——《陰符四家說》!天哪,他幾乎驚訝得要跳起來!這是真的麼?他揉揉眼睛走到茅屋外邊,光天化日之下,“陰符四家說”五個大字鑿鑿在目!旁邊還有兩行小字?拭目細看,隱隱約約便是“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四個名字!

  “上天啊——!父親——!”蘇秦大喊一聲,撲倒在地,哈哈大笑著連連叩頭。“汪汪!汪汪汪!”大黃也狂吠起來。

  蘇秦發現的,是一本亙古奇書。這本書名叫《陰符經》。世人傳說:這是黃帝撰寫的天人總要。也有大家名士說:這是一位殷商高人隱名寫的,託名黃帝,只在於增其神秘而已。這部《陰符經》,只有四百二十四字,其神聖地位卻竟在《易經》之上!在春秋戰國的大家中,認真揣摩《易經》並寫出注文的,只有孔夫子。但將《陰符經》奉為聖典並潛心注文的大家,卻是不下十家。更引人注目的是:但凡注文《陰符經》者,都是赫赫大名的將相學問家,譬如伊尹、太公、范蠡等,真正在野的學問家注《陰符經》者,大約只有鬼谷子一人。而這一人,又恰恰是志在精研治世學問的千古奇才。這本身就意味著:《陰符經》既不是《易經》那樣的料事之書,也不是《道德經》那樣的養心之書,而是開啟權力大智慧的棒喝之書,是所有志在建功立業者的一把鑰匙!

  這就是《陰符經》的永恆魅力。

  蘇秦與張儀聽老師專門講過一次《陰符經》。老師說:“陰者,命之宗也,隱微難見。符者,命之本也,妙合大道。此謂《陰符》。天機暗合於行事之機,為《陰符》之根本。唯深微而能燭照,謂之陰。唯變通而無羈,謂之符。燭照以心,契合以符,《陰符》之意盡矣!”那時侯,老師手邊沒有《陰符經》,他們也只能唏噓感嘆一番。老師說:他對《陰符經》潛心揣摩了二十年,方能貫通經世之學。老師又說:“吾為《陰符經》注文三年,遊歷楚國,卻不意丟失於客棧之中。此為天意,罰我不得盡窺天機矣。”至今,蘇秦還記得老師說起這件事時的感慨嗟呀。

  如此一本亙古奇書,卻如何竟落到父親手裡做了“老書”?蘇秦當真萬般困惑。但他此刻已經顧不上想那麼多了,二話不說,坐在門外土坎上便翻了起來……幾個月下來,他已經能將《陰符經》倒背如流了。可這《陰符經》就象無邊無際的棉套,只要輕輕一擠,就有汁液汩汩流出!一句話明明是懂了,可你聯繫不同的事情去想,便立即有了不同的心解,當真是“變通無羈,深微燭照”!且不說還有伊尹、太公、范蠡與老師四人的注文。蘇秦只覺得,自己還遠遠未將《陰符經》咀嚼透爛,還得再下苦功夫。風雪撲面,蘇秦卻逆風而立,一字一字,高聲吟誦起了《陰符經》——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故天有五賊,見之者昌。

  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變定基。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竅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動靜。

  火生於木,禍發必克。奸生於國,時動必潰。知之修煉,謂之聖人。

  天生天殺,道之理也。

  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三盜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

  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所以神也。。

  日月有數,大小有定,聖功生焉,神明出焉。

  其盜機也,天下莫能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輕命。

  瞽者善聽,聾者善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三反晝夜,用師萬倍。

  心生於物,死於物。

  機在於目。

  天之無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風,莫不蠢然。

  至樂性餘,至靜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禽之制在氣。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於害,害生於恩。

  愚人以天地文理聖,我以時物文理哲。人以愚虞聖,我以不愚虞聖。人以奇期聖,我以不奇期聖。故曰:沉水入火,自取滅亡。

  自然之道靜,故天地萬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陰陽勝。

  陰陽相推,變化順矣。是故聖人知自然之道不可違,因而制之。

  至靜之道,律歷所不能契。

  爰有奇器,是生萬象。八卦甲子,神機鬼藏。

  陰陽相勝之術,昭昭乎進乎象矣……

  蘇秦的聲音嘶啞了,吼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喉頭一陣發甜,便猛然噴出了大大一口鮮血,頹然撲倒在地!大黃“嗚——!”的一聲低吼,箭一般撲了過來,圍著蘇秦飛快的轉了兩圈,便叼住蘇秦的腰帶,狼腰一弓,便使勁兒往門口拖。大黃是陰山草原的牧羊猛犬,身材與豹子一般大小,每天要大吞五斤肉或帶肉骨頭,體力戰力都遠遠超過一隻普通的野狼,力氣自是驚人。它將蘇秦拖到門口,又三兩下拱開了門板,將蘇秦拖到了屋內。望望呼嘯著撲進屋裡來的風雪,大黃便橫臥在門口一動不動了。“啊啊……”喉頭一陣呼嚕喘息,蘇秦終於醒來了。睜開眼睛,他看見門口竟隆起了一個高高的雪堆,自己的身邊卻乾乾的。不對,不象,啊,是大黃!蘇秦掙扎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撲上去便扒拉大黃身上的積雪,剛觸摸到皮毛,大黃便驟然站起,一陣猛烈抖擻,積雪冰塊便全部抖落。“大黃,快進來。”蘇秦喊了一聲,卻是沒有聲音!當下也顧不得細想,連忙奮力的擋上門板,再用一段準備生火用的樹根撐在門後,又掛上那片又粗又厚的茅草簾子,這才點起了風燈。

  “……”蘇秦想對大黃說話,卻沒有了聲音!靜神一想,知道是方才迎著風雪吼叫,喉嚨受傷失音,便不再驚慌,喝了一通冰涼的甜井水,又坐在了風燈前。

  方才一陣風雪吼誦,竟使他突然頓悟——《陰符經》正是縱橫捭闔的大法則!其中天地之道、為政之道、君臣之道、創守之道、天人生克之道、萬物互動之道、邦國互動之道無所不包。將這些大道理揣摩深透,何愁不能窺透天下奧秘?何愁不能找出列國癥結?何愁不能縱橫戰國?蘇秦又興奮的打開了《陰符經》,又一字一字的開始琢磨。讀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一句,他眼睛突然一亮!老師鬼谷子在這句下邊注文:“食者所以治百骸,失其時而生百病。動者所以安萬物,失其機而傷萬物。時之至間,不容瞬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及。是以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也。”讀著想著,蘇秦心中一片豁亮——五穀百草能梳理生命百骸,但服食不應時卻可以導致百病;人之行動可以與萬物和諧,但若不應時而動,該收穫卻播種,該播種卻睡覺,則要傷及萬物;時機之重要,非但要認準它,而且要立即抓住它,此謂應時而動!早了太過,遲了不及。所以,“守時”是賢者的才能,“守命”則是不肖者的愚蠢。老師將“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這十二個字的精髓,的確講得透徹之極!想想自己說周說秦,一個是後之不及,一個是先之太過,如何能夠成功?周不必說了,原本也沒指望成功。入秦卻是經過反覆思慮的,不成功一定是不應時了。王霸大業,秦國是沒有拒絕的理由的,但秦國卻偏偏拒絕了,而且還拒絕了兩次,犀首失敗了,他蘇秦也失敗了。現下靜心想來,確實是早了。新君即位堪堪一年,秦國內政未安,實力的確也要擴展,這時候便要秦國立即實施東出爭霸,事實上是不可能的……想著想著,他竟迷迷糊糊的瞌睡了,頭“咚!”的一聲撞在了木案上。蘇秦醒來揉揉眼睛,便站起來在屋中踱步,念著想著,自言自語的嘟噥著……猛然,他盯住了“機在於目”四個字,頓時陷入了沉思,想著想著心中一閃,覺得似乎抓住了什麼,瞌睡卻又猛然襲來,那閃光又被淹沒了!蘇秦氣惱異常,抓起案上的縫書錐對著大腿猛然一刺,一股鮮血“哧”的噴了出來!蘇秦猛然清醒,啊!“機在於目”,就是見機而動,不死守一端!

  “啊哈哈哈哈哈!”蘇秦仰天大笑,手舞足蹈,不想腳下一軟,卻撲在了大黃身上。冰天雪地的草廬裡,蘇秦抱著大黃睡過去了,人的鼾聲與狗的呼嚕聲交織在了一起。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23 AM

第五章 天地再造

四、戰國亂象大演繹

  倏忽三年過去,草廬之外的世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一件大事,便是“齊魏相王”,東方兩大王國結成了同盟,列國頓時陷入混亂!蘇秦西出鎩羽,張儀南下折翅。在戰國間倒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但很快就在劇烈的爭奪中被人們忘記了。齊威王本來想派特使赴楚,敦請張儀北返齊國,可聽說了張儀在楚國“錯斷兵事”的探報後,卻對張儀的才能又產生了懷疑,覺得書生畢竟不能成事,便不再動作,聽任張儀自生自滅了。但是,齊威王卻沒有忘記張儀“齊魏相王”的謀劃,覺得這是齊國打開僵局的妙棋。於是,齊威王立即派靖郭君田嬰主持大計,秘密與魏國聯絡。按照齊國的朝臣狀況,此等軍國大事本當由丞相騶忌主持。可齊威王對騶忌已經失去信任,本來是要等張儀入朝後再處置騶忌的,如今放棄了張儀,自然要另找個適當的時機罷黜了騶忌。反覆權衡,齊威王便選擇了“齊魏相王”這個關節,既向天下昭示齊國新氣象,又能借此樹起新主政大臣的人望。

  靖郭君田嬰是齊威王的族弟,與原來的上將軍田忌是堂兄弟。齊威王對王族子弟很少大用,深恐他們擁有大片封地屬民,如果再擁有國府大權,很可能尾大不掉。田忌已經是上將軍了,自然不能再用他的堂弟做文職大臣。當初使用樂師出身且與王族不和的騶忌做丞相,實際上也是牽制王族在國府的勢力。待田忌孫臏出走,齊威王頓時感到國府蕭瑟,少了左膀由臂,可處置田忌的決策是自己做出的,又不好公然遷怒於騶忌,一肚子火氣便憋了下來。自從張儀給他透徹的剖析了齊國的困境,齊威王才感到了真正的急迫。如果再不物色大才,齊國只怕就要無疾而終了。著急是著急,齊威王畢竟久經滄海,還要做得不著痕跡,不能引起朝局動盪。田嬰雖是賢明豁達,卻從來沒有擔當過大任,也沒有建立過什麼功勛,全靠王族爵位繼承製做了靖郭君。用他的好處在於:此人既不構成威脅,朝臣又提不出異議,即使田忌能夠歸來,拿掉他也很容易。於是,齊威王公開下詔,授田嬰上卿之職,主司“齊魏相王”大事。

  三天之後,騶忌便呈上了《辭官書》,請求歸老林泉以養沉痾。

  齊威王立即下詔嘉勉,對騶忌的功勛與辛勞表彰一番,末了“特賜三百金,準封成侯,回歸封地,頤養天年,以慰朝野感念之心。”隨後便立即冊封田嬰為齊國丞相,赴徐州籌劃齊魏會盟。

  田嬰與魏國新丞相惠施緊張的忙碌了兩個多月,秋天到來的時候,齊威王與魏惠王在徐州的泗水東岸舉行了“相王”大典。徐州本是大禹治水後劃分的古九州之一,《書·禹貢》記載:“海(黃海)、岱(泰山)及淮(水),惟徐州。”徐州的廣大地面除了魏、齊、楚三大國各有領土外,還有宋國、薛國、滕國、鄒國、魯國幾個夾縫中的老諸侯國。以當時的勢力範圍,除了不太安分的宋國,這幾個老小諸侯都是齊國的後院。齊魏會盟的地點,便就在這幾個老諸侯的邊緣。這是齊威王選定的地點。他想借此震懾這幾個小國,從而安定後院,使齊國能夠全力在中原伸展。魏惠王這時已經威風盡失,雄心大減,對齊威王的會盟主張直有點兒受寵若驚,生怕呼應不周,哪裡顧得提出異議?所以一切,便都聽從了齊國的安排。

  會盟大典上,齊威王與魏惠王各自祭祀了天地,然後便鄭重宣告了承認對方為王國的文告;又由兩國丞相田嬰、惠施分別宣告了“修好同盟,永息刀兵”的盟書。

  參加大典的五個老小諸侯誠惶誠恐,為兩大國王很是賣力的頌揚了一番。大典之後,消息立即傳開,便引發出了亂紛紛的稱王、相王大風潮!

  蓄之既久,其發必速。“相王”,實在是當世亂象憋出來的一股山洪!

  春秋時期,國君的爵號尚能比較嚴格的代表諸侯國等級,除了楚國擅自稱王,中原大諸侯依然還是公、侯兩大名號。進入戰國,陵谷交替,稱王便成為實力的象徵。中原戰國中,魏國最先稱王,齊國再稱王,天下便有了魏齊楚三個王國。但是,畢竟這幾個王國都是自己加給自己的冠冕,其他國家並不正式承認。在正式的使節晉見與會盟場合中,他國使者或國君完全可以不以王禮行事。也就是說,你的大國地位並沒有獲得他國正式的認可。齊魏相王所以引起天下騷動,就在於這次相王打破了“天下一王”、“惟天子稱王”的傳統典制,公然承認在“本王”之外,還可以有王號。實際上,這便是承認了天下可以多王分治,流傳數千年的“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一王大一統典制,竟被踩在了腳下!

  騷動之下,立即引出了第二件大事——三小國稱王,戰國格局大亂。

  徐州相王不到半年,立即一個大爆冷——宋國稱王!驚得天下戰國竟是一齊乍舌。說起來,宋國也是一個老諸侯。還在殷商末期,商王紂便封了庶兄微子啟為宋國,便有了“宋”這個國號。殷商滅亡後,周公又平定了殷商舊貴族叛亂,接著便分封了一批諸侯國,其中便保留了這個宋國。宋國的特別,在於她是殷商王族之後,又是周室安撫殷商遺族的一個特殊封國,所以用了微子啟的舊國號。當時,宋國的封地在靠近殷商故都朝歌 的東南地帶,都城便建在老宋國的廢墟上,名叫商丘 。由於殷商王族後裔的特殊地位,宋國一直是顫顫兢兢小心翼翼的臣服於天子,不敢越雷池半步。春秋大亂,宋國才慢慢張揚起來。到宋襄公時期,宋國發展到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千乘之國”,與鄭國並稱天下兩小霸。中原霸主齊桓公死後,宋襄公便雄心大發,與楚國爭霸。可幾次都被楚國打敗,自己還當了一回楚國俘虜。但霸業之心始終不泯,又聯合衛國、許國、滕國興兵討伐鄭國,要拔了這個眼中釘。楚國發兵救鄭,兵至泓水與宋襄公大軍相遇。當時楚軍正在渡河,宋軍大將目夷提出“半渡而擊之,可大敗楚軍!”宋襄公一副王者氣概,義正詞嚴說:“王者當有仁義道德。豈能乘人之危?”楚軍安全渡過泓水,但尚未列成陣勢時,大將目夷又請命出擊!

  宋襄公又是義正詞嚴:“君子不攻不成陣勢之軍。”

  待楚國大軍列成大陣,宋軍士兵已被窩得沒有了火氣。一戰下來,宋軍大敗,宋襄公也重重挨了一箭,第二年便傷重死了。從此,這宋國便日漸孱弱下去,雖然也時不時出點小彩,可始終只是個三等附庸國。

  如今,一個幾乎要被天下遺忘的諸侯國,竟然在一夜之間成了王國,豈能不令天下乍舌?誰知更令天下乍舌的還在後頭。本來,宋國這時候的國君是司城子罕。此公平庸無能,黧黑乾瘦,列國輕蔑的呼其為“剔成肝”。但是,也恰恰因了此公無能,宋國便也沒有任何作為,不致開罪於強鄰大國,剔成肝竟也忽悠悠做了四十一年國君。這剔成肝有個三十多歲的弟弟,名叫偃,以國號為姓,國人便呼為宋偃,卻是個生猛狂熱的武士。宋偃歷來不滿兄長的孱弱,多次提出“振興襄公霸業,光復殷商社稷”,卻都在剔成肝那裡做了泥牛入海。這年春天,忽然有人來報:東城墻拐角處的雀巢裡,竟然有了一隻剛剛孵出來的雛鷹!剔成肝懶得理會,宋偃卻精神大振,請來巫師在祖廟禱告後用龜甲占卜,卦象竟是大吉!巫師斷卦象說:“雀生蒼鷹,反弱為強,乃霸主之兆。”宋偃大喜過望,立即宣告:這是應在自己身上,無能的剔成肝辜負先祖,應當受到懲罰!一班追隨的武士也狂熱呼應,當晚便糾集了幾百死士,黎明時分突然衝進宮中。剔成肝年老睡淺,正在枕邊逗弄一個剛剛入宮的十六歲少妃,突聞猛烈躁動,公服也沒穿,便從榻後的暗道鑽出了寢宮,帶著幾個親信跑到齊國去了。宋偃也不追趕,天亮立即就任國君。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宣布稱王(後人稱宋康王)!若僅僅是宣布稱王,雖則也令人意外,卻不足以令人震驚。列國震驚處在於,宋偃的稱王大典變成了向“天地神鬼”的宣戰!

  本來是祭天的高台,宋偃卻派人將一隻盛滿豬牛羊三牲鮮血的皮囊掛了上去。他輓起硬弓,搭上長箭,口中大罵“上天瞽聾無察,當射殺!” 一箭射去,皮囊迸裂,鮮血噴濺!宋偃大吼:“射天功成!再撲地!”本來是祭地的禮壇,宋偃卻揮舞起兩丈長鞭捶撲地面,咒罵“大地淫逸無行,孳生妖孽,該當鞭殺!”

  在國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宋偃又操起鐵耒,向祭祀祖先的祭壇(社稷)猛鏟,高喊:“鬼神為剔成肝張目,給本王毀了!”狂熱的追隨者們高喊著“萬歲!宋王!”,便蜂擁上去將宋國社稷拆成了廢墟。宋偃踩在天地鬼神的廢墟上,向前來瞻仰大典的國人大喊:“本王蒼鷹,高飛萬里!國人須呼本王為‘萬歲’!宋國霸業,天地鬼神不能擋!”

  一片連綿不斷的“萬歲!”竟是狂熱的持續了三天三夜!

  消息傳開,列國無不大呼“荒誕絕古,匪夷所思!”時間不長,各國便不約而同的將宋偃比做荒誕暴虐的夏桀。,後來乾脆直呼為“宋桀”。齊威王本想借此發兵,滅了這個狂妄的宋桀,卻慮及楚國魏國都一直對這條“小大魚”有意,擔心剛剛與魏國結盟,若因滅宋而與魏國成仇,便是因小失大了,反覆權衡,最後也就容忍了這個狺狺猖狂的宋桀。

  宋國稱王不到三個月,又傳出了一個更加令人乍舌的消息——中山國宣布稱王!這次,列國卻不是震驚,而是嘖嘖稱奇哈哈大笑,竟是天下一片滑稽。

  中山國是個奇特的邦國:一則,是白狄插進中原的一根楔子,被列國始終視為戎狄異類。二則,國土只有幾百里山地,國人半農半牧,是天下最窮的邦國。三則,兩次被消滅,全賴逃回大漠卷土重來而兩次復國,雖說頑強,可也算得軍制最舊、軍力最為孱弱的邦國。四則,以中山狼聞名天下,除了河西的獵戶平民,天下人但說“中山狼”,倒有一大半說的是中山國。一開始立國,中山給自己的規格便是“公國”一等諸侯。當時的魏趙韓尚是“侯國”,只有老諸侯燕國、齊國、秦國是“公國”。中山國非但稱公,而且也學習中原謚法 ,將幾代國君分別謚為文公、武公、桓公、成公。此時的國君正當盛年,叫?。?親率游騎五千,侵掠趙國邊境,不想竟是大勝,奪了一座城池與上萬頭牛羊!正在得意處,恰逢宋國稱王的消息傳來,?便立即召來所有大臣,興奮的宣布:“自即日起,中山便是王國,我便是國王!”大臣們立即贊同呼應,一片萬歲頌揚之聲。?也很聰明,立即大肆封賞了一通:丞相、上卿、上大夫、上將軍等等等等,竟是應有盡有。丞相立即提出:“中山國稱王,天下大事,當昭告列國,務使諸侯公認之!”?覺得大是有理,立即派出三十名快馬特使星夜出發,大小國家一律告知,務求天下皆知。齊威王接見了中山國特使,一看“王書”,竟是一通哈哈大笑:“?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也。”中山國特使大為尷尬,竟不知如何應對。不久,“?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這句話便傳了開來,列國無不大加嘲笑,拍案稱奇。只有趙國君臣氣得咬牙跺腳,恨不能一口吞了這隻中山狼!但後邊的燕國卻老是與趙國為敵,時不時在背後製造侵擾。趙國要滅中山國,又怕燕國這隻“老黃雀”在後,只好強忍作罷。宋國中山國稱王,各大國倒是沒有特別當真。就實力而言,若非大國間矛盾糾葛相互抗衡,誰都可以在三天之內滅了這兩個王國。可有一個小戰國卻沉不住氣了,立即跟著宣布稱王!

  這便是韓國稱王。

  在七大戰國中,韓國雖然最小,然卻素有“勁韓”之名。所以有此名聲,一是韓國的宜陽是天下著名的鐵山,韓國的鐵兵器製造業一直為列國眼熱;二是立國初期曾經有一支規模不大的精兵。雖則如此,立國百年來,韓國卻一直處於受欺侮狀態。秦國、魏國、趙國、齊國、楚國都打過韓國,奪得過韓國的城池土地。韓昭侯初年,連二流的宋國都敢於攻打韓國,竟然還奪取了韓國的黃池城 。在整個韓國的前期歷史中,韓滅國擴地最少,要不是趁著一場內亂消滅了奄奄一息的鄭國,將都城遷到了新鄭,韓國可能連躋身七大戰國的資格都沒有。正是由於這種長期受欺,三十年前韓昭侯與申不害在韓國實行變法、改革軍制、建立新軍,韓國很是振作了一段,將近二十年沒有一個大國敢於侵犯韓國。這段歷史便成了韓國永遠的驕傲。只可惜好景不長,就在韓昭侯雄心勃勃的準備稱王時,魏國大舉攻韓,韓昭侯與申不害都在魏國攻韓的大血戰中慘死了。韓國新君為了穩定政局,部分的恢復了貴族舊制,新法大大的打了折扣。韓國的驕傲與榮譽便流水般消失了,重新走向孱弱,又成了七強末座。

  這一番大起大落,使韓國上層倍感羞惱。即位新君韓璉,為君父未能稱王耿耿於懷,為自己只能稱“侯”大感屈辱,竟硬生生想了個奇特的點子,命朝臣國人稱他為“威侯”——做王不成,也要做個威震天下的侯!整個戰國時期,在位自命者大約也就這韓璉一人。及至宋國稱王、中山國稱王的消息迭次傳來,韓璉和大臣們終於忍不住了,朝會上一拍即合,立即宣布稱王!韓國稱王,給戰國帶來了新的騷動。這次,各國真正的驚訝了,竟出現了一時沉默。在此之前,戰國七強已經有了三個王國——楚魏齊。齊魏兩國的相王同盟,更對其他四強造成了強烈刺激。當此之際,韓國突然宣布稱王,可謂在剩下的四強中爆出了一個大冷門。論實力,目下最當稱王的是秦國;論資格,最當稱王的是燕國;論軍力,最當稱王的是趙國。可這三強都沒有宣布稱王,竟是最為孱弱的韓國率先稱了王!

  列國的驚訝沉默被打破了。

  魏國迅速提出“五國相王”的動議,又一次掀起了稱王相王的巨大波瀾!這是魏國丞相惠施的謀劃。惠施是稷下學宮的名家大師,十多年前曾經在魏國做過一段大夫,自感未獲重用而離去。三年前經大梁“司土黨”與孟子向魏惠王鄭重推薦,又做了魏國丞相。論修學,惠施既不是兵家,也不是法家,而是專攻論辯術的“名家”。這名家,以探究萬物之間的“名”“實”關係為主旨,本是諸子百家中最遠離治國為政的學派。然則天下事多有詭異。這個專究名實、酷好辯論術的惠施,偏偏又是一個酷好參政熱衷做官的人物。與他的同門莊周相反,終年奔走列國求仕,其頑強竟是與孔孟儒家不相上下。於是猩猩相惜,孟子在自己執政無望的情勢下,便著力薦舉了惠施入魏為相。惠施初當大政,雄心勃勃,一心想做出幾件驚人業績,令天下刮目相看。論能力特長,惠施不通兵事、不懂變法,在魏國這樣的老牌強國本來很難立足。可時勢湊巧,這時的魏國恰恰已經無心變法、無力軍爭,久挫心灰的魏惠王,只想在大國斡旋中來一些驚人之舉,以保持魏國的老霸光環。這種圖謀與惠施對自己功業方向的圖謀竟是不謀而合!於是,惠施便在魏國大大的風光了起來。

  韓國稱王,使惠施突然看到了,功業的希望正從大國磨擦的縫隙中放射出燦爛的光華!惠施的想法歷來與常人不一般,否則也提不出“白馬非馬”之類的驚人論斷。他對魏惠王說:“王雖名號,其實卻是邦國地位。一國稱王,其實在宣告受命於天,不受制於任何其他王國。齊魏相王,引起列國稱王風潮,足見名號之威力。今韓國稱王,安知秦趙燕不會立即稱王?與其彼等自行稱王,莫如我大魏發起‘列國相王’,實則使列王以我王為首,如此可重振魏國霸業也!”

  “列國相王?也送秦國一個王號麼?”魏惠王很是興奮,但對秦國卻總是牙根發癢。“也可不要秦國。”惠施本來的謀劃是包括秦國的。既然擋不住秦國,莫如大大方方承認秦國的王國地位,如此一來,既可使秦國與山東劇烈爭鬥,又可使魏國實際上擁有“賜秦王號”的天下盟主地位。但他見魏惠王對秦國耿耿與懷,便立即改變了主意——在魏國,這個老國王的好惡是絕然不能違背的,否則一件事也甭想做成。思忖間,他的新謀劃已流暢的湧了出來:“可行五國相王:魏韓趙燕,加上宋。如此便可孤立秦國,使其不能東出。”

  “好主意!”魏惠王拍案大笑:“只是啊,宋桀聲名狼藉,不能要。再說,要是承認了宋桀這個王位,三五年就不能滅他了,是麼?”“那就是四國相王了。也可。”

  “不,五國相王,加上中山!”

  “啊……好好好,也好!”惠施本來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居然竟硬生生的合上且一連串的叫好,也實在是想不出如何來讚美這個匪夷所思的王命。他本能的覺得,讓中山國加入相王行列,完全可能使這場相王同盟變成兒戲。“惠子不知道呢,”魏惠王從來不稱惠施“丞相”官號,而只呼“惠子”,他見惠施愣怔,神秘笑道:“要燕趙受制於我,就得中山狼加盟。懂麼?”

  “啊啊啊——明白,我王神明!”惠施驚愕得連“啊”幾聲,終於“明白”,還加了一句結結實實的贊頌。終於,五國相王的會盟特使派出了。可是不到半月,竟然傳來驚人消息:趙燕韓三國拒絕參加相王同盟!趙肅侯與燕文公竟然大罵魏惠王“與中山狼一般無二!”。韓宣惠王雖然沒有破口,卻也陰沉沉的當場撕碎了國書。一場“五國相王”的同盟霸主夢,就這樣輕易的破滅了。魏國非但沒能爭回老霸光環,反而引起了趙燕韓三國的強烈憤懣,也使齊楚兩個老牌王國大為不滿。齊威王怒斥魏惠王“無恥負約”,將魏國徑自發動“五國相王”視為對齊國新霸權的挑戰,立即打出了反對中山國稱王的旗號,對燕趙兩國發出國書說:“與中山狼並王,恥莫大焉!願與兩國起兵,滅此朝食!”

  趙肅侯卻沒有進攻中山,而是立即發兵南下,進攻魏國的黃城 。

  北面的燕國卻突然破臉,立即在背後偷襲趙國。

  趙國手忙腳亂,連忙從魏國撤軍,與燕國打在了一起。

  中山國新近稱王,樂得為大國互鬥火上澆油,毫不猶豫的發兵偷襲了燕國。燕國兩面受敵,非但被中山奪取了三座城池,又被趙國殺得大敗。

  韓國對魏趙兩個“三晉兄弟”向來憤恨,見魏國陷入糾纏,立即奪了魏國西南兩座小城,又在回兵途中順路奪了宋國兩座城池。韓宣惠王自感雪恥,下令舉國歡慶。

  如此一來,中原列國頓時陷入了空前混戰:新稱王的宋國趁著亂象突然奇襲滕國,竟一舉滅了只有三座城池的滕國;又接連攻取了齊國一座城池,再接著滅了臨近只有五座城池的薛國!除了魯國,宋國一口氣吞滅了齊國後院的兩個小國,竟猛然膨脹起來!宋偃宣布:要趁勢南下滅楚,成就殷商帝業!楚國不能忍受,立即發兵攻宋,不想竟在淮水北岸敗給了宋國。楚威王大怒,認為魏國在背後支持宋桀,竟發誓要與魏國一決雌雄!

  沸沸揚揚的稱王相王風潮,鬧哄哄的互相攻伐,中原陷入了戰國中期的第一次大亂。如此亂象,竟由“五國相王”而起,氣得魏惠王象吞了一隻蒼蠅,竟一下子疏遠了惠施。直到再三年後蘇秦合縱,魏國才重提“五國相王”,在蘇秦主持下抹平了這次事端。

  這時,惟有強大的秦國不與任何邦國結盟,游離於中原的亂象之外。但卻趁著亂勢,不聲不響結結實實的打了幾仗,給山東六國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威懾!

  第一戰便是秦楚大戰,楚軍大敗,舉國震恐,楚國被迫遷都。

  秦國奔襲楚國房陵得手後,楚國朝野震恐,發誓要奪回這個大糧倉。楚威王命田忌統率楚國的戰勝之師,乘滅越聲威兼程北上,要將秦軍消滅在房陵!田忌對楚軍實力已經熟悉,但對秦國新軍卻很生疏。秦國齊國,一東一西相距千里,歷來很少交戰,進入戰國這兩個大國還沒交過手。但田忌明白,山地的長途奔襲戰只能是精兵輕裝,不可能是秦國的重裝鐵騎。楚軍戰力雖差,但以精簡後的十萬楚軍對三兩萬秦軍,勝算還是有的。身為大將,若能打破秦國新軍銳士不可戰勝的神話般的聲威,也是田忌的莫大聲望。大軍未動,田忌便派出了數百名游騎斥候,秘密探聽秦軍動靜。不久斥候回報:秦軍奇襲兵力只有兩萬餘,占領房陵後尚未撤出。田忌立即兵分兩路兼程北上:東路,前軍主將子蘭率領四萬騎兵,沿漢水谷地秘密向西北行進,在丹水山地設伏,堵住秦軍北撤退路;西路,自己率領重新整編的步騎六萬,乘舟師大船越雲夢澤、出郢都,正面進逼房陵與秦軍決戰!

  無論從那方面說,這都是一個周全的決戰方略。

  楚威王認定這次大戰“萬無一失,楚軍必勝!”郢都連北上滅秦的詔書都擬好了,單等房陵大捷便昭告天下,揮師關河!可是,當田忌大軍到達房陵山地時,兩萬秦軍卻鬼魅般的消失了!

  正在田忌驚疑未定之時,探馬急報:秦軍奇襲郢都,王城岌岌可危!

  田忌星夜回師,卻在彝陵 峽谷突遭伏擊。五萬步騎軍兵在陡峭的山谷中血戰晝夜,最後竟然只有數千人馬逃出!旬日之後,東路也傳來敗績:子蘭大軍反被一支由武關開出的秦軍截了後路,惟有子蘭率三千殘兵逃回!楚威王大怒,下令緝拿田忌來郢都問罪。但當王命特使截住敗逃軍兵時,田忌已經不在軍中了!消息傳出,楚國舉朝恐慌——房陵屏障已失,大軍主力被殲,唯一可憑藉的統帥也神秘逃走,郢都完全暴露在房陵秦軍的威懾之下,豈非大險?匆忙聚商,楚威王與所有王族大臣便連夜乘舟師進入雲夢澤避難!有一支頗具規模的水軍,這是楚國唯一強於秦國的地方,否則便當真是大難臨頭了。三個月後,楚國為了避開秦軍鋒芒,遷都雲夢澤以東、長江南岸的壽春 ,都城名字卻仍然叫做郢都。

  第二仗,攻取韓國宜陽 ,奪得韓國鐵山!

  司馬錯奇兵戰勝楚國大軍,被迫楚國遷都後,秦國朝野大為振奮。司馬錯對山東列國的戰力有了更清楚的了解,在回師北上時向嬴駟上書:順道出武關,奪取韓國的宜陽鐵山!嬴駟立即召叔父嬴虔與樗裡疾會商,三人對司馬錯的用兵才能已經不再疑慮,立即快馬回書,贊同奪取宜陽!同時議定:樗裡疾率領藍田一萬鐵騎,東出策應。

  宜陽地處函谷關以東百餘里,東北距洛陽只有數十里,是洛水中遊山地的咽喉要塞。因為這片山地有天下最為富有的鐵礦石,所以韓國專門設置了宜陽邑鎮守宜陽鐵山。近百年來,圍繞著爭奪宜陽,韓國與幾乎所有的大國,包括宋國一類的二流國家打過仗,無論如何,總是勝多敗少,確保了宜陽沒有丟失。韓國在申不害變法時曾經訓練出了十萬新軍,但在對魏國的新鄭大血戰中幾乎打光,僥倖剩下的,便是駐守宜陽的兩萬騎兵。那場大血戰後,新鄭國人死傷十餘萬,韓國財富也幾乎消耗殆盡,元氣大傷,根本無力擴充新軍。重新招募的五萬士卒,也缺乏精良軍器與充足糧草,嚴格訓練自然也是大打折扣,其戰力與申不害時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惟獨駐守在宜陽的這兩萬騎兵是當年的勁韓鐵騎,堪稱真正的精銳之師。韓國攻宋、攻魏接連得手,靠的便是這支鐵騎主力。正在大宴群臣滿城歡慶的時候,韓宣惠王突聞警報——秦國偷襲宜陽,激戰正酣!“■啷!”大響,韓宣惠王的銅爵掉在了鼎盤中,湯汁四濺。

  拱衛新鄭的五萬步騎立即兼程疾行,開往宜陽救援。三天三夜之後,疲憊不堪的韓軍方才渡過伊水,看見了洛水北岸的宜陽城樓。韓將下令全軍埋鍋造飯,飽餐之後激戰秦軍。可炊煙剛剛升起,一股潰散的騎兵就衝了過來,戰馬騎士渾身鮮血,看得韓軍將士膽顫心驚。三言兩語,便知秦軍已經攻下宜陽,韓國兩萬精銳騎兵已經全軍覆沒!

  逃回來的騎兵說:月黑風高的後半夜,秦軍步兵突然出現在宜陽城下,趁夜全力猛攻。

  待到天亮,韓軍守將清楚了秦軍全是步兵,便率領城內鐵騎殺出,要一舉消滅秦軍。誰知秦軍竟是根本不退,反而築成步兵圓陣迎戰。宜陽騎兵被秦軍的傲慢激怒了,發誓要與秦軍步兵見個高低。鏖兵競日,韓軍竟是無法撼動秦軍步兵的大陣,反而死傷了兩千人馬。這時,天近暮色,大禍降臨,秦軍大隊鐵騎神奇的從漫山遍野殺了出來。韓國的宜陽鐵騎就這樣陷入兩面夾擊,兩個時辰便全軍覆沒了!只是不知何故,秦軍竟沒有追擊韓國援軍?“那真叫害怕……”傷兵驚魂未定:“黑人,鐵馬,尖利的號角,閃亮的長劍,我們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他們分割成了碎塊。”消息傳來,韓國朝野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申不害訓練的韓國鐵騎也是赫赫大名的天下勁旅,魏趙齊楚燕幾個大國無不忌憚三分,可如今竟被秦軍一夜之間全部殲滅,這秦軍銳士之戰力如何不令人膽寒?

  第三戰,奪取魏國占領的崤山區域,全面控制崤山!

  對秦國戰事的前期謀劃,司馬錯始終在壯大根基上做文章。楚國房陵是糧倉,韓國宜陽是鐵山。緊接著,司馬錯便看準了奪取崤山這步棋。崤山,是與秦、魏、周、韓、楚五國都大有幹係的要塞山地。從位置看,它處在黃河東折處的南部,與桃林高地連成了一片廣袤的山原,向西伸展到華山地帶,向南楔入楚國北部的丹水中游,向東則居高臨下的鳥瞰三川地區,與洛陽幾乎只有百里之遙,騎兵兩個時辰便可兵臨城下。崤山地帶的咽喉要塞就有三處——東邊函谷關、南邊武關、西邊桃林塞 。對於這五國,崤山都有“門戶”的意義。誰占據了崤山,誰便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國門。

  長期以來,崤山與河西地區一樣,都是魏國占領的“飛地”。商鞅收復河西后,只收回了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西部地帶,崤山的大部分地區尚處在分割拉鋸狀態。楚國占據了崤山南部,魏國控制了崤山東南部。也就是說,秦國的武關直接處在楚魏勢力範圍,函谷關外的東部山麓也在魏國手裡,崤山所具有威懾力的全部地段,並沒有被秦國全部掌控。從東出爭霸的眼光看,只要崤山處於分割狀態,秦國東部的封鎖就還沒有徹底打開,出得函谷關並不能長驅東進。

  全部占據崤山,就是要使山東六國的門戶洞開,而秦國的防守要塞卻更加牢固。在崤山東南,魏國駐紮了五萬守軍,一部駐紮在武關背後的洛水上游河谷,一部駐紮在函谷關外大河南岸的三門大峽谷內 。洛水河谷以步兵為主,大峽谷以騎兵為主。魏國雖然衰落,但仍然是一流的強國富國,魏軍也仍然算是天下少有的幾支強大軍隊之一。訓練嚴酷敢打硬仗的“魏武卒”更是威名赫赫。但是,在桂陵大戰、馬陵大戰、秦魏河西大戰後,魏國的精銳主力已經基本拼光,剩下的各關隘駐軍全是守備之師,只有二流戰力。龐涓死後,魏國軍權由太子魏嗣執掌,竟沒有再設上將軍。魏嗣志大才疏,以“名將”自居,執掌軍權後兩次徵發,將魏軍兵力總數重新擴大為三十萬,一時頗有聲威,一心要打幾場大勝仗,復興大魏的霸主地位。對秦國而言,這是新君臣第一次對中原強國的直接挑戰,也可以說是一種試探。魏國現下力量究竟如何?能否對秦國構成新的封鎖?都將在崤山之戰見出分曉。畢竟,魏國不是楚國,更不是韓國。

  司馬錯提出奪取崤山的謀劃後,嬴駟立即帶領輕裝騎隊秘密東來。兩日後的深夜,嬴駟進了宜陽,與司馬錯、樗裡疾會齊,君臣三人秘密謀劃了整整三天,議決由司馬錯統一指揮崤山之戰,樗裡疾總攬後援,嬴駟坐鎮鹹陽做萬一失利的應變準備。旬日之後,正是月初。夜黑風高,崤山南麓的武關開出了一支偃旗息鼓的步兵,輕裝疾進,直撲洛水河谷。天將黎明,魏軍正在酣夢之中,突聞鼓聲如雷號角淒厲,漫山遍野的黑影潮水般壓了下來!魏軍驚慌大亂,自相踐踏,潰不成軍。兩個時辰後天色大亮,魏軍數千人拼命殺出重圍,沿洛水河谷向東逃竄。未走幾裡,秦軍一支伏兵殺出,硬生生將魏軍殘部封堵在山谷之中。日色正午時分,崤山東南便恢復了平靜。這支秦軍步兵迅速集結,飽餐戰飯後立即兼程北上,向函谷關外秘密運動。

  三門大峽谷的黑夜一片靜謐,惟有大河濤聲隱隱可聞。魏軍騎兵操演了一天陣法,早已經酣然入夢,連谷口的游騎步哨都不再游動,聚在山坳裡燃起篝火避風取暖,不消片刻,也都呼呼大睡了。魏軍也是太大意了:這裡雖是山地峽谷,但卻是關外,歷來是魏國的本土;西南是洛陽,東南是新鄭,都是毫無威脅的魚腩弱邦;西邊是函谷關,秦軍只有一萬步騎駐防,豈敢尋釁三萬鐵騎?東邊距重兵駐守的大梁不過一日路程,大軍隨時可到。對於風馳電掣的騎兵來說,這裡簡直就是平安谷。況且太子親統大軍,正要重振魏國雄風,哪裡還有人敢在這裡與魏國打仗?突然,卻聞戰鼓如雷殺聲震天,火把如同白晝!黑色騎兵竟神奇的從峽谷深處鋪天蓋地的殺了出來。魏軍營寨立即大亂,人喊馬嘶,爭相逃竄。統兵大將從睡夢中驚醒,慌忙上馬發令,幾經彈壓,殺掉了幾十名驚慌逃竄者,主力才稍見聚攏。大將下令,向峽谷外突圍,在平原上與秦軍決戰!魏軍便潮水般衝向谷口,忒煞作怪,谷口竟一無秦軍,暢通無阻。“啊——!秦軍主力——!”前行騎士幾乎是尖叫起來。

  漆黑的原野上出現了廣闊的火把海洋,橫寬無邊,正正的堵在魏軍騎兵面前——鐵馬面具,黑色森林,清一色的闊身長劍,正是秦國的鐵騎主力!

  “殺——!殺出去——!”情知生死在即,魏軍大將怒吼著發出了死戰命令。魏國的紅色騎兵高舉著長劍,衝向了無邊的火把海洋。“嘩——”火把海洋的中央地帶卻退潮般迅速縮回,兩翼伸向無邊的夜色之中,將衝鋒的紅色集團倏忽圍困在火把海洋之中。大河南岸的原野上,彌漫出驚心動魄的無邊喊殺。

  深秋的太陽升起時,原野上沉寂下來,層層疊疊的紅色屍體從山外平川一直綿延到大峽谷深處。秦軍迅速清理了峽谷,修築起新的營寨。日落時分,大峽谷口已經樹起了一面黑色的“秦”字大纛旗。

  消息傳到大梁,太子魏嗣暴跳如雷,立即就要出動大軍復仇!

  “嗣兒,稍安毋躁。”已經兩鬢班白的魏惠王深深的嘆了口氣:“如今大亂之勢,獵犬捕兔而虎狼在後的事兒還少麼?你沒打過大仗,萬一有差,大魏基業何人承繼?”

  太子魏嗣頓時洩了氣,大罵秦國一通“蠻夷虎狼”了事。

  此戰雖然規模不大,但卻打出了秦國的威風——一舉控制了崤山全部,一腳踏出了函谷關,迫使赫赫魏國忍氣吞聲,洛陽周室、韓國新鄭、楚國郢都盡皆噤若寒蟬,齊趙燕三大國也假裝不知道似的默不作聲。秦國的威懾力首次覆蓋了大河南岸,一股凜冽的寒氣開始彌漫中原。但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終止。

  一鼓作氣,秦國打了第四仗——東出汾水,奪取晉陽 !

  商鞅收復河西,秦國在黃河東岸僅僅占領了離石要塞,在河東地帶扎了一個小小的釘子。對趙國、中山國、燕國幾乎沒有任何威懾力。而這三個國家,都是秦國恨得牙癢,而又長期被魏國牽制得無法動手的國家。中山狼對河西的災難,已經使秦國朝野切齒。趙國屢次策動秦國西部後院的戎狄叛亂,又屢次參與瓜分秦國,幾乎與魏國不差上下。燕國則歷來以老牌貴族自居,蔑視秦國,不屑為伍,多次拒絕了秦國在困窘時期的修好請求。秦孝公視為國恥者,即六國“不屑與我會盟”。這種仇恨,秦國朝野是不可能忘記的。如今情勢大轉,秦國的後續目標便立即瞄準了河東,要在這裡立下一個根基。“奪取晉陽!這裡是河東腹心。”這次是樗裡疾的主意。

  “有理。”嬴虔立刻贊同。他青年時期長年在西北作戰,對西部戎狄與河東燕趙一帶特別熟悉:“晉陽不大,卻是兵家形勝之地。東南直接壓迫邯鄲,東北威懾中山,北面對燕國的雁門塞 與代地可成攻勢。一石三鳥,好棋!”“國尉之見呢?”嬴駟特別的看重司馬錯的判斷。

  “臣以為有理。”司馬錯慮事細密,沉吟道:“只是,攻取晉陽,須得勞動太傅一場。”“但憑國尉差遣!”嬴虔大是興奮,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上過戰場了。

  “好!奪取晉陽仍由國尉統一號令,太傅與上大夫襄助。”嬴駟斷然定板。月余之後的一個深夜,一支商旅馬隊秘密出了鹹陽北阪星夜北上。這是嬴虔率領的一支由公室弟子組成的特殊馬隊。嬴秦部族曾經長期在西部半農半牧,立國成為諸侯之前,兩支較大的支脈曾經進入陰山草原,又從陰山南下,進入汾水流域燕趙之地的河谷草地,在那裡定居下來。秦人立國後長期動盪不寧,這兩支部族也很深的溶入了燕趙民眾,大部改姓了趙,便沒有再遷徙回歸,但卻與老秦部族始終保持著各種聯繫,以致秦人中流傳著“秦趙同族同宗”的說法。這支“趙人”的一支便定居在晉陽,是晉陽地帶極為重要的一支力量。嬴虔的公室馬隊,就是要策動這支“趙人”認祖歸宗,做秦軍的接應力量,事後重新回歸秦國。

  半個月後,司馬錯接到秘密消息:嬴虔大獲成功,“趙人”已經做好了接應準備!司馬錯這時已經移帳離石要塞,聞訊立即下令:河西三萬鐵騎兼程北上,繞到晉陽北面(背後)待命!同時,司馬錯親自率領八千輕裝步兵,從汾水河谷秘密北進,堵住晉陽正面,以防趙國騎兵增援。

  旬日之後,嬴虔率領的“趙人”勇士與秦軍三萬鐵騎同時發動內外夾擊!一夜之間,晉陽的一萬趙軍全部被殲。趙肅侯接報大驚,立即派出五萬騎兵輓救晉陽,眼看晉陽遙遙在望,不想卻被司馬錯的步兵堵在汾水西岸的龍山峽谷,激戰競日,竟是無法越過。次日,秦軍三萬鐵騎殺到,與趙軍騎兵展開了激烈廝殺。也是半日工夫,趙軍損失大半,僅余萬餘騎突圍逃走。晉陽一鼓而下,燕、趙、中山無不驚恐!

  頗有氣焰的中山國竟首先發出修好和約,主動將臨近晉陽的三個隘口割讓給了秦國。燕國百餘年從來沒打過大仗,面對秦軍威勢更是不敢貿然,只好以“秦雖無禮,卻也未侵掠我邦”為自慰,宣告作罷。趙國倒是真想打一場,但自覺憑一國之力不足以取勝,須聯合齊、楚、魏其中的一個大國方能出兵。可幾經聯絡,三大國竟是各有搪塞,硬是沒有一個願意結盟出兵。齊國是唯一沒有與秦國直接衝突的大國,也是現下唯一可與秦國抗衡的大國。可是,齊國非但不想聯兵攻秦,反樂得看到與秦接壤的各國手忙腳亂,以便從中漁利。心念及此,一股涼氣頓時湧上趙肅侯脊梁。他恨透了這些無義邦國,更恨透了秦國。“秦國蠻夷,虎狼之邦!”趙肅侯狠狠的大罵了一聲。

  這句咒罵迅速傳開,“虎狼”立即成為秦國的代名。山東列國的口語中便漸漸衍生出“虎狼之邦”、“虎狼之國”、“秦為虎狼”、“虎狼秦”、“秦虎狼”等等等等關於秦國的罵詞。罵歸罵,山東六國卻終是無可奈何。罵了一段,中原戰國便又恢復了相互攻伐的亂象。

  三年之間,大大小小打了四十餘仗,沒有穩定的同盟,甚至沒有臨時的合作,只有混戰而沒有目標。只有秦國似乎游離於中原亂象之外,冷冷的窺視著一切可利用的裂痕與時機,隨時準備閃電般的出擊!

  中原列國之間充滿了仇恨與猜忌,更對“虎狼秦國”神出鬼沒的襲擊戰恐懼不已,生怕這“虎狼”之災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各國便紛紛在國界修築長城,將自己圈得森嚴壁壘。非但齊魏燕趙楚韓六大戰國開始修築邊境長城,連中山國、宋國也動手修築長城了。“洪水猛獸,莫如虎狼之秦!”這句咒罵永遠的掛在了中原人嘴上。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43 A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1-9-3 12:08 PM 編輯

第六章 風雲再起

一、紅衣巫師的鼎卦

  春草又綠,洛陽東門飛出了兩騎快馬,直向蘇莊外荒野的草廬而來。

  正在古井台上呼嚕曬太陽的大黃“嗖”的立了起來,昂首凝望片刻,立即衝到草廬門前“汪汪汪”的狂叫起來。茅屋裡,蘇秦正在揣摩那張《天下》圖,不時對照旁邊的一本羊皮冊子。這張大圖,是老師當年從周室太史令老聃那裡繪製的,原題《一千八百諸侯圖》。所不同的是,老師對這張圖做了詳細注文,註明了每個諸侯國的始封時間、歷代君主及滅亡時間。老師注文另成一冊,與大圖一合併,便無異於一部最簡明的天下諸侯興亡史。春寒猶在,地上又很潮濕,蘇秦雙手攏在棉褂袖裡圍著羊皮大圖打轉,時不時還得一陣跺腳。突聞大黃狂吠,蘇秦驚得一個激靈!他覺得奇怪,大黃遇到險情是從來不叫的,但叫,一定是它熟悉的人來了。父親是不會來的,縱然來了大黃也不會如此叫法。那麼會是誰呢?蘇秦思忖著剛拉開門,大黃便嗖的躥上了門前的土坎兒。手搭涼棚遮陽遠望,蘇秦依稀看見泛綠的荒原上奔馳著兩匹快馬,就象兩朵朦朧的雲彩悠悠飄來——他的目力已經大減,看不清騎士的服色是黑是紅了。突然,蘇秦一陣心跳,莫非是張儀?不可能!若張儀有成,豈能等到今日來找他?“二哥——!”清亮的喊聲隨著急驟的馬蹄聲迅速逼近,大黃已經“汪汪汪”的迎了上去,引來一陣蕭蕭馬鳴。啊,是蘇代蘇厲!蘇秦心頭一陣發熱,雙眼頓時潮濕了。三年不見,兩個小弟已經長大了,已經是英俊少年了。“二哥……”轉眼之間,馬到屋前,兩個紅衣少年滾鞍下馬,卻吃驚得呆住了。面前就是他們的二哥麼?就是那個曾經名動天下英挺瀟灑的名士蘇秦麼?一頭蓬亂灰白的長髮,一臉雜亂連鬢的長須,身後是破舊不堪的茅屋,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他木然佇立著,一身襤褸破舊的棉袍,目光朦朧,黝黑乾瘦,活脫脫一個饑荒流民!“二哥——!”一聲哭喊,蘇代蘇厲跪倒在地,同時抱住了蘇秦。

  原是滿懷喜悅激情而來,他們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在少年兄弟的想象中,名士草廬孤身苦修,是一件充滿詩意的幻境,是只有世外高人才能品味的半仙生活。兄弟倆無數次的編織訴說著二哥的隱居境界——春日草長鶯飛,手執一卷踏青吟哦,當引來多少游春少女的目光?夏日裡綠蔭古井,散髮赤腳晝眠夜讀,該是何等快意灑脫?秋風裡草廬明月,河漢燦爛,長夜佇立,仰問上蒼之奧秘,該是何等神奇意境?冬日裡漫天皆白,或輕裘擁爐而讀,或踏雪曠野而思,該是何等高潔情懷?兄弟倆相約,總有一天,他們也要象二哥那樣,做一番隱居苦修,品嘗一番高人境界。正因為如此想象,兄弟倆始終恪守了父親叮囑,三年內不擾亂二哥的清修。如今,二哥竟是弄到了如此模樣,這一對堪稱錦衣玉食的兄弟如同遭受當頭棒喝,如何不感到震驚?

  “脫胎換骨,豈在皮囊?”蘇秦雖只淡淡一笑,卻是充實明朗。

  “二哥,你受苦了。”蘇代站起來低頭拉著蘇秦的手,依舊是一副不忍卒睹的樣子。“二哥,你竟不覺得苦澀?”蘇厲畢竟年少,對蘇秦安適的笑容覺得很是驚訝。看兩個弟弟悲天憫人的樣子,蘇秦不禁攬住了兩人肩膀,一陣舒暢明朗的開懷大笑,毫無蕭瑟淒楚,那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

  蘇代蘇厲終於破顏笑了:“二哥,我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蘇厲忍不住先露了底兒。“三弟四弟,就坐在這裡說吧,屋裡陰涼呢。”

  “二哥,你先吃點兒,邊吃邊聽。”蘇厲從馬鞍上拿下了一個皮袋打開:“父親特意從一個老獵戶手裡買了一隻逢澤麋鹿,二嫂……”蘇厲突然頓住,期期艾艾道:“二嫂執意要親自做……”

  蘇代嘆息了一聲:“二哥,二嫂也可憐……不要記恨她吧。”

  蘇秦不禁大笑搖頭:“夢也夢也,蘇秦若還記恨,豈非枉了這荒野草廬?來,我咥!”說著便攤開荷葉,撕開一塊紅亮的鹿肉大嚼起來:“三弟,你說,我聽著呢。”

  “二哥,我從大梁回來的,四弟從洛陽回來的。大事我們都清楚了。天下如今可是大亂了,我給你從頭說吧。”蘇代喘息了一下,一款一款的說起了這幾年的的天下攻防大事,有聲有色,說到最後竟是一聲感嘆:“咳,總之一個亂字,只有虎狼秦國占了大便宜!”蘇厲滿面紅光:“亂世出英雄嘛,二哥,我們覺得你該再度出山了!二哥,你……”蘇秦聽得很仔細很認真,沒有插問一句,一直在平靜的沉思,竟絲毫沒有兄弟倆預料的那種驚喜激奮。見兩個弟弟困惑的樣子,他在露出棉絮的破衣襟上隨意的抹了幾下手,微微一笑:“看來,比我預料的還快。我得想想,你倆明日再來吧。”蘇代蘇厲相互看看,怏怏的走了。

  望著兩個弟弟騎馬遠去的背影,蘇秦生出了一種奇特的感受——明明平靜得心如至水,卻覺得輕鬆得要飛了起來,充實得要喊了出來!不自覺的,他走進了茫茫荒草,越走越快,終於跌跌撞撞的跑了起來,湮沒在無邊的碧草浪中,一邊仰天大笑,一邊手舞足蹈的“啊啊啊——!”的吼叫著。

  “天意啊,天意——”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悠然響起。

  “誰?誰在說話”蘇秦氣喘吁吁的搖晃著,看見茫茫泛綠的葦草中搖曳著一個紅色身影,站定一看,紅袍竹冠,雪白散髮,清越得直如天人一般!“前輩高人,在下有禮了。”蘇秦恭敬的躬身一禮,他知道,這種老人只可能是尊貴神秘的王室大巫師。“得遇雄貴,老夫不勝榮幸。”明明迎面而立,蒼老的聲音卻是那般曠遠。“雄貴?你說我麼?”蘇秦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禁不住仰天大笑:“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也!”“老夫相術甚淺,不敢斷言。先生可否願占得一卦?”

  “天無常數,在下力行入世,不信虛妄。”

  老人微微笑道:“武王伐紂,太公踩龜甲而止卜。非不信也,乃有成算也。先生不信,亦是成算在胸。然天道幽微,豈是‘力行’二字所能包容?若有印證,豈非天道無欺?”

  蘇秦肅然拱手:“願受教。”

  “你來看,”老人大袖一揮,身形轉開,指著原先擋在身後的一蓬青黃相間的奇特長草,“此乃老夫今日覓得的一株千年蓍草,以之占卜,可窺天地萬象之密,先生何其大幸也?”

  蘇秦暗暗驚訝。他與大多經世名士一樣,雖不精專《易經》,卻也頗有涉獵。老師原本就是精研《易經》的大家,但卻從來不為弟子占卜,只是向他們盡量多的講述《易》理與《易》家規矩傳聞,讓他們廣博學識而已。老師說過:千年蓍草為《易》家神物,功效大過龜卜時期的千年龜甲,可遇不可求!但凡覓得千年蓍草,必得為所遇第一人卜卦而鎮之,否則不能折草。看來,面前這位紅衣大巫師要給自己占卜,也並非心血來潮,《易》家規矩使然,何妨坦然受之?心念及此,又是默默一躬。老人點點頭,寬大的衣袖中悠然現出一支細長的木劍,對著碧綠而又透著蒼黃的蓍草深深一躬,站定凝神,木劍輕輕揮出。但聽輕微脆響,一支三尺余長的草支竟筆直的在空中豎起,草葉在瞬息之間飄回蓍草蓬根,一支綠黃閃光的草莖,便橫平著飄落在木劍之上!老人順勢坐地,木劍倏忽消失,蓍草已經平托在雙手之上。

  “太極。”老人輕輕的?了一聲,蓍草莖便神奇的斷開了短短一節,落在了老人兩腿間的袍面上。“兩儀,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氣。”隨著老人的?誦,蓍草莖迅速的一節節斷開落下,在紅色袍面上整齊的排列成一、二、四、五、十二、二十四共七個單元。

  蘇秦看得驚訝了!他知道,蓍草占卜需要五十根草莖,“五十”之數的構成便是老人?誦的七個單元;有一根取出來始終不用,意味著天地混沌未開的“太極”;其餘的“兩儀”等四十九根便是用來占卜的實數。他驚訝的是,蓍草如何能如此神靈,竟能飛去草葉?竟能應聲斷開?如此說來,“千年蓍草之下,必有神龜伏之”也是可能的了?思忖之間,老人已經占卜完畢,悠然笑道:“鼎卦。”蘇秦默然。他理解“鼎卦”的意義,卻覺得匪夷所思!

  “先生通達《易》理,無須老朽細拆。”老人淡淡笑著:“只是這鼎卦之幽微在於‘九三’。九三雖正,卻與‘六五’相隔,主初行滯澀;然‘九三’得正,惟守正不渝,終會‘六五’。余皆先生所能解,無須老朽多言也。”“多謝大師。”蘇秦深深一躬。

  “先生自去。老朽尚須為神蓍守正。”

  蘇秦沒有多說,默默去了。他走得很慢,“鼎卦”的卦象竟彌漫在心頭揮之不去。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鼎卦與革卦相連,組成了一個因果相連的卦象。革卦的卦象是除舊布新——“革”,是將獸皮製成皮革的過程,除去獸皮舊物而產生的新皮,便是“革”。鼎卦的卦象則是合百物而更新——鼎為炊器,煮合百物而成美食的過程,便是“鼎”。鼎合百物是艱難的,生的硬的乾的濕的鹹的腥的,都要在鼎中合成,經過“火”而達成新物;鼎卦的上卦是“火”,下卦是“木”,木入火為烹飪之鼎。從卦理上說,鼎卦之大意,在闡釋賢才布新的大道——剛柔相濟,持之以恆,方能合百物而出新!大巫師說的“鼎卦幽微處”,在於“鼎卦雖吉,卻有艱難”這個道理。此卦為自己占卜,所謂的“九三”一爻,便是鼎卦中“才”的位置;而“六五”一爻,則是“君”的位置;“九三”與“六五”相隔了一爻,不能立即交會;但由於“九三”是正才之位,經“上火”催生,便終於可合百物,而於“六五”交會……

  想著想著,蘇秦不禁“噗嗤”笑了出來——這《周易》八卦確實奇特,每一卦都是用極為尋常極為簡單而又亙古不變的一種“物事”來做卦象,卻又能對最為紛繁複雜的人世萬象作出恰如其分的拆解,當真匪夷所思!就說方才這個鼎卦吧,竟用“煮飯”這個過程來說明天下亂象的整合,卻是那樣的妙不可言!看似簡單,細細一想,卻又複雜得不可思議。“大哉伏羲!大哉文王!”蘇秦情不自禁的喃喃感慨。

  儘管大巫師的鼎卦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天機”,但蘇秦還是很快就將它拋在了腦後。如同當時所有的入世名士一樣,他從來不將自己的命運寄託在這種神秘游移的預言上。原因很簡單,他了解一切神明預測的基本缺陷——模糊的斷語能解釋後來的一切:你勝利了,它能說通;你失敗了,它也能說通;你信它,它能說通;你不信它,它照樣能說通。

  對於“上天”,蘇秦很讚賞兩個人的話。一個是稷下名士荀況,他說:“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一個是老孟子,他說:“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民心即天心。”說到底,天為何物?就是天下人心。順應人心做事,就是天下大道。行天下大道,自當以大道為本,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何言吉凶?若天下人皆以吉凶決事決命,何來慷慨成仁捨生取義?何來吳起、商鞅一批“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忠臣烈士?我蘇秦出山,雖然也為功業富貴,但所做之事卻是順應大道,吉凶二字又何須在心?草廬苦修,他一刻也沒有忘記揣摩天下風雲,每有心得,他都要將列國利害以各種方式拆解組合一遍。漸漸的,他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判斷:山東列國必將陷入互相算計攻伐的亂象,秦國必將東出,一一攻破中原戰國!面對這種即將到來的天下大亂,他當操持何種方略應對?長策再胸,自可叱吒風雲改變天下格局;若無長策,縱然謀得高官厚祿,也無非是高車駟馬的行屍走肉,蘇秦何堪此等人生?三年來,蘇秦反覆思慮,多方演繹,終於形成了一套明晰的思路,一套周密可行的大方略。

  蘇代蘇厲的到來,使蘇秦猛然醒悟——機會終於來了!

  他原先預計,這種亂象至少要醞釀五年。沒有想到,三年之中天下便已經大亂了。他等的就是這個亂世!天下不亂,列國無亡國危機,力輓狂瀾的長策徒然一篇說辭而已,他蘇秦也徒然一個狂士而已。秦國固要稱霸,然時機不到,說也白說。天下固要整合,然若無人人自危之亂象,說也白說。這就是“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的奧秘。

  窺透時機,應時而出!這就是蘇秦孜孜三年,所浸潤出的大謀境界。

  不覺回到草廬,蘇秦便開始收拾準備。其實,草廬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著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著收拾交代。蘇秦所要準備的只有一件事——將那張《天下》繪製在永遠不可能丟失的地方。這件事他思謀已久,準備已久,但真做起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從午後到天亮,整整八九個時辰,蘇秦才直起腰來,頹然倒在草榻上。

  正午時分,馬蹄聲響,蘇代蘇厲準時來了。

  蘇秦拉著兩個弟弟的手:“三弟四弟,我要走了。”

  “什麼時候?”蘇厲急迫的問。

  “還問?自然是今日晚上了。”蘇代顯然成熟了許多。

  蘇秦點點頭,似乎也想不起什麼叮囑的話,面對兩個聰慧絕頂的弟弟,什麼話都顯得多餘。見兩個弟弟似乎在等他開口,蘇秦終於說了句:“好生修習,蘇家也許要靠你們倆了。”

  “此言差矣。”蘇厲這回倒是老氣橫秋:“二哥天下第一,豈能英雄氣短?”蘇秦哈哈大笑:“好!四弟有志氣。二哥就做一迴天下第一!”

  蘇代鄭重其事道:“二哥,傍晚我倆在路口等你。”

  “不用操心,一切都會準備好的。”蘇厲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還激動。蘇秦肅然拱手:“多謝三弟四弟。”

  “二哥如何忒般作怪?這象弟兄麼?”蘇厲面紅耳赤,先自急了起來。蘇代卻默默的低著頭沒有說話。蘇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當初困頓歸來,為兄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須自立,不可將任何外助看作理所當然,包括骨肉親情。嫂不為炊,妻不下機,皆因我以家財出遊,而與家無益。蘇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當計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義求之於人?三弟四弟願助我一臂之力,為兄自當感謝了。”

  蘇厲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呆呆的看著須發灰白雜亂的哥哥,仿佛突然間不認識這位兄長了。蘇代卻輕輕嘆息一聲:“二哥,人間情義還是有的。自你獨處草廬,大嫂害怕大哥責罵,從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呢,更不用說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這片荒田站幾個晚上,卻從來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陣沉默,蘇秦笑道:“三弟四弟,顧不得許多了,我總歸還會回來的。”“成敗尋常事,家人總歸親。”蘇代喃喃吟誦了一句。

  “家人或可親,成敗豈尋常?”蘇秦認真的回了一句。

  蘇厲卻先“噗嗤”笑了,向蘇秦頑皮的做了一個鬼臉,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暮色時分,蘇秦對著草廬深深一拜,舉起那盞油燈對正了屋頂垂下的長長茅草。剎那之間,火苗騰起,整個茅屋頓時淹沒在熊熊烈焰之中!蘇秦一陣大笑,揹起一個青布包袱,拿著那支青檀木棒,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黃竟然始終沒有叫一聲,只是默默的跟著蘇秦。官道路口,蘇代蘇厲守著一輛單馬軺車正在等候。月光下遙見蘇秦身影,蘇代便迎了上來,接過蘇秦的包袱與木棒,利落的放到車身暗箱裡:“二哥,帶了一百金,在這個暗箱。衣服未及準備,遇見大市買吧。”

  蘇秦點點頭沒有說話,卻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黃的脖子,良久沒有抬頭。大黃伸出長長的舌頭,不斷舔著蘇秦的臉頰,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終於,蘇秦站了起來,拍了拍蘇代蘇厲的肩膀,接過馬鞭韁繩便跳上了軺車,“啪!”的一個響鞭,便轔轔去了。“汪!汪汪!”大黃叫了起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諳啞。

  將近莊外,蘇秦不禁張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樹林,卻驚訝的停住了車馬——月光下的小樹林道口,依稀佇立著一個白色身影!剎那之間,蘇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怔怔的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的,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軺車前,將一個包袱放在了道中,無聲的跪了下去,連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飛一般的跑了……

  蘇秦懵了!他分明聽見了樹林中沉重的喘息與嗚咽,卻象釘在車上一般不能動彈。良久,蘇秦緩過神來跳下軺車,拿起了道中那個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個鮮紅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涼!心中一動,伸手輕撫,濕滑沾手,竟是血書大字!轟的一聲,蘇秦覺得熱血上湧,頹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蘇秦慢慢站了起來,將包袱放進車廂,對著樹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軺車去了。白色身影出了樹林,站在道口久久的佇立著。轔轔車聲漸去漸遠,樹林邊卻響起了幽幽的歌聲——

  燕燕于飛 差池其羽

  遠送於野  我心傷悲轔轔遠去 悠悠難歸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56 A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1-9-3 12:11 PM 編輯

第六章 風雲再起

二、奉陽君行詐蘇秦

  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還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濛濛,宮室湖泊樹林都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呼吸,便開始縱躍蹲伏的操練起來。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呢。”隨著年輕的聲音,一個青年走出了樹林。“雍兒麼?”趙肅侯一個跳躍回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年輕的趙雍穿著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腰胡靴,手中一柄彎月鬍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袖相比,顯得精幹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嘛。”

  “君父,胡人比我們快捷,大半與這衣著有關。”趙雍興奮的比劃著:“你看,這身胡服裡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們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袍大袖,裡外十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是肥義,沒錯兒!”趙雍目力極好,只一瞥便認準來人。“稟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稟報奉陽君了麼?”趙肅侯淡淡的問。

  “還沒有。臣請君上先行定奪。”肥義拱手一禮,便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肅侯面色陰沉的踱著圈子,卻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義將軍忠誠可嘉。”趙雍慷慨激昂:“軍國大計,理當國君決斷。”趙肅侯沒有理睬兒子,回頭對肥義道:“稟報奉陽君,聽候定奪。”

  “君上……”肥義看了看國君,終於沒有說話,大步轉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國亂人散,方才罷休麼?”趙雍面色漲紅,幾乎要喊起來。“住口!”趙肅侯一聲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聲道:“他統領大軍十餘年,又有上黨 封地二百里,兵強馬壯,財貨殷實,不忍又能如何?”“君父勿憂,我有辦法。”趙雍見父親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揮:“百步之內,斷無一人。君父無須擔心。”趙肅侯盯著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悠然一笑:“力道幾何?”

  “死士三百。”趙雍肅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長進了,啊。”

  “專諸刺僚,一身為公子光翻轉乾坤,況我三百死士?!”

  趙肅侯目光一閃,沉默良久,卻轉身徑自走了。趙雍略一思忖,便跟著父親進了晨霧濛濛的樹林。當肥義來到奉陽君府邸時,晨霧已經消散,府門外正是車水馬龍的當口。這奉陽君乃趙成侯的次子,趙肅侯的胞弟。趙成侯本有三個兒子,長子趙語,次子趙?,三子趙城。趙成侯對三個兒子都很器重,每有親出,便由長子留邯鄲監國,兩個小兒子隨軍征戰。時間一長,次子三子便成了軍中大將,趙語則時常執掌國政,順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趙成侯死後,次子趙?不服太子趙語,起兵奪權。趙語應對沉穩,聯合三弟趙城打敗了趙?,趙?便棄國逃亡到韓國去了。為了報答三弟,趙語將趙城封為奉陽君,封地擴大了兩倍。由於趙語不太熟悉軍事,趙國又多有征戰,趙城便兼了上將軍。幾次勝仗,趙城的威望權勢便漸漸膨脹了,趙城也漸漸的威風起來了。

  秦國奪取了晉陽,趙城領兵救援,卻差點兒做了秦軍俘虜。趙城惱羞成怒,便要起傾國之兵與秦軍決戰!趙肅侯這回卻出奇的固執,堅決不贊同與秦國硬拼。他當著全體大臣,將國君大印捧在手上說:“奉陽君若一意孤行,便請收下這傳國金印,趙語當即隱退山野。”趙城大為尷尬,竟硬是給悶了回去。

  從此後,這奉陽君卻更是橫行國中,不將趙肅侯放在眼裡。許多大臣不滿奉陽君的專橫氣焰,紛紛秘密上書,請趙肅侯“殺奉陽君以安趙氏”。趙肅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將丞相權力交給了奉陽君,請奉陽君“開府號令,總攝國政”。如此一來,趙國便幾乎成了奉陽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間門庭若市冠帶如雲,趙城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原先秘密上書的大臣眼看國君孱弱,也就順勢投奔到奉陽君門下,官位便紛紛晉升了。只有這個萬騎將軍肥義卻是落落寡和,該如何便如何,依舊時常找國君稟報軍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義也,稀客喲!”一個圓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紅亮亮的白髮老頭兒,眯縫著雙眼,滿臉堆笑的倚著門庭下的石柱,拉長聲調驚嘆著。肥義大步走上九級寬大的白玉台階,淡淡道:“李舍人,肥義要見奉陽君。”這個李舍人,本是奉陽君的門客家臣,當時一般統稱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隨奉陽君,很出過一些斡旋朝局的點子,自奉陽君得勢,便晉升了府邸總管。中原“三晉”魏趙韓同俗,都將總管稱為“家老”。近年以來,這李家老在邯鄲紅得發紫,大小官員無不敬畏三分,見面莫不打拱做禮連呼“家老大人”,還要眼疾手快的給門庭一口銅箱裡擱點兒金貴物事進去,否則,你便得處處難堪。肥義是趙國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陽君府邸的進門規矩,但卻公然直呼“家老大人”為“李舍人”,如何不教這位炙手可熱的李家老氣上心頭?雖則如此,李家老畢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禮笑道:“將軍乃國家幹城,自當要務在身。奉陽君正在竹林苑晨練,將軍請了。”肥義二話沒說,大袖一甩,徑自進府去了。

  奉陽君府邸已經由六進擴展為九進,府後還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謂竹林苑,卻是第三進國政堂東邊的一片竹木花草園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還養著一些珍禽異獸。奉陽君久在軍旅,晨練原是尋常,肥義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來。晨霧尚未消散,靜謐的竹林中忽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與細長的呻吟……肥義突然覺得異常,立即停住腳步,略微思忖,肥義對著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聲道:“萬騎將軍肥義,緊急晉見奉陽君,有軍國大事稟報。”

  但聞竹林中婆娑陣陣,傳來粗重嘶啞的呵斥:“大膽肥義!私窺禁園,可知罪麼?!”隨著話音,薄霧中轉出一個須發斑白威猛壯碩的漢子,渾身淌汗,竟只在腰間裹著一片斑斕虎皮,仿佛一個遠古獵人!

  “國家為上,臣不知罪。”肥義肅然拱手,低頭不看面前的奇異景觀。

  “哼哼,趙國唯你肥義忠臣了?啊!”赤身“獵人”大喝:“來人!將肥義革去官爵,貶黜雲中大營,罰做苦役!”霧氣繚繞中遙聞呼喝之聲,卻是李家老領著一班武士上來,立即將肥義奪冠去服綁縛起來。肥義竟沒有絲毫驚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聲,便被不由分說的押走了。流散的晨霧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一個帶劍軍吏匆匆走來:“啟稟奉陽君,洛陽蘇秦求見。”

  “蘇秦?蘇秦是誰?”問話的虎皮“獵人”已經變成了衣冠整肅的奉陽君。李家老笑道:“臣想起來了,此人就是幾年前說周說秦的那個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賜王車,還拒絕了秦國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時呢,只是,不知後來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陽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見!”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聲道:“容老臣探聽明白,以防背後黃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還是別有他圖?”

  “老臣明白。”圓圓的李家老一陣風似的隨著霧氣去了。

  邯鄲是蘇秦的第一個目標。

  方今天下,對秦國仇恨最深的莫過於魏楚趙韓四國。魏國是秦國的百年夙敵,楚國近年來受秦國欺侮最甚,韓國直接被秦國奪去了宜陽鐵山,趙國丟了晉陽之後,便成為眼下受秦國威懾最為嚴重的中原國家。要在反秦大計上做文章,就要從這四國之中選擇一個入手。蘇秦做了反覆權衡,魏國實力最強,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頹廢,想要他出頭挑起反秦重擔很難;楚國偏遠,素來對中原狐疑,雖可能成為反秦主力,但卻不適合做發起國;韓國太小,但有風吹草動都可能被秦國扼殺在搖籃。只有這個趙國,國力居中,民風剽悍善戰,在中原六大戰國中影響力僅僅次於魏齊兩國。更重要的是,趙國在列國衝突中素來敢作敢當,國策比較穩定;前代趙成侯與目下趙肅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於決斷權衡。凡此種種,都使蘇秦毫不猶豫的直奔了趙國。

  一路北上,蘇秦對趙國的朝局已經了若指掌,便決意先行說動奉陽君,然後晉見國君。聽說奉陽君有早起理政的習慣,他便趕在大清早前來晉見。一見那個圓呼呼滿臉堆笑的家老,蘇秦便知這是一個“人貓”,便很自然的向銅箱中丟進了三個有天子銘文的“洛陽王金”。家老立即對他肅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進去稟報了。

  過得片刻,家老滿臉堆笑的碎步出來:“先生,奉陽君緊急奉詔,進宮去了,特意轉告先生,請先生明日晚上前來賜教。老朽當真慚愧也。”“家老言重了。蘇秦明晚再來便是。”

  回到客寓,蘇秦思量今日所遇,覺得大有蹊蹺。權傾一國如奉陽君者,天下無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獨處園囿的嗜好,趙肅侯豈能不知?奉陽君緊急奉詔云云,肯定是託詞不見而已;然卻又“特意轉告”明晚“賜教”,又分明是想見他。一推一拉,僅僅是一種小權謀嗎?似乎是,又似乎不僅僅是。大挫重生,蘇秦已經對“順勢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對於權力場的波詭雲譎魚龍混雜也有了一種登高鳥瞰的心境。面對這剛烈專橫的奉陽君與柔膩陰險的“人貓”家老,蘇秦決意抱定一個主意,順勢而說,見機而做,絕不再糾纏於一國一邦。次日暮色時分,蘇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臉浸泡下見到了奉陽君。

  煌煌燈下,倆人都對對方打量了一番。蘇秦看到的,是一個與這豪華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壯黧黑的布衣村漢,兩隻眯縫的細長眼睛突然一睜,便會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陽君看到的,是一個從容沉穩的布衣士子,長髮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讓人莫測高深。“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說我,或可聽之。若言人間之事,本君盡知,無須多說。”剛剛坐定,奉陽君便怪誕冰冷,似乎要著意給蘇秦一個難堪。

  “以鬼之言見君,正是本意。” 蘇秦微微一笑。

  “噢?此話怎講?”

  “貴府人事已盡,唯鬼言可行也。”

  奉陽君突然一陣大笑:“好辯才!願聞鬼言。”

  “我來邯鄲,正逢日暮,城郭關閉,宿於田野樹林邊。夜半之時,忽聞田間土埂與林間木偶爭辯。土埂說:‘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泡壞我身,我卻仍然復歸土地,天晴便又成埂。土地不滅,我便永生。你卻是木頭,不是樹木之根,便是樹木之枝。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東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終。’請教奉陽君,土埂之言如何?”“先生以為如何?”奉陽君似覺有弦外之音,卻又一片茫然,便反問了一句。“土埂之言有理。”蘇秦直截了當的切入本題:“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譬如君者,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直如孤立之木,外雖枝繁葉茂,實卻危如累卵。若無真實功業,終將成漂流之木。”

  奉陽君眼光一閃,卻沒有說話,思忖有頃,擺手道:“先生請回館舍,明日再來吧。”蘇秦情知奉陽君木然煩亂,便拱手做別,徑自去了。

  奉陽君卻黑著臉倚在長案上發呆。蘇秦的話使他感到一絲不安,“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的確是權臣大忌,可是勢成騎虎,自己能退麼?聽這蘇秦話音,又似乎有轉危為安的妙策。可能麼?一介書生士子,能扭轉乾坤?正在思緒紛亂,一陣輕輕的腳步來到身邊。“敢問主君,蘇秦如何?”李家老的聲音殷切恭謹,讓奉陽君覺得舒坦。“你以為如何?”奉陽君臉上卻是威嚴持重。

  “臣有一問:蘇秦勸戒主君急流勇退,主君打算聽從麼?”

  “不能。”奉陽君猶豫片刻,還是吐出了這兩個字。

  “如此臣則可言。臣觀蘇秦談吐,其辯才博學皆過主君。此人入趙,所圖謀者終為自己功業,主君只是他建功立業的墊腳石罷了。惟其如此,此人將對主君大為不利。”

  “趕走蘇秦,開罪天下名士,誰還來投奔我門?”

  “主君勿憂。我有一計,可使蘇秦樂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賢之名。”

  “噢?說說看!”

  家老湊近,一番低語,奉陽君哈哈大笑。

  次日晚上,蘇秦悠然而來。奉陽君小宴款待,酒罷肅然求教。蘇秦格外真誠,剖析了奉陽君的危局,提出了一舉解脫危局的根本謀略——由奉陽君出面聯合六國抗秦,擁戴趙肅侯出任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真實功業,又不露痕跡的回歸臣子本職,如此奉陽君便可如土埂般永生。最後,蘇秦慷慨言志:“蘇秦本風塵布衣,不忍中原諸侯受強秦欺凌,願奮然助君以成大業,願君力輓狂瀾,做天下砥柱!赤子之心,願君明察。”

  奉陽君兩眼一直看著蘇秦,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起初,蘇秦只以為此人機謀深沉,自是江河直下滔滔不絕,說了一個時辰,奉陽君竟仍是正襟危坐,絲毫不為所動。蘇秦覺得蹊蹺,便停了話頭,端詳著奉陽君神情,等待他的發問。誰知奉陽君依舊木然端坐,竟是一言不發!“蘇秦告辭。”情知有異,蘇秦拱手一禮,徑自去了。

  “先生留步。”身後傳來沙沙柔柔的聲音,李家老輕步追了上來:“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蘇秦淡淡一笑:“敢問家老:昨日粗談,奉陽君尚且動容,今日精談,奉陽君卻木然無動於衷,其中緣故何在?”家老神秘的笑了笑,將蘇秦拉到道旁大樹下,先深深一個大躬,又幽幽一嘆:“先生機謀大,策劃高,我家主君才小量淺,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測之危,便請主君棉花塞耳,無聽談說。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大是驚愕,愣怔片刻,卻縱聲大笑起來:“奇也!奇也!當真大奇也!”待蘇秦笑聲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嘆:“雖則如此,先生遊歷諸侯,跋涉艱難,無非圖個錦衣玉食。老朽定然請求主君,資助先生以高車重金。老朽慚愧,慚愧!”

  “噢——?”蘇秦更加笑不可遏:“還有此等事?不聽我言,卻贈我錢?”“還請先生明日再來。老朽慚愧慚愧。”

  “好好好,我明日再來便是了。”

  “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覺得大是滑稽,想忍也忍不住滿腔笑意,竟是大笑著揚長去了。

  回到館舍,蘇秦竟忍不住大笑了半日,惹得鄰居客人伸頭探腦嘖嘖稱奇。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然則自春秋以來,如此塞耳使詐者,當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一篇精心構思的宏大說辭,竟做了聾瞽塞聽,當真的對牛彈琴!名士游說有如此滑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蘇秦一人耳!既遇如此滑稽偏狹之徒,何不順勢而下,成全了這個滑稽故事?

  次日午後,蘇秦如約前往,李家老肅然迎出請入。奉陽君在正廳隆重設宴,連說一番“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頂”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對著蘇秦使眼色。蘇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勢說了一通“水土不服,便欲歸去”云云,雖都是口不應心,竟也是其樂融融。酒宴之後,奉陽君“賜贈”了蘇秦許多貴重物事,除了黃金百鎰,軺車一輛,有三樣珍寶倒確實是蘇秦所沒有見過的:一是一顆明月珠,在幽暗中竟能光照丈許!二是白玉璧一隻,李家老特意叮囑說這是楚國的荊山璧,與和氏璧齊名呢。三是黑貂裘一領,能化雪於三尺之外。“老朽慚愧慚愧。”李家老指點交代完畢,畢恭畢敬的看著蘇秦,生怕生出意外。蘇秦卻大笑著接受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11 PM

第六章 風雲再起

三、燕山腳下的古老城堡

  一過易水,便是燕國地界。蘇秦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老國君病倒,薊城戒嚴了!這個消息使蘇秦生出了幾分莫名其妙的不安。燕文公在位已經二十九年,是中原戰國中以“明智”著稱的老君主。蘇秦離趙赴燕,就是想從這個明智的老國君身上打開目下的僵局,若燕文公突然病逝,一個國喪至少耽延數月,再加上新君往往要忙於理順朝局,一年內能不能見到新君都很難說。

  但蘇秦絲毫沒有改變目標的念頭,反倒是快馬加鞭,力圖早一天趕到薊城。北上燕國,蘇秦還有一個朦朧的夢,就是見到那個至今還在他心目中保持著幾分神秘的天子女官。蘇秦原本的打算是:說燕成功,就正式請求拜見國後,能得片時交談,他就了卻夙願了。當然,若說燕不成,這個夢想也就只有永遠的埋在心底了。可聽到燕文公病倒的消息後,蘇秦陡然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見到她!老國君病危,正是年青美麗的國後即將失勢的尷尬時期,官場宮廷最是冷酷,一旦失勢便有可能發生各種的危險。此時正是她獨木臨風之際,蘇秦既然知曉,自當義無返顧的助她一臂之力。晝夜兼程,古老的城堡終於遙遙在望了。時當盛夏日暮,雄偉的燕山橫亙在蔚藍的天際之間,山麓的城堡竟顯得那樣渺小。就在軺車向著山麓城堡疾馳的剎那之間,蘇秦突然感到了一陣涼爽!燠熱的空氣河流頓時消失,仿佛從蒸籠跳到了清涼的山溪,習習山風徐徐拂面,竟是涼爽宜人,當真與中原盛夏不可同日而語。

  古老的城堡果真是戒備森嚴,城外五六里便有馬隊巡視,喝令一切車輛走馬緩行,在城門外驗身後方可入城。蘇秦到達護城河前時,正逢閉關號角吹響。按照尋常規矩,閉關號角半個時辰內吹過三遍,便要懸起吊橋關閉城門,未入城者便要等到次日清晨開關。蘇秦已經驗身,便匆匆走馬,向吊橋而來。

  “大膽!找死你!”一聲呵斥,便見一個軍吏猛衝過來輓住馬韁,竟硬生生將軺車拉得倒退幾步。再看面前,吊橋正在軋軋啟動,湍急的卷浪河水就在面前翻滾!

  蘇秦一時懵懂,及至清醒過來,氣咻咻喊道:“一遍晚號就關城,豈有此理?”“咳!脾氣比我還大?”軍吏不禁噗嗤笑了:“你這先生從天上掉下來的?戒嚴半月了,早關晚開,不知道嗎你?沒淹死算你命大了,還喊?”

  蘇秦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哪,今晚不能進城了?”

  “今晚?”軍吏又氣又笑:“你就看著月亮做夢吧。”

  蘇秦頓時沮喪,坐到石墩上癡癡的盯著護城河湍急的流水發呆。眼看月亮爬上了山頭,蘇秦依然癡癡的坐著,想到自己事事不順,不禁一陣長長的嘆息。

  “哎?我都巡察幾圈了,你還在這兒守啊?”那個軍吏提著馬鞭走了過來,一番端詳,低聲笑道:“說說你入城原由,看我能不能想個法兒?”

  蘇秦精神一振,連忙拱手一禮:“我乃洛陽士子蘇秦,為燕公帶來重大消息。小哥若肯幫襯,我當為小哥請賞。”“與國事相干,有轉圜。隨我來!”軍士上馬,蘇秦上車,繞行到另一座城門前。軍吏揚鞭向城樓高喊:“東門尉聽了——,有洛陽士子與國事相干,請放入城——!”但聞城樓答話:“南門尉不必客氣。放吊橋——!”蘇秦拱手道:“將軍原是南門尉,蘇秦失敬。”軍吏大笑:“先生一言,我就做了將軍,痛快!”眼見吊橋軋軋放下,軍吏一拱手:“先生請。告辭。”蘇秦未及答話,軍吏已經飛馬去了。由於是單獨放行,東門尉沒有開啟正門,而讓蘇秦軺車從便門進入。蘇秦進得便門甕城,道謝之餘頗感好奇:“既是國事相干,為何東門可進?南門不可通融?”年輕的東門尉鄭重其事的拱手回答:“國師祈天,南門夜開,不利國君病體。”蘇秦不禁想笑,可看著東門尉一臉肅然,也連忙鄭重點頭:“上天佑燕,國君無恙。”

  正在此時,甕城 外軍士高喝:“國後車駕到——!”

  東門尉忙道:“先生稍等,國後車駕過去再出。”便疾步匆匆的走出了甕城。聽得“國後”二字,蘇秦的心一陣猛跳!是她麼?肯定是!國後能有幾個?從甕城幽暗的門洞看出去,一隊火把騎士當先,一片風燈侍女隨後,一輛華蓋軺車轔轔居中,車中端坐著一個女子,綠衣白紗,美麗肅穆……蘇秦一陣心跳,死死的抓住了車轅!“嘖嘖嘖!國後當真賢德,每日都要去太廟祈福。”

  “那是,國君痊愈,國後平安嘛!”

  “難說呢。真正平安,要天天祈福?”

  “噓——不許亂說!”東門尉低聲呵斥。

  車馬過完,蘇秦不待東門尉點頭,便跳上軺車轔轔出街。一陣疾馳,竟追上了國後車馬,尾隨到宮室街區,蘇秦軺車不能前行,只好看著那隊風燈侍女簇擁著華蓋軺車迤儷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宮殿群落裡。

  燕國自來貧弱,除了五六百年將宮室營造得很是氣派之外,商市民居都無法與變法之後的中原戰國相比。薊城國人居住的街區大都簡陋破舊,石板砌的房屋極多,偶有高房大屋,不是官署,便是外國商人開的客寓。月亮尚在山頭,城中已經是燈火寥落,行人稀少了。與鹹陽、大梁、臨淄的繁華夜市相比,薊城的夜晚的確是一片蕭瑟。加上燕山清風毫無暑氣,竟使人在盛夏的夜晚平添了幾分寒涼。蘇秦滿腹感慨,信馬由韁的在薊城轉悠,最後來到一家客寓門前,見風燈上大字赫然——洛燕居!店名兒很是雅致,一問之下,竟是洛陽商人開的,便欣然住了下來。蕭瑟夜晚竟有客人投宿,店中頓時一片欣然。片刻之間,店東便出來相見,卻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雖白髮蒼蒼,卻矍鑠健旺。幾句寒暄,老店東得知蘇秦乃故里客官,竟是倍覺親切,立即親設小宴為蘇秦洗塵。老人數十年未回過洛陽,殷殷請蘇秦詳說洛陽變化。及至聽蘇秦說了一番,老人卻感慨唏噓:“赫赫王城,今不如昔,我輩愧對祖先了。”

  “敢問老人家,可是老周王族?”蘇秦知道,洛陽國人大抵都是周室部族。除了蘇家這樣的殷商後裔,經商之人極少。老人顯然不是殷商後裔的那種商人,倒很有可能是因某種變故逃離洛陽的王族子弟。

  老人卻是沉默不語,良久,慨然一嘆:“洛陽薊城,俱都式微,周人氣運盡了。”“燕為大國,如何式微?願聞前輩教誨。”蘇秦很想聽燕國目下情勢,連忙恭敬請教。“先生當知,燕國乃周武王始封,召公奭為開國君主。目下,這燕國便是天下唯一的姬姓諸侯了。若燕國氣象振興,周人或可有望。然燕國也是唯知安樂,不思振興,已被趙國齊國擠到了邊陲一隅,尚不知危難。國君病體懨懨,太子虎視眈眈,臣子惶惶不可終日,偌大薊城,竟無一中流砥柱……當真是一言難盡也。”

  蘇秦驚訝的看著老人,更加相信老人絕非尋常商人,思忖問道:“方才入城,見國後為國君祈福而歸,人皆贊頌。前輩以為如何?”“洛陽唯此奇女子,惜乎埋沒燕山了。”老人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國後本是王族公主,大義高才,自請嫁燕,欲助王族諸侯崛起,使周人重生。可入燕以來,國後多方求賢不成,反與權臣扞格,竟至一籌莫展。燕公病倒,國後更是舉步唯艱了。國人唯知其賢,不知其難也。說到底,還是天不佑周人啊。”

  蘇秦心頭一陣發熱,不禁脫口而出:“前輩可是國後同支?”

  老人默然良久:“先生何有此問?”

  “煩請前輩告知國後,洛陽蘇秦入燕。”

  老人看看蘇秦,默默點頭,竟是什麼也沒有問。

  蘇秦一夜難眠,心中閃過與燕姬兩次不期而遇的情景,許多疑惑頓時明白,許多疑惑又叢生心頭。燕姬不是尋常的女官,竟然是王族公主,這是他始終沒有料到的。作為公主,自請嫁燕救周,更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在他心目中,一個天子女官嫁給諸侯國君,無論命運如何,都是無奈的悲涼的。那個綠衣白紗的美麗身影,其所以深深烙在他的心頭,不能說與他深深的為之扼腕無關。現下想來,燕姬原是自己走上祭壇,要以自己的毀滅來拯救衰落的王室部族的。一個女子有如此超乎尋常的情懷,確實令蘇秦怦然心動!春秋戰國多慷慨悲壯之士,蘇秦如同任何一個名士一樣,對那些孤忠苦憤的英雄,無不抱有深深的敬意。如今,一個隱藏在古老宮墻裡的女子,竟然就是這樣一個孤忠苦憤的名士女傑,豈能不讓他感慨萬千?如此說來,當初在函谷關巧遇,燕姬請他入燕,當是她有意求賢了?可為什麼只是那麼輕輕一問,甚至連正面的請求都沒有呢?敬重他的選擇麼?為何她沒有將他當做一個有用賢士那樣不惜一切手段的爭取甚至強迫過來?驚鴻一瞥,任君而去,這是一個興邦才女的作為麼?也許,只有一種理由能夠解釋……可是,蘇秦不願意那樣去想——那只是虛無縹緲的幻象,只是殘存在自己心底的依稀舊夢。次日,蘇秦還是到宮室去了。宮廷多詭譎,不管外面如何傳聞,總是要親自嘗試一下才塌實。誰知他尚未報名求見,就被宮門將軍正色擋回:“國君有疾,朝野皆知,如何能見中原士子?若有國事,請到太子府處置。”無可奈何,蘇秦怏怏回了洛燕居,思忖一番,便開始埋首開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說燕策》綱目。他相信,無分遲早,衰頹的燕國總是需要他的。賢者守時,他就要等待這個機會。日暮時分,店僕送來燕國名吃胡羊蔥餅,蘇秦胡亂吃了兩塊,便又埋首燈下了。“■■■”,隨著輕輕的敲門聲,房門便無聲的開了,一個面垂黑紗的白衣人已經站到了屋中。蘇秦絲毫沒有覺察,猶自埋首燈下。“季子別來無恙?”白衣人輕輕的聲音。

  蘇秦驀然回首,驚愕間心頭電閃:“你?你?是……”卻終是沒有說出。“季子,你?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白衣人聲音有些顫抖,說著便摘掉黑紗,脫去長大的士子白衣,一個秀髮如雲綠裙白紗的美麗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燕姬……實在沒有想到。”蘇秦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別動,我看看。”燕姬將蘇秦扳到燈下亮處,端詳有頃,竟是淚光熒熒。蘇秦心念一閃,肅然躬身:“國後,蘇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鑒諒。”燕姬眼波一閃,釋然笑道:“季子請坐吧,能說說為何選擇了燕國麼?”“我有改變天下格局之長策,需要從燕國迂迴入手。”說到正事,蘇秦頓時坦然。“燕國只是棋子?”

  “不,首要便為燕國謀利。不安定燕國,何顯長策?”

  燕姬靜靜的看著蘇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沒有看錯。可當年在函谷關,我沒有強拉你來燕國,知道原由麼?”蘇秦略一思忖:“國後,你知道蘇秦當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擔當大任。”燕姬嘆息了一聲,搖搖頭:“我沒有那樣的遠見……季子,聽聽我的心裡話吧,我們都不要欺瞞自己了。洛陽王城初識君,便知君為天下英傑。燕姬固想輓回王族危難,心中也自知難為。周室衰微,根在久遠,時勢已過,滅亡難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誰曾見過萬世不朽的王室王族?燕姬身為王族之後,自當為王族之苟延殘喘盡孤憤之力。這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幽幽窮途,燕姬不想將一個天下英才拉著殉葬。你看中強國,要在那裡實現輝煌的功業,燕姬心裡很是清楚。鯤鵬展翼九萬里,燕姬豈忍將你當做蓬間雀?憑心而論,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隨君去了……”

  “燕姬!”

  “季子……”燕姬走了過來,輕輕抱住了蘇秦,低聲道:“日後有時間呢。”蘇秦有些恍惚起來。本來他已經拿定主意,若能得見,只和燕姬說國事。自從他聽說燕姬是王族公主後,這個主意更堅定了。他覺得自己很清醒,一個自覺為沒落王族獻身的女才士,絕不會為了一個朦朧的夢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糾葛之中,與其後患難料,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發生。可是,燕姬的一番傾訴,竟然就如此輕易的模糊了自己的稜角?如此輕易的打碎了自己的堅壁?無論自己內心如何吶喊著“豈有此理”,他都無法抗拒那輕柔的抱吻。剎那之間,蘇秦竟然覺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對自己的自製力是毫不懷疑的!多少次,他都滿懷憐惜的準備抱起妻子,與她完成敦倫大典,可最後都因為內心自責“虛情”而退卻了。蘇秦因此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遠不會陷入私情糾葛的。從來不隱晦麗人嗜好的張儀,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可也由衷的稱讚“蘇兄心如鐵石,堪當大任也。”今日是怎麼了?鐵石之心如何瞬間就消於無形?

  “季子,不要自責。”燕姬悠然一笑:“你對自己總是苛求過甚。情理人欲,與天地大道相合,有何慚愧?”說也奇怪,燕姬幾句話,蘇秦便頓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蘇秦還是學未到家,慚愧。”燕姬不禁笑道:“噫?你如何與奉陽君那個家老一轍?”蘇秦驚訝道:“奇!你如何知道那個‘慚愧’家老的?”

  “日前,奉陽君派家老率領三名趙國太醫,前來為燕公治病。”

  “燕公接受麼?”蘇秦驀然心動。

  “燕趙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國正在艱難,又不好開罪趙國。”

  “燕姬,”蘇秦肅然道:“我可化解燕趙糾葛,只不知燕公是否還清醒?”燕姬沒有絲毫驚訝,淒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著燕趙仇隙而來。否則,燕國也真是沒有價值。”“燕姬……”

  “季子,燕公沒有大病,三日內你便可以見他。”

  “沒有病?”蘇秦雖然驚愕,卻也立即感到一陣輕鬆:“宮闈深邃,又是一奇也。”燕姬嫣然一笑:“日後你會知道的。季子,我得走了。”

  “這就走?”蘇秦很驚訝,想到函谷關競夜暢談,他顯然感到意外。

  “等我消息。”燕姬匆匆說了一句,便迅速的穿上白衣戴上黑紗,沒等蘇秦說話便帶上門出去了。蘇秦怔怔的站著,覺得象一場夢。發了一會兒呆,蘇秦漫步來到洛燕居後園,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風涼爽,碧藍的夜空星斗滿天。啊,天帝之車北斗星已經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餘六星竟是那樣混沌不清 ;尤其是居於樞要的鬥魁四星,竟是暗淡昏黃。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川所在!雖然天象難測,蘇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許應了“象由心生”這句老話,今晚這北斗星象蘇秦卻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獨明而六星昏暗,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勢麼?蘇秦啊蘇秦,你要改變這種天下格局,卻是談何容易?燕國之行看來氣運不錯,能不能做成一個有氣勢的開端,還得看自己的作為;以燕姬的身份與神秘降臨來看,她是無法對燕公正面提及自己的,她所能提供的只是機會與條件,能否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歸根結底還要靠自己的真實謀劃。心念及此,蘇秦反倒覺得塌實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薦舉力保而任職燕國,那在他是無法接受的。莫說燕姬是紅顏名士,即或燕姬是須眉豪傑,他也照樣無法接受。蘇秦出山,永遠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獨特的智慧與才華,打開一條獨特的功業大道,非如此,蘇秦枉修縱橫之學十二年!

  天將拂曉,蘇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雖是輕鬆,卻也疲憊不堪,於是倒頭便睡。一覺醒來,竟已是午後日斜。梳洗一畢,自覺神清氣爽,看見書案上擺著一盤鬆軟酥香的胡餅與一壺溫熱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陣,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愜意中正待起身,眼角余光忽然瞄見一支竹簡孤零零的擺在書案中央!

  蘇秦目力不濟,連忙拿過竹簡近看,頓見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進宮!

  太陽一落下燕山,薊城便是一片暮色了。

  燕文公覺得自己老了,一個顯著的感覺便是心緒特別煩躁,憂心的事兒連綿不斷:秦國剛奪了趙國晉陽,捎帶搶去了燕國兩座小城;還未及反應,北邊胡人便有數萬騎兵搶掠騷擾;剛一出兵,西南邊中山國便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銷聲匿跡;正欲報復,東南邊齊國漁民又是大規模爭奪湖泊水面。這些事兒還只算麻煩,最嚴重的是趙國這個老冤家正在邊境集結重兵,準備尋釁攻燕!百思無計,燕文公便與國後秘商,決定稱病誘敵,同時秘密集結兵力,要一舉解決趙國威脅。

  誰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傳出,太子竟想入非非,密謀發動宮變提早奪權!燕文公覺察後氣惱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國後燕姬斡旋折衝,說服太子負荊請罪,又說服燕文公隱忍不發,燕國大局還真要崩潰了。期間,趙國奉陽君狐疑不定,竟假惺惺派來太醫“救治燕公”,燕文公只好壓下了太子事端,將計就計的認真病了起來。

  暮色降臨,燕文公覺得憋悶,吩咐內侍將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內侍退去,他便坐了起來,在清涼的晚風中沿著湖邊漫步。走得一段,便見兩盞風燈從對面悠悠而來。燕文公知道,那一定是國後,別人到不了這裡,包括太子。“國公,如何一個人出來走動了?”老遠便傳來燕姬關切的聲音。

  “你呀,當真了?”燕文公對年青美麗的妻子幾年來的作為很是信服,見面便高興。燕姬上來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嘛。來,慢慢走,到亭下坐坐吧。”這是一座寬敞的茅亭,腳下綠草如茵,背後竹林婆娑,面前波光粼粼,周遭晚風習習,加之燕山涼爽,夜無蚊蟲,倒真是湖邊一塊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鋪好竹席置好靠枕,便扶著老國君舒適的斜倚石榻,然後吩咐侍女推來酒食車,說她要在湖邊與國公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國公啊,我方才從太廟歸來,在宮門遇見一個求見士子。”

  “又覺是個人才?”燕文公不經意的笑著。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沒留意,只是在暗處聽他與宮門尉爭辯,方知他是洛陽名士蘇秦。國公可知此人?”“蘇秦?噢——,莫非是幾年前,名振一時的鬼谷子高足?”

  “對呀,是他。他說‘燕有大疾,我有長策。攔蘇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喚來宮門尉,安頓他在宮門等候,又連忙趕來稟報國公。”燕文公默然有頃,高聲吩咐:“來人!立即帶蘇秦從秘道入宮,在此晉見。”“遵命。”竹林邊老內侍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燕文公遙見一人隨著老內侍飄飄而來,月光下,但見來者散髮大袖,步態灑脫,內心便先暗自讚賞。及至稍近,已能看清來者的服色是洛陽周人特有的深紅,燕文公更是平添了幾分親切,覺得在如此月夜清風中與一個來自故國的名士相見,縱無奇策,也是快事一樁。“洛陽蘇秦,參見燕公。”

  “先生請入座。”燕文公欠身作為還禮:“本公稍有不適,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禮待之,尚請先生包涵。來人,上酒,為先生洗塵。”幾年苦修,蘇秦目力本已減弱,但眼下竟毫無朦朧之感,只覺天上一輪明月,地上碧水綠草,雖無風燈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國君,蘇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須發斑白,乾瘦細長,晶亮的眼光與喘息的聲氣大是不相符合。“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趙酒如何?”燕文公微笑舉爵,卻只是輕輕呷了一口。蘇秦舉爵一飲而盡,置爵品咂:“肅殺甘冽,寒涼猶過趙酒。”

  “好!老國人畢竟有品味。”燕文公大笑:“可笑趙人,竟笑我燕人不善釀酒也。”“釀得好酒,又能如何?”

  “先生差矣。”燕文公很興奮的把玩著酒爵:“酒乃宮室精華,無五百年王族生涯,不足以領略王酒奧秘。譬如《大雅》國樂,若非廟堂貴胄,豈能品得其中神韻?趙人暴發立國,粗俗鄙陋,竟以蠻辣趙酒風行於天下,豈不令人齒冷?”“燕公博聞,可知天下貴胄,品味第一者何人?”蘇秦悠然笑問。

  “噢?聞所未聞,何人堪稱‘貴胄品味第一’?”

  “魏國公子卬。”

  “啊,公子卬?”燕文公大笑:“聲色犬馬之徒也,談何貴胄品味?”

  “燕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蘇秦笑道:“所謂聲色犬馬之徒,乃此人敗國,天下指控之辭。究其衣食住行、鑒賞交遊、宮室建造、狩獵行樂而言,公子卬天下第一貴胄也。梁惠王 尚自愧弗如,何況他人乎?此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帶兵出征與商鞅爭奪河西,尚且要從千里之外的安邑洞香春飛馬定食;逢春必循古風,踏青和歌,與民間少女篝火相偎;行獵必駕戰車、帶獵犬、攜鷹隼,祭天地而後殺生;每飲宴必有各等級銅爵千尊以上,使每人爵位席次絲毫不差;每奏樂必《大雅》《小雅》,樂師有差,必能立即校正;每入王宮遇梁惠王狎昵美姬,視而不見,談笑自若;收藏古劍,品嘗美酒,鑒賞婦人,更是精到之極。不瞞燕公,蘇秦不善飲酒,對老燕酒之品評,正是公子卬判詞也。”“先生似有言外之音?”燕文公聽得仔細,卻覺得哪裡擰勁兒。

  “一國之君,唯重王族血統,必墜青雲之志。處處在維護貴胄品味上與鄰國角力,縱然事事尊貴,亦徒有虛榮也。”蘇秦素來莊重,此一番話竟是直責燕文公。

  “先生言如藥石,願聞教誨。”燕文公竟肅然坐起,拱手一禮。

  “戰國以來,天下大爭,唯以實力為根本。然燕國卻百餘年幾無拓展,頹勢如年邁老翁。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天下無過燕國也。此中根本,皆在公族虛榮之心,若瞽若聾,閉目塞聽,不思整肅實力,不思邦交周旋。若非燕國地處偏遠,早成衛、宋之二流邦國也,何能立身戰國之世?”

  燕文公粗重的嘆息:“先生痛下針砭,亦當有藥石長策。”

  “強燕長策有八字:內在變法,外在合縱。”蘇秦清晰果斷。

  燕文公眼睛驟然一亮:“請先生詳加拆解。”

  “強國根本在變法,已經成天下公理,無須多言。然變法需要邦國安定,無得外患,否則不可能全力變法。目下燕國危難在外,得外事為先,邦交為重。而燕國外患,須得從天下大勢出發,一體解決,方為長遠之策。如今天下大勢之根本,在於強秦東出,威脅山東。尤其秦國占領晉陽之後,對燕國威脅也迫在眉睫。惟其如此,燕國解決外患,立足點也是八個字——修好趙國,合縱抗秦!”蘇秦一揮手,又江河直下:“燕與趙多年交惡,此為燕國大謬也。趙國在西南,如大山屏障一般,非但為燕國擋住了當年魏國霸主的兵鋒,而且為燕國擋住了今日秦國的兵鋒。趙國處四戰之地,國人悍勇善戰,兵勢強過燕國多矣。趙若攻燕,一日便能越過易水,而直抵薊城!若非中原亂象多有掣肘,趙國兵禍早已湮滅燕國了。當此情勢,燕國本當與趙國結盟修好,然燕國卻屢屢在趙國有外戰時襲擊趙國,以致仇隙日深,終致趙國決心發動滅燕大戰。究其竟,實屬燕國長期失誤所致。一舉安趙,燕國外患便消弭大半,燕國之聲望地位便立可奠定。此為修好趙國。”“合縱抗秦呢?”

  “秦為虎狼,已對山東構成滅國之患。然山東列國猶不自知,一味的相互攻伐,陷入一片亂象。長此以往,不消十餘年,秦必逐一吞併中原!此情此景,絕非危言聳聽。當此之時,中原列國本當結盟同體,形成山東一體合縱之大格局。若得如此,強國並存,天下安寧。惜乎無人登高一呼,連接天下。若燕公能做發軔之舉,燕國縱不是盟主,亦當成為堂堂大國!其時外患熄滅,境內安定,再行變法,燕國何愁不強?王族何愁不興?此為合縱抗秦也。”

  “好!”燕文公聽得血脈賁張,竟霍然站了起來:“先生真長策,燕人舉國從之!”說完,竟是深深一躬。“原是燕公賢明。”蘇秦連忙扶住燕文公。

  “天佑燕國,賜我大才。”燕文公滿面紅光,興奮的對天一拜,又轉身看著蘇秦:“從明日起,先生便是燕國丞相,安趙合縱!”“不妥。”蘇秦冷靜的搖搖頭:“安趙合縱,臣唯以特使之身可也。驟然大位,反使燕公與臣皆有諸多不便。”燕文公驚訝了,思忖有頃,猛然拉住了蘇秦的雙手:“成功之時,卿必是丞相!”

  次日,燕文公詔告病愈理事,首先召太子並樞要大臣與蘇秦會商國政。蘇秦對強燕大計做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陳述解說,竟意外的獲得了權臣們的一致贊同。燕文公更是高興,立即下詔:特封蘇秦為武信君,職任燕公全權特使,赴趙結盟合縱。權臣們見蘇秦雖然高爵,卻並無實職,自然異口同聲的贊同,紛紛提議重賜蘇秦,以壯行色。燕文公便當殿賜了蘇秦六進府邸一座、黃金千鎰 、絹帛三百匹、駕車名馬四匹、護衛騎士百人並一應旗號儀仗。

  舉殿皆大歡喜,燕國君臣期待著一舉擺脫困守燕山的尷尬險境。蘇秦請準了三日準備時間。他並不想在合縱功成之前搬入那座府邸,卻依舊住在洛燕居,只是在府邸去了一日,料理了出使的所有文書、印信,確定了兩名隨行文吏。事畢當晚,蘇秦策馬南門,找見了那個南門尉。“哎呀先生,那天進城順當麼?”南門尉很是高興。

  “兄弟,可願隨我建功立業,掙個爵位?”蘇秦開門見山。

  南門尉困惑的笑了:“末將一介武夫,但不知派何用場?”

  “做我的護衛副使如何?”

  “護衛副使?”南門尉驚訝了:“先生做了公使?”

  蘇秦點點頭:“官兒不大,願意去麼?”

  南門尉慨然拱手:“末將荊燕願追隨先生!只不過……不敢當兄弟稱呼。”蘇秦大笑:“好個荊燕,解我急難,成我大事,雖兄弟不能報也,何愧之有?”“大哥在上,受兄弟一拜!”南門尉荊燕慷慨激奮,納頭便拜。

  蘇秦連忙扶住:“荊燕兄弟,半個時辰後你到薊城將軍府交割,明日卯時到武信君府便了。”說完便飛馬去了。回到洛燕居已是初更,蘇秦用過晚飯便閉門沉思,究竟該不該見燕姬一面?她方便不方便?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想了半日,竟是一件事也想不清楚。正在暗自煩亂,門卻無聲的開了。蘇秦剛一回頭,便見一件白色物事凌空筆直飛來!他大驚跳開,那件物事卻輕飄飄的落在書案正中,竟是毫無聲息。一打量,卻是摺疊緊湊的一方白絹。蘇秦不禁啞然失笑,隱約已經明白,拿起白絹打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盟約結成,當回燕國,以燕為本,可保無恙。

  夜靜更深,明月臨窗,蘇秦怔怔的站著,心緒飛得很遠很遠。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12 PM

第六章 風雲再起

四、明大義兮真豪傑

  燕國使團大張旗鼓的出發了,薊城國人幾乎是傾城而出,夾道歡呼。

  多少年來,燕國朝野都沒有如此舒心過。一次特使出行,竟使君臣國人如過年節如迎大賓,似乎確實有些小題大做了。但蘇秦卻明白其中原由,他從夾道國人明朗真誠的笑臉上看到了渴望災難消弭的激動興奮,從朝臣們鄭重其事的恭敬中看到了他們為燕國能夠發動一次正義結盟而生出的驕傲!幾百年了,燕國人從來以“周天子王族諸侯”驕傲,以西周時代“靖北大國”的功勛驕傲。就是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燕國北抗胡族,也是備受天下敬重的邦國。可進入戰國以來,燕國的光環消失了,外出燕人在列國再也不是受人敬重的大邦國人了,困守一隅,連中山狼這樣的蠻邦都敢挑釁燕國,燕國朝野如何不感到窩火?多少年來,燕國與趙國、齊國其所以錙珠必較,為的就是維持那點兒可憐的面子,守住那點兒脆弱的尊嚴。蘇秦一策點化,使燕國豁然開朗——燕國可以消弭兵災!燕國可以高舉抗暴安天下的正義大旗,成為力行天道的大國!燕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王族子民的胸懷立即顯現了出來,古老周人對敬重功臣的傳統情懷,也淋漓盡致的湧現出來,如何能不感激這位來自洛陽王畿的天賜大才?

  軺車轔轔,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蘇秦肅穆莊重,心頭卻反覆閃過白絹上的大字:“以燕為本,可保無恙”!古老疲弱的燕國啊,誰能想到,你竟然會成為第一個接納合縱長策的國家?

  十里郊亭,燕文公為蘇秦餞行:“蘇卿謹記,成與不成,速回薊城。”

  蘇秦慨然舉爵:“受燕重托,忠燕之事,蘇秦決然不辱使命!”

  綠衣白紗的國後燕姬走到百人騎隊面前,親自從內侍手中抱過酒壇,一碗一碗的斟滿了整齊排列在騎士們面前的大碗,然後舉起一碗老燕酒:“燕山壯士們:燕國安危在武信君,武信君安危在你等。身為國後,為了燕國存亡,為了武信君平安,我敬壯士們一爵!”說完一飲而盡,躬身殷殷拜倒。肅然列隊的騎士們熱血沸騰了,全體唰的跪倒!荊燕拔劍高喝:“歃血——!”百名騎士齊刷刷拔劍向掌中一勒,大手一伸,鮮血便滴入了每個陶碗。

  荊燕舉起血酒,激昂立誓:“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後,不負武信君!”“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後,不負武信君!”百名騎士舉碗汩汩飲盡,一齊將碗摔碎!驟然之間,蘇秦熱淚盈眶。藉著向燕文公躬身告別,他大袖一揮,遮住了自己的淚眼,轉身下令:“起行!”便跳上軺車轔轔去了。

  當蘇秦車隊到達易水河畔時,接到探馬急報:趙國發生宮變,奉陽君府邸被圍困!大權在握的奉陽君根本沒有覺察到危險在臨近,更沒有想到,這種危險竟是由被他貶黜邊地的肥義引出的。肥義原本就是與草原匈奴作戰的將軍,罰他到邊軍中做苦役,恰恰使他如魚得水,不久便生出了事端。

  趙國大軍素來有步騎兩大山頭:步軍以奉陽君一族的封地為成長根基,主要駐守趙國南部,對中原作戰;騎兵以國君嫡系一族的封地為根基,主要駐守雁門、雲中、九原等隘口要塞,對匈奴作戰。那時,陰山草原尚在匈奴(胡人)之手,燕、秦、趙三國均受到匈奴游騎的很大威脅。趙國北部邊境恰恰又與匈奴部族正面接壤,地域最廣闊,所受威脅最大。直至戰國中期,趙國邊患始終是匈奴大於中原。正因為如此,北邊的騎兵一直是趙國的主力大軍,但卻很少開進中原作戰。中原列國其所以經常占趙國便宜,卻又對趙國畏懼三分,顧忌的也就是這支騎兵大軍。趙國其所以屢敗於中原而篤定以“強趙”自居,倚仗的也是這支等閒不動的鎖邊力量。趙肅侯眼光深遠,將太子趙雍派到北邊錘煉,為的就是掌控這支主力大軍。這趙雍恰恰便是一個膽識過人的青年英雄,與肥義竟是一見如故,成了忘年至交。其時,肥義正是北邊騎兵的名將之一,深沉而有機謀,在軍中很有根基。趙雍便將肥義薦舉給父親,趙肅侯立即調肥義入朝,做了官小權大的兵庫司馬,掌管全軍兵器配給。這兵庫司馬隸屬國尉,而國尉府歷來都是武職文事,奉陽君不屑掌管,便給了國君面子,由著他去任命。肥義秉承國君叮囑,凡奉陽君調撥兵器,不駁不擋,只是及時稟報國君便了。如此兩三年中,倒是相安無事。這次偏偏的遇上“人貓”李家老要捉弄肥義,使肥義去碰奉陽君的清晨大忌,引得奉陽君惱羞成怒,竟當場將肥義重貶治罪!奉陽君聽“人貓”家老一番解說,自感借此拔了一顆鐵釘子,高興得連呼快哉快哉!正在奉陽君府邸彈冠相慶之際,大禍突然降臨——兩千精兵從天而降,包圍了府邸!原來,肥義權衡朝局,決意發動宮變。便藉著屈辱難耐為由,通聯軍中密友歃血為盟,立誓殺回邯鄲為肥義復仇。大事底定,肥義又與趙雍秘密聯絡,一拍即合,於是便率兩千精騎星夜南下,在邯鄲城外的山谷隱蔽三日,換裝散流入城,重新秘密集結,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突然包圍了奉陽君府邸。

  奉陽君大怒,親自率領府中二百名甲士衝殺突圍。可血戰兩個時辰,二百名甲士全部戰死,也沒能邁出前院一步。絕望之下,奉陽君手刃全家老小十餘口,長聲嘶吼:“趙語,我何負於你?出此毒手——!”憤怒剖腹,人已氣絕,兀自腹中插劍,跪立血泊之中!肥義冷笑著一劍砍倒奉陽君屍體,喝令搜查李家老。原來這隻“人貓”被血戰嚇得魂飛膽裂,竟軟倒在茅廁裡,被押到肥義面前時尚禁不住屁滾尿流。肥義嘿嘿嘿笑了幾聲:“如此膩歪小人,當真令人噁心!”劍光一閃,李家老雪白的肥頭已經飛出了丈外。突變發生,趙肅侯尚蒙在鼓中,及至得報,大剿殺已經完畢。趙肅侯迫於無奈,只好出面收拾殘局:立即賜肥義兵符,令其調兵封鎖邯鄲外要塞隘口;又命太子趙雍鎮守邯鄲,同時派出快馬特使,急召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將吏還都。趙肅侯自己則緊急召集文武百官,宣布奉陽君謀逆大罪,立即晉升了一批新貴,當殿剝奪了奉陽君親信將領的全部兵權。

  一番緊急折騰,邯鄲總算沒有大亂。這時,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勢力也全部回到了邯鄲。趙肅侯下詔:除官升爵——每人爵升兩級,實職全部免除,封地變為虛封(只收賦稅而無治權)。至此,趙國局面才算大體穩定了下來。但從此以後,趙國的邊地將領便在政局中開始擁有極為特殊的地位,致使軍人宮變成為趙國無窮的後患。

  大局方定,探馬急報:燕國武信君蘇秦出使趙國,已到邯鄲城外。

  “燕國特使?”趙肅侯冷笑:“老朽一個,又來使詭計?不見!”

  “父侯且慢。”趙雍上前低聲耳語了一陣。

  趙肅侯思忖點頭:“也好,那你去迎接他便了。”

  倏忽之間,蘇秦又來到了邯鄲,然則今非昔比,心中不禁感慨萬分。

  太子趙雍親自在北門外隆重迎接,將蘇秦護送到驛館住好,趙雍尚無離去之意。蘇秦已知邯鄲宮變情形,對這位威猛厚重的太子頗有好感,也知他對趙侯大有影響,便誠懇相邀飲茶清談。趙雍爽快,竟是一口答應,倆人便在驛館庭院的竹林茅亭下品起茶來。“武夫好酒,我只覺這茶太得清苦了。”趙雍呷了一口笑道。

  “太子不聞《詩》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蘇秦悠然一笑:“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聞於魯周公。那時侯,酒還在井裡呢。”。“酒如烈火,茶若柔水,可象趙燕兩國?”趙雍頗為神秘的笑著。

  “此火此水,本源同一。若無甘泉,酒茶皆空。” 蘇秦應聲便答。

  “先生好機變!佩服。”趙雍不禁肅然,俄而微笑低聲:“聞奉陽君家老與閣下交好,可有此事?”蘇秦大笑一陣:“此等人貓,想不到竟被奉陽君當做心腹,當真天殺也。”見趙雍欲言又止的樣子,蘇秦心中一動道:“太子,奉陽君一脈在燕國多有勢力,與遼東燕人淵源頗深。我在得知邯鄲事變後,已經快馬知會燕公,對奉陽君勢力多方監視,務使對趙國無擾。”“先生周詳,父侯定然高興。”趙雍顯然輕鬆了許多:“恕我直言,燕國慣於騷擾趙國,盡做偷雞摸狗勾當,趙國朝野不勝其煩。然則說到底,趙國也無力全吞了燕國。趙國為中原扛著匈奴這座大山,中原列國還要趁機挖我墻角,趙國壓力太大了。否則,趙國早對燕國算總賬了。趙雍心中無底:燕國雖然聽從先生,然則究竟能否改弦更張,從此停止偷襲?”“能。”蘇秦坦然堅定:“太子所疑自有道理。蘇秦原本也覺得燕國怪誕乖戾,入燕體察,方知燕國公室虛榮過甚,常以錙珠偷襲之利,維持貴胄尊嚴。今燕公悔悟,已明燕國利害之根本,和趙也得朝野擁戴,何能舊病復發做市井行徑?”“好!要的就是這句話!”趙雍爽朗大笑:“先生且歇息半日,靜候佳音便了。”說完拱手一禮,便匆匆去了。蘇秦望著遠去的赳赳身影,不禁感慨讚嘆:“天生趙雍,趙國當興也!”次日清晨,荊燕匆匆來報:“國君特使來迎,車馬已到館門!”

  蘇秦以為是趙雍親來,連忙迎出館門,卻見軺車下來一個絕然不過十八歲的少年,紅衣玉冠,面目清朗,一股勃勃英氣!蘇秦稍有愣怔,少年已經雙手捧著一卷竹簡深深躬下:“公子趙勝奉君命前來,恭迎武信君入宮。”雖然兩句話,卻是聲音朗朗輕重有致,大是清新。“此兒少年加冠,又一個弱冠英才!” 蘇秦心頭一閃,便接過少年手中的國君詔書展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特命公子勝為特使,迎燕國武信君來落雁台會商,趙侯即日。”方未合卷,但聞馬蹄沓沓,荊燕已經領著百人騎隊將蘇秦的軺車駕了過來。“荊燕,就你隨我前往便了,護衛騎隊撤回。”蘇秦想的是要凸現對趙國的信任。荊燕尚在猶豫,公子趙勝拱手朗聲道:“國君有命,武信君可帶全部護衛入宮。”“既然如此,公子請。”蘇秦心中頓時一熱,也不想反覆推託。

  “武信君請。”公子趙勝恭敬還禮,且上前將蘇秦輕輕一扶上車,待蘇秦坐定,趙勝拱手道:“請馭手下車,趙勝為武信君駕車。”荊燕目光一閃,就要制止。這個馭手是萬里挑一的駕車劍術兩精通的奇才,而且是國後燕姬親自交到荊燕手中的,如何能輕易換了?燕趙世仇,誰敢掉以輕心?那知尚未開口,卻見蘇秦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正可領略公子車技了。”馭手看看荊燕,荊燕一擺手,馭手身形未動便已躍起飛出,落在兩丈外的一匹備用戰馬身上!

  “好!燕國有此奇士,當讓我的幾個門客也見識一番。”公子趙勝顯然也是此道癡者,少年心性頓時流露,未見動作,人已經站上了車轅,兩手一展兩邊馬韁,輕輕一抖,便見軺車已經轔轔上街。片刻之間,軺車馬隊便出了邯鄲北門,直向落雁台飛來。那公子趙勝立在車轅,英挺明朗,長髮隨著大紅斗篷迎風飄舞,當真是玉樹臨風一般。也不見他有大幅度動作,只是兩韁輕搖,偶爾一聲口哨,軺車卻始終是平穩飛馳,毫無劇烈顛簸。蘇秦多有遊歷,也算得駕車好手,卻真是驚嘆這個少年公子的本領。要知道,他駕的是陌生車馬,要在搭手之間對車馬秉性立即感悟,豈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消片刻,落雁台已經遙遙在望。

  落雁台,是趙成侯時為慶賀雁門關對匈奴的一次大勝仗修建的,坐落在邯鄲城北的■水南岸,實際上便是趙肅侯的行宮一般。落雁台建在一座小山頂上,從山下開始,一百餘級的白色石梯直達山頂的綠色宮殿,遠遠望去,如在雲天!蘇秦知道趙國君主有個傳統,大事往往在宮外會商。今日趙侯將接見地選在落雁台,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徵兆。

  車隊馬隊到得台下,早有太子趙雍迎了上來,與趙勝左右陪伴著蘇秦登台。燕國的百名騎士下馬在後緊緊跟隨。到達頂端下的平台時,蘇秦命令衛隊止步,只許荊燕以副使身份跟隨。趙雍本來還堅持衛隊上台,被蘇秦堅執謝絕了。落雁台頂端實際上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石亭。除了“亭”後樹林中有兩排房屋作為起居飲食處所外,落雁台廊柱環繞,四面臨風,居高鳥瞰,確實使人心胸頓時開闊。此時落雁台上已經肅然聚集了趙國的十幾名實力權臣,趙肅侯居中就座,顯然已經將趙雍對蘇秦的試探說了,權臣們正在各自思忖,間或小聲議論一陣。

  “燕國特使武信君到——!”

  隨著內侍在台口的高聲報號,蘇秦在趙雍、趙勝陪伴下踏進了落雁台大廳。“燕使蘇秦,參見趙侯。”蘇秦深深一躬。

  趙肅侯在座中大袖一伸遙遙虛扶:“先生辛苦,請入座便了。”

  一名紅衣老內侍立即輕步上前,將蘇秦引入趙肅侯左手靠下的長案前就座。蘇秦一瞄,趙雍已經坐在了他對面案前,少年公子趙勝竟然就坐在趙雍之下,心中不禁暗暗驚訝,看來這個少年公子在趙國果然是個人物!“先生使趙,何以教我?”趙肅侯淡淡開口。

  “蘇秦使趙,事為兩端:一則為燕趙修好,二則為趙國存亡。”蘇秦肅然回答。話音落點,座中一人高聲道:“肥義不明,敢問特使:前者尚在特使本分,後者卻分明危言聳聽!趙國有何存亡之危?尚請見教。”“將軍看來,趙國固若金湯。蘇秦看來,趙國卻危如累卵。”

  “轟嗡——”一言落點,舉座騷動!一個白髮老臣顫巍巍道:“蘇秦大膽!百餘年來,趙國拓地千里,北擊匈胡,南抗中原,巍巍乎如泰山屹立,如何便有累卵之危?”

  蘇秦悠然笑道:“國之安危,在於所處大勢。大勢危,雖有破軍殺將之功,終將覆沒,此春秋晉國所以亡也。大勢安,雖有數敗而無傷根本,此弱燕所以存也。趙國地廣二千里,步騎甲士三十萬,糧粟有數年之存,隱隱然與齊魏比肩,堪稱當今天下強國。”蘇秦一頓,辭色驟然犀利:“然趙國有四戰之危、八方之險,縱能勝得三五仗,可能勝得連綿風雨經年久戰?”“何來四戰之危、八方之險?當真胡說!”肥義顯然憤怒了,竟然用了“胡說”兩字。趙國人將匈奴胡人之說蔑稱“胡說”,意謂亂七八糟的髒謬之言。這在趙人便是很重的斥責了。蘇秦卻沒有計較,侃侃道:“四戰之危,乃趙國最主要的四個交戰國:魏趙之戰、秦趙之戰、韓趙之戰、燕趙之戰。此乃四戰。諸君公論,此四國之間,血戰幾曾停止過?”見座中一片寂然,無人應對,蘇秦接道:“更以大勢論,匈胡之危、中山之患、齊趙齷齪、楚趙交惡、再加秦魏韓燕經年與趙國開戰,豈非八面之危乎?”滿座寂然,惟有肥義漲紅著臉喊道:“即便如此,奈何趙國?”

  蘇秦大笑:“匹夫之勇,亡國之患。趙國之危,更在心盲之危!”

  “此言怎講?先生明言。”卻是公子趙勝急迫的聲音。

  “所謂心盲者,不聽於外,不審於內也。趙國自恃強悍,與天下列國皆怒目相向,動輒刀兵相見,外不理天下大勢,內不思順時而動,致成好勇鬥狠之邦,譬如盲人瞎馬,夜半臨池……”

  “啊——”舉座大臣不禁驚訝的發出一聲喘息,雖然很輕,寂靜中卻清晰可聞。“依先生所言,天下大勢做何分解?”公子趙勝卻是緊追不捨。

  蘇秦應聲便答:“方今天下,人皆說亂象紛紛,列國間無友皆敵。此乃虛象也,此言亦大謬也。方今天下大勢之根本有二:其一,山東列國勢衰,陷入相互攻伐之亂象;其二,關西秦國崛起,利用六國亂象,大取黃雀之利。近四五年來,山東列國相互五十餘戰,大體上誰也沒占得一城之利。然則再看秦國:三五年來先奪房陵,大敗楚軍,威逼楚國遷都;再奪崤山全部,使魏國向東龜縮三百里;又奪韓國宜陽鐵山,鋒芒直指河內 沃野,對周韓魏如長矛直指咽喉;三奪趙國晉陽,直在趙國肋上插刀,在燕國門前舞劍;唯余齊國無傷,皆因相隔太遠。一朝中原打通,齊國頓臨大險。這便是如今天下大勢之要害——強秦威懾中原,而中原卻一片亂象,坐待秦國各個擊破,分而食之!趙為山東強國,不思大勢根本,一味牙眼相還,唯思些小復仇,豈非要被強秦與亂象湮沒?”

  落雁台大廳靜得唯聞喘息之聲,誰也提不出反駁,人人都覺得一股涼氣直貫脊梁。“先生之策若何?”趙肅侯終於開口了。

  蘇秦精神大振,胸臆直抒:“安國之本,內在法度,外在邦交。刀兵爭奪,邦交為先。今山東六國皆在強秦兵鋒之下,趙國又在山東六國之腹心。山東大亂,趙國受害最深,威脅最大,山東安,則趙國自安。惟其如此,趙國當審時度勢,借燕趙修好之機,發動合縱盟約,六國一體,共同抗秦!如此則天下恢復均勢,趙國可保中原強國之位。”

  “先生且慢,”肥義站了起來:“合縱盟約,如何約法?得說個明白才是。”“合縱盟約,大要在兩點:其一,六國結盟,互罷刀兵;其二,任何一國與強秦開戰,五國得一齊出兵救援;救援之法,以開戰地點不同而不同。蘇秦擬定了六套互援方略,各有一圖,尚請將軍指教。”說著回身吩咐:“荊燕副使,請張掛六圖。”荊燕利落的打開木箱,拿出六副卷軸。趙勝大感興趣,連忙走過來幫忙,片刻便將六副卷圖張掛在六根粗大的廊柱上。趙國臣子幾乎人人都有過戎馬生涯,聚攏過來看得一會兒,不消解說就已經大體明白,不禁相互議論點頭,大有認同之意。肥義看得最細,看罷也不與人交談,徑直走到蘇秦面前高聲問道:“六國同盟,我趙國吃虧最大,要為他們流血死人,對麼?”“將軍差矣!”蘇秦毫不迴避肥義鋒稜閃閃的目光,慨然高聲:“恰恰便是趙國得利最大。要說首當其衝之危害,當屬魏韓兩國。但得合縱,魏韓便成趙國南部屏障,秦國縱是虎狼,也不可能越過魏韓徑直從天外飛來。此中道理,將軍當不難明白。”肥義沉默,又不得不點點頭。

  “然則,趙國總不至於只乘涼,不栽樹吧。”蘇秦跟了一句,竟是頗有譏諷。“豈有此理!先生輕我趙人也。”公子趙勝滿面脹紅,慷慨激昂:“老趙人剛烈粗樸,豈有安心乘涼之理?但為合縱同盟,趙國必為居中策應之主力大軍,先生豈可疑我趙國?”

  蘇秦哈哈大笑:“公子快人快語,蘇秦卻是失言了。”說罷深深一躬。

  太子趙雍呵呵笑道:“先生一激,果然就忍耐不得,當真趙人也。”

  落雁台中氣氛頓時輕鬆。趙肅侯從中央長案前站起,向蘇秦拱手一禮:“先生長策,我君臣皆服,願從先生大計,燕趙修好,六國合縱,以圖恢復中原均勢,求得趙國長安。”

  “趙侯明智,蘇秦不勝心感。”

  趙雍上前與趙肅侯耳語了幾句,趙肅侯高聲道:“本侯詔封:蘇秦為趙國上卿,兼做趙國特使,代本侯出使列國,同盟合縱!”“好——!”趙國臣子們素來粗豪不拘禮儀,竟是一片叫好拍掌。

  趙肅侯出了座案,拉著趙勝向蘇秦走了過來:“上卿,這是公子勝,本侯最鍾愛的一個侄兒,尚算聰敏才智,我已為他加冠了。本侯便派他做副使,上卿意下如何?”

  “臣謝過國君。”蘇秦深深一躬:“公子少年英才,蘇秦深為榮幸!”

  趙雍在旁笑道:“勝弟,就帶我們的雁門騎士隊去吧。”

  “謝過侯伯,謝過大哥,趙勝定然不辱使命!”

  “好!成得大功,國有重賞。”趙肅侯欣然激勵。

  三日後,蘇秦車馬隊出了邯鄲南門,氣勢是任何特使都無法比擬的!這支車馬大隊分為三節,當先是趙勝的雁門百騎護持著兩面大旗,一面大書“燕國武信君蘇”,一面大書“趙國上卿蘇”;蘇秦的青銅軺車與六輛裝載禮品的馬拉貨車轔轔居中,荊燕的百騎護衛分成兩翼,將蘇秦車隊夾在中間;最後又是趙勝的二百雁門鐵騎與十二輛輜重車。公子趙勝總司這支軍馬的行止,號稱“燕趙騎尉”,懷抱令旗不斷的前後飛馬馳驅。

  如此氣勢的出使,一路行來浩浩蕩蕩,尚未到達韓魏地界,新鄭、大梁已經是盡人皆知。也自然驚動了各方哨探斥候,各方探馬便流星般飛馳列國都城。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13 PM

第六章 風雲再起

五、大節有堅貞

  渭水之上,一艘黑帆大官船正順流東下,南岸蔥蘢的驪山遙遙在望。

  船頭上一個黑矮的胖子正在凝望驪山,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態。突然,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騎快馬,沿著南岸官道飛一般向東追來。看看與官船平行之際,快馬拐下官道,直向渭水官船而來!“停船。”黑矮胖子一聲命令,大船錨鏈“咕咚咚”拋下,官船便穩穩當當的停了下來。黑矮胖子看看岸邊兩三丈寬的蘆葦泥灘,高聲下令:“搭下長板!”話音落點,騎士已經飛馳到岸邊,但見疾如閃電的黑色駿馬陡然長嘶人立,馬上騎士已經藉著駿馬前衝之力高高躍起,大鷹般飛上了船頭。

  “公子好身手。”黑矮胖子嘿嘿笑了。

  青年騎士一甩臉上汗珠,連帶一個拱手禮:“上大夫,事體緊急,我要即刻稟報君上!”“公子隨我來。”上大夫樗裡疾抬腳邁步的同時便是一聲長傳:“公子嬴華緊急晉見!”隨著聲音,兩人已經下了短梯,來到中央大艙。國君嬴駟已經笑著迎了過來:“小妹急得如此模樣,看來不是佳音啊。上冰茶!”嬴華未及說話,便接過內侍遞上的一盆冰茶汩汩飲乾,摘去濕漉漉的束髮絲帶,一頭烏亮的長髮便瀑布般披撒在雙肩,瞬息之間竟變成了一個明朗英秀的女公子!她沒有絲毫消閒姿態,脹紅著臉急急道:“君上,山東六國要包圍秦國了!”

  “別急別急,坐下,緩緩道來。”嬴駟笑著指指座案:“總是還沒打進函谷關嘛。”嬴華略帶羞澀的笑了笑,便詳細說了各處斥候緊急報來的消息:燕趙異動以及蘇秦目下的游說行止等等,竟整整說了半個時辰。聽著聽著,嬴駟與樗裡疾的臉色便都不約而同的陰沉下來。

  “上大夫以為如何?”嬴駟緩慢的踱著步子。

  “茲事體大,臣以為當立即招太傅、國尉商議才是。”

  “這次渭水視察,又半途而廢了。”嬴駟一拳重重的砸在艙柱上,竟是深為痛心。這次嬴駟與樗裡疾帶了五名老水工 沿渭水東下,本來是要勘察渭水沿岸的鹽鹼危害,確定治理方略,想盡早使根治秦川鹽鹼的工程動起來。這也是上大夫樗裡疾極力推進的“先富根基”的主要部分,他力主在六國紛亂之時搶時間開工,兩三年內一舉改變秦川面貌。誰知剛剛勘察了一半,便遇到如此突然的大變故,如何不使嬴駟痛心?“君上,存亡事急,當火急應對,遲則生變。”樗裡疾卻是沒有任何嘆怨。“來人。”嬴駟轉身下令:“快馬急傳,請太傅、國尉即刻前來會商。”樗裡疾立即接道:“大船靠上驪山碼頭等候。”

  嬴華霍然起身:“君上特使只管東路國尉便了,我回鹹陽!”話音落點,人已經出了船艙,只聽得一聲響亮悠長的呼哨,黑色駿馬已經從草灘嘶鳴飛來。嬴華從高高船頭一躍而起,飛上馬背,便閃電般向西去了。

  “君上,嬴華公子派得大用場呢。”樗裡疾悠然一笑。

  “好啊,上大夫就給她想個大用場吧,省了她整日找我要事做。”

  “嘿嘿,待臣與太傅、國尉合計合計再說。”樗裡疾狡黠的點點頭。

  次日清晨,河灘晨霧尚未消散,太傅嬴虔與國尉司馬錯便相繼從鹹陽和函谷關趕到。樗裡疾已經在昨日將水工繼續勘察的事安排妥當,見嬴虔、司馬錯上船,便吩咐官船立即逆流西上,商議完畢正好趕到鹹陽部署實施。嬴駟心細,料得嬴虔與司馬錯一路馳驅正在饑腸轆轆,吩咐內侍搬上酒菜在艙中擺開,叮囑二人放開吃喝,先邊吃邊聽。樗裡疾便先將嬴華匯集的各路探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末了歸總道:“此事雖然重大,但正在成勢之中。君上之意,當早日謀劃上佳應對之策,否則待六國勢成而後動,我必將陷入汪洋封堵之局面。”“鳥!”嬴虔一拳砸在案上:“這個蘇秦也忒歹毒,先殺了這個賊種,再破六國封鎖!”樗裡疾嘿嘿笑了:“縱然殺了管用,也未必殺得了蘇秦。太傅啊,消消氣呢。”嬴虔也是釋然一笑:“我一介武夫,只是會聽,你肥子肚兒大點子多,先說吧。”“我揣摩了一個晚上,還真沒謀劃出破解蘇秦這連環合縱的法子。”樗裡疾沮喪的搖搖頭:“不過,我想了兩個題外之法:一則,派一路特使,說動齊王與我秦國結盟,東西夾擊中原,共分天下。只要先穩住齊國,其餘五國便勢力大減,可徐徐圖之。二則,最好有一秘使能見到蘇秦,說動蘇秦重新返回秦國。不要忘記,蘇秦最先是看重秦國的,此可謂釜底抽薪。君上、太傅、國尉,以為如何?”“國尉以為如何?”嬴駟看著司馬錯,很想聽他如何說法。

  司馬錯一直沉默思忖,見國君發問,拱手道:“臣以為,上大夫兩策可行。齊為山東第一強國,齊國若能暫時不動,六國結盟也將大挫氣焰。此路特使,臣以為唯上大夫堪當大任。至於蘇秦,臣以為很難說動,且此人目下聲勢顯赫,十有八九根本無法謀面……”“謀面蘇秦,我來設法。”艙外守護的嬴華一步踏了進來:“要緊的是,誰來做說客?”嬴虔微微一笑:“我看,還是肥子最合適。去齊國,順路捎帶辦了就是。”“君上,容我與公子合計後再說,還是先定下大計。”樗裡疾倒是未置可否。“好,且聽國尉說完。”嬴駟笑道:“何人實施,倒是不難。”

  司馬錯接道:“臣以為還當謀及一點,既然有了蘇秦此等合縱奇士,秦國就得尋覓一個才智足可抗衡蘇秦的策士,否則,秦國將有很大危險。臣差強軍事,上大夫長於治國理民,對邦交縱橫均非所長。惟有覓得如此大才,秦國方可放開手腳。”“妙!”樗裡疾拍掌笑道:“一言提醒大夢人,我想起了一個人,抗蘇足矣!”“上大夫快說,誰?”嬴駟急迫發問。

  “蘇秦師弟,張儀!”

  “張儀?”君臣三人恍然點頭,可又一齊默然。還是嬴駟道:“此人倒是曾經聽說,他還活著麼?”樗裡疾搖搖頭:“臣不知此人死活,唯知此人可抵蘇秦。不知死活,便有活的可能。”嬴駟默然良久,斷然拍案,“好!查訪張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暮色時分,船到鹹陽,君臣秘密會商方才結束。當夜,鹹陽宮大書房燈火徹夜通明,一道道詔書、密令接連發出。嬴虔、樗裡疾、司馬錯、公子嬴華一直守在出令堂緊急調度,一直忙到東方發白,方才平靜下來。

  三日後,一支商旅車隊出了函谷關,過了洛陽,直向新鄭開來。

  新鄭城正在熱鬧之中,韓國民眾奔走相告著一個消息:“結盟抗秦!韓國有救了!”蕭瑟冷清的商市竟不知不覺的熱鬧繁華了,郊野耕作的農人們也放開喉嚨唱起了那首《鄭風》中有名的悲傷中遇喜事的歌兒:

  風雨淒淒 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 雲胡不怡

  風雨瀟瀟 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 雲胡不笑

  風雨如晦 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 雲胡不喜

  韓國朝野壓抑的太久了!自從韓昭侯申不害死後,韓國就一直抬不起頭來,元氣大傷,民心沮喪,連宋國這般小瘋子都要來趁火打劫。雖然國君硬撐著宣布了稱王,事實上卻是誰也沒有高興起來。尤其是秦國強奪了宜陽鐵山之後,韓國朝野就象瀉了氣的風囊,大罵了一陣“虎狼暴秦”便慘兮兮的沉默了。三晉之中,韓國與魏國有血戰大仇,與趙國也是齷齪不斷,如何能指望人家幫助奪回宜陽?齊國與秦國修好,不願再插手中原;燕國自身難保;楚國也被秦國逼得遷都淮北了。天下亂象紛紜,韓國竟是找不到一個盟國,落到了在強秦虎視之下奄奄待斃的地步。當此之時,燕趙忽來與韓國結盟,如何不使韓國人驚喜萬分?尤其是趙國,在魏國衰落之後軍力已經是三晉之首,與趙國修好,無異於韓國有了一個使秦國顧忌的強大靠山,韓國人當真是求之不得!消息傳開,朝野上下彈冠相慶,竟是一掃陰霾。蘇秦預料得毫無差池,對韓國沒費脣舌,幾乎便是一拍即合。

  韓宣惠王聽完蘇秦對天下大勢的分析與對韓國危境的估測,已經是輓起大袖,雙眼圓睜冒火,霍然而起,按劍長長嘆息一聲:“君毋多言,韓國若屈身事秦,天誅地滅!我韓國上下,願舉國追隨先生,合縱抗秦!”當晚,蘇秦便與韓宣惠王達成盟約。韓宣惠王於新鄭大殿隆重宴請蘇秦一行,韓國君臣眾口一詞,發誓合縱,永不負約。席間,賓主無不慷慨激昂,頻頻大爵豪飲,直到三更方散。

  回到驛館,公子趙勝與荊燕都醉到了十分,徑自呼呼酣睡了。蘇秦卻很清醒,因為他只飲溫順的蘭陵酒,不飲趙國烈酒,饒是如此,也還是臉色通紅腳下飄飄然。用冷水衝過全身,蘇秦酒意消去大半,便在廳中鋪開那張《天下》大圖,踱步端詳著揣摩下面的三個大國——魏、楚、齊。六國合縱,這三國是最大的力量,是根本,三國中任何一個國家拒絕,都是合縱的失敗!雖然蘇秦很有把握,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要知道,這三國的君主都是非同尋常:魏惠王與齊威王都是老一代國君,老辣狡黠,極難說動。楚威王雖然年輕,也是與趙肅侯同時即位的四十來歲的老資格國王了,楚國丟失房陵逼迫遷都,楚威王便決心在楚國推動第二次變法,當此之時,他願意加盟合縱麼……突然,蘇秦聽見一種奇異的聲響,很沉悶很輕微很清晰很遙遠而且似乎越來越近。對,就在地下!蘇秦驟然一頭冷汗,霍然起身收拾藏好大圖,疾步走到劍架前取下長劍,便在廳中悠然舞了起來。河西夜路與荒野草廬,已經使蘇秦不再對任何怪誕事體心懷畏懼,他要看看,這新鄭驛館有何詭異?

  輕輕的,大廳深處的帷幕動了一下。蘇秦眼力不好,聽力卻是非凡,一陣極輕的嚓嚓聲已經被他敏銳的捕捉到了,卻似乎渾然不覺,依然在悠悠舞劍。突然,蘇秦覺得身後一陣輕微異響,一個滑步轉身,他竟驚訝得目瞪口呆——那面書架竟變成一扇門無聲的開了!一個又黑又矮又胖的綠衣人擺著鴨步從“門”裡搖了出來,一個長躬,滿臉笑意:“蘇子別來無恙?”幾乎就在他出來的同時,那道“門”立即無聲的闔上了!剎那之間,蘇秦瞥見了“門”後暗影裡一片白色倏忽閃了一下,顯然,“門”後帷幕後都有人隱藏!

  “你?,如何是你?”蘇秦一下子愣怔了。

  “嘿嘿,蘇子做了大官,不識故人了?我是樗裡疾,沒錯兒。如何進來的容當後說,先說正事如何?”黑矮肥子倒是笑容可掬。蘇秦冷冷道:“正事?身為上大夫,如此鼠竊狗偷,辦得正事麼?”

  樗裡疾又一個長躬:“無奈之舉,尚請蘇子恕罪了。”

  “說吧,有何正事?”蘇秦指著長案:“請入座。”

  樗裡疾坦然就座,笑眯眯道:“蘇子,六國合縱能成功麼?”

  “秦國已經害怕了?”

  樗裡疾嘆息一聲:“蘇子,當初秦國沒有重任留你,秦公深以為悔,至今猶在思念。”蘇秦不禁大笑一陣:“此等沒力氣的話,樗裡疾竟能說出來,當真一奇也!沒有合縱,秦公想得起蘇秦麼?當初秦國不用我策,自然無須重任留我,有何可悔?蘇秦不怨秦公,亦無悔當初。”

  “好!不繞彎子。”樗裡疾正色拱手:“秦公命我為特使,誠意邀請蘇子回秦,執掌丞相大任。望蘇子以強秦為根基,成就一番大業,名垂千古。”

  “樗裡子學問名士,當知刻舟求劍故事了。”蘇秦悠然一笑:“流水已去,心境非昨,如何能以今日之志,重蹈昨日覆轍?良禽固然擇木,也須持節自立。朝秦暮楚,終將自毀。耿耿此心,尚望秦公鑒諒。”

  “蘇子襟懷,令人感佩!”樗裡疾由衷讚嘆,卻又口氣一轉:“然則六國孱弱,一團亂象,蘇子明知不可而為之,豈非與孔老夫子奔走呼號井田制如出一轍?”

  “此言大謬也。”蘇秦大笑,連連搖頭:“孔夫子逆時勢而動,如何能與蘇秦相比?方今天下,七大戰國皆非舊時諸侯,各有變法圖強之志。其中差別,唯在誰家變法更徹底更全面。目下而言,秦國當先。然則大潮洶湧,大爭連綿,安知六國中沒有一國超越秦國?昨日之志:蘇秦欲將秦國變法之實力,化為一統大業!今日之志:蘇秦欲將變法圖強之潮流,彌漫山東六國,與秦國一爭高下!今日昨日,蘇秦皆無復辟守舊之心,惟有趁時成事之志,談何明知不可而為之?”

  “好說辭!”樗裡疾不禁拍案叫好,又喟然一嘆:“若秦國有抗衡先生之才,蘇子之夢想,豈非終將成為泡影也?”“是麼?”蘇秦微微一笑:“天下大道,何懼抗衡?我這便向秦國薦舉一人,其才足以抗衡蘇秦,上大夫以為如何?”“果真如此?”

  “絕無虛言。”

  “願聞姓名。”

  “安邑張儀。”

  “張儀?此人還活著麼?”

  “張儀者,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也!如何竟有死活之問?”

  “敢問:張儀目下卻在何處?”

  “秦國已經瞄上張儀了,只找他不見,可是?”

  “蘇子慧眼,確實如此。”樗裡疾坦率誠懇。

  “安邑城外,涑水谷,張家孤莊……”突然之間,蘇秦雙眼潮濕了。

  “蘇子,樗裡疾未能說動你,但樗裡疾敬重你,告辭。”樗裡疾站起身來肅然一拱,迅速消失在那扇已經打開的“門”裡了。倏忽之間,一片若有所失的惆悵湧了上來,蘇秦竟感到心頭空盪蕩的。雖然拒絕了秦國的策反,但他對秦國君臣的胸襟還是充滿了敬意。一個能夠真誠反省自己錯失的國家,是最有力量的。這樣的國家,可以錯過犀首,錯過蘇秦,但絕然不會再失去張儀。他們已經清醒過來,已經實實在在的開始行動了。能在韓國都城如此神秘的闖到自己面前,需要花費多麼巨大的努力!這是任何一個中原戰國都難以做到的。看來,當初自己確實沒有看錯,秦國的崛起強大是很難阻擋的。若有了張儀,秦國將更是另一番氣象。張儀將給這個長期閉關鎖國缺乏邦交斡旋經驗的西部戰國,帶去他獨特的智慧,並一定能使秦國以非凡的氣勢,一舉進入中原逐鹿的大戰場!那時侯,蘇秦的合縱大業將更加艱難,也許,還有失敗的可能。如此說來,不該給秦國薦舉張儀麼?不!應該薦舉。從個人成敗而言,張儀一旦入秦,就必然是自己的競爭對手,誰成誰敗,實難逆料。但從他們一致憧憬的天下一統大業而言,他們的目標又都是一致的,都是立志結束天下戰亂,使華夏族群在統一國度裡蓬蓬勃勃的富裕壯大。這是老師當初給縱橫派立下的入門誓言——縱橫捭闔,四海為一!老師曾經諄諄告誡:“行可殊途,心須歸一。否則,縱橫家將淪為詐術。”一開始,他與張儀便選擇了各自認為最適合自己的國家:蘇秦志在秦國,張儀志在中原。一番風雨,他們的位置竟顛倒了過來,蘇秦施展於中原,張儀卻要進入秦國。期間發生的一切災難波折,都是他們所無法預料也無法逆轉的,也許,這就是命運對他們安排的“殊途”。從根本上說,張儀的復出也是無可避免的,你蘇秦不薦舉,張儀就不會出山麼?果真那樣,也未免過低估計秦國的索賢能力了。

  “上卿何須多慮,我有破解良策。”

  蘇秦回身,卻見大紅斗篷手持長劍的公子趙勝正笑吟吟站在廳中!不禁訝然笑道:“奇也!你不是大醉酣睡了麼?”“趙國騎士,等閒飲得三四壇,一壇酒豈能醉我?”趙勝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狡黠笑意:“此等小技,我早已覺察。我與荊燕大睡,就是給這黑肥子留個縫兒,看他鑽進來做甚?實不相瞞,也想見識一番先生志節呢。”“公子不信蘇秦?”

  “不。”趙勝搖搖頭:“先生是合縱策士,目下又是燕趙特使,何時不可見秦人?秦人又何時不能策反先生?阻攔秘使,如同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若先生志節不堅,早變也許比晚變更好。是以,我等只保先生全身,不阻攔先生與任何人接觸。不想先生精誠若此,趙勝卻敬佩之極!”

  蘇秦不禁讚嘆:“公子如此年少,卻有如此見識,當真令人刮目相看也。”趙勝做了個受寵若驚的頑皮鬼臉:“哎哎哎,這是大哥教我的,與我無關啊。”蘇秦笑了:“公子方才說的破解之策,要破解何事?”

  “先生向秦國薦舉了張儀,卻又分明擔心張儀成為合縱勁敵,可是?”趙勝又驟然變得老到深沉:“我來料理此事,可保張儀不能為害。” 蘇秦哈哈大笑:“公子非我,如何知我之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功名大業,豈容他人分享?”

  蘇秦不禁愣怔了,如此少年,卻竟如此熟諳人心本性?對這種在宮廷殺戮爭奪中浸泡長大的貴族公子,能解釋得清楚自己的想法麼?沉默良久,蘇秦慨然一嘆:“公子啊,不要輕舉妄動。張儀只能對合縱有好處。此中奧秘,非一日所能看清。”“好吧,但依先生便了。”趙勝明亮的眼睛不斷的閃爍著。

  “謝過公子了。”蘇秦笑道:“明日趕赴魏國,公子有成算麼?”

  “只要先生有成算。趙勝只保先生要見誰便能見誰。”趙勝說完,笑著一拱便去了。望著趙勝的大紅斗篷,蘇秦心中又驀然浮現出樗裡疾與張儀的影子。

  新鄭城北的迎送郊亭外,停著一支正在歇息的商旅車隊。車夫們一邊忙著喂馬,一邊架起吊鍋煮飯。車隊、炊煙、道邊林木與熙熙攘攘的人喊馬嘶完全擋住了石亭。

  石亭之下,樗裡疾與公子嬴華正在低聲密談。樗裡疾說服蘇秦的使命沒有完成,卻對蘇秦有了貼近的了解與真實的敬重。他沒有想到,蘇秦竟能薦舉張儀入秦與自己抗衡,更沒有想到蘇秦對張儀下落的判斷,竟是那樣的自信而明確。回來說給嬴華,這位女公子也是大為意外。從鹹陽出發時,嬴華已經向大梁與名士隱居的經常地點派出了訪查探馬,在新鄭的幾天已經紛紛接到回報,都沒有張儀的蹤跡。嬴華頓時茫然,一時沒了主意,聽得樗裡疾一說,大是興奮,決意親自到河外訪查。

  樗裡疾與嬴華商議的是:若能找到張儀,如何動其心志?是樗裡疾親自前來?還是讓嬴華見機行事?目下,樗裡疾一定要趕在蘇秦之前穩住齊國,自然無法與嬴華一起趕到河外。嬴華雖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女公子,見識本領也都極為出色,然則畢竟沒做過為國求賢這種大事。按照傳統,這種事該當由國君親自出面的。事關重大,嬴華竟一時沉吟,與平日的明朗果決大是不同。“這樣吧。”樗裡疾一揮手:“若情勢異常,斷不能錯失良機,公子當相機立斷!若情勢正常,有成算便動,若無成算,待我趕來便是。”“好!一言為定。”嬴華心中有底,便高興起來,舉起酒碗:“上大夫身負重任,一路保重了。”便汩汩飲盡。“罷了罷了。”樗裡疾舉碗笑道:“長遠計,爭得張儀是根本,齊國是靠不住的。公子要做的,是一件布袋買貓的大事,難呢。乾了!”也是咕咚咚飲了。嬴華“哧”的笑了:“布袋買貓?此話怎講?”

  “不明就裡,估摸著辦唄。”

  嬴華不禁大笑:“呀,聽說張儀利口無雙,要是知道做貓,可饒不得你也!”“慚愧慚愧,誰讓他躲在暗處呢?”樗裡疾笑著拱手:“公子,就此告辭。”“後會有期。”嬴華也是一拱,便大步出了石亭。

  一聲輕輕的呼哨,三騎快馬便上了官道,向河外方向疾馳而去。片刻之後,商旅車隊丟下了載重貨車與車夫,清一色的十餘騎快馬簇擁著一輛軺車,也向東北大道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14 PM

第六章 風雲再起

六、秋霧迷離的張氏陵園

  秋風乍起,涑水河谷滿目蒼黃,幽靜蕭瑟。

  自從魏國遷都大梁,這道安邑郊野的狩獵河谷便年復一年的冷清了。王公貴族與豪富巨商,都隨著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華富庶竟象夢幻般消失了。秦國奪回了河西高地,占據了河東的離石要塞,安邑沒有了北大門,也失去了大河天險;趙國占據了上黨山地,安邑的東北面也完全敞開了。倏忽之間,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竟成了一個四面狼煙的邊塞孤堡!人口大減,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羅棋布的狩獵山莊,也成了蛛網塵封狐兔出沒的座座廢墟。每當明月高懸,河谷裡的虎嘯猿啼便隨著習習谷風遠遠傳開,即便是獵戶世家,也不敢在夜間踏入這道河谷。

  就在這樣的月夜,河谷深處的松林裡卻亮著一盞燈火。林間小道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向著燈火走來。漸行漸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與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經清晰可見。

  “■——!張兄快來!”纖細身影驚叫著跳了起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提劍衝出茅屋:“緋雲,別怕!”

  “蛇!■,好粗!跑了跑了!”纖細身影驚呼喘息著。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風之蛇,困龍一條,饒它去吧。”

  “■!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兒。”

  “你呀,日後晚上不要來,餓不死我張儀。”

  “■,就會瞎說!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進去,餅還熱著呢。”說話間拉著張儀便進了茅屋。這是一間極為粗樸的陵園茅屋,門是荊條編的,後邊掛著一幅寬大的本色粗織布做了擋風的簾子。屋中大約一丈見方,墻角避風處的草墊蘆席上有一床棉被,便是臥榻了。除此之外,兩隻滿蕩蕩的書箱、一片架在兩塊老樹根上的青石板書案、一支掛在墻上的吳鉤劍,便是這茅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緋雲將提藍放在石板書案上,揭開苫布,利落的從藍中拿出一個飯布包打開,原是一摞熱氣騰騰的麵餅,又拿出一個飯包打開,卻是一塊紅亮的醬肉。

  “呀,好香!甚肉?”張儀掛上吳鉤,興奮的搓著雙手。

  “猜猜。”緋雲又拿出一包剝得光亮亮的小蒜頭:“■!不曉得了吧。”張儀不去湊近醬肉,只是站著使勁兒聳鼻頭,猛然拍掌:“兔肉!沒錯兒。”“■,野味兒吃精了,一猜就中。”緋雲頑皮的笑笑:“快吃吧,趁熱。”張儀咽著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餓精了。”說著便就勢一跪,一手抓起醬兔肉,一手抓起熱麵餅沾幾粒蒜頭,狼吞虎咽的大嚼起來。

  “張兄,有人要賃我們老屋做貨棧,你說奇也不奇?”緋雲邊掃地邊說話。“如何如何?”張儀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來了?當真一奇了。”“還有呢,一個年輕人帶了個小童,也住進了我們老屋。■,你別急,聽我說。”緋雲拿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壺給張儀斟滿了一碗涼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裡摘野菜,回來後聽張老爹說:一個公子探訪老親迷了路,又發熱,求宿一晚。張老爹於心不忍,便讓他住下了。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還真是發熱。我看他生得俊氣,人也和善,不象歹人,便也沒說什麼。誰知都三日了,他的熱燒還不見退。那小童除了天天給他熬藥,還出去打獵。小童說獵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們天天吃。這幾日便天天有肉了。你看這事兒?”張儀沉吟著問:“要賃老屋的商人也來了?”

  “■,還沒呢。”緋雲笑道:“我沒答應。他也說他們東家還沒定主意,過幾日再來看看,東家要定了再和我說價,還說保我滿意呢。”張儀咕咚咚猛喝了一碗涼茶,半日沒有說話。這兩件事來得蹊蹺,可一下子也說不清疑點在何處?要在十幾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賈紛紛,租賃民居、夜宿郊野者實在平常得緊。可如今,這安邑已經成了孤城荒野,卻忽然竟有人前來經商,有人前來投宿,可真是少見!然則,天下事本來就沒有一成不變,若有商旅忽發奇想,要在這裡采藥獵獸也未可知;至於有人路病投宿,也並非荒誕不經,張儀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農家麼?如此想來,似乎又不值得驚奇生疑。可不管如何開釋,張儀心頭的那股疑雲都是揮之不去,連張儀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終於,張儀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要多長個心眼,暗中留心查看。” “■,我也是這般想法。你放心,誰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張儀笑了:“心裡有數就好。走吧,我送你下山。”說著便摘下吳鉤,順手拉開荊條門,與緋雲出了茅屋。緋雲紅著臉笑道:“不用送呢,我不怕■。”張儀笑道:“你是不怕,我卻想出來走走呢。” 緋雲高興的輓起張儀的胳膊:“是該走走的。■,你的吳鉤練得如何?會使了麼?”張儀興致勃勃道:“越王這支吳鉤,還真不好練呢,要不是我還算通曉劍器,真拿它沒辦法。”緋雲一撇嘴笑道:“那是當然,張兄天下第一■!”張儀哈哈大笑:“你個小東西!跟著我吹啊。”緋雲也咯咯咯笑得打跌。說話間便到了山口,山腳下老屋的燈光已經遙遙可見。張儀站在山頭,直看著緋雲隱沒在老屋的陰影裡,方才轉身,本當回到茅屋,卻不由自主地沿著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藍,月光明亮。涑水波濤拍打著兩岸亂石,虎嘯狼嗥隨山風隱隱傳來,都使得這山谷秋夜在幽靜之中平添了幾分蒼涼。

  張儀對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兒時的記憶,家族的苦難,自己的坎坷,都深深的扎根在這道河谷。但是,這道河谷給他打上最深烙印的,還是母親的驟然亡故。

  當初,張儀從楚國雲夢澤連夜逃走,與緋雲一路北上,進入河外已經是冬天了。逃離雲夢澤時,張儀被打傷的兩條腿本來就沒有痊愈。幾個月的徒步跋涉,傷口時好時壞,不得不拄著一支木拐一瘸一瘸的艱難邁步。要不是緋雲頑強的撐持,張儀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嶺?

  路過洛陽郊外的時候,張儀腿傷發作,倒在了路邊。田野耕耘的一個老人將他們當作饑荒流民,好心留他們在一間閒置的田屋裡住了下來。在那間四面漏風的田屋裡,張儀自己開了幾味草藥,讓緋雲帶著越王送給他的那支吳鉤,到洛陽城賣了換錢抓藥。緋雲去了,也抓了藥,可也帶回了那支越王吳鉤。緋雲對他說遇上了一個好心店東,沒收錢。夜半更深,張儀傷疼不能入睡,看見和衣蜷縮在身邊的緋雲的頭巾掉了,園乎乎的小腦袋在月光下竟是青幽幽的!伸手一摸,一根頭髮也沒有了!

  驟然之間,淚水湧滿了張儀的眼眶。一頭秀髮,對於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著誘人的魅力,意味著大貞大孝大節,更意味著對生命之源的恆久追念。 “身體發膚,受之天地父母,毫發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女子?可是,為了給他治傷,緋雲竟賣掉了滿頭青絲……

  就在那一刻,張儀抹去了淚水,心中暗暗發下了一個誓願。

  回到這條熟悉的河谷時,正是大雪紛飛的冬日。看到老屋門前的蕭疏荒涼,張儀心中便猛然一沉!母親是嚴整持家的,雖然富裕不再,但小康莊院從來都是井井有條的。可如今,門前兩排大樹全成了光禿禿的樹根,青石板鋪成的車道也殘破零落,高大寬敞的青磚門房竟然變成了低矮破舊的茅草房!那時侯,張儀幾乎不敢敲門,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麼?他記得很清楚,當緋雲敲開屋門,老管家張老爹看見他時立即撲地大哭!張儀雙腿頓時一軟,跌坐在大雪之中……

  當他踉踉蹌蹌的撞進母親的靈堂時,他象狼一樣的發出一聲慘嗥,一頭撞在靈案上便昏了過去!後來,張老爹說:那年魏趙開戰,魏國敗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樹燒火還拆了門房;幸虧主母認識一個千夫長,才免了老屋一場更大的劫難;從那以後,主母一病不起,沒大半年便過世了;臨終前,主母拿出一個木匣,只說了一句話:“交給儀兒,也許,他還會回來。”留在張儀心頭永遠的疼痛,便是母親的那幾行叮囑:“儀兒,黃泉如世,莫為母悲。人世多難,自強為本,若有坎坷,毋得氣餒。後院樹下石窟,藏得些許金玉,兒當於絕境時開啟求生。母字。”

  掘開了後院大樹下的石窟,張儀拿出了那個鏽跡斑斑的小鐵箱,打開一看,除了六個金餅,便全部是母親的金玉首飾……張儀看得心頭滴血,欲哭卻是無淚。母親留下了少婦時的全部首飾,素身赴了黃泉,竟沒有絲毫心愛的陪葬之物。對於張儀,這是永遠不能忍受的一種遺恨。他咬著牙打開了母親的墳墓,將金玉首飾與三身簇新的絲衣,裝進了自己親手打制的兩個木匣裡,放進了棺槨頂頭的墓廳。從那天晚上開始,張儀便在母親的墓旁搭起了一間茅屋,身穿麻衣,頭戴重孝,為母親守喪了。寒來暑往,在母親陵園的小松林中,張儀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雖然他從未下山,但對天下大勢還是大體清楚的。這也虧了緋雲,她不但要與張老爹共同操持這個破敗的家,還時不時趕到安邑打探各種消息。半個月前,緋雲去了一趟大梁,回來後興奮的告訴他,蘇秦已經重新出山,謀劃合縱抗秦,燕趙韓都欣然贊同了!“■!我正好遇上蘇秦車隊進大梁,聲勢好大■。幡旗、馬隊、車輛,整整有三里路長。蘇秦站在軺車上,■!大紅斗篷,白玉高冠,一點兒也不笑。只是他的頭髮都灰白了,讓人心裡不好受。”緋雲說得眉飛色舞,最後卻嘟噥著嘆息了一聲。“你看得忒清楚?”

  “■!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樹上,誰也看不見我。”

  張儀不禁怦然動心了!蘇秦復出並不令人驚訝,那隻在遲早之間。讓他心動的,是蘇秦提出的嶄新主張——六國合縱,結盟抗秦!蘇秦對秦國關注的很早,與自己對秦國的淡漠大不相同,蘇秦第一次出山就選定了秦國,縱然沒有被秦國接納,何至於立即將秦國當作仇敵?不!這不是蘇秦的謀事方式,也不是歷來名士的傳統精神,其中一定令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蘇秦對天下大勢有了全新的看法!蘇秦思慮深徹,善於創新,正如老師曾經說的:“無中生有,暗夜舉火,蘇秦也。”如今在山東大亂之際,蘇秦倡導六國合縱,當真是刀劈斧剁般一舉廓清亂象,使山東六國撥雲見日,一舉使天下格局明朗化!這豈非暗夜舉火,燭照天下?從這裡看去,用個人恩怨塗抹合縱抗秦,就顯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張儀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如此,張儀的出路何在?

  半個月來,他一刻也沒有停止思索。蘇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將形成山東六國與秦國對峙的局面。他從聽到“合縱抗秦”這四個字,便敏銳意識到蘇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經亂得沒有了頭緒,列國都想使局勢明朗化,都不想被亂象淹沒。當此之時,山東六國的君臣們能拒絕具有“救亡息亂”巨大功效的合縱同盟麼?

  可如此一來,張儀頓時就沒有了選擇!天下戰國七,蘇秦一舉居六,張儀又能如何?曾幾何時,天寬地闊的張儀,卻在驟然之間只剩下了一條路,而且是自己最為陌生的一條路?自己的立足點一開始就在山東六國,並不看好秦國。第一番出山,自己幾乎就要大功告成,若非輕言兵事,錯料房陵之戰,早已經是齊國丞相了。比較起來,蘇秦的第一次失敗,在於“策不應時”;自己的第一次失敗,則在於“輕言壞策”。也就是說,蘇秦敗在劃策本身,張儀敗在劃策之外。就第一次而論,張儀自覺比蘇秦要強出一籌。可這一次呢?蘇秦當先出動,長策驚動天下,其必然成功處,正在於劃策切中時弊!這種情勢下,自己要在山東六國謀事,無異於拾人余唾。想想,你張儀難道還能對山東六國提出另一套更高明的方略?提不出,那就只有跟在蘇秦身後打旋兒。這是張儀無法忍受的,也是任何名士所不屑作為的。

  看著天上月亮,張儀笑了。難道竟要被這個學兄逼得走投無路了麼?蘇兄啊,你也太狠了,竟將山東六國一網打盡,使張儀竟茫然無所適從,豈不滑稽?

  “山月作證:”張儀對著天上月亮肅然拱手:“張儀定要與學兄蘇秦比肩天下,另闢大道!”多日來,張儀揣摩思慮的重心,就是如何應對蘇秦的六國合縱?他做了一個推測:作為六國合縱所針對的秦國,不可能無動於衷;秦國要動,就要破解合縱;那麼,如何破解?誰來破解?便成為必然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他已經思慮透徹,有了應對之策。張儀堅定的認為:除了他這套謀劃,蘇秦的六國合縱無策可破!那麼,秦國有這樣的人才麼?他雖然對秦國頗為生疏,但大情勢還是明白的。商鞅之後,秦國似乎還沒有斡旋捭闔的大才。司馬錯雖然讓他跌了一大跤,但司馬錯畢竟是兵家將才,秦國不會讓一個難得的名將去分身外事。樗裡疾呢?治國理民可也,伐謀邦交至多中才而已,豈是蘇秦對手?

  放眼天下,唯張儀可抵蘇秦!

  然則,秦國能想到這一點麼?難。秦國雖然強大,但畢竟長期閉鎖,對天下名士一團朦朧,如何能知曉他張儀?那麼,只有一條路——主動入秦,游說秦國,獻長策而與蘇兄較量天下!可是,能這樣做麼?在尋常情勢下,名士主動游說無可非議。然則在蘇秦發動合縱後,天下便是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當此之時,秦國若無迫切求賢之心,這秦國國君也就平庸之極了;對平庸之主說高明長策,那是註定的對牛彈琴;魏惠王、楚威王尚且如此,這個拒絕過蘇秦的秦國新君又能如何呢?說而不納,何如不說?可是,假若秦國君臣想到了自己,你張儀又該當如何呢?想到這裡,張儀不禁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實在滑稽。這種事兒,神仙也難料,何須費力揣測?心思一定,張儀便大步走上河岸,向松林陵園走來,堪堪走進林間小道,他驚訝地揉了揉眼睛。

  出來時分明吹熄了燈火,如何茅屋卻亮了起來?

  張儀隱身樹後,凝神查看傾聽片刻,已經斷定樹林中沒有藏身之人。他目力聽力都極為出色,從些微動靜中已經聽出茅屋中最多只有兩個人。於是他大步走出,挺身仗劍,堵在茅屋前的小道正中高聲喝問:“何方人士,夤夜到此?”“吱呀”一聲,荊條門開了,一個粗壯的身影走出茅屋拱手做禮:“末將見過先生。”“末將?究竟何人?直說了吧。”

  “末將乃趙國騎尉,奉密令前來,請先生屋中敘話。”

  “反客為主了?就在這裡說吧,省點兒燈油。”

  騎尉笑了:“也好,月亮正亮呢。”回頭喊道:“墨衣,出來吧,吹了燈。”屋內風燈滅了,走出來一個手持長劍身形瘦小的勁裝武士。張儀知道,趙國君主的衛士通常叫做“黑衣”,此人被稱為“墨衣”,無論如何也是個衛士頭目。從他的步態便可看出,這個墨衣定然是個一流劍士!張儀也不理會,徑自坐到小道旁一塊大石上:“說吧。”騎尉又是一拱:“先生,我二人奉太子之命,請先生星夜赴邯鄲。”

  “可有太子書簡?”

  “趙國軍法:密令無書簡。這是太子的精鐵令牌,請先生勘驗。”

  “不用了。太子召我何事?”

  “太子只說:要保先生萬無一失。余情末將不知。”

  張儀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請二位回稟太子:張儀為母親守喪,不能離開。”騎尉卻僵在那裡,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個精瘦的墨衣說話了:“太子有令,務必請回先生,先生須得識敬才是。”“如此說來,要是不去,便是不識敬了?”

  騎尉拱手道:“我等奉命行事,請先生務必成全,無得強逼。”

  “強人所難,還要人無強其難。趙人做事,可謂天下一奇也!” 張儀哈哈大笑。墨衣冷冰冰開口:“先生當真不去,就只有得罪了。”

  “如何得罪啊?”張儀性本桀驁,心中已經有氣,臉上卻依舊微笑。

  “勝得我手中劍,我等便走。否則,只有強請了。”

  “你手中劍?怕是你們兩個手中劍吧。”

  墨衣正要說話,騎尉搶先道:“那是自然,公事非私鬥,如何能與劍士獨對?”“好!理當如此。”張儀豪氣頓生,霍然站起:“請吧。”

  “墨衣,我先了。”騎尉大步走出,只聽“喀!嗒!”兩聲鐵音,一柄閃亮的厚背長刀已彈開刀格,提在手中。張儀本是老魏國武士世家出身,對三晉兵器本來熟悉,一看便知這是趙國改制的胡人長刀。這種刀以中原精鐵鍛鑄,背厚刃薄,刀身細長而略帶弧彎,砍殺容易著力,擊刺不失輕靈,且比胡人原刀形還長了一寸有餘。趙國在與匈奴騎兵的較量中屢占上風,與這種鋒銳威猛的戰刀大有幹係。雖然如此,張儀卻是毫無畏懼。他相信手中這口越王吳鉤絕不輸於趙國的改制戰刀。

  月光下,一道細長的弧形青光伴著嗡嗡震音閃過,張儀的吳鉤已經出鞘!這吳鉤雖然也是弧形,卻是劍而不是刀。劍為雙刃,厚處在中央脊骨。刀為單刃,厚處在背。同是弧形,騎士戰刀較吳鉤要長,弧度自然小得些許;吳鉤稍短,其弧度幾乎接近初旬瘦月,而且還是雙刃。兩相比較,騎士戰刀專為戰場騎兵製造,趁手好使,即或未經嚴格訓練,也能仗著膂力使出威風。吳鉤卻大大不然,它本來就是吳越劍士的一種神秘兵刃,初上手極為彆扭,等閒人等根本無法劈刺擊殺,使用難度比騎士戰刀要高出許多。張儀自從接受了越王吳鉤,便在閒暇時悉心揣摩,也是他頗有劍術天賦,竟讓他無師自通,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吳鉤使法。緋雲也喜歡劍法,見他練過幾次,竟驚訝得連連讚嘆。此刻,張儀也知道趙國騎士的剽悍威猛,自然不會掉以輕心,吳鉤出鞘,卻是右劍左鞘守定不動,準備後發制人。

  騎尉卻抱劍做禮:“太子敬重先生,我只與先生虛刺,劍沾其身即為勝。”張儀冷笑:“我只會實刺,不會虛刺。”

  旁邊的瘦子墨衣不勝其煩:“劍士之道,安得有虛?將軍當真絮叨。”

  騎尉無奈的笑笑:“先生執意如此,末將只好從命。殺——!”喊聲未落,騎士戰刀已經帶著勁急的風聲斜劈下來!這是騎士馬戰的基本功夫,最為威猛,對方若被砍中,便通體被斜劈為兩瓣!騎兵對步兵,居高臨下,這斜劈便是威力極大使用最多的殺法。張儀身材高大,對方也不在馬上,所以並沒有感到戰刀凌空的威力,但聽這刀風勁銳,便知這戰刀威力。不及思索,張儀手臂一掠,吳鉤便劃出一道寒光,魚躍波濤般迎了上去。但聽“叮!”的一聲急響,騎尉的戰刀已經斷為兩節!刀頭飛上樹梢,又嘩啦啦削斷樹枝,竟“噗!”的插進了地面!

  “噫——!”騎尉驚叫一聲,一躍跳開:“你有神兵利器?”

  張儀哈哈大笑:“第一次用,不曉得這越王吳鉤如此鋒銳,多謝陪練了。”瘦子墨衣冷冷一笑:“將軍戰刀是軍中大路貨,如何敵越王吳鉤?今日,也讓先生見識一番趙國精兵!”說罷肩頭一抖,黑色斗篷便蝙蝠一般飛了起來,竟堪堪的掛在了身後松樹枝椏上。只此一個動作,便見趙侯衛士的不同凡響。斗篷離身的同時,星光驟然一閃,墨衣手中已經出現了一支短劍!戰國之世,長劍已經成為常見兵器,短劍便多成為傳統劍士手中的利器,等閒人倒是很少見到了。傳統劍士的短劍,與越王吳鉤一樣,十有八九都是春秋時期著名鑄劍師的精品。紫藍色光芒一閃,張儀便知道墨衣手中短劍決非凡品,微微一笑:“神兵相交,兩敗俱傷,豈不暴殄天物?”

  “小瞧趙國劍士麼?”墨衣冷笑道:“駕馭名劍,自有劍道,豈能笨伯互砍?”言下之意,顯然在嘲笑張儀與騎尉的劍術。張儀心知此人是第一流劍士,自己雖然也略通劍器劍法,但畢竟不是用心精專,無法與此等劍士抗衡。但聽他說不與自己“互砍”,倒是輕鬆了一些,劍器互不接觸,那無非是他直接將我刺傷,而後再“請”走了。張儀自信墨衣做不到這一點,你不砍我砍,大節當頭,何顧些小規矩?舞開吳鉤護住自己,只要他劍器刺不到我身,又能奈我何?

  “既然如此,你就開始吧。”張儀淡淡的一笑。

  “先生,看好了。”話音未落,黑色身影一躍縱起,一道紫藍色光芒便向張儀頭頂刺來!張儀的吳鉤已經揮開,便趁勢向上大掠一圈。誰知他上掠之時,墨衣已經越過他頭頂,就在他尚未轉身之際,右肩已經被刺中!一陣短促劇烈的酸麻疼痛,張儀右手吳鉤便脫手飛了出去!黑色身影腳一點地,立即閃電般倒飛出去,竟在空中將吳鉤攬在手中,穩穩落地:“先生還有何說?”張儀咬牙撐持,才沒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劍術無匹。我,卻不去。”“先生不識敬,在下只好得罪了。”墨衣冷冷一笑,便走了過來。

  突然,一聲悠長粗礪的虎嘯,疾風般掠過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騎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緊……”正說著卻驟然變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張儀看去,見月光下的山口林間小道上,悠著一個細長的白色身影,長髮披散,手裡卻拄著一根竹杖,一陣清朗大笑:“強人所難,這是誰家生意經啊?”騎尉緩過神來,冷冷道:“你若是商家,趕快走開,莫管閒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讓他走。”

  白衣又一陣大笑:“我說要走了麼?戰國游俠,可有不管閒事的?”

  “游俠?”墨衣拱手做禮:“敢問閣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驟然冷漠:“邯鄲墨衣,趁早離開,還先生安寧。”“你絕非正道游俠!將軍護著先生,我來料理他。”瘦子墨衣顯然被激怒了。“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並不認可兩位,無須你等護持,請先生作壁上觀便了。”說完向張儀深深一躬:“先生,這是一包傷藥,請到那邊石墩上自敷便了。”

  這片刻之間,張儀竟是大為困惑。此人若是游俠,那當真是天下一奇!須知戰國游俠常常被時人稱為“帶劍之客”、“必死之士”,所謀求者皆是驚動天下的大事,極少到市井山野行走,即或隱居,也是等閒不過問民間瑣事。聞名天下的游俠如春秋的公孫臼、專諸、北郭騷、畢陽、偃息等,戰國的要離、聶政、孟勝、徐弱等 ,都是在邦國上層行大義、除大惡的名士,幾乎沒有一個關注庶民恩怨的風塵游俠。此人自稱游俠,張儀自然難以相信,然若不是游俠,又何來此等行蹤本領?倒真是令人難以揣測,且先看下去再說,至少在當下,他對張儀不構成危害。於是張儀也不多說,便走到小道邊石墩上坐下敷藥。

  白衣人見張儀走開,回身笑道:“一起來吧。”

  騎尉、墨衣本來擔心張儀被游俠劫走,此時見此人並無幫手,張儀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先全力解決這個游俠。墨衣低聲道:“將軍掠陣,我來。”騎尉點點頭:“小心為是,此人大是蹊蹺。”墨衣冷笑一聲,徑自走到白衣人對面丈許:“游俠請了。”白衣人見墨衣巋然不動,笑道:“讓先麼?好!”一個“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脫手,但見森森光芒裹著“嗡——”的金鐵震音,一柄超長的異形彎劍已經凌空罩住了墨衣頭頂!墨衣大驚,一個貼地大滑步,堪堪躲開,森森光芒又如影隨形般從身後刺到,大是凌厲。慌忙之中,墨衣一個側滾,方得脫出劍鋒之外,額頭卻已經是冷汗淋漓。見白衣人沒有追擊,墨衣氣哼哼問道:“閣下使何兵器?尚望見告。”“此兵天下無人識得,只讓你見識一番便了。”說罷,白衣人順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竟從身邊一棵合抱粗的樹身掠出,沒有任何聲息,松樹也絲毫未動。白衣人悠然一笑:“請二位觀賞了。”墨衣與騎尉疑惑的走到樹前,藉著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見大樹腰身有一道極細的縫隙!“你是說,方才攔腰切斷了這棵大樹?”騎尉驚訝的拍打著樹身。

  “將軍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說?”白衣人顯然不屑與之爭辯。

  騎尉一個馬步扎穩,雙手按住樹身,猛然一推,縫隙之上的樹身竟驟然向外滑出,樹幹喀啦啦向裡壓來,如同疾步之人腳下打滑摔了個仰面朝天一般。騎尉、墨衣飛縱閃開,待大樹倒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樹身竟平滑如鏡,兀自滲出一片細密油亮的樹脂!墨衣二話不說,拉起騎尉便走。

  白衣人卻拱手笑道:“請轉告趙雍,敢對先生非禮用強,墨孟不會旁觀。”墨衣驟然回身:“你?是墨家孟勝大師?”

  “既知我師之名,便知天道不會泯滅。”

  墨衣似乎還想問什麼,卻終於忍住沒說,拉著騎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張儀走過來:“敢問先生劍傷如何?”張儀笑道:“他沒想狠刺,不妨事,多謝義士好藥了。”白衣人長出了一口氣:“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實則大險之地,先生守喪已過三年,該當換一個地方住了。”“這卻奇了。”張儀揶揄道:“義士怎知我守喪三年已滿?難道也是游俠職分麼?”白衣人笑道:“看這光潔的陵園小徑,看這草色變黑的茅屋,還有山林中踩出的毛道,只怕還不止三年呢。”張儀從石墩上站了起來:“有眼力,只是我還不想到別處去。”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該當自己決斷,在下告辭。”“且慢。”張儀目光一閃:“看義士年青不凡,卻為何要冒游俠之名?”白衣人一怔:“先生如何知我不是游俠?”張儀道:“戰國游俠,皆隱都城謀大事,不動則已,動則一舉成名,可有跑到荒僻山地,長做夜遊神者?”

  白衣人驚訝了:“何言長做?在下是夜來路過而已。”

  張儀大笑:“義士漏嘴了,若是匆匆過客,何以連四面山林踩踏的毛道都忒般清楚?若非旬日,轉不完這涑水河谷。”白衣人沉默有頃,鄭重拱手:“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本非游俠,只是見情勢緊急,臨機冒名罷了。”“冒名也罷,又何須為墨家樹敵?”

  白衣人臉上掠過一抹狡黠而又頑皮的笑:“先生窮追猛打,只好實言相告:在下本是宋國藥商,圖謀在涑水河谷獵取虎骨,已在此地盤桓多日。今夜進山查勘虎蹤,不意遇見有人對先生用強,是以出手,唐突處尚望先生鑒諒。”“既是藥商,如何知曉他們是趙國太子指派的武士?”

  白衣人笑了:“先生果然周密機變,然這回卻是錯了。那是在下在大樹上聽到的,至於趙國太子之名,天下誰人不知,況我等游走四方的商旅之人?再說了,在下也不想暴露商家面目,只好將義舉讓名於墨家。否則,日後如何到邯鄲經商?”至此,張儀完全釋疑,拱手道:“張儀稟性,心不見疑,義士鑒諒了。”白衣人嘟噥道:“這人當真難纏,做了好事,好象人家還欠他似的,審個沒完。”張儀哈哈大笑:“義士真可人也!走,到茅屋……啊,偏是沒有酒也。”“先生有趣,想說痛飲,卻沒有酒!”

  “兄弟莫介意,無酒有茶,涼茶如何?”

  “先生大哥的茶,一準好喝!”

  “先生大哥?”張儀不禁又是大笑:“大哥就大哥,先生就先生,選哪個?”“大哥!”白衣人笑著拍掌。

  “好兄弟!”張儀拍拍白衣人肩膀,慨然一嘆:“風清月朗,萍水相逢,也是美事一樁呢,真想痛飲一番也。”“大哥稍等。”白衣人話音落點,身影已在林木之中,片刻之間竟又飛步而回,舉著一個大皮囊笑道:“上好趙酒!如何?”“好!月下痛飲,快哉快哉!”

  “不問個明白麼?”

  “日後問吧,走,茅屋去。”

  “大哥差矣。谷風習習,山月朗朗,就這裡好!也省你燈油啊。我去拿陶碗。”說罷輕步飄飄,轉眼便從張儀的小茅屋中拿來了兩隻大陶碗擺在大石墩上,解開皮囊細繩,便咕咚咚倒下,一股凜冽的酒香頓時飄溢開來。“當真好酒也!”張儀聳聳鼻頭,久違的酒香使他陶醉了:“來,兄弟,先乾了這碗!”“哎哎哎,且慢,總得兩句說辭嘛,就這麼幹乾?”白衣人急迫嘟噥,竟有些臉紅。張儀大笑一陣:“兄弟可人,大哥喜歡!為上天賜我一個好兄弟,乾了!”“上天賜我一個好大哥……乾!”白衣人驟然一碰張儀陶碗,汩汩飲盡。仔細品聞酒香,張儀卻兀自感慨:“酒啊酒,闊別三載,爾與我兄弟同來,天意也!”說罷猛然舉碗,竟是長鯨飲川般一氣吞下,丟下酒碗,長長的喘息了一聲。

  “大哥三年禁酒,當三碗破禁,再來!” 白衣人說著又咕咚咚斟了一碗。張儀自覺痛快,連飲三碗,方恍然笑道:“呵,你為何不飲了?”

  “小弟自來不善飲,尋常只是驅寒略飲一些。今夜不同,大哥三碗,小弟陪一,如何?”“好。”張儀笑道:“不善飲無須勉強,我有個學兄也不善飲,依然是天下英雄。”“大哥的學兄是天下英雄,那大哥也是天下英雄了。”

  “可是未必。蘇秦能成功,張儀未必能成功。”

  “哎呀!大哥學兄是蘇秦麼?那真是個英雄呢,如今走遍山東六國,蘇秦幾乎是婦孺皆知了。大哥去找蘇秦,不也大是風光了?”張儀猛然飲幹一碗,目光炯炯的盯著白衣人,一臉肅然:“此話要在飲酒之前,你我就不是兄弟了。大丈夫生當自立,如何圖他人庇護?”“啪!”白衣人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打拱笑道:“大哥志節高遠,小弟原是生意人無心之言,大哥寬恕才是呢。”張儀也笑了:“兄弟也是商旅義士,原是我計較太甚,不說了,乾!”又大飲一碗。白衣人也陪著飲了一碗,又為張儀斟滿酒碗,輕輕嘆息了一聲:“大哥要終老山林麼?”張儀默然良久,喟然一嘆:“天下之大,唯一處我從未涉足,可目下卻偏偏想去那裡。”“楚國偏遠,是那裡麼?”

  “不,是秦國。”

  “啊……”白衣人輕輕的驚叫了一聲,又連忙大袖掩面。

  “兄弟害怕秦國?”

  “有一點兒,大父當年在秦國經商,被秦獻公殺了。”

  張儀嘆息道:“此一時,彼一時。秦國自孝公商君變法,已經是法度森嚴的大國了。儘管我沒去過秦國,也曾鄙視秦國,但目下,我已經對秦國有了另一番見識。只是不知秦國有無求賢之心?須知蘇秦、犀首都不被重用而離開了秦國,商君死後,秦人似乎喪失了秦孝公之胸襟,又在排斥山東士子了。”

  白衣人聽得眼睛一眨不眨,釋然笑道:“大哥毋憂,小弟的一車虎骨正要運往鹹陽。大哥不妨與小弟先去鹹陽看看,合則留,不合則去嘛。”張儀大笑:“好!便是這般主意。”

  “大哥痛快!那就三日後啟程如何?”

  “也好。就三日後吧。”

  這時明月淡隱,山後已經顯出魚肚白色,松林間已經降下白茫茫霜霧。兩人對飲了最後一碗趙酒,白衣人就消失在霜霧迷離的河谷裡。張儀看著那細長的白色身影漸漸隱沒,自覺胸中發熱,不禁長嘯一聲,左手拔出吳鉤力劈,一段枯樹竟喀啦裂開!霜霧消散,紅彤彤的太陽爬到山頂時,緋雲送飯來了。張儀將昨晚的事大約說了一遍,緋雲驚訝地直乍舌:“■,昨夜那公子住的老屋一直沒聲氣,我悄悄從窗下過了兩趟,聽出屋裡根本就沒有人。你說,這公子是不是那公子?”張儀沉吟道:“有可能是。然不管此人身份如何,卻絕非邪惡之徒。不要說穿,借他之力,我們先到秦國再說。”

  緋雲點點頭:“那好,我趕緊回去收拾打理一下。■,張老爹怎麼辦?”“老錢金幣還有多少?請老人家到安邑買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只有二百錢、三個金幣了。”

  張儀大手一揮:“全給老人家。”

  “老屋呢?”

  “燒了。”張儀咬牙吐出兩個字。

  “不燒!”緋雲紅著臉喊了一聲:“我來處置,不用你管。”站起來便匆匆走了。想了想,張儀終於沒有喊回緋雲,任她去了。他知道,緋雲從五六歲的孤兒被母親領回,就一直在老屋與母親共渡艱辛共嘗甘苦。鎩羽回鄉,又是緋雲與張老爹苦苦撐持,才保他守陵再造。緋雲與張老爹對張莊老屋的依戀,比四海為家的自己要強烈得多……罷了罷了,還是讓他們處置吧,何須一定要擺出一副名士破釜沉舟的做派?

  心定了,張儀便開始整理自己的隨身之物。衣物不用他操心,他也弄不清自己的衣裳有幾件。需要他自己動手的,是兩架書簡,還有自己三年來撰寫並謄刻就緒的一堆策論札記。那些札記是自己的心血結晶,也是自己痛徹反省的記錄,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將必須攜帶的書簡裝進了一隻大木箱,那些札記,則特意用母親留給他的那隻鐵箱裝了,而且將那支小小的銅鑰匙系在了脖頸貼身處。突然,張儀心中一動,又將兩隻箱子搬到母親墓旁的一個小石洞裡,又用茅草苫蓋妥當,一宗宗做完,天也便黑了下來。奇怪,緋雲如何沒有上山送飯?出事了麼?心思一閃,張儀摘下吳鉤,便大步出了茅屋。將及南面山口,突聞河谷中一陣隆隆沉雷!仔細一聽,張儀立即辨出這是馬隊疾馳,而且是越來越近。張儀機警異常,看看四周,便快捷的爬上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片刻之間,馬蹄聲止息,一片清晰沉重的腳步聲進了北面的山口。時當明月初升,依稀可見一隊甲士開進了松林,散成了扇形,將茅屋圍了起來。一個帶劍軍吏高聲命令:“守住道口,不許任何人進來。荊燕將軍,點起火把,隨我去見先生。”說著便見一支火把點起,兩個身影走進了茅屋。片刻之後,兩個身影又走了出來,軍吏道:“先生顯然走了,我等也只好回去覆命了。”那個舉著火把的荊燕答道:“該不是趙國將先生請走了吧?我卻如何向武信君交令?”軍吏笑得很響:“老話真沒錯:燕人長疑趙!如今兩國結盟了,我若搗鬼,太子如何對武信君說話?”火把荊燕嘆息一聲:“咳!也是天數,張儀沒貴命,武信君好心也沒用呢。”軍吏笑道:“將軍若不放心,可帶十騎留下,繼續訪查。”荊燕道:“可武信君安危要緊,我卻如何放心得下?”“既然如此,也不用費心了,有一信放著,先生會看到的。回撤!”

  士們收攏成一隊,又出了北山口,片刻間便聞馬蹄隆隆遠去了。

  張儀見馬隊遠去,便下了大樹,走進茅屋點起風燈,發現石板書案上赫然一個扁薄的銅匣!看來,這就是他們方才說的信了。張儀拿起銅匣端詳,一摁中央銅鈕,銅匣便無聲的彈了開來。匣中紅錦鋪底,一個火漆封口的羊皮紙袋正在中間。吳鉤尖端輕輕一挑,羊皮紙袋便嘶的開了一個口,一頁羊皮紙“唰”的掉了出來,張儀拿起一看,極為熟悉的字跡立即撲進了眼簾:

  張兄如面:合縱有望,其勢已成。我已向樗裡疾薦兄入秦,望兄與時俱進,破我合縱。兄做對手,蘇秦當更惕厲奮發,再創長策。破我即助我,此之謂也。時勢詭譎,安邑不安,望兄作速入秦,大振雄風。 蘇秦 大梁秋日。

  “好!”一眼瞄過,張儀已是血脈賁張。蘇秦已經在戰場上向他招手了,張儀豈能拖泥帶水?蘇秦如此襟懷氣度,張儀自當全力施展,使天下大浪淘沙!看來,入秦已是事不宜遲了。蘇秦既然已經向秦國上大夫薦舉了自己,便說明秦國已經知道了自己……且慢!一個念頭突然生出:秦國既然知道了自己,為何卻沒有動靜?是秦國君臣遲鈍麼?抑或另有隱情?既然說不清楚,最好還是不要冒失,要沉住氣,做成大事不在三五天之間。一番權衡掂量,張儀已經冷靜下來:入秦是肯定的,只是不能貿然,這是最後一條路,不走則已,走則務必成功,如何能在撲朔迷離之時貪圖一時痛快?蘇秦說“時勢詭譎,安邑不安”,究是何意?對了,蘇秦肯定發現了“有人”對自己心懷叵測,提醒自己早日離開這裡!這“人”是誰?目下看來,似乎是趙國。可是,就必然沒有秦國麼?古往今來,國君求賢而佞臣殺賢的事數不勝數,若果樗裡疾是個小人,擔心自己入秦威脅到他的權力,難保不私下“控制”自己,情勢沒有完全明朗之前,就無法排除這種可能。思忖一番,張儀覺得自己還是按照原來謀劃行事較為穩妥——白身入秦,看清再說。一陣匆匆腳步聲,緋雲送飯來了。張儀心中興奮雜亂,也確實餓了,便狼吞虎咽起來,及至吃完,卻見緋雲直抹眼淚,不禁驚訝:“緋雲,怎麼了?說呀!”

  緋雲帶著哭聲道:“張老爹不要錢,也不離開老屋……我看,老人家有死心■……”張儀二話沒說,拉起緋雲便走。老人是張家的“三朝”管家了,從遷出安邑開始,張家上下便呼老人為“張老爹”。四十多年來,張氏家族的風雨滄桑就是老人的興衰榮辱,老人對張氏家族的忠誠、功勛幾乎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擬的。如今,老人家絕望了麼?陵園離老屋只是山上山下之隔。張儀大步匆匆,片刻便到了老屋門前。三年未下山,他發現張莊已經比當初有了些須生氣,門前已經重新栽上了一片小樹林,茅草小門樓也變成了青磚門房。他顧不上細看,推開門進得庭院便高聲道:“老爹,我回來了。”見無人應聲,緋雲輕輕推開了堂屋大門,驟然之間,緋雲卻是哭叫起來:“老爹,何苦來呀——!”張儀急忙進屋,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張老爹跪在張儀母親的靈位前,鮮血流淌,腹部已經大開,雙手竟依然緊緊握著插在腹中的短劍!“老爹……”張儀驟然哽咽,撲地跪倒,抱住了張老爹。

  老人艱難的睜開了眼睛:“公子……莫忘,故土……”便軟軟的倒在了張儀懷裡。“老爹,安心走吧……“張儀淚如雨下,將老人的眼皮輕輕抹下:“緋雲,給老爹穿上最好的衣裳,安葬陵園……”天將拂曉,霜霧迷朦,一輛靈車緩慢的駛上了通往張氏陵園的山道。太陽初升的時分,一座新墳堆起在張儀母親的大墓旁。“張兄■,主僕同葬,自來未聞,你不怕天下嘲笑麼?”

  “忠節無貴賤,大義在我心。他人嘲笑?鳥!”張儀憤憤然罵了一句。

  緋雲忍不住笑了,笑臉上卻掛著兩行晶瑩的淚珠兒。

  “大哥!讓小弟好找。”隨著話音,那個英秀的白衣藥商飄然而來,走到近前卻覺得氣氛不對,稍做打量便已經明白,立即走到那座新墳前肅然一躬:“老爹啊,多日蒙你關照,不想你卻溘然去了……老爹走好,晚輩年年來涑水,定會為你老人家掃墓祭奠的。”說罷竟長身拜倒,肅然三叩。

  張儀不禁唏噓:“兄弟啊,罷了。”緋雲走過去,抹著眼淚扶起了白衣後生。“大哥,”白衣後生道:“這涑水河谷已成多事之地,我等不妨今日便走如何?”張儀默然片刻,看看緋雲,緋雲道:“給我兩個時辰,但憑張兄便了。”張儀點點頭道,“好,我們午後便走。”白衣後生笑道:“大哥尚不知我的名姓,實在慚愧。我叫應華,宋國應氏後裔。日後就叫我華弟吧。小妹,你可該叫我大哥呢。”緋雲笑道:“■,宋國應氏,那可是天下大商家了,難怪神秘兮兮呢。”應華咯咯笑道:“不就悄悄打老虎麼?小妹竟是為我操心了。”

  “你們倆呀,針尖兒對麥芒。”張儀笑道:“別聒噪了,分頭準備吧。華弟,我聽你吩咐便是。”“大哥明斷。”應華笑道:“一路行止,都聽我的,保你無事。”

  秋日西沉,晚霞染紅了滿山松林的時分,一隊商旅車輛駛出了涑水河谷。上得官道,車隊便轔轔疾行,沿著大河北岸竟是直向西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19 PM

第七章 大成合縱

一、大梁公子出奇策

  進了魏國,蘇秦便有一種奇特的憋悶。

  當他的三國車騎聲威赫赫的進入大梁時,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卻平靜得一點兒波瀾也沒有,非但郊野沒有觀者如潮的景象,連看熱鬧的傳統地方城門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樣繁華錦繡,人流如梭,市聲如潮,可蘇秦無論如何也沒有感應到一種勃勃生氣。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種平靜的麻木,一種深刻的淡漠。蘇秦沒有偏見,不至於因為魏國人沒有夾道歡迎而對大梁生出失落或憤懣。對魏國,他是報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國成為六國合縱的真正軸心!雖然魏國衰落了,但按照諸般實力與曾經有過的輝煌,魏國依然是最適合扛起合縱大旗的盟主國。然進得大梁,蘇秦的心卻直望下沉。

  住進豪華的國賓驛館,便有魏國掌管迎送的“行人”前來通報:“魏王尚在逢澤狩獵,兩日內不能還都,請武信君先行歇息。”趙勝氣得滿臉通紅:“豈有此理?我去找魏無忌說話!”便匆匆大步走了。蘇秦送走行人,便對荊燕笑道:“換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蘇秦曾經遊歷各國,每進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區轉轉看看。有時候競日流連,許多名勝去處都被耽延了。蘇秦有個說法:“市井之區,邦之經脈,細細把之,可得國命。”當年游臨淄,天下對齊國尚不看好,可在遊覽齊市三日後,蘇秦對老師詳細描述了臨淄的民生民氣,斷言“齊國有強盛之象,絕不在魏國之下!”老師大為讚賞,對蘇秦的預言下了八字考語:“善把國脈,獨具慧眼。”讓張儀很是發急了一陣子。對於大梁,蘇秦並不陌生,當年每次出遊,都要經過大梁,幾個月前北上燕趙,也還從大梁過了一趟。應該說,大梁是蘇秦所到次數最多的都市,也是蘇秦最熟悉的一座都城。

  天下人將大梁的商市稱為魏市。魏市分成了老市、新市兩個區域,未做都城前的市區叫老市,做了都城後擴展的市區叫新市。經過一番歸並,老市街區便成了私市交易的大市場,一切不受官府控制的貨品都在這個區域交易:絲綢、衣物、珠寶、傢具、車輛、牲畜、五穀、並各種日用器物分做了幾條大街,琳琅滿目,市聲如潮。新市卻被民間稱為“官市”,舉凡官府控制的物品都在這裡交易。當時各國控制的物品不盡相同,越是窮弱之國,控制的貨品就越是多。譬如燕國有一段禁止戰馬的交易,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前是連醋都禁止私自買賣的。當時的醋叫做“苦酒”,因為要用糧食釀造,所以常常在饑荒之年受到官府的控制。魏國是最先富強的大國,貨品限制最少,官市經營的主要是鹽、鐵、兵器三項。這個“鐵”主要指鐵料銅料——鑄鐵塊、銅錠以及源頭產品鐵礦石銅礦石等,而不是所有鐵製品。在鐵器成品中,官府一般只控制兵器交易,其他鐵器則視國家情勢而定。魏國大約是各大戰國中控制最松弛的。商鞅變法後的秦國是“依法市易”,當是控制貨品最多的國家,但其控制的方式與山東六國又有不同。

  對於官市,蘇秦尋常都是走馬觀花,走一遭兒便知大概。對於私市,蘇秦則看得仔細,他所說的“國脈”便在這熙熙攘攘的私市人潮之中。蘇秦出門,正在行將暮色而尚未掌燈之時。大梁是天下第一商市,其不夜鬧市也是天下有口皆碑的。按尋常慣例,這大半個時辰正是商家最為忙碌的一段。店小們一面要輪流吃飯,一面還要繼續招呼那些趁著“日市尾子”磨價錢的上門客官,還要同時準備燈火與適合夜市擺賣的特殊貨品,大體上每個店鋪在這時都要高聲呼喝一陣子,而且大多數店東或執事都要親自出來,幫著打點一番。蘇秦走遍天下大市,對這種夜市前的特殊嘈雜最是熟悉不過了。可今日走進大梁私市,卻覺得空盪蕩的,市人在慢慢消散,幾乎有一半店鋪在“呱嗒■當”的上門板,沒有上門的店鋪也是一番悠閑景象,只有眼見的幾家在點碩大的風燈準備夜市,一眼看去,也都是外國商家。蘇秦當真有些驚訝了,這是大梁夜市麼?“老伯呵,如此早打門,不夜市了麼?”蘇秦上前問一個正在打門的老人。“呵呵呵,”老人將門板交給一個後生,回身淡淡的笑著:“先生外國人,多日不來大梁了吧。也說不清這因由,反正這大梁的夜市呵,不知教甚個風一吹,它就淡了,沒了。再去看看官市吧,半後晌就沒有人了,真是怪呢。先生,你可是要買貨?”厚道的老人似乎覺得自己太嘮叨,耽擱了客人正事。

  “只想買幾卷白簡罷了,沒大事兒。”

  “看,前頭那街是文品街,都黑了一大半了。往常,文品街可是紅火得不得了呢。中原文士,誰不想在大梁買白簡、筆墨、羊皮紙呵,如今這大梁啊,沒人來了。看看,老朽又多說了。要在往常啊,這時辰,老朽哪裡有工夫和人說話啊?先生,你去買吧,前邊,走好了。哎,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望著半明半暗的蕭條街市,蘇秦不禁有些悵然,曾幾何時,大梁竟是繁華不在?大梁商人素來領天下風氣之先,那種“天下第一”的張揚與得意是任何旅人都能感覺到的。他們可以放肆的嘲笑外國人的口音,也可以粗聲大氣的對買主喊出“言不二價,這是大梁!”買主回頭,他們又會在背後撂上一句:“這是大梁,沒錢別來!”人們艷羨大梁,氣恨大梁,又對大梁商人的氣焰無可奈何,終了還得說一句:“誰教人家是魏國呢?”當初,魏國北面攻趙、南面攻韓、東面威懾齊國、西面壓迫秦國、東南逼得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的時候,大梁人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大梁的魏市是何等的風光?而今,大梁商人的聲音蒼老了,淒涼了,聽得出,瑣碎的嘮叨後面是大梁人的沮喪與麻木。

  “走吧,到中原鹿去。”

  中原鹿,是大梁最豪華的酒家,也是大梁名士聚集的中心。當初魏國都城在安邑的時候,安邑白氏的洞香春天下有名,也在於它是天下的消息集散中心。魏國遷都大梁,白氏商家隨著歲月流散,洞香春依舊留在安邑,便也風光不在了。這時候,大梁的酒肆行業突然出現了一家更為豪闊的酒家,名字便叫中原鹿。市井傳聞:這中原鹿的真正主人,是魏國老丞相公子卬,大梁的酒肆都得讓它三分。開始,高傲的魏國人還是不認這個陌生而又咄咄逼人的新貴酒肆,力圖在大梁擁戴出一個象安邑洞香春那樣的名貴老店。無奈時過境遷,一則是名貴如洞香春那樣的赫赫老店,朝夕間無從尋覓;二則是以大梁富商為常客的酒肆人流,再也沒有了安邑那種高貴的底色,“天下名士爭往遊學,列國冠帶趨之若騖”的景象,在大梁已經不復存在了。大梁做了都城,魏國人似乎也變了味兒:只要豪華舒適,對領先天下文明的自信與情趣竟是大大淡漠了。時日蹉跎,這中原鹿便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大梁上流人物的聚散之地,而大凡這種地方,不想做消息議論的窗口都難。

  蘇秦就是想看看,想聽聽,仔細掂掂魏國的份量。

  中原鹿很是氣派!一幢三層木樓,富麗堂皇的矗立在最寬闊的王街入口處,林木掩映,燈火通明;六開間的門庭前,三十六盞巨大的風燈照得六根大銅柱熠熠生光,美艷的侍女在燈下矜持柔媚的微笑著,象是天上的仙子;西面樹林間的車馬場,高車駿馬穿梭進出,門庭前錦衣如流,各種華貴的服色燦爛交織令人目眩。這一切,都驕傲的宣示著這裡的財富等級,也冷森森的滯澀著貧寒布衣的腳步,與方才商市的蕭瑟落寞相比,直是另一重天地!

  蘇秦佇足凝望,不禁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先生,這廂請了。”兩個仙子飄了過來,殷勤主動的引導蘇秦與荊燕。“最大的酒廳。”荊燕生硬的吩咐著。

  “是了。”侍女輕柔的答應著:“請上樓,小女來扶先生了。”

  荊燕卻冷冷甩開仙子的小手,徑自寸步不離的跟在蘇秦身後,嘴裡嘟噥著:“這腳下軟得怪,要醉人一般,嘖嘖嘖!扶手都是金的,魏國真富呢,鳥!”蘇秦回頭使個眼色,荊燕臉紅了一下,便板著臉不再吭聲了。上得二樓,眼前頓時豁亮,偌大的廳堂用綠紗屏風隔成了幾十個小間,可見人影綽綽,可聞高談闊論,卻又互不相干,倒也是別有一番意味兒。蘇秦多有遊歷,自然知曉其中門徑,瞄得一眼便道:“就在那臨窗處吧。”侍女立即嫣然一笑,對一個飄過來的長裙侍女道:“先生要臨窗坐席。”說完便深深一禮,飄然去了。

  長裙仙子一身輕紗,雪白的脖頸上拖一抹曳地的紅綾,長髮烏雲般垂在肩頭,渾身散髮著醉人的香氣。“阿嚏!”荊燕不禁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口水立即星濺到仙子裸露的脖頸胳臂上!仙子一面咯咯咯笑著,一面輕柔利落的將手心一方白巾捂在了荊燕鼻頭上。荊燕大急,順手一推,仙子嬌笑一聲便跌倒在地。荊燕卻彎腰頓足,“阿嚏阿嚏”的連連打起了更猛烈的噴嚏!仙子旋跌旋起,幾乎是起舞一般,又咯咯笑著飄過來扶荊燕。荊燕躲避不及,大吼一聲:“給我滾!”

  仙子頓時臉色發青,嚶嚶抽泣著跪在地上:“小女得罪,請客官懲罰。”“這這這,這是甚路數?起來起來,我又沒……”荊燕大急,竟是手足無措。蘇秦忍俊不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吧,我等小國寡民,沒經過這陣仗呢。”“多謝先生了。”仙子破涕為笑:“先生這廂請了。”卻是再也不往荊燕身邊靠了。臨窗確是雅座,既看得大梁街景,使荊燕一飽眼福,又聽得清全場議論之聲,使蘇秦大可靜心品評。落座之後蘇秦便道:“兩鼎逢澤鹿,一壇趙酒,半壇蘭陵酒。你不用在此侍侯,我等自飲便了。”那個仙子臉上笑著口中應著,便飄飄去了。荊燕氣狠狠的嘟噥了一句:“鳥!氣死布衣也。”蘇秦笑道:“兄弟忍住了,大梁風華奢靡,原非燕國可比呢。”荊燕也哧的笑了:“大哥,你說這等國家,富得流油,還能打仗麼?”蘇秦笑道:“能否打仗,不在窮富,秦國不富麼?”正在說話間,一隊濃施粉黛的仙子飄了過來,一陣鶯鶯燕語,擺好了鹿鼎,斟好了酒爵,又帶著一片香風飄去了。

  荊燕聳聳鼻頭,眉頭大皺,回頭正要猛打噴嚏,卻生生頓住,霍然起身:“大哥,別動。”話音落點,荊燕已經站到了屏風入口,一柄短劍已經赫然在手!

  蘇秦沒有覺察到什麼,驚訝莫名,卻知道荊燕有“神獒”之稱,眼力聽力與嗅覺遠超常人,便也坐著沒有動。荊燕回頭低聲道:“象是趙勝聲音,好象在找你。”

  “趙勝?他如何找到這裡?有了意外麼?”偌大廳堂人聲哄嗡,蘇秦竟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但他相信荊燕絕不會聽錯,略一思忖道:“找趙勝過來,大事要緊。”

  “噓——他來了。奇怪,兩個人!”

  這時,蘇秦已經隱隱聽見侍女與趙勝的對話聲,似乎說那個先生不讓侍侯……只要是趙勝,不管他帶來了何人,都已經不用擔心,蘇秦便起身離座,準備與趙勝回去。

  “先生,有個客官請見。”卻是一個仙子飄進來柔聲稟報。

  蘇秦一怔,驚訝這少年公子如何懂得這般古禮?思忖間便也依禮高聲做答:“蘇秦掃庭以候,公子請了。”綠紗屏風外影影綽綽,可見趙勝拱手道:“在下帶來一位高朋,同來拜會先生。”蘇秦不禁笑了:“公子儘管進來便了。”只聽趙勝一陣大笑,已經走了進來:“先生莫罪我,是我這姐丈大哥非說甚‘賓座如宅,禮同拜會’。你看,先生不是拘泥之人吧。”一通爆豆兒般快語,使蘇秦荊燕都笑了起來。趙勝卻是恍然:“看看,還沒中介呢。先生,這位是公子魏無忌,我的姐丈。這位先生便是武信君蘇秦了。那位,是將軍荊燕。”

  趙勝身後站著一位紅衣青年,端嚴凝重,氣度沉穩,上前深深一躬:“無忌對先生心慕已久,今日得見,不勝榮幸。”轉身又一拱:“無忌見過副使。”

  早已在二人進門時,蘇秦便留意到了這位公子,覺得他與趙勝站在一起,顯然有一種趙勝所缺乏的沉穩厚重,先就有了好感,及至聽趙勝說,這位公子竟要在如此場合以古禮拜見自己,便覺此人不同流俗,便也莊重的一躬到底:“蘇秦幸會公子。”趙勝低聲道:“先生,換個地方說話,事情或有轉機。”

  “好。”蘇秦精神頓時一振。這時只見一位素裝長裙的美麗女子走到了屏風外面:“請諸位跟我來。”說著將綠紗屏風順勢一推,面前竟出現了一條幽靜的小徑,走得三五丈便到盡頭。素裝女子又一擰墻上一個突出的小木輪,便見墻面象大門一樣打開,裡面便隆隆吊下一個巨大的銅筐。素裝女子先請四人進筐,然後他自己也走了進來,搖搖筐邊一條細繩,便隱約聽見高處“叮呤”一聲,銅筐徐徐升起,外面的墻面也徐徐合攏,片刻之間,銅筐便停了下來。素裝女子一摁墻邊機關,墻面又象門一般打開,女子對魏無忌笑道:“公子,這廂請吧,我已經安置妥當了。”

  “好吧,你領道,先生請。”魏無忌對蘇秦拱手一禮,堅執讓蘇秦先行。蘇秦一行跟著女子走過一條鋪著大紅地粘的長廊,便覺眼前驟然一黑……仔細一看,竟來到了滿天繁星的漏天樓頂!說是漏天,四面卻是半人高的厚厚板壁,惟獨頭頂露出了一片碧空!夜風習習,滿城燈火盡收眼底,河漢燦爛如在身邊,仿佛置身於一艘大船,漂在無邊天河之中,說不出的開闊愜意。

  “有此等佳境,果見公子品位高雅。”蘇秦不禁由衷讚嘆。

  “好地方!不憋氣!”荊燕高興拍掌,連連深呼吸幾番:“那味兒教人實在難受呢。”趙勝笑道:“先生不知,我這姐丈是通天徹地,中原鹿這機密,連魏王都不知道呢。”“又信口開河。”魏無忌笑道:“先生,這裡的總執事,曾經是我的門客,如此而已。”這時那個素裝女子走了過來:“公子,收拾妥當,請入席吧。”

  魏無忌做請,蘇秦跟著女子來到樓頂唯一的寬敞隔間內。此時正逢下旬,半個月亮剛剛爬上城樓,可見隔間內的四張長案上已經是酒菜齊備。素裝女子為每案斟了一爵,便對魏無忌做了一禮:“公子不要侍奉,我便去了,若有急需,搖鈴便了。”魏無忌笑道:“好了,你去吧,莫教任何人上來。”女子答應一聲,便輕柔的飄走了。

  四人落座,月光下相互朦朧,竟別有一番韻味。魏無忌舉爵笑道:“勉為東道,且先為先生洗塵。來,乾了此爵。”便一飲而盡。蘇秦正要說自己不能飲烈酒,及至舉爵,一股熟悉的蘭陵酒香竟撲鼻而來,不禁對這位公子的細緻周到大是感慨,一聲“多謝”,竟也舉爵一飲而盡。

  趙勝先開了口:“先生,我也是在大廳找見公子的。我與他正在理論,他卻聽得外邊聲氣不對,說是象燕國武士打噴嚏。我出來一瞄,果然是你的背影。他思忖一番,方才決斷在這裡拜會你的。”

  魏無忌做禮道:“唐突冒昧,尚請先生恕罪。”

  蘇秦對趙勝說法感到驚奇,卻爽朗笑道:“無妨無妨,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荊燕卻是忍耐不住:“敢問公子,燕國武士的噴嚏不一樣麼?”

  魏無忌微微一笑:“聽趙勝瞎說,無忌只是覺得連打噴嚏,很不尋常罷了。”荊燕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那,那味兒,香得,刺鼻……”

  趙勝驚訝:“荊兄啊,聽人說,只有狗不喜歡聞這種香氣,你也受不了麼?”蘇秦忍不住“噗!”的噴出了一口酒:“公子好眼力!荊燕被軍中稱為‘神獒’,不知道吧。”一言落點,魏無忌與趙勝轟然大笑,趙勝連連打拱:“得罪得罪。”

  荊燕卻大惑不解:“狗也不喜歡?難怪呢。”

  三人更加樂不可支,竟是前仰後合般大笑起來。

  良久平息,趙勝向魏無忌努努嘴:“該你東道唱了。”魏無忌慨然一嘆:“先生有所不知,趙國贊同合縱後,我就對父王講說了此事。可父王竟是不置可否。念起先生終將前來,必能說服父王,無忌也沒有再做糾纏。不想父王明知先生已經從韓國出發來大梁,卻到逢澤去狩獵,當真令人汗顏。”

  默然有頃,蘇秦道:“大梁朝局,可有微妙處?”

  “今非昔比。”魏無忌臉色沉重:“自從魏國遷都大梁,朝野風氣大變。魏國恰似洩了氣的鼓風皮囊,又好似霜打了的秋草,竟一日一日的癟了,一日一日的乾了。父王也老了,雄心不再,除了狩獵,便是和老孟子談天說地。權臣們也都是花天酒地,竟沒有一個龐涓那般的強硬人物出來說話。連韓國都抖起了精神,魏國卻如此沉迷,無忌當真是欲哭無淚也。”趙勝忿忿道:“先生不知,那個太子申最是促狹平庸,屢屢與公子為難。諸多朝臣擁戴公子主政,魏王就是優柔寡斷,什麼大事都是拿捏不住。”

  “勝弟休得亂說。”魏無忌打斷了趙勝,顯然不想涉及太子。

  蘇秦明白此中奧秘,卻也不能理會,只是喟然一嘆:“魏王當政四十餘年,豈能不知秦國威脅?但能見得魏王,蘇秦必使他決斷合縱。”魏無忌眼中驟然生光:“先生有此心志,無忌當全力促成。”

  “如何做法?”趙勝緊緊追問。

  “我陪先生直赴逢澤,可保先生見得父王。”

  “何時可行?”趙勝目光炯炯。

  “明日寅時出發,午後可趕到逢澤行營。”

  “如此,蘇秦謝過無忌公子。”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

  逢澤依然壯美如昔,所不同的是,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長長的城墻,城墻中有了一片巍峨的宮殿。這是遷都大梁後,丞相公子卬為魏惠王修建的狩獵行宮。可魏惠王說這裡陰冷,住了一次後便再也不來了。後來每次來逢澤狩獵,魏惠王都堅持住在轅門大軍帳裡,說帳篷裡暖和舒適。這次也一樣,逢澤北岸的山凹地帶,便成了轅門行營的駐紮地。這裡避風向陽,在秋天是不可多得的小陽春之地。站在山腰望湖台上已經兩個時辰了,遙望著茫茫逢澤,魏惠王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麼?歸總就是有些傷感,不想離開這渺茫的大湖。四十多年前,魏罌還是剛剛加冠躊躇滿志的英俊公子,竟是奪太子、平內亂、首稱王、大戰天下,一舉成為戰國盟主!那時侯,魏國便是中天的太陽,沒有一個國家不在她的煌煌光焰下誠惶誠恐。那時侯,安邑比大梁可是小多了,但是,魏惠王所有的驕傲卻都是在小小安邑獲得的,所有的夢想,也都是在安邑實現的。倏忽二十三年,他做了多少事情?魏國領土在那二十多年幾乎擴大了兩倍,三十萬鐵騎威震天下,幾乎就要滅了秦、趙、韓三國……可世事偏偏無常,不知不覺間魏國就萎縮了,他也老了。又是倏忽二十來年,河西千里全部丟了,離石要塞丟了,崤山西大門丟了,上黨北大門丟了,巨野東大門也丟了,魏國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時代的老疆域了。魏罌已經六十多歲,是滿頭霜雪的老人了。他平心靜氣的想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鑄過什麼大錯,一切都是天意——上天興我我則興,上天亡我我則亡,豈有他哉?自從惠施做了丞相,魏惠王便對陰陽五行說有了興趣,常常通宵達旦的與惠施商討。他說大梁風水不佳,累了國運,要惠施用陰陽學說多方論證,好再次遷都。然也奇怪,那惠施雖說在論辯術之外酷愛陰陽說,卻偏偏彆扭,老是聒噪:“我王且莫熱衷此道,強兵富國於陰陽五行,臣未嘗聞也。”每每掃興,魏惠王便只有邀請老孟子到大梁盤桓,終日說叨些遠古奇聞與小國寡民井田制,無奈老孟子雄心猶在,總是勸他“力行仁政,廓清天下”。魏惠王覺得老孟子迂闊可愛,便老是打哈哈。老孟子便埋怨說“王顧左右而言他”。魏惠王更是哈哈大笑一通了事。老孟子一生清高,自也耐不得性子,終究是拂袖去了。

  於是,魏惠王到逢澤行獵,也沒有心情邀惠施同來,便只有孤獨的消磨這長長的時光。要說也不是沒有朝臣可見,沒有國事可議。然魏惠王歷來有“大王之風”,最煩大臣拿瑣碎細務來糾纏他,也最厭煩與大臣商討具體政務。除了任免丞相、征伐敵國,魏惠王以為其他所有事情都該是臣下“依法度辦理”。

  六國使者們常常說:“天下之大,魏國做官最輕鬆,權大事少俸祿高。”魏國官員們卻每每愁眉苦臉地說:“魏國做官最煩惱,做不得事,立不得功,替人代罪做犧牲。”魏惠王也聽到了這些話,每次都是哈哈大笑了事,身為王者,豈能沒有包容四海的胸懷?不管朝野如何風吹草動,他依舊只見丞相,只說大事,剩下的時日寧可自己消磨。女人玩膩了,狩獵過去了,便對著煙波浩淼的大湖發發呆。“稟報大王,公子無忌請求晉見。”老內侍聲音很輕很柔。

  “無忌?他來何事啊?”

  “公子說,給大王舉薦一個清談名士。”

  魏惠王笑了:“無忌有心啊,知道找個人陪父王說話。好,宣他們來吧。”片刻間,魏惠王便看見小兒子帶著兩個人上了山階。站了半日,魏惠王自覺疲憊,便斜躺在竹榻上閉目養神,準備享受難得的清談樂趣。“無忌拜見父王。父王康健。”

  魏惠王睜開了眼睛:“無忌啊,起來吧,難得你記掛父王,回頭賜你大珠一顆了。”“謝過父王。”魏無忌站了起來:“父王,這位是趙國公子勝,屢次請求一睹父王威儀,無忌便斗膽帶了他來。”魏惠王笑著:“公子勝?是無忌的那位內弟麼?一表人才,好!”

  “趙勝參見王伯。王伯威儀煌煌,如中天之日,趙勝不勝榮幸之至!”趙勝本來玲瓏聰敏,一通頌詞清亮悅耳,竟說得順溜之極。魏惠王大樂:“起來起來,賜座!趙語有兒若此,大福也!”

  “父王,這位是洛陽名士蘇秦。”

  “蘇秦參見魏王——”

  “蘇秦?蘇秦?”魏惠王思忖片刻,恍然笑道:“無忌啊,你對父王說過這位先生,好象是?噢,對了,合縱!”魏惠王竟從榻上站了起來,虛手相扶:“大魏國求賢若渴,這無忌竟將先生做清談名士待之,豈有此理?先生請入座。”說完,魏惠王自己也在竹榻上坐了起來,以示敬賢之道。老內侍連忙走過去,給老王推過來一個高大的獸皮靠背,讓魏惠王舒適的靠坐著。蘇秦聽說過許多魏惠王的傳聞,知道魏惠王素有“敬賢不用賢”的名聲。天下許多大名士都與魏惠王有親密過從,最著名者如孟子、慎到、鄒衍、孫臏、許行等,但都是禮遇優厚而一一離去。至於商鞅、犀首、張儀等曾經被薦舉到魏惠王面前而離去的名士,還不在其“敬賢”之內。不管途徑如何,只要一個名士能到魏惠王面前,這位大王都會很耐心的聽你說話,如果說辭與國事無關,這位大王便更是虛心求教興致盎然。儘管如此,這樣的機會對於蘇秦仍然只有一次,而且不能失敗。

  “蘇子遠來,何以教我?”魏惠王頗為鄭重的開始了敬賢之道。

  “蘇秦無才,只想給魏王說個故事,聊做笑談。”

  “噢?先生能說故事?好!聽聽了。”魏惠王臉色頓時舒展。

  蘇秦微微一笑:“蘇秦生於村野,能知獸語。當日居破舊田屋夜讀,曾經聽到一場田鼠論戰,大是奇特,至今不能忘懷。”“如何如何?田鼠論戰?”魏惠王哈哈大笑:“奇!先生好本事,快說來聽聽。”“天旱饑荒,田中無糧,田鼠們大訴其苦,一致要搬遷到人家去謀生。一隻老碩鼠慷慨唏噓:‘我輩原是家鼠,吃不愁,喝不愁,子孫繁衍不愁,五十三鼠居於一大戶之家,何等優游自在?’此言一出,群鼠大嘩,紛紛責問老碩鼠:‘為何搬家,使我輩流落荒野?’老碩鼠答曰:‘不是我輩願意搬家,而是來了一隻黑貓。’群鼠忿忿然:‘一隻黑貓算甚?我輩不是咬死過三隻黑貓麼?’老碩鼠嘆息一聲:‘那時我輩也是這樣想了,說定黑貓一出來,我輩便四面湧上,縱然被那廝咬死幾隻,也要撕碎了那黑物!剛剛說定,黑貓便吼叫著猛竄了出來。我鼠輩卻是爭相四散逃命。黑貓抓住了一隻逃得慢的,便細細吃了……如此反覆,兩個月後,鼠輩便只剩下老奶奶我一個了。那日我正在傷心,黑貓又猛竄出來。老奶奶我也沒想活,便與黑貓拼命撕咬!半個時辰,我渾身是血,還是與黑貓糾纏。不想黑貓突然吱吱尖笑說:‘今日一個拼命,何如當初一齊拼命?若一齊拼命,我貓大人豈不嗚呼?’我老奶奶咬牙切齒的發誓:‘若得逃出,定要讓鼠輩一齊拼命,咬死爾等貓類!’黑貓尖笑說:‘鼠輩爾爾,還能一齊拼命?放你出去,看鼠輩如何變法?’如今,孫孫們要回人家,先好好想想,敢不敢同心拼命?一席話畢,鼠輩們竟是無一吱聲,那隻老碩鼠便嗚嗚哭了……”

  聽著聽著,魏惠王便皺起了眉頭,不禁搖頭:“此等故事,大有異味兒。”“敢問魏王,方今天下可有一隻大黑貓?”蘇秦依舊輕鬆地微笑著。

  魏惠王眯起了一雙老眼,思忖沉默片刻,悠然笑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無忌向我說起過此事,當初也沒想到,燕國這個老蔫兒竟出了一回彩。先生若能第一個來大梁,由我大魏動議合縱,那是何等力道?如今麼,既然燕趙韓三國都合力了,我也樂觀其成吧。我大魏不懼秦國,然畢竟做過山東盟主,不能撇下盟邦啊。”他說得一派真誠,趙勝卻只是想笑不敢笑地使勁兒努著嘴巴。魏惠王突然一拍竹榻:“本王決斷,依趙國例:拜先生為上卿,派公子無忌做魏國特使,隨同先生促成合縱!”“謝過我王——”蘇秦心中大石落地,立即以臣子身份行了大禮。

  “無忌謹遵父王之命!”魏無忌顯然也很興奮。

  “趙勝代主父謝過魏王!”這位公子終於笑出了聲。

  魏惠王擺擺手,慢悠悠道:“且慢。此等大事毋得急躁。若辦不下來,本王出面收拾,畢竟,我這老盟主比你等有數兒。上卿以為然否?”蘇秦憋住笑意拱手正色道:“我王洞察深遠,臣自當遵命!”

  魏惠王高興地呵呵笑了:“蘇卿果然幹練。來人,賞賜上卿府邸一座、全套出行儀仗、三百名鐵騎護衛,恩加一輛鑲珠王車,以壯蘇卿行色!”

  蘇秦雖然久聞魏惠王出手豪闊不吝賞賜,但還是為這瞬間重賞驚訝了!燕文公、趙肅侯、韓宣惠王都是常規處置——未曾實建功效,君封至於儀仗。而據蘇秦觀察,在他的“捧辭”之前,魏惠王是絕然沒有想到如此賞賜於他的。一言之喜,便寵愛有加。若一言有失呢?蘇秦驟然想起魏國官員們流傳的魏王口碑,不禁心中一抖。然則,這種賞賜是絕然不能推辭的,蘇秦立即深深一躬:“臣謝過我王——!我王萬歲——!”“好!”魏惠王指著小兒子:“無忌啊,還有你這個趙勝,要聽命於上卿,啊!”“兒臣遵命。”魏無忌恭敬回答。

  “遵命。” 趙勝卻笑著做禮。

  從望湖台下來,魏無忌在行營官署辦理了王命詔書並調兵虎符,主張立即回大梁。蘇秦欣然贊同,四人便策馬加鞭,一夜疾行,次日清晨便回到了國賓驛館。

  蘇秦在驛館設了小宴,四人聚酒,商議下一步行程。蘇秦慨然舉爵:“若無公子襄助,合縱幾乎半途而廢。為公子大義高風,我敬此一爵!”說罷竟破例的大飲了一爵趙酒。趙勝與荊燕也是同聲相應,大幹一爵。魏無忌卻慨然一嘆:“今日一行,先生當知我大魏國振興之難了。”說罷竟是淚光瑩然,舉爵猛然飲盡。蘇秦心知魏無忌所指者何,卻只是無法附和,輕輕一嘆:“魏有公子,國之福也。”趙勝卻哈哈笑道:“說那些何用?還是你們魏人不利落,放在趙國,打翻便是了。”魏無忌瞪了趙勝一眼,破顏為笑:“還是大事要緊,先生指派吧,無忌聽命便是。”蘇秦心中舒展,便說了下一個目標去楚國,並大體敘說了快馬使者在楚國的聯絡情勢,末了笑道:“如今這合縱特使已經是四國了,千餘人馬,加上車騎、輜重、儀仗,行止便要統一號令,否則無法合同做事。我意:無忌公子任行軍主將,統一調遣;公子勝與荊燕輔之,如何?”趙勝拍掌笑道:“先生慧眼!我這姐丈熟諳兵法,人稱兵癡,做行軍主將最妙不過!”“勝弟又在胡說了。”魏無忌對蘇秦拱手笑道:“無忌只是比他倆長得兩歲,自當為先生分憂。若有不當,先生說破便是,無忌最忌客套虛禮。”

  荊燕笑道:“我老燕武士一搭眼,便知公子有能耐,荊燕唯公子馬首是瞻!”蘇秦慨然笑道:“不想公子果然知兵,此乃合縱大幸也!天賜公子於我,合縱如何不成?”又與三人舉爵同飲良久,方才分頭去做上路準備。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21 PM

第七章 大成合縱

二、南國才俊多猛志

  中原結盟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楚國,郢都被震動了!

  楚威王夜不能寐,便在園林中悠悠漫步。秋風吹來,已經是夜涼如水,他卻覺得渾身燥熱。自他繼承王位十年來,楚國經歷了一個奇特的轉折:擴張與收縮並存,聲威與屈辱俱來。四年前一戰滅越,楚國完全占據了淮水江水以南的廣袤土地,楚國歷代君主的第一夢想,便是吞吳滅越,一統華夏大半!這個夢想,在他手裡終於變成了事實,使他得到了“威加江南,振興大楚”的朝野贊頌。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丟失房陵、喪師漢水、被迫遷都!使楚國蒙受了立國以來的最大屈辱。至今,楚威王都說不清楚國在自己這十年當中,究竟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可每每捫心自問,他都覺得愧對列祖列宗。羋氏部族立國四百多年,大半時間受到中原諸侯的強烈蔑視。北上中原爭霸,顯示問鼎中原的實力,便成為楚國的第一國策。能否與中原諸侯一爭高下,是楚國歷代君主的成敗標尺,與內政失誤、吳越騷擾相比,中原爭霸永遠都是第一位的!楚莊王數年不鳴,一鳴驚人,就是內政失敗卻爭霸成功從而成為一代英主的。如今,他雖然滅了越國,但卻在中原爭霸大業上一敗塗地,認真說起來,還是恥辱大於功勞。更何況,滅越之戰本來就不是楚國君臣的謀劃,而是張儀與田忌的功勞。想起這兩個人,楚威王就痛悔不已:一謀之失,一戰之敗,何至於怒而問罪,將兩個天下大才逼得逃出楚國?當時若能善待張儀、田忌,請兩個人留在楚國效力,彌補他們對楚國的損失,以兩人的名士本色,必能全力謀劃以報楚國。有此二人,楚國何至於狼狽若此?可自己當時血氣方剛,就是覺得這兩人誤了他的第二次變法的時機,竟聽任昭雎加害於他們,當真是悔之晚矣!一陣秋風掠過,楚威王猛烈的咳嗽了一陣,雪白的汗巾上竟有喀出的一片血跡!“稟報我王,左司馬屈原求見。”

  “屈原……”楚威王粗重的喘息著坐到草地石墩上:“宣進來吧。”

  內侍去了,楚威王卻疑惑起來。一個掌管軍中政務的司馬,在楚國只是個與下大夫相當的官員,若論官職,是沒有資格晉見國王的。可這個屈原不一樣,他是楚國世族屈氏的貴胄子弟,職官在他身上便成了並不主要的東西。楚國的世族制一直沒有根除,昭、屈、景、黃、項五大部族始終是支撐楚國的主要力量,如果再算上王族羋氏,楚國的權力和財富便幾乎被這六大部族全部分割。世族子弟在加冠前後的青年時期,在楚國的實際地位並不取決於官職大小,而取決於他在本族內所領封地的大小、繼承爵位或被賜爵位的高低。青年貴胄的官職,最多隻表示著他是否有了實際功業而已。

  這個屈原,便是楚國世族中湧現出的一個新銳人物,加冠兩年便做了左司馬,名滿楚國朝野。究其竟,一則屈原是屈氏部族的嫡系長孫,加冠之時立即被賜亞大夫爵位,在族內襲受封地一百里;二則這屈原才華橫溢,性格又坦誠熱烈,在貴胄子弟中大有人氣。所以,青年屈原在郢都早已經是聲名鵲起的名士了。

  楚威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屈原,是在自己即位的第二年。那次,老臣屈■陪楚威王巡視雲夢澤,帶著他十六歲的長孫屈原。那時,楚威王心思沉重,明月初升時便在船頭獨自徘徊。

  “我王思治楚國,便當動手!” 一個脆亮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回頭一看,一個英俊少年在月下竟如玉樹臨風,不由驚奇:“你是何人?妄言君心。”少年拱手回答:“布衣屈原,不敢妄言。”

  楚威王恍然,卻也對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氣頗有興致:“算我思治楚國,卻當如何動手?”少年屈原竟沒有片刻猶豫,高聲回答:“效法商鞅,徹底變法!”

  楚威王頓時愣怔,不禁笑道:“為何不是效法吳起?吳子可是在楚國第一次變法了。”“吳起不足效法,商君方為天下楷模。”少年依舊毫不猶豫。

  “卻是為何?”楚威王第一次聽到楚國人說“吳起不足效法”,竟有些認真了。“吳起治表不除根,商君治本真變法。”

  楚威王當真驚訝了!一個弱冠少年,對國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確堅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啊。他關切的詢問了屈原的族脈、年齡、喜好,還談天說地般地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學問,結果更是驚訝非常——這個少年對《詩》三百篇,幾乎能倒背如流!對天下流傳的名家著作如《計然策》、《商君書》、《吳子兵法》等,竟也是如數家珍!不知不覺的,他和這個少年屈原在船頭月下竟整整海闊天空了一夜。從那時侯起,楚威王便有了在楚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諸多梗阻,第二次變法竟被擱置了起來。漸漸的,屈原也二十多歲了,曾經幾次晉見,竟都沒有再請求他實施變法。他隱隱約約的疑惑惋惜,這個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屈原參見我王。”一個英挺的身影已經站到了茅亭外邊。

  楚威王恍然:“屈原呵,進來了。”

  屈原走進茅亭,見楚威王面色蒼白的斜倚在竹榻上,不禁驚訝關切的問道:“我王可是不適?當及早請名醫診治為是。”楚威王略顯疲憊的笑了:“略受風寒,咳嗽而已。坐下說吧,夤夜晉見,有何大事呵?”

  屈原坐到了竹榻對面的石墩上:“啟稟我王,臣得游騎探報:蘇秦率四國特使南下楚國,旬日後將到郢都。”“曉得了,無非邀我結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約是最不值價的了。”

  “我王差矣。此次盟約絕非尋常,它是上天賜予楚國的一個大好時機!”“噢?此話怎講?”楚威王淡淡笑了,覺得這個才俊之士又在故做驚人之語。“臣請我王思之:十年以來,楚國二次變法擱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國奪我房陵、滅我大軍、迫我遷都於淮南小城。多年來,朝野無得片刻安定,豈能談得上變法?秦國威脅不除,楚國無日不得安寧。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蘇秦合縱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國響應,便在此大局已經為天下共識。楚國若得與中原五大戰國結盟,非但秦國威脅消除,中原亂象亦可自滅。楚國更有十年安寧,豈非天賜良機?”楚威王已經霍然坐起:“卿以為合縱有此功效麼?”

  “臣雖不知合縱具體款約,但據臣遠觀:蘇秦能使三晉與老燕國冰釋恩怨糾葛,其中定然對列國有絕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無非國家安危,豈有它哉!”

  楚威王目光一閃,卻又陷入了沉默。

  屈原一鼓作氣:“我王思之:楚國雖經吳起短暫變法,然世族領地並未觸動,老楚國本土民治分割六塊;加之東滅吳越,擴地千里,增口兩百餘萬,吳越舊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領地;楚國之下,諸侯林立,但凡國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領不能推行;王命無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統一。如此陳腐舊制,民不能治,財不能聚,兵不能齊,如何能與強秦抗爭?如何能與中原抗爭?商鞅變法之前,楚國已是外強中乾,勉力與中原保持均勢而已。強秦崛起,楚國立成風中之燭!當此之時,徹底變法乃楚國唯一選擇,合縱抗秦更是變法之唯一時機。我王若再猶豫,楚國將永遠被時勢拋棄!”

  楚威王坐不住了:“依卿之見,與世族領主無須商討?”

  “我王明斷!”屈原堅定果斷:“變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討,豈非與虎謀皮?楚國諸侯林立,變法大計不能與中原一般大張旗鼓,須得依時而行,另闢奚徑。”

  “噢?卿有謀劃?快說!”

  “臣有一請:請我王允準臣秘練一支精銳新軍,以為變法利器;與此同時,秘密制定新法,秘密網羅吏治人才;明年今日,便可以雷霆之勢厲行變法!”

  “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卻又猛然打住,盯著笑道:“屈原呵,你可是世族貴胄,想過沒有,變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將被淹沒?”屈原粗重的喘息了一聲,聲音竟出奇的平靜淡漠:“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屈原誓做商君第二。”“好!”楚威王拉住屈原的雙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

  “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國大幸也!”

  楚威王哈哈大笑:“來人,上酒!與屈子痛飲一番。”

  片刻酒來,楚威王與屈原邊飲酒邊議論,變法大計便漸漸的明晰起來。楚威王說,應當再有一個才智之士,與屈原共謀大事。屈原便薦舉了公子黃歇。楚威王大笑:“正合我意!”酒過三爵,楚威王宣來出令掌書當場記錄,賜封屈原“執圭”爵位,左司馬升遷大司馬 。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宮,打馬一鞭,便向公子黃歇的府邸而來。

  次日清晨,一支馬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向淮水北岸疾馳而去。軺車前一面“黃”字大旗迎風招展,軺車傘蓋下挺立著一個黧黑精悍的青年,頭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吳鉤劍,金色斗篷鼓盪飛揚,竟是分外的意氣風發!這便是公子黃歇,奉屈原轉達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迎接合縱特使。

  黃歇並非楚國羋氏王族,但母親卻是楚威王的妹妹,雖是外戚,在楚國傳統中也算王族成員,也稱為“公子”。在楚國貴胄子弟中,黃歇是一個才智名士,機變多謀,隨和詼諧,極善應酬周旋,在楚國人望極好。說也奇怪,黃歇性情隨和,卻與奔放熱烈的屈原甚是相得,常常竟日盤桓,唱《詩》和歌,較武論文,情誼甚篤。時日一久,郢都便有了“雙子星”一說。楚威王其所以欣然贊同屈原薦舉黃歇為助手,共圖變法大計,非但因為黃歇是自己的外甥,更重要的是因為屈原與黃歇意氣相投,能夠坦誠共謀且風險共擔,對於秘密謀劃大事而言,精誠一心勝於智計百出。

  楚威王所料不差,當屈原連夜向黃歇轉述了秘密謀劃後,黃歇二話沒說,義無返顧的全力投入。他所承擔的第一個使命,便是北渡淮水,迎接蘇秦使團南來楚國。

  按照列國使節來往的慣例,楚國無須迎出國界,事實上,趙、韓、魏三國也都沒有這樣做。但屈原力主破例出迎,楚威王思忖一番,也便贊同了。屈原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楚國不能僅僅是參與合縱,而是要借合縱之機,振興楚國聲望,力爭成為合縱盟主!此前,楚威王無論如何沒做此想,及待屈原剖析了六國情勢,方才贊同了這種做法,至於能否如願,楚威王確實心中無底。毋寧說,他其所以贊同,是想實地檢驗一下屈原的料事與謀劃能力。然則黃歇卻是一力贊同,且顯得極有成算:“噢呀,六國之中,唯楚國君明臣賢,一片亮色!蘇秦何許人也?豈能沒有此等眼光?”

  對魏楚之間的淮北地帶,黃歇極為熟悉,馬隊沿穎水河谷北上,兩日後便走出了楚國北界二百里,卻還是不見蘇秦車騎蹤跡。黃歇不禁大起疑惑,便派出飛騎斥候前出探測,半日之後得到回報:蘇秦車騎在女陽谷地遭遇神秘奇襲!黃歇大驚,立即催動馬隊疾弛北上。這場襲擊,來得十分突然,異常神秘。

  按照當時的官道,從大梁南下楚國,沿穎水西岸的大道直下是最近便的走法。魏無忌酷愛兵法,對魏國的地理山川自然也是熟悉不過。他謀劃的南下路線,也是這條大道。四國特使出使楚國,早已經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走捷徑小道當然遠不如官道來得萬全。魏無忌思慮周密,一路之上命斥候游騎前出百里探路,全無絲毫異常。趙勝笑他:“太得謹細,淑女出嫁一般”,他也只是一笑了之,絲毫沒有放鬆警覺。誰也想不到,在女陽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地方,竟然真的出事了!

  穎水西岸有座小城,名字很奇特,叫女陽 。據學問之士考究,此乃“缺稱”。此城本名“汝陽”,曾經是汝水的河道,小城在汝水之北,依地名慣例便叫了“汝陽”。不知何年,這條汝水斷流乾涸而改道,民間便呼為“死汝水”,老老實實的將“汝陽”變成了缺“■”的“女陽”。而今,乾涸的河道變成了深深的土山峽谷,幾乎與穎水並肩南下。舊河道淤泥肥厚,又無人開墾,兩岸與谷中竟是林木參天。穎水官道從女陽開始,便自然利用了這段平坦的老河道,從峽谷密林中穿出,百里之後方重新回歸穎水西岸。行至女陽城正當晌午,魏無忌卻下令在城外紮營歇息,明日黎明開始上路。如此調度,為的就是要一個白日走完這段峽谷密林。紮營之後,魏無忌便來到蘇秦大帳,與蘇秦秘密計議了一個時辰,諸事安排妥當方才歇息。此日黎明,魏無忌便下令拔營整裝。曙光初露時分,車騎馬隊已經進入了老河道峽谷。前行開路者,是趙勝率領的三百趙國騎士,斷後者是荊燕的兩百名燕國武士。魏無忌居中策應,率領魏國五百精銳與自己的一百名門客,親自護衛蘇秦軺車與輜重車隊。峽谷中旌旗招展,號角相聞,斥候穿梭,車馬轔轔,當真與一支大軍無異。天氣涼爽,車馬只在中途歇得片刻便連續趕路,暮色降臨時分,堪堪就要穿出谷口。突然,一陣淒厲的虎嘯猿啼,道中戰馬竟紛紛人立嘶鳴!魏無忌大喝一聲:“騎士勒馬,無得亂動!”話音未落,便聞隆隆雷聲轟鳴,山崖密林中滾下無數巨石,直衝馬隊中央砸下!與此同時,兩邊樹林中箭如驟雨,帶著勁急的嘯聲齊射中央軺車!剎那之間,魏無忌立刻明白,手中令旗一劈:“兩頭掩殺!中軍後撤!”話未落點,但聞“■啷■嚓!”一陣巨響,蘇秦軺車驟然被砸翻壓碎,血濺當場!只聽山崖上一聲虎嘯,滾石箭雨頓時消失!惟有趙燕馬隊呼嘯追殺的聲音響徹河谷。魏無忌卻依舊巍然勒馬,魏國騎士的方陣也依舊旌旗如林,井然有序。

  “鳴金——!”魏無忌高聲下令。

  一陣大鑼“鏜鏜”響,追殺的兩支馬隊迅速回撤。趙勝、荊燕旋風般卷到中央車隊前,幾乎是異口同聲:“先生如何了?”荊燕猛然瞥見那輛被砸得支離破碎的青銅軺車與地下的血跡,大吼一聲:“魏無忌——!武信君在哪裡?說!”燕國兩百名死士“唰!”的舉起長劍,便向旌旗林立的魏國馬隊圍了過來。趙勝驟然變色,一時間竟手足無措。

  “將軍稍安毋躁。”魏無忌面無表情,“啪啪啪”拍掌三聲,便見他身後的一片旌旗分開,一個雙手執定一面大旗的紅衣騎士沓沓出列。荊燕驚喜的大叫一聲:“武信君!”滾鞍下馬便撲了過去。“紅衣騎士”笑道:“荊燕滷莽,還不向公子賠禮?”荊燕恍然大悟,走到魏無忌馬前撲地拜倒,頭在地上直碰得咚咚響!魏無忌連忙下馬扶起:“將軍赤子之心,我卻如何承當?”趙勝卻驚訝了:“車中死士卻是誰?”

  蘇秦沉重的一嘆:“公子門客,天下義士也。”

  魏無忌回身對一名書吏吩咐:“速將舍人屍身收拾妥當,就高崗之上安葬。回得大梁,再為舍人請功定爵!”書吏一聲答應,便帶人去辦理了。

  蘇秦下馬肅然拱手:“公子,我去義士墓前祭奠了。”

  “先生且慢。”魏無忌橫身當道:“古諺云:禮讓大義。此時刺客未必退盡,先生當以六國大義為重,豈能輕身涉險?”“有理!武信君當立即南下!”荊燕急吼吼的嚷道。

  “那就別僵在這兒了,武信君,走吧。”趙勝笑著上前扶住蘇秦,要他上馬。蘇秦正要上馬,卻聞峽谷外隆隆馬蹄急風暴雨般卷來!魏無忌驟然變色,厲聲大喊:“全體上馬——!丟下輜重,退上北岸山頭!魏兵斷後——!”就在趙燕兩支馬隊擁著蘇秦撤進密林,魏無忌的紅色鐵騎剛剛列成衝鋒隊形時,谷口馬隊隆隆湧入,一騎當先飛到,手舉一面黃色令旗高喊:“楚國公子黃歇到——!對面可是魏無忌公子——?”

  魏無忌凝神觀察,見衣甲旗幟口音的確是楚國馬隊,便走馬前出:“我是魏無忌,黃歇公子何在?”話音落點,便見對面黃色馬隊分列,一輛輕便軺車疾馳而出,車中人遙遙拱手高聲急迫道:“噢呀,無忌公子,先生安在?!”魏無忌拱手笑道:“黃歇公子別來無恙?先生無事。”說吧回身吩咐:“號角。”

  一陣悠揚的牛角短號,山頭樹林的兩支馬隊隆隆下山。魏無忌高聲道:“先生,黃歇公子特意迎接你了!”蘇秦走馬上前:“多謝公子了。”黃歇驚訝的對著蘇秦上下打量著,恍然大笑:“噢呀,先生瞞天過海,好高明!”蘇秦笑道:“此乃無忌公子謀劃,在下也是恭敬不如從命也。這位是趙國公子勝,這位是燕國將軍荊燕。”三人相互見禮,略事寒暄,魏無忌便問:“前路如何?”黃歇笑道:“噢呀,楚國境內,跟我走便是了。”說著對魏無忌一拱:“末將請命,楚軍做先鋒!”魏無忌笑道:“豈敢言命?到得楚國,自當客隨主便了。”黃歇大笑:“噢呀,還是魏公子爽快!好,楚軍開路!”

  一陣號角,五色馬隊轔轔上路。黃歇來時已經安排好了沿途驛站的迎送事宜,軍食、馬料、宿營等幾乎沒有任何耽擱,三天行程,便到了郢都郊野。

  時當午後,秋陽西沉,遙望十里長亭下旌旗招展,隱隱的鍾鼓大作。蘇秦游說合縱已經四國,這是第一次遇到郊迎大禮。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這種帶有古風的郊迎禮儀已經很少了,且黃歇已經出迎數百里,還用隆重的郊迎麼?正在疑惑,蘇秦便見一輛青銅軺車迎面而來,六尺傘蓋下站立一人,大紅披風,白玉高冠,身穿軟甲,腰懸吳鉤,一副大鬍鬚飄拂胸前,威猛瀟灑竟是盡在其身!蘇秦雖然目力不濟,卻也看得清爽,不禁高聲讚嘆:“江東子弟多有才俊,好個人物!”黃歇哈哈大笑:“噢呀,武信君好眼力也!這是楚國大司馬屈原。屈兄,這是武信君,正在誇讚你呢。”軺車堪堪停穩,屈原肅然拱手做禮:“屈原見過武信君,見過兩位公子。”

  蘇秦三人一齊還禮,相互致意。屈原恭敬下車,扶蘇秦上了自己軺車,然後跳上馭手座位,親自為蘇秦駕車居中前行。魏無忌周到細緻,早命隨行司馬帶開輜重車隊,整肅儀仗隊形,大張四國旌旗,隨後沓沓跟進。對面郊亭下已是樂聲大起,莊重悠揚而又委婉動聽。與黃歇並馬的魏無忌笑問:“這是《頌》、《雅》、《風》麼?”黃歇笑著搖頭:“噢呀,屈原兄是樂道大師,肯定是他選的樂曲了。這是楚樂,不入《詩》,一會兒問他便了。”

  到得亭下,宴席已經擺好,蘇秦居中首座,屈原對面主位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燕四案分列兩廂。黃歇笑道:“噢呀,這雲夢銀魚、蘭陵老酒,都是楚人口味,不知先生得慣否?”趙勝興致勃勃:“算你懵對了,先生不飲我趙酒,歷來只飲蘭陵酒。銀魚麼,天下美味,多多益善!”黃歇哈哈大笑:“噢呀,這可是屈原兄懵的,與我不相干了。”一片笑聲中,屈原起身舉爵道:“武信君身負天下興亡,歷經艱險,兼程南來。屈原與公子黃歇奉我王之命,專程迎候。今日郊宴,特為先生並諸位洗塵。來,我與公子,先敬先生並諸位一爵!”說罷,與已經站起的黃歇一飲而盡。蘇秦也舉爵起身:“多謝大司馬、黃歇公子,我等為楚國振興,乾此一爵!”“為楚國振興,乾!”魏無忌三人同聲響應,一飲而盡。

  屈原笑道:“先生與諸位遠道而來,先請一睹楚樂楚舞如何?”

  “噢呀,這可是屈原兄親自寫的歌兒了!”

  蘇秦很想見識屈原的才華,自是欣然贊同。魏無忌、趙勝原是灑脫不羈的貴公子,聽說屈原親自寫的歌兒,更是齊聲叫好,倒只是荊燕微笑靜觀。屈原謙遜的笑笑:“楚人野歌不入《詩》,我略改幾個字罷了,先生諸位聽個新鮮而已。”說罷,向亭外樂師班頭便一揮手。但聽龐大的編鍾陣形中飄出曠遠的樂聲,亭下瞬間便是亙古無人的幽幽山谷!八名身著粗樸短裙的半裸山姑,在曠遠的樂曲中飄了出來,舞了起來,一名同樣是山姑裝扮的女歌師婉轉明亮的唱了起來: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共一舟明日何日兮   願偕君子四海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思君兮君不知君不知兮愁煞儂魂魄繞君兮到白頭到白頭兮何所求江水滄滄兮相知悠悠——

  隨著一聲響遏行雲的高腔,滿場靜寂,餘音猶自繞梁,竟是久久不散!

  “好!”蘇秦情不自禁的高聲讚嘆:“樸實無華,情深意切,真正的庶民心聲!”魏無忌長吁一聲,仿佛剛剛從沉醉中醒來,恍然驚訝道:“素聞楚風雄健粗獷,山氣甚重,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動人之曲?”“對呀對呀,”趙勝迫不及待:“這首歌兒唱得人心裡酸楚,卻又美得人心醉。看看,荊燕兄都抹眼淚了!”屈原爽朗大笑:“楚地數千里,隔山隔水便不通言語,風習民歌豈能一律?方才乃楚地吳歌,柔韌綿長天下無雙。楚歌更有射日舞,高誦九頭鳥之凶猛;山鬼舞,誦英靈魂魄生生不息。此等盡皆剛猛無匹,改日再請先生並諸位觀賞了。”蘇秦意味深長的一嘆:“大司馬所言無差,楚國山川廣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擔天下重擔者,舍楚其誰也?”屈原目光炯炯的看著蘇秦:“楚國振作,也許便在今朝。郊宴之後,請先生到我府一敘,屈原尚有請教處。”“大司馬言請,蘇秦自當從命。”

  郊宴禮罷,已是暮靄沉沉。蘇秦一行住進驛館,隨行的四國馬隊便在驛館外空地紮營。一切安排妥當,屈原已經派車馬衛士來請。蘇秦邀魏無忌、趙勝同往,二人一齊推卻,魏無忌笑道:“盟約確定後我等自當拜望屈原、黃歇。今日先生初談,涉及楚國利害,微妙處甚多,我等迴避為宜。”蘇秦見二人心中清白,便釋然一笑,也不多說,自帶著荊燕去了。屈原雖做了大司馬,卻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國原是地廣人稀,郢都又是新遷都城,城墻圈地甚廣,官署民居卻是疏疏落落,使人覺得空曠寂涼,遠不能與中原大都的繁華錦繡相比。屈原的府邸,便是一所庭院寬敞房屋卻很少的園林式府邸。說是園林,其實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幾片小樹林、一片小湖泊,粗簡之象絕不能與洛陽、大梁、鹹陽、臨淄的精緻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樹林中的幾座茅屋,卻是實實在在的別有情致,看得蘇秦嘖嘖讚嘆。

  黃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獨行,不愛廣廈樓台,卻偏愛這草廬茅屋了。”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樓台廣廈,湖光山色,卻偏偏愛到我這野人居來。”蘇秦慨然一嘆:“占地百餘畝,草廬三重茅,縱然隱居,亦非大貴而不能。天下多有貧寒布衣,幾人能得此茅屋一住?”黃歇頓顯尷尬,黧黑的臉膛竟變得紫紅:“噢呀噢呀,此話怎說?原是小事一樁,先生卻竟當真了也。”屈原卻是默默的對蘇秦深深一躬:“先生濟世情懷,令屈原汗顏。”

  蘇秦心下讚嘆,連忙拱手一禮:“蘇秦唐突,敢請屈子鑒諒了。”

  “噢呀,這是麼子一出?請請請,先生請進了。”黃歇呵呵笑著扶蘇秦走進了正中茅屋。茅屋廳堂寬大,六盞風燈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便輕盈的進來擺置茶具。鼎爐、木盤、陶壺、陶碗,片刻間便在四張紅木大案上安放整齊。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便以茶代酒如何?”蘇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贊同。黃歇卻笑著擺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卻要淡些兒,茶醉可不好受了。”屈原大笑:“何等時刻,能讓你醉麼?今夜四爐,均是淡茶溫飲,如何?”“淡茶溫飲。”蘇秦點頭微笑:“屈子為清談定調,當真妙喻也。”

  黃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學會了清淡?嘖嘖嘖,奇聞一樁了!”屈原大笑:“知我者,黃歇也。得罪處,商請先生包涵。”

  一直沒有說話的荊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個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馬,是否該屏退左右?”屈原揮揮手:“先生將軍放心便是,這幾個侍女都是啞女,不妨事。”

  “啞女?”蘇秦臉色頓時陰暗下來。楚國的奴隸制遠遠沒有鏟除,難道這個屈原,竟也在這美麗的茅屋園林中製作奴隸不成?一想到製作啞奴,蘇秦的心便是一陣劇烈的顫抖,身上驟然生出了雞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選定為啞奴坯子;被選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強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燒紅的木炭塊,將咽喉發聲部位全部燒死;而後再天天服藥,使咽喉恢復吞噬功能;再由專門的歌舞師訓練她們如何用身體動作表達各種意思。許多主人製作出啞奴,並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來行賄或換取更多的黃金地產!蘇秦在洛陽時,一個老內侍曾經帶他看過一次王室尚坊製作啞奴,當那個美麗少女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時,蘇秦當場就昏了過去……至今,蘇秦依然不能忘懷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陰鷙癖好,如何能與之共謀大計?

  看看蘇秦神色驚愕,黃歇哈哈大笑:“噢呀噢呀,屈原兄這是從何說起?先生聽我說了:這四個啞女呵,都是屈原兄在奴隸黑市上強買回來的。為此,屈原兄還殺了一個族長,差點兒被削爵。買回啞女,屈原兄便請來樂舞大師教她們舞技,還教她們識文斷字,對她們就象親妹妹一般呢。昭雎丞相幾次要重金買這幾個啞女,屈原兄堅執不給。他呵,要將這幾個啞女送到太廟做樂舞女官。可這幾個女子呵,寧肯餓死,就是不離開屈兄……”說到後面,黃歇竟是唏噓不止。

  四個煮茶啞女一起回頭,殷殷的望著蘇秦,那種熱烈的期盼是不言而喻的。蘇秦怦然心動,肅然拱手:“屈子情懷,博大高遠,蘇秦多有得罪了。”屈原淚光閃爍,慨然一嘆:“蘇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義高風也。只是我楚人苦難良多,國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蒼生於萬一,此心何堪哪!”

  驟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難得的奇才。此人才華橫溢,品格高潔,胸襟博大,志向高遠,更有激情勃發,當真是楚國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國當政,六國合縱便堅如磐石,強秦的光焰便會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屈子謀國救世,為天下立格,蘇秦願與屈子攜手並進,輓狂瀾於既倒!”

  “好!”屈原慷慨激昂:“壯士同心,其利斷金!屈原願追隨蘇子,雖九死而無悔!”“噢呀,苦茶一盞,明月做證了。”黃歇不失時機的笑吟吟站起。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飲下了一碗碧綠的茶水。黃歇笑道:“噢呀,我看還是說說正題吧,六國合縱,談何容易了?”“各為國謀,公心自當本色。兩位有話明說便是,蘇秦不會客套。”

  “敢問蘇子,六國合縱,相互間恩怨如何了卻?”屈原立即正色發問。

  此一問正在要害。蘇秦游說合縱的真正難處,也正在這裡。秦國的威脅,目下已經不難為各國承認,結盟抗秦也不難為各國接受,因為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選擇,各國君臣都不是白癡。可是,中原戰國一百多年來相互攻伐,恩怨糾葛實在太深了。誰和誰都曾經做過盟友,誰和誰都曾經有過血海深仇。合縱是一種協同抗敵,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糾葛纏夾在中間,說不清道不明,信任從何談起?而沒有起碼的信任,合縱又從何談起?燕趙韓魏四國其所以贊同合縱,也都是從強秦威脅與自身穩定出發的,但四國君主權臣都曾經撂下一句話:“該說的話,到時還是要說的。”

  顯然,這“該說的話”不是別的,就是想討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盡量使本國得到一個公道。每個國家都如此堅持,豈非又成了一鍋粥?除了燕韓兩國,其餘的魏楚齊趙四國實力大體相當,糾纏起來肯定是互不相讓,如果事先不能有一個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迴避,合縱必將付之東流!

  屈原能提出這個問題,意味著楚國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齊國呢?齊威王更是一世威風,人稱“戰國英主”,又豈能不提到這個要害?看來,這個棘手的問題已經擺到案頭上來了。蘇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貿然拿出。“屈子洞察要害,蘇秦敢問:以屈子之意,如何處置方為妥當?”

  “噢呀先生,如何將皮球又踢了回來?”

  “屈子有問,必有所思。蘇秦實無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賜教。” 解釋中蘇秦又一次請教。蘇秦虛懷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堅執其辭,沉默有頃,屈原緩緩道:“為合縱計,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當有一個適當的處置,使列國都能接受,蘇子以為然否?”

  蘇秦點點頭:“請屈子說下去。”

  屈原微笑著搖搖頭:“言盡於此,方略還得蘇子釐定。”

  蘇秦略感意外。他原以為屈原激情坦率,定會順著話題一吐為快,卻不料屈原突然打住。當然,方略由蘇秦提出,楚國便有見機迴旋的餘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則楚國事實上就變成了一種事先承諾。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國不會堅持清算,不會斤斤計較。從這等適可而止的應對來看,屈原絕不僅僅是個激情滿懷的《詩》家,而且是一個練達老到的無雙國士!面對如此人物,雕蟲小技只能適得其反,最好的辦法便是以真誠對真誠,心換心的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間,蘇秦一拱手:“不敢說釐定。蘇秦的謀劃與屈子一轍:不宜迴避,不宜清算。大計是:秦國東出之前的舊賬,一概不提;秦國東出三年多來,中原六國間的爭奪,一律返回原狀。”“噢呀,也就是說,六國間只退回這三年以來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為如何?”

  “噢呀……那小小幾座城池不打緊。這幾年倒是宋國、中山國占了一些便宜了。”屈原靜心思忖,“啪!”的一拍長案:“好方略!合縱目標,在於抗秦。秦禍之前,一概不究。秦禍之後,爭奪作廢。如此一來,六國恩怨消解,唯余對秦仇恨,妙!”

  “噢呀,趙失晉陽,魏失崤山,韓失宜陽,楚失房陵,大仇盡在秦國!”黃歇興奮間卻又突然沉吟:“惟有齊燕兩國未被虎狼撕咬了,他們……”

  蘇秦笑道:“公子毋憂,對齊燕兩國,蘇秦自有主張,必使兩國鐵心合縱。倒是楚國,三年來失地最多,奪得淮北幾縣又須得退還韓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嘆:“楚國之難,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討了一些細節,一路說來,不知不覺已是四更。秋霜晨霧輕紗般悠悠籠罩了樹林、茅屋、草地,蘇秦回到驛館,已經是雄雞高唱了。

  辰時日上三竿,郢都王宮的大殿裡便聚滿了楚國權臣。

  楚威王聽了屈原的詳情稟報,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單獨會見蘇秦,便下詔召集了這次朝會,讓蘇秦直接面對楚國的貴胄權臣說話。邦交大事每每關係國家安危,沒有柱石階層的認同,國王也是孤掌難鳴。尤其是楚國,羋氏王族雖然勢力最大,但對於整個吞併吳越後的大楚國來說,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廣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個自領封地的部族勢力來聚攏匯集。沒有世族大臣的認可,舉國協力就是一句空話。將最終的決策權交由御前朝會,對於世族權臣是一種尊嚴和體面,對於楚威王,則是進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驗蘇秦的膽識才華,以便決定對合縱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宮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個席位,權臣貴胄全數到齊,幾乎是座無虛席。蘇秦進來的時候,大殿中鴉雀無聲,大臣們目光炯炯的盯著這個紅衣高冠大袖飄飄須發灰白卻又年輕冷峻的當世名士,艷羨妒忌讚賞氣憤,還夾雜著諸多說不清的滋味兒,一齊從銳利的目光和各異的神色中湧流出來。蘇秦卻是旁若無人,從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級台階下深深一躬:“蘇秦參見楚王——!”“先生無須多禮,請入座便了。”楚威王虛手示意,便有當值女官將蘇秦引導到王座左下側一個顯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蘇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見兩邊各有三排坐席,滿蕩蕩的人頭竟是白髮者多黑髮者少,如屈原、黃歇等少壯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後,不禁心中慨然一嘆:“人道楚國暮靄沉沉,果不虛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場口舌大戰,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靜候楚王開場。“諸位大臣:”楚威王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的開了口:“幾個月來,合縱之事已經在朝野傳開。然我楚國,尚未決定是否加盟合縱?先生身兼四國特使入楚,意在與我磋商合縱大計。今日朝會,便是議決之時。諸卿若有疑難,盡可垂詢于先生,以便先生為我解惑釋疑。”寥寥熟語極為得體,卻又留下了極大的迴旋餘地。蘇秦聽得仔細,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顫聲發問:“老夫景珩,敢問先生:合縱抗秦,對我大楚究竟有何好處?先生彰明義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這景珩是楚國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里,私家勢力直追春秋小諸侯。景氏與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學,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領侯爵,算是楚國一個四面都能轉圜的人物。蘇秦聽他的問題,便知他的老謀深算——只引話題而不置可否。“合縱抗秦,首利在楚。”蘇秦從容道:“強秦東出,楚國先失房陵,輜重糧倉盡被洗劫一空;再失漢水,步騎十萬潰不成軍。兩戰之後,楚國匆忙遷都,江水上游與漢水山地竟成空虛。若秦國一軍出彝陵 ,順江直下,直指楚國腹心;一軍出武關、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後,楚國豈非大險?列位思之,秦國固然威脅中原五國,然可有一國如楚國這般屢遭欺凌踐踏?方今天下,楚國與秦國已成水火之勢,其勢不兩立!秦強則楚弱,楚弱則秦強。所謂合縱,實是楚國借中原五國之力以抗秦,於楚國百利而無一害。惟其如此,合縱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為然否?”大殿中死一般寂靜!蘇秦絲毫沒有粉飾太平,而是赤裸裸的將楚國的屈辱困境和盤托出。對於楚國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痛苦與屈辱。幾百年來,楚國屢屢挑戰中原,自詡“大楚堪敵天下”。對中原戰國,楚國歷來保持著極為敏感的大國尊嚴與戰勝榮譽。房陵大敗遷都淮南後,楚國君臣對恥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沒有在朝會上公議過這些敗績。如今,誰也不願直面相對的傷口,竟被蘇秦公然撕開,楚國大臣們的難堪可想而知。

  “蘇秦大膽!”一個甲胄華貴的青年將軍霍然從後排站起:“子蘭問你: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何誇大其詞,說成亡國之危,滅我楚國威風,長虎狼秦國志氣?”

  “子蘭公子,當真可人也。”蘇秦揶揄笑道:“一個大國,若將喪師失地、遷都避戰也看作吃飯一般經常,其國可知也。”這子蘭乃是楚國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國將軍之職(掌都城護衛),卓爾不群,酷好談兵論戰,常以“名將之才”自詡,曾對田忌敗於秦師大加撻伐,對楚國兩次大敗也極是不服。此刻受蘇秦嘲笑,大是羞惱,面色脹紅,厲聲喝道:“蘇秦,楚國兩敗,皆因田忌無能,誤我楚國!若子蘭為帥,戰勝何難?!”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子蘭公子,若非田忌,楚國何能滅越?”一語出口,斂去笑容正色道:“田忌雖非赫赫戰神,卻也是天下名將,一戰滅越,足以證明其絕非庸才!然則,同一名將,率同一大軍,勝於越而敗於秦,因由何在?非田忌無能,而在楚國實力疲弱也。秦國乃鐵騎新軍,楚國卻是戰車老卒;秦國糧草豐盛,楚國卻捉襟見肘;秦人舉國求戰,人皆銳士,楚國卻一盤散沙,人皆畏戰。如此國情,雖吳起再生而不能戰勝,況乎未經戰陣的子蘭公子?”

  “如先生所說,楚國惟有合縱一途了?”座中一個白髮老臣拍案而起。

  蘇秦悠然一笑:“前輩若有奇策,合縱自成虛妄。”

  “老夫卻是不信!”白髮老臣須發戟張:“我項氏一族領有江東,可召三萬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奮,可成三十萬精銳大軍與秦國死戰!何須那牛曳馬不曳的合縱?”

  蘇秦肅然拱手:“楚國項氏,尚武大族,前輩亦當是沙場百戰之身,何以論兵卻如此輕率?蘇秦敢問:縱然募得三十萬子弟,須得多久方能訓練成軍?戰馬須得幾多?甲胄、馬具、兵器、精鐵須得幾多?雲梯、弓弩、軍帳、旌旗、木材、布帛、獸皮,須得幾多?糧食、草料、乾肉、輜重、賦稅,須得增加幾多?以秦國之強之富,商鞅二十年變法,只練成新軍五萬。莫非老將軍有呼風喚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萬大軍?若非如此,三十萬子弟兵也只是魚腩而已,安有死戰一說?”白髮老臣滿臉通紅,卻是無言以對。這位項氏老將軍原是一時憤激,蘇秦問得合情合理,字字擊中要害,如何能強詞奪理?思忖無計,便“咳!”的一聲坐了下去。

  “先生之言大謬!”一個老臣沙啞憤激的高聲問:“我黃氏不服:今日楚國,無論如何比當日秦國強大。當初六國鎖秦,秦國與誰合縱了?也未見滅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變法!我楚國並未到衰敗崩潰之時,為何不能變法自強,卻要與中原五國坑瀣一氣?他們屢屢坑害楚國,還嫌不夠麼?”

  此人乃公子黃歇的祖父,黃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 。黃氏部族領地雖然不算廣袤,卻與楚國王室淵源深厚,數代結親,子弟多是實權職位,在楚國影響甚大。此老說法自然須得認真對待。蘇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裡,及末不及根。時移勢易,豈能做刻舟求劍之論?蘇秦敢問:楚國變法,最需要什麼?”

  大殿肅然無聲,眾臣竟被問得愕然!惟有屈原目光炯炯的盯著蘇秦。楚國大臣多認為楚國是經過吳起變法的新戰國,誰也沒想到楚國還要變法,又如何有人思慮變法需要什麼?一問之下,大臣們竟是面面相觀。

  “大凡一國變法,最根本者乃是國勢穩定。”蘇秦侃侃道:“何謂穩定?內無政變之憂,外無緊迫戰患,是謂穩定也。戰國百餘年,內亂外戰而能變法者,未嘗聞也!六國鎖秦之時,秦孝公忍辱割地與魏國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國盟約,方爭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賢變法。及至魏齊趙韓間四次大戰,中原無暇顧及秦國,方成就了秦國二十年變法!此乃天時之利也。若今日楚國變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則天時何在?穩定何在?強秦在側,五敵環伺,楚國雖有三頭六臂,也當疲於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來變法時機?”大殿中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竟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蘇秦大袖一揮:“楚國若想變法振興,惟有合縱!舍合縱不能救楚國,因由何在?合縱能給楚國安定,能使強秦望楚而卻步,能使中原五國化敵為友,能使楚國安心內事,振翼重飛。不結合縱,楚國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蘇秦嘎然而止。“哼哼哼,”一陣冷笑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傳開,前排首座那位白髮蒼蒼的乾瘦老人緩緩站了起來。蘇秦知道,他是楚國令尹昭雎,楚國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國實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他慢悠悠的環視了一周,卻似乎誰也沒看,沙啞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透出一種久居高位浸泡出來的矜持:“先生與諸公,大論合縱變法,無稽之談也。”一句話,便將蘇秦與論戰的楚國大臣全數否定!舉座錯愕,蘇秦卻是微微冷笑。昭雎依舊是誰也不看的掃視著全場,款款數落著:“誰說楚國要變法了?難道楚國沒有過變法麼?楚國是舊諸侯麼?楚國不是新戰國麼?我大楚立國四百餘年,從來都是領先時勢,未嘗落後也。稱王第一,稱霸第一,問鼎中原挑戰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吳起變法,與魏武侯同時,也是領天下之先。抹殺祖宗功業,侈談重新變法,居心究竟何在?”

  如同肅殺秋風,殿中氣氛頓時冷僵!

  對楚國君臣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明確警告:楚國絕不會第二次變法!誰也不要想動搖楚國舊制!楚國大臣中本來也沒有變法呼聲,論戰中基於維護楚國體面,話趕話趕出來而已,誰也沒有當真去想。昭雎卻如同一隻老鷲,警覺的嗅出了其中的異常——如此話題會給居心叵測者提供變法口實!楚國之大,安知沒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時機大敲一記警鐘,合縱一成,朝局便難以掌控。但是昭雎沒有料到,這一番既無對象又囊括全體的“訓誡”,卻使朝會宗旨猛然扭曲,楚國君臣頓時在赫赫合縱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內政危機!這是邦交禮儀場合最大的忌諱,楚國君臣頓時陷入大大的難堪。

  按照尋常規矩,要不要變法這種大政決策,非國王不能輕言。昭雎身為令尹,縱然是實力權臣,籠統的訓誡論斷也顯然是越矩的。但是,其餘朝臣卻無法開口。而楚威王若出面校正,則無論支持還是否定,都會將一個尚在秘密醞釀中的決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亂。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著沉默,殿中竟是一片奇特的肅靜。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蘇秦站了起來,臉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開口,他便看穿了這個首席權臣的用心,也看見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見了黃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臉。可是,他們都不宜正面與昭雎碰撞,打開這個僵局的合適人選,只能是蘇秦!而且必須給這個老鷲一點兒顏色,壓下他的氣焰!否則,楚國在合縱中的作用將大受掣肘。

  只見蘇秦氣靜神閑的笑道:“今日朝會,本是議決合縱。變法之說,本為延伸之論,涉及合縱能夠給楚國帶來的利害而已,無人決意要在楚國變法,如何便成無稽之談?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問?論辯爭鳴,歷來講究‘論不誅心’,老令尹動輒便凶險誅心,非但一言屠盡忠臣烈士,而且與合縱之議南轅北轍,置合縱大計於歧路亡羊之境,與國無益,與事無補,弦外之音卻是大有殺氣!蘇秦敢問: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虛傳也。”昭雎老到的笑了。蘇秦一句‘弦外之音卻是大有殺氣’使他心頭猛然一顫,立即斷定不能再讓此人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打斷蘇秦,昭雎一臉莊重之色:“方才只是題外之話,權且作罷。老夫所疑者:六國間爭鬥百餘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縱,如何保得相互誠信?”

  蘇秦見昭雎插斷,又主動找回話題,便知他已生退心,也樂得重回合縱本題,於是悠然笑道:“六國宿怨,不可不計,不可全計。蘇秦以為:合縱盟約在於抗秦,秦國東出之前的六國爭奪,一筆勾銷;近三年以來的六國爭奪,各自返還原狀。老令尹以為如何啊?”昭雎默然片刻,轉身向楚威王一禮:“此中利害,請我王定奪。”

  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態,意在委婉的修飾方才的越矩,卻依然是面無表情,不置可否,給了昭雎一個軟釘子。群臣卻是少有覺察,一個高亢的聲音急迫發問:“右司馬靳尚不明:宋國奪我大楚的兩座城還不還?我大楚滅越,退不退?啊!”“轟嗡——”一聲,殿中哄堂大笑!

  屈原霍然站起,一聲怒喝:“愚蠢靳尚,還不退下!”

  蘇秦看時,原是後排座中一個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說話。見屈原怒斥,他面紅耳赤的嘶聲喊道:“屈原,爾無非一個新任大司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馬也,你敢當殿侮辱大臣?靳尚請我王秉公處置!”喊聲未落,殿便又是一陣轟然大笑。這個靳尚,本是小吏世家子弟,因俊秀風流而被稱為“郢都美少”。偏偏這個“美少”懶於讀書修學,開口便顯愚笨可笑,卻又忒愛人前邀寵而爭口舌之功,竟每每引得人樂不可支。因了少年弱冠,反倒被人視為憨直可愛。有貴胄紈褲子弟者,便將這個“郢都美少”引薦給太子羋槐。不想這“美少”竟大得羋槐歡心,三五年間便做了太子舍人!雖是下大夫一般的小官,畢竟進入了“臣子”之列,也是他祖輩小吏的靳氏家族最為榮耀的高職了。沒過幾年,太子羋槐又薦舉靳尚做了右司馬,竟與屈原這般貴胄俊才比肩了。屈原本非驕矜貴胄,更無蔑視平民子弟之心,無奈這靳尚每每在議論軍務時口沒遮攔,大嘴巴信口開河,惹得不苟言笑的一班軍中將領大為不快,屈原便開始從心底裡厭惡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市井痞子了。新近屈原做了大司馬,右司馬便是他的部屬官員,理當出面申斥。可這靳尚仗恃太子寵愛,竟不將屈原放在眼裡!

  楚威王大怒,“啪!”的拍案:“來人!將豎子剝奪冠帶,趕出王宮,永不許為官!”四名武士轟然一聲上前。靳尚“哇——!”的一聲坐地大哭:“我王做主,靳尚冤枉!太子大哥,快來救救小弟弟啊……”楚威王面色陰沉之極,正要大發雷霆,四名武士已經猛然捂住靳尚嘴巴,將他飛一般拖了出去。殿中寂然,竟無人再笑得出來。

  這時黃歇站了出來,向楚王深深一躬,以慣有的詼諧口吻道:“噢呀,我王明鑒:大國如江海,魚龍混雜也是常情,無須我王與這般豎子較真兒。臣以為,我王當決斷大計,決策合縱才是了。”

  黃歇素長折衝周旋,言談溫和雅致,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頭禪,更是雖雷神火暴也不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數語,殿中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楚威王點頭笑道:“黃歇大是,本王倒是肝火過盛了。”隨即掃視大殿,肅然正色道:“朝會論戰,合縱大計已無異議,本王決斷:楚國加盟合縱,舉國跟從先生。今命:黃歇為本王特使,隨先生謀劃合縱;與合縱相關之內政,由大司馬屈原一併處置。”決斷完畢,轉身對這蘇秦竟是深深一躬:“合縱功成,先生便是楚國丞相。”

  蘇秦連忙大禮拜下:“外臣蘇秦,謝過楚王——!”

  朝會散去,魏無忌、趙勝、荊燕三人早已經在驛館門口迎候蘇秦。蘇秦將朝會情形細細一說,三人興奮異常。正在談笑間,公子黃歇前來相邀到他府中做客。黃歇已成楚王特使,將與他們同行,本來也有諸多事務需要磋商確定。蘇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荊燕坐鎮,便立即登車上馬,轔轔來到黃歇府邸。

  進得正廳,宴席已經安置妥當。黃歇本是剛剛從王宮辦理出使詔書出來,便先對蘇秦幾人講述了楚王對合縱的決心與期望,轉述了楚王的八個字——全力促成,願擔重責。蘇秦大為振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如果說大殿朝會只是一種姿態,對黃歇的這八個字便是楚王真實的意願了。楚為大國,又是受秦國傷害最深的國家,一旦加入,合縱便成功了一大半,蘇秦如何不感到高興?趙勝卻是疑惑,瞪著一雙大眼問:“這‘願擔重責’卻待怎講?六國合縱,職責不同麼?”魏無忌卻只是微笑不語。蘇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時懵懂而已。六國合縱,須得有大國做盟主。此事蘇秦自有主張,只是尚未到商討時機。待齊國底定後,此事便會水到渠成。此時先告諸位,蘇秦必定處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為合縱羈絆!”“好!”魏無忌拍案讚嘆:“有先生公心,合縱必有大成!”

  黃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國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願多出兵出糧,可沒有二心了。”四人一陣大笑,卻聽院中有人高聲道:“好啊!聚酒行樂,竟無我份,豈有此理?”“噢呀,屈原兄!”黃歇一聲笑叫,人已經到了廊下:“你不是進宮了麼?”“進宮就不出來了?”屈原大袖飄飄,神采奕奕。

  蘇秦三人已經站起:“大司馬酒中豪傑,來得正好!快請入座。”

  屈原坐定,先與四人連乾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嘆:“想不到啊,今日朝會竟是楚國振興之轉機!屈原謝過先生了。”蘇秦微笑道:“大司馬有好消息?”

  屈原笑而不答,卻又徑自乾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聲,顯然在壓製內心的興奮:“楚國,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屈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卻見他雙眼潮濕,一拳砸在案上,大爵■當落地!

  蘇秦也不細問,舉爵慨然道:“來!為屈子耿耿情懷,乾!”五爵相撞,一飲而盡。黃歇輕聲問:“決斷了?”

  屈原輕輕點頭:“你走之後,立即開始。”

  “噢呀,了不得了……”黃歇也激動得喘息起來。

  蘇秦三人都沒有插話。誰都能感覺到,楚國將要發生一場出人意料的變化!在戰國大爭之世,除了變法,還能有什麼大事使人激動若此呢?如此一個廣袤縱深的大國,若進行一場如同秦國那樣的雷霆變法,天下格局又當如何?閃念之間,一陣風暴便不約而同的滾過三人的心田。蘇秦默默的慨然嘆息,魏無忌緊緊咬著嘴脣,趙勝愣怔怔的瞪著雙眼。

  “噢呀,都愣怔何來?我與屈兄並無密談了。”黃歇一陣大笑:“來來來,還是說正事了,幾時去齊國?”蘇秦恍然笑道:“公子若無急務纏身,後日如何?”

  “噢呀,一言為定,就後日了!”

  “我已經派斥候探明,濰水正在枯水期,無須繞道……”魏無忌尚未說完,突聞府門馬蹄如雨,眾人驚愕間,荊燕已經大步匆匆而來:“稟報武信君並無忌公子:斥候急報,濰水突然暴漲,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餘里!”“如何?”魏無忌驟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來洪水?”

  眾人面面相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濰水上游在魯國境內,有四條支流。當年楚齊爭戰,倒是都到上游峽谷堵過水,而後放水淹沒河道,阻止對方軍馬。可目下,誰肯花此等力氣?”

  趙勝急迫道:“此事看來不簡單,即使河水退了,十餘里寬的爛泥塘,十天半月也過不了河的。”“能否繞路?”蘇秦急問。

  魏無忌面色陰沉:“繞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國、魏國,再經薛國、魯國到達臨淄,加上轉換關文,足足得磨上一個月。”“噢呀不行,宋國這個地頭蛇惡氣正盛,一定從中作梗!稍有麻煩,豈不陰溝裡翻船了?”黃歇情知楚國與宋國交惡,實在是不放心這條路。蘇秦思忖片刻,斷然道:“就過濰!明日便出發。荊燕打前站,找幾條漁船等候。”“我立刻便走!”荊燕一拱手便轉身走了。

  蘇秦五人又商議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頭準備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22 PM

第七章 大成合縱

三、壯士捨身兮濰水茫茫

  樗裡疾可是著急了,驛館庭院的綠草竟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

  來臨淄已經二十多天了,竟然見不上齊威王,急得他直罵“田因齊老梟!”每當他想拂袖而去,那個專門陪他的公子田文便會帶來“我王病情好轉,三兩日可見上大夫。”可當他興致勃勃的做好了準備,公子田文又會來說“我王病情發作,請上大夫稍待兩日。”如此反覆了幾次,樗裡疾也皮了。原本是著意趕到蘇秦前邊來臨淄,就是要先穩住齊國,使蘇秦的“六國合縱”少去一個重要支柱,變成瘸腿。可如今一耽擱,這“搶先一步”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可要不見齊威王一面便走,又實在不妥,畢竟秦國現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於齊國的。等在這裡吧,又實在是著急。

  今日,樗裡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竟是懶得再罵齊王老梟,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倒是冷靜了下來。對呀,這分明是那隻老梟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見。這隻老梟意欲何為呢?對了,一定在等待蘇秦一行!這隻老梟要將秦國和“蘇秦五國”都握在自己手裡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國壓“蘇秦五國”,又要利用“蘇秦五國”壓秦國,然後權衡取捨,使齊國從中謀到更大利益。呀,好一隻狡黠的老梟!想到這裡,樗裡疾竟是不由自主的笑了:“鳥!你個田因齊,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這隻老梟,沒結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玩兒這場博戲?”

  “上大夫啊,和誰說話呢?”一陣清朗的笑聲在背後響起。

  “反正啊,沒和你這公子哥兒說話。”待樗裡疾轉過身來,卻見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笑吟吟的走來。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長髮,一身紅色軟甲,外罩一領大紅繡金斗篷,左手一支闊身長劍,活生生一個戰國劍士!樗裡疾上下端詳一番,揶揄笑道:“雖說象個劍士,到底富貴氣忒重,少了布衣劍士的肅殺凜冽,倒象個荷花大少一般。”

  來人不禁大笑:“樗裡子啊,不管你如何罵,我還是沒辦法喲。”

  “你田文沒有辦法,我有辦法,怕甚來?”

  “樗裡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驟然一閃。

  “哼哼,你才要走呢。”樗裡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豬肉也要守著,你齊國總得給一根豬骨頭吧。”“惡人自憐嘛。”田文又是一陣大笑:“秦國威風八面,齊國敢得罪麼?樗裡子哪裡是要一根骨頭,分明是要囫圇吞下一口肥豬嘛。”“嘿嘿嘿,豈有此理?秦國可是沒拔過齊國一根豬毛也。”

  田文笑不可遏的點點頭:“倒也是呢。哎,我說樗裡子啊,我今日請老兄去市井一樂,如何啊?”樗裡疾將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響:“老也肥也,能與你等少年風流同樂?罷了罷了。”“哎——”田文神秘的笑笑:“臨淄聖境,天下獨一份,真不去?”

  “那……”樗裡疾眨眨秦人獨有的細長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國王后宮不成?好!走吧。”也不囉嗦,跟著田文便走。到了驛館門口,卻見一輛寬大的篷車正等在門口,田文笑吟吟伸手做請,樗裡疾便也不客氣的坐了進去。田文跟著坐進,腳下一跺,篷車便放下前廂厚厚的垂簾,轔轔啟動了。

  樗裡疾在暗幽幽的車廂裡打量,只見這車廂特別寬敞,並排兩個寬大的座位,腳下還有隆起的腳凳,坐著特別舒適;不可思議的是,後邊還有一個小巧的臥榻,一個人蜷臥在那裡是綽綽有餘的,顯然,這是特製的一種篷車。“齊人費神,這叫甚車?”樗裡疾笑問。田文笑道:“沒見過吧,這叫逍遙車,野游便是四馬駕拉。後面那張臥榻還可伸縮,小到一個座位,大到一張臥榻。榻下有一個暗箱,裡面酒肉茶齊全呢。鋪上錦被大枕,這逍遙車便是一個銷金窟一般呢,要不要改日試試?”

  “嘖嘖嘖!”樗裡疾不禁乍舌:“臨淄貴胄了得,了得也!”

  “秦人真是少見多怪。”田文大咧咧笑道:“這種車在臨淄多了去,我這逍遙車算最寒酸的了。齊王的逍遙車,車廂展開有一丈見方呢。就是幾個元老權貴的逍遙車,也是八九尺見方,裝三兩個美女大是寬敞呢。”樗裡疾黑臉已經繃緊,本想痛斥一番,可轉念一想,卻是嘿嘿嘿笑了:“臨淄已經領天下文明風華之先,超越大梁了嘛。想必稷下學宮的士子們,也快一人一輛逍遙車了吧。”

  “別繞著彎兒作踐齊國了。”田文笑道:“文明風華?虧你想得出!灌我迷魂湯,讓齊國繼續荒唐奢靡麼? 稷下士子一人一輛,齊國不都趴下了麼?”

  樗裡疾哈哈大笑:“齊國有公子,總算還有一口氣了。”

  田文慨然一嘆:“樗裡子,大石滾山,獨木也是難支啊。到了,下車吧。”樗裡疾下車,只見篷車停在一道街口,抬眼打量,街口的高大牌樓正中有四個大字“綠谷勝境”,街中卻是一色的綠頂木樓,雖不甚寬闊,卻是整潔異常。最為不同的是,石牌樓下站著四名帶劍的文職小吏,在認真檢查每個進街人的照身牌。照身牌是齊國發給外國商人、使節的一個銅牌,上面刻有持牌者的畫像、姓名、國別,背面還有鑄牌尚坊的銅印,私人決計無法仿造。田文低聲笑道:“樗裡子,這裡只許外國人進去,尤其歡迎外國商人,然則只能步行。”

  樗裡疾點點頭,揶揄笑道:“嘿嘿,這就是管仲老兒掏外國人錢袋的鳥玩意兒麼?怕人家不給錢跑了,便不許坐車騎馬。還綠谷勝境呢,嘖嘖嘖!老面皮說得出。”

  “管仲可是齊國功臣,不得亂說噢。”田文笑笑:“若非陪你啊,我都進不去呢。”樗裡疾大笑:“啊,也有借我光的時候嘛。好!帶你進去風光風光!”說著遞上特使銅牌,小吏驗看後便對兩人恭敬做禮。樗裡疾二話不說,拉著田文便走了進去。

  街兩邊全部是兩層的綠頂小木樓,仔細看去,卻是各擅勝場,一座與一座絕然不同。各個樓前臨街的正門,都矗立著一座石碑,碑上刻著自己的字號:“綠月樓”、“散仙居”、“河漢春”、“白雲澗”、“雲雨渡”、“陽春雪”……樗裡疾一路念叨,連呼“肉麻!”將田文笑得不亦樂乎。最後,樗裡疾指點道:“陽春雪嘛,還差強人意。”

  田文笑道:“那就進去吧,別夫子氣了。”便不由分說將樗裡疾推進了“陽春雪”的門廳。不想這陽春雪竟豪華得令人乍舌!十丈見方的寬闊大廳,一色是白玉大磚鋪地,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兒來。門廳兩邊,竟是兩片婆娑搖曳的綠竹,在雪白的玉磚地面襯托下竟是和諧雅致。大廳盡頭是一面幾乎與墻等高的銅鏡,竟將門廳外的綠色長街映成了無限縱深的甬道,客人迎面走來,仿佛便要走向無可揣測的神秘去處。左面墻上一個孤零零的大字——食!右面墻上也是孤零零一個大字——色!

  樗裡疾看得渾身侷促,臉色脹紅:“嘖嘖嘖!齊國真是富,這簡直就是金餅堆起來也,管仲老小子真黑,黑!”“又村氣了?不聞孟夫子高論:食色,性也?”田文開心的看著樗裡疾的窘態。“嘿嘿,還孟夫子?老頭兒要知道兩個字寫在這裡,還不活活氣死了?”“噓——,別扯了,媽媽來了。”

  “媽媽?”樗裡疾笑不可遏:“這地方有媽媽?你媽媽還是我媽媽?”

  田文可勁兒捏了樗裡疾一把,低聲道:“就是媽媽,誰的都不是。”

  “莫得亂捏!誰的都不是,算甚媽媽?”樗裡疾更是驚訝。

  田文情急,伏在樗裡疾耳邊狠狠道:“媽媽就是女人班頭。別聒噪了!”一個身著白紗長裙的麗人輕盈走來,向田文款款一禮:“公子請隨我來。”田文驚訝:“媽媽如何識得我?”麗人嫵媚的笑了:“臨淄誰人不識君?公子光臨陽春雪,也是我門一大盛事呢,請到樓上消閒吧。”田文釋然笑道:“我陪這位貴客前來,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媽媽留意了。”麗人一雙清凌凌大眼飛快的掃了樗裡疾一番,竟是莊重溫柔的微微一禮:“小女子見過先生。”舉止極是溫文爾雅。樗裡疾不由自主的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多承關照。”田文不禁“噗!”的笑了。樗裡疾頓覺狼狽,狠狠的瞪了田文一眼。那位麗人卻是嫣然一笑:“先生原是貴人雅客,請了。”說罷飄然舉步,帶二人繞過銅鏡,踏著猩紅鬆軟的厚厚地氈走上了樓梯。樗裡疾看看金黃■亮的樓梯扶手,伸手一彈,竟是“當!”的一聲,不禁驚嘆出聲:“噫!真貨!”“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卻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腳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閃!白裙麗人卻好象事先料到一般,輕輕偎身一扶,便恰倒好處的將田文身體穩住了。樗裡疾卻嘿嘿笑了:“善有善報也。”麗人回首,眼角一瞟:“先生詼諧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話竟使樗裡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媽媽褒獎,如何敢當?”一句話出口,田文與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樓梯上,田文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你,媽媽……”樗裡疾原是真不知曉此中規矩,認真搖頭:“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美,豈有爭媽媽之理?”看他認真爭辯的模樣,田文與女子更是笑做了一團。

  好容易上得樓來,麗人帶著兩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幾個彎兒,才來到一間綠紗環繞極為典雅的房間。麗人笑問:“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

  田文道:“先沐浴了。”

  “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經沐浴過了。”樗裡疾認真搖頭。

  麗人第一次驚訝的張開了小口,卻連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臉上。田文哈哈大笑:“老夫子也,你多久沐浴一次?”“一個月嘛。打起仗來就沒日子了。”

  “早餿了!”田文笑叫:“別聒噪了,先沐浴!”

  麗人已經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紅,聞言連忙“啪啪”拍了兩掌,便見從左右綠紗後分別飄出兩名美麗活潑的少女,分頭向兩人做禮:“請大人行沐浴之樂。”田文笑道:“先請樗裡先生,可要小心侍奉了。”麗人媽媽向少女只一瞄,那個少女便立即斂笑低眉,化成了一個溫順淳樸的村姑對樗裡疾羞怯怯道:“請阿大沐浴了。”

  秦人土語將父親喚做“大”,這“阿大”便是義父之意,後來演化做“乾大”,中原便叫做“乾爹”。樗裡疾年當四十,加之膚色黧黑粗糙,尋常也時不時以“老夫”自嘲,聽少女呼他“阿大”,自覺也當得如此少女的父輩,竟頓生淳樸鄉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浴一回。你等我,出來吃酒!”

  “不等,這裡是自個兒方便的。”田文笑吟吟的拒絕了。

  “如何能自個兒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裡疾已經走到了隔間口,卻回頭認真起來。田文:“好了好了,就一起方便,我等你。”

  麗人與少女見樗裡疾走了進去,不由自主的噴聲大笑,竟一齊軟倒在田文身上……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便見一個男僕匆匆走了進來對麗人一躬:“稟報東主,公子門客緊急求見公子。”“何人?”田文急問。

  “報名馮驩。”

  田文霍然起身:“請媽媽關照,貴客稍時出來,護送他到街口篷車,我去了。”說完也不待麗人回答,便匆匆去了。馮驩帶來了一個突然消息:濰水暴漲,蘇秦一行可能要延期!田文頓時面色鐵青:“走,回府計較。”坐在車中竟是一言不發,心中卻是分外焦急。馮驩也不多問,專注驅車,片刻便回到田文府邸。

  田文是齊威王族侄,被齊威王稱做“田氏新銳”,在齊國貴胄子弟中可謂獨領人望。這次,田文奉齊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蘇秦五國”與秦國特使,為齊國謀劃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無論自己如何權衡,最終都要齊王親自接見雙方做最後決斷。而這位曾經英氣勃勃的國王,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纏身,近日竟是愈見不善,眼看是隨時都可能溘然長逝。加之樗裡疾又耗在這裡,蘇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門客 中遴選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隊伍,交給文武全才的舍人 馮驩,由他率領這支人馬隨時探聽各國動向。蘇秦游說趙國成功後,這支人馬便撒開了大網,隨時將各種消息送到臨淄。蘇秦入楚,樗裡疾入齊,齊國成為合縱與秦國雙方爭奪的焦點,這支人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這濰水莫名其妙的暴漲,馮驩他們竟查不出是何方神聖作祟,豈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豈不大大誤事?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個精明門客去驛館找理由向樗裡疾解釋,一面立即與馮驩一班心腹門客商議。馮驩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並進的主張:其一,由他率領二十名善於泅水的騎士連夜趕赴濰水,爭取渡過濰水接應蘇秦;其二,由兩名門客攜帶田文密件,連夜趕赴濰水岸邊徵集大船,能將蘇秦全部人馬接過來更好;其三,由馴馬奇士蒼鐵駕千里車,從齊魯邊境繞道濰水,若蘇秦一行走了遠道,立即用千里車將蘇秦一人先行接來。

  馮驩說罷,其他人沒有異議,田文也欣然贊同,於是立即分頭出發。田文自己則急忙趕赴驛館安撫樗裡疾,畢竟這個秦國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

  馮驩馬隊出發的時候,蘇秦的五國使團剛剛抵達濰水東岸。

  濰水發源於琅邪郡境內的濰山,便名為濰水。琅邪郡本是越國後期的都城,楚國滅越後,琅邪之地便成了楚國的北部邊境。濰水向西北獨立入海,流經臨淄東部平原,成為橫貫齊國境內的最大河流。濰水在獨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將獨立入海的江、河、淮、濟四條大水稱為“四大名水”,沒有包括流程較短的獨立入海者),堪稱大水,水流豐富,河道寬闊,過山河段則狹窄湍急。其時,濰水在楚國境內的兩岸尚是人煙稀少的荒涼地區,數百里茫茫鹽鹼灘,連當時的越國都無心占領,而將長城修築在鹽鹼灘之南,楚國滅越後也承襲了越國北境,無心派兵向北推進。齊威王初期,本想占據這塊茫茫蘆葦灘作為向南推進的根基,後來卻覺得攬在手裡反倒惹事,便將齊長城修築在可耕田的南部邊緣。於是,這片一望無際的茫茫鹽鹼地便成為楚齊兩國的無人緩衝區,倒也樂於為雙方所接受。蘇秦的五國使團已經有了兩千多隨行軍馬,連同輜重車隊與文吏隨員,足足有三千人!按照魏無忌的調遣,從郢都乘楚國舟師的十艘大戰船,從淮水順流東下,穿過洪澤便下船乘馬,兼程北上,再從齊國境內的高密縣西渡濰水,直達臨淄!一路順利,第六日便到了齊國境內。趕到濰水岸邊,所有人卻都茫然無措了。

  尋常間清澈的濰水,變成了一條惡浪洶湧的渾濁泥流!岸邊良田統統被淹沒在齊腰深的泥水裡,河邊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馬的軟根路。遙望西岸,黃濛濛無邊無際,莫說無船,縱然有船,這洶湧澎湃的泥水與西岸無邊無際的淺水爛泥,又如何能過?“噢呀呀,洪水如此厲害,有船也不行!”黃歇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狗賊子!一定是秦國使壞!”趙勝惡狠狠罵了一句。

  “武信君,我看只有繞道了。”魏無忌看看蘇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選十匹快馬,武信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個月可到臨淄了。”“其餘人馬呢?”荊燕急問。

  “原地守侯,能走再走。”

  黃歇、趙勝都沒有說話,顯然也是認為這是唯一的選擇了。趙勝少年心性,見蘇秦沒有異議,便急匆匆道:“選馬的事交給我,我這兒有現成的五匹胡馬,保你一日六百里!”

  “且慢。”蘇秦搖搖手:“繞道之煩之險,在郢都已經議過……沒有辦法,只有泅渡!”“噢呀噢呀,泅渡?笑話!太險了!”黃歇連連擺手,臉都白了。

  趙勝銳聲道:“武信君,如何泅渡?你會水麼?”

  荊燕黑著臉:“萬萬不能!萬一出事兒,我便無顏回老燕山了。”

  只有魏無忌沉默著,見蘇秦望著他,便沉重的嘆息了一聲:“武信君一身系天下安危啊。諺雲水火無情……”“諸位休要再說了。”蘇秦冷靜果斷:“齊王時時有不測之危,秦國也意圖拉過齊王。豈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縱成敗,在此一舉!行百里半九十,豈能功敗垂成?”看看幾個人的沉重猶疑,蘇秦慨然一嘆:“生死何足論,唯願死得其所也。我帶荊燕泅渡,三位公子繞道,其餘人馬原地守侯。”

  話音一落,幾個人便轟的嚷嚷起來,黃歇聲音最響:“噢呀,泅渡就泅渡!為何我就不算?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趙勝更是面紅耳赤:“武信君大謬!瞧不起我趙勝麼?趙國劍士有丟下正主兒不管的麼?大謬大謬!”魏無忌擺擺手,莊重的對蘇秦一拱:“武信君之言氣壯山河,泅渡便是!只是,武信君命無忌掌軍行止,便須得聽我分派,不能亂了軍法。”蘇秦點頭:“也好,公子分派便是。”

  魏無忌轉身肅然道:“諸位聽我將令:公子黃歇,在楚國子弟中挑選三十名水中好手,隨侍武信君兩側,專司保護;公子趙勝,遴選十匹上等駿馬,帶二十名騎士牽馬泅渡;將軍荊燕,率領軍馬留守東岸!我魏無忌,帶領二十名壯士保護一應文箱泅渡;若無異議,立即分頭準備,半個時辰後泅渡!”

  “我有異議!”荊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荊燕立即自刎!我不能離開武信君!燕國壯士也不能離開武信君!就是這話!”說著便鏘然拔劍,明晃晃的劍鋒便搭在了脖子上。

  全場愕然。蘇秦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原是他從安危考慮,不想讓三個棟梁人物涉險,將燕國壯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點荊燕跟隨,如今魏無忌卻將自己的安排顛倒了過來,荊燕又是如此激烈,委實難以處置。

  默然良久,魏無忌輕輕一嘆:“將軍放下劍吧,無忌留守便了。”

  荊燕緩緩撤劍,卻是驚訝的看著魏無忌,心中竟有些茫然。在他看來,趙勝最年輕,該當留守才是,如何魏無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軍總管啊,可轉念一想,以趙勝的少年氣盛,又如何肯放棄英雄舉動?方才他還說蘇秦瞧不起他呢,爭執起來,魏無忌又該當如何?想想,荊燕竟是深深一躬:“多謝公子成全,荊燕永世不忘公子。”

  魏無忌哈哈大笑:“哪裡話來?我隨後設法趕來便是,也許啊,就是我留守合適呢。諸位,開始準備!”三個人都匆匆去了,蘇秦對魏無忌慨然一拱:“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蘇秦先行一步,定設法早日接回公子。”魏無忌笑道:“不勞先生費心,走,我幫先生準備。”

  最忙碌的要算黃歇。他將三百名楚國騎士與全部隨員集中起來,登上軺車高呼:“楚國壯士們,武信君為了天下安危,決意泅渡濰水!我黃歇也決意追隨。我要問,誰是水中高手?誰願共赴國難?左袒!”話音方落,人群轟然騷動,接著便是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個!”“我等雲夢澤子弟,全數都是!”呼喊聲中,袒露的左臂齊刷刷舉成了一片白色樹林!“噢呀呀好!楚國多義士,何愁楚不興!”黃歇奮然高呼:“雲夢澤子弟前出了!”楚國本是水鄉,雲夢澤漁民更是楚國腹地的澤國老民,幾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國水軍的主要兵員地。從軍成為騎士的雲夢澤子弟,更是水陸兩硬的漁民精華。他們在左袒的同時,已經迅速的剝掉了全部甲胄,只留得貼身短褂,聽得黃歇呼喚,雲夢澤子弟呼嘯一聲大步前出,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

  “噢呀……”黃歇驟然哽咽了:“諸位壯士人人賜爵一級!但有犧牲,加爵三級,還鄉厚葬!”說著便深深一拜,跪倒在軺車轅上。“雲夢子弟,誓死報國!”一聲吶喊,一片呼應,六十多名雲夢澤子弟齊刷刷跪倒了。黃歇跳下軺車:“諸位請起,聽我分派:水中鬥殺力強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隊中一人高聲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無有弱者!”黃歇道:“好!左隊三十人護持武信君,十人前游開路,八人斷後,十人居中兩側護衛,兩人駕扶武信君泅渡!”“遵命!”左邊三十人一聲呼應。

  “右隊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輔助趙國壯士牽馬,十人巡迴救急!”“遵命!”

  “一刻準備,留言留物!一刻之後,全數列隊下水!”

  雲夢澤子弟們散開了,黃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對留守隨員交代了幾件事務,便匆匆來找蘇秦。一座小帳篷裡,蘇秦已經收拾妥當,魏無忌正在端詳品評。黃歇卻看得驚訝不止,但見蘇秦緊束灰發,上身赤裸,全身唯有一件緊身布包著下身!紫銅色的肌肉結實飽滿,卻又是傷痕累累!“噢呀武信君,如何忒多傷疤了?”蘇秦尚未答話,趙勝便急匆匆走了進來,魏無忌看著渾身雪白的黃歇與趙勝,不禁莞爾:“赤裸裸相對,便見精鐵脆玉之別了。”

  黃歇也笑了:“噢呀,你魏無忌難道還比武信君強了不成?”

  趙勝也是驚嘆不已:“呀!武信君並無征戰,如何直與我老父一般?““未經風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 魏無忌卻是慨然一嘆。

  蘇秦笑了:“公子們鍾鳴鼎食,蘇秦蓬蒿布衣,時也命也,如何比得?”“噢呀,”黃歇恍然道:“秋令時節,水是冰涼,先生裸身,如何受得?”“無妨無妨。”蘇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這裸身呢。”此時,帳外號角齊鳴!四人連忙出帳,只見荊燕已經將泅渡隊列整肅列陣,高聲向魏無忌稟報:“泅渡陣式列成!請公子下令!”魏無忌轉身向黃歇一拱,雙手奉上令旗:“水上之事,還是黃兄調遣妥當,魏無忌拜託了。”黃歇肅然還禮:“大事臨頭,恭敬不如從命。”說罷大踏步跳上一輛軺車,令旗一劈:“探水斥候,先行入水——!”十名雲夢澤子弟一聲呼喊,呼啦啦越過泥灘,撲入茫茫黃水。遙遙望去,他們在河面上散開成一字排列,布滿了大約一里寬的水面。漸漸的,他們的身影變成了小小黑點,出沒在滾滾泥浪之間,漸漸的便水天蒼茫,什麼也看不見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對岸傳來悠揚粗重的螺號聲!“噢呀,三長兩短!水底多險灘,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黃歇轉身看看蘇秦,蘇秦平靜的點點頭。黃歇轉身高聲發令:“公子趙勝,率趙國壯士牽馬,先鋒泅渡!雲夢子弟十人游動救急!”令旗劈下:“出發——!”趙勝一聲大喝,趙國二十名勇士分別牽著鞍轡齊全嘶鳴跳躍的十匹陰山戰馬,走進了滔滔大水!只見趙勝居中關照,每三人一馬一個單元,兩個趙國勇士一前一後牽馬推馬,一個雲夢澤子弟左右游動救急。十個單元並排前進,河面不斷傳來蕭蕭馬鳴與趙勝尖銳的呼喝之聲!聽得岸邊人心驚肉跳。

  半個時辰後,荊燕率領的八十名燕國騎士下水了。燕國派出的護衛騎士本是兩個百人隊,但反覆遴選,會水的只有八十人,但在這洶湧泥水中泅渡,本領便顯然不如楚國子弟。荊燕畢竟不糊塗,便不再堅持要燕國騎士全部泅渡,也不再堅持一定要親自護衛蘇秦泅渡,而是服從了黃歇命令,單獨率領燕國騎士泅渡了。這是水性最弱的一陣,黃歇又特意加派了落選的楚國子弟四十名,連同原來的十名雲夢澤子弟,共五十人與燕國騎士共同泅渡。饒是如此,茫茫河面也不斷傳來嗆水、溺水的救急呼喊,帶給岸邊陣陣慌亂。良久,西岸終於傳來 了又一陣螺號聲!

  此時暮色已經降臨,黃歇有些猶疑:“武信君,明日再泅渡吧。”蘇秦卻沒有絲毫猶豫,“不,點起火把,連夜泅渡!”魏無忌大是感奮:“逆境愈奮,武信君英雄本色也!來人,點起火把!拿酒!”

  大片火把在沉沉暮色中燃起,魏無忌親自把酒,敬了蘇秦,敬了黃歇,敬了所有的雲夢澤子弟。而後魏無忌走上一座土丘,命令將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抬上土丘,魏無忌脫去斗篷,走到居中大鼓前,拿過那對碩大的鼓棰:“武信君,無忌為你擂鼓壯行了!”三鼓齊鳴,隆隆如雷!黃歇大喊:“壯士們,下水——!”

  岸邊火把連天,一片吶喊。三十名雲夢澤子弟,人人手持一支火把,簇擁著蘇秦進入了洶湧的泥流,一個火把圈子便圍著蘇秦緩緩前進了。黃歇游在蘇秦的身邊,不斷高喝著推開漂來的樹木草堆。行至河心,驟然水深丈余,波濤滾滾衝力極大,蘇秦頓感吃力,身體便不由自主的隨浪漂去!兩名夾持護衛的雲夢澤子弟一聲大吼,不由分說便一邊一個架住了蘇秦。恰在此時,一根巨大的斷樹在火把陰影中乘著浪頭衝了過來!右邊的黃歇一聲大喝,便來奮力猛推,卻不料黃歇力弱,水性又是堪堪自保,竟被斷木枯枝撞向一邊,胳膊上還劃開了大大一道血口!黃歇被撞得嗆水,連連猛咳間卻見斷木直衝蘇秦而去,大驚失聲:“噢呀——!”這時,蘇秦右邊的雲夢子弟大叫一聲:“護住人了!”便全力衝向浪頭斷木,只見他躍起水面,迎著斷木的來勢一壓,便用肩膀向斜刺裡頂去!瞬息之間,斷木偏開,水面上卻漂出一片殷紅的血水!

  “兄弟呀——!”隨著架扶蘇秦的雲夢子弟一聲哭嗥,三四名游過來的雲夢子弟便順著斷木血水直追而下!大約一頓飯工夫,他們托著一個人艱難的游了回來。黃歇嘶聲喊問:“人有救麼?”一個子弟哭喊著:“枯枝插進了肚皮……”另一個子弟游過來稟報:“屈三是船家子弟,本來已經將斷木蕩開,水下枯枝卻刺進了腹中。還有一口氣,死活難說!”此時已過深水河心,蘇秦在泥水中沉浮,淚水卻將臉頰泥巴衝開了兩道,腳一觸地,他便奮然從泥流中站起:“走!為這位兄弟治傷——!”一聲嘶啞大喝,竟神奇的從泥流中走了出去……越過兩裡多寬的泥灘,兩片火把終於相聚了。趙勝聽得動靜有異,早已命軍士鋪好了一堆乾茅草,並從馬具裡拿出了傷藥。趙勝迎到泥人,便要察看蘇秦黃歇,蘇秦啞聲大喊:“我沒事兒!快救楚國兄弟!”此時楚國子弟已經將屈三抬到了茅草堆上,火把已經圍了一圈。黃歇渾身帶血衝了過來:“噢呀閃開!我來看!”但見火把照耀下,泥乎乎的屈三雙目緊閉,肚腹中還插著一根利劍般粗長的枯枝!“清水!傷藥!”隨著黃歇喊聲,已經有人端來大盆清水,將屈三身上沖洗乾淨。泥水一去,便見屈三肚腹腫成了一個巨大的淤青硬塊,枯枝周圍裂開成一個森森白口!面色蒼白如雪的屈三,眼見已經是奄奄一息了。“兄弟呀!你就這樣去了!睜開眼,看看我吧!”一個泥人踉踉蹌蹌的衝進來,抱住屈三放聲大哭。扶持蘇秦的雲夢澤子弟,原是屈三一對雙胞胎兄弟。哥哥在水中已經知道弟弟凶多吉少,卻只是哭喊了一聲便再不開口,咬緊牙關將蘇秦護過深水區,便昏了過去。此時哥哥醒來,一見兄弟慘狀,情知無救,如何不大放悲聲?

  “哥哥……我,我有爵位了……屈家,不做隸農了。”屈三竟神奇的醒了過來。“噢呀屈三!我是黃歇。你有爵位!全家脫隸籍!你做千夫長!聽見了麼?”黃歇哽咽著嘶啞大喊,他精通醫道,心知屈三不行了,竟是語不成聲。

  蘇秦舉著一支火把走了過來,肅然跪倒在屈三身旁:“屈三兄弟,你是為我去的,你永遠都是我蘇秦的兄弟,永遠再不做奴隸……屈三!”“武信君,公子,好,好……”帶著滿足的笑容,屈三安詳的閉上了雙眼。“屈三啊……”雲夢澤子弟們哭成了一片,跪倒在屈三身旁。

  秋風蕭瑟,吹來了濰水的滾滾濤聲。五國壯士們按照雲夢澤的古老習俗,將屈三的遺體放在了一隻獨木舟上,雲夢澤子弟們喊著號子將獨木舟抬進了滾滾波濤,眼看著獨木舟隨著波峰浪谷漂向了北方的茫茫大海。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24 PM

第七章 大成合縱

四、烈士暮年的最後決策

  田文接到緊急密令,要他立即進宮!

  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到老國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這件事干係實在重大,確實需要時時晉見國王,以便得到明確指令。可國王已經今非昔比,近年來深居簡出,極少接見臣下,自己一個後進公子,目下又無實職,連爵位也還沒有確定,又如何能隨意進出王宮?其實也不僅僅是田文,即或如父親田嬰,接任騶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齊國可謂高爵重權的開府權臣,也是很長時間見不到老國王一次。雖則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尋常時日,齊國大臣多有先斬後奏之事,近年來反倒都是謹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經詔令,竟是那個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齊國官員沒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誠,而是官員們對老國王實在無法捉摸。經常在誰也無法預料的時刻,在誰也估摸不準的府邸,在誰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緊急詔書或緊急宣召降臨,而官員所得到的決策命令,竟又往往的出乎預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實在想不到會在這個時刻緊急宣召他進宮。

  三個月前,當蘇秦剛剛在燕國游說成功的時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王宮。就實而論,田文並沒有見到國王,只是隔著一道幃帳,聽見了一個蒼老沙啞而又令人敬畏的聲音,“田文啊,你乃齊國王族之新銳,本王素寄厚望。”那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著竟一口氣說了下去:“今聞急報:蘇秦游說合縱抗秦。茲事體大,天下格局可能巨變。以本王老眼,中原五國受秦巨創,合縱必成。未來數月之內,蘇秦必到臨淄,秦國特使亦必到臨淄。然則,是否加盟合縱?齊國最難抉擇。齊國瀕臨東海,遠離秦國,與之素無深仇大恨。合縱抗秦,則齊國將無端樹一強敵。游離合縱之外,則中原五國將視我為另類,遲早亦是大禍。”田文清楚的記得,說到這裡,緯帳後便是一陣蒼老沙啞的喉喘痰咳之聲,可是他卻絲毫不敢分心,依舊紋絲不動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後,蒼老沙啞的聲音舒緩了一些:“今召汝來,委汝重任:汝攜我王劍,全權周旋兩方,使我有迴旋餘地,可是明白?”

  “田文絕不負我王厚望。”

  “汝無官無爵,又是庶出,有難處麼?”沙啞蒼老的聲音平淡冷漠。

  “為國效力,田文當克難全功。”

  緯帳後便再沒有了聲息,一個侍女走了出來:“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那次未曾謀面的接見,使田文在臨淄權力場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人物!尋常間逍遙平靜的公子府邸,變成了日間車馬穿梭夜來燈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來的時候,竟有如此一個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動作,能不讓官場側目?但田文卻沒有時間去理睬,不僅僅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劍賦予了他無限的權力,也是因為他畢竟是丞相田嬰的兒子。父親本是齊威王的一個兒子,也是嬪妃庶出。長期酷烈的宮廷爭鬥,使父親變成了一個謹慎君子,在王族貴胄中最是平淡無奇。他經常告誡田文一班兒孫:“王族旁支坐大,歷來是國王大忌,爾等都要收斂鋒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親幾番推辭,想要提出召回上將軍田忌主持國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親當政,奉行“減政去冗”的辦法,除了邊防急務與賦稅糾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壓下,等待老國王召見時請命定奪。如此一來,這個開府丞相也確實清閒了不少。小兒子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大忙人,風言風語也難免傳到父親耳中。父親便來到田文府中想看個究竟,不想田文卻正在與馮驩等心腹門客秘密議事,匆匆出來,竟是神不守舍。“文兒,近日來何事匆忙啊?”父親口氣雖然從容,但那眼光卻是究根問底的。田文略微猶疑,終於明朗回答:“回稟父親:兒奉王命,絕非私家俗務。”父親思忖片刻,竟是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田文心中歉疚,晚來到丞相府邸向父親賠禮。父親卻擺擺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親開口了:“知曉國王何以委你麼?”田文道:“兒未嘗思之。”父親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無官職之身,似公似私,進退裕如。你有近千門客,盡皆白身 ,可免王室國府人力之煩難。”田文默然點頭,承認父親說得對。“約束門客,慎之慎之。”父親叩著書案鄭重叮囑了一句,便出了書房。

  家族是個特殊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這個特殊家族中的一個特殊人物。家族的特殊處,在於這個“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個庶出支脈。一百多年前,齊國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齊國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號的諸侯君主,便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漸漸強大,最後在田完時期終於發動宮廷政變,奪取了齊國政權。田完做了國君,齊國便成了今日的“田齊”。田氏宗室為了防備重蹈“姜齊”覆轍,一開始便採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勢力膨脹的國策,立下定制: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權。在這種定制之下,嫡系宗脈實際上只能確定一個太子繼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則都只能尊貴榮華,而不能掌權任事。然則田氏畢竟是齊國第一大部族,人口眾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這大爭之世無法立足。於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便也漸漸有了脫穎而出的機會,時有幾個出色者便做了實權重臣,庶出支脈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將軍田忌,便是田氏庶出支脈的第一個顯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嬰,便是田氏庶出支脈的第二個顯赫重臣。而田忌、田嬰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脈的庶兄弟!短短二十餘年,同一庶出支脈湧現兩位當政大臣,這是齊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田文很明白,父親的謹慎根源正在這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田文之特殊,在於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棟梁”。所謂其身不正,是說田文母親不是田嬰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禮法嚴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爵位財產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進入戰國,禮崩樂壞,世襲制被衝擊得名存實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松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長而成正宗的。雖然大勢如此,但具體到每個家族每個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這些傳統禮法,也絕非輕而易舉的事。難處之一,庶出子弟必須有過人才能與特別功勛;難處之二,嫡出長子須得確實平庸無能。二者同時具備,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為憑藉自己實力去奮發的尋常士子。但是,田文最為特立獨行處尚不在這身份的瑕疵,而在於他驚世駭俗的作為——門客眾多而多行俠義。戰國中期,權力競爭加劇,貴族權臣與王室子弟便招募私人所用之士。這種“士” 不受王室官職與俸祿,由權臣貴胄從私家財產中提供優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便成為專一為權臣貴胄謀劃私家行動的智囊庫。於是,天下便出現了一個新詞——門客,招募門客便被稱為養士。戰國之世,養士之風已經成為一種特殊的風潮,趙國公子勝、魏國公子無忌、楚國公子黃歇、齊國公子田文,恰恰便是當時天下最有名的四家養士公子。這時,“戰國四大公子”的名頭雖然還沒有叫響,但他們的養士之名,卻已經在天下傳開了。田文的養士別出心裁。尋常私家養士,以尋覓謀略之士為主,養武士者極少。趙國公子勝少年征戰,又兼趙國權力爭奪酷烈,便喜歡招募劍士。魏公子無忌喜歡學家名士,門客少而精。楚公子黃歇喜歡風雅之士,門客常被他薦舉到國府做官。惟獨這田文養士大有不同,無分學問身份,但有一技之長者均可成為他的門客。惟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門客便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來了三個市井之徒,田文問其特長本領,一人說善於學雄雞打鳴,一人說善於學狗叫,一人說善於盜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當場演技。雞鳴者一開口,便笑得眾人前仰後合,雄雞、鬥雞、母雞的各種叫聲盡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雞聲。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撕咬狗吠、覓食狗吠、撒歡狗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盡都可與真狗一般無二,竟引得田文的幾條凶猛獵犬狂吠不止。盜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過田文身邊,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絲汗巾!田文心中一動,大笑一陣,竟收下了這三個雞鳴狗盜之徒。此舉轟動臨淄,引來朝野一片嘲笑,田文竟是渾然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

  然則,門下的有識之士也不滿了。一日,田文到門客大院視察,遠遠便聽到當門傳來一陣“叮噹叮噹”的彈劍之聲,俄而一人高聲吟誦:“雞鳴狗盜兮豎子錦衣,磐磐壯士兮無車無魚!安得駿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聽得仔細,遙遙拱手:“怨聲載道者,可是馮驩?”彈劍者淡淡道:“怨聲不隱,正是馮驩也。”田文笑道:“從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門下舍人,總掌府事。”轉身便吩咐家老:“即刻給先生配備駿馬高車,一等俸。”家老答應著疾步去了。馮驩卻是愣怔良久,方才默默的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隨行一個門客幽幽笑道:“一個酸布衣呻吟兩聲,便有了高車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陣大笑:“你也如此呻吟兩聲我聽,自然一視同仁!”門客頓時紅著臉不再多說了。

  就是這個馮驩,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

  那時侯,天下除了秦國徹底廢除了分封制,其餘六大戰國還都程度不同的保留著封地制。齊國對貴族與功臣的封地素有寬厚之名,田嬰便領有封地二百里。田嬰家族與中原戰國的大家族一樣,也是內部分封:父親將自己所領的二百里封地,分給嫡長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四十里,由他們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賦稅。田文灑脫不羈,素來不屑於錢財算計,便派馮驩代他視察封地民治並清理所欠賦稅。十日之後,一個門客飛騎回報:馮驩不聽隨行門客勸阻,竟將賦稅債券一把火燒了!更大膽的是,也把封邑大夫當場殺了!田文大驚,這燒債券還則罷了,封邑大夫可是國府直派的官吏,如何便輕易殺得?他無暇多想,立即飛馬趕到封地,迎接他的卻是萬千民眾的夾道歡呼,“萬歲!”之聲竟是鋪天蓋地!

  田文查實:封邑大夫非但剋扣賦稅,假造債券,而且苛虐治民,確實罪有應得。雖則如此,他自己一個白身公子也無權先斬後奏,更何況馮驩一個布衣門客? 馮驩卻很是坦然:“殺掉一個酷吏,少收千石賦稅,卻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為然麼?”“狡兔三窟?”田文感到驚訝。

  “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馮驩的眼中閃射著狡黠的光芒:“天下大爭,齊國多事。自此以後,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豈非一個永久洞窟?”

  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擔了“私殺吏員”的罪名,且對馮驩更是器重異常。否則,這次白身擔大任,馮驩如何能做他的行動總管?當然,父親寥寥數語,也明白的告訴他:國王也完全知曉他的門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這種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國王與國府隱身到幕後周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按此推測,國王對事件的每一步進展肯定也都清楚,只是不出面罷了。既然如此,卻為何要在他還沒有接觸蘇秦一行,事情還沒有任何眉目時召見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著搖搖頭。“來者可是公子文?”一個輕柔清亮的聲音攔在了對面。

  田文抬頭一看,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王宮最深處的碧玉池。奇也!軺車不得進宮,如何我的軺車能進到這裡來?匆促間田文顧不得細想,恭謹一禮:“正是田文,奉詔晉見。”

  “公子隨我來。”綠紗長裙搖曳著身段隱沒在燈影之中。

  對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發的跟著走便是。近年來,老國王性情大變,身邊內侍、護衛、文吏竟然全部換成了清一色女子,從妙齡少女到白髮老婦,王宮女子竟然多達數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誰也不會感到奇怪,魏罌本來就是個浮華紈褲子弟嘛。可齊威王田因齊卻是天下有名的正乾君主,不近女色厭惡奢靡勤於政事宵衣旰食,懲治貪吏的酷烈壯舉曾經使天下為之變色!如此一個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卻隱身於深深宮闈,沉溺於裙帶海洋,當真是不可思議。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威懾光芒卻並未因此而絲毫減弱!本性桀驁不馴的田文,惟獨對老國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閱歷與智慧尚遠遠不能看清這座雲遮霧障的高山。碧玉池實際上是一個一百餘畝地的大湖,湖邊草地樹林,湖中島嶼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島嶼的亭台上便有風燈點起,在碧波盪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沒有來過碧玉池,可知道這是老國王晚年開鑿的大湖,一建成便釘在了這裡,再也不去其他宮殿,更不去臨淄外的那幾座行宮。從湖邊向裡走,先過了一片草地,再過了一片竹林,又過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便看見了一片隱隱燈火,漸行漸近,燈火也大亮起來。在看見燈光一片的時候,領路的女官將他“交接”給了另一個白紗長裙的女官,腳下也變成了白玉鋪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宮殿被遍體燈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後卻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為驚訝,臨淄地處海濱平原,哪裡來如此一座大山?仔細一想,卻是恍然——這座大山定然是開鑿大湖的泥土堆積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園囿。恍如仙境的燦爛城堡外,竟看不見一個護衛甲士,也沒有任何弦歌之聲,寂靜得就象天上的洞府。

  走進城門,田文又被“交接”給一個紅紗長裙的女官。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田文也始終沒有看見一個衛士。大約一頓飯的辰光,田文隨女官來到一片竹林前,穿過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磚大屋矗立在面前。趁著女官又在“交接”的時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這座青磚大屋的墻體完全是一丈見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餘,很可能是兩層石樓。一丈之下,看不見一個窗戶,只有接近屋頂的部分有三個方洞。進得大屋門廳,迎面一陣暖氣烘烘撲來,與外面的蕭瑟寒涼頓然兩重天地。過得門廳,竟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後竟然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蔥蘢,飄出的香氣直如春日的郊野般清新。穿過天井庭院,便進入了一間明亮寬敞的大廳,大紅地氈,帳幔四垂,竟是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請公子入座,稍侯片刻。”紫衣女官飄然捧來一盞熱茶,便又飄然去了。一盞熱茶堪堪飲完,田文額頭已經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他喜歡粗豪的生活,一旦進入這細巧豪華的深宮重地,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突然,他聽見帳幔上方有一種奇特的軋軋之聲,仿佛城堡在放吊橋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銳,立即判斷出這是樓上放下的一種天車,隨著軋軋聲止息,天車顯然已經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卻只是肅然端坐,目不四顧的品茶。“稟報我王,公子文奉命來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時飄了出來,站在田文身旁。田文連忙站起,對著帳幔後深深一躬:“田文參見我王——!”

  “田文麼?入座便了。”帳幔後傳來那個熟悉的蒼老沙啞的聲音:“蘇秦將至,樗裡疾未去,你當進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難處?”聽到這威嚴中不失關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動,幾乎就要說出自己的難處,但還是生生忍住,高聲答道:“為國效力,田文自當冒死犯難!”“赤心報國,孺子可教,田氏有後也。”蒼老沙啞的聲音喟然讚嘆,片刻喘息後緩緩道:“本王特詔:田文立為田氏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與蘇秦等斡旋,建功後另行封賞爵位。”

  “田文謝過我王——!”

  “田文啊,記住八個字:不卑不亢,不罪強梁。非如此,不保齊國。”

  “田文謹記我王教誨。”

  “一個月內,你可隨時進見。好了,去吧。”

  田文還沒有來得及拜辭,那軋軋聲就升上了高處。田文尚在愣怔,帳幔後飄然出來一個紫衣玉冠的中年女官,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玉匣:“公子,這是齊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後繳回。請收好了。”田文對著玉匣深深一拜,接過來抱在懷中。出得宮門,一輛軺車已經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請田文上車。片刻之間,軺車便轔轔駛出王宮。田文下車,便換乘自己的軺車飛馳而去了。回到府中,田文還是在夢中一般,幾乎不能相信這夢寐以求的尊貴就如此這般的如願以嘗了?蘇秦將到,田文最感尷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無忌、趙勝、黃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實的王室公子,另加特使銜,代表三國自然是名正言順。就連燕國荊燕,也是副使頭銜。可是自己卻只是一個白身公子,而且還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個公子名義罷了。如此身份,如何與燕國武信君、五國上卿蘇秦與三國公子特使會談大事?邦國交往,自古以來便是身份對等者的談判,自己矮了一大截,豈不尷尬難堪?田文沒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個王室特使職分,事情便順理成章了。他也想過,若老國王始終“忘記”此事,那便意味著馬上要換人與蘇秦周旋了。迫在眉睫了還是沒換,便當不會忽略這個關鍵環節。突然召見,他也曾想過可能會解決這個難題,但他還是沒有料到這位老國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舉便將田文變成了齊國的實力貴胄!

  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與諸侯國君的嫡長子才稱為“世子”。有世子身份,才有繼承王位、君位與財產的權力。入得戰國,天子與諸侯國君的“世子”都升了格,稱為“太子”。於是,“世子”便成了貴胄繼承人的稱謂。田嬰家族是王室支脈,爵位是靖郭君,又是開府丞相,其繼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貴胄權臣確立世子如同國君確立太子一樣,歷來有“立嫡立長”與“立賢立能”兩種主張。在凝滯平靜的年月,立嫡立長自然是難以動搖的法統。但在戰國大爭之世,立賢立能卻成為主流呼聲。雖則如此,立嫡立長還是優先,除非嫡長不賢不肖,立賢立能還是不能理所當然。能否立賢立能?一則靠家族首領的遴選確認,二則便是國君的指定。尋常時日,國君是不幹預的,但在要害權臣的繼承人確定上,國君一旦指定,那便是不可改變的王命。齊威王詔命田文為田氏世子,那便是將田文確立為田嬰家族的嫡系繼承人,田嬰家族的全部權力、榮耀、財富,都理所當然的由田文繼承!對於田文這樣一個庶出子弟,這是最重要的命運改變。有此身份,特使與否便立即顯得無足輕重了!

  令箭,是他在一個月內隨時晉見國王的特殊權力。虎符,則是他一個月內可任意調動齊國兵馬的特殊權力。在老國王的晚年,將如此權力賜予一個新銳後進,是臨淄權臣們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的。

  田文在後圓裡轉悠了半個時辰,方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決定立即去見父親,畢竟,在此等大事上裝聾作啞,是會令父親難堪的。不想匆匆回到丞相府,在門廳便恰恰遇上父親派去接他的書吏。原來父親也同時接到了老國王的詔書,要田嬰立即為田文舉行世子加冠的大典!田嬰已經將大典確定在此日清晨,要將田文召來叮囑細節,並在家族聚會中一併公布。此時,田文也無可推脫,便一切聽任父親做主了。此日清晨,田氏宗廟舉行了盛大的“王命世子加冠”大典。一個時辰中,田文便從一個庶出子變成了靖郭君世子,名正言順的王族公子,田文的府邸也變成了世子府。

  隆重的典禮剛剛結束,門客斥候便飛騎回報:蘇秦一行冒死泅渡濰水,馮驩已經妥為接應,晚間便當抵達臨淄!田文聽罷,立即命令國賓驛館作速布置準備接待。傳令騎士剛走,田文驀然想起一事,隨後飛車來到驛館。樗裡疾正在悠悠漫步,不防田文匆匆而來,嘿嘿笑道:“你這小子,又要來糊弄老夫了?明告你,那個鳥地方,老夫再也不去了。”田文哈哈大笑:“天下之大,上大夫見識見識何妨?”

  “嘿嘿嘿,留下你去見識吧,老夫可要多活幾年呢。”說著黧黑的臉膛竟是紅了。田文笑不可遏:“也就是上大夫可人,別人呵,田文還不費這番心思呢。”樗裡疾笑罵:“鳥!也就是老夫孤陋寡聞,才上你這惡當!”

  兩人笑得一陣,田文拱手道:“上大夫啊,這驛館住得長了也憋悶,換個地方如何?”“噢?換到何處?”

  “王宮之南,稷下學宮大師堂,如何?”

  “也好。齊國也就稷下學宮是個正經地方,老夫還真想見識見識呢。”

  “撿不如撞,現下就搬過去如何?”

  “你這小子呵,總是風風火火。好,恭敬不如從命,寄人籬下,也只有任人欺侮了。”“上大夫竟日罵我,田文才是受氣包了呢。”

  “哪裡哪裡?”樗裡疾大笑間,卻突然壓低聲音頗為神秘的低聲道:“哎,老實說,你小子敢不敢到秦國去?”“到秦國?”田文驚訝笑道:“做鹽商還是馬商?”

  “出息?做丞相!”樗裡疾一字一頓,神色鄭重。

  田文驚訝得張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懵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上大夫呵上大夫,一次綠街,你個老哥哥當真恨我了?作弄人好狠也!”“胡說甚來?”樗裡疾正色道:“樗裡疾乃秦國特使,如何能拿此等事頑笑?”“茲事體大,我還回不過神來,容我想想再說。”田文笑道:“來吧,我幫你收拾了。”“沒得啥收拾,你坐在這兒等便了,片時就好。”樗裡疾說著便擺著鴨步搖進了大廳,只聽一陣呼喝,不消兩盞茶工夫,便與三個隨從護衛走了出來。隨從抬著一口木箱,樗裡疾自己背著一個包袱,若非衣飾差別,還真是難分主僕。田文不禁暗自感嘆:秦人如此實在,秦風如此簡樸,秦國安得不強?若是中原六國特使,連送的帶買的,任誰也得幾車行囊!護送樗裡疾到稷下學宮安置好,田文又與這位黑胖子特使盤桓了半日,竟是覺得樗裡疾快人快語,爽朗詼諧,當真投機。老國王叮囑他“不罪強梁”,就是指不能無端得罪秦國特使。目下看來,想得罪這位黑胖子還真是不容易。他是軟硬不吃,又從來沒有恃強凌弱的大國強橫脾性,硬是與你磨叨,你是弱國臣子,又能拿他如何?看看到了午後,田文還是硬著心腸告辭了,惹得樗裡疾嘖嘖嘖的感嘆了好一陣子。這時,蘇秦一行已經到了淄水西岸,臨淄城樓已經遙遙在望了。

  “公子來郊迎先生了!”馮驩指著遠處的煙塵旗幟,興奮的喊了起來。眾人望去,但見寬闊的臨淄官道上一面大旗當先,馬隊軺車銳急而來,直如離弦之箭,將滾滾煙塵遠遠的拋在了身後。

  “好快!絕非尋常車馬!”趙勝不禁高聲讚嘆。

  馮驩道:“諸位有所不知,公子門客中有一班馴馬奇才,是以多有良馬飛車。接無忌公子的那輛車,才是真正的日行千里,人稱‘追造父’呢!”

  “噢呀,追造父?那無忌公子明日就該到了嘛!”黃歇大笑起來。

  蘇秦凝望著對面漸漸逼近的車馬旗幟,已經朦朧看見了那個斗大的“田”字,想到這是合縱成敗的最後關頭,不禁一陣感奮,打馬一鞭便迎了上去,黃歇趙勝荊燕等立即飛騎隨後,迎向了田文車馬。

  田文已經遠遠看見了馮驩,心知對面便是蘇秦一行,便將軺車放緩了速度徐徐打量而來。面前這隊人馬不過二百餘人,沒有旌旗,沒有軺車儀仗,普通得如同一支民間商旅。將近半箭之地,田文清晰的看見了須發灰白衣衫仍然沾滿泥巴的蘇秦,心中不禁肅然起敬:一個布衣之士,歷經磨難而胸懷遠大報復,面臨急難,不惜捨身泅渡,此等氣概天下能有幾人?感慨之間,田文已經跳下軺車遙遙拱手:“齊國田文,奉王命恭迎武信君並諸位公子!”

  蘇秦也下馬迎來:“蘇秦多謝齊王,多謝公子。來,這位是楚國公子黃歇,這位是趙國公子勝,這位是燕國副使荊燕將軍。還有一位是魏國公子無忌,可惜留在了濰水營地。”

  田文與幾人一一見禮,末了慨然笑道:“武信君毋憂。我已得飛鴿信報:蒼鐵已經在濰水接到了公子無忌,今夜定然可到臨淄聚齊!”蘇秦驚訝:“蒼鐵何許人也?如此之快?”

  “噢呀,就是那個‘追造父’了!”

  田文笑道:“此人與田文也是一段奇遇,日後說與武信君消閒。諸位一路鞍馬勞頓,請登車入臨淄,田文為諸位洗塵接風!”說罷一揮手,馬隊中便駛出了四輛青銅傘蓋軺車。田文請蘇秦四人登車,一聲令下,馮驩率馬隊開路,田文自己殿後,護衛著蘇秦車隊轔轔西去。到得臨淄,驛館已經是燈火通明,護衛森嚴。驛丞向田文稟報:諸位大人的住所、騎士營地與接風酒宴已經準備妥當,請令定奪。田文與蘇秦略一商議,便先行安頓騎士在驛館外樹林中紮營,蘇秦幾人先到住所梳洗更衣,半個時辰後開宴。接風宴席排在了驛館正廳,倒也是富麗堂皇。按照田文目下的地位與權力,本當在自己府邸舉行這場接風宴席。但田文的原有府邸太小,只有五開間六進,偏院還住滿了門客,多有不便。最主要的是田文想到了老國王的叮囑“不卑不亢”,接風宴席設在驛館,便是國事,進退皆可斡旋,又避免了“私結外使”的嫌疑,倒也不失為兩全之地。

  田文正在大廳門口等候,突然聽得驛館門外響遏行雲般的蕭蕭馬鳴!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大門,便見一輛奇特的無蓋黑篷車堪堪停在門口,四匹雄駿的胡馬正在噴鼻嘶鳴!一個黑衣勁裝的精瘦漢子拱手高聲稟報:“蒼鐵奉命趕回!貴客安然接到!”田文大喜,正要上前迎接客人,卻見一人已經從篷車中跳下,內穿鐵色軟甲,外罩大紅斗篷,一頂六寸玉冠,分外的凝重挺拔!田文肅然行禮:“得見公子無忌,幸甚之至!”魏無忌從容做禮笑道:“公子俠義雄奇,魏無忌三生有幸也!”對答兩句,兩人便大笑執手,聯袂進了驛館。蘇秦剛到廳中,驚訝得揉了揉眼睛:“啊,真是公子無忌麼?”

  田文大笑道:“大活人一個,如假包換!”

  “噢呀!神奇神奇!我以為齊國人虛應故事呢!”黃歇興衝衝走了進來,竟是連聲驚嘆。“大兄!”趙勝在門外便喊了起來,衝進來便拉住魏無忌笑叫:“真是神!早知道有這般神車,也不用泅渡了!”田文笑道:“車再神,最多也只能坐兩人,你還是得泅渡呢。”

  眾人不由一陣大笑,田文道:“來來來,入席!無忌公子不用梳洗,正好!”六張長案早已排好,蘇秦東面居中,田文對面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燕便兩側就座。田文舉爵高聲道:“武信君並諸位今日趕到,恰到時候。來,先幹一爵,為諸位洗塵!”

  “乾!”銅爵相向,眾人都一飲而盡。

  “噢呀,這齊酒如此厲害了?”飲慣了柔順蘭陵酒的黃歇,咂著嘴滿臉通紅的嚷起來。“也是,沒想到齊酒如此凜冽。”蘇秦也是額頭冒汗,嘖嘖連聲。

  趙勝卻大是精神:“好酒好酒!與我趙酒堪稱伯仲之間。”

  魏無忌卻只是淡淡微笑,渾無覺察,竟舉爵笑道:“我要敬公子文一爵,多謝你的駿馬神車!否則,魏無忌無今日口福也。”竟大飲而盡。“好酒量!”田文高聲讚嘆,:齊酒取海濱山泉水釀就,後勁忒長,尋常人須間歇飲之。無忌公子顛簸千里,空腹連飲兩大爵,佩服!”“諸位兄長不知道麼?我這姐夫是有名的海量君子,從來只飲不說呢。”魏無忌笑道:“休聽趙勝之言,無忌原只是憨飲而已,與諸位善品善飲差之遠矣!”席間一陣笑聲,蘇秦卻舉爵向田文道:“齊國有此好酒,公子有此大才,合縱便是吉兆!來,我等與公子再幹一爵!”說罷也是一飲而盡。田文爽朗大笑:“聞武信君綿長柔韌,竟能連飲齊酒,田文夫復何言?乾!”飲罷一爵,心知蘇秦要將話頭引入正題,不禁置爵慨然道:“武信君,諸位仁兄,齊國之事,田文自是一力為之。只是齊國近年與中原列國來往稀疏,國政多有微妙,田文尚不知我王如何決斷?”“噢呀,那個秦國樗裡疾,是否也在臨淄了?”

  田文點頭道:“實不相瞞,樗裡疾來臨淄一月,尚未見到齊王。”

  “咄咄怪事!那他如何不走?”趙勝少年心性,急不可耐的插了進來。

  蘇秦道:“此人韌性極好,齊王不做最後決斷,他是不會離開臨淄的。”“噢呀,齊王狐疑不決,難處究竟何在了?”

  蘇秦向魏無忌微微一笑:“公子以為呢?”

  “齊王之疑,根在魏國。”魏無忌不假思索的回答:“魏國衰敗,直接事端便在與齊國兩次大戰: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兩戰之後,魏國三十萬精銳大軍連同戰將龐涓,悉數覆滅。此後,秦國商鞅便借此百年不遇之良機,一舉殲滅魏國僅存的五萬鐵騎、八萬河西守軍,非但收回河西,而且占據了河東要塞離石。魏國被迫遷都大梁,從此一落千丈。齊魏兩戰,乃魏國衰敗之樞紐。”魏無忌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齊王之慮,在於魏國能否丟開這個大仇,真正與齊國和解?”趙勝急迫道:“就是說,魏齊能和解,則齊國加盟合縱,不能,則與秦國結盟!”蘇秦點點頭:“誠如是也,魏公子大有眼力。”

  “噢呀,這魏王齊王,都是老王。人老了記仇,一輩子釀的陳酒,還真難變淡了。”田文一直沒有說話,內心卻大是驚訝。自己一直以為,老國王不做決斷,是年老難以理事,甚或是昏聵不明雄風不在喪失了判斷能力,卻如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魏無忌一說,田文立即恍然,老國王對他的所有模糊叮囑都變的清晰起來,拖住樗裡疾的意圖也頓時清楚!田文自感慚愧,不禁慨然拍案:“諸公所言,使田文頓開茅塞。然則,不知武信君可有解開我王心結之良方?”蘇秦正待說話,突聞大廳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眾人不禁一怔,這驛館雖非官署,可也是國賓重地,等閒斥候是不能馳馬直入的。田文是東道主,立即站起疾步而出,旋即又大步進來向蘇秦拱手道:“我王詔令,即刻接見武信君與公子無忌!”廳中一片肅然。作為使節,晉見國君自然是越早越好,這是值得高興的。但是,這無疑立即印證了蘇秦與魏無忌的判斷,六國合縱的最後一個關口便赫然矗立在面前!攻克此關,合縱便大功告成,否則便是功虧一簣。座中各人都是六國合縱的直接主事者,頓時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蘇秦肅然站起,向座中拱手環禮一周,看看魏無忌,便欲舉步。

  “且慢!”黃歇破天荒的忘記了“噢呀”話頭,離坐起身,高舉銅爵:“來,我等為武信君,為魏公子壯行!一干此爵!”六隻大銅爵鏘然碰撞,盡都一飲而盡。蘇秦已經緩過神來,朗聲笑道:“諸位繼續痛飲,靜候佳音便了。二位公子,走吧。”三輛軺車轔轔駛過臨淄市街,駛入王宮,駛入碧玉池畔,又換馬穿過草地、竹林與樹林,才被女官領引到一座大殿等候。田文心中忐忑,不知老國王要在哪裡召見他們,面對蘇秦與魏無忌又不好啟齒,便只有沉默。幸虧只等得片刻,便有一名紫衣女官前來宣詔:“請武信君、魏公子無忌、公子文,到二陵殿晉見。”田文一聽,更是困惑莫名,齊王宮中幾曾有過一個二陵殿?這會是什麼地方?思忖之間,女官已經領引著三人穿過幾道迴廊,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青磚大屋前。田文恍然笑了,這不就是往昔老國王常常議事的大政殿麼,何時改名叫了二陵殿?不過能在這裡接見蘇秦魏無忌,田文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最怕老國王一時糊塗,將赫赫蘇秦弄到帳幔四垂的密室,自己再從天而降,豈不貽笑天下?

  進得大殿,蘇秦不禁驚訝了。從門廳到正廳,幾十盞白紗風燈照得通明一片,晶瑩光潤的白玉地面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紅色地氈,地氈中央便是三張長大書案。最引人注目的,是兩邊墻壁上的巨大壁畫。一邊大書“桂陵之戰”,一邊大書“馬陵之戰”,畫的正是兩場伏擊戰的激烈場面。《馬陵之戰》將龐涓慘死的場面畫得猶為真切!雖然驚訝,蘇秦對齊威王的用意卻是一目了然,反倒是微笑著欣賞了兩邊壁畫。再看魏無忌,卻是兩眼一瞄,便再也不看,臉上竟似渾然無覺一般。

  正在此時,紫衣女官高宣一聲:“齊王駕到——!”

  隨著尖銳清亮的聲音,中央巨大的木屏風後走出來一位年邁的老人:一身寬大鬆軟的布衣,一頭白如霜雪的須發,一臉清晰可見的黑色老人斑;沒有高高的天平冠,沒有華貴威嚴的王服,也沒有象徵權力的三尺王劍。任誰看見,也不會想到這便是叱吒風雲威振中原一舉將齊國變成一流強國的齊威王!

  蘇秦略微一怔,便躬身拜下:“五國特使蘇秦,魏國公子無忌,參見齊王!”老人站在六級王階上,靜靜的注視著兩人,目光犀利得如同兩柄長劍,蒼老沙啞的聲音迴盪在大殿:“蘇秦?好!是個人才:跋涉於坎坷,崛起於沉淪,終成大器也。”

  “齊王獎掖,催臣惕厲自省。蘇秦謝過齊王。”

  “公子文,請兩位入座便了。”老人的布衣大袖擺了擺,兩位女官飄了過來,輕柔的將老人扶進王案後的坐榻之上,還給老人腳下墊上了一個厚厚的棉枕。這樣一來,高坐的老人便好象一個居高臨下的仙翁一般。老人坐定,微微平息了喘息,悠然問道:“先生此來,何以教我?”“蘇秦為六國合縱而來齊國。天下大勢,齊王洞察深徹,不用蘇秦贅述,但憑齊王決斷便了。”蘇秦竟是破天荒的簡潔利落,全無條分縷明透徹剖析雄辯滔滔的說辭。

  老人無聲的笑了:“田因齊老矣,聽不得長篇大論了。先生簡約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先生可曾想到,此殿何名?”“二陵殿。”

  “何謂二陵?”

  “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兩次大戰,何國受益?何國受害?”

  “齊秦大益,魏國大害。”

  老人喟然一嘆:“先生明白人也。齊國有恩與秦,齊秦結盟,當是水到渠成。若加盟合縱,齊國卻是有大仇於魏,齊魏接壤,豈非弄巧成拙?既丟了秦國,又與強鄰為敵?此中利害,先生如何權衡?”

  蘇秦思忖,齊威王果然老辣,三言兩語便將利害攤開,向合縱開價,逼魏國作出明確承諾,而且將秦齊結盟鄭重端出,用了“水到渠成”來說,顯然是想讓蘇秦與魏無忌知道,他的本意是想與秦國結盟的。事實上,樗裡疾還沒有見到齊威王,齊國在兩方之間還是保持著一種不偏不倚的中立。齊威王如此說法,顯然是想表示一個明確強硬的姿態:不滿足齊國的要求,他就會“水到渠成”的與秦國結盟!對於齊威王這樣曾經滄海的君主,任何避實就虛的說辭,他都會不屑一顧,要使他轉變,只有一個辦法:必須明確回答他的要求,行還是不行!蘇秦看了看鎮靜自若的魏無忌,向齊威王高聲道:“六國合縱,要害便是同心協力。齊王所慮,大在情理之中。蘇秦素無虛詞,不想徒然擔保。公子無忌乃魏王特使,魏齊怨恨,公子無忌可向齊王申明。”

  “先生真睿智之士也。”齊威王喟然一嘆,卻突然沉聲問:“無忌公子,魏王之意,究竟如何啊?”瞬息之間,這位老人眼中又閃出凌厲的光芒。

  魏無忌生性持重,雖然心中已經全然明白齊威王的意圖,卻依然不想急於說話,就要等齊威王發問。如此姿態,也是要給齊威王一個印象:魏國也不是急於要和齊國修好,魏國完全是從天下大局出發而“被迫”做出痛苦抉擇的。若急於表明心跡,反倒容易使年老多疑的齊威王誤以為魏國另有所圖。

  見齊王發問,魏無忌鄭重做禮道:“啟稟齊王:魏王與國中大臣,原也是對齊國有深仇大恨。然則強秦東出,屠戮中原,大勢所迫,兼武信君運籌策劃之功,我王方才決意加盟合縱,並決意與齊國泯滅恩仇,永久修好。強秦虎狼,目下惟獨對齊國沒有直接侵掠,齊國若能加盟合縱,實為大義之舉,列國自當以齊國為楷模,銘記齊國大恩。若與齊國計較舊恨,實為泯滅良知之舉。我王雖則多有缺失,然則大敵當前,還是決意從大局出發,向齊王申明兩點:其一,魏國推齊國為合縱盟主,以盟主號令是從;其二,願與齊國單獨訂立盟約,各守疆土,永久修好。”“噢——?”齊威王悠長的一聲感嘆,竟是驚訝、欣賞、疑問盡在其中:“魏王比老夫大是年長,果真有如此明銳?無忌公子,魏王最多是點點頭而已,這般有分量的言辭,恕老夫無禮,老魏王說不出來。”片刻停頓喘息,老人又是讚賞感慨:“魏罌生子若此,老夫眼紅得緊哪。”語氣突然又是一轉:“公子明言:你非太子,做得父王之主?”

  “有關合縱,魏無忌做得主。”

  “好。然則,老夫如何才能塌實呢?”

  這一問大有深意,魏無忌此前已經說過,魏國要與齊國單獨結盟修好,只因兩國是根深蒂固的老仇恨。可齊威王仍然有此一問,顯然是不相信一簡盟約。思忖之間,魏無忌已經明白,斷然答道:“齊王若有疑慮,魏無忌願留齊國,以做人質。”“好!有膽識。”齊威王竟然拍案激賞:“有得先生、公子,本王決斷:齊國加盟合縱!”“齊王英明!”蘇秦與魏無忌想不到齊威王如此明快,不禁同聲讚嘆。

  “呵呵呵,”齊威王也高興的笑了:“至於盟主嘛,齊國是不做的了。盟主之國,須得與秦國有大仇者擔當,請先生另行謀劃了。從今日起,合縱涉齊之事,由公子文全權處置。”

  田文竟然驚訝得愣怔了片刻,方才拜下高聲道:“臣田文領命!”

  齊威王疲倦的揮了揮手,紫衣女官高聲宣道:“召見禮成——!”話音落點,年邁的國王已經靠在大枕上睡著了,一陣蒼老的鼾聲粗重的迴盪在大殿。

  回到驛館,蘇秦對焦急等候的黃歇三人備細說了情由,幾個人竟都是感慨萬分。黃歇興奮的提出重開夜宴,田文哈哈大笑,連聲吩咐擺酒慶功。這一場酒直喝到東方發白,除了不飲齊酒的蘇秦與東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就在朦朧的秋霜晨霧中,王宮女官快馬馳入驛館,宣布了齊威王的緊急詔命:賜封公子田文為孟嘗君!蘇秦心中一動:“不好!公子即速進宮,否則只怕是來不及了!”

  田文大驚,飛馬進宮,大約一個時辰,王宮中便傳來消息:老國王薨了 !及至午後幾人酒醒,蘇秦將情由一說,幾人不禁愕然。良久,黃歇長嘆一聲:“噢呀,老齊王一世英雄,去得也太快了,只可惜呀……”趙勝紅著臉急道:“你究竟想說甚?吞吞吐吐好不急人。”黃歇吭哧片刻道:“噢呀,我是擔心,老齊王突然一去,往前會不會有絆馬坑了?”蘇秦搖頭道:“該當不會。合縱是老齊王最後的決斷,依他在最後時刻突然封田文以孟嘗君看,對身後的合縱大事,他定有妥善安排。我等只是要計議一番,如何參加老齊王的葬禮?無忌公子,你以為我等當如何行止?”魏無忌一直在沉默,深思似有恍惚,竟是沒有聽見蘇秦的話。黃歇笑了,上前拍了一下魏無忌肩膀:“噢呀魏公子,老王去了,齊國新君自然不會留你做人質,該當高興的了。”魏無忌已經清醒,卻只是搖搖頭不說話。趙勝不耐道:“呀,又是一個溫吞水!公子說得對,老哥哥搖個甚頭?”蘇秦擺了擺手,制止了黃歇趙勝的攪擾:“黃兄卻是見事不透。老齊王若在,絕不會將無忌公子做人質。新王即位,卻恰恰有可能將公子扣下做人質。”話音落點,便聽“噢呀!啊!”的兩聲,黃歇趙勝一齊驚訝問道:“卻是為何?”蘇秦悠然道:“舉凡征戰沙場的英雄君主,邦國仇恨都銘刻不忘,睡覺都對仇敵睜著一隻眼兒,老而彌辣。尋常人便以為,他們對敵國錙珠必較。實則不然,英雄君主都喜歡實力較量,都有一個明確信條:實力雄厚,邦國自安;沒有實力,在在皆空。兩位想想,戰國以來,哪個明君雄主看重過人質?老齊王若在,斷然不會扣留無忌公子做人質。他要的只是魏國一種承諾,但絕不會把邦國安危最終押在這種承諾之上。新君不然,未經錘煉,總喜歡將邦國安危系於某種形式,以為有了人質,便會有邦國安全。無忌之憂,正在此也。”“噢呀,慚愧慚愧!”黃歇紅著臉道:“難怪屈原老說我不深呢。看來要多讀書才是了。”趙勝卻是深深一躬:“先生教誨,趙勝茅塞頓開。”

  魏無忌也笑了:“我這點兒心思,讓武信君一說倒是有板有眼的。實則我也沒有想透,只是覺得有點兒不妙而已。”四人笑了一番,正在計議如何得見孟嘗君,以確定如何應對齊國國喪?卻聞驛館外馬蹄如雨,孟嘗君田文身穿白衣重孝,竟帶著兩名宮中女官飛馬到來。進得正廳,孟嘗君對眾人深深一拜:“老王薨去,田文一來報喪,二來宣告老王遺命。”說罷起身,對兩名女官一招手,紫衣女官便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本王朝夕薨去,合縱特使蘇秦等無須為本王葬禮耽延於臨淄,宜做速運籌合縱會盟大典。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

  另一名綠衣女官接著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魏公子無忌者,大賢大才,當隨同蘇秦等籌劃合縱,齊國不得將其扣為人質。孟嘗君田文,不得受本王葬禮約束,當隨同蘇秦等奔波合縱。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兩詔讀罷,廳中竟是一片肅然沉默,人們都被老國王感動了。

  良久,蘇秦帶頭向案頭詔書伏地大拜,哽咽長呼:“齊王明銳,大義垂範,蘇秦等謹遵遺命——!”魏無忌淚如泉湧,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晚,蘇秦的六國人馬便離開了臨淄。行前,蘇秦率領四公子特意到齊威王靈柩前肅穆祭奠,並向守靈的太子田辟疆哀悼作別。既不能參加國喪葬禮,早早離開臨淄自然是上策。為了向這位英雄一世的老國王表示敬意,統率行止的魏無忌下令:三日以內,六國人馬白衣白甲,禁酒禁樂,直到河內營地方可開禁。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26 PM

第七章 大成合縱

五、蘇秦佩起了六國相印

  大河從洛陽頭頂洶湧東去,南岸便成了廣闊的平原。

  說平也不盡平,在這敖倉以西二百里處,便有兩座山頭平地拔起,時人叫大伾山。伓者,兩山重疊之象也。其所以叫大伾山,原是這兩座山連體崛起,高大重疊而又顯赫孤立!若在群山叢中,這兩座山本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丘。可它偏偏生在緊靠大河的南岸平原,便顯得不同凡響了。春秋戰國時人,但凡以“大”字為某事命名,便是極贊其崇高偉岸。人如“大禹”,水如“大河”。此山冠以“大”字,足見其在時人眼中的顯赫不凡。但是,這個“大”字也絕不僅僅是山有險峻雄奇便能得到的,更重要的是,這座山有著久遠的神性,有著極為重要的要塞地位。西周時期,大伾山本來是鄭國北部的界山。山上山下林木蒼莽,鄭國便就勢圈為“鄭圃”,將大伾山做了鄭國公室的專有狩獵區域。周穆王喜好出遊狩獵,聞得鄭圃多有鳥獸,便率王師三千,東來射鳥獵獸。來到山下,周穆王棄車換馬全副戎裝,立即登山圍獵。掌管天下山澤的虞人 連忙帶領三百軍士在前面掠林搜山,驅趕出隱藏的走獸大鳥以供天子射殺。不想掠至山腰,驟然發現一隻斑斕猛虎伏在蘆葦叢中!眼看天子就在後面,虞人驚慌大呼:“虎伏葭中!我王退後!”周穆王的馬前猛士奔戎一聲大喝,勢如奔雷,飛步趕來,撲入蘆葦叢中與猛虎徒手相搏!未及一刻,奔戎便手執猛虎雙耳,騎著猛虎來到周穆王馬前。奔戎一聲大吼,猛虎竟長嘯一聲,匍匐在天子面前。群臣軍士高呼著“猛虎臣服!天子萬歲!”周穆王大喜過望,高聲下令:“虎為獸王,將其永久關押此山,毋加傷害!”奔戎便將猛虎關進一隻山洞,洞口用大石堆砌,大書了“虎牢”二字。

  從此之後,人們一提起大伾山,便都呼為“虎牢”。

  春秋時期,鄭國一度稱霸中原。當時的大諸侯晉國是晉成公在位,他聯絡中小諸侯三十餘國,會盟於黃河北岸,決心遏制鄭國。經過三天秘密商議,會盟諸國在大伾山修建了一座可以駐屯十萬大軍的城堡,這座城便命名為虎牢關。虎牢關築成,諸侯盟軍便堵在了鄭國大門口,逼得鄭國不得不與盟國議和罷兵。從此,鄭國小霸便一蹶不振了。

  進入戰國,鄭國被韓國吞滅,但虎牢關卻被吳起率軍奪歸了魏國,成為魏國向崤山與函谷關推進的要塞基地。秦國強大後奪回了函谷關與崤山,趁勢推進到函谷關以東,虎牢關的位置便驟然顯得更為重要,竟成了整個中原的西大門!這時的虎牢山與虎牢關,歷經百餘年修葺擴建,已經成為雄奇險峻的赫赫關城。後世《水經注》這樣描述虎牢關:“縈帶伾阜,絕岸峻周,高四十丈許,城張翕險,崎而不平!”就是說,虎牢關南有汜水北有濟水縈繞,建在大伾山的中央山腰,居高臨下的控制著東西兩面的要道,城高四十多丈,依山勢開合,險峻異常 !蘇秦選中了虎牢關,要在這裡舉行六國合縱的會盟大典。

  會盟地點的確定並不是輕而易舉的。出得臨淄的第一夜,他們竟整整商討了兩個時辰。尋常時期,會盟地點是由盟主國確定的。今盟主未定(實際上要在會盟時方能確定),與盟各國便都想會盟在自己的國土內舉行,以顯示本國的實力地位。六國合縱,未定盟主,地點的選擇自然便會有一番微妙的糾葛。黃歇最先提出:會盟當在楚國的淮北。韓國委婉提醒蘇秦:最好在新鄭會盟,以壯弱韓聲威。趙勝提出在上黨,理由是使秦國不敢覬覦河東。燕國自知偏遠,沒有提出動議。惟獨齊國孟嘗君提出在別國舉行,齊國目前不宜做東。魏無忌始終沒有說話,只說此事非大節,當由蘇秦決斷。一番思忖,眾人竟都不再說話,只是望著蘇秦。“虎牢關!”蘇秦似乎早已經想好,悠然微笑著講說了虎牢關的歷史變遷,最後笑道:“虎牢會盟,恰似當年晉國會盟諸侯,遏制鄭國霸權。且虎牢關直面函谷關,抗秦壯志昭昭大白,豈不大長六國志氣?”

  “好!便是虎牢關!”眾人大是振奮,竟異口同聲的拍掌贊同。

  會盟地點一確定,眾人便一致公推將韓國新鄭作為會盟後援基地,以示對唯一沒有派特使參與商議的韓國的撫慰。大計定下,各人便回國稟報並商定會盟日期。荊燕回燕國,趙勝回趙國,黃歇回楚國,魏無忌回魏國。蘇秦顧忌孟嘗君田文回去後被國喪羈絆,便極力主張孟嘗君留下,與自己一起到新鄭籌劃會盟事務,眾人一致勸說,孟嘗君也就認可了。次日一早,眾人在大河岸邊約定了回報日期,便各自分道揚鑣去了。卻說蘇秦與孟嘗君帶領六國護衛三千餘人,先行趕到虎牢關外扎好大營,便立即派一員魏國將領持魏王令箭與蘇秦書簡進關聯絡。這時虎牢關,已變成了魏國的抗秦西大門,由將軍晉鄙率領五萬精銳鎮守。晉鄙驗看了令箭書簡,便親率一千軍馬與十輛牛車,拉著幾十頭豬羊與幾十壇大梁酒前來犒勞。蘇秦見晉鄙四十多歲,穩健厚重而不苟言笑,言談間也是甚為相投,便在飲酒間委託晉鄙輔助孟嘗君進行前期勞作,晉鄙豪爽的答應了。蘇秦見大事已定,次日清晨便帶著一百鐵騎南下新鄭了。

  這時,韓國正面臨一場大戰,朝野間充滿了緊張氣氛。

  原來,蘇秦在幾個月前離開韓國後,韓國加盟合縱的消息便傳到了宋國。狂妄的宋王剔成,立即感到這是大撈韓國一把的最後機會,立即秘密準備,撤回了駐守在邊境的全部兵馬,並派出秘使與秦國聯絡,要兩路大舉進攻韓國,一舉滅韓!不想在宋國的韓國商人將消息秘密傳回了韓國,韓國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宋國已經令韓國大為頭疼,再加上秦國泰山壓頂,韓國豈能保全?於是韓國一邊緊急備戰,一邊派出飛騎斥候打探合縱消息,一邊派出緊急特使向三晉老根——魏趙兩國求救。

  正當風聲鶴唳之際,蘇秦到來了。韓宣惠王一聽大喜過望,竟是親自出城郊迎。及至蘇秦將合縱經過情形備細說明,宣惠王更是感奮不已,虔誠的向蘇秦一躬到底:“先生天下大器,救韓國於水火之際,自今日伊始,先生便是我韓國丞相也!”蘇秦連忙謙讓,韓宣惠王卻生怕跑了這個目下能調動六國兵馬的救星,更是力勸不止,且立即命內侍捧來丞相大印,親自佩在蘇秦腰間方才作罷。蘇秦喟然一嘆:“韓王聽臣一言:蘇秦斷定,宋國秦國必在三幾日內銷聲匿跡,宋國很可能還要派使與韓國結盟修好呢。此非蘇秦之力,而是合縱之力也。”

  “是麼?”韓宣惠王迷惘的睜大了眼睛,突然高聲道:“先生莫忙,看個水落石出再走!”情急之相,竟是生怕蘇秦走了。蘇秦哈哈大笑:“蘇秦大事未了,如何走得?”

  三日之後,斥候傳來密報:秦國沒有出兵;宋國特使上路,前來議和修好。消息傳開,新鄭頓時沸騰,比打了一場大勝仗還熱鬧。韓宣惠王大宴蘇秦,感慨之情溢於言表:“合縱未動,便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丞相奇才矣!大哉合縱也!”就這樣,蘇秦便佩著韓國相印、帶著六百名韓國的鐵騎護衛與韓國的太子特使,一起回到了虎牢關。幾天之中,孟嘗君已經指揮軍士將會盟場地的各國行轅駐地大體劃好,唯等蘇秦定下次序式樣,便可動工搭建。蘇秦將韓國的情由說了一遍,感慨良多,聽得孟嘗君大笑不止:“世事忒煞做怪!背霉之時,要官都沒有,氣運來時呢,不當官都不行!我看呀,先生這相印不止一個呢。”蘇秦揶揄笑道:“孟嘗君是說自己吧。”“對對對,我也是。”孟嘗君連連點頭:“一個庶出子,正在提心吊膽的當口,爵位高冠就雨點般的來了,打得你緩不過氣來呢。”蘇秦破天荒的開懷大笑:“孟嘗君啊,當真可人!難怪雞鳴狗盜之徒也追隨呢。”兩人同聲大笑,竟引得另一座帳篷的韓國太子連忙派人來問有何好事,兩人更是樂不可支。

  正在蘇秦準備盟約文本,孟嘗君搭建會盟祭壇的忙碌時刻,荊燕飛馬趕回,帶來了一個驚人的噩耗:燕文公溘然病逝了!蘇秦想起燕文公對合縱的發軔之功,對自己的知遇大恩,不禁悲從中來,竟是跌足大哭,在虎牢山北麓專門設置了一個祭壇,向北遙遙拜祭。直到入夜,荊燕才獨自走進蘇秦大帳,將一個密封的銅管交給了他。蘇秦默默打開,赫然一幅白紗,娟秀兩行大字:

  蘇子無恙乎?別來甚念。燕公驟薨,大志東流。新君稱王,我心惴惴。惟有大隱,可得全節。思君歸來,點我迷津。君業巍巍,遠人慰矣。

  蘇秦讀罷,百感交集,竟是癡癡愣怔了半日。

  大半年來六國奔波,雖說是風雲變幻驚險坎坷,卻也是淋漓盡致的揮灑才華的快意歲月。在環環相扣的緊張斡旋中,燕姬已經深深的沉到了他的心底。驟然之間,燕文公病逝,燕姬竟成了孤懸老樹的一片綠葉,酷烈的權力風雨,隨時都有可能將這片綠葉撕碎!“新君稱王,我心惴惴”,便見燕國宮廷絕不平靜,燕姬已經覺察到了暗藏的危險。“惟有大隱,可得全節”,燕姬是個奇女子,在燕文公晚年多病的幾年中,她一直是燕國舉足輕重的人物,與太子也一直相處得頗好。然則一國新君即位,就是一場權力重新分配的衝突,傳統的權力絕不允許一個女人夾在其中,除非她本身具有極大的實力。燕姬雖有斡旋之才,卻絕然不是強力女主之氣象。在此危機四伏的關頭,她置身權力場之外而“大隱”,的確不失為保全自己的明智選擇。至於如何大隱?蘇秦相信燕姬能找到最合適的方式。想到燕姬一時尚無性命之憂,蘇秦心中略感寬慰,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合縱正在最後的要緊關頭,自己如何能北上燕國?也只有等合縱告成之日,再回燕國與她相見了。這一夜,蘇秦竟是生平第一次難以入眠,大帳踱步,直到東方發白。

  日上三竿,孟嘗君來邀蘇秦去視察盟主祭天台,將及大帳,突聞馬蹄聲疾!孟嘗君手搭涼棚一望,便見一騎火紅色駿馬風馳電掣般衝下官道,衝進了軍營,瞬息之間便飛到了中央大帳前。見孟嘗君仗劍而立,騎士滾鞍下馬:“公子無忌緊急書簡!”孟嘗君連忙打開,一行大字觸目驚心——魏王病逝,舉國哀痛,國喪在即,會盟似可稍緩!

  “豈有此理!”孟嘗君憤憤的嘟噥了一句,便快步直入大帳。

  蘇秦還和衣伏在長案上,聽得高聲疾步,猛然睜開眼睛,見孟嘗君神色有異,心中不禁一沉,便已霍然站起。孟嘗君面色陰沉的將竹簡遞給蘇秦,卻是一句話不說。蘇秦湊近一看,驚訝得竟愣怔了片刻。孟嘗君卻冷笑道:“魏王做了五十一年國王,比我王還年長十多歲,活了八十多,憑甚說也是老喜喪了!如今卻要借國喪之機延緩會盟,真真豈有此理?果真延遲,我對齊國朝野卻如何開釋?莫非齊王國喪就比不得魏王麼?”蘇秦尚在嗟嘆惋惜之中,孟嘗君的忿忿之情,卻使蘇秦頓時醒悟——此事不能等閒視之,若果會盟因此而更改,第一件大事便違了誠信,六國合縱便可能就此效尤!蘇秦思忖片刻便冷靜了下來:“孟嘗君稍安毋躁,我等得好生揣摩此事呢。”“揣摩?”孟嘗君揶揄笑道:“先生真乃鬼谷子高足也,明是魏國做大,能揣摩出小來?”蘇秦心知齊魏結怨極深,孟嘗君的刻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為合縱總使,卻一定要熄滅了這點火星:“孟嘗君,你以為魏無忌此人如何?”

  “無忌公子沒說的,大器局。”

  “如此說來,無忌公子不會提出延緩之說了?”

  “那是自然。定是新君昏聵,要彰顯自己的大孝之名。”

  “果然如此,無忌公子難道就不能勸諫?”

  孟嘗君困惑的笑了:“對也,這無忌公子如何就不據理力爭呢?報來國君之意,將火炭團撂給先生?如此豈不惹天下英雄一笑麼?”“無忌公子頗有機謀,絕非不能力爭,而是想借你我之力。”蘇秦頗有神秘意味的笑了笑:“以我揣摩,無忌公子與新君一母同胞,皆是魏王嫡子,其兄主張延緩會盟而全力守喪,無忌公然反對似有不妥。於是,公子便將此意在報喪書簡中一併提及,讓你我反對,他來助力,如此似乎順當一些。孟嘗君以為然否?”

  孟嘗君恍然大笑:“有門兒!先生果然揣摩有術,田文大長見識了。誰去大梁?”“我去吧。最遲兩日便回。”

  “好!田文守營,等候楚趙消息便了。”

  兩人議定,蘇秦立即忙了起來。先向新燕王修書陳明利害,力主按期赴盟。書簡寫成,荊燕立即帶著書簡飛馬北上。為防楚國有變,蘇秦又向黃歇與屈原各自修書一卷,派兩名楚國軍吏兼程南下。“趙國近便,有事我便一併融通了,祭台工期不能拖延。”蘇秦匆匆叮囑了孟嘗君一句,便帶著十名燕國騎士奔赴大梁去了。

  說也費解,恰恰在這最要緊的關頭,幾個大國便都出了事。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三個老國君一個接一個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兩個正在盛年的國君,又同時臥病不起。只剩下一個韓宣惠王,竟是一日三探,急得團團轉。當此時刻,蘇秦沒有慌亂。冷靜揣摩之後,他認為這正是合縱的生死關口,也是自己終生功業的生死關口,能夠輓狂瀾於既倒,合縱可成,功業可建;否則便是合縱效尤,功業流水,自己將永遠成為天下嘲笑的人物。蘇秦的秉性特長,正在於他的柔韌強毅。他在奔赴大梁的途中,已經接到了楚國趙國的緊急書簡,但仍然風風火火的趕赴大梁。

  魏無忌正在忙碌國喪,聽得蘇秦到來,便立即趕回府中。兩人秘密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便連夜赴魏王靈堂祭奠。遵照傳統喪禮,太子魏嗣只得在靈堂旁的偏殿會見了蘇秦,對推遲會盟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反覆申明了自己的大孝之心。“敢問太子,何謂大孝?”

  “恪守古禮:麻衣重孝,守陵三載,是為大孝。”

  “敢問太子,古往今來,可有一位國君做到了麻衣重孝守陵三載?”

  魏嗣愣怔半日:“以先生之見,何謂大孝?”這位太子本是個心無定見之人,被一些心腹謀士說動,決意以大孝彰顯名節而在天下立格,使朝野景仰,不想蘇秦一問,便立即沒了主意。

  蘇秦從容道:“大孝者:明大義,守君道,彰社稷,強國家也。”見魏嗣依然愣怔懵懂,蘇秦坦率莊重道:“目下天下動盪,強秦虎視在側,大義之所,在於邦國安危,社稷存亡;君道之要,在於外卻強敵,內安朝野。惟其如此,可使泉下之先人瞑目,可使新君之功業大顯。否則,國家破,庶民散,縱有麻衣守陵,卻何以為孝?”

  魏嗣沉默片刻,起身一躬到底:“先生之言,當頭棒喝也。魏嗣決意跟從先生,如期會盟,建功立業,以慰父王泉下之靈。”蘇秦也是大拜還禮:“國無主則亂,太子當立即除服即位,稱王建制。一月半之後,虎牢關再會。”魏嗣大是振作,提出讓無忌隨同蘇秦前往籌劃。蘇秦卻執意要魏無忌留下,輔佐太子安定朝局。魏嗣感動得涕淚唏噓,直將蘇秦送出王宮之外,又叮囑魏無忌郊送十里方罷。蘇秦本來很想有魏無忌這樣一個幫手,但又怕魏嗣中途再變,便只有讓魏無忌留下督促魏嗣。魏無忌也明白蘇秦心意,依依不捨的將蘇秦送到十里亭下,對蘇秦說了趙國的許多宮廷內情,方才看著蘇秦上馬去了。及至蘇秦馬不停蹄的趕到邯鄲,趙勝早在等候了。稍做計議,趙勝立即帶領蘇秦去見主政的太子趙雍。趙肅侯操勞成疾,近日突發腿疾,竟然臥榻不起,事屬突然,趙雍與趙勝竟是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對君父說起合縱的緊急?蘇秦見趙雍趙勝兄弟依然如故,便知趙國並無國策變化之憂,也就放下心來。三人通氣之後,蘇秦便入宮求見趙侯。

  肅侯趙語雖然在位已經二十四年,卻是五十歲剛剛出頭,正在盛年之期。但這趙語少年時多有坎坷,三次受傷,便患了莫名暗疾,加之即位後晝夜操勞,腿疾發作後,便只有臥榻長眠了。蘇秦見到趙肅侯時,他正在臥榻上聽人讀簡,小小寢宮中彌漫著濃濃的草藥氣息。從帷幕外望去,臥榻上的趙肅侯滿頭白髮枯瘦如柴,一副英雄暮年的悲涼氣象,驀然之間,蘇秦想起了白髮蒼蒼的齊威王的最後時刻,不禁感慨萬端,雙眼模糊了起來。

  “帳外,可是蘇秦先生?”趙肅侯聲音雖弱,卻是耳聰目明,神志清醒。“蘇秦參見趙侯。”

  “先生遠來,莫非合縱有變麼?”

  “君上明鑒:齊魏燕三王薨去,楚威王與趙侯又驟然患病,蘇秦恐合縱有流沙之危,特來稟報,以求良策。”蘇秦語氣很是沉重。趙肅侯霍然坐起,目光炯炯有神:“先生毋憂,趙語便是坐著輪椅,也當撐持合縱!” 一語擲地,字字金石,竟大是英雄本色!在這位國君心目中,合縱雖然名義上從燕國發起,然而只是在真正有實力的趙國加盟之後,合縱才成為真正可行的天下大計。趙語始終認為,趙國才是合縱大業的真正根基。趙人自來多英雄豪情,視支撐危局為最大榮耀。當此六國合縱面臨夭折之際,趙語想起與父親趙仲周旋終生的幾個老國王都撒手去了,中原戰國惟有他一個老樹參天了,支撐合縱,舍我其誰? 蘇秦肅然一躬:“但有趙侯,天下何憂?”

  趙肅侯哈哈大笑:“老夫也是來日無多,權當最後風光也!”

  趙勝在旁高聲道:“兒臣欲與先生同去,請君父允準!”

  “男兒本色在功業,守在邯鄲老死麼?去吧,跟先生長長見識。”趙肅侯笑著答應了。邯鄲事定,蘇秦心中稍安,次日清晨便與趙勝兼程南下。兩天后趕到虎牢關,楚國方面竟還是沒有消息。蘇秦反覆思忖,終是心有不安,便請孟嘗君與趙勝在虎牢關留守,自己又馬不停蹄的南下了。雖說是一色的快馬輕騎,但楚國山重水覆,不似中原大道可放馬馳騁,想快也快不到那裡去。蘇秦斷然下令:減人不減馬,每人兩馬,輪換騎乘,晝夜兼程!如此一來,原先的護衛騎士由十人變成了五人,連帶蘇秦六人十二馬,竟是晝夜不停的趕路!

  整整四個晝夜,除了就餐喂馬,竟是沒有片刻歇息。到達郢都城下時,十二匹戰馬竟齊齊頹然臥倒,五名騎士也滾落馬下,橫七豎八的倒臥在泥水之中。只有蘇秦搖搖晃晃的走到守門軍吏面前,堪堪亮出了楚王的白玉令箭,便軟軟的倒在了城門之下……黃歇聞訊,一面派人飛馬通報屈原,一面帶著太醫駕著軺車飛赴郢都北門。來到城門,只見一人倒臥在雨後泥水中,面色蒼白瘦削,須發灰白雜亂,兩股之間的布衣已經滲出了殷紅的一片!驟然之間,黃歇大是驚慌,手忙腳亂的將蘇秦抱起登車,馬不停蹄的回府急救。片刻之後,屈原也匆匆趕到了。太醫堪堪將蘇秦的衣服艱難的剝下,只見兩條大腿間被馬鞍磨破的血肉猶自涔涔滲著血珠,血漬汗污已經使衣褲結成了硬板,一片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立即彌漫開來!黃歇驚訝得“噢呀”連聲,緊張的前後張羅。屈原卻是淚眼朦朧,久久的沉默著。及至將昏迷的蘇秦安置到臥榻,太醫說了聲“無得大礙”,屈原便大踏步轉身去了。

  “噢呀屈兄,待先生醒來計較一番再說了。”黃歇見屈原神色激奮,連忙勸阻。“何須等待?我去稟報楚王!”屈原大袖一甩,徑自去了。

  一個時辰後,屈原與一隊軍馬護衛著一輛黃色篷車來到了黃歇府邸前。車篷張開,四名內侍從車廂抬下了一張臥榻,臥榻上躺著枯瘦蒼白的楚威王。臥榻抬到正廳,黃歇方才匆匆迎出,一個大禮參拜,卻是默然無語。“先生情勢如何?”臥榻上的楚威王喘息著問。

  “噢呀,臣啟我王:先生昏迷,尚未醒來。”

  “進去吧,我要,親守先生醒來。”

  臥榻抬進兩面竹林通風極好的大寢室,安置在蘇秦榻前三尺處。兩名侍女將楚威王扶起,靠在一個厚厚軟軟的大枕上。楚威王靜靜的看著昏迷的蘇秦,覺得他比半年前竟是消瘦蒼老了許多,那灰白的鬢發,那細密深刻的魚尾紋,活生生便是一個久經滄桑的老人。一個剛及而立之年的英雄名士,如此百折不撓,如此不畏艱險,竟在六國合縱的奔波中折磨得如此疲憊蒼老,當真令六國君臣汗顏!“噢呀,先生醒來了!”黃歇興奮的叫了起來。

  “低聲些個。”屈原走到榻前端詳,輕聲道:“先生醒了?我王來探視先生了。”蘇秦悠悠睜開了眼睛,覺得那股沉沉綿綿的睡意實在難以掙脫,但魂魄深處卻總是轟轟響著一個聲音,使他不能安寢。那個聲音熟悉極了,河西夜行隨時都有可能倒下時,那個聲音使他挺了過來;草廬苦讀,昏昏欲睡時,那個聲音又使他挺了過來。如今,這個轟轟做響的聲音又在心底迴盪著,竟將他從無邊的朦朧中硬生生拖了出來……他看到了屈原的盈眶淚水,看到了黃歇的驚喜交加,看到了坐在臥榻上的那個蒼白枯瘦的黃衣人——楚王?正是楚王!蘇秦心中一震,竟霍然坐了起來便要行禮參見,卻又眼前發黑,頹然跌坐在榻上被屈原黃歇兩邊扶住。“先生有傷,躺臥便了。”楚威王連忙叮囑。

  蘇秦閉目片刻,竟大是振作,堅持拜見了楚威王,又冒著滿頭虛汗簡略敘說了各國決斷,最後目光炯炯的看著楚威王:“楚王乃合縱軸心,不知病體能支否?”

  楚威王微微一嘆笑道:“羋商病體支離,本想延緩會盟之期。奈何先生奮身南來,令我等君臣汗顏。先生若此,我等何堪麻木?”喘息一陣,楚威王正色道:“楚秦勢不兩立,本王決意如期會盟,但聽先生號令便是。”“楚王壯心,令人感佩之至。”蘇秦肅然一躬到底:“蘇秦尚有一請,請楚王做合縱盟主,擔縱約長重擔。”楚威王:“先生可與列國君主計議過?”

  “計議妥當,各國都贊同楚國擔綱,蘇秦亦認為楚王最為適當。”

  屈原很是振奮:“先生之意,大有利於楚國變法振興,我王當義不容辭!”“噢呀,我王擔當縱約長,可大增六國同仇敵愾之氣,大好事了!”

  楚威王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微微笑道:“既然先生信得羋商,楚國就勉為其難了。只是六國抗秦,聯軍事大,不可落空,尚請先生與屈卿仔細斟酌一個可行謀劃,會盟時當全力落實。”

  蘇秦見楚威王胸有成算,顯然也是有此準備,頓覺寬慰:“楚王所說極是,蘇秦已有大致謀劃,晚間當與屈原大司馬、黃歇公子細加磋商。”大計商定,楚威王便回宮去了。蘇秦心頭一松,便酣然睡去,竟至第二天傍晚方才醒轉,梳洗之後頓覺神清氣爽饑腸轆轆。黃歇打開一壇陳年蘭陵酒,陪著蘇秦大大饕餮了一頓。飯罷蘇秦笑道:“正好!沒耽擱晚間議事,走,到屈原兄府上去。”黃歇哈哈大笑:“噢呀,都過去十二個時辰了,這是第二個晚上了。”蘇秦愣怔片刻,不禁大笑起來:“糊塗糊塗!快去找屈原兄!”“不用找,我自己來也。”但聽廳中一陣笑聲,屈原已經甩著大袖飄了進來。三人一陣笑談,便開始商議蘇秦的《六國聯軍案》,竟是直到了五更雞鳴。此日午後,蘇秦與黃歇便帶著二十名護衛騎士匆匆北上了。

  回到虎牢關,荊燕也已經返回,帶來了燕國新君的書簡,申明了燕國發軔合縱當如期赴約的意願。至此,六國皆在國內生變的關頭扭轉了過來,重新堅定了合縱意向,可說是大勢已經明朗了。除了魏無忌尚在大梁,蘇秦合縱的原班人馬悉數聚齊。蘇秦設宴與眾人痛飲了一番,而後分派各人職責:黃歇輔助蘇秦準備一應文告;趙勝人馬擴整各國的行轅場地並中央會盟行轅;荊燕職司營地護衛;孟嘗君爵位最高,便籌劃儀仗並職司迎賓特使。分派一定,虎牢關外頓時便緊張忙碌起來,晝夜燈火,人喊馬嘶,整整熱鬧了一個月。公元前三百三十三年深秋,中原六大戰國的國君齊聚虎牢關,舉行了隆重的合縱會盟大典。這時候,除了趙國沒有稱王,其餘五國都已經成了王國:楚威王、齊宣王、魏襄王、燕易王、韓宣惠王。其中齊魏燕韓四王都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國君,器宇軒昂,儀仗宏大,一片勃勃生機。楚威王與趙肅侯是會盟大典的核心,偏偏兩人都身患痼疾,一個坐著竹榻被抬進行轅,一個坐著輪椅被推進行轅,竟給會盟大典平添了幾分悲壯。

  蘇秦主持了六王初會,公推楚威王為縱約長,會盟大典便有聲有色的鋪排開來。第一日,舉行了極為隆重的祭天大典。祭天台設在大伾山的頂峰,台高十丈,從山麓下的軍營望去,幾乎是直入雲霄。縱約長楚威王被三十六名楚國壯士輪流抬上祭天台,到得台頂,山風呼嘯,眾人無不擔心祈禱。可楚威王竟神奇的站了起來,天平冠粲然生光,黃絲大袖飄飄飛舞,便似雲中天神一般!那高亢沙啞的聲音從天上飛來,在大河平原上悠悠飄蕩:“伏惟天帝兮羋商拜祭:六國多難,強秦肆虐,生靈塗炭,國將不國。今六國結盟,合縱抗秦。祈望天帝佑我社稷,保我蒼生,使我六國,永世康寧……”山下六國的萬千人馬一片歡呼!

  次日便是盟約大典。趙肅侯宣讀了《六國合縱盟約》。這個盟約簡潔凝練,只有六條:

  六國君主,會盟虎牢,同心盟誓,約法六章:

  其一,六國互為盟邦,泯滅恩怨,共視虎狼秦國為惟一公敵。

  其二,秦攻一國,即六國受攻,同心反擊。

  其三,六國各出大軍,組得合縱盟軍,縱約長得賜封大將。

  其四,自盟約伊始,六國與秦斷絕邦交,杜絕商旅,同心鎖秦。

  其五,六國各派特使周旋合縱事宜,但有所請,無得拒絕。

  其六,六國共視蘇秦為本國丞相,賜相印,授權力,總攬合縱大局。

  盟約宣罷,全場雷鳴般雀躍歡呼。“萬歲合縱!”“同心抗秦!”的呼嘯席捲了大河平原。趁熱打鐵,六國君主在行轅大帳立即歃血盟誓,在羊皮盟約上莊嚴的蓋上了六國君主的鮮紅大印,國各一份,盟約便正式告成。之後,各國君主立即指派了本國的合縱特使,其中四個大國特使當場被君主封為高爵特使:魏國魏無忌,立封信陵君;齊國田文,已封孟嘗君;趙國趙勝,立封平原君;楚國黃歇,立封春申君。第三日為最後盟會,在楚威王主持下六國議定了各自當出的盟軍兵馬:楚國十五萬,齊國八萬,魏國八萬,趙國十萬,燕國五萬,韓國五萬,共計五十一萬大軍。兵馬議定後,舉行了盛大的六王大宴,席間最為隆重的儀式,便是六國君主一一向蘇秦授本國相印。那時侯,各國丞相的權力不盡相同,名稱也各有差異,但卻都是總攬國政的開府丞相。蘇秦兼各國相職,自然不會是實實在在的開府理事丞相,而是一種總攬邦交大事的“外相”。戰國為大爭之世,邦交斡旋常常勝過雄兵十萬,干係邦國安危,所以丞相權力的一大半便是外事。如今六國將外事大權一體交於蘇秦,當真是曠古未有的同心壯舉!當六顆金印光燦燦的用銅匣、玉匣各自捧出,又一顆一顆佩上蘇秦腰間玉帶時,樂師席奏響了莊嚴肅穆的《大雅》樂曲,行轅大帳觚籌交錯,一片贊頌歡呼……一顆一顆的接受了沉甸甸的金印,蘇秦的心情卻出奇的平靜。一個布衣之士,往往終生奔波而不能求一顆金印,朝夕之間,他卻佩起了六顆相印!平靜淡漠的笑容下,他竟有些恍惚了。驀然之間,他想起了張儀,那偉岸的身軀,那灑脫的談笑,驟然間都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張儀啊,好師弟,你在何方?是守在陵園還是去了秦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27 PM

第八章 連橫奇對

一、張儀的聲音振聾發聵

  六國合縱的消息傳到鹹陽,嬴駟君臣坐不住了!

  蘇秦游說之初,秦國君臣雖說也很重視並盡快的採取了對應行動,但隨著各種消息紛至沓來,秦國君臣們漸漸懈怠了。山東六國累世恩仇,相互間拼殺得不共戴天,他們能同心結盟麼?認真說起來,山東六國中也就魏國是秦國的老冤家,除魏國之外,秦國與任何一個國家的衝突都極為有限。近幾年來,也就是奪取了山東六國以往進攻秦國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細算起來,統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幾百里土地。與魏國的攻趙攻韓、齊國兩次痛擊魏國、楚國奪取淮北等大戰相比,都可說是戰國之世的小爭端。山東六國果真能泯滅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對抗一個只不過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過奪取了他們幾座關隘要塞的秦國?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還難。尤其是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個月內相繼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傳來時,嬴駟君臣幾乎已經認定,合縱只不過是蘇秦與六國的一個夢幻而已!樗裡疾爭取齊國無功而返,嬴駟君臣本來還頗有壓力,及至這時,卻是已經輕鬆了。司馬錯提出了一個大膽周密的謀劃:發動突然襲擊,一舉攻占河東的野王、上黨地區,斬斷趙國燕國與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後相機蠶食攻滅兩國!為此,嬴駟專門召集了一次秘密會商,竟是君臣一致贊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堅持要“打生平最後一仗,否則死不瞑目!”嬴駟與司馬錯通融,只好讓嬴虔做了前軍主將,立即籌劃奇襲河東——冬日用兵,打他個措手不及。

  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六國竟然合縱成功了!

  嬴駟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將合縱盟約並幾份要件翻閱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卻更是煩亂,鐵青著臉在書房愣怔,竟是茫然無措。對於漂泊山野嚴酷磨練近二十年的嬴駟來說,這種慌亂茫然只有過一次,那就是在郿縣白莊的那個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趕來接他回鹹陽,嬴駟肯定是永遠的崩潰了。可是,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會死而復生,又有誰能給他一條明路?嬴駟啊嬴駟,六國合縱可是比當年的六國分秦要嚴峻十倍不止,你當何以處之?當年的中原六國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剛韜晦縮防便度過了險關,可今日縱約長是勵精圖治的楚威王、實際籌劃推行者更是當世奇才蘇秦,僅從建立六國聯軍看,他們的盟約便遠非昔日的任何盟約可比,你卻如何應對?妥協退讓麼?若六國趁勢壓來,豈非亡國之危?硬抗麼?六國軍力遠勝秦國數倍,分而擊之可也,以一對六隻能自取其辱……“稟報君上,太傅、上大夫、國尉聯袂求見。”內侍連說了兩遍。

  “噢——”嬴駟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個人發懵?“快快快,請他們進來。”嬴虔、司馬錯、樗裡疾三人匆匆大步進來,竟都是神色嚴峻。連尋常總是悠然微笑的樗裡疾也鐵著黑臉,鼓著腮幫,顯然是咬牙切齒的樣子。“公伯、上大夫、國尉,請入座了。”嬴駟平靜的笑著。

  “此時不能示弱,照打不誤!”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來。雖然戴著面紗,但粗重的喘息與顫抖的白髮卻無法掩飾他的激憤:“直娘賊!秦國被欺負得還不夠麼?奪我河西多少年?殺我秦人多少萬?丟幾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麼?鳥!給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馬到隴西,徵召十萬精騎,殺他個落花流水!滅了這些狗娘養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將,一通發作如同獅子怒吼,竟震得殿中轟嗡不斷。說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罵竟仿佛是宣洩了每個人共有的憤懣,嬴駟三人的心緒竟是平靜了許多:“公伯且請息怒,此事還當認真計較才是。”嬴駟聲音很輕柔,充滿了關切。

  “君上,兵家相爭,不得意氣用事。”司馬錯神色肅然,一字一頓道:“臣以為,敵已有備,當立即停止奇襲河東之籌劃。六國合縱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變。如何應對?當一體計議,絕然不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計。”嬴虔氣得呼哧呼哧直喘,卻只是不說話。他是個內明之人,素來欣賞錚錚硬漢,服有真見識的能才。司馬錯的耿耿直言他雖然大是不滿,卻也知道不能憑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氣呼呼的大喘。

  “上大夫以為呢?”司馬錯一番話已使嬴駟悚然憬悟,他想仔細聽聽各種說法。“三百年以來,秦國便是中原異物。”樗裡疾少有的滿面寒霜:“山東六國相互征戰慘殺,遠勝於與秦國之衝突。然則,從無天下結盟共同對抗一國的怪事。而今六國合縱出,表明中原戰國自來便視秦國為蠻夷異類,必欲滅之而後快。秦國弱小,他們不放過。秦國強大,他們更不會放過。他們對秦國又蔑視,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懼。長遠慮之,中原戰國是秦國永遠的死敵!無論秦國如何力圖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將視秦國為可怕的魔鬼。”樗裡疾喘息了片刻,轉而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國已經面臨立國三百年以來的最大危機,須對通盤大計一體權衡,與中原戰國做長期周旋,萬不能掉以輕心。一步踏錯,秦國便有滅頂之災。”殿中氣氛驟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壓力卻更為沉重了。嬴駟輕叩書案:“時也勢也,計將安出?”

  良久沉默,樗裡疾終於笑了笑:“君上,臣薦舉一人,可通盤斡旋。”

  “噢?快說!”嬴駟急迫,嬴虔與司馬錯也猛然一齊盯住了樗裡疾。

  “張儀。君上還記得否?”

  “張儀?在哪裡?”嬴駟說著便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張儀已經在鹹陽了。”樗裡疾悠悠一語,嬴駟君臣三人卻都是吃了一驚。嬴虔先急了:“你這個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悶住!”樗裡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膠,張儀對秦國疑慮未消,得有個緩頭呢。”“疑慮?”嬴駟困惑道:“秦國與張儀毫無恩怨瓜葛,比不得蘇秦。再說,我等君臣對張儀追慕已非一日,誠心求賢,他有何疑慮?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裡疾徐徐道:“君上不知,這張儀本是老魏人,對秦國最是偏執蔑視。當年蘇秦選了入秦,張儀則寧可入魏入齊再入楚,也沒有想到過來秦國,此其一。”“鳥!”嬴虔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山東士子老毛病,不足為奇。”樗裡疾道:“張儀大挫,為母親守陵三年。期間蘇秦復出,發動合縱,方促張儀重新思謀出路。臣將離開齊國時,蘇秦派人送來一筒密柬,舉薦張儀入秦。”

  “如何?蘇秦舉薦張儀?”這次是司馬錯驚訝了。

  “不足為奇。”嬴駟微微一笑:“一個人天下無敵,也就快沒有價值了。張儀呢?”“張儀知道蘇秦向秦國薦舉了他,卻沒有立即動身入秦。然則,張儀又斷然拒絕了不明勢力的脅迫誘惑,拒絕前往別國。最後是白身入秦,住在鹹陽靜觀。此間多有蹊蹺,以臣之見,仍是張儀心存疑慮,要踏穩腳步,怕重蹈入楚覆轍。”“直娘賊!”嬴虔粗重喘息著罵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囉嗦了些。”“既然如此,如何處置方為妥當?”嬴駟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要解此扣,須得穩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計?”嬴駟笑了。

  “君上稍侯,臣謀劃便是。”樗裡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暮色降臨,鹹陽尚商坊便成了河漢般璀璨的不夜城。

  雖說是一國君主,嬴駟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特殊的商區。他只熟悉鹹陽的國人區,熟悉那裡的肅穆凝重,熟悉那裡的井然有序,雖然尚商坊早已經是名聲大噪,嬴駟卻從來不屑於光顧。在他想來,無非就是十里長街一片店鋪,還能有甚?商鞅變法後一反秦國傳統,大重工商,在嬴駟心目中,這也只是商君增加國賦的一條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辦綠街,將賣色賣身也納入國家商賈徵稅一樣。他沒有想到,即位後尚商坊的賦稅收入卻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占到了國庫總賦稅的四成,一舉超過了魏國齊國的商市賦稅!嬴駟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變化?經過樗裡疾的一番條分縷析,嬴駟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賈,在秦國已經變成了與農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經變成了富國強兵不可或缺的棟梁行業。在農戰立國的老秦人眼中,這不啻是悄無聲息滄桑巨變!誰能想到,商鞅撒播的這片種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長為支撐秦國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嬴駟萌生了來尚商坊一睹風采的念頭。想歸想,卻終是忙得沒有成行。今日樗裡疾神秘兮兮的將他領出宮來,一身布衣,一輛軺車,從一條僻背小巷便曲曲折折的駛進了這汪洋恣肆的燈火大海。嬴駟實實在在的驚訝了——衣飾華貴的人流、豪華講究的店面、轔轔穿梭的高車、鞍轡名貴的駿馬、明目皓齒的麗人、色色各異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濃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駟第一次在如此廣博的人間財富面前目眩神搖,第一次在農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驟然之間,嬴駟竟是忘記了布衣出行的目的,只顧癡癡的打量著眼前流動著的每一件新鮮物事。“公子,前面就到了。”軺車駛入了通明幽靜的一條大街,駕車的樗裡疾才第一次開口。“鬧市之中,這條街如此幽靜?”嬴駟看見幾家門廳黃澄澄的大銅柱下都站著幾個須發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宮中的老內侍多了鬍鬚,華燈大明的門前卻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這條街全是老字號酒肆客寓,車馬場都在店後。為了方便,客人都從車馬場偏門出入。這大門,便只有貴客光臨用一下了。”樗裡疾笑著低聲解釋。

  “哪?從何處走?”

  “今日布衣,偏門妥當。”

  樗裡疾祖籍本隴西戎狄,馴馬駕車倒還真有一手。只見他將兩馬軺車輕盈的拐進店旁的一條說是小巷其實卻也很寬闊的車道,竟是從車馬穿梭如流中,輕鬆自如的拐進了燈火通明的車馬場。嬴駟抬眼望去,只見足足有三四畝地大的敞開席棚下,竟滿蕩蕩全是各種華貴車輛,嬴駟的青銅軺車竟一點兒也不顯得出眾。一個精幹利索的年輕僕人搶步上來,滿臉笑意的將樗裡疾的軺車引領到恰當車位,熱情的說了聲:“先生出來時派個小姐姐招呼一聲,我便將車停在街口等候了。”便大步流星的忙著引領別的車輛去了。嬴駟看得大為感慨:“看來山東多有能人呢,商道之上,山東便比秦人高明。”樗裡疾笑道:“商道如兵道,全賴運籌調度。中原風采文華,生計謀劃可是大有人才呢。”嬴駟卻皺了皺眉頭低聲道:“只是如此奢靡,壞了老秦人本色也是不得了呢。”樗裡疾呵呵笑了:“我老秦有商君法制,奢靡便掩不得本色,公子放心便是了。”嬴駟道:“今日便罷了,回頭還得再來尚商坊多看看,這裡學問大了。”樗裡疾低聲笑道:“公子但有此心,便是秦人之福。秦國之生計財貨,原是不如中原呢。”兩人正在車馬場門口說得投入,一個英廳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過來:“哎呀呀,好興致,看稀奇來了麼?”嬴駟恍然抬頭:“是小妹啊,,好灑脫呢。”樗裡疾笑容頓消連忙道:“如何出來了?先生不在麼?”白衣公子頗有急色:“他說左右無事,便到酒廳去了。”又壓低聲音道:“我先走,須得見機行事,千萬莫滷莽。”說完便大袖飄飄的去了。嬴駟笑道:“華妹還真出息了。”樗裡疾拉了一下嬴駟衣袖:“走吧,跟著。”便遙遙的看著那個瀟灑的白衣身影,跟著進了店中。

  張儀到鹹陽已經兩天了。

  從安邑涑水河谷一出來,他就很少說話,直至進了函谷關進了鹹陽,他仍然是沉默寡言。緋雲隨張儀多有遊歷,素知張儀豪爽灑脫的個性,如今見他一路沉思,竟大是擔心,但看見稍有新鮮的物事便有意無意的大呼小叫,存心要讓張儀高興。張儀不耐,破天荒的申斥了緋雲兩次,緋雲便再也不亂叫了。遙遙看見鹹陽東門箭樓時,張儀竟下車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處怔怔的凝望鹹陽,直到落日沉沉的隱沒在西山之後。緋雲遙遙跟在後面,見張儀愣怔,便上前低聲道:“張兄不喜歡這地方,就回家吧,涑水河谷做個田舍翁也好呢。”“你說甚來?”張儀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車載斗量,可張儀天下只有一個。”說罷便大步下山了。一路上,倒是那個白衣商人應華對張儀的沉默似乎絲毫不以為奇,張儀沉思他便打瞌睡,張儀偶然有問,他便立即笑語做答,說完便又是無窮盡的瞌睡,只害得緋雲又擔心又憋悶。可到了鹹陽住過一個晚上,張儀又立即變成了海闊天空明明朗朗的張儀,問東問西,對什麼都要刨根究底。應華忙著去安頓生意,張儀便帶著緋雲在鹹陽整整轉悠了兩天一夜,除了沒進鹹陽宮,竟是跑遍了大街小巷。緋雲跑得腳軟,便噘著嘴兒嘟噥:“在臨淄郢都,轉了一天就說夠了,進了鹹陽不要命了■。”張儀非但沒有生氣,竟是哈哈大笑:“緋雲啊,你沒覺得鹹陽是個大世面麼?”“■,大世面?”緋雲頑皮的笑了:“誰說的?秦國荒蠻窮困,變也變不到哪兒去。”張儀拍了一下緋雲的頭笑道:“小鬼頭,等這兒揭我短呢。走,再到尚坊看看去,跑不動我背著了。”說著便來拉緋雲的手。緋雲打掉張儀的手,紅著臉笑道:“■,不凶人家就行了,誰背誰呀?”

  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坊區,他們整整轉悠了大半日,打問了每一件貨品的用材、底本與價錢,連菜刀鍋鏟都沒有放過,兵器農具看得問得就更細了。尚坊小吏直以為他們是山東商人,非但不厭其煩的有問必答,而且親自帶他們看了兵器坊、農具坊與打車坊。午後回到渭風古寓,沐浴之後已是將近晚飯時刻,張儀顯然很高興,對緋雲笑道:“走,到酒廳去。這是老魏國洞香春的分店,有好酒呢。”緋雲卻眨著眼低聲道:“■,我問了,這店貴得要命。手裡沒錢,如何還應華這個人情?人家是商人,圖你個甚來?”張儀哈哈大笑:“走,只管飲酒便是,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呢。”

  正在說話,白衣應華便滿面春風的匆匆來了:“大哥啊,還沒用飯吧。若是不累,我請酒了。”張儀對緋雲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嘗一番秦酒呢,還是小弟可人,走!”應華見緋雲有些猶豫,笑著一躬:“小妹,在下有請了。”緋雲噗的一笑,也只有跟著走了。進得酒廳,侍女領著三人到了一個極為雅致的屏風隔間。應華笑道:“大哥點酒,我點菜。”張儀笑道:“洞香春趙酒最有名聲,今日我等卻只飲秦酒,兩壇了。”“好!”應華笑道:“逢澤鹿三鼎,燉肥羊半隻,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張儀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沒想到秦國酒肆有如此氣派!就秦菜秦酒。”應華笑笑:“秦國也就這尚商坊有些模樣,其他街市也平常得緊呢。”“■,才不是呢。”緋雲笑道:“張兄帶我在鹹陽轉悠了兩天一夜,好去處多了。連張兄都說鹹陽是大世面,秦國的真正氣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國人區呢。”“是麼?”應華明亮的眸子向張儀一閃:“倒是我這個商人見識短淺了。”張儀笑了笑:“久居鹹陽,司空見慣,自然又是不同。”應華笑道:“大哥說笑了,我雖常來鹹陽,也就在尚商坊走動,對鹹陽麼,還沒有你熟呢。”說話之間,便有幾名侍女魚貫飄了進來,每人捧著一盤,瞬間便將酒菜在各人案頭擺置整齊,又魚貫飄出,只留下一名綠衣侍女侍酒。應華擺擺手道:“小姐姐去吧,我等自己來便了。”綠衣侍女笑著答應一聲就輕盈的飄了出去。應華便舉起了大銅爵:“大哥初到鹹陽,小弟權且做個地主,為大哥接風。來,大哥小妹,乾此一爵!”張儀揶揄笑道:“地主就地主,權且個甚?好,乾了!”說著便一飲而盡,置爵品咂一番驚訝道:“噫!這秦酒當真給勁兒呢,綿長凜冽,好!不輸趙酒!”應華笑了:“大哥可知秦酒來歷?”張儀搖搖頭:“慚愧,我對秦國可是生得緊呢。”“那是沒上心。”應華道:“這秦酒也叫鳳酒。周人尚是諸侯時,鳳鳴岐山,周人以為大吉,釀的酒就叫鳳酒了。秦人繼承周人地盤,大體沿襲周人習俗,也叫鳳酒,只是山東商賈叫做秦酒罷了。說起來已經千餘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第一老酒?”張儀拍案:“大是算得!來,再幹!”

  “且慢。”應華笑道:“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試試了。”張儀便夾了一筷野菜入口:“噫!苦得夠味兒。”說著便是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這番搭配卻是匪夷所思,酒中奇才也!”緋雲也吃了一口苦菜,皺著眉頭道:“■!又苦又辣,誰個受得?”張儀饒有興致道:“你等不善飲,不知酒中奧秘。這秦酒稍薄,而苦味兒正增其厚,單飲秦酒,不輸趙酒,若配苦菜同飲,則勝過趙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斷難發現如此絕配!”應華聽得眸子閃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輸於這個奇才呢!當年商君入秦,這渭風古寓的店東就用苦菜秦酒接風。商君大是讚賞,從此便將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這苦菜秦酒之配,也就風靡了秦國城鄉。久而久之,連山東商賈也以苦菜秦酒為榮耀了。只是啊,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口味上的奧秘呢。”一席話畢,張儀卻是默然良久,慨然嘆息:“大哉商君,清苦如斯!張儀敬你一爵了。”說著便站起身來,將滿滿一爵秦酒緩緩的灑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己汩汩飲乾。應華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盯著張儀,也肅然站起,猛然大飲了一爵。

  大約飲得半個時辰,那個侍女飄了進來對應華做禮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請你示下。”應華笑道:“大哥,我片刻便來,準是虎骨有買主了。”說著便出了隔間。張儀笑道:“緋雲,來,吃了這鼎逢澤鹿,大補呢。”緋雲頑皮笑道:“■!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幣呢。”張儀哈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幣了!”

  正在談笑飲酒,應華笑吟吟走了回來:“原是兩句話的事兒,妥了。”說著便入座與張儀對飲起來。兩爵方罷,卻見那名綠衣侍女又飄了進來恭謹做禮柔聲細語:“啟稟公子先生,臨間兩位客官欲與你等共飲,差小女子通稟,允準可否?請示下。”應華驚訝連聲:“有人要與我等共飲?哎呀,此等事體向來是名士做派,我這小商賈可是沒經過,還得請大哥做主呢。”張儀拍案笑道:“秦國也有了此等文華氣象?大好!請與我等並席便了。”綠衣女子一點頭,便笑著摁動大屏風上的一個圓木柄,厚重的實木屏風便象兩扇小城門一樣無聲的滑開,赫然便顯出了兩個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兩張黑臉,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簡直就是兩根黑柱子!張儀一瞄,便知這兩人絕非山東士子,而可能是秦國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豪傑領袖之士。張儀雖然狂傲不羈,卻素來敬重風塵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張儀,多蒙兩位垂青,同席共飲海闊天空便了。”便見矮黑胖子還禮笑道:“嘿嘿,果是張儀,好氣度!我倆在臨間聽得多時,敬佩先生見識,便要學中原名士,來個同席暢談了。”張儀笑道:“四海皆兄弟嘛,好說!兩位請入座。”期間綠衣侍女已經喚來幾名同伴,利落的將兩位黑衣人的座案並了過來,又關閉屏風,便成了一個寬敞的五人大間。應華笑道:“哎呀呀,都是英雄名士呢,左右我只是聽,便由我來侍酒吧。你們都下去,我不叫莫得進來。”侍女們又魚貫飄了出去。緋雲笑道:“應哥哥只管坐了,這種事兒你不如我呢。” 黑矮胖子笑道:“且慢,張兄飲的可是秦酒?”張儀點頭:“秦酒苦菜,天下難覓呢。”黑矮胖子象所有胡人那樣聳著肩哈哈大笑:“不不不,張兄可願品嘗一番我等胡酒?”張儀慨然笑道:“好啊,一日兩酒,都是罕見之物,在下何其口福也!”黑矮胖子聳聳肩道:“這位小哥,這是三壇胡酒,相煩小哥隨飲隨打了。”緋雲笑道:“■!不消說得。”說著便跪行碎步為每座打酒,利落輕柔竟是不輸於店中侍女。

  一直微笑沉默的黑瘦子舉爵道:“我等兄弟,敬佩中原有先生這等學問見識之士,先敬英雄一爵!”張儀笑道:“只言片語,談何學問英雄?天緣相逢,共飲便了。”抱爵一拱便汩汩飲盡。“痛快!”黑矮胖子聳聳肩頗為神秘的一笑:“張兄,我這胡酒,比秦酒如何啊?”張儀看了一眼爵中殘酒:“此酒白亮而略帶粘稠,酸甜出頭,苦辣澀諸味退後,爽則爽矣,卻失之太淡,遠不如秦酒厚重凜冽,有一爵貫頂之力!以在下口味,還是秦酒為上。”置爵於案,似乎不想再飲這胡酒了。黑矮胖子搖頭笑道:“不不不,我這胡酒乃青稞酒,中原人叫‘裸大麥’的釀成,酒成摻以馬奶,後勁兒大了!我草原騎士痛飲,可是提神長勁,象一頭大熊呢!”張儀大笑:“有此妙處,自當痛飲。來,再幹了!”觥籌交錯,飲得一陣,幾人臉上竟都泛起了紅光。張儀覺得通身燥熱,額頭細汗不止,竟脫去了長大布袍,只穿貼身短衣。黑矮胖子連呼痛快,也立即脫掉了布袍,顯出一件皮短褂,赤裸著古銅色的雙肩,倒確實一個胡人武士!只有那個黑瘦子沉靜如常,只是微笑著慢飲慢品。張儀猜度他必是胡人邦國的王子或首領,心覺奇異,不覺笑問:“兩位來到鹹陽,莫非要做兵器買賣?”“不不不,”黑矮胖子聳聳肩:“我們的家很遠很遠,在陰山草原。我們來,是要與秦國修好結盟的,誰不打誰!可到了鹹陽,卻聽說中原六大戰國合縱結盟,將秦國當做死敵。我們呀,松了一口氣,就來猛吃猛喝了!”“噢,二位是陰山匈奴國?我去那裡買過馬呢,秦國是你們的老冤家了。”應華笑得很開心,似乎特別高興。“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搖手聳肩:“匈奴?那是中原罵我們的,我們是大熊之國,大熊知道麼?雪白的!高大的!沒有對手的!”黑矮胖子認真的辯駁和匈奴人那特殊的說話方式,引得應華與緋雲咯咯咯笑個不停。黑矮胖子急得滿臉脹紅:“笑?雪山一樣的大熊是沒有對手的!幾百年了,趙國、燕國、秦國,一直象高山一樣擋著我們,大熊不能南下中原。如今趙國燕國不行了,退縮了。只有秦國這隻黑鷹,飛過了大河,飛過了陰山,飛進了我們的草原!如今,黑鷹的翅膀就要折了!啊哈哈哈哈,我們可以放開馬跑了!來,朋友,為我們的大熊歡呼痛飲了!”舉起案頭大爵便咕咚咚飲乾,嘿嘿笑著亮瞭亮爵底。

  張儀卻沒有舉爵,淡淡笑道:“如此說來,大熊要放馬南下了?”

  “不不不。”黑瘦子搖手笑道:“熊弟素來口如大河,英雄鑒諒。我族只想先撂下與秦國修好,看看再說,說到底,中原時勢是大變了。”“啊哈哈哈!小單于兄太客套了。”黑矮胖子聳聳肩站起來,象只肥鴨子一般搖晃到張儀案前:“英雄是魏國人,魏國是地上長蟲,秦國是天上老鷹,老鷹折了翅膀,長蟲就威風抬頭!英雄一定比我黑熊還高興,啊哈哈哈哈!”“啪!”的一聲,張儀拍案而起:“兩位既是匈奴太子將軍,我也無須客套。張儀今日正告兩位:秦國依舊是秦國,黑鷹永遠不會折翅,大熊永遠不可能南下!秦國乃華夏屏障,中原大國,痛擊匈奴更是不會手軟!三百年前,你等祖先八萬騎兵入鎬京,秦人五萬騎兵殺得你等祖先丟下了幾萬具屍體,灰頭土臉逃回了大漠草原,難道已經忘記了麼?是的,我張儀確是魏人,然則,張儀首先是華夏子孫。你大熊膽敢南犯,也許我就會成為秦國人,親率兵馬,剝下十萬張熊皮!”

  驟然之間,舉座肅然無聲,兩位黑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張儀的急變之才本是出類拔萃,又兼一張利口一腔熱血一副桀驁不馴灑脫不羈的心性,聲色俱厲之下當真莫之能當!

  黑矮胖子聳聳肩嘿嘿笑了:“不——,中原人說:英雄鬥智不鬥氣。先生若能說得出黑鷹永遠不會折翅的理由,黑熊便服。不然,嘿嘿嘿,熊皮可不是好剝的。”

  張儀哈哈大笑:“看來大熊還不笨,竟知道鬥智?天機不可預洩,只對你等說明大勢便了。”見黑矮胖子光膀子喘著粗氣入座,張儀竟端著大爵在廳中踱步,邊走邊飲邊說:“秦國崛起,已是鯤鵬展翅。六國雖然合縱,卻是蓬間之雀。你等鼠目寸光,但知六國相加,土地財貨民眾兵力比一國眾多,而不知‘散六不敵混一’之奧妙,竊竊欣喜,竟自以為有機可逞也。”“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聳肩:“明明是合縱同盟,還有聯軍,如何能叫散六了?”張儀顯出高傲的微笑:“大熊國名副其實,以為秦國就束手無策了?張儀明告:秦國只要鎮靜應對,不急於反擊,以柔韌克之,合縱必亂。大凡團體結盟之初,必顯同心。外部壓力愈大,該盟約就愈鞏固。若急於反擊,便猶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也,耗盡秦國之力,而敵方不能瓦解。反之,秦國若採取彈性極大之策略,表面退讓,先守定自己,整肅民治,擴充大軍,以靜制動。如此,則六國戒備之心必日漸松弛,舊有仇恨重新發作,六國合縱必然瓦解矣!”

  兩個黑子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連連聳肩笑道:“不不不,英雄還當有一拳一腳的對策,光柔韌兩個字,合縱還是象陰山一樣堅實!”張儀揶揄笑道:“一拳一腳?那是你等能聽的麼?那是隻能對秦王說的。”黑矮胖子仍是連連聳肩:“不——,六國合縱有個大英雄,蘇秦!張兄說的這些,他想不到麼?沒有蘇秦敵手,合縱還是陰山一樣,高聳入雲的!”

  張儀一陣放聲大笑:“天下之大,豈能沒有蘇秦敵手?六國病入膏肓,蘇秦縱然奇才,也只能救六國於一時,卻不能救六國於永遠,此乃時也勢也,爾等大熊國豈能盡知?”

  “先生如何對秦國有此等信心?”黑瘦子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

  張儀從容笑道:“張儀走遍天下,惟獨沒來過秦國。若在一個月前,也許我會贊同你等說法。然則入秦一路半月,又在鹹陽三日踏勘,以張儀眼光:秦國已成天下真正的法制大國,耕戰精神已經成為國人根基;朝野整肅,國人奮發,財貨充盈,民心思戰。反觀中原:六國個個舊根未除,奢靡頹廢之風彌漫山東;官吏疾賢妒能,民心散亂低靡;哪一國能再爭得二十年時間徹底變法,而做第二個秦國?絕然不可能。當此之時,秦國就是天下楷模。對秦國沒有信心,對天下就沒有希望!”

  黑瘦子站起深深一躬,肅然道:“先生之言,振聾發聵,我等必改弦更張,另謀國策。”張儀卻自嘲笑道:“在下無能,入秦未說秦王,倒對你等大熊費了一番口舌。來,乾了!”應華咯咯笑道:“大哥英雄,秦王要是知道了,該封大哥丞相做才對呢。”張儀哈哈大笑:“果真如此,蘇秦有六國相印,張儀只拿一顆對他,便是穩贏不輸!”

  黑矮胖子肩膀又是一陣大聳:“對對對!英雄志氣象高高的陰山,我等敬英雄一爵!”張儀已有幾分酒意,忍俊不住,扶著黑矮胖子的肩膀笑道:“別老是高高的陰山,當心有一日,秦國的長城修到陰山頂上,你等便也是秦國臣民了!”黑矮胖子卻高興得哈哈大笑:“英雄把長城修到陰山,大熊便服了!”

  應華學著黑矮胖子口吻,聳聳肩笑道:“不——,應當這樣!”

  “噢——!”黑矮胖子長長的驚呼一聲,聳聳肩:“我沒有這樣麼?那是身上不癢了,蝨子讓英雄嚇跑了!”“轟!”的一聲,幾個人齊聲大笑,應華笑得直打跌,緋雲上氣不接下氣道:“■——!原來是蝨子癢的呀,我以為是脖子抽風■!”這下連不苟言笑的黑瘦子也哈哈大笑起來:“小哥說得是,胡人聳肩,原本就是蝨子癢了。噫!先生怎麼……”張儀竟歪倒在酒案上呼呼大睡了。緋雲笑道:“■,沒事兒。張兄沒有飲過胡酒與秦酒,更沒有一起飲過這麼多,大睡一覺便好。”黑矮胖子笑道:“嘿嘿,英雄海量!要是我來兩種酒呀,早撂倒了。”黑瘦子道:“我等告辭,二位好生照料先生,我等明日午後便走了。”應華點頭笑道:“知道了,明日午後走好。”

  初冬的正午,柔柔的日光照在了窗櫺上。

  張儀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汗津津的,睜眼一看,身上一床大被,榻前一個木炭燃得紅彤彤的燎爐,靜悄悄的寢室明亮而又暖和。掀開被子站起,張儀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正要喊緋雲,寢室門便吱呀開了,緋雲托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果真起來了,頭疼麼?”“不不不,”張儀笑著聳聳肩:“清爽極了。”緋雲咯咯笑道:“■!胡人蝨子也跑到你身上了?”張儀不禁大笑:“別看兩個胡人長蝨子,都是英雄豪傑呢。”緋雲過來拉著張儀胳膊笑道:“■,甭管胡人了,快來沐浴。”張儀進了沐浴房,見碩大的木桶中已是熱氣騰騰,旁邊木台上擺放著一摞整潔的衣服,便笑道:“好了你去吧,我自己來。”緋雲笑著拉上厚厚的木門便出去了。片刻間張儀出來,卻是散髮大袖紅光滿面,顯得分外精神。緋雲笑道:“快來用飯了,秦地肥羊燉,鮮美得緊■。”張儀走過來一看,一隻大陶盆架在一隻小巧精緻的銅燎爐上,陶盆中燉著一隻羊腿,雪白的湯汁翻翻滾滾彌漫出特有的羊膻香味兒,旁邊還配有一大盤乾黃鬆軟的麵餅。張儀嘖嘖感嘆:“也是怪,老秦人硬是塌實簡單,連這名吃都是一肉一餅。大灑脫!大灑脫!”緋雲正跪坐在案頭盛湯:“■,快吃吧,別嘮叨了。”張儀道:“秦人叫‘咥’!不叫吃。你看,大盤腿一坐,撈起一大塊肉骨頭大啃,這勁頭兒啊,惟一個‘咥’字了得!”緋雲咯咯笑道:“■!就算叫‘咥’了,迷上秦國了呢,秦國沒有不好的■。”張儀笑笑,只顧大啃大嚼,竟咥得滿頭細汗,卻是痛快之極。一時風卷殘雲,一盤麵餅一盆燉羊竟被張儀悉數掃盡。看看緋雲亮晶晶的目光癡癡的盯著他,張儀拍拍肚皮笑了:“進了鹹陽,連肚腹也變大了,忒煞作怪也。”緋雲低聲道:“■,看看甚時候了?一天一夜沒吃,能不餓麼?三年苦熬,都瘦得光剩下大骨頭架兒了……”張儀拍拍緋雲肩頭,關切疼愛的笑道:“小妹,只要有這副骨架,大哥就撐得一片天地,來,笑笑了。”“我信■。”緋雲點點頭,仰起帶淚的臉龐,粲然笑了。

  突然,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從庭院中傳來!

  緋雲猛然跳起,一柄雪亮的短劍已經從皮靴中拔出。張儀卻安然端坐,只是凝神傾聽。隨即便聽庭院中傳來蒼老的長聲:“秦公特使,太子蕩、太傅公子虔到——!”張儀一怔,秦國太子他雖然沒有聽說過,但公子虔的大名及其在秦國的地位他卻是很清楚的。這兩人之中任何一位作為特使,都是最高禮儀了,如今這兩位同來,在秦國簡直就等於國君親自出馬了。心念閃動,張儀還是沒有移步,只是向緋雲搖了搖手,示意她收劍。緋雲也已經大體明白,便去收拾案頭食具。正在此時,門外傳來渾厚蒼老的聲音:“秦國太傅嬴虔,拜見先生。”張儀聽得清楚,便大步走了出來。

  這座房子,是渭風古寓最為幽靜寬敞的一個院落,庭院中兩株老松一片竹林,中間夾著一片流動的大池,縱是冬日也是滿眼蒼翠碧綠。門前青磚小徑,卻是直通池邊車馬場,行動方便極了。張儀走到正廳廊下,便看見車馬場排列著整齊的斧鉞儀仗和幾輛青銅軺車,青磚小徑的頂頭站著兩個極不尋常的黑衣人:一人須發如霜頭戴布笠面垂黑紗,站在風中紋絲不動;一人黑衫無冠,高鼻深目黃發披散高大威猛,活生生一個胡人猛將!張儀心中暗暗詫異:這兩位人物並肩而來,當真是天下罕見!嬴虔面垂黑紗雖然頗顯神秘,畢竟也是數十年老事天下皆知,也就不足為奇了。可這太子生得胡人模樣,天下可是從無傳聞,張儀當真覺得匪夷所思!驚奇歸驚奇,張儀卻是絲毫沒有沒有愣怔停頓,行進間遙遙拱手做禮:“安邑張儀,見過兩位特使了。”

  嬴虔肅然一躬:“嬴虔見過先生。此乃太子蕩,少年尚未加冠,與我同為特使。”“嬴蕩拜見先生。”威猛少年雖然相貌稚嫩,說話卻是聲如洪鐘。

  “謝過太子。”張儀還了一禮,便微笑著不再說話。

  嬴虔莊重拱手道:“太子與嬴虔奉君命而來,恭請先生入宮。”

  張儀拱手答道:“本該即刻奉詔,奈何一個友人此刻不在,可否容張儀等得片時,與友人辭別?”嬴虔道:“但憑先生,我等在此恭候便是。”張儀道:“如此多謝二位特使了。”拱手一禮,便飄然進去了。

  緋雲驚訝道:“■!也不請人家進來就座飲茶?”

  張儀微微一笑:“觀此爺孫都是火暴如雷,我倒要試試他們了。”

  “■,魏齊楚都是立即晉見,見了就說,到秦國就變了?”

  張儀意味深長的笑了:“孜孜求見,滔滔便說,結局呢?天下事,未必全憑本心呢。”緋雲粲然一笑:“■,那我也慢慢收拾了,應華公子還不定甚時回來呢,省得人家耐不住發作,你又不去了。”說是說,說完卻開始利落的收拾行裝書簡,片刻後又拿來一件繡有雲紋的絲袍要給張儀穿上。張儀也沒理會,只將絲袍撂在書案上,又徑自踱步思忖。緋雲又要給張儀梳發戴冠,張儀不耐道:“你煩不煩?忒多張致?”緋雲咯咯笑道:“■!名士氣度不要了?你看人家蘇秦,甚時不是鮮衣怒馬的?”張儀也不禁笑了:“還知道鮮衣怒馬?蘇秦是蘇秦,張儀是張儀,蘇秦不是張儀,張儀不是蘇秦,明白?張儀不拘常形,受不得拘謹,順著宮廷禮儀爬,張儀準跌大跤。秦國呀,若是容不得如此這般的張儀,也就無所謂了。”說到最後,竟是輕輕的一聲喟嘆。緋雲笑道:“■,原本你已經想好了的,我瞎忙個甚?好,我去煮茶,消閒等著應華公子了。”

  冬日苦短,午後一個多時辰說話間也就過去了。眼看紅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風帶著哨音也開始刮了起來,應華竟還是沒有回來。張儀倒是只顧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緋雲卻是有些著急了,竟不知該不該點燈?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廳下向外瞭望了一番,又輕輕回來頑皮的一伸舌頭:“■!兩根木樁似的,人家可是沒吃沒喝,一老一小■。”張儀笑道:“我猜,應華也該回來了。”話音落點,便聽門廳外一陣匆匆腳步:“哎呀,這麼多人!小妹如何不掌燈?天都黑了,大哥睡覺了麼?”隨著話音,白衣應華風一般飄了進來,緋雲也恰恰將幾盞紗燈點亮,屋中頓時一片通明。張儀笑道:“小弟早出晚歸,生意真忙了。”應華一邊用雪白的汗巾沾著額頭汗水一邊笑道:“大哥見笑了。商旅老話:由事不由人嘛。大哥酒醒了麼?走,再去痛飲一番,也許還能見到那兩個大黑熊呢。”緋雲向門外努努嘴:“■,能去麼?”應華恍然笑道:“噢,門外那麼多人做甚?好象是官家人呢。”張儀笑道:“秦公派特使召我,我等你辭行呢。”“呀,太好了!”應華高興的叫起來:“我還正為大哥設法呢,這秦公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天緣天緣!走,大哥,我送你了。”張儀笑道:“誰也不用送,我自去便了。”說著便站了起來舉步出廳,應華緋雲也連忙跟了出來。晚來風疾,屋中隱隱燈光照出嬴虔身影,黑袍白髮淵亭岳峙般屹立風中,竟是紋絲不動。少年太子似乎不耐,卻在周圍踱步消遣。張儀遙遙一躬:“友人遲歸,張儀多有怠慢,尚請特使恕罪了。”嬴虔還禮道:“先生待友赤誠,原是高義,何有怠慢?請先生登車。”此時,太子已經親自駕著一輛軺車轔轔駛到面前:“先生請了。”

  張儀未及推辭,便被嬴虔恭敬的扶上了軺車。太子嬴蕩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轔轔隆隆的啟動了。緋雲在燈影裡高聲喊道:“張兄,我等你回來。”應華笑道:“大哥大喜,你倒慘兮兮的抹淚,真是女孩子家了。”“我怕■。”緋雲揉著眼睛道:“在楚國,在臨淄,也都是風光去的,誰能想到有那麼大的災禍?他這人命硬多難呢,但願秦國沒有凶險■。”應華笑著拍拍緋雲肩頭:“放心,我看這回沒事,你就收拾好行裝,準備搬進大府邸吧。”“■,那公子呢?”緋雲笑了。

  “我?大哥一得志,我便雲遊商旅去了,還能如何?”

  “■,張兄會想你的。看得出,他可是喜歡你了。”

  應華眼睛大亮,沉默良久,竟是點頭喟然一嘆:“我信小妹的話,我也喜歡他。名士英雄,如張儀這般本色烈火者,天下能有幾人也?”“■,公子大哥,我也會想你的。若不是你,張兄如何能順暢出得安邑河谷?”應華清亮的笑了:“喲,好個忠義女僕!句句不離你的張兄。其實啊,誰看不出,大哥從來沒有將你做僕人看待呢。”“■!我能與公子大哥比?整天大哥大哥的,我又做不了小弟。”

  “你做小妹也!更親更近,不是麼?”

  “公子大哥胡說……”緋雲的臉龐頓時脹紅了。

  “好了好了。”應華拍拍緋云:“日後啊,我與你們也許還會在一起的。”“■,你不做商旅了?”

  “你這小妹好實在呢。”應華笑道:“有這麼個好大哥,我就不能向他討個一官半職,棄商入仕,與你一樣為大哥做事麼?”“■!才好呢!”緋雲拍著手便笑:“一家人,我有兩個大哥了!”

  “要說呀,還是我得光,一個大哥,一個小妹,齊全!”

  寒涼的北風中,兩人說得甚是相得,幾乎一般的不亦樂乎,咯咯笑個不停。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28 PM

第八章 連橫奇對

二、第一國王與第一丞相

  當特使車隊駛進鹹陽宮時,已經是初更時分了。

  張儀雖然對鹹陽城有了大體了解,但對鹹陽宮卻是一無所知。在他高傲的心目中,天下宮殿當首推洛陽的天子王宮。洛陽雖然破舊了,但那種承天命而鳥瞰天下的恢弘器局卻是萬世不朽的。其次便是大梁王宮,華貴博大,層層疊疊六百畝,溶山水風光於奇巧構思之中,那種實實在在的富麗舒適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老秦人樸實無華,起造鹹陽城時還正在元氣剛剛養成之時,能與臨淄王宮媲美就已經不錯了,還能如何呢?但是,當軺車駛進鹹陽宮正門時,他立即被一種強烈的氣勢震撼了!

  剛從少有燈火的國人區駛出,面前這片汪洋燈海簡直與尚商坊可一爭高下。然而這片燈海彌漫出的卻不是尚商坊那種令人沉醉的酒色財氣,而是一種令人凜然振作的新銳之氣。那簡潔得只有兩道黑色石柱夾一座青石牌樓的宮門,那擠滿車馬的白玉廣場,那聳立在夜空中的小屋頂宮殿,那彌漫出隱隱濤聲的松柏林海,那燈火通明的東西兩片官署,那斧鉞生光甲胄整肅的儀仗,那偏門不斷進出的急驟馬蹄聲,那腳步匆匆而又毫無喧嘩的來往官員……這裡與張儀熟悉的六國宮殿截然不同,然而又絕不僅僅是宮殿的感覺。張儀也曾經聽人說起過秦宮高聳的小屋頂的奇特,但也只是一笑了之。今日親臨,張儀是實實在在的感到了一種新鮮強烈的衝擊!與其說是宮殿的衝擊,毋寧說是氣氛的衝擊。走進這卓爾不群的宮殿區,便能感到這裡絕不是奢華享樂的靡靡之地,而是如同農夫耕耘工匠勞作一樣的晝夜忙碌之地,一股新銳的氣息在這裡流動彌漫,連冬夜的寒風也無法使這裡變得冷清。

  一路看來,張儀不禁暗暗感慨:“上蒼有眼,這正是我心中的秦國氣象了。”“先生請看,國君親自在階下迎候呢。”嬴虔的聲音從車下飄了上來。張儀恍然醒悟,卻見軺車已經在正殿階下停穩,幾名高冠大袖的黑衣人正快步走來。及至張儀被嬴虔扶住下車,為首黑衣人已到面前深深一躬:“先生安好,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那不是當今秦公的名號麼?張儀驚訝的睜大眼睛:“你?不是胡人王子麼?”後邊的黑矮胖子哈哈大笑:“我等冒昧,尚請先生鑒諒了。”

  張儀心思機敏,恍然大笑一躬:“我竟當真了呢,張儀多有不敬,秦公恕罪了。”嬴駟雙手扶住張儀笑道:“不入風塵,焉知英雄本色?先生使嬴駟大開眼界,原是我等君臣敬賢不周了。來,先生請。”說著便親自來扶張儀。

  張儀拱手笑道:“秦公若再多禮,張儀便不自在了。秦公請。”

  “敬賢本是君道之首則,也是嬴駟本心敬佩先生。老秦人不講虛禮,先生儘管自在便是。來,你我同步了。”嬴駟自來穩健厚重而不苟言笑,今日卻是豁達爽朗,拉起張儀的手便上了紅氈鋪地的台階。張儀也不再謙讓,便與秦公執手而上。到得燈火通明的大殿,嬴駟請張儀坐了東邊上位,自己與幾位大臣便拱著張儀坐成了個小方框。張儀見秦公竟連國君面南的禮制座次都變成了師生賓主的座次,知道嬴駟為的是讓自己灑脫說話,不禁心下一熱,覺得自己今日讓秦國君臣等候了半日竟有些過分了,便拱手笑道:“張儀狂放不羈,為等朋友辭行,竟讓秦公並諸位大人空等半日,多有唐突。太傅年高、太子年少,均未進食,張儀委實不安。”嬴虔大笑:“這算甚來?打起仗來三天不咥都是有的,他們一樣,也沒咥呢。”“聽完先生高論一起咥!如何?”樗裡疾嘿嘿笑著。

  嬴駟笑道:“我等先說,廚下便做,做好了就上,要甚講究?”轉身一擺手,便有一個老內侍匆匆去了。嬴駟回頭道:“先生認識一番了:這位是上大夫樗裡疾,祖籍西戎大駝。這位是國尉司馬錯,兵家之後。”兩人一齊拱手道:“見過先生!”張儀笑道:“上大夫智計過人,張儀佩服。”樗裡疾嘿嘿笑道:“雕蟲小技,何足道哉。”張儀看著頂盔貫甲的司馬錯,卻是站了起來深深一躬:“張儀生平第一次談兵,便被將軍斷了一條腿,張儀敬佩將軍。”司馬錯連忙站起還禮:“原是先生疏忽而已,司馬錯何敢當先生敬佩?”張儀慨然笑道:“張儀原本狂傲,自司馬錯出,而知天外有天,豈能不敬佩將軍?”

  “好!”嬴虔拍案:“我就喜歡這種磊落漢子!莫怪……”卻是突然打住了。“手有十指,各有短長。先生大智大勇,見事透徹,昨夜可是大顯威風呢。”樗裡疾知道嬴虔心事,嘿嘿笑著適時插上,倒是為嬴虔遮過了尷尬。

  嬴駟笑道:“先生昨夜所言,大開我等胸襟。今日請為秦國謀劃,望先生不吝賜教。”張儀成算在胸,微微笑道:“昨日略言大勢,今日當謀對策。目下之秦國,直接壓力自是合縱。然則長遠看去,合縱之勢乃是山東六國與秦國真正抗衡的開始。以秦國論,既要破除合縱擠壓,更要立足長遠抗衡,絕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跟在六國之後疲於奔命。從此開始,秦國之每一對策,都要立足主動,變後法為先法。”寥寥數語,嬴駟君臣便是眼睛大亮無不點頭。嬴虔不禁拍案讚嘆:“先生刀劈斧剁,料理得清楚!願聞應對之策。”

  “秦國應對之策有四:其一曰連橫,其二曰擴軍,其三曰吏治,其四曰稱王。”“願聞其詳。”嬴駟悚然動容,竟禁不住向張儀座案移動,生怕聽不清楚。“先說其一。六國為南北,是為合縱。秦與六國為東西,是為連橫。連橫之意,便是秦國東出函谷關,與中原六國展開邦交斡旋,分化合縱,而後各個擊破。連橫之要:在於秦將六國看成一個可變同盟,不斷選擇其中之薄弱環節滲透,瓦解其盟約鏈條,與一國或兩三國結成那怕暫時的盟友,孤立攻擊最仇視秦國的死敵。以整體言之,秦乃新興之國,山東六國乃舊式邦國。新舊之間,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任何一國都是秦國的敵人。惟其有此根本之別,六國才能聞所未聞的迅速結成盟約。期間根本,並不在於六國卑秦。正因如此,秦國不能對六國抱有任何幻想,實施連橫必須無所不用其極,以求最大限度的分化敵國。力行連橫,合縱必破!此其一也。”座中君臣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樗裡疾搓著雙手嘿嘿嘿直笑:“妙哉連橫!先生與蘇秦真乃棋逢對手,天下做棋盤,列國做棋子,曠古奇聞也!”

  嬴駟擺擺手:“且聽先生下文。”

  張儀侃侃道:“其二,合縱既立,秦國必有大戰惡戰。說到根本,戰場乃連橫之後盾,非戰場勝利不足以大破合縱,不足以使連橫立威。聞得秦國只有不到十萬新軍,遠不足以與六國聯軍做長期抗衡。當此之時,秦國擴軍時機已到。連橫之力,大約可保秦國一年之內無戰事。這一年之內,秦國若能成新軍二十萬,打得一場大勝仗,連橫威力便當大顯。”“大是!”嬴虔對軍事的直感極為敏銳,拍案高聲道:“老夫招募兵員,國尉只管練兵便是!”一向沉穩的司馬錯也慨然拱手道:“君上,先生之策深諳兵國之道。有太傅鼎力扶持,臣若一年不成軍二十萬,甘當軍法!”嬴駟倒是冷靜了下來:“聽先生下文,完後一體安頓便是。”

  張儀道:“其三便是吏治。國政清明,方能使民以國為家,願效死力保家衛國。此乃千古常理,斷無二致。目下秦國變法已經三十年,秦公即位忙於外憂,未及整肅內政,朝野已有積弊之患。官員執法有所懈怠,庶民守法已不甚嚴謹,官場中已隱隱然有怠惰荒疏阿諛逢迎之風。奮發惕厲、法制嚴明之氣象已經有所浸蝕。張儀在六國官場多次遭遇不測之禍,深知吏治積弊乃國家大危禍根。一國為治,絕無一勞永逸之先例,須得代有清明,方可累積強大國力,完成一統大業。六國合縱,秦國暫取守勢,若能借此良機大力掃除積弊,刷新吏治,振奮民心,猶如秦孝公借守勢退讓而變法,使秦國實力更上層樓,則秦國大有可為也。”

  一席話畢,座中盡皆肅然。準確的說,是由驚訝而沉默。

  戰國時代,吏治本是天下為政革新的主題。所謂變法,一大半國家實際上就是在整肅吏治。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都是在吏治上下工夫。就連魏文侯的李悝變法,除了部分廢除耕地貴族化、推行土地平民私有、土地可自由買賣的“盡地力之教”外,也是將整肅吏治作為變法最主要的大事。其所以如此,一則是徹底變法太難,阻力太大,所需要的內外情勢條件未必每個國家都能遇到;二則是整肅吏治是亙古不朽的為政大道,只要君主振作,輔助得力,推行起來阻力小、見效快、最容易直接爭取民心。正因為這種“吏治變法”成為一種時尚,法家名士申不害還創立了“申術”,將“法”與“術”並列,使這種以駕馭臣下、防止奸佞的權術學說成為法家的一部分。到了後來,韓非將權術論更加系統,將法家學說變成了“法、術、勢”的三位一體,使商鞅堅持力行的以法為本、唯法是從、法制至上的正宗法家發生了極大的變異。這是後話。在這種“術變”潮流中,商君在秦國的變法最徹底,開創了真正的變法時代,被戰國之世稱為“千古大變”。商鞅變法與同時代其他變法的根本不同,在於他將根本放在“立法立制”與“執法守法”兩個立足點上,從權力體制到土地分配乃至庶民生活,都頒發了系統的法令。

  這種變法之下,秦國便真正翻新成為一個全新型的國家,吏治在大變法中便只是一個環節,只是大法推行的一種必然結果。所以,在秦國君臣心目中,只要堅持商君法統,國家便會自然清明,從來沒有想過將吏治作為一個專門大事來對待。今日,張儀卻鮮明的將吏治作為治內大策提了出來,座中君臣確實一時愕然。秦國的吏治有那麼令人憂慮麼?若象山東六國那樣轟轟烈烈的當作變法來推行,秦國還能全力對付合縱麼?另一層更深的疑慮便是:整頓吏治會不會改變秦國法制?秦法威力昭彰,已經成為秦人立足天下的基石,秦國朝野對任何涉及商君法制的言行,都是極為敏感的。

  事關政事,主持國政的上大夫樗裡疾便特別上心,他嘿嘿笑道:“果如先生所言,整頓吏治當如何著手?”言外之意,你得先說清辦法,從你的辦法便可以看出是否可行?

  張儀何等機敏,見舉座愣怔,哈哈大笑道:“張儀志在維護商君法制,豈有他哉!辦法麼?十六個字:懲治法蠱,震懾荒疏,查究違法,清正流俗!”

  “好!”樗裡疾拍案讚嘆:“先生十六字可謂治內大綱也。改日當登門求教。”座中頓時輕鬆起來。嬴虔高聲道:“先生還有第四策呢!”

  嬴駟沉吟道:“此時稱王,是否操之過急了?”

  “不遲不早,正當其時。”張儀輕輕叩著書案:“秦國早當是名副其實的王國了。孝公未稱王,有韜光養晦之意。犀首蘇秦主張稱王,而公未稱王者,是不想因一名號而招致東方敵意。時也勢也,皆非本意也。今日時勢大變,稱王卻有三重必要:其一,六國合縱以秦為死敵,秦國已無示弱之必要;其二,秦國既立抗衡六國之雄心,稱王正可彰顯秦國決然不向六國退讓的心志與勇氣;其三,大敵當前,稱王可大大激勵秦國朝野士氣,使秦人之耕戰精神得以弘揚。國君名號,原本便不是國君一己之事,諸位以為然否?”“大是!”除了嬴駟,其餘人竟是拍案同聲,連少年太子也分外興奮。嬴虔竟激昂罵道:“直娘賊!山東列國欺壓老秦多少年了?老是讓讓讓,鳥!該出這口惡氣了,稱王!先生說到老秦人心坎裡了!”

  “臣亦贊同君上稱王!”樗裡疾與司馬錯異口同聲,而這兩人在犀首、蘇秦提出稱王時是一致反對的。嬴駟也很興奮,拍案道:“好,先咥飯痛飲,為先生慶功!邊咥邊說了。”“咥——!”異口同聲的呼喝中,一長串侍女層層疊疊擺上了大鼎大盆大爵,觥籌交錯,高談闊論,一通酒直飲到雄雞長鳴。回到渭風古寓,張儀已經醉了,跌倒榻上便呼呼大睡。

  午後時分,緋雲突然發現:這座幽靜庭院的幾個出口有了游動的黑色身影。緋雲頓時起了疑心!這個地方除了衣飾華貴的客商,連遊學士子都很少有,如何有如此三三兩兩的布衣走動?看這些人的走路架勢,顯然都是習武之人,他們卡住這些出口門戶用意何在?張儀沒醒來,緋雲心中著急,便到另一座院子找應華商議,一問之下,應華竟然已經辭房走了!緋雲大急,這裡房金貴得嚇人,應華一走如何了得?看應華的做派也不象個等閒人物,如何便突然不辭而別了?緋雲多年來跟著張儀歷經磨難,也算長了許多見識,怔怔思忖一陣,覺得一定是張儀又得罪了秦國國君或那個權臣,這個人物又要陷害張儀!對,除了權力這個只講勢力不講道理的東西,又有甚樣危險,能讓應華這樣的富貴公子逃之夭夭?看來,得趕快設法逃出鹹陽!

  可是,當緋雲匆匆回到庭院時,卻是驚呆了。一隊頂盔貫甲手執長矛的武士已經封住了庭院的正門口,三個小門也是警戒森嚴。進得院中,只見一隊車馬儀仗已經在庭院擺開成一片,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正站在昨日特使站的那個地方,卻是一動也不動。緋雲又大起疑竇,害人抓人有如此恭敬的麼?莫非張兄有好事了?雖然是心念一閃,緋雲卻狠狠罵了自己一句:“■,村傻!有好事人家不嚷嚷報喜?有此等安寧?一定又是個忒陰毒的人物要消遣張兄!”緋雲想到這裡,倒是坦然了起來,既然逃不了,就只有與他們周旋了,怕甚來?緋雲但隨張儀出遊,都是男裝,便咳嗽一聲,大搖大擺的向屋前走來。

  “敢問小哥,可是張儀童僕?”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恭謹的做禮詢問。

  “正是■。前輩何事啊?”緋雲拉長了聲調。

  “秦公有命,請張儀接詔。”

  怪道如此排場,原來是國君害人!緋雲冷笑道:“我家主人酒醉未醒,國君敬賢,總不成讓我家主人飯也不吃吧?”“小哥說得是,我等在此恭候便是。”

  緋雲冷冷一笑,昂首挺胸走進了門廳。進得屋中,緋雲快步來到張儀寢室,搖晃著沉睡的張儀壓低聲音急急道:“張兄快起來!出大事了■!”張儀懵懵懂懂坐起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呀,好睡!哎,你說出事了?”緋雲急急道:“張兄,你有沒得罪秦國權勢?”張儀揉揉眼睛:“那種事誰能說準?”緋雲立即脹紅了臉:“■,外邊又是一大隊人馬!應華也走了!快起來,走!”張儀看著緋雲的急迫樣兒,不禁哈哈大笑:“你呀,就不作興我來一次好事?是秦公請我去議事,別擔心,啊。”緋雲見張儀坦然自若,也笑了:“■,人家倒也恭敬呢,原是我不放心,你回來又沒說。那就快梳洗吧,教人家老是等不好■。”張儀笑著站了起來:“好好好,梳洗吧。”緋雲利落之極,片刻間便幫張儀收拾妥當。張儀走出門廳遙遙拱手道:“昨夜酒醉,多勞特使等候,我這便隨你進宮。”“張儀接詔——!”老內侍蒼老尖銳的聲音,象在宮中宣呼一般響徹了庭院。張儀愣怔片刻,國君對一個布衣之士下詔,實在突兀!略一思忖,張儀躬身一禮:“布衣張儀,願聞君命。”言外之意,我還不是秦國臣工,無須大禮接詔,先聽聽再說。

  老內侍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張儀我卿,謀劃深遠,才兼軍政,今特命張儀為秦國丞相,封爵大良造!詔書到日,著即入主丞相府理事。秦公嬴駟冬月詔。”

  張儀真正的驚訝了!他如何能想到秦國君臣有如此宏闊的氣魄,一旦認準人才,竟是毫不吝惜高官重爵,一舉將他推到人臣最高位!更重要的是,秦國從來也沒有設置過丞相職位,就是商鞅,也是以大良造職位攝政的。如今對他張儀,竟是破天荒的設置了丞相,爵位竟是大良造!剎那之間,張儀感動了,他深深一躬:“臣,張儀接詔。”雙手恭敬的接過了那卷毫無華貴裝飾的竹簡。“車馬儀仗已經齊備,恭請丞相登車入府。”老內侍恭敬的施了一禮。

  張儀慨然笑道:“特使啊,許我半個時辰準備了。”

  “但憑丞相吩咐。”

  突然,庭院入口處傳來一陣嘿嘿笑聲:“丞相大人,黑胖子接你來了!”隨著笑聲,便見樗裡疾搖晃著鴨步悠然擺了過來。張儀笑道:“上大夫,張儀還沒醒來呢。”

  樗裡疾嘿嘿笑著:“君上可是一直還沒睡覺呢。你走了,君上與我等一直商議到天亮,又下詔書,又選府邸,方才剛剛回宮。剩下的大雅之曲啊,就要你丞相來唱了呢。”

  張儀聽得感慨萬端,喟然一嘆:“秦公如此重托,張儀何以為報也?”

  樗裡疾笑道:“老秦人做事實在,丞相無須多慮,更無須以官場權術費力周旋,但以謀國做事為上便了。事做不好,老秦人也翻臉不認人呢。嘿嘿嘿,樗裡疾愛說醜話,丞相毋怪便了。”

  張儀哈哈大笑:“上大夫此話,張儀卻聽著對勁兒塌實!一國君臣但能以做事為上,天下何事不成?”又突然壓底聲音笑道:“樗裡兄,日後私下場合你我互稱兄長如何?丞相上大夫的,不上口。”樗裡疾笑不可遏:“嘿嘿嘿,好好好,對我老黑子脾胃呢。走,張兄,老黑子幫你收拾,看看你的家底了。”

  兩人進入屋中,緋雲高興得抹著眼淚做禮道:“■,胡大哥也來了?快快請坐。”樗裡疾聳聳肩笑道:“不不不,從今日起便不是胡大哥了。”緋雲驚訝:“■!你要在鹹陽做商人了?”樗裡疾又是連連聳肩:“不不不,胡大哥要跟張大哥討個官兒做。”緋雲急道:“■!那可不行,人家秦國任人唯賢呢,胡大哥就會‘不不不’,能做甚?”樗裡疾竟是樂得大笑不止。張儀道:“緋雲啊,胡大哥不是胡大哥,是秦國上大夫樗裡疾大人呢。”緋雲臉紅了:“上大夫?哪?那一位小單于呢?”張儀笑道:“那便是秦國國君了。”緋雲當真是驚訝了,愣怔著笑道:“■!我也見到國君了麼?這秦國就是不一樣,連國君都跟平頭百姓一樣■。”樗裡疾嘿嘿笑著聳聳肩:“不不不,你日後還會見到的,平常得緊呢,有甚希奇?”

  一番笑談,緋雲只讓兩人在廳中飲茶,一個人不消片刻便將所有行裝物事收拾齊整。張儀道:“樗裡兄,我是與一個朋友一起來鹹陽的,昨夜他卻不辭而別,這卻該如何處置?”樗裡疾道:“張兄啊,我已經到前堂問過,那位小哥倒是利落,已經將賬目結清了。山不轉水轉,也許還能見到呢,終不成在這裡等他?”張儀笑道:“也只好如此了,我倒真是想再見到他呢。”緋雲笑道:“■,好辦,我留心他便了。”張儀被高車駿馬接出渭風古寓的時候,整個尚商坊都被驚動了!

  遊學士子與富商大賈們爭相湧上街頭,都要親眼一睹這位秦國第一丞相的風采氣度。眼見張儀布衣散髮站在六尺車蓋下只是平靜的微笑,竟是毫無神奇,人們歡呼著感慨著嘆息著,尚商坊竟是萬人空巷了。人們為天下又出了一個布衣英雄喝彩,為秦國在商鞅之後再次大膽重用山東名士叫好!感慨者說:此人命好,犀首蘇秦都在秦國碰壁,惟獨此人入秦即起,竟做了這天下第一強國的第一位丞相,時也命也!嘆息者說:可惜這個英雄名士坐上了燎爐,非得烤焦烤糊了不可,商君曠古奇才都栽在了秦國,這個張儀能有好結果麼?說也奇怪,一出尚商坊進入國人街區,卻是平靜如常,店鋪照常經營,行人照常匆匆,似乎從身邊轔轔駛過的車馬儀仗與他們毫無瓜葛。車行順利,片刻之間便到了宮城外一條幽靜的大街。車馬停穩,樗裡疾便晃著鴨步走過來:“請張兄下車,這便是丞相府了。”進入街口,張儀便開始留意打量,這條街頗為奇特,很寬很短,蒼松夾道,竟只有一座顯赫孤立的府邸!隔街的高墻之內,便是綠色小屋頂高聳的鹹陽宮,隱隱可見斜對府門的宮墻還開有一道拱門。一座府邸能建在如此位置,竟然還有直通宮中的門徑,定然是一座極不尋常的府邸,也絕非倉促間專門修建的。

  “樗裡兄,鳩占鵲巢,可是不能做呢。”張儀下車笑道。

  “張兄不知,君上為這丞相府邸費神了呢,進宗廟禱告占卜,才定在這裡的。”張儀不禁又是驚訝了——國君赴宗廟禱告占卜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是事關國家興亡,小事是絕不會禱告祖先祈求上天的。如此說來,這座府邸的啟動在秦國是極不尋常的事了?猛然,張儀心中劇烈的一跳:“樗裡兄,這卻是何人府邸?”“這是商君府,一直封存未啟。”慣常詼諧的樗裡疾竟是一臉肅穆。

  驟然之間,張儀感慨萬端,對著府門深深的一躬:“商君之靈在上:張儀入主秦國丞相,定然效法商君,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有欺心,甘受商君法治!”

  樗裡疾也是深深一躬,兀自嘟噥著:“商君啊商君,商於郡守樗裡疾來了……”暮色之中一陣清風掠過,儀仗幡旗“啪啪啪”大響,原本關閉著的厚重的銅釘大木門竟是隆隆大開了!全體護衛甲士無不驚訝肅然,拜倒高呼:“商君法聖,佑護大秦——!”

  樗裡疾高興道:“張兄,商君請你了!進府吧。”

  張儀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商君。”拉著樗裡疾便大步進入府中。

  庭院中已經是燈火通明,先行派來的侍女僕人正在院中列隊等候,見張儀到來便做禮齊聲:“恭迎丞相入府!丞相萬歲!”樗裡疾嘿嘿笑道:“這是我從官署僕役中挑選的,都是商君府原來的老人。若不中意,張兄可隨時替換。”張儀笑道:“好說好說,粗疏布衣,何有忒多講究?但按商君舊例便了,各司其職去吧。”“是。”侍女僕役們便井然有序的散開了。樗裡疾帶著張儀與緋雲巡視了一周,熟悉了國事堂、出令室、大書房、官署廳等要害處所,最後來到跨院:“張兄啊,惟獨這寢室是原先的琴房棋室刷新改的,若不中意,日後便新建了。”緋雲指著燈光下熠熠生輝的華貴傢什與低垂的紗帳笑道:“■!和大梁貴公子一般了,教人發暈呢。”張儀皺皺眉笑道:“另建自是不必了。這太得奢靡,緋雲另行收拾一番便了。”樗裡疾嘿嘿笑道:“這也是君上主張,說先生是魏國人,要讓先生過自己熟悉的日子。”張儀不禁大笑:“君上好心了。魏國人如何都能如此過日子?張儀倒要看看商君與公主的寢室,是否也這般華貴?”樗裡疾笑道:“張兄要看,這便去看了。”

  一個已經生出白髮的老侍女,領著他們來到了與大書房相連的寢室。一路走來,張儀笑道:“樗裡兄不覺怪異麼?這裡竟毫無塵封多年的跡象,倒象是天天都有人居住一般呢。”樗裡疾笑道:“嘿嘿,我也覺得忒煞作怪。”掌燈領路的老侍女低聲道:“丞相恕罪,這是我等老僕天天夜裡進來打掃,多年沒有斷過呢。”樗裡疾倒是驚訝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卻如何進來?”老侍女笑道:“駐守軍士與管轄我等的吏員,都知道我等是商君府老僕,沒有不給方便的,上大夫且勿怪罪他們才是呢。”張儀聽得大為感慨:“民心悠悠,可比蒼天。人死如商君者,死亦無憾也!” 樗裡疾卻是久久默然,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進得商君寢室,幾個人竟都愣怔了。裡外兩進:寬大的外間只有六張長案而已,裡間是真正的寢室,卻也竟是青磚鋪地、四面白墻、一張臥榻兩床布被、一面銅鏡、一座燎爐、一張長案而已。沒有厚厚的紅氈鋪地,沒有艷麗的輕紗帳幔,甚至寢室連帶必有的坐榻、繡墩都沒有,簡單粗樸得令人驚訝!這是任何一個尋常布衣士子都可以擁有的寢室,然而,它卻恰恰是爵封商君權傾朝野一妻富甲天下一妻貴為公主的商鞅的寢室!

  緋雲鼻頭髮酸,竟抽抽搭搭的哭了。

  張儀眼中閃爍著晶晶淚光,卻是喟然長嘆:“蘇秦啊蘇秦,你我吃得數年之苦,比起商君終生清苦,卻是兩重天地了。極心無二慮,唯商君之謂也!”

  這天夜裡,張儀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在圓中漫步,聽得鹹陽城樓上刁鬥打響了五更,張儀便駕車進宮了。

  嬴駟也沒有入睡。

  張儀的長策謀劃,撥開了久久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彷徨心緒一掃而去,看清了秦國的位置,明白了該做的事情,也強烈的意識到:秦國將在自己手裡開始大大的轉折,對山東六國即將展開長期的正面的抗衡!當初,公父秦孝公與商鞅肝膽相照,才創下了秦國無與倫比的根基。今日,秦國戰車要碾碎山東六國的合縱大夢,就要與張儀同心攜手!是的,秦國不能沒有張儀。長夜應對之後,一個大膽的決定便在嬴駟心中形成了。張儀走後,他留下嬴虔、樗裡疾與司馬錯共議,徵詢他們對張儀的官職任命。嬴虔說了客卿,要先看一段再說實職。司馬錯說了上卿,以為客卿太虛。樗裡疾則說了左庶長,說張儀大才,當按商君入秦同等對待。當嬴駟斷然說出“丞相”兩個字時,三位大臣都驚訝得良久沉默。

  嬴駟拍案慷慨:“蘇秦合縱於六國艱危,竟身佩六國相印!張儀受命於秦國危難之際,我老秦人如何能惜官惜爵,竟不如山東六國?”一語落點,三人恍然大悟,異口同聲的贊同拜張儀為秦國丞相。嬴駟在用人上極有器量,立即想到要將封閉多年的商君府賜予張儀,但又擔心宗族大臣生出額外議論,天亮後便到宗廟禱告占卜,得出的竟是“龍戰於野”的振興卦象!便立即將卦象詔告朝野,並同時下詔將商君府賜予張儀做丞相府,由樗裡疾立即操持開府事宜。上應天命,元老大臣們也無話可說,朝局竟是出奇的穩定。嬴駟舒了一口氣,午間小憩片刻,便令內侍急召嬴華進宮,與嬴華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已是暮色時分,草草用過晚餐,恰恰樗裡疾便來稟報日間進展。嬴駟靜靜聽完,大是舒心,便與樗裡疾繼續商議給張儀配備輔佐官吏,又是整整一個時辰。樗裡疾走後,嬴駟便倒頭大睡,直到五更刁鬥,他才習慣性的警覺起身,梳洗一罷,便來到庭院在寒風中練劍。“稟報君上,丞相晉見。”

  “噢?快請進來。” 嬴駟說著便連忙收劍整衣。張儀黎明進宮,嬴駟還真有些沒有想到。對待張儀,嬴駟是做好了準備的,絕然不會拿張儀做尋常朝臣對待,一心要充分接納這個東方名士的灑脫不羈。一個人真有本事,不拘小節又有何妨?更何況老秦部族本來就是粗獷豪放的,除了行軍打仗,誰也不習慣在細節上扣掐別人。昨日張儀醉倒在君臣小宴,眾人非但沒有責怪他,反而覺得這位名士本色可人,竟是一疊連聲的爭著送張儀回去。依嬴駟想法,張儀今日就是大睡一天一夜,他也絲毫不以為怪。想不到張儀如此敬事,竟然五更進宮,嬴駟當真是怦然心動了,隱隱約約的,嬴駟覺得張儀已經與秦國溶成了一體,真是天意!

  “君上勤政奮發,臣敬佩在心。”張儀深深一躬,全無尋常掛在臉上的那種調侃笑意。“一旦大任在肩,立見英雄本色。丞相棄獨居之風,毅然樹執政典範,才當真令嬴駟敬佩呢。請入座。本想明日才能見到丞相呢。”爽朗的笑容罕見地溢滿嬴駟黝黑的臉膛。

  “君上,臣想立即籌劃君上稱王大事。王號一立,臣便當立即以秦王特使東出。”“對朝局,丞相有何想法?”國君稱王,官員權力結構便必然的要有所變化。嬴駟之意,便是要聽張儀的整體謀劃。張儀思忖道:“朝局官制,秦國與楚國一樣,歷來有不同於中原的舊制法統。其弱點在於職爵混淆、事權不明。孝公商君未能破之,不是不破,而是慮及世族難以接受。臣以為,目下秦國已成天下第一大國,不能以僻處西陲之習俗,自外於天下文明潮流,不能以當年軍民一體之舊制為設官根基,當破除舊制法統,仿傚中原官制。”

  “大是!嬴駟也有此想法,丞相便一併籌劃之。”

  “既如此,臣不日當上書詳陳。”

  “丞相啊,商君當年執政變法,可是有文武兩大輔佐呢。我想將樗裡疾派為丞相政事輔佐,你意如何?”“上大夫輔佐?未免太得屈才了。” 張儀有些意外,然仔細一想,自己要著力連橫斡旋,內政的確不能盡全力;樗裡疾本來就是上大夫主持內政,說是輔佐,實際上是給自己派一個分管內政的大臣,以免內政與邦交脫節;可是樗裡疾乃秦國資深老臣,名義確實不順當,思忖至此張儀道:“臣以為,當以樗裡疾為右丞相,與臣共執國政為好。”

  “有胸襟!”嬴駟讚嘆一聲:“不過事先言明:不是共執國政,而是右丞相輔佐丞相,以便丞相出使,政事不至於紊亂可也。”張儀笑道:“如此安排,臣心中便大是實在了。”

  一經說定,張儀便告辭出宮。一路之上,越想竟越是佩服這位秦公的權力調度之能,樗裡疾與自己攜手共事,可謂相得益彰,既大大增強了丞相權力的一統,又使樗裡疾原先的“上大夫主持國政”在設置丞相後有了一個最好的歸宿,非但不現尷尬,而且還有所晉升。更重要的是,一舉消弭了老秦權臣與山東名士之間無形的鴻溝。剩下的便是將司馬錯安置妥當,秦國便是文武協力的大好局面!張儀已經想好了司馬錯的位置,他相信秦公也一定是這樣想的,只是要由自己這個丞相提出來而已。

  用過早膳,張儀便走進了書房。

  這個書房,正是當年商鞅處置政務的主要場所。說是書房,實際上由四個隔開的政令典籍室與一間寬大敞亮的批閱公文廳組成。與寢室相比,商君這書房可是罕見的大氣派,既實用又講究。在樗裡疾督促下,又增加了秦國近年來所有的公文副本,足不出戶便可了解秦國政令。書房老僕前來請示:“丞相若覺何處不當,我等重行擺置便了。”張儀爽朗笑道:“ 甚好甚好!若需更改,我隨時吩咐了。”說完,便走進典籍室開始瀏覽起來。

  張儀天賦極強,讀書奇快,又幾乎是過目不忘,瀏覽這公文典籍更是一目十行!老僕人在門外只聽得竹簡一卷一卷嘩嘩響,以為張儀在搬動竹簡,幾次三番匆匆進來:“丞相,但有搬簡粗活兒,小老兒來做便了。”張儀頭也不抬的接連打開三卷竹簡:“我在讀簡,沒有搬,你去吧。”老僕人怔怔的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驚嘆:“丞相如此讀書,當真是曠古未聞!還是小老兒來給你展卷吧,我熟悉呢,丞相只說要哪卷便是。”張儀笑道:“也好,順著次序拿,一次展開十卷,我走過你便收起上架。”老僕人驚訝乍舌,便從書架上一次抱下十卷,在廳中頭尾相接全部展開。張儀從邊上慢步走過,便是一輪讀完。不到一個時辰,老僕人搬上搬下展開闔起,竟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張儀關切笑道:“老伯啊,歇息片刻吧,日後找個年輕幫手了。”老僕人擦著汗連連感慨:“小老兒一輩子照料書房,當真是頭一遭兒,搬書的竟沒有讀書的快!”張儀不禁哈哈大笑:“都是公文,好看好懂,不用揣摩的。”老人連連搖頭:“那也得一個字一個字過不是?丞相天神!若能記得住,就更神了。”張儀又是一番大笑。

  “何等美事?張兄如此開懷?”隨著聲音,樗裡疾便從書房外擺了進來。“樗裡兄啊,來得正好。”張儀走出典籍室來到書房正廳:“我正在瀏覽典籍,樗裡兄請坐便了。”待樗裡疾坐定,張儀便將與國君商定的事兒說了一遍,末了道:“就實而論,我這丞相與商君不同。商君治內為主,大良造便是總攝國政。今日卻是外事為主,張儀擔連橫之任,便無暇內政。你我合力,便是內外不誤。只是樗裡兄屈居張儀名下,卻要擔待一二了。”“張兄見外了,樗裡疾吉星高照,做了右丞相還敢不滿麼?” 樗裡疾嘿嘿嘿笑著:“君上原本與黑肥子說好的,依當年景監車英例:我左遷一級,做丞相府長史輔佐張兄。偏是張兄抬舉,君上臨時一昏,竟讓黑肥子揀了個肥羊腿,你說我還能抱怨誰去?”“樗裡兄當真可人也!”張儀不禁大笑:“秦國內事,張儀便拜託了!”樗裡疾肅然拱手:“丞相毋憂,樗裡疾定按丞相方略行事,一力承擔!”兩人又商討了秦公稱王的諸般細節與秦國新官制的構想,便到了正午時分。一頓粗簡便飯過後,樗裡疾便匆匆走了。張儀卻依舊走進了書房,他給自己的期限是:三日之內,通讀所有的典籍政令;秦公稱王之日,熟悉秦國所有的政事官署。這天晚上,他整整在書房呆到五更,前半夜閱讀,後半夜草擬了《王國新官制書》,直到天色放亮才回到寢室。

  經過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劃,秦國終於在這年初冬舉行了稱王大典。

  大典簡樸而又隆重。嬴駟在鹹陽北阪舉行了祭天大禮,向上天稟報了“稱王靖亂,解民倒懸”的宏願,又隆重的拜祭了太廟,祈求列祖列宗佑護秦國。正午時分,嬴駟在鹹陽宮正殿即位稱王,史稱秦惠文王。稱王大朝會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張儀宣布推行新官制。這種新官制不涉及爵位,而只框定了政務大格局:

  丞相   開府總攝軍國政務,設行人、屬邦等專門官署右丞相  輔佐丞相處置政務,主內政民治

  上將軍  全國軍隊最高統帥,戰時開府

  國尉   掌軍事行政,於丞相府設置官署

  長史   掌王室機要並日常事務

  大田   掌全國農耕土地,設太倉、大內、少內等糧食物資屬官司空   掌全國工程、商市並作坊製造,設工師、關市、工曹等屬官司寇   掌國中治安、行刑、牢獄並各種形式的罪犯廷尉   掌國中司法審訊

  國正監  掌官員監察(後來的御史台)

  太史   掌文事並編撰國史等,設太廟、太祝、卜、史等屬官內史   掌京師軍政,設中尉(京師衛戍)等屬官新官制事權明確,歸屬順當,比較於老秦國的重疊掣肘確是面目一新。但更令朝臣們興奮的是,秦以大國規模設官,官署機構與吏員數目都有相應擴大,幾乎是人人升官!張儀宣讀完畢,大殿中便是一片“秦王萬歲!”的歡呼聲。新國王嬴駟親自宣布了任張儀為丞相、樗裡疾為右丞相、司馬錯為上將軍的詔書,大殿中又是一陣歡呼。

  當天夜裡,鹹陽城徹夜歡騰,連尚商坊這個六國商賈區域也是徹夜聚酒,一片慷慨。老秦人有了大國子民的驕傲,頓時揚眉吐氣!六國商賈與遊學士子們,則是慷慨中大有迷惘:十多年以來,列國稱王者多了,可沒有一次象秦國稱王這樣的衝擊。秦為王國,將給天下帶來如何變化?人們說不清道不明,但卻實實在在的相信,這是戰國以來最值得記住的日子之一。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28 PM

第八章 連橫奇對

三、匕首金窟黑冰台

  天色已晚,張儀用完飯正要再進書房,門吏卻來稟報:有一個叫做應華的商人求見。“■!我去接!”緋雲一陣風便跑了出去。

  白衣應華翩翩進得庭院時,卻見張儀已經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別來無恙啊?”“士別三日,當真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風了得也!”應華笑吟吟走到張儀面前:“不想我麼?”張儀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啊。”應華一笑道:“你當了忒大官,小弟在那裡礙眼,是以不辭而別,大哥不怪小弟吧。”張儀揶揄道:“礙眼?只怕是又到那座山獵虎去了吧。”應華咯咯笑道:“虎為獸王,獵一隻便行了,那能天天獵得?”緋雲笑道:“■,公子大哥好容易來了,站在風地裡說甚,快進去暖和著了。”說著便拉著應華胳膊進了客廳。

  張儀對書房文吏吩咐了幾件事情,便來到客廳。緋雲已經將燎爐木炭火燒得通紅,茶也煮好了,廳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應華笑道:“大哥有姑娘侍奉,真個好運呢。”緋雲粲然一笑:“■,公子大哥才是好運呢。”卻又打住了不說。張儀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這個大哥幫襯?”“真是,”應華板著臉道:“就會談生意,比我還商人似的。”張儀大笑道:“我倒是想說別的,你可應麼?”應華明亮的眼睛盯住張儀,點點頭:“說吧,遲早的事兒。”

  張儀一拱手道:“能否見告,閣下究竟何人?”

  “大哥懷疑我不是宋國商人?卻是為何?”應華依舊笑吟吟的。

  張儀笑著呷了一口熱茶:“宋國有應氏,卻沒有你這個公子。依我看,你是那個‘嬴’,而不是這個‘應’,如何?”“大哥何時有此想法?”

  “就在你報出‘應華’名號時。”

  “為何不說?”

  “為何要說?”

  兩人對視片刻,竟是同聲大笑。緋雲卻是驚訝得不敢做聲了,雖然張儀也對她說過應華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來,“應華”最大可能是個官場公子而已,如今“應華”變成了“嬴華”,竟是個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象從前那樣做“大哥”對待?嬴華卻對門外老僕人道:“你下去吧,沒有傳喚,不要讓人到這裡。”回身爽朗點頭道:“大哥沒錯,我是嬴華。”又看著緋雲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個女子。”說著便摘掉束髮錦帶,一頭瀑布般的長髮便黑亮亮的垂在肩頭,又脫去外邊白袍,一件紅色長裙便襯出了一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麗女子,粲然一笑,顧盼生輝!

  “■——!好美!”緋雲驚訝的讚嘆著。

  張儀也驚訝了。他雖然想到了嬴華是個王室公子,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公主!一個年輕女子竟有如此才幹,當真令人難以想象。嬴華紅著臉笑道:“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兒身,也請大哥小妹毋得外洩呢。”說著便是一個原地大轉身,回過頭來,竟又神奇的變成了一個白色長衫的英俊士子!她對著張儀緋雲笑道:“大哥小妹,誰也不許將我做外人對待,小妹可還得叫我大哥哥呢。”緋雲頑皮的伸著舌頭:“■,好個美人哥哥呢。”張儀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間做何營生?”嬴華道:“一事一做,說不準的。這次我卻是要向丞相討個官兒做做了。”緋雲先笑了:“■,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討小官兒做的?”嬴華笑道:“秦國不同呢,任你王孫公子,不做事便沒有俸祿,國人也瞧不順眼呢。”張儀:“真的想做事?”

  嬴華:“我還要上書丞相,採納我的謀劃呢,這叫無功不受祿,對麼?”“倒是不錯,頗有名士氣度呢。說來聽聽,有何謀劃啊?”

  嬴華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挺挺胸:“啟稟丞相:以在下之見,要分化六國,便要在六國權臣中尋覓親秦代言人。如此之人,惟有黃金收買、利刃脅迫兩法。不受金帛,匕首隨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聞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國須得無所不用其極。在下便斗膽前來,呈上一策:建立黑冰台,專事秘密活動!在下自薦做黑冰台總事,丞相以為如何?”嬴華語氣神態雖然不乏調侃,但卻也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玩笑之語。

  張儀卻皺起了眉頭:“黑冰台?事實上已經有了?”

  “這名號,是在下來路上才想出的。事實嘛,只有寥寥百餘人,還大都散在山東六國。也是當初君上剛剛即位時,覺得六國內情刺探不力,便將秦國原在六國的秘密斥候從國尉府剝離,歸總交我掌管。大哥,不對!丞相的事兒,便是借了這個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你這黑冰台,可曾在鹹陽動過手腳?”

  “那可不敢呢。”嬴華笑道:“秦國唯法是從,縱有權臣不軌,都是依法懲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台亂政麼?”張儀臉色緩和了一些:“一個國家走上正道,那是千難萬難的一件事兒,些微縫隙,都有可能毀壞根基。所謂千里之堤,潰於一蟻,便是這個道理。以文亂禁,以武犯法,正是法家治國最反對的兩宗大害。商君焚書禁俠,正是為了杜絕這兩大禍端。小弟若到六國官場走上一遭,便會看到上層傾軋的黑幕:不講法制,唯講勢力,結黨營私,豢養死士,為自己清除政敵。專諸刺僚、聶政刺韓、要離刺慶,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後都成了攪亂國政的利器。這次吧,因蘇秦合縱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卻也都是各自養士成百數千,所為何來?還不是顯示強力?六國朝局無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陰謀、刺客與暴力。秦國之所以清明,正在於法制擔綱,官場多公心而少私禍。黑冰台一出,只恐它會變成一頭難以駕御的怪獸,到頭來傷了秦國根基啊。”嬴華聽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說得大是,原是我思慮淺薄。只不過,黑冰台只對外不對內,不用太可惜了呢。”張儀被嬴華一個“丞相大哥”叫得不禁莞爾一笑,氣氛卻是緩和了許多。“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可防此患。”

  張儀終於禁不住大笑:“丞相大哥?在下小弟?虧你想得出!說吧,甚個方法?”“且先不說,保管丞相大哥滿意便是。”

  “好,事關重大,且容我與右相、上將軍、太傅商議,再稟報秦王允準。”嬴華驚訝了:“喲!這可是丞相的份內權力,如此無擔待,黑冰台還是秘密麼?”張儀銳利的目光驟然盯住嬴華,卻又釋然笑道:“你公子哥兒懂個甚?此等團體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報國中大臣並經我王允準,就會成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國家,後患無窮。張儀縱有擔待,豈能拿國命玩笑?”嬴華終於明白了其中干係,卻又故做生氣道:“芝麻大個事兒,叫丞相大哥一說也成了番瓜!好吧聽你的,誰教我要討官兒做呢。”嬴華走後,張儀思忖一番,立即將黑冰台一事起草了一份專門密件,連夜上書秦王。惠文王接到密件,次日便召丞相張儀、太傅嬴虔、上將軍司馬錯、右丞相樗裡疾進宮商議。君臣議決:秦國成立黑冰台,隸屬丞相府行人寺 管轄,直接聽命於丞相張儀;其所需經費與屬員俸祿單列,由右丞相樗裡疾掌管發放;其屬員遴選由太傅嬴虔與上將軍司馬錯確認,併發放“鐵鷹牌”方為有效;其屬員之爵位封賞,則須經秦王下詔;黑冰台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曉。

  如此一來,黑冰台便成了只能對外,而不會對朝局國政造成無端威脅的秘密利器!張儀回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華,她就恰倒好處的翩翩來了,進門就問:“丞相大哥,如何啊?”張儀笑道:“你有耳報神麼?如何總是來在節骨眼上?”嬴華道:“我呀,心思一動,就知道那裡有事兒了。”張儀揶揄道:“噢,巫婆一個了。”嬴華咯咯笑著:“就做巫婆,老纏著你!”張儀卻沒聽見一般正色道:“公子大策已經我王決斷,立即著手。自今日起,公子便是丞相府屬官,職任行人,專司外事。”“是!屬下參見丞相。”嬴華立即精神抖擻的深深一躬。

  張儀又將御前朝會商定的有關黑冰台的諸般職掌說了一遍,末了道:“黑冰台的所有事宜:總帳地點、劍士數額、所需金錢等,要盡快開列施行,若能在冬日之內完成,便能在來春出使六國時派上用場了。”

  嬴華道:“屬下請丞相即刻視察黑冰台舊帳,也許丞相另有決斷。”

  “另有決斷?”張儀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是早有準備了?”

  “請丞相大哥只帶緋雲一人,莫帶護衛才是。”

  張儀點點頭,緋雲便飛步入內取了那口越王劍出來,跟在兩人身後出了門。門外已經有三匹駿馬在空鞍等候,張儀便知嬴華是著意請自己來的,也不說話,翻身上馬便跟著嬴華出了鹹陽北門。片刻之間,三騎快馬便飛上了北阪,穿過松林進入了一道峽谷。北阪雖然是林木蔥蘢,大勢卻並不險峻,也沒有石山,偏這道峽谷卻大是奇特,兩邊大石嵯峨,谷底流水潺潺,山腰山頭竟被蒼松翠柏封得嚴嚴實實,連尋常峽谷的一線天也沒有。進入谷中,就象進入了一個漆黑的山洞,除了流水松濤之聲,一切都被淹沒了!到了一個避風處,嬴華回身道:“大哥,馬拴在這兒了。”說著便跳下馬來,也沒看見有什麼動作,他手中便驟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明之下,但見一個小小的山洞,又乾燥又避風,靠墻處還有一個長長的青石馬槽。“■!山洞馬廄呢。”緋雲低聲驚嘆著下馬,又將張儀的馬牽了過來一併拴好,笑問:“公子大哥,可有草料?”嬴華走過來道:“看看,記住了。”說著便右手抓住馬槽頂端的一個不起眼的石疙瘩一旋,便聽“喀噠!”一聲,正對馬槽的山洞頂部竟裂開了一道大約兩指寬的縫隙,碎乾草混合著碎豆瓣兒便嘩嘩的流淌下來!看看馬槽將滿,嬴華一旋石疙瘩,洞頂縫隙便又喀噠關閉。“這邊有水甕。”嬴華說著又向洞底石墻上一拍,便有一道石板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碩大的陶甕赫然便在眼前!緋雲眼尖,一眼看見甕上漂著一隻小木桶,便搶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勻的潑在馬槽,又回身將木桶丟進大水缸,再一拍石墻那個掌印,石門便“■!”的合攏。“■,這樣啊,記住了!”緋雲好奇而又興奮的笑叫著。嬴華又遞給緋雲一支火把:“我領路,你斷後,大哥中間,走吧。”說著便出了山洞。出得山洞馬廄,嬴華領著張儀緋雲淌進了一道嘩嘩溪流。說也奇怪,雖是冬天,這山溪水流卻竟是暖暖的絲毫不見冰涼。順著山溪向前,溪流中那光滑嵯峨的巨石倒真是一道天然的山梯一般,攀緣而上,竟是越走越高,水聲也如沉雷般轟鳴起來。緋雲的火把早已經被飛濺的水珠打滅,嬴華的火把卻始終在高處閃動。藉著光亮,張儀看見山溪已經變成了一道瀑布,他們竟攀緣在水簾之中,又攀了兩級“山梯”,居然進到了水簾之內,呼嘯的山風頓時消失,面前竟是一片溫暖乾燥的亂石山體。

  嬴華叮囑道:“跟我來,小心,腳不要插進石縫裡。”說著便舉著火把從兩塊巨大山石的縫隙中側身走了進去。張儀雖然瘦削,身材卻是高大,長長吸了一口氣,才扁著身子擠了過去,裡邊竟然是個天然石洞,卻是空盪蕩的。嬴華火把向右一擺:“這裡了。”腳下猛然一跺,便聽得右手山石軋軋開裂,一道石門赫然出現在眼前!

  “進來吧。”嬴華舉著火把先走了進去。張儀跟進,眼前卻是一間兩三丈見方的山洞,也是空盪蕩的。嬴華用火把點亮了兩邊墻洞裡的四盞紗燈,洞中頓時大亮。張儀注意到了右手墻上的一道小小鐵門:“機密在這裡吧?”嬴華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鐵門把手左右各擰了三轉,便聽一陣隆隆聲,鐵門便緩緩洞開。“丞相大哥,跟我來。”嬴華率先進洞,又點亮了兩盞大紗燈。燈光之下,一個擺設如書房一般的山洞竟赫然呈現在眼前——幾個書架、幾個銅櫃、一張石案、一個插著各式長短劍的兵器架。“噢——,這是中軍大帳了。”張儀頗帶揶揄的笑了。

  “難道不是麼?”嬴華笑著打開了一隻銅櫃,捧出一隻小小銅箱,一摁機關,箱蓋“當!”的彈開。嬴華拿起一個形狀怪異的青銅物件道:“這是君上特賜的兵符,不是大將虎符,而是秦國公室調動禁軍的‘鳳符’。持此兵符,可到宮廷護衛中任意挑選鐵鷹劍士。”又拿起一支大約四五寸長的金製令箭:“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庫直接支取錢財,多少不限量的。”張儀笑道:“權是大了。”

  嬴華卻沒有絲毫笑意:“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時日的特殊安排。今日回歸正道,交於丞相,黑冰台日後便納入外事調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

  張儀道:“秦王已經御前會議決策,黑冰台便是國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職,兼掌黑冰台,鳳符與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須得本丞相準行方可。”

  “是!屬下明白!”嬴華就象軍中將領那樣赳赳挺身,拱手領命。

  張儀笑道:“如此大費周折,就為了藏這兩樣物事麼?”

  “那豈非暴殄天物?”嬴華笑了:“丞相大哥跟我來。”便出了“中軍大帳”,打開了另一道石門,洞中卻是碼滿了兩排大鐵箱!嬴華笑道:“猜猜,這裡面都是何物?”張儀道:“黃金珠寶罷了。”嬴華道:“秦國王室的祖傳寶物,十有八九都在這裡了。君上說,有用於國,方為寶物,留在宮中做擺設糟蹋了呢,就都讓我給搬出來了。”

  張儀不禁慨然一嘆,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寶為樂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國貴族對財貨珠寶的貪婪,想起楚國權臣爭奪金玉財寶竟用盡機謀,那個昭雎竟然誣陷自己偷了他一對玉璧而置自己於死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財貨珠寶為天下利市之精華,視之如糞土者能有幾人?秦王若此,秦國安得不強?

  “這是兵器庫。”嬴華的聲音驚醒了張儀,抬頭一看,這個山洞裡卻環繞著一架又一架長劍短劍!“這些兵器都塗著一層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便收斂了呢。”嬴華笑道:“這些短劍都是一等一鋒利的匕首,黑冰台勇士人各一把。長劍只給單獨行動者配備。”嬴華說著便從架上拿下一把短劍,用石桌上的細棉布擦去牛油,短劍頓時青光閃爍森森逼人!嬴華將短劍插入配套的牛皮劍鞘,雙手捧起:“緋雲小妹,如今你是丞相護衛了,本行人便將這把短劍配給於你。這是楚國風鬍子匕首,削鐵如泥呢。”緋雲笑道:“■,謝過行人大哥了。”張儀大笑:“甚個叫法?全無法度了。”嬴華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好!就是這樣兒好!丞相大哥,行人大哥,還有……家老小妹!”這“家老”本是中原人對大管家的稱謂,用到緋雲身上倒也頗有趣味,一語落點,三人竟一齊大笑。嬴華又點起火把,領著二人穿出洞中,洞外卻是莽莽蒼蒼的森林,隱隱可見草木叢中的小道直通山外。張儀笑道:“你去安邑,也是從這裡出發的了?”嬴華笑道:“那是自然,黑冰台的秘密使者,都是在這裡訓練準備,而後從這裡出發的。”緋雲驚訝道:“行人大哥好心思!竟選了這麼個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嬴華咯咯笑道:“君上原是要在鹹陽給我一幢隱秘府邸,我沒有要。這裡多好,略微修葺一番,勝過金城湯池呢。”張儀道:“你自己找的麼?”嬴華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我小時侯采藥發現的。”張儀驚訝了:“你采藥?宮中太醫呢?”嬴華嘆息了一聲,沉默的咬著嘴脣,眼睛卻暗淡了。

  張儀笑道:“時間也長了,回去吧。”

  下得山來進入北阪,灰濛濛的夜空竟開始飄下飛揚的雪花,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就這樣悄悄來臨了。回到府中,張儀接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蘇秦北上燕國,正與四公子分頭組建六國盟軍,準備來春奪回函谷關外的六國失地!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29 PM

第八章 連橫奇對

四、衣錦榮歸動洛陽

  蘇秦要回故鄉的消息傳遍了洛陽王畿,也驚動了大夢沉沉的周天子。

  周顯王雖說無所事事,竟日浸泡在樂舞之中,但對天下動靜倒也清楚,只要是稍大一些的國家有喜事,或打了勝仗,或新主即位,便須得派王使去嘉勉賞賜;只要有邦國盟約,也須得派出王使去祝賀;殘餘的二十多個小諸侯有了糾紛爭奪,排解者中也永遠少不了天子特使。雖然已經是徒有其名,但天下任何大事卻都少不了這個天子的點綴。周顯王心中是明白極了,卻也是無奈極了。天子要存在,洛陽王畿要存在,就必須扮演這個錦上添花的閒適角色,否則便只有被擠壓得粉碎!於是,周天子的全部政務,就變成了應酬天下的各種喜慶,排解天下的各種糾葛,對天下大事不想知道也必須知道。無可奈何也好,苦笑不得也好,都必須事事露個臉兒。四十年來,這位周天子從英俊少年變成了白髮老翁,應酬得心頭都起了老繭,可還得撐持著應酬下去,眼看著強變弱弱變強大變小小變大生生滅滅,這位天子確實是應酬得累了。老太師顏率向天子稟報蘇秦要回洛陽省親時,周顯王睡眼惺忪的問:“蘇秦?好耳熟,何許人也?”顏率高聲道:“蘇秦,六國丞相也,創立合縱,聲威赫赫。當初,我王曾賜此人天子王車呢。”周顯王長長的打了個哈欠:“噢——,那個秦國使者啊,不是給了些許鹽鐵麼?”顏率也是白髮皓首了,精力本來不濟,高聲半日好容易使天子明白了蘇秦來歷,卻已經是氣喘吁吁了。周顯王卻倚在榻邊侍女肩上,慵懶地笑了笑:“老太師權衡操持吧,不開罪於人便是了。”

  自覺此事重大,顏率便召來了王族的另外兩個“諸侯”商議:一個是東周公,一個是西周公。這兩公卻是一對好事的冤家,爭水源,爭人口,爭王產,十多年來鬧得不亦樂乎,對天子的事歷來不願應承。今日黑著臉聽老太師顏率說罷,竟是無一人開口響應。老太師多方陳說利害,反覆申明結好蘇秦對王室王族的諸般好處,兩位諸侯才答應:共攤一半財貨。老太師便當場做了分派:東周公為蘇莊修一座六國丞相府,西周公整修洛陽城外的三十里官道,同時修一條王城通往蘇莊六國丞相府的大道,迎接蘇秦的儀仗與賞賜等,由天子府庫支出。見是三家均攤,兩個諸侯才老大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

  依照周室法統,太師之職本來是三公(太師、太宰、太傅)之首,職責是“輔助天子,協理陰陽,經略大政”,不涉具體事務。然則時至今日,太師的光環早已經銷蝕淨盡,只落得一個首席大臣的名位,實際上已經淪落為處置各種瑣碎雜務的大夫了。老顏率也是如此,陪著天子做了四十年太師,竟是忙忙碌碌的做了四十年勤雜。說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王族貴胄忙著謀諸侯大位,稍有見識才能的大夫們,也都紛紛投奔強國去了,偌大王城,竟是凋敝得只剩下一班遺老遺少與幾百名侍女內侍。上大夫樊余已經走了,老顏率如若再走,周室立時便沒了撐持。無奈之下,顏率便只有苦撐,好在也都是些應酬事宜,只要細緻些許,也出不了大錯。可這次卻是要實實在在的奔波馳驅,要督察六國丞相府的修造,要督察官道郊亭的修葺,還要演練久已塵封了的王室儀仗,當真是要勞碌一番了。大事安頓妥當,老太師便親自出城到蘇莊來了。

  一片樹林包圍著一片莊園,遠遠望去,洛陽城外的蘇莊依舊是那樣的寧靜。軺車駛近,卻發現林木荒疏野草叢生,磚石破損黃葉飄零,周圍井田竟是一片荒蕪,沒有綠苗!老太師清晰的嗅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種衰頹破敗的氣息,不禁暗暗驚訝:傳聞蘇莊富甲洛陽,如何這般荒涼氣象?軺車停在道邊,老顏率帶著四名抬著禮盒的老內侍,走過了林間破損不堪的磚石小道,便命一名老軍上前通稟。“啪啪啪!”門環三響,老軍拱手高聲道:“請蘇家主人答話。”

  但聞“汪汪汪”三聲狗吠,厚重的大門吱呀開了,一條精瘦的大黃狗先竄了出來,昂首蹲在門廳警覺的注視著門外來人。緊跟著一個須發灰白腰身佝僂的布衣漢子走了出來:“蘇家不欠債了嘛,誰呀?你等……”看見門外官人聚集,漢子頓時愣怔了。老軍高聲道:“前輩可是蘇府僕人?相煩通稟:周室太師造訪蘇府。”

  須發灰白的漢子使勁的揉揉眼睛:“我?我是蘇家老大……太師?蘇家犯官了麼?”老顏率與顢頇的老天子整日周旋,知道如何對這種人說話,見狀徑自上前高聲道:“大公子,老夫乃周室太師顏率!貴府蘇秦公子功業彪炳,已經做了六國丞相。老夫奉天子之命,特來撫慰犒賞!”

  “你說甚?蘇秦做了六國丞相?”漢子激動得聲音都沙啞了。

  “正是。蘇秦做了六國丞相!”

  “嘿嘿,嘿嘿,嘿嘿嘿!”須發灰白的漢子咧著嘴斷斷續續的笑了幾聲,突然之間卻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踉蹌著反身跑進大門:“二弟成了!成了!六國丞相了!六國丞相了!啊哈哈哈哈!”

  只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女人尖聲嚷著:“做好夢都瘋了你!還六國丞相呢,六國天子倒好!蘇代,扶他進去!別再出來丟人顯眼!”“不!不進去!二弟做了丞相了!六國!哈哈哈,六國!”漢子的掙扎聲與一個年輕人的勸慰聲、女人的呵斥聲、大黃狗激動的汪汪聲夾雜在一起,院子裡竟是亂紛紛一團。

  老顏率聽得分明,便大步踏進門檻高聲道:“敢問:蘇亢老前輩可在?”院子裡的吵鬧聲立即靜止下來,尖聲嚷嚷的黑瘦女人驚訝的回過頭來盯著這個須發雪白氣度不凡的老人,突然間臉上便綻開了一片笑容:“喲!老大人一看就是貴人,家父如何當得起前輩兩個字?敢問大人:何事光臨寒莊茅舍?”不多幾句話,竟是慣於應酬的掌家模樣。正在勸慰中年漢子的布衣年輕人走過來肅然一躬:“啟稟老大人:家父久病在榻,這位是我家掌家大嫂,大人有事,但說便了。”“掌家大嫂接天子詔——!” 老太師蒼老的聲音竟是分外響亮。

  “喲!天子詔啊!”女人叫了一聲,兩手在衣襟上直搓,腳下卻團團亂轉,慌亂得無所措手足。布衣青年過來扶住她道:“大嫂莫慌,大禮接詔便了。”說著便往邊上跪倒:“洛陽子民蘇代接詔。”大嫂一見,連忙學樣兒跪倒,顫抖著尖聲道:“蘇大娘子,接詔!”顏率接過老內侍遞過的詔書打開,悠然高聲念誦道:“茲爾蘇氏,秉承王道,教子有成。蘇秦合縱,大功告成。消弭刀兵,弘揚德政,六國丞相,光耀門庭。特賜蘇亢伯爵官身,蘇門其餘人等子爵官身;著王室尚坊立功臣牌坊,造六國丞相府邸。大周天子四十年秋月。”黑瘦女人驚愕得張大了嘴巴,竟是說不出話來!

  蘇代低聲道:“大嫂快謝恩了。”

  女人似乎大夢初醒:“啊啊啊,謝恩!對對對,謝恩!蘇大娘子,謝過天子恩典——!”尖銳顫抖的聲音中夾著咚咚咚的叩頭聲,竟是滿頭流汗。

  “抬過禮盒。”顏率一聲吩咐,四名老內侍抬過兩口大銅箱,顏率上前打開道:“這是天子賞賜蘇府的黃金百鎰、絹帛二十匹。三日之後,六國丞相府著手建造,望掌家早做安排,定妥宅基。老夫告辭了。”

  “喲!老大人如何走得?總要嘗一口草民的熱酒了!”大嫂已經緩過神來,興奮得滿面紅光,一疊連聲的邊施禮邊攔擋。“無須叨擾了,掌家謹記:但有所請,可到太師府見老夫便了。告辭。”老顏率說完便出門登車走了,身後竟傳來一片連綿哭聲。次日清晨,一輛破舊的牛車■當■當的駛進了洛陽。蘇代與大嫂帶著老蘇亢的信求見太師,再三申明:唯願官府修復被流民洗劫毀壞的蘇莊足矣,不敢勞動天子建造六國丞相府邸。顏率卻是不敢怠慢,立即驅車到蘇莊與奄奄一息的老蘇亢商議,老人竟堅執不受府邸。老太師只好稟明天子,除了原樣修復甦莊外,只新建門庭與功臣牌坊便了。東周公大是高興:蘇莊雖大,房屋卻很少,也沒有多少禮儀講究,比建造豪華氣魄的六國丞相府邸簡單多了!

  將要入冬時,蘇莊便修復好了。那高大的功臣牌坊與金碧輝煌的六國丞相府門廳,又一次驚動了洛陽國人!人們嘖嘖稱奇:眼看窮得狗都快要餓死了的蘇莊,如何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六國丞相府?六國丞相誰聽說過?那個黑瘦的女人又活泛起來了,整日歡聲笑語的張羅著迎接叔叔歸來呢。象霜打了一般的兩個蔫後生也頓時精神了,鮮衣怒馬,腰懸長劍,竟日在功臣牌坊前迎送川流不息的錦衣貴客。驚嘆乍舌之中,人們卻是看不見那個拄著一根鐵手杖領著一頭大黃狗的老人,在最值得他風光的時候,為什麼老人就偏偏不露臉呢?秋風蕭瑟黃葉鋪地時,快馬斥候傳來消息:蘇秦車駕進入了洛陽地面!
  虎牢關六國會盟圓滿告成,六國君臣皆大歡喜,一時間豪情張揚彌漫,對秦國竟是前所未有的蔑視。蘇秦也正沉浸在喜悅興奮之中,便稟明縱約盟主楚威王,要回洛陽看望年邁的老父。楚威王與五國君主讚嘆蘇秦的大孝之心,各自賞賜了許多的金玉珠寶,許蘇秦在省親之後著手組建六國聯軍。行程既定,蘇秦便與四大公子議定:一個月內分頭確定各國軍馬數目,一月後在大梁會商聯軍事宜。一應安排妥當,蘇秦便於大典次日起程向洛陽而來。

  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馬車隊!荊燕統率的六國鐵騎護衛共是三千六百名,分做六個不同的方陣色塊,燕趙韓在前,魏齊楚殿後。中央是壯觀的六國丞相儀仗與蘇秦的華貴軺車。最後則是一千鐵騎護衛下的一百多輛滿載各種禮物的牛車。遠遠望去,旌旗招展,號角呼應,煙塵連綿二十餘里!

  在洛陽東門外山頭觀望的老太師大是驚嘆:“縱是天子出巡,何有此等聲威?壯哉蘇秦!奪盡天下風光矣!”正在轔轔推進,荊燕飛騎來報:“周室太師顏率,正在天子官亭郊迎丞相!”蘇秦下令:“鐵騎儀仗分列兩廂,單車拜會老太師!”

  荊燕一聲令下,儀仗騎士嘩然分開,蘇秦軺車轔轔駛出。

  太師顏率正在修葺好的郊迎石亭前恭候,見儀仗旗幟分列,便知蘇秦將出,連忙帶領幾名白髮蒼蒼的老臣與幾名少年王子肅立道中,及至軺車駛到面前數丈許,顏率雖然老眼昏花,卻也看得清楚:粲然生光的青銅軺車由四馬駕拉,六尺車蓋下站著一人,一領大紅繡金斗篷隨風舞動,六寸玉冠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綠色光澤,腰懸極為罕見的古銅長劍,灰白的須發飄灑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鐫刻在黝黑豐滿的臉膛。老顏率久經滄海,見過的國君權臣不計其數,內心卻也暗暗驚嘆:“蘇秦氣度,勝似王侯!不想王畿衰敗,洛陽卻出了此等人物,當真異數也!”思忖間拱手高聲道:“周室太師顏率,率諸王子與貴胄重臣,恭迎六國丞相——!”周室禮制:天子太師位同大國諸侯,蘇秦這六國丞相是要低幾個等級的。然則天子名存實亡,天下戰國也多已稱王,這禮制也就無法維持了。於是,在邦交周旋中大家便心照不宣的將禮遇對等起來,君對君等禮,臣對臣等禮。蘇秦自然熟諳其中奧秘,見周室太師在前,便從容下車拱手道:“在下蘇秦,見過老太師了。”他自覺的不稱官身名號,將自己降低一格,為的是要在天子的洛陽王畿、自己的故土之上顯示出尊王姿態,否則,洛陽國人便會很不高興的。

  老太師對此等周旋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眼前這個炙手可熱的顯赫人物的謙遜無論如何也不能當真,便肅然還了一禮,高聲道:“郊迎三酒——!”

  一個老內侍躬身捧來一個紅錦鋪底的青銅托盤,顏率親自捧起一隻諸侯等級的青銅大爵:“此乃天子特賜之郊迎王酒,為丞相洗塵接風!”蘇秦知道郊迎王酒都是醇厚的米酒,便雙手接過:“蘇秦謝過天子恩典!”便舉爵飲盡。連續三爵,郊迎禮節便告結束。按照已經大大簡化了的時下禮儀,蘇秦的儀仗護衛緩緩跟進三五里便停了下來,由周室儀仗護衛著蘇秦到洛陽東門覲見天子。周顯王破例的擺出了近百年不曾使用的天子儀仗!雖然事先已經修補了一番,也仍然是破舊不堪:旗幟暗污了,斧鉞鏽蝕了,盔甲破損了,儀仗所需要的雄壯猛士更是沒有了。雖則如此,畢竟是旌旗招展,斧鉞成列,背後襯著沉沉壯麗的洛陽王宮,遠遠看去也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壯闊。見蘇秦軺車儀仗到來,司禮大臣連聲高宣,樂師們便奏起了《天子韶樂》,舞女們便在大紅地氈上展開了優雅的《八佾之舞》,三十六名王室老歌手唱起了《周頌》中封賞功臣的《賚樂》,悠揚莊重的歌聲隨風飄得很遠很遠:

  天作高山 地作四極

  濟濟多士 惟周之命

  封於太廟 大哉之恆

  刻於青史 日月之名

  周顯王坐在四面垂簾、侍女簇擁的王車之中接受了蘇秦的大禮。他早已經忘記了蘇秦的年齡相貌,看見一個須發灰白的紅衣人躬行大禮,竟是感慨中來:“卿白髮建功,若我朝開國大賢太公望,堪稱暮年佳話矣!”站在王車邊上的顏率大是著急,隔簾提醒道:“是英年,不是暮年。”偏在此時周顯王來了精神,竟是悠然一嘆:“大器老成,何愧之有?強如英年多矣!”顏率正在難堪無計,蘇秦卻高聲道:“天子聖明洞察,臣心已是垂暮之年,不敢當英年之名。”周顯王高興的笑了:“老成大才,老成大才也!”“宣天子詔書——!”老太師擔心天子再犯糊塗,連忙宣讀了天子的嘉勉詔書,宣布了對蘇秦的諸多賞賜,這場隆重的禮儀,便在天子王車回城的車輪聲中結束了。

  帶著自己的儀仗鐵騎駛上新修的大道時,蘇秦不禁感慨萬端!

  洛陽東門通往蘇莊的路,本來只是一條幾尺寬的小道,兩邊便是縱橫交錯的井田溝洫。春耕之時,田野上炊煙裊裊,秋收之後,便是滿目蒼黃。但在蘇秦心中刻下最深印記的,卻是田野裡的冬日。他在那座小小茅屋裡度過了三個冬天,那呼嘯的北風,那掩埋了一切崎嶇坎坷的漫天大雪,那滴水成冰的桔槔井台,那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那一盞豆大的昏黃燈光,那忠誠守時的大黃,那神秘的紅衣巫師的鼎卦……在蘇秦的記憶中,許許多多的東西都簡化了,模糊了,只有修業的大山與這洛陽郊野的寒冬永遠凝固在他的心中,永遠的不能消失!遙遙望去,那座茅屋已經看不見了,莊外那片熟悉的樹林也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平整枯黃的田野與一座隱隱可見的壯麗牌坊。熟悉的三尺小道,變成了三丈寬的平坦大道,兩排松柏夾道,竟是比許多中小諸侯的園林大道還要壯闊!蘇秦皺起了眉頭,心頭竟空落落的。歸鄉省親,不能說沒有衣錦榮歸的想頭,但更重要的是:蘇秦要最後一次探望落寞寡言的老父,重溫一番那熟悉的痛苦與蕭瑟孤憤的苦修,在他將永遠投身宦海權力而不再回頭的時候,他需要清醒的重溫這種痛苦!在洛陽故鄉,只有老父與茅屋,是他恆久的精神支柱。而今,這一切卻都變了模樣,權力竟是那樣迅速那樣不由分說的抹去了坎坷苦難的印跡,他只能毫無選擇的接受榮耀財富與膜拜贊頌。六國君主賜給他那麼多財寶,能拒絕麼?府庫空虛的周天子將蘇莊全部翻新,能拒絕麼?不能。既然將自己鑲嵌進了權力的框架,就必須接受權力框架的規則——享受權力帶來的財富榮耀,而遠離曠達灑脫的無羈境界。“草民拜見丞相!”“六國丞相萬歲!”

  突然,蘇秦被一片喧鬧歡呼驚醒!原來,在新修的大道盡頭,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牌坊前的空闊場地上,跪滿了黑壓壓的庶民百姓。他們叩頭歡呼,一片興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種榮耀之中。按照井田制,他們都是蘇家的鄉鄰,秋收過後農人們都搬進了城裡,如今竟是湧出王城聚集到這裡,要一睹故鄉大人物的風采,每個人都是由衷的興奮,竟是如同自己的家人建功立業一般,拳拳之心,蘇秦不禁悚然動容!“父老兄弟鄉鄰們,蘇秦如何當得如此大禮?請起來吧——”

  蘇秦在軺車上團團打拱,聲音卻淹沒在成千上萬人的禮拜歡呼中。蘇秦只得跳下車來,一個一個的扶起前排的老人,看著老人們惶恐不安無所措手足的樣子,蘇秦當真不知說什麼好了。突然,蘇秦對身後的荊燕高聲道:“荊燕兄,每個鄉鄰一個金幣!快!”荊燕疾步喚來總管交代,片刻之間,便有幾百名軍士僕人開始向國人鄉鄰賞發金幣了。

  捧著刻有各國王室徽記的極為罕見的金幣,人們更是歡呼潮湧,“萬歲”之聲竟是震動原野!然則,老周國人卻在這時顯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禮法教養,領得賞金者有了永遠的念想,達到了“觀瞻大人”的最大企望,便立刻知足的退到了後邊;沒有人維持督察,歡呼雀躍中卻是井然有序的走過賞金台,沒有一個人企圖多領賞金。川流不息的人群從蘇秦面前整整過了一個多時辰,僅僅是不斷點頭拱手,偶爾與熟悉的鄉鄰寒暄幾句的蘇秦,卻是嗓子也沙啞了,胳膊也酸麻了。

  將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蕭瑟清冷的秋風掠過,高大的功臣牌坊前頓時空盪蕩了。牌坊腳下,依然有幾個人匍匐在地,衣飾鮮亮華貴,卻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蘇秦大是奇怪,緊走幾步拱手問道:“諸位鄉鄰,可是沒有領得賞金?”一個青年猛然抬起頭來:“二哥!我是蘇厲,大嫂硬是讓我等跪接丞相呢!”蘇秦聽見小弟弟尚帶少年氣息的熟悉聲音,驚喜笑道:“蘇厲?快起來!你是蘇代了,起來起來!縱是丞相,當得兄弟如此大禮麼?”蘇厲蘇代一邊笑著爬起,一邊向依然匍匐在地的兩個婦人做著鬼臉。蘇秦仔細一看,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兩個女人都穿著大紅吉服,珠玉滿頭燦燦生輝,卻早被萬千人群堽起的塵土弄得一片髒污,直是貴夫人在田野裡翻滾之後的光景!

  蘇秦不禁莞爾:“大嫂嘛,何故前踞而後恭啊?”

  為首婦人將頭在地上撞得咚咚響,高聲答道:“叔叔位高而多金,小女子豈敢不敬?”一聲“小女子”,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大嫂公然景仰權位金錢,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請起吧。”大嫂抬頭,黝黑的一張胖臉,鬢發沾著汗水,卻也掩蓋不住細密的皺紋,竟是大經了一番風塵滄桑的模樣!蘇秦不禁驚訝了,大嫂原本是豐腴白嫩風風火火的一個女掌家,操持之利落,好惡之分明,都在那不斷變換的熱辣辣與冷冰冰中淋漓盡致的顯示出來。從心底裡說,蘇秦對這個大嫂的感受是複雜的,甚至是苦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錦上添花,從不做雪中送炭的善舉,然則一旦你翻了過來,她卻又是明明朗朗的對你恭敬,絕沒有那種痛苦的揪心的嫉妒與憤怒,曾幾何時,大嫂變成了一個辛苦勞作的婦人相?蘇家一定發生過重大變故!“叔叔真粗心,還有一個人呢。”大嫂笑著扯扯蘇秦衣襟,嘴向旁邊一努。蘇秦恍然,還有個女人匍匐在地,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兩步想扶起妻子,卻是怎麼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聲道:“起來吧,成何體統?”大嫂便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喲!叔叔心疼妹妹呢,快起來吧。”妻子站起便低聲嘟噥了一句:“是大嫂強拉我來的。”便低著頭不再說話。大嫂樂呵呵笑了:“喲喲喲!妹妹真是呢,平日總說想叔叔,如何功勞便是我了?”蘇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使叔叔難堪而圓場,雄辯的蘇秦對這種家事糾葛,卻是素來無可奈何,便哈哈一笑:“走吧,都上車,回家了。”又回身對荊燕吩咐道:“荊兄便率軍士們在這裡紮營,等候三兩日。”荊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幾日無妨,大梁約期一個月呢。”五輛軺車與長長的財寶牛車啟動了,轔轔隆隆的駛進了功臣牌坊後的蘇莊大道。軺車剛到一字六開間的高大門樓前,蘇秦便聞“汪汪汪”一陣狗吠,一隻大黃狗竟帶著顯然是掙斷了的鐵鏈衝了出來!三個僕人跟在後面驚慌失措的喊著追著。

  “住手!”蘇秦猛然一聲高喊,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了下來迎著大黃跑了過去。大黃喉頭嗚嗚著嘩朗朗衝到蘇秦面前,一個直立便撲到了蘇秦懷裡,長長的舌頭在蘇秦臉上猛舔!蘇秦緊緊的抱住大黃,一任那熱烘烘的舌頭刮舔著臉上的風塵:“大黃啊,你瘦了,老了,看看,鬍鬚都有白了……”猛然,心頭掠過大黃叼著飯包在雪野縱躍的矯健身姿,蘇秦不禁哽咽了,細心的為大黃卸下了粗大的鐵鏈,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自今日起,沒有人敢再用鐵鏈拴你了,蘇莊是大黃的地盤,你可以自由自在,啊。”大黃一動不動的聽著,那雙幽幽發光的大眼分明流出了兩行眼淚,眼角的短毛濕漉漉的,喉頭不斷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心中一陣熱流,蘇秦不禁又緊緊抱住了大黃!

  猛然,大黃掙脫了蘇秦懷抱,“汪汪”叫了兩聲,便叼住蘇秦斗篷往莊內扯。蘇秦笑道:“好好好,跟你走。”便大步跟著大黃進了莊門。一瞄之間,蘇秦發現一切布局照舊,卻都變成了新房子,心中便不禁一沉!大黃領著蘇秦曲曲折折的來到了水池邊父親的小院子,蹲在門口便“汪汪汪”叫了三聲,只聽屋中一聲蒼老微弱的咳嗽,大黃便呼的躥了進去。走進幽暗的大屋,一陣濃濃的草藥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年輕的侍女正在燎爐上煎藥,見蘇秦進來連忙站起行禮:“丞相大人,奴婢正在按方煎藥。”蘇秦驚訝道:“你如何知道我?”侍女低聲道:“奴婢原在王室,特被選來侍奉蘇伯的。”蘇秦心中明白,低聲問道:“老人家用藥麼?”侍女默默搖頭,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蘇秦不再說話,輕手輕腳的走進了寢室。一盞明亮的紗燈下,面色枯黃的老人靜靜的躺在榻上,大黃蜷伏在榻前也是一動不動。

  “父親,我回來了。” 蘇秦跪在了榻前,在老父面前,蘇秦總是出奇的平靜。老父親睜開了眼睛,靜靜的望著兒子灰白的須發、晶瑩的玉冠、繡金的斗篷,還有腰間那條粲然生光的六印金帶!漸漸的,老人眼中放射出異樣的光彩,臉頰竟神奇的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紅暈。老人目光爍爍的盯著兒子:“季子,你終究成事了,蘇家門庭,終究改換了……蘇亢對得起列祖列宗了……仕宦無常,好自為之……”老人安詳的永遠的闔上了雙眼。蘇秦靜靜的看著父親那刀刻一般的皺紋緩緩舒展,蒼白枯黃的臉上寫滿了平靜與虛無,竟變得象嬰兒般平靜安詳。人世的滄桑憂患留給父親的痕跡,連同父親的生命一起,從此永遠的消逝了。

  “父親,你心裡舒坦,走得安寧,季子也無愧於心了。”蘇秦站了起來,為父親蓋上了那方大大的白布。大黃人立起來,嗚嗚低吼著反覆嗅了一陣老主人的身體,便靜靜的蜷伏在榻前不動了。

  三日後,蘇家簡樸隆重的安葬了父親。陵園是老人生前自己選好的,便在蘇家地面的一座小山下面,一條小溪流,一片松柏林,倒也是平實幽靜。蘇秦深知父親秉性,堅執婉拒了周室參與,更沒有報喪六國,在一眾鄉鄰的爭相幫襯下,平靜的辦完了這場喜喪。辦完喪事,蘇秦與家人議定:父親明大義重事功,無須以周禮守喪三年;蘇代蘇厲須發奮讀書,大嫂大哥與妻子支撐祖業,務求光大。誰知已經是半瘋癲的大哥硬是不贊同,哭鬧著堅持要給父親守陵三年!大嫂無可奈何,便抹著眼淚對蘇秦說:“讓他去吧,他跟老父奔波幾十年,守著老父他也安心。再說,他也無用了,就讓他替二叔盡盡孝吧。”

  送大哥到陵園時,卻見大黃蜷伏在老父的墓前靜靜的動也不動。給它留下的一大箱乾肉與帶肉骨頭、一盆清水竟然原封未動!蘇秦驚訝了,大黃在這裡不吃不喝的守了三天麼?

  “大黃,吃吧。”蘇秦撫摩著大黃,拿著一根帶肉的大骨頭湊到它鼻頭前。大黃紋絲不動,連低沉的嗚嗚聲也沒有。

  “大黃,跟我走吧……”

  大黃還是一動也不動,只有那兩隻幽幽的眼睛撲閃著幽幽的晶瑩。

  “大嫂,給大黃蓋間木屋吧,遮風擋雨了……”

  大嫂哽咽著點點頭。

  “放心去吧,大黃我來管。”不知何時,妻子到了背後:“大黃是孤命,我曉得。”“你……”剎那之間,蘇秦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孤命?妻子分明在說自己。可是蘇秦又能如何?她是自己的妻子,可她與自己卻又如此陌生而格格不入,幾次衝動都被她那永遠矜持守禮的端莊消融得無影無蹤。妻子,那是一個多麼溫馨噴香的嚮往,可在自己這裡如何就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愣怔半日,蘇秦對大嫂深深一躬:“大嫂,拜託了。”

  大嫂依舊哽咽著不斷點頭。

  “放心去吧,只怕是我要侍奉大嫂了。”妻子竟是出奇的平靜,臉上帶著罕見的微笑。猛然,大嫂竟是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淚如雨下,跌坐在茅草枯黃的墓前。三日後,蘇秦竟是滿腹惆悵的離開了洛陽,沒有衣錦榮歸帶來的興奮,也沒有闔家團聚的喜悅。剛毅明智的老父親去了,忠勇靈慧的大黃竟活活為老主人殉葬了,辛勞半生的大哥變瘋癲了,風風火火明明朗朗的大嫂也驟然萎縮了,木訥柔韌的妻子卻是變得更為生疏而遙遠……洛陽故鄉的這塊土地,竟是處處給蘇秦留下了濃濃的憂戚,若非那兩個生氣勃勃的弟弟的一抹亮色,這塊沉淪衰敗的土地簡直就要令人窒息了。蘇秦趕到大梁的時候,四公子正在焦灼的等待。他們給了蘇秦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楚威王驟然病逝,太子羋槐即位了;屈原派快馬秘使送來一封密柬,請求迅速促成六國聯軍,遲則生變!蘇秦當即與四公子議定:各回本國落實盟約軍馬,來春立即趕赴楚國,籌劃對秦國發動第一次大戰!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30 PM

第八章 連橫奇對

五、合縱陣腳在楚國鬆動

  接到楚威王病逝的消息,張儀仰天大笑:“天助秦國!天助張儀也!”

  嬴華主張立即出使楚國,張儀搖頭笑道:“不,恰恰要遲些個。”嬴華疑惑道:“遲些個?丞相大哥不怕失了先機?”張儀道:“楚國情勢,你卻不甚了了。這個羋槐,天下第一個沒見地的主兒,楚威王驟然病逝,世族權臣與變法新人必有一場權力爭鬥。去得太早,兩派尚未開鬥,反倒容易使他們擰成一體共同對外,晚些時日,兩邊要麼難分難解,要麼已成血海深仇。我嘛,也才有周旋於兩派之間的餘地,此乃其中真諦也。”緋雲在旁笑道:“■!老謀深算,聽得人雞皮疙瘩。”張儀嬴華不禁哈哈大笑。

  過了一個長長的冬天,春暖花開的三月,張儀才從容啟程向郢都而來。 張儀沒有錯料,楚國的確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內鬥,朝局權力已經是面目全非了。

  楚威王做了十一年國王,已經為變法擺置好了一個較為有利的權力框架:以令尹昭雎為首的舊貴族的權力大大縮小,以大司馬屈原與春申君黃歇為首的新派的權力大大增強,六國合縱一建立,楚國的外部威脅便大體解除,楚威王便要立即在楚國推行第二次大變法!參加合縱會盟大典之前,楚威王已經與屈原詳細商定了變法方略,而且專門將屈原與太子羋槐留在郢都鎮國。作為六國合縱的赫赫盟主,楚威王回國之日,便是變法之時。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孱弱的楚威王一回到郢都便病倒了,整整兩個月臥榻不起,難以料理國事。入冬之際,四十九歲的楚威王終於撒手塵寰,死時竟然圓睜雙眼,守侯大臣觸目驚心!

  楚威王一去,大司馬屈原與春申君黃歇受命主持國喪,忙得寢食難安。舊貴族們卻在忙另外的事兒。他們敏銳的嗅到了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同當年楚悼王逝世,老世族趁機鏟除吳起一樣的好機會!他們立即秘密聚會,商定了奪回權力的協同方略,誰也沒有去爭國喪與扶持新王登基那種出力未必討好的權力。

  待得二十六歲的太子羋槐一登上王位,五大世族的元老大臣便遞上血書,要求國王罷免屈原,廢黜春申君!否則,全體元老便去國還鄉!當屈原與黃歇看到屈黃兩族的元老們竟然也出現在血諫之中時,頓時亂了方寸。黃歇激烈主張:調來屈原練好的八千新軍,剿滅一班老朽!屈原反覆思量,覺得那無異於楚國內部大戰,土地財貨與基本兵力都在舊世族的封地裡,八千新軍如何有扭轉乾坤之力?最後只得長嘆一聲,找楚懷王羋槐商議大計。

  這羋槐卻是個素無主見且耳根極軟的庸碌主兒。屈原黃歇一番慷慨陳辭,羋槐立即激昂拍案,要用王族親軍來“維持父王的變法大志!”屈原黃歇一走,元老們跪成一片守在宮門請命,羋槐便頓時沒有了主意,急得團團亂轉。這時,世族元老們卻祭出了最為隱秘的一個利器——王妃鄭袖!

  鄭袖是個神秘女人,功夫獨到,竟然將太子治得服服帖帖而不為外人知曉。如果沒有這個秘密利器,也許老貴族們真還沒有底氣發動這場逼宮大戰。但是,這些宮闈密情對於屈原黃歇來說,不過是不屑一顧的齷齪小技,他們是永遠不堪為之的。

  三日之後,事情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屈原的大司馬被罷免,新職是三閭大夫!這個職位聽起來倒是顯赫:掌管楚國貴族升遷封賞。實際上,在楚國這個各種實力牢牢掌控在貴族手中的國家來說,卻沒有任何實權。黃歇的春申君倒是沒有被罷黜,但是卻只留下了一個權力:職司合縱,不得染指其他!在宣讀詔書的朝會上,屈原憤激大叫:“上蒼昏昏兮,亡我大楚!”連呼數遍,當場吐血昏厥!春申君卻是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了。

  張儀入楚,事先便通報了楚國王室。楚懷王與鄭袖正在湖中泛舟,聞報笑道:“來就來了,秦國還當真虎狼不成?”泛舟罷了,便將此事忘得一干二淨,朝臣竟是沒有一人知曉。於是,張儀進入郢都波瀾不驚,入住驛館,也沒有任何與丞相規格相對等的接風宴會。嬴華忿忿道:“好個楚國,竟敢如此做大?日後有它好看!”張儀意味深長地笑道:“此乃天意也,過得幾日,便知好處了。”嬴華見張儀篤定成算,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入夜,郢都街市空前的熱鬧了起來。國喪三月,國人憋悶了整整一個冬天,時當春暖花開國喪解禁,國人便覺大大舒暢。等閒農夫工匠白日春忙,便趁著夜市來添置一些日用器物。官吏士子們更是灑脫,白日踏青放歌,夜市便來聚飲作樂,五色斑斕的長街中車馬如流行人如梭,竟是彌漫出罕見的繁華康樂,恍若太平盛世一般。

  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在郢都最為寬敞的王宮前街上隨著車流轔轔向前。這種篷車廂體寬大,簾幕講究,可坐二到四人不等,尋常至少要兩馬駕拉。稍微殷實的商賈,除了輕便快捷的軺車,總是要有一輛這樣的大型篷車,以供主人攜貴客同游。眼下這輛篷車便很是考究,除了車輪,車身材質幾乎全部是■亮的古銅,四圍的絲綢簾幕鑲嵌在青銅方框中,繃得平展妥帖,外邊看不見裡邊,裡邊卻能透過細紗清楚的看到街景人物;尤其是駕車的兩匹純黑色駿馬,鞍轡鮮亮,身姿雄駿,雖是碎步走馬,卻也是整齊一律得一匹馬也似。轅頭馭手卻是一個英俊少年,一身紅色皮短裝,手中馬鞭把手時不時閃爍出燦燦金光,一看便是富商俊僕。車行街中,時有路人駐足品評嘖嘖稱讚,眾口一詞的認為:這車是臨淄大商無疑!

  在一家經營珠寶玉石的富麗堂皇的大店前,篷車停了下來,車中走出兩個頭戴竹笠身著寬大長衫的紅衣人。待篷車湮沒在珠玉店的車馬場,兩個紅衣人也進了燈火通明的店堂。一個黃衫中年人正搖著大芭蕉扇在店堂巡視,瞄了客人一眼便走過來拱手笑問:“敢問客官,可是蒼梧大商?”

  年輕紅衣人笑道:“店家好眼力,我等正是蒼梧商賈,欲買上好楚玉,不知可有存貨?”“可是與和氏璧匹敵者?”“正是。”

  “二位請到後堂看貨便了。”

  中年人帶兩位竹笠紅衣人穿過兩道迴廊,來到庭院中一間孤立的大石屋中。一名少年僕人點亮紗燈捧來茶具,便退了出去。中年人深深一躬:“屬下參見台主。”

  年輕紅衣人摘去頭上斗笠:“這位是我王特使張大人。”

  “屬下參見張大人。”

  高大的紅衣人也摘去了斗笠,擺了擺手便徑自坐在長案前默默飲茶。年輕台主原來便是嬴華,特使卻是張儀。只見嬴華擺擺手示意中年人坐了,她自己卻站在張儀身邊問道:“商社在楚國可有進展?”

  “稟報台主:商社已經與令尹昭雎的長公子、昭府家老過從甚密,屬下出入昭府已經沒有任何阻礙;與新王寵臣靳尚,亦可稱兄道弟,甚是相得。”中年人恭敬回話。

  “這個靳尚,官居何職?”

  “靳尚原是大司馬屈原屬下司馬,新王即位,被任為王宮郎中,職司王妃鄭袖護衛。此人官職不大,卻深得新王與鄭袖信任,目下是郢都炙手可熱的人物。”

  “鄭袖其人如何?有甚等嗜好?”

  “屬下派員奔波了三個月,遍訪鄭袖故鄉及郢都王宮侍女內侍。此人說來話長,容屬下細細道來……”中年人便侃侃講出了一個奇異女子的故事:

  鄭袖家族原本是中原鄭國的大族。春秋末期,鄭國大大衰落,鄭氏首領也在權力場敗落,便率領族人南遷到偏僻的越國會稽郡,成為占據一方的山地部族。在越王勾踐時,鄭氏部族出了一個著名的美女,叫鄭旦。勾踐獻給吳王夫差的美女中,除了赫赫大名的西施,便是這個美麗善良的鄭旦了。後來,西施與鄭旦都成了夫差寵愛的妃子,日日夜夜的拖著夫差歡宴行樂。悠悠歲月,鄭旦卻真正的深深的愛上了豪爽豁達的夫差,與西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後來越國攻滅吳國,大軍進入姑蘇城,西施被范蠡救出亂軍,永遠的隱遁了。鄭旦卻在最後關頭自殺殉情,與夫差死在了一起!戰後論功罪,鄭旦被加上了“賣國邀寵”的大罪,鄭氏部族便由獻女功臣而成為有罪部族,被越王罰為王室的奴隸部落。楚國滅越後,這個鄭氏部族便被當作財產,封賞給了令尹昭雎。

  鄭氏部族的處境雖然低賤,代出美女的部族遺風卻沒有絲毫改變。或耕田,或狩獵,或放牧,或打魚,鄭氏部族那些少女少婦的綽約風姿,非但沒有因為布衣風塵而衰減,反倒是平添了幾份紅潤豐腴的神韻,比那蒼白瘦削的細巧美人更是誘人。每逢春日踏青,鄭氏部族的布衣少女都引來無數王公貴族的熱烈追逐。白髮皓首的昭雎,正是在踏青之時為這些美麗的布衣少女怦然心動的。他先為自己選了一個鄭氏少女做侍妾,一月之後大是滿意,便遍訪鄭氏村落,選了一個最令人心動的少女獻給了太子,這個少女就是鄭袖。

  鄭袖生得嬌小婀娜,田野風塵與粗劣的生活,竟賜給了她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一種明艷紅潤!除了美麗女人能歌善舞的尋常本事,更重要的是,這個鄭袖秉承了鄭氏美女的最動人處:美麗多情而又極其善解人意,粗識文墨,卻能解得老人們最深奧的話題,那雙幽幽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天生便能看到男人的內心深處,時時準備著滿足男人最為隱秘的渴望。

  昭雎原本是將鄭袖獻給太子做侍妾的,誰也想不到,一年之後,鄭袖竟變成了太子妃!雖然不是正位夫人,卻是一人專寵。要不是楚威王不悅,焉知太子不會與鄭袖大婚?昭雎見微知著,立即將鄭氏家族脫除隸籍,賜給獨立的十里封地,又薦舉鄭氏族長做了小官,鄭袖哥哥做了令尹府屬吏。漸漸的,鄭袖變成了風韻天成的少婦,酷愛一切新奇珍寶,也酷愛著她的夫君,可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太子在她面前竟馴服得象個大兒子一般!

  據宮中一個老侍女說,鄭袖曾指點著太子的額頭笑道:“乖乖聽話,日後在外人面前不許狗兒般馴順,還做國王呢,曉得無?”太子竟挺身高聲道:“是了,記住了!”太子即位做了國王,昭雎又將靳尚薦舉給鄭袖做了侍衛郎中。於是,鄭袖與靳尚便成了昭雎手中的兩根繩索,牢牢的拴住了楚懷王,掌控了郢都朝局。

  “看來,倒是個多情紅顏了?”嬴華冷冷一笑。

  張儀思忖道:“若要疏通鄭袖,你可能接近?”

  “能。”中年人爽快答道:“屬下可請靳尚引見。”

  “好。”張儀點頭:“你在明日內辦好兩件事:一則,與靳尚約定,後日引見一貴客給鄭袖;二則,向昭雎家老透露:張儀入楚,將他如何說法迅速報我。”

  中年人聽得“張儀”二字,悚然起身拜伏在地:“不知丞相駕到,請恕小吏不敬之罪。”張儀笑道:“不知者不罪,起來吧。”

  嬴華正色道:“丞相入楚,多有危機,商社要派出全部乾員,探聽郢都各種動靜,但有可疑,立即報來。”

  “屬下明白!”中年人象軍中將領一般赳赳領命,卻又問道:“敢請丞相示下:屬下可否向靳尚與昭雎家老顯示秦人身份?”

  張儀看了看嬴華,嬴華卻是有些愣怔,便知商社既往只是以商賈身份疏通,沒有暴露真實身份;如今要做這兩件大事,尋常商人之身,難免會引起靳尚與家老懷疑,確有不便。嬴華沒做過這種半公開的差使,轉著眼珠不說話,顯然是吃不準。張儀思忖一番道:“第一次,對昭雎家老只說是祖居秦國,聽入楚秦人閒話說的;對靳尚,便說是故國商人想攬楚國王室的一筆生意,要請鄭袖疏通。若進行順利,日後可逐步讓他們略有覺察,但卻不須明說。”

  “是!屬下明白。”

  “那好,我們走了。”嬴華順手給張儀戴上斗笠,中年人便捧起屋角石案上一隻精巧的銅匣,仿佛替主顧送貨一般將兩人送了出來。到得店門,華貴的篷車已經在那裡等候,緋雲笑著搖搖頭:“沒有人打擾■,過來得順呢。”車行途中,嬴華輕聲笑道:“真沒想到,丞相還是個密事高手,屬下佩服。”張儀哈哈大笑:“大道馭技,何足道哉!可曾讀過《孫子兵法》?”

  “讀過啊。”

  “你聽好了。”張儀念誦道:“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而知敵之情也……非聖智莫能用間,非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莫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

  嬴華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她讀過《孫子兵法》,也知曉這是《用間篇》裡的話,可已往如何就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更沒有與自己做的密事聯繫起來,此刻一聽,倒大覺有醍醐灌頂之效,不禁感慨讚嘆:“大哥當真過目不忘,竟是朗朗上口呢!”

  “不上心,甚也記不住。”

  “是。最後一句是不是說:須得以高深智慧者統帥用間密事,方可成得大功?”“不錯。記住了?”

  嬴華卻沮喪笑道:“我可是不配了,怪道已往只能做些雞零狗碎的勾當呢。”張儀哈哈大笑:“小弟可是上上之‘間’呢!幾時卻自慚形穢了?”

  “好!有大哥統帥間事,管教楚國暈頭轉向!”

  “用間敵國,奧妙無窮,還得用心揣摩呢。”張儀笑著叮囑。

  “大哥說得是,小弟記住了!”嬴華的確是真心的佩服張儀了。

  次日午後,商社報來第一個消息:靳尚已經欣然應允引見,只是提出要分一成利金。張儀笑道:“伸手索錢,成事之兆。行人小弟,我看這第一趟,要你出馬呢。”“我?”嬴華驚訝道:“對付女人,我可是沒譜得緊呢。”張儀揶揄笑道:“看來啊,女人還只有男人對付了。”嬴華驟然紅了臉笑道:“真沒譜!我說真的呢。”張儀頗為神秘的笑道:“來來來,我教你一條穩心妙計……”便低聲對著嬴華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嬴華點頭笑道:“好吧,試試了,若得靈驗,我便服你懂女人了。”張儀大笑搖頭:“不不不,女人入得邦交,我便懂。否則呀,我也是一抹混沌!”

  次日傍晚,一艘烏篷小舟駛出了郢都南門的水道,進入了城外的一片茫茫大湖。這是雲夢澤北部邊緣的淺湖,陽春三月的季節卻是浮萍遮掩紅樹茫茫,小舟如飄行在綠色的原野一般。舟行半個時辰,遙遙便見一座小山在前,山腰閃爍著點點燈光,恍如天上宮闕。不消片刻,小舟靠岸,便聞碼頭石上“啪啪啪”三掌。小舟船頭站著的一個黑衣人,便也是“啪啪啪”三掌回應。

  “小哥到了麼?我卻是等候多時了。”碼頭石上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多勞靳兄。我如約來了。”說話時小舟已經悠然靠上碼頭,黑衣人跳上碼頭石回身拱手道:“小哥請下船,郎中在此等候呢。”

  艙中走出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人,身後還跟著一個捧匣少年。白衣人從容上得碼頭石拱手笑道:“相煩郎中照拂,在下無以為敬,請郎中收下這三個天子方幣了。”說罷一揮手,便聽空中嘩啷一聲,一件物事便從身後少年手中飛向對面的帶劍黃衣人。

  黃衣人雙手接住,便是一躬:“如此罕見寶物,靳尚卻如何當得?”聲音竟是顯然的惶恐興奮。原來,這“天子方幣”是西周王室尚坊鑄造的一種四方古金塊,天下統稱“方金”,專門用來賞賜大國諸侯,實際上是鑄造金幣的原料塊。由於有天子徽記,再加民間絕無流通,甚至周室東遷後連洛陽王城府庫也沒有了,所以便成天下絕品!如此“方金”,得一方便價值無算,靳尚驟然得了三方,如何不驚喜激動?

  白衣公子卻是淡淡一笑:“些須之物,不成敬意,倘得事成,日後容當重謝。”

  靳尚慨然道:“小哥富貴天相,斷無不成之理,請隨我來。”轉身便向山腰走去。黑衣人卻留在碼頭守侯。朦朧月光下,可見石板小徑直通山腰一座雖然不大但卻很高的房子,房子似乎是楚國特有的那種竹木樓,屋外四面都是婆娑綠樹。白衣人向綠樹叢中瞄了一眼笑道:“郎中,埋伏了多少人馬等我啊?”靳尚回身笑道:“這是王室常規,與小哥無關,若小哥害怕,我令他們撤出便了。”白衣人笑道:“如何能壞了郎中職司?我只是覺得新鮮罷了。”說笑著便到了竹木樓前。

  靳尚走上門廳台階向裡拱手道:“啟稟王妃:貴客到了。”

  只聽一個模糊柔和的聲音道:“讓他進來吧。”

  “小哥請。”靳尚拱手做禮間,一個艷麗侍女已經打起薄如蟬翼卻又垂得極為平整的絲簾。白衣公子藉著明亮的燈光向靳尚打量了一眼,見這個被郢都視為新貴的人物竟生得鼻直臉方英挺頎長,一身紫皮軟甲,當真一個俊秀青年!白衣公子卻是皺皺眉頭,便帶著俊僕從容跨進了門檻。這是一間整潔寬敞的大廳,地是竹板鑲嵌的,墻是竹板拼裝的,屋頂與樓梯也是竹制的,連坐案小幾琴台繡墩,都無一不是細韌光潔的竹皮包成,處處散髮著竹子特有的清新芳香,竟是令人感到舒適之極。只是大廳裡空盪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白衣公子也不著急,便悠然的四面打量,欣賞著墻壁上的各種竹拼花紋。

  “無曉得何方貴客?定然要在這裡見我啊?”一個柔亮的聲音在廳中蕩開,卻未見人在何處。

  白衣公子也不端詳探詢,只是拱手低頭:“在下乃秦使張儀之僕從,特意拜會王妃。”

  一陣鶯鶯笑聲傳來:“秦使張儀?曉得誰哦?找我一個宮闈女子何事啊?”語氣中竟是透出一種柔妮的純真與好奇。

  “稟報王妃:特使大人祖上本是楚國越人,聞得王妃也是故鄉仙女,歆慕異常,特意遣在下拜望,聊表故國鄉情。”

  “哦!”柔妮的聲音驚訝了:“曉得這張儀也是個念祖義士了。他在秦國做何等官兒啊?”

  “張儀大人,秦國丞相。”

  “天!秦國丞相!”柔妮的聲音情不自禁的驚嘆了:“毋曉得有此大才,當真是越人榮幸了呢。替我回覆丞相:若有故鄉舊事未了,來找鄭袖哦。”

  “多謝王妃。”白衣公子深深一躬:“丞相為表鄉情,獻給王妃一件薄禮。”

  “哦?”柔妮的聲音甜蜜而恬淡:“有稀罕物事?丞相心意,鄭袖曉得便是了。”

  “丞相禮物,雖不金貴,卻是天下唯一,與王妃最是相配。”

  “哦?天下唯一?毋曉得何物呢?”

  “貂裘寶衣。”

  “曉得哦。”柔妮的聲音一陣咯咯甜笑:“貂裘我有兩件,銀灰的哦!”

  “啟稟王妃:這件是紅貂皮裘。”

  “紅貂?”柔妮的聲音驚訝了:“曉得毋?紅貂可是絕世極品,真有此物哦?”

  白衣公子朗聲道:“王妃果然慧眼。貂皮乃皮具至寶,紅貂更是百世一見,相傳六百年前周穆王有過一件,此後便只聞其名不見其實。這件紅貂,乃隴西大馱族單于在寒凍大雪中獵得,可化雪於三尺之外,確是稀世奇珍。”

  “曉得了,我來看看!”柔妮的聲音頓時脆亮起來,接著便聽見一陣輕盈急促的腳步聲似乎從竹墻中傳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子驟然從竹墻中飄了出來!一領碧綠的長裙,一方曳地的披肩白紗,雪白的肌膚晶瑩光潔,一頭秀美的長髮隨意的飄灑在雙肩,一雙晶亮的眸子便象那幽幽的深潭,分明是驚喜而來,臉上卻寫滿了少女一般的純真從容,絕然看不出財貨珍寶浸泡的虛偽與邪惡。隨著她的出現,廳中頓時明亮了許多,俊秀明朗的白衣公子驚訝的睜大了雙眼:“王妃不事雕飾,卻是美麗如斯,當真是天地造化!”

  鄭袖粲然一笑:“哦!毋曉得你竟生得如此可人?比靳尚還多了幾分靈秀呢。”

  “在下資質愚魯,何敢與郎中大人相比?王妃請來看紅貂寶裘。”

  鄭袖卻依舊幽幽的盯著白衣公子:“你毋曉得,男子卻是要女子品味哦?你穿上女裝,便比女子還美呢!說給丞相,將你賞給我哦?”

  白衣公子的笑臉上驟然湧出一片紅潮!此時,旁邊的少年俊僕雙手一抖,廳中頓時一片金紅的亮光:“請王妃鑒賞紅貂——!”光芒乍現,鄭袖竟不自覺的用手捂了一下眼睛,及至轉身,驚喜笑道:“天哦——!毋曉得紅貂如此美呢!”此時白衣公子已是笑意從容:“王妃請看:這紅貂裘用金線縫製而成,金線光芒閃爍於大紅之中,便熠熠生輝!王妃晶瑩如玉,絕世佳麗,紅貂裹身,如火擁梨花,豈非天下麗質奇觀?”

  “天哦——!”鄭袖又一次驚嘆:“毋曉得天下有如此寶物呢,好了,我來穿上哦!”

  少年俊僕將大紅貂裘展開,婀娜鄭袖依身著衣,輕盈的一個轉身,竟是滿室生輝!

  靳尚卻從門廊下大步進來,一疊連聲驚嘆:“王妃與紅貂堪稱雙絕合一!當真巫山神女也!秦使大人好眼力!”

  “天哦!好熱!”頃刻之間,鄭袖額頭已經是涔涔細汗,臉泛紅潮。靳尚連忙上前將紅貂展下,甜膩笑道:“冬日飛雪,只需一件紗裙貼身,便溫暖如春,好愜意呢。”鄭袖竟是柔柔笑了:“曉得你孝順了,饒舌哦。”又轉身笑道:“張儀大大可人,毋曉得何以回報哦?”

  白衣公子恭敬做禮道:“丞相為秦楚修好而來,倒是無甚大事。王妃盛情,在下定然稟報丞相。”

  “曉得哦。”鄭袖微微一笑:“丞相為罷兵息戰而來,此等好事,定然順當了。”

  “多謝王妃。”白衣公子向少年俊僕瞟了一眼,少年便捧著一方竹匣走到鄭袖面前恭敬的低聲道:“王妃,此物為西域神藥,強身延壽,匣內附有服用之法,是丞相敬獻楚王的,請王妃轉呈。”鄭袖嫣然一笑:“毋曉得西域還有神藥?好,我便代大王收了哦。”

  三更時分,烏篷小舟離開山下碼頭,憑著王室護軍的夜行令箭,順利的駛進了郢都南門。尚未入睡的張儀聽完嬴華、緋雲二人的細緻學說,不禁拍案笑道:“這鄭袖果然聰穎靈慧!用間第一步,大功告成也。”嬴華笑道:“我倒看這鄭袖一身異味兒,卻是說不清白。”緋雲急急道:“■!她要她給她做管事呢。”張儀不禁哈哈大笑:“她她她,究竟誰呀?”緋雲咯咯笑道:“■,就是她要她嘛。”嬴華紅著臉笑道:“我差點兒沒忍住,幸虧緋雲擋了一陣呢。咳,上天也真是奇妙。”竟是不勝惋惜的樣子。張儀道:“麗人未必麗心。夏之喜妹、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吳之西施,哪個不是天姿國色良善聰慧?她們的異味兒都不是娘胎裡生的,卻是宮闈裡浸泡的。國有異味兒,麗人如何能潔身自好?皎皎者易污,誠所謂也!”

  次日商社來報:昭雎聞張儀入楚,大是惶惶不安,請命張儀如何應對?張儀悠然道:“暗示昭雎家老:張儀健忘好酒,宴請一次,厚禮贈送,或許便無事了。”商社頭領答應一聲欣然去了。

  “張兄,昭雎害得你好慘■!” 緋雲黑著臉咬牙切齒。

  嬴華低聲道:“要不殺了昭雎?我看鄭袖、靳尚成事足矣。”

  “當真胡說了。”張儀罕見的沉著臉道:“國家興亡,何能盡一己之快意恩仇?鄭袖靳尚,差強可對付楚王,可對付不了屈原黃歇一干重臣。昭雎之能,正在左右朝局,壓製楚國之合縱勢力,無人可以取代。此人於秦國有益,於連橫有利,縱是張儀仇人,又有何妨?”

  嬴華與緋雲沉默了,看著張儀,兩個人的眼眶中湧出了一線淚水。張儀笑了,拍著兩人肩膀道:“昭雎並非善類,要讓他服軟,到時……”一番低聲叮囑,兩人竟都破涕為笑。

  次日,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駛到了驛館門口,一個黃衫高冠的貴公子被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僕扶下了軺車。驛丞得報,匆匆迎出門來:“不知公子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貴公子傲慢的笑著:“張儀可在?”驛丞躬身道:“在在,公子稍等,小吏去叫他出來便是。”貴公子冷笑道:“叫他出來?你好大面子!帶著家老通稟吧。”驛丞拭著額頭汗水,連聲答應著帶老僕人走了進去。片刻之後,家老碎步跑出:“公子,張儀說請你進去。”貴公子臉上一喜,卻又低聲問:“氣色如何?”家老道:“小老兒卻是看不出。”“笨!”貴公子嘟噥了一句,便大步進了驛館。

  “楚國裨將軍昭統,求見丞相大人。”貴公子在門廳前遠遠施禮報號。

  “啊,令尹公子,請進了。” 卻是嬴華走了出來。

  大廳之中,張儀安然坐在長案前翻閱竹簡,連頭也沒有抬。貴公子略顯尷尬的咳嗽了一聲,又一次躬身高聲報了號。張儀依舊沒有抬頭,只是漫聲道:“一個裨將軍,見本丞相何事啊?”貴公子惶恐做禮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來向丞相致意。”“家父?卻是誰呀?”張儀冰冷矜持,依舊沒有抬頭。

  “家父,乃是,令尹昭雎。”貴公子期期艾艾的很是緊張。

  “昭雎?”張儀猛然抬頭,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有頃冷笑道:“昭雎向本丞相致意麼?”

  “正是。” 貴公子額頭上竟冒出了涔涔細汗:“家父,聞得丞相為秦楚修好而來,頗為欣慰,意欲為丞相接風洗塵……”

  “客到三日,還有接風洗塵之說麼?”

  “家父本意,是想與丞相共商修好大計。”

  “如此說來,令尹昭雎也是贊同兩國修好了?”

  貴公子連忙點頭:“家父素來敬重丞相,欲請丞相晚來過府共飲,澄清昔日誤會糾葛,共襄兩國邦交盛事。”

  張儀思忖一番,淡淡笑道:“好吧,本丞相入夜便來,聽聽令尹如何說法?”

  “這是家父親筆請柬。”貴公子興奮的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碩大的黃色封套,雙手捧到張儀書案前。張儀傲慢的笑笑,卻沒有接,昭統只好恭敬的將封套放到書案上:“在下告辭。”便邁著一溜碎步走了。

  暮色時分,令尹府派來三輛軺車迎接,張儀卻不帶護衛,只帶了嬴華緋雲兩人,各乘軺車轔轔隆隆的向令尹府而來。到得府門,卻見昭雎已經在門廳鄭重迎候,張儀軺車到時,昭雎竟親自上來扶張儀下車,謙恭熱情之態,仿佛在侍奉國王一般。張儀竟毫不推辭,一臉高傲的微笑,任他攙扶領引,只是坦然受之。

  到得府中,盛宴已經排好,卻是在一片水面竹林間的茸茸春草之上。暖風和煦,月光明亮,一頂雪白的大帳,仿佛草原旅人相聚,倒真是飲酒敘談的好所在。張儀揶揄笑道:“楚國好山好水,都被令尹占了啊。”昭雎呵呵笑道:“丞相說好山好水,老朽就很是欣然了。其實啊,郢都最好的園林,當是屈黃兩府。老朽遲暮之年,老舊粗簡而已,如何比得新銳後進?”張儀悠然一笑,對昭雎的試探竟似渾然無覺:“令尹這老舊粗簡,也強過張儀丞相府多矣。惜乎秦國,只有鐵馬金戈也。”昭雎笑著湊上來低聲道:“老朽保丞相回轉之日,便可在鹹陽起一座豪華府邸了。”張儀大笑:“果真如此,張儀可是命大了。”

  說話間便進得大帳,卻是紅氈鋪地,踩上去勁軟合度,腳下分外舒適,沒有紗燈,一片銀白的月光透過雪白的細布帳篷灑了進來,既清晰又朦朧,青銅長案粲然生光,黃紗侍女綽約生輝,當真詩情畫意般幽雅。張儀心中暗自驚訝,想不到一個陰騭大奸,卻竟能有如此雅致情趣?若非對面是昭雎,以張儀灑脫不羈的性格,早已經高聲讚嘆不絕了。雖然如此,張儀也還是微笑著點頭讚嘆:“令尹眼光不差,深得聚酒之神韻也!”須發雪白的昭雎在月光下也直是仙風道骨氣象,聞言拊掌笑道:“原是丞相慧眼,老朽竟沒有白費心機呢。”

  這時,兩個全副甲胄的青年將軍大步進帳,躬身向張儀行禮。昭雎笑道:“此乃犬子昭統,做了個小小的裨將軍。這位是老朽族侄,名喚子蘭,職任柱國將軍,頗有些出息。今日老朽家宴為丞相洗塵,他們兩個便來奉陪了。”張儀笑道:“令尹子弟皆在軍中,可是改了門庭呢。”昭雎呵呵笑道:“何敢談改換門庭?後生們喜歡馬上生計,老朽也是無可奈何了。來,請丞相入座。”

  六張青銅長案擺成了一個扇形,張儀與昭雎居中兩案,左手嬴華與緋雲兩案,右手子蘭與昭統兩案。案上食鼎酒爵連同長案,一色的幽幽古銅!張儀一看,便知是楚國老貴族的特有排場,非遇上等貴客絕不會搬出。再看排在各個長案後的酒桶,卻是馳名天下的六種名酒:趙國邯鄲酒(趙酒)、魏國大梁酒(魏酒)、齊國臨淄酒(齊酒)、楚國蘭陵酒(楚酒)、越國會稽酒(越酒)、魯國泰山酒(魯酒)。酒香彌漫,煞是誘人!

  未曾開酒,昭雎先拱手做禮道:“久聞丞相酒中聖哲,卻不知情鐘何方?今日天下名酒皆備,俱是窖藏五十年以上之名品。還有,老朽專為丞相備了六桶秦國鳳酒,聽任丞相點飲,老朽相陪,一醉方休了。”說完,拊掌三聲,六名黃紗侍女各捧深紅色的酒桶飄然而入。

  “請丞相定奪,何酒開爵?”昭雎興致盎然。

  張儀知道楚國貴胄們有一個心照不宣的聚酒習俗:根據酒性預測事之吉凶,幾乎就是一種“酒卜”。今日昭雎齊備天下名酒而要張儀定奪開爵酒,實際上便是一種微妙的試探,看張儀是心懷酷烈還是溫醇?張儀拍拍熱氣蒸騰的大鼎:“酒為宴席旌旗,菜為宴席軍陣。旌旗之色,當視軍陣而定。看菜飲酒,誠所謂也。今日鼎中乃震澤青魚,自當以越酒開爵為上。”

  “丞相酒聖,果非虛傳,上越酒!”昭雎綻開了一臉笑意。

  一爵飲下,昭雎喟然一嘆:“丞相今日能與老朽同席聚飲,老朽不勝心感哪。老朽閱人多矣,卻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至今想來,仍是慚愧不能自己啊……”說話之間,眼中竟然湧出了淚水,唏噓之態,竟是一片真誠。

  張儀哈哈大笑:“各為其主,令尹何出此言?張儀雖然斷了一條腿,畢竟性命還在,恩恩怨怨,睚眥必報,何來天下大道?令尹莫多心,張儀絕非小肚雞腸。”

  “好!”子蘭慨然拍案:“丞相果真英雄氣度!我等晚輩敬丞相一爵!”說著便與昭統一齊舉爵,遙遙拱手,一飲而盡。張儀也笑著飲了一爵。

  “丞相心地寬廣,老朽敬服也。”昭雎又是一嘆:“丞相前來修好秦楚,老朽願同心攜手,成秦楚邦交盟約。就實而論,合縱抗秦的實大謬。春秋戰國三百年,強國出過多少,何以偏對秦國耿耿於懷?”

  “令尹老成謀國,說得大是。”張儀笑道:“楚國強大過,魏國強大過,齊國也強大過,就不許秦國強大幾日?說到底,還是中原諸侯老眼光,視秦國為蠻夷,見不得米湯起皮罷了。本來這楚國也是南蠻,不想卻鬼使神差的做了合縱盟主,當真可笑也!”

  “先王病體支離,神志不清,被一幫宵小之徒蠱惑了。”

  “宵小之徒?令尹大人,他們的勢力可是大得很哪。”

  昭雎冷冷一笑:“汪洋雲夢澤,浪花只會做響罷了。”

  “好!”張儀拊掌笑道:“不說浪花之事,免得浪費這大好月光!令尹,兩位將軍,請了!”舉爵遙遙致敬,便汩汩飲盡。

  “好!”昭統飲下一爵,拍案讚嘆:“丞相酒品,在下敬佩之極!在下素聞丞相酷好名酒劍道,我子蘭兄乃楚國第一劍,請為丞相劍舞助興,丞相意下如何?”

  “楚國第一劍?好啊!見識見識了!” 張儀大笑拊掌。

  昭統“啪啪啪”三掌,帳外飄進一隊舞女。與此同時,帳外草地上一大片紅氈撒開,一個編鐘樂隊竟整整齊齊的排列開來。子蘭起身肅然一躬:“在下幼年於越地拜師習劍十年,資質愚魯,劍術實不當老師萬一,獻醜於丞相,敬請指教了。”說罷一個滑步,身子便如一葉扁舟般漂到了大帳中央,驟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動,飄飄斗篷也唰的一聲緊緊貼在了身上,仿佛體內有個吸力極強的風洞一般!僅此一斑,張儀便知此人絕然是越劍高手。只見他雙手抱拳一拱,一柄彎如新月的吳鉤便懸在了胸前。此時編鐘轟然大起,悠揚的奏起了楚國的《山鬼》,八名黃衫舞女也輕盈靈動的飄了起來,大帳中頓時充滿了一種詭秘的氣息。

  “山鬼”本是楚國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靈。楚國多險峻連綿的高山,多湍急洶湧的大川,山川糾葛,便生出了萬千奇幻。山地部族無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詭秘神力,各地便衍生出名目繁多的山神。楚人雖敬之若神明,卻呼之為山鬼。這種山鬼,在楚國腹地便,是山民所說的“山魈”;在楚國西部大江兩岸,山鬼便是“巫山神女”;而在新楚,也就是故舊吳越之地,山鬼便化成了“女屍”(天帝女兒的名字)。這山鬼被普遍供奉,各地都有《山鬼》歌舞,且都是靈動詭秘,與越劍劍術的神韻很是相和。子蘭便以《山鬼》歌舞相伴而舞劍,倍添其神秘靈動。此時,歌女們卻是便舞邊唱:

  風颯颯兮木蕭蕭  表獨立兮山之上

  猿啾啾兮長夜鳴  雷填填兮雨冥冥

  青光寒兮碧血凝  劍入手兮一羽輕

  借凌厲兮決恩仇  鍛玄鐵兮成吳鉤

  安劍履兮身名裂  起長歌兮古今愁

  霹靂劍兮君和我  西風來兮醉千籌

  今采菊兮奉吳鉤  霜月白兮夢遠遊

  楚地歌聲,卻是尖銳高亢大起大落,時而如高山絕頂,時而如江海深淵,淒厲嗚咽如泣如訴。隨著這種在中原人聽來起伏全無規則的長歌,子蘭的吳鉤宛如一道流動的月光,在大帳中穿梭閃爍,嗡嗡勁急的劍器震音不時破空而出,給淒婉訴求的歌聲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厲的陽剛之氣!

  “彩——!”劍氣收斂,歌舞亦罷,昭統興奮的拍案喝彩。

  昭雎卻是淡淡笑道:“丞相劍道大師,看子蘭越劍尚差強人意否?”

  “令尹卻是謬獎了!”張儀哈哈大笑:“我三腳貓一隻,豈敢當劍道大師?又豈敢指點子蘭將軍?座中我這兩位屬吏,倒都在軍中滾爬過幾日,讓他們說說了。”

  “噢?”昭雎捋著長須笑道:“只知二位是行人、少庶子,尚不知兩位是劍道高手?敢問劍士名號啊?”此一問,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國的劍士等級。

  “在下黑虎劍士。”嬴華拱手回答。

  “小可蒼狐劍士。”緋雲拱手回答。

  “啊哈哈哈哈!”昭統大笑起來:“丞相真道詼諧,我還以為是秦國的鐵鷹劍士呢。黑虎蒼狐,一個二流,一個三流,卻如何評點楚國第一劍士?”

  “只怕未必呢。”嬴華冷冷笑道:“子蘭將軍之劍舞,固是妙曼無雙,然若實戰,在下以為:卻是蠟矛頭一支。”對這陰柔而張揚的《山鬼》舞,嬴華本來就不以為然,在她的耳目之中,這首《山鬼》背後的話語是:我昭雎與你張儀修好,只是想了卻恩怨罷了,卻也並非怕你,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吳鉤劍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張儀說昭雎不是善類,看來果然如此。作為一個特異的劍士,她必須讓昭雎明白:只要張儀願意復仇,秦國劍士便隨時可以取走昭雎的人頭!沒有如此威懾,昭雎未必會服服帖帖的聽命於張儀。雖說嬴華很讚賞子蘭的越劍技藝與劍舞才情,但也看出了他的劍術的致命弱點,此刻便毫不客氣的點了出來。

  子蘭頓時面色脹紅:“行人之言,子蘭倒是要討教一二,何謂蠟矛一支?”

  “是否蠟矛,卻要實戰,言辭如何說得明白?”嬴華面帶微笑,話語卻再強硬不過。

  “行人當真痛快!”子蘭轉身對張儀一拱:“請丞相允準子蘭與這位兄弟切磋劍術,以助酒興!”

  “也好啊,月下把酒看劍,原是美事一樁!”張儀帶了三分醉態,哈哈大笑道:“行人兄弟,贏不了不打緊,二流劍士嘛,誰讓你口出狂言呢,啊!”

  昭雎卻微微一笑:“子蘭小心,不要傷了這位後生英雄。”

  嬴華離席站起,向子蘭抱拳一禮:“在下點到為止,將軍儘管施展便了。”此話一出,子蘭卻是微微變色,咬咬牙關壓住了火氣笑道:“好吧,小兄弟先出劍便了。”嬴華道:“我從來不先出劍,將軍請了。”子蘭又氣又笑,若非顧忌今日本意在結好張儀,真想一劍洞穿這個傲慢小子!想想也不計較,吳鉤一劃,空中閃爍出一道青色弧光,便向嬴華當胸刺來!

  嬴華使楚,特意帶來了那把祖傳的蚩尤天月劍。赴宴之前,她將天月劍的枯枝木鞘已經換成了黑牛皮鞘,握在手中卻似一支黑沉沉的異形精鐵。子蘭劍光一閃,嬴華的帶鞘天月劍便驟然迎上,黑色閃電般搭住了迎面疾進的吳鉤。驟然之間,一泓秋水般的吳鉤光芒盡斂,竟是粘在天月劍身不能擺脫!嬴華大臂一沉手腕翻轉,天月劍便絞住吳鉤在空中打起了圈子。兩劍糾纏,若脫不出劍身,自然是任何招術都使不出。唯一能夠比拼的便是實戰力量:一是甩開對方劍器絞纏之力而另行進擊;二是比對方的絞力更大更猛,迫使對方劍器脫手。

  這是戰場上經常遇到的實戰情形,任何虛招都是毫無用處的。可惜子蘭劍術雖然妙曼,卻沒有在戰場上生死搏殺的經歷,也沒有與真正高超的劍士刺客做殊死拼殺的經歷,此刻被天月劍絞住,竟是無論如何脫不出手。眼看黑沉沉的天月劍越絞越快,子蘭竟只有靠著柔韌的身段跟著連續翻轉,否則便只有撒手離劍!那樣一來,以任何較量規矩都是必須認輸的。就在子蘭咬牙堅持連環翻身尋覓機會的時候,突然間天月劍猛轉方向,便聽“當啷!”一聲金鐵大響,手中一輕,彎如新月的吳鉤竟攔腰折斷,天月劍閃電般定在了他的咽喉部位,一股森森冰冷立即便彌漫了他的全身!

  “■——!才一合呀?”緋雲高興的拍著手笑了起來。

  嬴華收劍,氣定神閑的拱手笑道:“承讓了,將軍若打幾年仗,可能有成呢。”

  子蘭翻身躍起,胸脯大起大落臉色青紅不定,卻終究生生忍住向張儀拱手道:“秦國劍士劍術高強,在下佩服!”張儀似乎醉了,紅著臉哈哈笑道:“高強麼?連個鐵鷹劍士都不是,只有跟我做文吏,啊!”昭雎一直含笑靜觀,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實在震驚,待那黑沉沉的異形劍電光石火間壓在了子蘭咽喉,笑容在這張蒼老的臉上頓時僵住了。聽見張儀舒暢的大笑,他竟毫無說辭的跟著只是呵呵地笑。

  “啪!”的一聲,昭統拍案站起:“丞相,聞得秦國蒼狐劍士長於短兵,可否讓在下與這位少庶子切磋一番?”

  “那就切磋吧。令尹啊,我等就把酒再觀賞了,乾!”張儀大笑著飲幹一爵,昭雎連忙笑著陪飲了一爵,一雙老眼卻盯住了少年一般俊秀的少庶子。

  “少庶子,丞相允準了,我倆就來助助酒興吧。”昭統手往甲帶上一趁,一把銅背短弓便赫然在掌:“昭統身為王宮侍衛,練的就是短兵。少庶子若能與我對射兩陣,定是一場好博戲!”緋雲已經離席起身,手中卻空無一物,纖細的身材愈發顯出一個大袖飄灑的美少年。她粲然笑道:“■,小可只是一個小侍從,自然任憑將軍立規了,只不知兩陣如何對法?”昭統道:“第一陣,互射三箭;第二陣,相互齊射;若還未分勝負,你我再比第三陣短劍。”緋雲笑道:“■,那將軍就開弓吧。”昭統道:“你弓箭上手,我自然開弓。”緋雲笑道:“短兵短兵,越短小越好■。就在身上,將軍開弓吧。”

  “好!第一箭!”昭統單手一揚,只見月色下金光一閃,一陣細銳的嘯聲便破空而來,月色下卻是不見蹤影!昭統存心必勝,一瞬之間便是三箭連發而出,一箭當頭,一箭當胸,一箭卻在足下。緋雲天生的眼力奇佳,否則便練不得短兵。嘯聲一起,她便看準了三箭方位,心中暗罵:“■,小子好狠毒!”卻不閃不避,右手大袖只是一擺一兜,那細銳的嘯聲便泥牛入海一般沒了聲息,她卻依舊垂著大袖,站在月下滿臉笑容。昭統大是驚訝:“我的箭?你,你是巫師麼?”緋雲咯咯笑道:“■,你才是巫師呢,還你了。”左手一揚,三支箭竟發著同樣的嘯聲神奇的鑽進了昭統甲帶上的小箭壺裡!

  這一下可當真是匪夷所思,在場的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張儀只聽母親說緋雲略通匕首袖箭,也從來沒有見她施展,今日得見竟是如此神奇,心中大是讚嘆,饒是當著昭雎父子,也不禁拊掌大笑。昭雎與子蘭卻竟是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昭統卻是惱羞成怒:“此等臂腕小技,有何炫耀?真射一箭我看!”

  “■,我又沒說這是大技。”緋雲笑道:“只此一箭,射不中我便輸,如何?”“好!可是你自己說的!”昭統臉色發黑,凝神聚力要接住這支短箭,教訓這個狂妄的少年,他相信自己的目力與敏捷,接一支箭當是萬無一失。

  “我要射掉你的頭盔■,看好了。”緋雲咯咯笑著卻是絲毫未動,也沒有任何聲息。昭統高聲道:“來吧……”話音未落,頭盔便“咚噗!”一聲砸在了地氈上!“噫——?!”昭雎與子蘭、昭統竟一齊長長的叫了一聲,驚訝疑惑恐懼讚嘆無所不包。昭統木呆呆的站在帳中,盯著地上的頭盔只是出神。“■,微末小技,得罪將軍了。”緋雲笑著向昭雎一拱:“令尹與我家丞相聚酒,小可便獻個滅燭小技,博令尹一笑如何?”昭雎恍然醒悟,連忙點頭笑著:“好好好!少庶子再顯神技,老朽可是等著見識了。”

  緋雲便命方才的八個舞女進來,人手一支點亮的蠟燭舉在頭頂,在大帳中央站成了一個弧形。緋雲退到帳口大約三十步左右方才站定。尋常短箭是不敢射如此距離的,縱是戰場強弓,百步之外也就沒有了準頭,如今一個少年,卻要在三十步之外射滅豆大的蠟燭火苗,簡直令人無法想象!戰國刀兵連綿,誰對武道都有些須常識,況乎在血雨腥風中滾出來的昭雎家族?一時間,大帳竟是靜得喘息之聲可聞,幾個舉燭舞女更是裙裾索索提心吊膽。此時只見緋雲身形站定,驟然間長身躍起,空中大袖一展,便聽“噗噗噗”一陣連梭輕響,八支蠟燭幾乎是一齊熄滅!緋雲拱手笑道:“■,獻醜了。”便坐到了案前沒事兒般自顧吃了起來。“令尹啊,以為如何?”張儀醉眼朦朧的看著昭雎。

  昭雎早已經是出了一身冷汗——張儀身邊有如此鬼魅般人物,要取人首級當真如探囊取物!縱然張儀不在郢都,他那個秦國商社安知沒有此等人物?自己身邊雖然也是多有劍士,可誰又能敵得如此長劍短兵?心念及此,昭雎不禁惶恐笑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老朽大開眼界了,丞相有此等英傑,老朽敬服也。”

  “飲酒作樂爾爾,何足道哉!”張儀一通大笑,拱手道:“叨擾令尹,告辭了。”“丞相稍待。”昭雎啪啪兩掌,便有一個老僕捧來一隻一尺見方的銅匣。昭雎湊近張儀低聲說了一陣,張儀只是矜持的微笑點頭,便吩咐緋雲接過了那隻銅匣。一切完畢,大帳外駛來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昭雎將張儀殷殷扶上車,子蘭親自駕車將張儀送回了驛館。此時已是四更將近,緋雲吩咐廚下做來一大盆又酸又辣的醒酒魚羊湯,喝得三人滿頭冒汗,卻都是異常的興奮。緋雲笑道:“老賊好神秘■,大張旗鼓的請客,卻偷偷摸摸的用篷車後門送人。”張儀笑道:“神秘兮兮嘛,就是這老賊服軟了。今夜兩位小弟大有功勞,來,幹一碗慶功!”便徑自將大碗與兩人面前的空碗“當”地一碰,又咕咚咚喝了一碗。緋雲笑道:“■,酒徒一個,任甚都做酒了!”嬴華第一次看見張儀酒後模樣,覺得這時的張儀爽直憨厚詼諧,與平日的張儀判若兩人,竟是特別的可親,不禁咯咯笑道:“喝了七種酒還能說話,人家可是酒聖呢。”說著便拿下張儀手中的空碗:“別舉著了,沒酒了呢。說說,今晚誰功勞最大?”張儀呵呵笑著:“大小弟,一劍立威!小小弟嘛,令老賊毛骨悚然!功勞都大大也!”嬴華笑著拍案:“酒糊塗!小小弟功勞大,那才真叫神乎其技也!”張儀也拍著長案一副恍然醒悟的樣子:“大小弟大是,小小弟當真一個小巫婆!我都不曉得她有這兩手呢。”緋雲笑得捂著肚皮道:“■!才不是小巫婆呢!”緩過勁兒來道:“其實不神■,我的袖箭不是甩手,也不是尋常小弓單箭,我是公輸般的‘急雨神弩’,一機再袖,可同時發射八支箭,也可單支連發。張兄、華哥你們看。”說著右手向上一伸,大袖滑落,手臂上赫然現出一個用皮條固定的物事!緋雲解開皮條,將物事擺在了案上:“看看,這便是‘急雨神弩’了。”這急雨神弩外觀極是尋常,不足一尺長的一片厚銅板而已。然則仔細端詳,卻是一套巧奪天工的連鎖機關!八個箭孔大約竹簽一般粗細,在銅板上排成了錯落無序的奇怪形狀;銅板橫頭伸出了一個帶孔的榫頭,孔中穿了一根精緻的皮條;以不同方式扯動皮條,小箭就會以不同方式發射!嬴華是兵器行家,一番端詳後不禁驚嘆:“用之簡單,威力驚人,當真匪夷所思!”張儀笑道:“那層出不窮的機關,都包在肚子裡了。”嬴華笑道:“小弟定有奇遇,此等神兵可是絕世珍品呢。”

  緋雲道:“■,這可是張家的祖傳之物呢。”

  嬴華大是驚訝。張儀卻哈哈大笑:“海外奇談也!張家祖傳?我如何不知?”緋雲幽幽一嘆:“那是主母不讓告你■。主母說:張家祖上有一代做過洛陽工匠,後來便跟著神工公輸般做了徒弟。這‘急雨神弩’是公輸般匠心畫圖,卻是張祖一手製作的。只做了六件,公輸般破例讓張祖留了一件,說張家有遠運,有朝一日會有大用的。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主母才將這急雨神弩的故事說給了我,還說此物用於張兄不妥,便教我精心練習,跟隨張兄。”“哪?你跟誰學的射技?母親?”一說到母親,張儀便情不自禁。

  緋雲搖搖頭:“張老爹教我的,他老人家是高手。主母說,要不是張老爹,張家早被流盜洗劫了。”說著說著緋雲便有些哽咽了。張儀嘆息一聲,良久沉默。嬴華道:“大哥不須憂傷,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也當含笑九泉呢。”緋雲也抹去眼淚笑道:“■,都是姐姐擺功擺出來的呢。”嬴華咯咯笑道:“哎呀呀,如何又變成姐姐了?是大哥!”緋雲笑道:“■,大哥只有一個,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說著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張儀忍俊不住,也哈哈笑了。

  次日午後,一輛青銅軺車在一隊甲士護衛下開到驛館,張儀被隆重的迎接進了郢都王宮。楚懷王大是煩惱。先是鄭袖花樣百出的宮闈“規勸”,後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軟硬兼施的利害陳說,楚懷王本來已經打算聽從他們的主意了;偏在這時,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新銳卻又聞訊而動,非但闖進王宮慷慨陳辭質詢他“將先王遺志置於何地”,還當場斷指寫下了鮮血淋漓的長卷血絹,發誓要與虎狼秦國周旋到底!

  這一下楚懷王當真為難了,他不怕別的,就怕這頂“背叛先王遺志”的鐵頭帽子。老昭雎如此死硬,當初也沒敢斷然主張背棄楚威王的既定國策,而只是脅迫他罷黜屈原縮權黃歇,合縱與變法卻隻字未提,還不是不想背“忤逆先王”的惡名?羋槐別的不清楚,父王在楚國朝野與天下諸侯中的巨大威望,卻是最清楚不過的。父王死了,但父王的威望卻是他的立身之本,一旦被朝野指為“背叛先王”,那還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顧的惡君,說不定隨時都有倒戈之危!

  細細一想,羋槐覺得大是怪異:張儀一來,一切大變!行事向來講究“分寸”的老昭雎與從來不過問國事的鄭袖,竟全都急吼吼的要與秦國修好。屈原黃歇一班新銳,在遭到貶黜時也沒有如此激烈的言辭舉動,如今竟是指天發誓的對他這個新王施壓。本心而論,對於是否一定要和秦國修好?還是一定要和秦國為敵?羋槐當真不在乎,也認為大可不必如此認真。邦交大道嘛,從來都是利害計較,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如今兩派卻各自咬住一方,水火不能相容,他卻是彷徨無計了。兩邊都有脅迫他的利器,兩邊都不能開罪,兩邊也都不能聽從,羋槐第一次感到了當國王的苦惱。煩亂之下,他坐著王船獨自在雲夢澤漂了一天一夜,竟是生生憋出了一個主意,也第一次感到了做國王的快樂。張儀來了,被領過了曲曲折折的迴廊小徑,最後進了一座極為隱秘的小殿。這是羋槐親自指定的密談地點,他要依靠自己的見識,在大國邦交中顯示國王的聖明。

  “丞相入楚,羋槐多有簡慢,望勿介懷。”

  “先王方逝,主少國疑,張儀豈能不知?”

  “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必是重大事體,羋槐願聞先生高見。”

  “秦楚修好,別無他圖。”張儀卻是要言不煩。

  “改弦更張,楚國有何好處?”羋槐也是直觸要害。

  “秦楚接壤千里有餘,一朝為敵,秦國傷害而已,楚國卻是岌岌可危也。”“丞相是說,楚不敵秦?”

  “楚若敵秦,何須六國合縱?”

  楚懷王一怔,卻又立即笑了:“合縱深意,在於滅秦,而不是抗秦。”

  張儀驟然大笑:“掩耳盜鈴者,不想卻是楚王也!秦國現有十萬鐵騎,一年之內將增至二十萬。楚國卻只有支離破碎的二十萬老軍,楚國抗秦,無異於以卵擊石。至於六國滅秦,更是癡人說夢!難道楚王忘記了三十年前的六國滅秦大會盟麼?那時侯,秦國尚是窮困羸弱,六國尚不能滅,況乎今日?”

  楚懷王頓時語澀。雖然他覺得張儀有些盛氣凌人,但對張儀所說的事實卻無法辯駁,誰教秦國確實比楚國強大了許多呢?羋槐也想強硬對話,但他也知道,實力較量,弱勢一方是沒有資格強硬的。沉默有頃,楚懷王換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丞相曾助楚國滅越,對楚國朝局當不陌生。秦楚修好,贊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本王何以自處?尚請先生教我。”張儀揶揄笑道:“楚王若能將王權讓於張儀,張儀自有辦法。”

  “丞相取笑了。”羋槐見張儀軟硬不吃,竟是沒了應對之法,只好直截了當:“秦國若能返還房陵,本王便有立足之地。”“倘若返還,楚國如何?”張儀緊盯一句。

  “退出合縱,秦楚結盟。”

  “好!”張儀欣然拍案:“請楚王宣來史官,當場立下盟約便是。”

  楚懷王沒想到如此順當的討回了房陵之地,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房陵六百里河谷盆地,又是幾百年糧倉,對楚國的重要性怎麼說也不過分,但能不動刀兵而收復房陵,縱退出合縱,屈原黃歇一班新銳也奈何他不得。羋槐笑道:“兩國立約,須得雙方君主押約上印了。”言下之意,竟是要釘實張儀的權力。

  “張儀乃秦國開府丞相、秦王特使,楚王若有疑慮,自當作罷。”

  羋槐略微思忖便高聲下令:“宣太卜進宮。”

  楚國的官制相對簡約,太卜兼有記載國史、執掌宗廟、占卜祭祀等多種職責,實際便是文事總執掌。楚國具有濃郁的山地神秘傳統,便將占卜職能列於首位,稱為太卜。中原各國則將記載國史列為首位,一般稱為太史令,府下分設宗廟、占卜、祭祀等屬官。這時楚國的太卜是鄭詹尹,此人與鄭袖一樣,乃楚國鄭氏家族的支脈,為人深沉寡言,與朝中各方都甚為相得,與屈原還是忘年詩友。聞得楚王宣召,鄭詹尹立即登車匆匆進宮。及至聽到楚懷王立即擬就盟約的命令,他竟是怔怔的愣在那裡說不上話來。在他六十多年的記憶裡,如此沒有任何儀典的邦交立約是從來沒有過的,尤其是一國之王與一國丞相立約,更是匪夷所思!他想說出自己的想法,卻又囁嚅著開不得口——太卜在實際國務中是無足輕重的,說了又能如何?愣怔片刻,只得拱手領命,坐到內侍已經準備好的長案前,雙手提筆,在兩張大羊皮紙上同時寫下了兩份盟約。

  “太卜高年清華,竟有雙筆才能,張儀佩服了!”張儀竟是絲毫沒有在意盟約,只對鄭詹尹一手雙筆絕技讚不絕口。

  “如何?我大楚國也有上上之才了!”楚懷王羋槐也是不說盟約,只注意張儀說話。

  老內侍將盟約遞到王案前,楚懷王瞄了一眼便寫上了“楚王羋槐”四個大字,隨即命令:“用印。”一方鮮紅的大印便清晰結實地蓋在了羊皮紙上!老內侍又將兩份盟約捧到張儀案前,張儀笑道:“丞相印卻在鹹陽,張儀只能押上名號了。”楚懷王笑道:“無妨。本王派特使隨丞相去鹹陽,用印之後隨即交割房陵,如何?”張儀笑道:“土地乃無可移動之死物,邦交卻是無常活物。何者先行兌現?楚王自可權衡。”楚懷王恍然拍案:“好!三日之內,楚國派出特使,知會蘇秦,退出合縱!”

  張儀大笑:“三日後,張儀便與兩位特使離開郢都!”

  楚懷王送走張儀,立即回到後宮對鄭袖說了今日盟約。鄭袖拍著羋槐的臉頰連連誇讚他“長大了!有謀劃!”還破例的讓羋槐當了一回威風凜凜的大男人,羋槐樂得直叫,竟是又一次體味到了王者的快樂與力量。

  不想屈原黃歇當晚便匆匆入宮,憤憤勸諫楚懷王勿受秦國誘騙,當立即撤除盟約,立即派出合縱聯軍!羋槐氣得臉色發青,忿忿然辯駁:“合縱聯軍就一定能收回房陵?你屈原擔保?還是黃歇擔保?兵不血刃而收復房陵,本王錯在何處?六國合縱好,可曾給了楚國一寸土地?本王為何一定要守株待兔?!”

  “噢呀我王,”春申君黃歇換了個話題:“張儀狡詐無常,若騙了我王,楚國豈不貽笑天下?那時楚國何以在天下立足?”

  “大謬!”楚懷王聲色俱厲:“秦國失信?張儀行騙?果真如此,本王自當統帥三軍,為楚國雪恥復仇!”

  屈原深深一躬:“言盡於此,夫復何言?臣等願我王記住今日才是。”說完竟大袖一擺揚長而去,春申君也跟著匆匆去了。羋槐兀自喘著粗氣自說自話的罵了一通,剛剛罵得累了,老令尹昭雎又到了。昭雎盛讚楚懷王:“明君獨斷,力排眾議,輓狂瀾於既倒,救楚國於危亡,英雄氣度,勝過先王多矣!”羋槐頓時心花怒放,覺得老令尹當真忠心耿耿老成謀國,立時便賞了昭雎黃金百鎰!

  當晚,屈原在春申君府邸徹夜商議。天色泛白時分,一騎快馬便飛出郢都北門,直上官道奔赴燕國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26 PM

第九章 縱橫初局

一、燕山幽谷 維風及雨

  蘇秦回燕,燕國當真是驚動了!

  薊城竟是萬人空巷,紅色人群從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宮門前,鼎沸歡騰之壯觀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色。老人們說,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給燕國帶來了大運!

  燕國君臣郊迎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銅軺車排成了轔轔長龍,燕易王恭敬的將蘇秦扶上王車,又親自為蘇秦駕車,引得萬千國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躍歡呼,萬歲之聲淹沒了山原城池。誰都覺得,這個給燕國帶來巨大榮耀的功臣,無論給予多麼高的禮遇都是該當的。百餘年來,燕國是戰國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諸侯,也是唯一沒有擴展而始終在龜縮收斂的戰國,沒有在值得記憶的大事中風光過那怕一次,燕國人也從來沒有揚眉吐氣的時候。如今,燕國成了六國合縱的發軔之國,赫赫六國丞相竟回到燕國就職!一夜之間,燕國竟成了天下矚目的首義大國,朝野臣民誰不感慨萬端唏噓歡慶?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誰也沒有仔細去品味這件事對燕國的真實意義,更沒有人去想,是否值得為一次邦交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歡?只是聽任那壓抑太久的萎縮之心盡情伸展,盡情發洩。

  王車上的蘇秦,卻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對綿延不絕的歡呼與形形色色的頂禮膜拜,蘇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個人,在潦倒坎坷的時候沒有誰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卻有如此難以想象的榮耀富貴與崇拜頌揚如大海波濤般要來淹沒他!洛陽歸鄉,國人也對他歡呼贊頌,但蘇秦卻沒有茫然眩暈,反倒是一種真誠的陶醉與喜悅,畢竟,衣錦榮歸是人生難得的一種驕傲,縱然這種驕傲不無淺薄處,但它卻是一種真實的愉悅享受。

  今日不然,燕國朝野的狂熱,使他猶如芒刺在背般渾身不自在。他實實在在地覺得:六國合縱是自己的血汗功勞,縱然身佩六國相印也當之無愧。但是,他也實實在在的以為:六國合縱不能從根本上輓救任何國家,更不會給庶民百姓帶來富裕康寧,將六國合縱看成救世神方,將蘇秦看成上天救星,實在是一種虛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國合縱出現危機,光環與泡沫驟然消失,人們又當如何呢?如果說,國人百姓的歡呼頌揚,蘇秦還能釋然一笑,那麼國君大臣給他的曠世禮遇,則的確使他隱隱不安。他本能的覺得,六國君臣之中,極少有人把握六國合縱的真實用心與本來圖謀,他甚至有了一絲隱隱的恐懼:六國合縱一旦立於天地之間,這個龐然大物的命運,就已經不是他能操縱的了。

  燕易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的接風宴會,國中大臣與王室貴胄三百多人濟濟一堂,鍾鳴樂動,高歌曼舞,觥籌交錯,人人歡欣!席間燕易王拍案下詔:拜任蘇秦為燕國開府丞相,賜封易水封地二百里,在薊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邸!既是武信君,又是開府丞相,這便是老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對臣子的封賞極致,同樣也是布衣入仕所能達到的最高峰!燕易王話音落點,大殿中便一片高呼:“武信君萬歲——!”“丞相萬歲——!”蘇秦依照禮儀一躬到底謝了王恩,卻沒有燕國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激動。但燕國君臣這一絲失望也只是一閃而逝,便迅速被宴會的大喜大慶淹沒了。

  三更時分,大宴方才結束,看著峨冠博帶的大臣們與燦爛錦繡的貴胄們川流不息的走出大殿,蘇秦心中竟是空盪蕩的。從始到終,他都沒有看見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國後,只要在薊城,燕王斷無不請她赴宴之理。難道她不在薊城了?她能隱到哪裡去呢?

  “武信君啊,”燕易王從中央王座走了過來:“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幾名大臣再與武信君小宴敘談,聽武信君說說六國大勢如何?”燕易王三十餘歲,一副絡腮長須,粗壯敦實,酒後正是滿面紅光興致勃勃的樣子。

  “臣亦正有此意。”蘇秦拱手道:“然則,人少為好,臣欲向我王陳明秘策。”

  燕易王略有沉吟,終於笑道:“好,那就留宮他、子之兩個吧。”

  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東側的書房外廳設了小宴。說是小宴,實則是每人一鼎燕國的酸辣羊肚湯醒酒,之後就是飲茶。燕易王安排這個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於讓大臣們聽蘇秦講述六國合縱的經過與各國詳情,以及如何使燕國聲威大振的宏圖長策,以振奮朝野。可蘇秦卻提出“人少為好,陳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掃興,但蘇秦目下是六國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聽從了,只留下了兩個武臣相陪:一個是邊丞宮他,一個是遼東將軍子之。宮他原是周室大夫,護送燕姬嫁於燕文公後,便留在了燕國,此人正在盛年又頗通兵法,燕文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全國邊境要塞的邊丞,雖然並不顯耀,但卻是實權臣子。子之卻是燕國東北方的抗胡邊將,正好來薊城辦理兵器,燕易王便讓他聽聽天下大勢。其所以留下這兩個人,是燕易王估料蘇秦的秘策必是組成六國聯軍攻秦,而這兩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將領。

  “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湯飲罷,燕易王拭去額頭汗珠,笑吟吟看著蘇秦。

  蘇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訴臣,孟夫子給他說了一個故事,我王可否願聽?”

  “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人家不來燕國啊。”

  “孟夫子說:有個宋國農夫種下一片麥子,天天到地頭看,兩個月了,麥子卻老是只有兩三寸高。他心中著急,便將麥苗一根根拔高了幾寸,滿眼望去,一片麥苗齊刷刷高了許多,竟是蓬勃碧綠!農夫匆匆回家,高興的對老妻與兒子說:‘今日辛勞,揠苗助長!明日再揠,過幾天就能收穫了!’老妻兒子大是驚訝,連忙趕到地頭,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麥苗竟全部枯萎了。”蘇秦打住,依舊微笑的看著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個故事?”燕易王沉吟道:“世間有如此蠢人麼?”

  “真正揠苗助長者,可能沒有。然做事相類而急於求成者,卻是數不勝數。”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說,六國合縱不能急於求成?”

  “非純然如此。”蘇秦道:“孟夫子這個故事的真意,告誡人做事須得求本,而不是虛漲外勢。根本堅實,聲勢自來。根本虛弱,縱有外勢而依舊枯萎。我王以為然否?”

  “也是。武信君似還有弦外之音?”如此一個故事,燕易王確實有些茫然。

  蘇秦肅然道:“臣之本意:六國君臣大多未能體察六國合縱之本意。”

  “合縱本意?難道不是六國抗秦麼?”

  “抵禦強秦,只是六國合縱之直接目標,當務之急罷了。”蘇秦雖然目力不佳,此時眼中卻是爍爍生光:“六國合縱之根本,在於爭取數年甚或十餘年穩定,使各國能夠搶出一段時間變法圖強,與秦國做根本國力的競爭!但識得這一要旨,便將合縱視為手段方略,而將變法圖強視為真正目的。惜乎六國之中,只有楚國體察了這一要害,否則楚威王也不會如此果決的力行合縱。魏趙韓齊四國,都對利用合縱機遇而變法圖強,沒有絲毫體察。臣今歸燕,似覺燕國朝野亦無變法圖強之籌謀,舉國上下,皆視合縱為擋風之墻、禦敵之盾。而後盾之下,究竟該當如何作為?卻是沒有思謀。如此情景,臣不能不憂心忡忡。”

  在發動合縱的游說中,蘇秦的說辭從來只涉及各國所面臨的威脅、各國間的恩怨糾葛以及與六國共同大敵——秦國的仇恨,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君主說出六國合縱的深遠本意。不是不可說,而是沒有必要說。六國君臣中淺薄平庸顢頇者多,深遠意圖往往會被看做不著邊際的書生空言,寧如不說?除了楚國殿堂那場特殊的論戰,蘇秦只用對面君王能夠聽得懂的語言說話,甚至對於四大公子,他也沒有剖陳過自己的本意。今日有感於燕國最初的知遇之恩,卻是真誠坦率的說了出來,一席話竟顯得分外的沉重。

  燕易王卻被蘇秦說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覺得好笑,不就變法強國麼?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來不知多少人說過了,但凡名士都將這個詞兒掛在嘴邊,至於如此鄭重其事?誰不想強大,可那容易麼?燕國連場象樣的勝仗都沒打過,秦國欺負,趙國欺負,齊國欺負,連中山國也欺負,威脅日日不斷,能守到今日已經是罕見了,大勢不穩,誰敢變法?雖做如此想,他卻不能對蘇秦如此說,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說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淺。燕國一旦康寧,便立即著手變法如何?當務之急嘛,還是派軍入盟,打敗秦國。兩位將軍以為呢?”

  宮他挺身拱手:“臣以為大是,外敵不去,何論內事?”

  “要抗秦,也要變法。”遼東將軍子之卻只是硬邦邦一句話。

  蘇秦沉默片刻,突然帶有幾分酒意的大笑起來:“我王已經想到此事,原是臣畫蛇添足也。”稍傾似乎醒過了神,笑道:“合縱成軍,燕國何人為將?派軍幾何?”

  “宮他為將,出兵五萬。”燕易王倒是爽快脆捷。

  子之卻突然高聲道:“子之請命為將,血戰秦國,為大燕雪恥!”

  燕易王似有猶豫,笑道:“此事回頭商議便了。”

  “好!將軍請戰,燕國有望!”蘇秦哈哈大笑一陣:“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竟爛泥般軟倒在地氈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當真淺了!來人,王車送武信君回府!”

  一輛華貴的駟馬青銅篷車轔轔駛出了王宮。三月的燕山風浩蕩吹來,車簾啪啪直響,躺在車中的蘇秦霍然坐起,打開車簾,撲面便是一陣料峭寒意!蘇秦頓覺清爽,猛然長身站上車轅,竟似站在軺車傘蓋下一般,斗篷與大袖齊舞,長髮與高冠糾結,空曠寂靜的長街響徹著他的曼曼吟誦:“鍾鼓鏘鏘——河水湯湯——憂心且傷——懷允不忘——!”

  離開燕國南下的時候,蘇秦已經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沒府邸。雖然在窮困的燕國已經是很顯赫了,但就實而言,也就是一座四進六開間的大宅院而已。這座府邸蘇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連庭院中的房屋都沒有時間看完。燕易王接到蘇秦北上歸燕的消息,便加緊對這座府邸進行了一番修繕,又從王宮與官署挑選出了二十多名侍女與官僕,在一名王宮老內侍的督導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變得亮堂堂一片生氣。王車到達府門,便有家老總管領著四名侍女前來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軟榻將蘇秦抬了進去。

  王車一走,蘇秦立即恢復了常態,飲了幾盞淡茶,便在庭院轉悠了兩遭,驚訝的發現這座不大的庭院已經變得與他離開時有了霄壤之別,除了不夠宏闊,便完全是一個貴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為何還要另外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難道這裡不能開府理事麼?對於窮弱的燕國,一座華貴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難道沒有想過麼?儘管燕易王今日對他的主張表示了淡漠與嘲笑,蘇秦也不願意在初回燕國便與燕王發生摩擦,但蘇秦還是不忍看到燕國在如此衰弱之際做如此的大肆鋪排,思忖良久,他回到書房,提筆向燕易王上書:

  諫君相府邸書

  王欲為蘇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為不安。墨子云:國有七患,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民力盡於無用,財寶虛於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進六開,僕從數十,修葺一新,開府可也,理事足也,無當新起宏闊府邸。先祖立國之初,燕山荒莽,林草連海。先燕人奮發惕厲刀耕火種而成家園,遂立於北國諸侯之首。當此內憂外患之際,邊卒饑寒,戰車鏽蝕,工匠窮困,農人饑謹,我王當輒思先祖國人之大德,固本用財,聚集國力,激勵民心,以為變法圖強之奠基。《周書》云: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虛耗國家財貨,鋪排君臣行止,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國家憂患多矣!

  “當!”的一聲,蘇秦擲筆,青銅筆桿撞得玉石硯台脆響。

  帷幕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蘇秦霍然起身,沉聲喝問:“誰在帳後?”

  紗帳一陣婆娑,暗影中走出一個斗笠垂紗裙裾曳地的人來,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無疑。蘇秦心中一動:“你?可是……”只見那人緩緩摘下吊著黑紗的斗笠,顯出了那永遠烙在蘇秦心頭的綠色長裙與披肩白紗!

  “燕姬……”蘇秦揉揉朦朧的眼睛:“果真是你麼?”

  “季子,沒有錯,是我。”燕姬燦爛的笑臉上閃著晶瑩的淚花。

  蘇秦端起書案上的風燈,喘息著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著那張不知多少次闖入夢鄉的面容:烏發依舊那麼秀美,肌膚依舊那麼皎潔,眼睛依舊那麼明亮,微笑依舊那麼神秘,哪?哪是……蘇秦顫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燕姬眼角細密的魚尾紋,驟然之間淚如泉湧,頹然跌倒,手中的風燈也“咚!”的砸在地氈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驚呼一聲,將蘇秦抱起,放在了日間小憩的小竹榻上。

  蘇秦卻睜開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說說!你是如何過來的?你藏在哪裡?”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輕聲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說好了。”

  “好。”蘇秦也笑了:“一見你,我竟弱不經風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勞了。”燕姬幽幽一嘆:“迢迢馳驅,時時應酬,日日應對,夜夜上書,有如此做事的麼?”

  “無妨,打熬久了,我撐持得住,先說你吧。”

  燕姬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蘇秦講述了宮闈巨變中她的經歷。

  燕文公驟然死去,燕姬大為起疑。文公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且有老疾纏身,但據太醫的診斷與燕姬自己的體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內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是,就在燕姬陪著太子去舉行春耕開犁大典回來時,老國君竟然已經死在了書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睜雙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國君的內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頭緒。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時分,太子竟然帶著三百名精銳甲士與幾名大臣趕到了後宮,絲毫沒有詢問老國君的死因,也絲毫沒有與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詔宣布了國公薨崩的消息,宣布了國喪,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驚訝莫名的是,平日裡對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過危機的太子,竟然在頃刻之間變得冷酷凌厲,對她竟視若無物一般。燕姬沉住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便離開了寢宮,立即著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隨時離開宮廷的準備。整個國喪的一個月裡,她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參與葬禮,更不過問國事朝局。突然之間,她這個國後變成了被遺忘的古董,似乎她從來沒有存在過。大喪之後,新君宣布稱王,在新御書 清點燕文公書房時,卻發現少了一方最重要的傳國玉印、一副燕國秘藏圖! 新王氣勢洶洶來找她時,連那座小庭院也包圍了。燕姬非但沒有驚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詔命,要重回洛陽王室。新王陰沉著臉說,只要她交出玉印與秘圖,就放她回洛陽。燕姬卻是一陣大笑:“我不回洛陽,就死在燕國又有何妨?”新王無奈,只好屏退甲士,一個人溫言軟語的勸她求她。燕姬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蹺,查明死因,究辦謀逆奸凶,再說此事不遲。”新王萬般無奈,只好連夜與心腹密謀,第二天便將宮中內侍總管與三家大臣滿門斬首,薊城國人竟是一片歡呼。

  新王來見燕姬,燕姬便將玉印交給了這個已經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圖,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遺詔,遺詔上赫然寫著:“秘藏圖交由國後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執掌。若有違背,宗廟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長嘆一聲:“國後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隱於秘藏之地,遠離宮廷糾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處,如何找到國後?”燕姬道:“先君有三隻信鷂,但放一隻,兩個時辰內我便可收到,屆時我自會指明地點。”新王思謀良久,只好答應燕姬離開薊城。

  燕國雖國用拮據,但歷代國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謹細傳統,將一定的剩餘財貨囤積隱藏,六百多年下來,這些秘密藏匿的財寶實在是不可小視!燕國敢於以窮國弱國擺老貴胄架勢,一大半原因是因了這些驚人的秘藏。離開這些秘藏,燕國便不能應對任何一場象樣的大仗。惟其如此,新君無論如何不敢開罪這位奉詔掌管秘藏圖的國後,倒是每隔一兩月便派出信鷂噓寒問暖一番。如此一來,燕姬倒是過起了真正的隱居生活。

  “他們要跟著信鷂蹤跡找你,豈非大大麻煩?” 蘇秦頓時便有些著急。 “季子傻呢。”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鴿,是信鷂。鷂子如蒼鷹,一展翅便直上雲中,難覓蹤跡,他卻如何跟蹤?這也是歷代燕君的老法子,從來沒有閃失的。”

  “如此便好。”蘇秦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荊燕上次回燕,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沒見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新君多權謀,將宮中封鎖得很是嚴密,對外卻無事一般。季子以為新燕王如何?”

  “權謀機變有餘,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氣象。”蘇秦頓時顯得憂心忡忡。

  “你還願意將燕國作為根基麼?”

  “燕國為合縱發端,天下皆知,還當是立本之國。”

  燕姬笑道:“夜深了,這些事擇日再細說吧。”

  蘇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裡?如何找你?”

  “三日之內,按圖來尋了。”燕姬微笑著從袖中抽出一方白絹摁到蘇秦手掌中:“保你有說話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別動。這裡的內侍官僕都是我的舊人,出入忒便當呢。”說完戴上斗笠,一閃身便轉入帷幕後消失了。

  蘇秦頓時覺得空盪蕩的,茫然悵然恍惚煩亂,片刻間一齊湧上心頭。睡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便索性到庭院中閑走。薊城刁鬥已經打響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橫亙北方天際的那道山峰剪影好象就壓在頭頂一般。山風還沒有鼓起,天地間萬籟無聲,蘇秦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感,胸中竟是憋悶極了。

  合縱發端便危機叢生:聯軍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齊威王、魏惠王,幾個對秦國懷有深刻警惕的老國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國,隨時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燕易王的態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國合縱的真實意圖,可能是永遠都難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難以實現了,他所面對的,將是層出不窮地奔波補漏,六國合縱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就只是一張需要不時修補的盾牌!

  一想到這裡,一種濃濃的沮喪便滲透到蘇秦心頭,在洛陽郊野冰天雪地中構思的遠大宏圖,在今日六國君臣們的狗苟蠅營中,就仿佛一場光怪陸離的夢!變法不好麼?強國不好麼?為何這些君主權臣們就是不願意做呢?真是一個天大的謎團!驟然,蘇秦覺得自己疲憊極了,蒼老極了,對世事無奈極了,真想躲進一個世外桃源,仔細地透徹地揣摩一番人世間的奧秘。可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裡?洛陽蘇莊麼?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蘇莊只是一片充滿了世俗渴求的故園舊土而已。兩個弟弟期望著二哥將他們帶入入仕的大道,讓他們一展才華;大嫂期盼著他的權力萬世永恆,使蘇氏家族永遠輝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織,可她能給蘇秦的,依然是一種窒息,一種深深陷入田園泥土而不許自拔的窒息!說到底,當你褪盡身上的權力光環時,那片故園舊土給你的便只是蔑視與嘲笑,而絕不會給你一種出世的超脫。夢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國的宮廷陰謀之中,該當自由的時候,她卻依舊戴著國後的桂冠,並沒有遠走隱世的打算,她似乎註定的在這個陰謀圈子中周旋下去,永遠的留在燕國土地上,果真如此,蘇秦的夢幻也將永遠的化為烏有……

  三十歲尚是處子之身的蘇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竟有些無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這裡?”一個侍女驚慌的喊著。

  蘇秦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竟躺臥在水池畔的一張石案上,衣衫潮濕冰涼,露水珠兒尚在晨霧中晶瑩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蘇秦:“大人,家老正在四處找你呢。”蘇秦慵懶地打了個長長的響亮的哈欠,揉揉眼睛問:“有事麼?”

  “說是荊燕將軍緊急求見。”侍女低聲回答。

  “荊燕?”蘇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便向書房而來。

  隨著蘇秦歸燕,荊燕在燕國也聲名大振。大宴之時,燕易王下詔封荊燕為中大夫。對於一個平民出身的武士來說,原先的千夫長已經是荊燕的最大出息了,封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無異於極身榮耀徹底改換門庭。可荊燕卻紅著臉對燕王說:“荊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廟堂之上,願終生為武信君屬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顯示用賢氣度,倒也著實勸說了幾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荊燕卻只是紅著臉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燕易王掃興而無奈,只好褒獎幾句作罷。蘇秦也頗為困惑,趁席間入廁,於無人處詢問原故,荊燕只是木訥道:“心智淺薄,當不得大命。”見荊燕不願多說而又絕無更改的樣子,蘇秦也沒有再多問。大宴未完,荊燕便南下大梁聯絡去了,如何忒快便回來了?

  荊燕正在書房外焦急的徘徊,見蘇秦衣衫不整長髮散亂滿臉青灰地匆匆走來,不禁迎上前去驚訝問道:“大哥如何這般模樣?”蘇秦擺擺手:“無妨,酒多了而已,出事兒了?”荊燕低聲急迫道:“斥候急報:張儀出使楚國!我怕你有新謀劃,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張我便立即出發。”蘇秦卻沉默著沒有說話,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廳稍待片時,此事容我仔細想想。家老,給將軍上茶。”說完便大步進了書房。

  一個時辰後,蘇秦走出書房,手中拿著四個銅管道:“荊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騎士,將這四份書簡分送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後你隨我南下,你來準備細務,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儘管辦事,我這便去了。”荊燕將銅管插入腰間皮袋,便大步出門去了。

  蘇秦覺得有些睏倦,便來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頓時清爽。這是他在郊野苦讀時形成的習慣,夏日在冰涼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滾兒,那冰涼的氣息直滲心脾,消解困頓最為有效。冷水浴完畢,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肉汁麵餅,便乘坐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直出薊城北門,到得郊野無人處,換上一匹青灰色陰山駿馬,便直向大山深處飛馳而去。

  三月的燕山,蒼黃夾著青綠,莽莽蒼蒼的橫亙在面前,數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來到一條清波滾滾的河邊,蘇秦一番打量,腳下一磕,駿馬便沿著河道直向那道最為低緩平庸的山谷馳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轉為東西向,蘇秦左手馬韁輕抖,便進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約走得三五里,山谷竟漸行漸窄,身上卻覺得越來越熱,燕山特有的那種飽滿浩蕩而略帶寒意的春風,不知不覺間竟變成了和煦溫暖的習習谷風。面前奇峰高聳如雲,地上柔柔綠草如茵,滿山林木蒼翠蔥郁,竟與山外直是兩重天地。

  蘇秦駐馬張望一番,覺得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斷難想到,當真是平中隱奇!突然,他聽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隆隆之聲,便走馬循著隆隆聲深入山谷,大約裡許,便見迎面一道大瀑布從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飛珠濺玉,水霧中竟斷斷續續的閃爍出不斷變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盡頭,兩邊奇峰對峙,中間谷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這片碧綠的深潭;潭邊谷地生滿了野花野草,層層疊疊交相糾結,卻是叫不上名兒。鳥鳴雖然湮沒在了隆隆瀑布聲中,但那些靈動出沒於花間草叢樹梢的五彩身影,卻實實在在的是生機盎然。

  “天泉谷?好個所在!”蘇秦大伸腰身做了一個長長的吐納,竟覺得身上酥軟了一般。靜了靜神,他從長衫襯袋裡拿出一隻黑黝黝的陶塤吹了起來。這是洛陽人烙在心頭的踏青民謠,在《詩》中便是《王風》中的《黍離》,是周人在東遷洛陽時西望鎬京廢墟,對部族衰落的迷茫與嘆息。這首歌兒,在中原戰國也許已經被人遺忘了,但洛陽王城的子民卻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隨著悠揚沉鬱的塤音,谷中突然飄出了悠長的歌聲: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歌聲蒼涼肅穆,卻正是《黍離》的老詞,那種滯澀的唱法,那種獨特的招魂般的呼喚,不是周人絕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裡——?”

  “右手看——”

  蘇秦轉身,朦朧看見了山花爛漫的山腰中隨風飄展的一點雪白。雖然目力不佳,他卻斷定那便是燕姬無疑,打馬一鞭,駿馬長嘶間竟箭一般向東邊山峰衝來!

  “季子!我來了——” 但聞山腰一陣清亮的笑聲,一個綠衣白紗的身影輕盈的從山上飄了下來,堪堪的落在了馬背之上。一陣豐滿柔軟的馨香與溫暖頓時從背後包圍了蘇秦,淹沒了蘇秦!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閃電般襲擊了他,使他差點兒跌下馬來。猛然,他一把將那豐滿柔軟的綠裙白紗攬了過來,緊緊的箍在懷中,一陣急促的喘息,兩個灼熱的軀體便在馬背上重疊了,融化了…… “真是一頭餓狼呢。”花草叢中,燕姬摩挲著蘇秦的臉頰。

  “中山狼!”一陣大笑,蘇秦又將燕姬拉進了懷中。她滿臉紅潮的喘息著,卻是緊緊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閃亮的結實身軀,任那令人如醉如癡的潮水裹挾著騰騰熱汗,恣意的向她衝擊,在她晶瑩豐滿的身體裡盡情翻湧,她變成了一葉輕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沒,又仿佛一片羽毛在風中飄蕩,悠上顛峰,飄下深谷,湮沒在無邊的深深的愉悅裡,她盡情的叫喊著呼喚著尋覓著,卻又更深更深的湮沒了自己……

  陽光徜徉到山頂的時候,燕姬醒了。她沒有驚動蘇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在他身旁,靜靜的端詳著守候著,一任那一抹晚霞從山頂褪去。終於,蘇秦睜開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親昵的笑著在他臉頰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蘇秦霍然坐起搖搖頭笑道:“從來沒有如此酣睡過呢,冷水衝衝,三日三夜也沒事兒。”燕姬咯咯笑道:“真是頭中山狼呢。看那邊,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點兒涼呢。”

  “越涼越好。”蘇秦走了過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涼的山溪嘩嘩流過自己。

  “夜來何處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邊大石上笑吟吟的喊著。

  “都是仙境!”蘇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樂的高聲喊著。

  燕姬笑著站了起來,打開她的隨身皮囊,支開了一頂白色小帳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時,一輪明月爬上山頂,峽谷的一線天空碧藍如洗,花草的淡香和著瀑布激揚的水霧,混成清新純馥的氣息彌漫在谷中,隱隱水聲傳來,倍顯出一種無邊的靜謐。蘇秦出了山溪,只覺得有一種從未體味過的輕鬆舒暢,竟情不自禁的對著天中明月高聲吟哦:“誰謂河廣?一葦航之。誰謂天高??予望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這首《河廣》還真是深遠了許多。”

  《河廣》原是宋國流浪者的思鄉歌謠。蘇秦心思潮湧,將“誰謂宋遠”一句,改成了“誰謂天高”,意境便大為深遠起來——誰說大河寬廣?一葦扁舟便可渡過。誰說上天高遠,踮起腳來便可相望!誰說大河不寬廣?刀砍再多的蘆葦也無法逾越。誰說上天不高遠?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蘇秦喟然一嘆:“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來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豈怕暮暮朝朝?”

  “說得好!”蘇秦大笑一陣,猛然聞見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氣飄來,驅前幾步,卻見篝火鐵架上烤著一隻紅得流油的山雞,旁邊擺著一壇已經啟封的蘭陵酒與兩隻陶碗,不禁大喜過望:“噫!如何便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齊備呢,回頭細說吧。來,先共飲一碗。”“且慢。”蘇秦端起陶碗笑道:“總該有個說辭吧。”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隨君繞,來生亦相將!”

  兩碗相撞,兩人竟都一飲而盡。燕姬的笑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顧不上擦拭,便拿下鐵架上紅亮的山雞用短劍剖開,遞給蘇秦一隻碩大的雞腿。蘇秦一手接過,另一手卻輕輕抹去了她臉頰的淚痕。“季子……”燕姬一陣顫抖,連忙背過了臉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湧的淚水,回過頭來卻又是燦爛的笑容。蘇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塊一塊的將山雞遞到他手上,自己卻始終只是默默的凝望著。

  “完了?呀!你如何一點兒沒吃?”蘇秦驚訝的攤著兩隻油手叫了起來。

  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來,洗洗手擦擦臉。”說著便從身後扯過一個皮囊解開,倒水讓蘇秦洗手擦臉。收拾完畢,兩人默默相望,一時竟是無話。良久,燕姬低聲道:“幾多時日?”

  “還有十二個時辰……”

  “還來得及。看看我的住處了。”

  “燕姬,你要在燕國永遠住下去?”

  燕姬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天地雖大,何處可容我身?我的夢想,一半已經破滅了。剩下的這一半,將永遠留在我的心裡……燕姬不能嫁給你,不能名正言順的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順的做我的夫。可上蒼偏偏讓我們相遇,讓我們相知,讓我們相愛。你說,我們又能如何?縱然無視禮法王權,可你還有剛剛開始的功業,那是你終生的宏圖,我們沒有毀滅它的權力……”

  心中一陣大痛,可蘇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幾乎要噴發出來的吶喊,不能!他不能給燕姬留下太過猛烈的傷痛。沉默良久,蘇秦鐵青的臉色漸漸和緩過來,撥弄著篝火低聲道:“我只是擔心你的處境?”

  “季子,我是萬無一失的,對付宮廷權謀,自保還是有餘的。”燕姬目不轉睛的看著蘇秦:“倒是你,太執著,看重建功立業,忽視權謀斡旋,我當真擔心你呢。”

  蘇秦:“我有預感:六國合縱的真正目標,已經不可能達到了。目下我只有一個願望:促成六國聯軍,與秦國大打一仗,使秦數年內不敢東出函谷關!以鐵一般的事實說話:合縱抗秦,能夠為中原六國爭取時間,白白揮霍浴血的時間,那是六國自取滅亡!真的,我不想將遺恨留給自己……”一陣粗重的喘息過後,蘇秦慨然笑道:“這個願望一成,我便與你隱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國自顧不暇,那時誰來管一個逃匿了的蘇秦?誰來管一個早已消失的國後?”

  “季子!”燕姬猛然撲到蘇秦懷裡,緊緊的抱住了他,竟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漸漸的熄滅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27 PM

第九章 縱橫初局

二、怪誕說辭竟穩住了楚國

  春申君比誰都焦急,天天以狩獵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蘇秦的消息。

  眼看張儀在揮灑談笑間顛倒了楚國格局,新銳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靈動者已經開始悄悄向昭雎一邊靠攏了。連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熱門人物,昔日的新銳們竟紛紛湊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個穿針引線的門路。若秦國一旦將房陵之地交還於楚國,楚國正式退出六國合縱,楚國變法豈不眼睜睜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了。對張儀這個人,他實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應對辦法。張儀入楚,春申君與屈原事先都知道,可並沒有在意,其中原由在於:昭雎是張儀的大仇人,張儀一定會藉著秦國強大的威懾力,逼迫楚王殺掉昭雎,昭雎則一定會全力周旋反擊,無論結果如何,昭雎的勢力都會削弱,楚王都會重新倚重新銳人士。他們認定:入楚對張儀是個泥潭,對他們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與屈原,那時都不約而同的說出了“做壁上觀”四個字。

  誰能料到,張儀靜悄悄的住在驛館,竟能與昭雎化敵為友?竟能滲透宮闈與鄭袖結盟?竟能使楚懷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遺命於不顧而與虎謀皮?等到春申君與屈原挺身而出,血諫抗爭的時候,惜乎大錯鑄定,為時已晚了。對如此一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詭秘莫測之士,屈原也是束手無策,只是反覆念叨:“一定要等蘇秦,此人非蘇秦不是對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門外的山原已經是鬱郁蔥蔥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來得早一些,風中的寒氣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風中已經有了初夏的氣息。春申君與門客們在山原上追逐著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卻不時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車隊南來!”一個門客站在山頭大喊起來。

  綠色平原的深處,一股煙塵卷起,正緩緩的向南移動著。正在這時,一騎駿馬從郢都北門飛來,遙遙高喊:“報——,武信君書簡到——!”隨著喊聲,駿馬已風馳電掣般來到面前。春申君接過書簡打開一瞄,便打馬一鞭,向山下飛馳而來。

  北方煙塵,卻正是蘇秦的騎隊。從薊城出發時,蘇秦免去了全部車隊輜重,只帶領原先的二百名剽悍騎士,人各快馬,兼程南下。荊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馬早發半日,前行聯絡。馬隊趕到邯鄲,平原君已經在郊外等候;趕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經在郊野等候。一聲問候,一爵烈酒,蘇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馬不停蹄的馳驅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與先發兩日送信的騎士同日到達。郢都城樓已經遙遙在望,蘇秦看見迎面一騎飛來,那熟悉的黃色斗篷隨風翻卷,不是春申君卻是何人?

  “武信君——!”

  “春申君——!”

  兩人同時飛身下馬疾步向前,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信君好灑脫!”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陣大笑。原來蘇秦為了疾行快趕,非但親自騎馬,而且是一身紅皮軟甲,長髮披散,身背長劍,斗篷頭盔一概沒有,活脫脫一個風塵劍俠。

  “騎術不高,只好利落點兒了。”蘇秦也是一陣大笑。

  “噢呀別說,這劍背在身上還當真利落也!蘇秦背劍,日後我也學學。”

  蘇秦笑道:“偷懶你也學麼?不常用可背,你等劍士要背劍,急了拔得出來?”

  “好,回頭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春申君隨著話音便飛身上馬,一磕馬鐙,箭弛而出。蘇秦騎隊隨後緊跟,片刻間便進了郢都北門。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請屈原。屈原這時已經是三閭大夫,軍國大政難以參與。但凡大事,春申君卻都是與屈原盡量的秘密商議,盡量的不張揚。當屈原到來時,蘇秦剛剛用冷水沖洗完畢,換了一身輕軟的布衣來到正廳。二人見面,四手相握,蘇秦說屈原瘦了,屈原說蘇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噓,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飲了一爵洗塵酒,春申君便將楚威王病逝後的朝局變化與張儀入楚的經過說了一遍。

  屈原拍案憤激:“張儀可恨!昭雎可惡!靳尚可恥!鄭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國可憐也!”春申君連忙搖搖手,示意屈原不要過分犯忌,又連忙吩咐家老關閉府門,拒絕造訪。

  蘇秦卻是沉默良久方才問道:“討回房陵,誰先動議?”

  “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為搪塞我等,不想張儀竟然一口應允了。”

  “盟約雙方,誰人籤押?有秦國王印相印麼?”

  “噢呀,我聽一個老內侍說:張儀只寫了名號,說相印王印皆在鹹陽,回去補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張?”

  “自然是楚國。”屈原又憤憤拍案:“張儀忒煞可恨也!”

  蘇秦微微一笑道:“看來,事有轉機也。”

  “有轉機麼?”春申君大是驚喜:“噢呀,武信君快說了。”

  蘇秦:“張儀為人雖然灑脫,行事卻機變細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這般拘泥。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自是秦國當務之急。當此情勢,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張儀都會先行答應下來,回頭再謀化解之策。以方才幾個事實看,秦國根本沒想歸還房陵。果然有此預謀,張儀自會先有籌劃,將秦國義舉傳揚得天下皆知,更會帶著秦王的印鑒詔書與丞相大印。據此推斷:楚國特使一定是無功而返!兩位說說,假若如此,又當如何?”

  “噢呀,楚王親口說的:‘果真受騙,本王自當統帥三軍為楚國雪恥復仇!’”

  屈原驚訝了:“如此說來,這張儀也忒出格了!做了丞相,還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騙,日後如何立足於天下?豈非奇聞一樁?”

  蘇秦笑道:“以王道禮法衡之,說張儀是欺詐行騙,似乎也不為過。然則以戰國機謀算計觀之,卻是無可指責了。生滅興亡,無所不用其極,自家昏庸,何怨敵國狡黠?”說罷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噢呀武信君,你就說吧,目下如何走這步棋了?”

  蘇秦:“先說三步:第一步,我拜會楚王,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組建聯軍,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來,使楚王不致過分鬆動;第三步,房陵騙局一旦大白,立即聯軍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變也難呢。”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對手,非蘇秦不能對張儀了!”

  屈原也罕見的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信君便輓救楚國了。”

  蘇秦笑道:“明日拜會楚王,只我與春申君便了,此中意味,尚請屈兄體諒呢。”

  屈原爽朗大笑,曼聲長吟:“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鳥獸猶知懷德兮,何雲賢士之不處——?”

  “屈子詩才,天下無雙也!”蘇秦不禁拊掌讚嘆。

  “噢呀,屈原兄久不開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蘇秦又說了燕趙魏韓四國已經開始著手調派大軍的情勢,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從百年邦交看,中原鎖秦的歷次盟約,軟弱處都在楚齊兩國。楚國之變,因由在於地域廣闊、內亂頻仍,往往自顧不暇。齊國之變,因由在於與秦國相距遙遠,少有直接的利害衝突。目下看來,六國合縱之薄弱環節,依然是楚齊兩國。楚國本是合縱盟主,居於六國合縱之樞要,楚國站在誰邊?誰便有了八成勝算。由此觀之,楚國齊國,乃是天下縱橫的兩大主要戰場。今次第一局,便是爭奪楚國!”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信君,二位該去見楚王了,我去辦另一件事。”

  “噢呀,說得入港,竟到時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信君,進宮。”

  “進宮?”蘇秦笑了:“這是丑時,算哪家時辰?”

  “噢呀走吧,車上再說,否則便遲了。”春申君說著拉起蘇秦便走。

  在四面垂簾的緇車中,春申君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訴說著楚懷王的怪癖。

  羋槐是個謎一般的君主。由於楚威王的嚴厲,羋槐也從軍打過仗,也在低層官署當過小吏,還在楚威王離京時做過監國太子。該經過的都經過了,可依然是一個富貴安樂素無定性的紈褲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顢頇得可笑。就說這起居議事吧,楚威王歷來是雞鳴三遍即起,批閱公文一個時辰,卯時準定朝會議事。那時侯,羋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參與朝會的。可他自己做了國王后,竟是鬼使神差的大轉彎!夜裡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後來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見便見,若無人求見,便在殿中觀賞一個時辰的歌舞,然後便立即回到後宮,即位一年,竟然沒有一次大的朝會。大臣要見楚王,就得象貓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個門客叫李園,在宮中做主酒吏,竟深得楚懷王讚賞,成了隨身不離的玩伴兒。每次要見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園打探羋槐的行蹤。蘇秦要來,春申君更是上心,便派了一個心腹門客專門與李園聯絡,隨時報知楚王行蹤,否則,想見楚王也見不上。蘇秦聽得大皺眉頭,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兒。

  楚懷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觀賞一支新近排練成的歌舞,饒有興致的和著節拍哼唱,卻見一領黃衫的春申君匆匆進來,身後還有一個散髮無冠的紅衣人,不禁大皺眉頭,極不情願的坐了起來,揮揮手讓舞女們下去了。

  “臣,春申君黃歇參見我王。”

  “春申君,此地乃王宮,不是人市,曉得?”楚懷王斜眼瞄著紅衣散髮人,一臉陰雲。

  “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為稱頌的六國丞相、武信君蘇秦了。”

  “啊——”楚懷王長長的驚嘆仿佛在吟哦,竟是高低起伏,似乎恍然驚醒一般。隨著悠長起伏的驚嘆,笑意終於鋪滿了白胖的臉龐,腳步也移到了蘇秦面前:“武信君大名如雷貫耳,先王屢次說要帶我見你了。”嘴上說著,眼光卻不斷上下打量著蘇秦。

  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信君風塵僕僕,剛到郢都一個時辰,沐浴後未及更衣,便來拜見了。”

  “噢——”又是一聲長長的吟哦驚嘆:“武信君如此奮發,羋槐敬佩不已了。來來來,這廂坐了,慢慢說話,上,上茶了——”羋槐本來想喊上酒,一想這是大殿不宜隨意擺酒,便磕磕絆絆的喊成了上茶,竟結巴得滿臉通紅。

  “多謝大王禮遇臣下。”蘇秦恭敬的拱手做禮,表示他完全理解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羋槐原本不喜歡倨傲名士,如今見赫赫蘇秦竟是這般謙恭有禮,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謙謙君子,武信君可人呢。那個張儀是你師弟?如何忒般氣盛?”

  “秦國強大,張儀自然氣盛。”

  “秦國強大麼?”羋槐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秦國不強大麼?”蘇秦也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羋槐一怔,卻驟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國啊,是強大,虎狼之國嘛。”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種虎?何種狼?”蘇秦也是興致勃勃。

  羋槐困惑的搖搖頭:“毋曉得,虎狼就是虎狼,還不一樣了?”

  “那是自然。”蘇秦悠然笑答,仿佛一個老人在給一個孩童講說天外奇聞:“是叢林虎,是中山狼。”

  “叢林虎?中山狼?好厲害了?”

  “當真厲害。”蘇秦似乎餘悸在心一般:“叢林虎吃人不吐骨頭,中山狼能變身騙人,吸乾人的骨髓。”

  “你,見過?”

  “見過。”蘇秦點點頭:“我差點兒被中山狼啃開頭顱,吸了骨髓。”

  “噢——!”羋槐臉色發青:“哪你還活著?”

\  “明知必死,性命相搏,竟然就活了下來。”

  “啊——”羋槐吟哦著恍然點頭:“只要死打,就能活。”

  “對對對。”蘇秦大為讚賞:“我可不如大王聰明絕頂,這是一個世外高人告訴我的:中山狼能窺透人心,人無死戰之心,則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戰到底,狼便放你逃生。”

  “噢——!”羋槐又一次吟哦驚嘆:“中山狼,上天派下來專吃懦夫的了?”

  “大王聖明!高人正是如此講說!”

  羋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陣:“如何當得?如何當得啊?”舒暢得臉上竟泛出了紅光。

  蘇秦鄭重其事道:“本當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對秦國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蘇秦自愧不如,也就不饒舌了。”

  “武信君大可放心!”羋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繼承先王遺志!曉得?要不是他們添亂,本王連張儀見也不見!曉得?”

  “曉得曉得。”蘇秦連連點頭:“臣只待大王派定軍馬,與秦國決戰便了。”

  “那是。”羋槐挺挺胸膛道:“楚國出十萬軍馬,夠了?”

  “大王氣壯山河,蘇秦萬分敬佩。”蘇秦深深的一躬到底。

  “還是武信君善解我意,她還說我笨……”羋槐嘟噥一句,卻突然打住。

  春申君拼命憋住笑意,竟將臉埋在大袖裡猛烈咳嗽了好一陣。出得宮來登上緇車,終於憋不住了,大笑不止:“噢呀呀武信君啊,這,這便是你等縱橫家的說辭了?”笑著笑著竟是軟倒在車榻上。蘇秦卻悠然吟道:“說人主者,當審君情,因人而發,說之要也。如此而已。”春申君恍然道:“噢呀,還是我等不得法,激烈認真過甚了?”蘇秦道:“要在別個君主,也許如此,然在這個楚王身上,我卻沒譜。也許是我的說運好,歪打正著了。”

  剛回到府邸,家老便捧給春申君一支銅管,說是三閭大夫派人送來的。春申君連忙打開銅帽抽出一頁皮紙,赫然一行大字便在眼前——吾去安陸五六日還!

  春申君大是驚訝,竟愣怔著說不出話來。旁邊蘇秦問:“安陸?要緊地方麼?”春申君低聲道:“雲夢澤東北岸山城,新軍訓練營地,原是屈原兄掌管。”蘇秦聽罷也是一怔,踱著步子不說話。春申君著急道:“噢呀武信君,這位老哥哥此刻去安陸,會不會有滷莽?會不會添亂?”蘇秦笑道:“至少不會添亂。屈子大才,豈能沒有這點兒分寸?滷莽嘛,大約也不會,至於他究竟想做何事?我卻說不準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好,那就先放下,回頭我派得力門客照應便了。走,先用飯再說。”

  飯後二人又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便進了寢室。連日奔波疲憊,竟是呼呼酣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梳洗完畢出門,卻見荊燕匆匆趕來,稟報說馬隊已經開出北門外等候。春申君便陪著蘇秦匆匆用飯,飯罷相互叮囑幾句,蘇秦便與荊燕飛馬出城了。

  蘇秦的謀劃是:趁楚國特使沒有從鹹陽返回,而楚國也不會有明確舉動的這段時日,盡速趕到臨淄穩定住齊國,最好能與孟嘗君一起帶出齊國軍馬,趕赴虎牢關聯軍總帳;齊國一定,回頭再照應楚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30 PM

第九章 縱橫初局

三、門客大盜開齊國僵局

  這時的臨淄,卻是一片悠悠然的升平氣象。

  齊國地處大海之濱,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根本性威脅。齊國所接壤的三個大鄰國——燕國、魏國、楚國,也極少挑釁齊國。除了真切的感到威脅,齊國歷來不願意主動攪進中原的混戰圈子。只要戰火不燒到自家國門,齊國朝野就盡情的享受著“遠在天盡頭”的富庶風華。齊威王時期不得已救趙救韓,兩次大勝魏國,奠定了東方強國地位,但卻依然固守著齊國的這個老傳統。蘇秦進入臨淄街市,行過魚市、鹽市、鐵市、農市、百物市,又行過官署國人街與稷下學宮大道,但見熙熙攘攘一片升平,平靜奢靡的氣息撲面而來,絲毫沒有國難臨頭的危機緊張氣象。恍然之間,蘇秦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安邑與大梁。

  國人若此,孟嘗君又當如何?難道他也淡漠了六國合縱麼?

  孟嘗君卻是大大的忙碌:前些日剛剛搬進修建好的新府邸,原來的府邸便改成了門客院。此刻,孟嘗君正與馮驩幾個舍人,忙著商議分配門客的居所衣食的等差。封君之後,孟嘗君名聲大振門客驟增,已經到了三千餘人!

  這些門客大體分為三類:一是列國求仕無門的布衣之士,一是流動天下的游俠劍士,一是各種各樣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數是復仇殺人而逃亡者。就個人說來,這些人大都是各個階層游離出來的能者,身懷一技之長,生性桀驁不馴,將名望與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但有待遇不周或自感委屈,輕則揚長而去,重則公然訴求攪鬧,絕沒有息事寧人一說。偏是孟嘗君豪俠義氣,不吝錢財,又精明機警長於斡旋,竟揮灑自如的使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為孟嘗君只對自己最好。每次接納門客,孟嘗君都要親自接見,一則撫慰激勵,二則詢問其家人親戚恩人仇人的居處下落。所有這些問答,都被屏風後的書吏記載下來。過後,門客的家人、恩人、親戚便會接到一筆安家錢財,門客的仇人也會遭到各式各色的報應。

  一次,孟嘗君設夜宴為一個新門客接風。席間,僕人不小心將廳中大燈撞翻,頓時一片漆黑。對這種無心錯失,孟嘗君歷來寬厚,燈滅了倒是一陣大笑:“黑食白食皆是吃,來!再幹了!”新門客卻大起疑心,以為席間賓客酒菜有別,不想讓人看見,故意黑燈,於是憤然起身摔碎酒碗,一聲“告辭”,便抬腳就走!

  “義士且慢。”孟嘗君站了起來,在重新點亮的煌煌燈光下,笑吟吟端著自己的食盤走了過來:“義士啊,換換如何了?”說著便端起了新門客的食盤。新門客回身,見孟嘗君的銅盤中也是一盆魚羊燉,不禁大是羞慚,深深一躬慨然高聲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聲,有虧士道,當還公子一個公平!”說完便肅然坐下,拔劍猛然刺入腹中,竟是大睜著雙眼,端端正正的坐著死了!

  從此,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待”的名聲傳遍天下,列國游士竟紛紛來投。雖則如此,門客畢竟還是有別的。大爭之世,養士本來就是為了實力較量,若才能大小一體待之,如何能以功過賞罰激勵才能之士?但這樣一來,數千人的衣食住行,就成了一個需要逐一考功的細緻事務。幾十個門客舍人(頭領)排定之後,孟嘗君便得核查詢問一遍,饒是如此,也還有難以預料的突發攪鬧。尤其是有了兩座府邸後,門客的居所顯著變化,需要孟嘗君親自處置定奪的事務便更多,竟是忙得不亦樂乎。

  “稟報孟嘗君:六國丞相蘇秦到。”家老疾步匆匆的走了進來。

  “啊?到了哪裡?”孟嘗君大是驚訝。

  “馬隊駐紮城外,軺車已到了府門。”

  孟嘗君霍然起身,向馮驩說一聲“改日再議”,便匆匆出門去了。

  蘇秦本可徑直進門,無須通報,但他卻按部就班的下車,讓家老去通報,自己便在府門外悠然的踱著步子,欣賞這極有氣派的六開間門樓。未及片刻,便見孟嘗君大步匆匆出門,竟連玉冠也沒戴,紅衫散髮,一派灑脫,老遠便拱手大笑:“武信君別來無恙乎?”

  “天遠海闊,新樓高臥,孟嘗君當真瀟灑了!”

  “武信君罵我了不是?咳,也該罵!”孟嘗君一陣大笑端詳:“滿面風塵煙火色,武信君倒是當真受苦了,走!”便拉起蘇秦的手一路笑著進了門廳。

  少不了海鮮珍奇的接風宴席,在慷慨激昂的高談闊論與花樣翻新的頻頻勸酒中,蘇秦也有了三分酒意。這就是孟嘗君:不管你與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會如沐春風,如對明月,覺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於是便放開海量飲酒,敞開胸襟說話,所有的怨氣竟都隨著坦誠的快樂悄悄的消融了。等到孟嘗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開始煮茶敘談的時候,蘇秦對孟嘗君的一絲不快已經煙消雲散了。

  “武信君,田文問心有愧也。”孟嘗君拍案嘆息著:“合縱大典歸來,新王竟是對聯軍大事不置可否。田文幾次請見,王顧左右而言他,硬是轉不過話題。緊接著便是啟耕大典、學宮春典、官市解凍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兒都派我去,就是不與我說合縱聯軍。月前,又逢搬遷府邸,雜亂無章,無暇他顧,合縱聯軍竟是一無進展。你說,田文奉先王遺詔,受六國丞相之命,身為合縱專使,卻是一籌莫展……”說著便“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蘇秦呵呵笑道:“何須如此自責?孟嘗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補天了。”

  “武信君但說,田文萬死不辭!”

  “盡快讓我見到齊王。”

  “就這件事兒?”

  “就這件事兒。”

  孟嘗君哈哈大笑:“武信君哪武信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說今日,便是當初見先王,不也沒費力氣?這算得補天之事?傳揚出去,豈不貽笑大方?”

  蘇秦帶著三分醉意搖搖手:“那就試試你的通天手眼了。”

  孟嘗君竟是又氣又笑:“這有何難?用得著通天手眼?你就想好說辭吧,明日午後進宮便是。”說話間便站了起來,繞著蘇秦踱步:“你不說,我替你給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據理力爭,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內將五萬兵馬帶到虎牢關……咦——武信君,你這是何意啊?”

  扯著粗重的呼嚕,蘇秦已經倒在地氈上,睡著了。

  孟嘗君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將蘇秦扶到寢室休憩。安頓好蘇秦,孟嘗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無倦色,一番思忖便吩咐備車進宮。他要和蘇秦開一個小小玩笑,讓他天亮便見齊王,懵懵懂懂的說辭不利落,而後再讓他多見幾次,看他還認為這是大事麼?孟嘗君原是豁達豪俠,與門客們也時有善意戲弄之舉,越想越覺得此計大妙,想到蘇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驚詫的樣子,不禁便在車中大笑起來。

  午夜的宮門空曠冷清,孟嘗君的高車特別顯赫。宮門司馬原是孟嘗君的一個門客 ,因其劍術搏擊出類拔萃,且通得些須文墨,孟嘗君便薦舉給齊威王做了侍衛。此人忠於職守,唯王命是從,齊宣王即位便將他拔為宮門司馬。見孟嘗君緇車到來,宮門司馬匆匆迎上,拱手低聲道:“主君何夤夜前來?” “我有急務,要面見齊王。”

  “哎呀,”宮門司馬滿面通紅道:“王有嚴命,三日內不見任何大臣。”

  “如何?”孟嘗君大急:“三日不見,究竟為何?”

  “在下如何得知?”宮門司馬一臉沮喪。

  孟嘗君愣怔片刻,情知劍士門客都是“義”字當先一腔熱血,稍有為難便定然是沒有退路,若開口請他疏通,無異於逼他當場自殺。堂堂孟嘗君,用一條將軍人命換得蘇秦面見齊王,還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與你無關,你告我齊王明日的行蹤便了,我來設法。”

  “齊王嚴命:我等護衛軍士,不得步入二進之內,更嚴禁與內侍宮女接觸。”

  孟嘗君搖搖手制止了宮門司馬。他知道,宮門將領並不是國君的貼身衛士,尋常時日也只能從內侍宮女的口中得知國君行蹤,這條路一斷,再要他探聽,便是大犯忌諱的事了。稍有不慎,便又是一條人命!心中如此想,嘴裡還不能說,孟嘗君便道:“沒事兒,三日後也不遲,我這便走了。”宮門司馬一臉愧疚深深一躬,卻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孟嘗君卻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後還要你幫忙呢。”

  “嗨!”宮門司馬頓時精神抖擻如釋重負。

  緇車轔轔碾過長街,孟嘗君第一次茫然無計了。赫赫孟嘗君竟見不上齊王,有這種咄咄怪事麼?看來,這個堂兄新王是有意不見他無疑了,有意不見,便是有意搪塞六國合縱,豈有他哉?六國丞相蘇秦來解這個筘兒,齊國合縱專使孟嘗君,竟連面君程序都啟動不了,顏面何存?這時,他才對蘇秦方才的話體察出意味來了。想想頗覺奇怪:蘇秦事先探聽清楚了臨淄內幕麼?不象。蘇秦做事極是方正,不可能也沒有時間秘密探聽臨淄王宮的內情。看來,蘇秦對齊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這個齊國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嘆息,孟嘗君雄心陡起,腳下猛然一跺,那輛駟馬緇車便在空曠的長街飛馳起來,隆隆轔轔聲勢驚人!

  生就的好強好勝,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嘗君便越是來勁。

  記得母親說過: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來便是個奇跡。按照陰陽家的說法:五月子敗家,不利父母。當初,太醫號準了母親生子日期後,父親田嬰便憂心忡忡,思前想後終於咬著牙對母親說:“不要了!不要生這個兒子了。”可母親身為小妾,卻將兒子看成了生命,當時雖然沒說話,實際上已經打定主意要生這個兒子!於是,母親便與忠實的女僕在臨淄郊野找了個農家住下,將兒子生了下來,寄養在農夫家中。

  後來,母親便時不時偷偷去探望兒子。五年後,母親秘密託人,將兒子送進了稷下學宮讀書。十歲時,孟嘗君已經長成了一個談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親鼓起了最大勇氣,將兒子帶到了田嬰面前。田嬰一見,很是喜歡這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問可是母親的娘家族侄?母親低聲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兒子,取名田文。”父親驚愕憤怒:“當日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母親嚇得瑟瑟發抖:“君若不取,妾身與兒子遠走便是了。”少年田文卻昂昂擋在母親身前,向父親一躬:“君為王族名士,能否見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嬰氣呼呼道:“五月子,長大後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聲道:“人生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家?”父親一聽,愣怔著不說話了。田文昂昂然高聲道:“我若受命於天,你又有何憂?我若受命於家,則必當光大門戶,無人能止!”父親驚愕沉默良久,終於長嘆一聲:“罷了罷了,你,就留下吧。”

  回歸王族公子的身份後,田文在家族中還是被視為“庶出五月子”,處處受氣,母親也是鬱郁寡歡。少年田文憋悶極了,心中一百個不服氣,下決心要顯示學問,改變母子處境。一日,四十個兒子濟濟一堂,由父親考校學業。例行問答完畢,父親說:“周旋列國,辯才當先,誰若能問得住我,誰便是田門英才。”錦繡華貴的大小哥哥們爭先恐後的發問,竟是一個也沒有難住父親。父親長嘆一聲:“看來,田門到此為止矣!”

  此時,田文霍然起身,高聲發問:“子之子為何?”

  “為孫。”父親悠然笑了,兄弟們也哄堂大笑——如此問話,太淺薄了!

  “孫之孫為何?”田文卻是繃得緊緊的。

  “玄孫。”

  “玄孫之孫為何?”

  父親愣住了,搖搖頭:“不知道了,你等誰個知道啊?”廳中一片搖頭,卻是沒有人再笑了。父親回頭問:“文兒,你自己知道麼?”

  田文高聲答道:“玄孫之孫為來孫,來孫之孫為昆孫,昆孫之孫為仍孫,仍孫之孫為雲孫,雲孫之後,以代計之。此謂人倫梯次也。”

  舉廳驚愕,田文一舉在家族中成名!父親對他開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親問他:“子以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肅然答道:“古云: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田氏富豪敵國,門下卻無一賢,誠非大患乎?”父親睜大雙眼看著他,當真是驚訝了。第二天,父親便命田文為掌家公子,主接待賓客招賢納士。幾年之間,田文的豪俠睿智與特立獨行的做派,便使諸多名士賓客深為欽佩,田氏敬賢的名聲大起,田嬰家族倏忽成為齊國舉足輕重的勢力。列國諸侯但凡出使齊國,都指名道姓的要求田文做會談特使,末了,竟紛紛請求齊威王與田嬰將田文立為世子。正是在這種聲望下,田文終於成為田嬰家族的嫡系棟梁。

  孟嘗君沒有失敗過,更沒有在邦交賓客的周旋中失敗過。更何況,這次六國合縱是他功業名望的根基,如何能敗在一個最不起眼的環節上?

  回到府中,孟嘗君立即急召門客舍人議事。片刻之間,二十多個舍人聚齊,孟嘗君將事情一說,眾人竟是一片默然。孟嘗君從來不公然指責門客,只是陰沉著臉不停的兜圈子踱步,舍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大是難堪。誰都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孟嘗君要在這些奇能異士中找一條出路,眾人卻是無計可施,安得不如坐針氈?

  良久,馮驩道:“主君,我看可讓蒼鐵一試。”

  “如何試法?”

  馮驩囁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寶物了。”

  孟嘗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寶?你倒是好清楚。”

  馮驩知道仗義疏財的孟嘗君真是生氣了,便連忙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舍人們竟是紛紛點頭稱是。孟嘗君思忖一番也覺可行,不禁笑道:“好!我這便去見蒼鐵,其餘接應事宜,馮驩調遣便了。”舍人們散去,孟嘗君便向門客院的車騎部來了。

  蒼鐵,出身赫赫大盜,可是門客中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此“盜”,卻非竊賊或尋常搶劫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隸叛逆軍。春秋戰國之世,盜軍蔓延最廣泛的,是奴隸制解體最緩慢的楚國。在楚國盜軍中,勢力最大戰鬥力最強的,是“盜跖軍”。跖率領的盜軍,全部是官府罰做苦役的奴隸,臉上烙著永遠的印記,走到那裡都是永遠的罪犯。逃亡造反後,他們或在楚齊吳越魏幾個大國,或在十多個小國的邊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竄,以各種形式襲擊官府,竟是防無可防剿無可剿,一時震動天下!後來,在各國官軍的圍追堵截下,跖終是戰死了。但是,跖的盜軍並沒有銷聲匿跡,而是散成了幾股逃進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盜軍,竟從楚國北部山地偷越過秦國大散嶺,向北流竄到了陰山草原。

  十餘年後,中原大勢漸漸穩定,奴隸制也土崩瓦解了。這股流竄草原的楚國盜軍,在爭奪水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三百多人,也都到了四十多歲,竟是日益的思念故土。最後,頭領拍板決斷:回中原!經過一年多的仔細打探,他們選擇了齊國薛邑作為落腳之地。這薛邑,便是田嬰家族的封地,與楚國風習相近。當時的田文雖然還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聽說封邑來了一群流民,也沒在意,便下令劃出一大片山林讓他們定居。畢竟,在人口稀缺的戰國,沒有人會拒絕流民逃入自己的封地。

  一日,孟嘗君率領門客騎士到這片山林去狩獵。剛到山口,便聽得山林中一片響遏行雲的嘶鳴!門客中有一人原是馬賊,斷定這是漠北野馬特有的嘶鳴。孟嘗君大覺奇怪,便當即遴選了十名騎術劍術俱佳的門客,隨他進山查看。進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竟使所有人感到震驚:四匹雄駿的火紅馬駕著一輛龐大的鐵車,在兩山之間來回飛馳!鐵車上的馭手長髮飛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張斑斕虎皮,仿佛一段生鐵釘在車轅,手抖四根馬韁,口中不時吹出各種呼哨。每到山根,駟馬便一齊嘶鳴、一齊急劇轉彎,聲震山岳間竟是比四個人一起反身跑還來得整齊利落!那風馳電掣的車速,任誰也聞所未聞,那幾乎貼著草地飛起來的氣勢,任誰也大為嚮往。孟嘗君情不自禁的高喊:“壯哉猛士——!造父重生——!”隨著山鳴谷應的喊聲,駟馬鐵車驟然回頭衝來,又在閃電般的衝擊中,驟然山岳般釘在了距離孟嘗君五尺開外。但見駟馬人立,鐵輪隆隆,草皮大飛,門客們不約而同的跳開,卻只有孟嘗君紋絲不動的釘在原地。

  “閣下有此膽識,可是公子田文?”精鐵漢子在高高的車轅上昂昂拱手。

  “正是,閣下高名大姓?”

  “在下蒼鐵。”

  就這樣,一番快意攀談,一通大肉烈酒,蒼鐵硬是帶著十五條長髮遮著烙印的漢子,做了田文的門客。這蒼鐵,便是漠北盜跖軍的首領。在陰山漠北流竄的近二十年裡,這十六人為了熟悉馬上生涯,練就了一身降伏野馬的高超本領。蒼鐵本是郢都造車坊的苦役奴隸,悄悄跟一個造車工師學了一手高明的造車術。但更為難得的是,蒼鐵對駕車馴馬有著過人的天賦,在盜跖軍中是唯一的馬上猛士。進入漠北,蒼鐵為了使殘餘兄弟在匈奴驃騎下生存,非但教習馬術,而且帶領兄弟們馴服了一批野馬。為了在進入中原後站穩腳跟,他們在中山國秘密打造了一輛鐵輪車,用馴化的四匹野馬駕拉,由蒼鐵做馭手,可日行三千里!為此,軍中兄弟都說:蒼鐵就是給周穆王駕車會見西王母的造父。後來,蒼鐵便有了“追造父”這個名號。要將如此車馬與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嘗君確實心疼。更重要的是,還不知道蒼鐵是否願意這樣做?蒼鐵不是尋常門客,孟嘗君絕不想使他有絲毫的為難。一個浴血百戰的英雄,一個九死一生奴隸,任誰都不會輕慢這樣的人物。

  半個時辰後,孟嘗君走出了蒼鐵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經是腳下飄浮,倒身榻上便睡了過去。

  日上三桿時分,齊宣王田辟疆正在湖邊與一個老人對弈。

  極為平庸的棋藝,絲毫不影響齊宣王酷愛黑白子遊戲,更不影響他與天下聞名的高手對陣。從做太子時算起,他已經記不清與多少棋道高人切磋過了,奇怪的是,無論切磋多少高手,他的棋藝始終沒有絲毫長進,齊宣王也是絲毫的不放在心上,依舊是每日三局,局後便走進了書房或殿堂。今日對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學宮的一個陳國棋士。老人布衣白髮,棋風卻是凌厲無匹,眼看殺得黑棋全盤無一片可活,齊宣王竟是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陣,卻沒有星點兒繳棋認輸的意思,依然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橫衝直撞。老人也是怪異,既不生氣,也不懈怠,更無高興,只是石俑一般肅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槍的應對著,該殺死的絕不退讓,該防守的絕不冒進。齊宣王眼看全盤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來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贏!”

  侍女正在收棋,宮外卻突然傳來一陣響遏行雲的蕭蕭嘶鳴!齊宣王眼睛一亮,正待發問,內侍總管一溜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宮門外有人獻寶!”

  齊宣王霍然起身:“是千里馬麼?”

  “我王聖明!不是一匹,是四匹,還有千里雲車!”

  “宣他進宮……且慢!”齊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領他到宮城東門等候。”

  “謹遵王命。”老內侍答應一聲,一溜碎步便消失了。

  齊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話也沒說便匆匆走了。對於圍棋黑白子,田辟疆是愛而無心玩樂而已,但對於良馬名車,田辟疆卻是真正的行家裡手,說愛之入骨也毫不為過。齊國正在最強大的時候,父王也叮囑他不要輕易的將齊國引入戰國糾葛,只要守得住齊國的富庶升平,與中原列國做長期競爭,齊國便可大成。守定這個宗旨,他便有的是閒暇時間,有的是府庫金錢,有的是無上權力,便能夠將他的喜好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田辟疆不是昏聵君主,他自認玩樂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馬,其餘時間處置國務;三局棋是無意消閒,一趟馬卻是極為認真的錘煉騎術車技,黑白子再輸也不打緊,車馬錘煉卻務求日有長進。一個騎術車技的環節不精熟,田辟疆便絕不罷手。往往是車馬出城時說好的一個時辰完畢,回來時卻已經是掌燈時分了。這幾日為了避開孟嘗君,田辟疆已經多日沒有出城趟馬了,雖覺憋悶異常,卻也是無可奈何,今日有人獻來寶車良馬,聽那響遏行雲的嘶鳴之聲,田辟疆便知絕非虛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宮城東門,是個清淨隱秘的偏門,但凡君主秘事都從這裡出入,等閒大臣不會在這裡出現。田辟疆換好一身狩獵甲胄,便飛馬來到東門,剛剛在箭樓女墻站定,便見林間大道中一輛駟馬高車紅雲一般飄了過來,轔轔隆隆聲勢驚人,到得箭樓前三丈處卻嘎然剎車,駟馬一車竟如同釘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高聲讚嘆。

  “稟報我王:獻寶義士到了。”車廂中的老內侍尖聲喊著。

  “草民鐵蒼,參見齊王——!”車轅上一個精鐵般的漢子拱手做禮。

  田辟疆高聲道:“鐵蒼義士,箭樓下調頭,我來試車!”

  “嗨!”精鐵漢子答應一聲,馬韁輕抖,駟馬鐵車轔轔走馬向前,堪堪將近箭樓,便聽嘩啷一響,前後伸展三丈余長的車馬竟在城門洞中驟然轉彎調頭,身後車廂竟正正的對著箭樓!田辟疆興奮的喊了一聲好,大紅斗篷翻卷,竟大鷹一般落到了寬敞的車廂之中!

  “大王可要試車?”精鐵漢子立在轅頭卻沒有回身。

  “如此良車寶馬,豈能不試?”田辟疆興奮的打量著車身與一色火紅的駿馬:“出城,到郊野我來駕車。”

  “嗨!”精鐵漢子腳下輕輕一跺,駟馬鐵車便“嘩——!”的一聲飄出了林蔭大道,飄出了臨淄北門,直向大海邊飛去!田辟疆只見兩邊林木飛速倒退,竟是騰雲駕霧一般,饒是行家裡手,他也不禁雙手緊緊握住了鐵柱扶手。片刻之間,車馬便到了荒無人煙的茫茫草地,精鐵漢子喊道:“大王車技如何——?”

  “尚可——!”田辟疆已經回過神來,分外興奮。

  精鐵漢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馬韁,對了!再左手馬韁,好——!要輕——!”

  齊宣王挺身站在轅頭,手執四根馬韁,第一次感到了駕車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駿馬就象一團火焰在茫茫綠草上飄飛,堅實碩大的鐵輪竟是無聲無息,頭上一團白雲竟在片刻間被拋到了身後。更令人妙不可言的是,這車駕來分外輕鬆舒暢,手中馬韁只要持平,幾乎不用任何動作便照直飛馳,與尋常駕車者一連串“得兒家!”的吆喝簡直是天壤之別。那種車,王者不能上手,此車卻是天下神物,天生的便是王車!

  “海山——!”精鐵漢子一聲大喊,一聲呼哨,駟馬雲車便穩穩的釘在了白色沙灘外的山岩頂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濤連天,洶湧潮水驚濤拍案,白色沙灘伸展成遼遠的弧線,駟馬鐵車恰恰便佇立在森林葦草覆蓋的蒼綠色山頂,海風撲面,濤聲隆隆,白雲悠悠,海燕翻飛,恍如身在荒莽曠遠的天盡頭一般!

  田辟疆正在癡癡瞭望,卻聞身後遙遙傳來駿馬嘶鳴與沉雷般的馬蹄聲,其間還夾雜著隱隱狗吠,憑經驗,他便知這是狩獵馬隊在逼近。田辟疆卻有些驚訝,這裡距離臨淄少說也有二百多里,誰能到此狩獵?莫非遼東的狩獵部族遷徙過來了?回頭一望,卻見幾面紅色幡旗分明便是齊軍旗號,不禁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吩咐精鐵漢子圈迴車馬候在一座小山頭,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興?

  眨眼之間,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現在綠色的山原上,紅色大旗也風一樣飄了過來。奇怪,旗上竟然沒有字號!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頭又躥出遼東部族的影子。正在猶豫要不要離開,便見一輛戰車飛快駛來,車上一人斗篷如火手執長弓遙遙高喊:“何人車駕在此?莫非天外來客——?”

  孟嘗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氣又笑,不想見他,偏又遇他,當真是好沒來由,想飛車走開,卻顯得不倫不類,哪有君主如此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還能在這野荒荒的天盡頭聒噪六國合縱麼?主意一定,田辟疆頓時悠然自得的站定在高車上笑看孟嘗君追逐獵物而來。

  隨著一聲“停車!”,隆隆戰車在三四丈外緊急剎住,孟嘗君跳下戰車疾步趨前施禮:“閒暇狩獵,不想卻遇我王,唐突處尚請王兄恕罪。”

  齊宣王卻是笑了:“不期而遇,何來唐突?孟嘗君啊,你如何到海邊狩獵?”

  “稟報王兄:田文款待貴客,便邀客人海獵,圖個新奇。”

  “噢?何方貴客,竟勞動孟嘗君親自出馬?”

  “稟報王兄:六國丞相蘇秦。”

  “你說何人?”齊宣王驚訝了:“蘇秦來了?在哪裡?”田辟疆精明異常,既然蘇秦撞到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蘇秦畢竟是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風雲人物,等閒國君想見他還真難呢,過分冷落可是對秦國聲望有損的。

  孟嘗君笑著一指遠處的大旗:“那邊,武信君要與我比賽獵獲物,便兩路逐鹿了。”

  齊宣王道:“來,上我車,拜會蘇秦。”孟嘗君飛身上車,齊宣王一點頭,駟馬雲車便嘩啷啟動,在草地上驟然飛了起來!孟嘗君驚訝大喊:“哎呀!這是甚車?簡直風神一般!”齊宣王哈哈大笑:“駟馬雲車——!你可曾見過——?”孟嘗君搖頭大笑:“哎呀呀,這是天車!如何得見?”話音落點,駟馬雲車已經在狩獵戰車前釘住了。

  齊宣王跳下雲車便遙遙拱手:“武信君入齊,田辟疆有失迎候,尚請鑒諒了。”

  蘇秦已經下了戰車,也遙遙拱手笑迎:“匆促前來,未及通報,原是蘇秦粗疏了。”

  齊宣王一揮手:“孟嘗君,扎起大帳,我等便與武信君海闊天空!”

  “好!”孟嘗君一聲令下,一頂牛皮大帳片刻扎好,鋪上毛氈,擺上烈酒乾肉,頓時便是無限風光。齊宣王先豪爽的表示了大海洗塵的敬意,接著便著實將今日得到的駟馬雲車大大誇讚了一番,請蘇秦回程一試雲車。蘇秦與孟嘗君也著意讚嘆,帳中竟是一片融融春意,酒過數巡,齊宣王問起蘇秦行蹤,蘇秦便將組建六國聯軍的進展說了一遍,特意細訴了楚懷王的轉變,說到北上入齊便微笑著打住了。

  “楚國變回,自然可喜可賀。”齊宣王意味深長的一笑:“然則,秦國還未見分曉,此事仍在變數之中,武信君以為如何?”顯然,楚國的一切齊宣王都是清楚的。

  “齊王以為,合縱變數在楚?”

  “武信君以為不在楚?”

  蘇秦搖頭:“不在楚,在齊。”

  齊宣王哈哈大笑:“武信君且說,齊國變在何處了?”

  “齊國之變,如同蘇秦的雙眼,常人難以覺察。”

  “此話怎講?”

  “目力不佳,只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便是一片朦朧。”

  “武信君,你是說田辟疆目光短淺麼?”

  “齊王可曾想過,齊國摧毀了魏國的霸主地位,卻為何依然蝸居海濱?三百年前,姜齊絕無今日田齊之富強國力 ,為何卻能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成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蘇秦目光炯炯:“此中根本,在於田齊淡漠天下苦難,唯顧一國之富庶升平,以為長此以往他國自會衰落,齊國自然強大,屆時瓜熟蒂落,齊國便坐擁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謀遠慮,仔細揣摩,卻正是一條亡國之道。” “武信君危言聳聽也。”齊宣王對蘇秦直接洞察抨擊先王確定的秘密國策,覺得老大不快:“即便齊國後發制人,如何便是亡國之道?”

  蘇秦卻是一轍到底:“嘗聞齊王飽讀經史,古往今來,可曾有過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諺云: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邦國在激盪錘煉中強大,國人在安樂奢靡中頹廢,此謂多難興邦,千古不變之道也。秦國曾經四面危機,然則奮發惕厲,一朝竟成天下超強。燕國三百年矜持自好,素來對中原衝突作壁上觀,卻淪落為連中山國都敢於向其挑釁的最弱戰國。痛定思痛,燕文公方決然下水,發起合縱,舉國民心為之大振,若鼎力變法,燕國富強便在眼前。齊國已經是三十年富強,卻不思進取,以垂暮之靜應朝陽之動,沉淪暗夜便在數年之間。此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豈有他哉!”

  隨著蘇秦坦誠犀利的剖析,齊宣王靜靜的看著蘇秦,一言不發,良久沉默,齊宣王喟然長嘆:“武信君請明示,需要齊國出兵幾多?”

  “少則五萬,多則八萬。”

  “好!便是八萬。”齊宣王突然一陣大笑:“武信君解惑有功,回臨淄大宴了!”

  當晚,齊宣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宴會,當場下令孟嘗君為齊軍統帥,賜兵符印信。朝臣大是振奮,竟紛紛請戰。齊宣王大為興奮,當即拍案,准許二十多名王族子弟隨軍磨練。一時間,大殿宴會竟變成了生機勃勃的議政堂,連預備好的歌舞也沒有人關心了。

  次日,孟嘗君便立即派出飛騎調集兵馬。三日後,齊國的八萬大軍便在臨淄郊野集中完畢。蘇秦憂慮楚國反覆,便立即向齊宣王辭行,與孟嘗君率領八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向虎牢關總帳進發。行止中途,春申君特使飛報:秦國拒絕交還房陵,楚國朝野憤怒,楚懷王卻猶疑反覆不敢發兵,請武信君立即南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33 PM

第九章 縱橫初局

四、積羽沉舟新謀略

  回到鹹陽,張儀吩咐嬴華將楚國特使送到驛館,自己便輕車進宮了。

  張儀將出使楚國的經過一說完,秦惠王便拍案讚嘆:“用間化仇,一舉使楚國混亂,非張卿之瀟灑,不能成此大功也!”又恍然笑道:“只是這歸還房陵之約,可有些棘手呵。”

  秦惠王自然清楚,張儀不可能將房陵真正的歸還楚國,只是總覺得如此做法有些說不出口來。秦人勇武厚重不務虛華,素來崇尚實力較量,蔑視山東六國的詭詐傾軋,一貫的在邦交中坦誠明爭;尤其是秦穆公與百里奚時代,秦國的王道邦交更是有口皆碑;秦獻公、秦孝公兩代被山東長期封鎖,但只要有邦交來往,秦國從來都是信守承諾的。也就是說,秦國朝野對“欺騙”兩個字是深惡痛絕的。在秦國歷史上,商鞅第一次衝擊了老秦人的這種“王道邦交”,那便是在收復河西的大戰中,以“設宴議和”為名俘獲了魏國統帥公子卬!那時侯,山東六國罵商鞅是“小人負義”,老秦人心中竟也覺得有些不硬正。可商君卻說:“大仁不仁。拘泥些小仁義,置國家利害於不顧,真小人也!”自那以後,秦國朝野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迂腐的王道傳統幾乎已經被人們遺忘了。雖則如此,象張儀這種做法,還是出乎秦惠王預料的。他佩服張儀的超凡才華,竟能在旬日之間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但是,以“歸還房陵”為名,誘使楚懷王退出合縱,卻明顯是欺騙,秦惠王總是覺得臉面上有些難堪,卻又不好責備張儀。

  “我王儘管隱在幕後,此事只由張儀一人處置便了。”張儀淡淡笑道:“我王若對‘無所不用其極’六個字沒有體察,連橫便是一句空言了。”

  “嬴駟不是宋襄公,沒有忒般愚蠢的仁義道德,只是……”

  “秦國崛起,六國合縱,秦國與山東皆在生死存亡關頭。”張儀一句話廓清大勢,臉色便鄭重起來:“當此你死我活之際,成者王侯,敗者賊寇,赤裸裸冷冰冰豈有他哉!若有一絲一毫之迂腐,連橫之策便會大減鋒芒。昔日宋襄公不擊半渡之兵,大敗身亡;文仲以煮熟的種子進貢吳國,而使敵國顆粒無收。古往今來,賢能豪傑之士欺騙敵國者數不勝數,何能以行騙二字掩蓋其萬丈光焰?昏聵顢頇之主,恪守王道仁義者亦不可勝數,何能以誠信二字減少其醜陋滑稽之分毫?況秦為法制大國,肩負統一天下之大任,若對強敵稍存憐憫之心,再求自己沽名釣譽,則強勢崩潰,大業東流,徒為青史笑柄也。我王出於苦難,成於板蕩,若不能理直氣壯的無所不用其極,則王道濫觴,秦國銳氣鋒芒必將大減!此中後患,望我王深思了。”

  秦惠王聽得心頭直跳,肅然起身一躬:“嬴駟謹受教。”

  “我王心堅,臣便意定了。”張儀拱手做禮:“楚國特使,我王只是不見便了”

  “好!便是如此。”

  此後幾日,楚國使者三次求見張儀,丞相府長史不是說丞相進宮去了,便是說丞相出鹹陽視察去了,無奈只有求見秦王,可內侍卻說秦王狩獵去了,要十日才回。楚使無計,也顧不得大臣體面,便只有日夜守候在丞相府門口等候。

  這日三更時分,恰逢張儀車馬轔轔的歸來,楚使便攔住軺車大喊:“丞相何其健忘啦?房陵盟約已定,何日交割啦?”尖銳悠長的楚調竟使護衛甲士轟然大笑起來。

  張儀下車笑道:“特使何其性急也?一則,我王狩獵未歸,王印未用。二則嘛,楚國尚未履約,房陵如何交割?”

  楚使急道:“楚國如何沒有履約啦?”

  張儀淡淡道:“楚王承諾退出合縱,並與齊國斷交,退出了麼?斷交了麼?”

  楚使紅著臉道:“楚王說:那是交割房陵之後的事情啦。”

  張儀冷冷道:“盟約是雙方訂立,如何只憑楚王一面之詞?回去問明,楚國若已經退出了合縱,且與齊國斷了邦交,我自然會交割房陵之地。”

  楚使一時愣怔,竟是無話可說。張儀大袖一拂,便徑自去了。

  萬般無奈,楚使又等了十多日,總想見到秦王澄清此事,可無論如何也見不上。楚使無法,只好又守候在丞相府門前,好容易等著了張儀,張儀卻反倒笑著問他:“如此快便回來了?想來楚國已經退出合縱,也與齊國斷交了?”楚使結結巴巴道:“丞相大,大錯啦。我沒,沒有回郢都啦!”張儀哈哈大笑:“那就是說,楚國不打算要房陵了。也好,我也沒有那麼多土地送人呢。”楚使愣怔間黑著臉喊起來:“你,你是丞相啦,說話不做數啦?”張儀揶揄笑道:“羋槐還是國王啦,他都不做數,我如何做數啦?”楚使還要攪鬧,張儀大袖一拂,又徑自去了。

  絕望的楚使只好星夜離開鹹陽,南下回郢都了。

  楚使剛走,嬴華便來稟報:郢都商社飛鴿快訊,蘇秦已經趕到楚國,說得楚懷王幾乎就要反覆了回去,立誓拿不回房陵便與秦國血戰!末了嬴華嘟噥道:“我就不明白,你一說羋槐就轉過來,蘇秦一說羋槐就轉過去,是羋槐顢頇糊塗,還是你倆嘴巴厲害?”張儀哈哈大笑:“如此看去,缺一不可也!”嬴華擔心道:“假若楚國真轉了,丞相大哥豈非勞而無功?”張儀笑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連橫對合縱,絕非一兩個回合能見分曉的。這是長期較量,從宮廷到戰場,從邦交到內政,須得拼盡全力,持之以恆的周旋,方能最終戰勝對方。合縱初立,若能一擊即潰,那你也忒小瞧我那師兄了。”嬴華笑道:“喲,那我這行人可就做老了呢。”張儀呵呵笑道:“青衣小吏做白頭,苦差使呢,後悔麼?”“你才後悔呢。”嬴華驟然滿面通紅,粲然一笑,回身便走。

  “哎,你這個行人,回來。”

  “有事麼?”嬴華轉了回來,臉頰上紅暈猶在。

  “請教了:王族中可有待嫁的公主?”張儀悠然的踱著步子。

  “你要做甚?”嬴華猛然警覺起來,眼睛一轉卻又揶揄笑道:“若是丞相大哥想做王室快婿,我倒是可以幫忙。”

  “那好啊,說來我聽聽,幾個?年齒?相貌?藝能?”

  “哼哼,你是買牲畜麼?不知道!”嬴華黑著臉一跺腳便走了。

  張儀愣怔片刻,徑自哈哈大笑:“張儀張儀,你好蠢也。”便走進書房去了。

  暮色時分,緋雲前來送飯,卻見幽暗的書房裡晃悠著張儀長大的身影,竟是他一個人在默默的踱步沉思。緋雲點亮了紗燈,在一張空案上擺好了飯菜:“■,老爺大哥,用飯了。”恍惚坐到案前,張儀突然笑道:“你方才叫我什麼來著?”緋雲憋著嘴道:“■,是老爺大哥嘛,飯來了,連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呢。”張儀拍著緋雲的頭哈哈大笑:“緋雲啊緋雲,我看這可人的小女人最厲害,否則,勾踐怎麼拿西施鄭旦做滅敵利劍呢?”緋雲嬌嗔道:“呸呸呸,你老爺是夫差,我可不敢做西施呢。別瞎說了,吃飯■。”張儀拿起玉著,卻向書案一努嘴:“請長史來,將書簡謄清存底,立即呈送秦王。”

  緋雲走過去一看,書案上攤著一長卷竹簡,簡上墨跡方乾,顯然是剛剛寫成。緋雲連忙去請來執掌機密的長史。長史問過張儀,便卷起竹簡到繕寫房去了。

  晚飯後,張儀正在書房端詳楚國地圖,宮中內侍便匆匆來到,宣召張儀立即進宮。張儀沒有片刻耽擱,上得軺車便從府門斜對面的宮墻偏門進了王宮。內侍沒有領他去經常議事的偏殿,卻徑直將他領到了大書房。張儀自然清楚,到了這裡,便是秦惠王要與他單獨密談了。

  秦惠王正在用飯,眼睛卻盯著面前的長卷竹簡:

  積羽沉舟 長破合縱臣張儀頓首:臣從楚國歸來,嘗思楚羋槐之反覆,以為連橫破合縱乃長期之功,不能畢其功於一役。極而言之:六國不滅,秦國不統,縱橫之爭將永為糾纏!有鑒於此,臣出八字對策:積羽沉舟,長破合縱。即不求一次摧毀六國盟約,而以各種手法不間斷示好分治,以求各個擊破;即或屢次反覆,亦絕不休止。長此以往,六國間積怨日深,合縱則不攻自破也。鴻毛雖輕,積多可沉舟,此所謂積羽沉舟也。以臣之見:燕國與秦無舊仇,可嫁公主而結好;齊國偏遠,可尊其虛號而結好;楚國貪婪,可以利誘之,使其不斷反覆,從而自外於合縱;三晉與我接壤,可軟硬兼施,脅迫之分化之。若如此,則合縱必可流於無形矣! 看到張儀的上書,秦惠王第一個感覺就是驚訝。連橫本來就已經是驚世奇策,且一次出使就動搖了楚國,張儀的斡旋才華與連橫的威力,已經使秦國朝野刮目相看了。誰能想到張儀在一次出使之後,竟能舉一反三,提出更為明晰可行的連橫策略?一眼看完,竟是顧不上用飯,秦惠王立即便派內侍宣召張儀。

  “我王如此勤政,秦國便大有可為了。”張儀笑著走進來深深一躬。

  秦惠王一推鼎盤便站了起來:“勤政算甚來?沒有長策大謀,還不是越忙越亂?來,丞相這廂坐了。”說罷便回頭吩咐:“上茶。”待張儀坐定,秦惠王拿過案上長卷,不斷輕彈著慨然讚嘆:“讀丞相上書,直如醍醐灌頂,快哉快哉!”

  “我王認同,張儀倍感欣慰。”

  “積羽沉舟,長破合縱。有此八個字,當真是點石成金也!”秦惠王不禁輕叩書案,擊節吟哦:“六國不滅,秦國不統,縱橫之爭便永為糾纏……不求一次摧毀,而以各種手法不間斷示好分治,以求各個擊破,即或屢次反覆,亦絕不休止——!丞相可謂一舉廓清迷霧,字字力敵萬鈞哪!”

  “我王慧眼,臣倒是多了一番憂慮呢。”

  秦惠王少見的大笑起來:“丞相啊,對六國的各種手法,今夜可是要仔細揣摩一番了,定策難,做起來又談何容易啊。”

  張儀不禁喟然一嘆:“六國若有一王如此,蘇秦幸何如之!”

  秦惠王不意被觸動心思,饒有興致的問:“若蘇秦當年為我所用,卿當如何?”

  “一如蘇秦,六國合縱。”張儀沒有絲毫猶豫。

  “連橫並積羽沉舟之策,蘇秦可能提出?”

  “蘇秦大才,張儀不疑。”

  “結局若何?”

  “我固當敗。”

  “何以見得?”

  “時也勢也。蘇秦在秦,蘇秦勝。張儀在秦,張儀勝。”

  “莫非蘇秦不明此理?”

  “非蘇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為之也。”

  “丞相之言,卻令人費解。”

  “仁政井田不可復,孔孟畢生求之。六國舊制不可救,蘇秦全力救之。事雖相異,其理同一。孔孟為天下求一‘仁’,蘇秦為天下求一‘公’也。”

  “強力大爭,焉得有公?”

  “給六國一個如同秦國一般重新崛起的時機,還天下大爭以同一起點,此謂‘公’也。奈何六國不爭,蘇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終是喟然一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35 PM

第九章 縱橫初局

五、媚上荒政殺無赦

  這一夜,君臣二人密談到五更刁鬥方散。

  張儀出得宮來,但見薄霧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索性棄車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宮墻偏門,卻見長街樹下黑糊糊一片蠕動!張儀雖然吃了一驚,卻是膽色極正,大步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群肥牛當街倒臥,悠閑的噴著鼻息倒嚼,旁邊一張大草席上,卻是橫七豎八的躺著幾條呼嚕鼾睡的漢子。張儀又好氣又好笑,低聲喝道:“嗨!醒醒了!當街臥牛犯法,知道麼?”一個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連連打拱做禮:“軍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漢,只草草住得一夜,明日獻了壽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張儀見是個白髮老人,便先軟了心腸,溫和問道:“壽牛?甚個壽牛?給誰獻壽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軍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縣連年大熟,都是托王家聖明福氣。今年少梁縣要給秦王祝壽,每村獻一頭壽牛咧。”

  張儀聽得大是詫異——獻耕牛祝壽,這可當真是天下頭一份!

  那時侯,耕牛比黃金還貴重,除了國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誰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壽?再說,張儀身為丞相,尚絲毫不知秦王有祝壽之舉,山野庶民卻如何這般清楚?心思閃爍間張儀笑道:“你等是王室貴戚,好福氣呢。”一個粗壯漢子連忙搖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又一個漢子搶著道:“秦王壽誕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麼!不知說幾多遍了,少梁誰不知道?”張儀笑問:“那這個人肯定是大貴人了?”漢子正要說,精瘦老人低聲呵斥道:“一邊去!胡咧咧個甚?”回身對張儀躬身笑道:“他是個半瓜,信不得,壽牛自是庶民誠心獻納了。”張儀笑著連連點頭:“那這壽牛,就是全村人花錢買的了?”“錯咧錯咧!”一個漢子高聲道:“出錢買牛,那能叫獻牛祝壽?這牛可是咱家自個獻上的!”張儀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獻牛祝壽,不就沒有耕牛了?”那漢子臉色憋得通紅,想說話,卻竟是硬生生回過身去了。老人嘆息一聲道:“軍大人,看你也是個好人,就莫再問了。王家聖明,子民祝壽,左右不是壞事了。”

  張儀思忖著笑道:“倒也是,不說了。老人家,秦國向來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還是趕緊將壽牛趕到南市去,那裡有牛棚。哎,可不要說在這裡碰見過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聲下令:“走!吆起自家牛快走!”

  漢子們卷起了草席,一片“得兒起!得兒起!”的吆喝聲中將耕牛趕了起來。突然,一個漢子“哎喲!”一聲,腳下一滑,便摔了個仰面朝天。

  “哈(壞)咧哈(壞)咧!牛拉屎咧!”一個漢子驚恐的叫了起來。

  秦人都熟悉與日常衣食住行有關的律條,“棄灰於道者,鯨。”便是誰都刻在心頭的。將柴火灰隨意倒在路邊,都要給臉上烙印刻字,何況牛屎?更何況在王宮與相府間的天街上?一時之間人人驚慌。

  “慌慌個甚?都脫夾襖!快!”精瘦老人厲聲命令。

  十多個粗壯漢子齊刷刷脫下了厚厚的雙層布衣,這便是“夾襖”,春秋兩季的常衣。見漢子們已經脫了夾襖,老人指點著低聲吩咐:“你等幾個包起牛糞!你等幾個擦乾淨街道!狠勁兒擦!”漢子們二話不說,在颼颼涼風中便光著膀子忙活了起來。老人回頭對著張儀深深一躬:“軍大人,我等草民為王祝壽,無心犯法,還請大人多多包涵,莫得舉發,我全村十甲三百口多謝大人了!”說著便“噗■!”跪到了地上,其餘漢子們也光膀子抱著牛屎夾襖一齊跪倒:“我等永記大人大恩大德!”

  張儀心中大不是滋味兒,連忙扶起老人:“人有無心之錯,既然已經清理得乾淨,又髒了衣服,還受了凍,我如何還要舉發?老人家,快走吧。”

  老人一躬,唏噓著與漢子們牽牛走了,靜謐的長街傳來噗沓噗沓的牛蹄聲,張儀的心也隨著一抖一抖的。寒涼的晨風拍打著衣衫,恍惚間張儀竟忘記了身在何處,癡癡的兀立在風中,一直凝望著牽牛的農人們遠去。

  “丞相,早間寒涼,請回府歇息吧。”家老早晨出門,見狀連忙跑了過來。

  回到府中,張儀竟是不能安枕,覺得少梁獻壽牛這件事實在蹊蹺,又隱隱覺得“壽牛”後邊影影綽綽隱藏著更深的東西,只是他吃不準這件事究竟是否應該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應該由他提出?古往今來,那個帝王不喜歡為自己樹碑立傳歌功頌德?雖說秦惠王是個難得的清醒君主,但安知他內心沒有這種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勸諫豈非自找無趣?然若佯裝不知,卻又於心何忍?

  雖然不是那種以“死諫”為榮的骨鯁迂腐臣子,張儀卻也不是見風轉舵的宵小之輩,縱橫家的本色,便是“審勢成事”,不審勢則動輒必錯,即或搭進性命也於事無補。可眼下的這種情勢,他卻是兩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得妄議國政。這“不得妄議”,既包括了不許擅自抨擊,也包括了不許擅自進行各種形式的歌功頌德。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的各種祝壽便銷聲匿跡了,秦惠王難道不清楚?驀然之間,張儀想到了秦惠王車裂商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安知這位城府極深的秦王不想對商君之法改弦更張?果真如此,那這祝壽便是試探了?張儀啊,慎之慎之……

  睜著雙眼躺臥了一個多時辰,張儀索性起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滾熱的羊肚湯,便吩咐書吏去請行人嬴華前來。

  行人本是開府丞相的屬官,官署便在相府之內。由於嬴華常有秘密使命,所以未必總是應卯而來。但只要在鹹陽,嬴華還是忠於職守,每日卯時必到自己的官署視事。這也是秦國王族子弟的傳統——但任國事,便守規矩,從不自外。今日嬴華剛進官署,便見書吏來喚,便依著章法跟在書吏後邊來到了張儀書房,全然沒有以往灑脫親昵的笑意。

  張儀揮揮手讓書吏退下,便笑著問道:“公子可知今日何日?”

  “丞相不知,屬下安知?”嬴華一臉公事。

  “秦王壽誕。公子不去祝壽麼?”

  “秦王壽誕?”嬴華又驚訝又揶揄的笑道:“丞相靈通,趕緊去拜壽了。”

  張儀悠然一笑:“窮鄉僻壤都趕著壽牛來祝壽了,身為丞相,能不去麼?”

  “壽牛?虧了丞相大才,想出如此美妙的牛名也。”

  “美妙自美妙,卻不是我想的,是農夫說的。不過,卻是我親眼見的。”

  “屬下不明丞相之意。”

  “是麼?”張儀悠然一笑:“秦王今日定要大宴群臣,相府關閉,全體屬官隨我進宮祝壽。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許你三日壽假如何?”

  “壽假?”嬴華大是驚愕:“六國聯軍正在集結,你倒是給我壽假……”

  “上有大壽,臣能不賀?”張儀只是微笑。

  “豈有此理?我偏不信!”嬴華一跺腳便風也似的去了。

  秦惠王正在書房聽樗裡疾稟報各郡縣夏熟情勢,卻見嬴華大步匆匆而來,一臉憤憤之色。當年秦惠王重回鹹陽,這個堂妹妹便是他與伯父嬴虔之間的小信使,可謂患難情篤。嬴華執掌黑冰台,也是秦惠王親自定名的。不管多麼忙碌,只要這個小妹妹進宮,秦惠王都會撇開公務與她談笑風生。此刻秦惠王便向樗裡疾示意稍停,打量著嬴華親切笑道:“喲,要哭了呢,受誰欺負了?王兄給你出氣。”

  “沒有別人,就你欺負我!”

  “我?”秦惠王哈哈大笑:“好好好,說說看,王兄如何惹你了?”

  “今日可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別急,我想想……是,四月初三,小妹要給我做壽麼?”

  “你不是自己想做壽麼?”嬴華揶揄的笑著。

  “我想做壽?”秦惠王又是一愣,索性站了起來:“小妹,誰說的?”

  “老百姓說的!壽牛都拉到鹹陽了,你不知道?”

  “壽牛?甚個壽牛?”秦惠王雲山霧罩,臉卻不由黑了下來。

  旁邊不動聲色的樗裡疾卻是一對小眼睛炯炯發亮,嘿嘿笑道:“君上莫急,我看此事有名堂,聽公子說明白了。”

  嬴華卻是硬邦邦的:“正當夏熟,農夫們卻要從幾百里外給你獻壽牛!沒有你的授意,誰個敢這樣做?方才我在南市外已經看了,少梁縣四十八頭牛披紅掛彩,正要進宮!你就等著做壽吧。”說完竟轉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氣又笑又莫名其妙,攤著雙手“咳!”的一聲,竟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君上,且聽我說。”樗裡疾走了過來笑道:“此事我大體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沒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著,臉色很是難看。

  樗裡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說了,左右也是我上大夫的事兒。少梁縣連年大熟,庶民對國政王家多有贊頌,也是實情。於是,便有人鼓動庶民,獻牛給君上做壽。庶民難知詳情,必以為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便有了民獻壽牛之舉。雖有若干細節不明,然臣之揣摩,大體無差。”

  “這‘有人’是誰?”

  “事涉律法,臣須查證而後言。”

  秦惠王默然良久,突然厲聲吩咐:“宣召廷尉!”內侍一聲答應,便急匆匆去了。

  廷尉是商鞅變法後秦國設置的司法大臣,專司審判並執掌國獄。此時的廷尉雖然也是獨立大臣,但卻歸屬於統轄國政的丞相府,由右丞相樗裡疾分領。片刻間廷尉趕到,秦惠王陰沉著臉下令:“著廷尉潼孤,十日之內查清壽牛一事!依法定刑,即速稟報。”

  這個潼孤本是商君時的律條書吏,精通律法,忠於職守,一步一步的從“吏”做到了“官”,雖然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臣子了,骨鯁刻板的性格卻是絲毫沒有改變,聽完秦惠王詔令,他竟肅然拱手道:“秦法在上,此令該當右丞相出,我王自亂法統,臣不敢受命。”

  秦惠王又氣又笑,想想卻是無奈,回頭道:“那,右丞相下令吧。”

  樗裡疾正要說話,潼孤卻道:“事涉王家,王須迴避,屬下須在丞相府公堂受命。”

  “好好好,我走我走。”秦惠王又氣又笑的走了。

  “潼孤,隨我到丞相府公堂受命。”樗裡疾憋住笑意,大擺著鴨步出了國王的書房。

  兩人剛剛走到宮門車馬場,便聽一陣金鼓之聲震耳欲聾!樗裡疾急晃鴨步走到宮門廊下,卻見黑壓壓成千上萬的庶民圍在了王宮大街看熱鬧,最前面卻是一幅橫長三丈余的紅布,黑字赫然斗大——少梁獻牛為王賀壽!橫幅下便是幾十頭大黃牛披著紅綠彩緞,不時的“哞哞”長叫,偶有牽牛者發出驚慌的呼喊:“牛拉屎咧——!快接著!”四面便轟然大笑,有人便高喊:“壽牛拉屎不犯法!盡拉無妨!”又召來一片轟然大笑。

  “嘿嘿,潼孤,此等情形當如何處置?” 樗裡疾笑著,臉上卻抽搐著。 “律法所無,潼孤不敢妄言。”

  樗裡疾嘿嘿一笑,晃著鴨步走上門廊外的上馬石墩,臉色便頓時黑了下來,大手一揮厲聲道:“宮門甲士成隊!”

  “嗨!”宮門兩廂轟然一聲,兩百名長矛甲士鏘然聚攏,瞬間便擺成了一個方陣。

  秦國宮城禁軍是兩千四百人,每八百人一哨,輪值四個時辰。這八百人按照秦軍的經常編製,分為八個百人隊,頭領便是百夫長。八個百人隊為一“校”,頭領職銜為“尉”,習慣稱為宮門尉。也就是說,晝夜十二個時辰,總有八百禁軍守在王宮衝要地帶。宮門最為要緊,每哨必有兩個百人隊守護,而宮門尉往往便親自帶隊守護宮門。尋常情勢下,宮門無論發生何種騷亂,若無國君或權臣的特殊命令,只要騷亂者不衝擊宮門,宮門禁軍便不得擅動。此時宮門尉正在宮門當值,見庶民雖然蜂擁而來,卻是進獻壽牛,自然不敢隨意發動。如今見右丞相發令,立即拔劍出鞘,整肅待命。

  “將獻牛人等全部羈押!將耕牛交南市曹圈養,等候處置!”

  宮門尉舉劍大喝:“左隊押人!右隊牽牛!”

  兩個百夫長手中長矛一舉:“開步——!”長矛甲士便兩人一組,挺著長矛楔入人群。

  圍觀的民眾大是驚訝!誰能想到給國王獻牛做壽者,竟然要被拘押起來?許多山東商人就喊叫起來:“錯了錯了!抓錯了!人家是給秦王賀壽的!”鹹陽老秦人也一片呼喊:“獻壽牛不犯法!不犯法——!”獻壽牛的農人們也一片叫嚷,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竟是亂紛紛嘶聲高喊:“害了牛還害人!冤枉哪冤枉!”“耕牛如命,誰願來獻哪?”

  樗裡疾連連揮手制止,人群漸漸平息下來。樗裡疾高聲道:“國有律法,不會冤枉無辜。一時拘押,正是要徹查違法罪犯!圍觀人等立即散去,毋得鼓噪!三日後,秦王與國府自有文告通報朝野。”

  無論是鹹陽國人還是六國商賈,都知道秦國律法無情,見赫赫右丞相已經公然承諾“徹查”並將通報朝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雖然滿腹疑慮,人們還是在一片小聲議論中散去了。四十多頭“壽牛”全部趕往南市圈養,一百多個少梁農夫也已經被全部帶開。

  “潼孤,去丞相府!”樗裡疾黑著臉跳上軺車便轔轔去了。潼孤連忙上了自己軺車緊跟而來。進得丞相府,樗裡疾讓潼孤先在外廳等候,自己便到書房來向張儀稟報。聽樗裡疾說完經過,張儀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鯁之臣,天興大秦,豈有他哉!”便立即與樗裡疾來到國政廳,也就是尋常說的相府正堂。

  等閒時分,官員來丞相府接受政務指令,都是樗裡疾單獨處置。一則是樗裡疾本來就一直主持內政,國務嫻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後歸總稟報張儀,基本上無須張儀操心。二則便是秦國的法制完備,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體上也無須張儀出面。三則便是張儀領開府丞相之職,但其謀事重點卻在秦國外事,也就是全力與合縱周旋,內事盡可能的交給樗裡疾去做。這是秦惠王與張儀樗裡疾在開府拜相之日,便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倒是絲毫沒有削弱張儀權力的意味。今日遇見潼孤這等毫無通權達變的執法老臣,張儀樗裡疾也就只有破例的以全套法式對待了。

  過程倒是很簡單。張儀居中一坐,樗裡疾右手下坐,站在廳中的長史便一聲高宣:“請命官員入堂——!”潼孤進得大廳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領命,參見丞相,參見右丞相。”便肅然挺身站在當廳。張儀悠然道:“廷尉潼孤:國發重案,事涉王室,命爾依法辦理此案,受右丞相樗裡疾督察。”長史便將寫著命令、蓋著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紙雙手呈給潼孤,潼孤接過,拱手高聲道:“廷尉潼孤領命,請右丞相督察令。”樗裡疾正色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潼孤須得在三日內,查清此案來龍去脈,報請丞相、秦王,會同朝臣裁決。”潼孤高聲答道:“潼孤領命。潼孤告辭。”便邁著赳赳大步出廳去了。

  樗裡疾憋不住,便嘿嘿笑了:“少梁縣令是頭老狐,卻碰在一口老鐵刀上了。”

  “颶風起於青萍之末。我看,這股斜風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裡疾一怔,隨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趕快訪查一番了。”

  話音方落,書吏匆匆進門:“稟報丞相:又有六個縣的農夫們來獻壽牛壽羊,聽說右丞相在宮門拘押了少梁人眾,他們都將牛羊趕到南市去了。”

  張儀看看樗裡疾沒有說話,樗裡疾臉色頓時黑了下來,霍然起身,急晃著鴨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飛騎如穿梭般進出,風燈竟是徹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為:此案雖是生平未聞的特異案,案情卻是簡單,只須將獻壽牛的少梁縣查清即可了結。不成想一入手竟是大大麻煩。且不說壽牛之外又來了壽羊壽雞壽豬,更麻煩的是發案範圍從一個少梁縣變成了八個縣!除了偏遠的隴西、北地、上郡、商於,秦中腹心地帶的大縣,幾乎全部都包了進來。獻壽禮者都是樸實木訥的農夫,數百人被拘押在城外軍營更是一件棘手事兒。時近夏忙,這些人都是村中有資望的耕稼能手與族中長老,如今非但不能領賞趕回,反而被當成人犯關押,日夜大呼冤枉,連整個關中都人心惶惶起來。

  秦惠王聞報,氣惱得摔碎了好幾個陶瓶,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有連連催促樗裡疾與潼孤盡速結案。

  潼孤雖是執法老吏,卻也是生平第一遭兒遇到這匪夷所思的“祝壽案”!涉案者都是勤勞樸實的良民,即或背後有官吏操縱指使,可也全都是縣令縣吏。潼孤之難,倒不在無法定罪量刑,而在於牽扯的官吏庶民太多,範圍之大,幾乎就是大半個秦國!雖然說他也親身經歷了商君一次斬決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場,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違法敗類,如何與如今這些“罪犯”同日而語?潼孤也是秦國平民出身,深知庶民無心犯法,即或那些縣令縣吏,其中也多有政績不凡者,如何能斷然殺之?反覆思忖,潼孤上書丞相府,提出了“放回農人夏收,緝拿少梁縣令勘審”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裡疾卻竟然不在鹹陽!潼孤大急,直接面見張儀。張儀略一思忖,便讓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進宮。一個時辰後張儀回府,下令潼孤放了農夫,將八名縣令全數緝拿到鹹陽勘審!潼孤本想說縣令無須緝拿太多,看著張儀臉色少見的陰沉,卻是終於沒有開口便匆匆去了。

  農夫們一放,情勢立時緩解,秦川國人立即便淹沒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個縣令雖然被押到了鹹陽,留下的縣吏們卻是大出冷汗,竟是連忙下鄉分外辛苦的督導收種,農時公務倒是沒有絲毫的紊亂。潼孤便靜下心來勘審這幾個縣令。

  這一日勘審少梁縣令,卻見秦惠王與張儀便裝而來,面無表情的坐在了大屏風之後。

  “帶人犯上堂——!”廷尉書吏一聲長喝,一個黑瘦結實的官員便被兩名甲士押進大廳。

  秦法雖刑罰嚴厲,卻極是有度。但凡違法人等,在勘審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帶枷,除了關押之外,與常人無異。這與山東六國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與後來的“人治”更有著天壤之別。這時的少梁縣令便依然是一領黑色官服,頭上三寸玉冠,神色舉止竟是沒有絲毫的慌張。

  “堂下何人?報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審便開始了。

  “少梁縣令屠岸鍾。”

  “屠岸鍾,少梁縣四十八村獻壽牛,你可知曉。”

  “自是知曉,龍紫之壽,也是下官曉諭庶民了。”屠岸鍾鎮靜自若。

  “何謂龍紫之壽?”

  “天子者,生身為龍,河漢紫微,是為龍紫。龍紫者,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也!龍紫之壽,我王萬壽萬壽萬萬壽也!”屠岸鍾慷慨激昂,仿佛發誓一般。

  “屠岸鍾昌明王壽,是奉命還是自為?”

  “效忠我王萬歲,何須奉命?屠岸鍾一片忠心,自當教民忠心。”

  “端直答話!究竟是奉命還是自為?”

  “自為。屠岸鍾領全體十八名縣吏,三日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龍紫之壽婦孺皆知。”

  “獻牛祝壽,可是屠岸鍾授意?”

  “無須授意。民受屠岸鍾教化,聞龍紫之壽,皆大生涕零報恩之心,交相議論,共生獻牛祝壽之願!”

  “獻牛祝壽,屠岸鍾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萬歲之德治,效忠萬歲之德行,屠岸鍾何能阻止?”

  “端直說!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獻牛祝壽,屠岸鍾可曾助力?”

  “自當助力。屠岸鍾心感庶民忠貞大德,特許獻牛者議功,以為我王萬歲賜爵憑據,又特許獻牛者歇耕串聯,上路吃住由縣庫支出。”

  “其餘各縣祝壽舉動,屠岸鍾是否知曉?”

  “下?、平舒兩縣派員前來詢問,屠岸鍾亦曉諭龍紫之壽。其餘各縣,屠岸鍾並未直面,但卻都知曉的。”

  “屠岸鍾,少梁境內三十里鹽鹼灘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開始,春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開始。”

  “因由何在?”

  “連年大熟,民心祈禱龍紫之萬壽,豈容瑣事分心?”

  “屠岸鍾,你可知罪否?”潼孤溝壑縱橫的老臉頓時一片肅殺。

  “說甚來?知罪?”屠岸鍾仰天大笑:“古往今來,幾曾有過頌德祝壽之罪?三皇五帝尚且許民頌德,何況我王大聖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賜恩之龍主?爾等酷吏枉法,但知春種秋收,不知王化齊民,竟敢來追究忠貞事王之罪,當真可笑也!”

  “大膽屠岸鍾!”潼孤“啪!”的一拍堂木:“此地乃國法重地,端直答話,毋得有它!”

  “爾等酷吏,豈知大道?屠岸鍾要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老潼孤氣得稀薄的鬍鬚翹成了彎鉤,堂木連拍,屠岸鍾卻只是嘶聲喊叫著要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威嚴肅殺的廷尉大堂竟亂紛紛一團,沒了頭緒。

  突然,大堂木屏風“嘩啦!”推開,秦惠王鐵青著臉走了出來。潼孤顫巍巍站起來正要行禮參見,秦惠王卻擺擺手制止了他,緩慢沉重的踱著步子走到了屠岸鍾面前。屠岸鍾做了五年縣令,卻偏偏沒有見過秦惠王,見此人雖然布衣無冠卻是氣度肅穆的逼了過來,不禁吭哧道:“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鍾窮通天地,卻道我是何人?”那■■喘息的喉音與冷笑竟令人不寒而慄。

  “哼哼,你總不至於是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吧?”屠岸鍾傲慢的冷笑著。

  秦惠王渾身一個激靈,咬牙切齒的冷笑著:“可惜呀,你運氣不好,看準了,站在你面前的偏偏竟是秦國君主。不相信麼?”

  看著恭敬肅立的潼孤,再看看滿堂肅殺的矛戈甲士。屠岸鍾悚然警悟,心頭狂跳,不禁便是一身冷汗,慌忙間撲倒以頭搶地:“罪臣屠岸鍾,參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罪臣?你少梁縣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鍾不識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罪該萬死!”

  “不識本王便罪該萬死,這是哪國律法啊?”

  屠岸鍾吭哧語塞,額頭在大青磚上撞得血流縱橫:“屠岸鍾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鹽鹼灘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壽,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顯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眾效忠王室,無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個無知有他!屠岸鍾,你也是文士一個,這卻是那家學問啊?”

  “啟稟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自幼修習儒家之學,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厲聲斷喝:“儒家之學?孔子孟子寧棄高官而不改大節,你如何不學?儒家勤奮敬事,你如何不學?挖空心思,媚上逢迎,龍紫之壽、壽牛壽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萬壽萬萬壽,名目翻新,當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實,種惡政於本王,禍國風於朝野。恬不知恥,竟以為榮!如此居心險惡之奸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眾,端的令人拍案驚奇也。”

  “我王誅臣之心,臣卻如何敢當啊?!”屠岸鍾奮力搶地嘶聲哭喊。

  “如何?你這顆心不當誅麼?”

  “屠岸鍾天地奇冤!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明察……”

  “狗彘不食!”秦惠王勃然大怒,回身搶過甲士一支長矛便直撲過來:“再喊一句,洞穿了你!”冰涼閃亮的長矛頂在胸口,屠岸鍾頓時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大張著嘴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潼孤雖然年邁笨拙,此時卻大步搶來雙手抓住長矛:“臣奉命勘審人犯,我王不能壞了法度啊。”

  “當!”的一聲,秦惠王擲開長矛,拂袖去了。

  就在當天晚上,樗裡疾回到鹹陽,匆匆到丞相府見了張儀,兩人便立即進宮了。樗裡疾稟報了他走訪秦中八縣的情形,尤其對屠岸鍾的來龍去脈做了備細敘說。秦惠王聽罷,竟是久久沉默。

  這個屠岸鍾,原是晉國權臣屠岸賈的後裔。春秋老晉國時,屠岸賈在晉靈公支持下誅滅了上卿趙盾滿門。誰想陰差陽錯,僥倖被人救出的一個趙氏孤兒卻活了下來,而且鬼使神差的被屠岸賈收做了義子。二十年後,這個趙氏孤兒因了屠岸賈的權勢,做了晉國將軍。此時又是鬼使神差,收養趙氏孤兒的老義士,竟然秘密向這位年輕的“屠岸將軍”揭穿了他的本來身世與滅門大仇。此時恰逢屠岸賈失勢,孤兒將軍便聯絡趙氏舊勢力,一舉將屠岸氏剿滅。從此,屠岸氏殘餘人口便星散逃亡於列國。後來,趙氏恢復了勢力,與魏韓兩個大族共同瓜分了晉國,便有了聲威赫赫的趙國。

  趙氏立國,明令以屠岸氏為不共戴天之世仇,契而不捨的在天下秘密追殺!屠岸氏族人便紛紛改名換姓,一時間,屠岸氏幾乎絕跡。這時,逃到秦國驪山河谷的兩家屠岸氏後裔,也改為“土山”姓氏,徹底的變成了老秦人。三代之後,“土山”一族已經有了五十餘戶四百餘口。商君變法後聚族成村,便漸漸富了起來。“土山”族長一心想改換門庭,便將自己的大兒子“土山鍾”送到了魯國去求學。此子歸來,雄心勃勃,振振有辭的力勸父親恢復屠岸姓氏:“人之生滅在於天,何在於姓氏?趙氏不當滅,雖抄滿門而漏孤兒,屠岸氏當滅,又豈在隱姓埋名也?”父親與族人們被他的勇氣感動,竟是決然恢復了屠岸姓氏。於是,“土山鍾”便變成了屠岸鍾。

  屠岸鍾與下?縣令在魯國求學時是同窗師兄弟。後來,屠岸鍾便在這個縣令薦舉下先做了縣吏,三年後又做了少梁縣令。當時的少梁縣,偏遠荒涼又靠近魏國,尋常文士出身的吏員都不敢去做少梁縣令。屠岸鍾卻是上書請命要做少梁縣令的,樗裡疾還記得,他當時便欣然批下了。當時正逢秦惠王在隴西巡視,屠岸鍾未及被召見,便匆匆赴任了。

  上任頭三年,屠岸鍾尚算勤政敬事,將少梁縣治理得井然有序。可三年未見升遷,屠岸鍾便開始漸漸變得悶悶不樂了。據一個老縣吏說,兩年前的一天,屠岸鍾秘密請來了一個魏國老巫師,用古老的鑽龜之法為他占卜命數。老縣吏也說不清巫師是如何解說龜甲裂紋的,反正從那之後,屠岸賈便開始邪乎起來了!先是在縣府大堂的庭院立了一座“望王碑”,日每三柱香、三叩拜、三次高聲表白對秦王的耿耿忠心。後來,無論與何人敘談,也無論公事私事,但凡涉及秦王,立即便挺身起立,高聲念誦“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句,再入座說話,舉座莫不愕然!再後來,屠岸鍾又鐫刻了一座“秦王功德碑”,列出了秦王的“十大功德”。但凡庶民訴訟或吏員公務進入少梁縣大堂,都要在屠岸鍾陪同下先行叩拜念誦一通,否則便不能處置任何公務。今年恰逢少梁縣連續三年大熟,屠岸鍾忽發奇思妙想,便有了壽牛壽羊這樁奇案,竟波及關中八縣,令人匪夷所思!

  由於屠岸鍾經年如此,人們也由驚愕疑慮變成了信以為真,漸漸的,屠岸鍾的“大忠”之名便傳揚了開來,諸多縣令群起摹仿,縣吏與少梁縣的族長們還醞釀給秦王上“萬民書”,請秦王引屠岸鍾入朝“秉持大政,澤被朝野”。

  “我王請看,這便是老縣吏代為草擬的萬民書。”樗裡疾從大袖中摸出一方摺疊的羊皮紙打開雙手遞過。秦惠王順手便丟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樗裡疾知道秦惠王此刻憋悶窩火,不能聒噪追問,只能慢慢疏導氣氛讓國君自己開口,便嘿嘿笑著看看張儀:“丞相以為,這天下第一奇案,如何處置?”

  “此案奇歸奇,然並無複雜疑難處。”張儀微微一笑:“此案之難,恰在於處罰之度。一則,本案涉官涉民,須得有所區分;二則,本案無成法可循。秦法雖有‘妄議國政罪’,但卻沒有媚上賀壽歌功頌德之條目,其間分寸,頗難把握也。”

  樗裡疾飛快的眨巴著小眼睛,又是嘿嘿一笑:“要黑肥子說來也好辦,奪爵罷官,以戒效尤,畢竟不是殺人放火嘛。”

  張儀盯著樗裡疾,眼睛裡一絲揶揄的嘲諷,卻是一句話也沒說。

  “豈有此理?”秦惠王“啪!”的拍案而起:“定要嚴厲處罰,此等邪風,遠勝殺人放火!”秦惠王緩慢的踱著步子喟然嘆息:“古諺云:王言如絲,其出如綸。但有絲毫寬宥,無異於放縱官場惡風。秦法無成例,難不倒我等君臣。商君變法至今已近四十年,民情官風皆有變,律法亦當應時而增。況且,匡正朝野,移風易俗,本是商君立法之本意,何能拘泥成法而放縱惡習?”

  “好!我王但有此心,何愁國風不正?”張儀頓時滿臉笑意。

  樗裡疾聳聳肩膀兩手一攤:“我王如此聖明,臣有何說?”秦惠王與張儀頓時想起酒肆第一次謀面時的情境,不禁同聲大笑。

  此日,張儀與樗裡疾便會同廷尉潼孤及商鞅變法時的一班老臣子,對秦法進行了細緻梳理,增加了一百多個條目,報秦惠王做最後定奪。在此期間,潼孤也晝夜忙碌著將“壽牛案”的處置及刑罰分類明確下來:其一,所有涉案庶民,兩年不得敘功,有功不得受爵;其二,所有涉案縣吏,罰俸兩石,兩年不得敘功;其三,八名縣令,屠岸鍾‘斬,立決’,其餘七名縣令奪爵罷官,貶為庶人。幾名書吏連夜謄清為三卷,立即呈送王宮。

  蓋著赫赫大方王印的批件一發下來,潼孤卻驚訝得目瞪口呆!

  其實,秦惠王只動了一條:屠岸鍾改為剮刑,其餘原封未動。而潼孤的驚訝,便恰恰在於這個剮刑。

  剮刑,是殺死人犯的一種方法,後人叫做“凌遲處死”。遠古無利器,鈍刀割肉便是世間最為痛苦的折磨。於是,便用鈍刀對罪大惡極的罪犯一塊一塊的割肉,而後再割除生殖器,再砍開骨架,讓罪犯在漫長的煎熬中活活疼死!讓觀刑者毛骨悚然,永遠烙印在心頭!終戰國之世,只有後來的齊湣王田地在逃亡中被民眾一刀一刀的剮死。除此之外,大夫受剮,聞所未聞。戰國時兵器精進,利刀出現,剮刑便變得更為殘忍:最甚者可以剮兩到三日,罪犯方最終身亡。但是,剮刑畢竟是一種“非刑”,也就是法律規定的刑罰之外的處刑之法,不是正刑。直到後來的五代十國,凌遲才成了大量使用的常刑,宋代之後,凌遲便成了法律規定的正刑,專一處死那些謀逆類“十惡不赦”的罪犯。這卻是後話。戰國之世刀兵連綿,人們習慣於轟轟烈烈痛痛快快的去死,對待戰俘罪犯,要殺也都是一刀了事,絕不累贅。剮刑,也只是流傳在獄刑老吏們中間的一個神話而已,見諸刑場,可是那個國家也沒有用過。而今,秦惠王竟要對這個天下奇案的首犯,使用這種曠古罕見的奇刑,老潼孤如何不心驚肉跳?潼孤反覆思忖,本想上書勸阻,驀然之間,卻想到了商鞅被秦惠王車裂的非刑,不禁打了個激靈,終於保持了最後的沉默。

  屠岸鍾被押到刑場的那一天,渭水草灘人山人海!

  奇怪的是,當亮煌煌的特製短刀割下第一片肉時,屠岸鍾居然還在嘶聲慘叫:“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及至一刀割到喉頭,才沉重的呼嚕了一聲,了無聲息。此後兩日,萬千國人眼看著這個赫赫縣令從慘叫喘息,變成了一跳一跳,變成了一抖一抖,又變成了難以覺察的一絲抽搐,卻竟是鴉雀無聲!忍不住者竟是跑到河邊翻腸攪肚的嘔吐,直到第二天,太陽枕在了西山之巔,如血殘陽照著那在晚風中搖曳的森森骨架,人們才夢遊般的散去了。

  可是,人們又迎頭碰上了張掛在鹹陽四門的那張碩大的羊皮詔令。官府吏員們打著風燈守在旁邊,一遍又一遍的為人們高聲念誦著:

  禁絕媚上荒政令秦王詔告朝野:為政之本,強國富民。為官之道,勤政敬事。阿諛逢迎,媚上荒政,上負國家,下負庶民,誠為大奸大惡!今少梁縣令屠岸鍾不思勤政報國,專精媚上,揣摩君心,猜度奇巧,歌功頌德,耕牛賀壽,發聞所未聞之邪術,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實,乃曠古罕見之奸佞也!惡習旦開,官風大壞,吏治不修,禍國殃民,法制大崩,國將不國。本王今詔告朝野:秦法已修,頒行郡縣;自後凡不遵法度,刻意媚上,一心逢迎而荒蕪政事者,殺無赦! 秦王十一年八月。

  人們聽得感慨唏噓,卻又是驚詫莫名!

  古往今來,何曾有過君王不許臣下歌功頌德表忠心者?縱是三皇五帝,也還不是在紜紜眾生的頌揚聲中,才有了接受禪讓的資格的?能做到不縱容臣下庶民歌功頌德,就已經是天子聖明了。如今這個秦王,非但剮了這個臨死還在喊萬歲的縣令,而且禁絕一切媚上逢迎歌功頌德,如何不令厚重純樸的庶民們困惑?春秋戰國以來,多少君王毀在了阿諛逢迎的奸佞手中?英明神武如霸主齊桓公者,不也是被易牙、豎刁兩個割了生殖器的閹臣哄弄得不問國事,最後竟困死深宮,連屍體上都生滿了蛆蟲?流風蠱惑,人們便相信了“是人便喜頌歌聲”,以為那是巍巍泰山般屹立不倒的官道人道。可如今,這個秦王卻對這一套如此的深惡痛絕,他是個真聖人麼?人們想說幾句,卻又不敢。轉而捫心自問,如此國王有何不好?只要守法,怕甚來?剮刑殘忍麼?可那剮的是媚上荒政的縣令,又不是剮無辜百姓。仔細想想,國王無非是讓官員們看個心驚肉跳,從此永遠絕了這害人之風,說到底,還是對老百姓有好處啊……

  想著想著,人們心裡就舒坦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也消失了。雖然還是不敢象以往那樣忘情的高喊一嗓子“萬歲!”,但也是相互樹起大拇指,低聲笑談著消融在炊煙裊裊的村莊,消融在燈火閃爍的街巷。就象一股凜冽的清風掠過,老秦人覺得天更藍了,水更綠了。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六國大軍雲集函谷關外,要猛攻秦國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39 PM

第九章 縱橫初局

六、聯軍總帳 春風得意

  河內營寨連綿,六大片旌旗軍帳滿蕩蕩的塞實了四十里山■。

  大約春秋開始,黃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內”,黃河以北的山■便叫做“河外”。這片氣勢驚人的軍營,就扎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內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這片大軍營地極得地利之便:北臨滔滔大河,東靠虎牢要塞;引河入梁的鴻溝恰恰從虎牢山東麓南流,汜水則從南麓北流入河,三水夾營,大軍取水極是方便;鴻溝與大河的夾角地帶,便是天下儲糧最多的敖倉,大軍糧秣路程僅僅只有三五十里。

  這便是山東六國的合縱大軍!從六色軍營的駐紮方位看,更是頗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紅色的魏國營寨,依山傍水近糧,占盡形勝險要,乃是全軍的輜重樞紐位置,正當身為“地主”的魏軍駐紮。東南的汜水東岸,則是草綠色的韓國營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韓國邊緣。北臨大河的一片山■,則是紅藍色的趙國營寨,過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趙國的上黨地帶,正占據著這裡直通趙國的唯一渡口。汜水東面接近滎陽的山■上,是紫色的齊國軍營,位置正在韓齊官道的咽喉。東北接近廣武的山■上,是海藍紅的燕國軍營,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帶。虎牢山西麓的虎牢關外,卻是茫茫土黃色的楚國軍營,既是直面函谷關的前敵位置,又是南下楚國淮北地區的最便捷處。六大營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沒有一番折衝周旋,顯然是不可能的。

  這片浩大的軍營裡,駐紮著六國聯軍四十八萬,是戰國以來最大的用兵規模!其中魏國精銳步騎八萬,主將晉鄙;齊國步騎八萬,主將田間;趙國步兵六萬,主將肥義;韓國步騎五萬,主將韓朋;燕國步騎六萬,主將子之;楚國兵力最多,十五萬大軍,主將子蘭。

  在這片茫茫軍營的東邊接近敖倉處,還有一個小軍營。這個軍營只駐紮著兩萬餘人馬,卻是六色旌旗六色甲胄,大軍帳多,大纛旗也多,色彩斑斕分外熱鬧。這便是由六國丞相蘇秦執掌的六國總帳。軍營中央有一座最大的牛皮軍帳,一百輛兵車圍起了一個巨大的轅門。轅門口一面六色大纛旗迎風舒卷,上書“六國丞相蘇”五個大字。轅門內外,二百名長矛甲士列成了一個肅殺的甬道,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一直延伸到大帳口。轅門大帳百步之外,扎著紅黃紫藍四頂沒有轅門的大帳,帳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別是魏公子信陵君、齊公子孟嘗君、趙公子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這片軍營雖然不是實際意義上的統帥軍帳,但卻是四十八萬大軍的靈魂所在。

  時當落日銜山,轅門大帳裡卻已經亮起了十多盞紗燈,八名侍女正穿梭般的在帳中擺置收拾,厚厚的猩紅色地氈竟使得她們變成了無聲忙碌的影子。這時,腰懸長劍的荊燕大步匆匆的走了進來,看也不看侍女們一眼,便徑直掀簾進了後帳。

  所謂後帳,便是大帳中用帷幕隔開的一個起居小帳。此刻,小帳的軍榻上正躺著蜷臥的蘇秦,那悠長均勻的鼾聲,顯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發出的。荊燕稍一猶豫,便輕輕的拍著軍榻靠背:“大哥,天快黑了,該起來了。”鼾聲突然停止,蘇秦睜開了眼睛坐起來,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荊燕遞過一條汗巾低聲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蘇秦呵呵笑著擦去了眼屎口水:“心松泛了,便睡得一個眼屎涎水橫流,解乏呢。”說著霍然站起:“你先去應酬,我衝個涼水便來。”

  在起居瑣事上,蘇秦從來不用僕人侍女,國君們賜給他的侍女都是專門挑選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謝絕,實在推不掉就送給別人。他慣於自理,也善於自理,對伸手來衣張口來飯的那種貴胄生活極是厭煩,認定那種生活對心志是一種無形的消磨。此刻他便脫光了身子,走到帳角提起一桶冰水便從頭頂猛澆下來!一陣寒涼驟然滲透了身心,頓時便清醒起來,用大布擦乾身子擦乾長髮,換上一套乾爽的細布長袍,竟是分外的愜意清爽。

  尋常時日,蘇秦也不喜歡給頭上壓一頂六寸玉冠,只要不是拜會國君,他總是布衣長袍散髮披肩,最多是一根綢帶束了灰白色的長髮而已。此刻長髮未乾,他便布衣散髮優游自在的走出了內帳,來到了大帳口。本想到外邊走走,看看落日,可望著帳口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他頓時皺起了眉頭。

  “百夫長,讓甲士撤到轅門之外。日後轅門內不須有甲兵護衛。”

  兩個百夫長卻是異口同聲:“此乃軍法,小軍不敢擅動!”

  “誰的軍法?回頭我自會向荊燕將軍說明,撤出去!”

  兩個百夫長一舉短劍:“轅門之外,列隊護衛!”矛戈甲士便鏘鏘然退了出去,轅門內頓時清淨寬敞了許多,仿佛一個別緻的庭院。蘇秦踱步“庭院”,遠眺晚霞照耀下錦緞般燦爛的大河遠山,心頭竟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

  秦國食言,楚國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縱驟然有了轉機。當蘇秦風塵僕僕的趕到郢都時,楚國朝野正在一片忿忿然的混亂之中。楚懷王大感屈辱,一連聲的叫嚷要殺了張儀!可真到了決策關頭,他卻莫名其妙的嘴軟了。蘇秦與屈原、春申君聯絡楚國新銳勢力的三十多名將領,一起晉見楚懷王。在蘇秦的精彩說辭與屈原春申君並一干將領的慷慨激憤中,楚懷王終於當場拍案,決意起兵!眼看國人洶洶,新銳拼命,鄭袖竟是不得不沉默了。

  誰想老狐般的昭雎卻一反常態,連夜進宮,向楚懷王痛切責罵張儀與秦國,薦舉自己的族侄子蘭做楚軍統帥,要一雪“國仇家恨”!顢頇懵懂而又自以為精明過人的楚懷王,竟立即欣然贊同,當場便向子蘭頒賜了兵符印信。屈原與春申君大是不滿,連夜邀蘇秦共同進宮。誰知楚懷王卻是振振有辭:“昭氏封地的兵員最多,糧賦最多。子蘭為帥,軍兵糧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說昭氏與張儀有仇,他能不死力奮戰了?”屈原憤激,歷數昭雎禍國殃民勾聯張儀的劣跡,斷言:“子蘭為帥,喪師辱國!”楚懷王聞言竟是大發雷霆,呵斥屈原“敗言不吉,滅楚志氣!”春申君立即頂上,自薦為將。楚懷王竟是一句“未戰先亂,居心叵測!”便鐵青著臉不再吭聲。蘇秦擔心事情弄僵,楚懷王又再度反覆,便婉言周旋,表示贊同楚懷王,提出讓春申君做監軍特使。楚懷王很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這才算勉強收場。

  誰知屈原卻是怒氣不息,對蘇秦也是頗有辭色,竟連夜南下,以“新軍整訓未了,不成戰力”為由,將正在北上的八萬新軍調入屈氏封地駐紮!昭雎大為不滿,聯絡幾個老貴族大臣請殺屈原“以解朝野之恨”。偏楚懷王素來不懂軍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軍又是如何,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竟對昭雎打著哈哈不置可否,回頭便下詔另行調兵。

  這次,蘇秦對屈原的做法不以為然,說屈原是“以小怨亂大局”。屈原卻憤激異常,拍案而起:“八萬新軍乃楚國精華,能讓子蘭狗才揮霍他們的鮮血?真正的楚秦大戰還在後頭,八萬新軍不能交給奸邪之才!”春申君只是沉重嘆息默默不語。蘇秦也沒有再和屈原認真計較。畢竟,屈原是楚國新銳勢力的靈魂,他那卓越的才華、噴薄的激情、犀利的見解與堅韌的意志,無不對楚國少壯人物以巨大的感召。雖然屈原貶官做了三閭大夫,可訓練新軍的實權仍然在手,實際影響力遠遠大於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國支持合縱最堅定的棟梁人物,蘇秦無論如何也不能因不發新軍而與屈原反目。

  楚國一出兵,齊國便不再猶豫。楚齊一動,魏趙燕韓更是踴躍,兩個多月便完成了大軍集結。遙望大軍營帳,蘇秦卻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秦國弱小時,山東六國多次合謀瓜分,可始終沒有一次真正的見諸行動;偏偏在秦國強大而成致命威脅之後,山東六國才真正的結盟合縱,成軍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誰也無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國君臣看來,那時沒滅秦國,此時一戰滅秦,也不為太晚。說到底,六國都認定了一戰必勝,一戰滅秦!每個人都擺出了不容辯駁的數字:秦國二十萬新軍,除了必須防守的要塞重地,能開上戰場的充其量十五萬;四十八萬對十五萬,幾乎四倍於敵,焉能不勝?!

  蘇秦素來不諳兵家,甚至連張儀那種對兵器軍旅的好奇興趣也沒有。但生於刀兵連綿的戰國,那個名士對軍旅戰事都會有些基本了解。蘇秦了解秦國,也了解六國,自然不會象六國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蘇秦仍然認為,這場大戰至少也有六七成勝算。兵力上,六國是絕對優勢。將才上,秦國有司馬錯。楚國的子蘭統帥四十八萬大軍雖然差強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贊,當不會有大的失誤。縱然如此,蘇秦還是極力主張設置了六國總帳,為的就是讓通曉軍旅戰陣的四大公子起到關鍵作用,彌補六國大將的平庸。令蘇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個個可以為將,偏偏的個個都沒有做將,卻不約而同的被國王任命為“陣前監軍兼合縱特使”,便與蘇秦共同組成了這座六國總帳。

  “噢呀呀,武信君好興致,看日頭落山了?”

  “春申君啊,”蘇秦回身笑道:“你看這長河落日,軍營連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戰馬蕭蕭,當真令人感慨萬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個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個感慨來呢。”春申君笑著笑著猛然便壓低了聲音:“噢呀武信君,我總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著詼諧機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樣子,蘇秦不禁笑了。

  “子蘭為六國總帥,蝦蟹肉了,硬殼一剝全完!噢呀,我看要讓信陵君做總帥,這一仗可是六國大命了!”

  “蝦蟹肉?好描畫也。”蘇秦不禁莞爾,笑容卻又一閃而逝:“按照合縱盟約,出兵多他國一倍者為統帥,卻是有何理由換將?”

  “噢呀,我是百思無計了。你是六國丞相,執掌總帳,不能想個妙策了?”

  “臨陣換將,事關重大,晚間與信陵君一起議議,再做定奪吧。”

  此時一陣馬蹄如雨,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三騎不約而同的飛馬而至。三人騰身下馬,一色的斗篷高冠軟甲長劍,高聲笑談著聯袂進入轅門,竟是一陣英風撲面而來。

  “四大公子人中俊傑,當真是軍中一景也!”蘇秦遙遙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衣散髮統大軍,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鳴驚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說辭來?”

  眾人轟然一陣大笑,蘇秦拱手道:“諸位請進帳,今日盡興了。”

  蘇秦總帳沒有將帥氣息:將台令案兵符印劍,帳外聚將鼓,帳內將軍墩,這些威勢赫赫的東西統統沒有;一圈六盞與人等高的碩大風燈,將大帳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紅色地氈上,六張長案排列成了一個馬蹄鐵般的半圓;每張長案上都已經是鼎爵盆盤羅列,連同案旁三個酒桶與一個跪坐的侍女,每張大案都形成了一個單元。蘇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嘗君春申君居右。

  蘇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來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顯得神采飛揚,大手一揮:“無忌借地主之便,代為武信君綢繆,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國菜三國酒:楚魚、齊雞、魏麋鹿,趙酒、燕酒、蘭陵酒。誰個另有所求,立時辦來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的低頭盯著滿案鼎盤,笑叫道:“噢呀呀,滿案珍奇,我倒真想叫個秦苦菜來啦!”眾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請武信君開席了。”

  所謂開席,便是打開席間最主要的食具,而後再舉爵致辭開宗明義。蘇秦聞言笑道:“信陵君辦事,總是有章有法。”說著拿起手邊兩支精緻的銅鉤深入鼎耳之下,將熱氣蒸騰的青銅鼎蓋鉤起,再連銅鉤一起置於侍女捧來的銅盤中;而後便舉起已經斟滿的銅爵,環視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縱得遇四大公子,蘇秦之幸也!蒙諸君鼎力襄助,終得大軍連營。久欲聚飲,竟是跌宕無定。今日一聚,終生難得!來,為聯軍攻秦,旗開得勝,乾此一爵!”

  “聯軍攻秦,旗開得勝!乾!”五爵相向,盡皆一飲而盡。

  蘇秦笑道:“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開懷暢飲,無得拘泥也,雞魚鹿,來!”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瑩光潔的象牙箸點著銅盤中紅亮肥大的烤雞,驚訝地嚷嚷起來:“孟嘗君啊,我楚國雞才鴿子般大,這齊國雞如何這般大個?這能吃麼?”

  “楚國倒有何物是大個兒了?”孟嘗君哈哈大笑道:“你說的‘鴿子’,原是越雞。齊國雞呢,原是魯雞。莊子說了:‘越雞不能孵鵠卵,而魯雞固能矣。’說得就是這越雞小,而魯雞大。越雞細瘦肉精,宜於陶盆燉湯。魯雞肥大肉厚,宜於鐵架燒烤。這烤整雞可是我齊國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軟香,大快■頤,滿嘴流油。來!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對了!”孟嘗君兩手抓住兩隻雞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隻雞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卻突然拍案:“噢呀呀,來勁啦!”丟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張口狼吞,幾口下去,便腮邊流油噎得喉頭咯咯響。眾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勁兒憋著笑意,連忙用打濕的汗巾沾拭他滿臉的油漬。春申君撫摩著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嘗君笑得連連拍案:“快,大蔥!最,最是消噎爽氣。”說著便拿起銅盤中一根肥白的大蔥,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製,一口下去卻叫了起來:“噢呀呀,不爽也罷,辣死人了!”

  轟笑聲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齊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諸位且看我楚國人如何吃魚了?”說著拿起象牙箸,便扎住了銅盤中一條金色小魚:“噢呀,看好了,此乃雲夢澤小金魚,鮮嫩清香,可偏是魚刺極多了。”說話間幾條小金魚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干小段。一段入口,只見春申君文雅的閉著嘴脣,只是腮幫在微微蠕動,銀絲般的魚刺便從他嘴角源源不斷的流了出來,片刻之間,幾條小魚竟是全部下肚!

  四個人都饒有興致的瞅著春申君,及至魚盤頃刻乾淨,竟是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看著面前的魚盤,卻沒有一個人敢下箸。春申君樂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個兒肥雞,可有這般風味了?少不得呀,我要為諸位操勞一番了。”說著對幾個侍女笑道:“將案上魚盤,都端到那張空案上去了。”又對自己身邊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魚刺了。”那名黃裙侍女飄然過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飛,須臾之間竟是連剔出四盤魚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盤中整齊碼放的精細肉絲竟是絲毫不亂!

  “噫——!”最年輕的平原君長長的驚嘆一聲:“楚人如此吃法,天下還有魚麼?”

  嘩然一聲,滿帳大笑。蘇秦悠然道:“民生不同,這南北便各有專精,聯體互補,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鍋肉粥!譬如趙勝,生就的馬肉烈酒,要是吃小魚,飲蘭陵酒,只怕一筐魚一車酒也沒個勁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頓幾多馬肉?幾多烈酒了?”

  “看如何說法?草原與匈奴大戰,一次戰飯,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幾多了?”

  信陵君笑道:“騎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趙酒麼?”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滿腔烈火?”

  “噢呀好!趙酒一爵,乾!”眾人轟然笑應,一齊大爵飲下。

  信陵君道:“為了這趙酒,楚國還和趙國打過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曉?”

  春申君皺眉搖頭:“噢呀大仗小仗不斷,這酒仗,可是不記得了。”

  “久聞信陵君精熟戰史,說說了。” 孟嘗君興味盎然。 “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說說了。”平原君叩著長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會盟諸侯,趙國沒參加,卻獻了一百桶窖藏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國。楚國主酒吏品嘗後對趙酒大是讚賞,但卻硬說趙酒藏期不夠,酒味淡薄,責令趙國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來。趙國宰人大是叫苦,反覆申明陳年趙酒已經全數運來,趙國再也沒有這麼多五十年陳酒了。楚國主酒吏卻以為趙國宰人不懂孝敬規矩,便使出了一個小小計謀。”

  “何等計謀?”幾人不約而同。

  “主酒吏偷天換日,將民間淡酒換裝進趙國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卻是極為喜歡烈酒,及至飲下,寡淡無味,怒聲責問這是何國貢酒?主酒吏惶恐萬分的搬來酒桶,指著那個大大的‘趙’字說不出話來。楚宣王勃然大怒,認為趙國蔑視楚國,便興兵北上,偏偏卻只要趙酒五百桶。趙敬侯也發兵南下,針鋒相對,偏偏就不給趙酒!”

  孟嘗君不禁拍案:“噢■,這仗打得稀奇!後來呢?”

  “後來?在河外相持半月,誰也沒討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這便是曠古第一酒戰。”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為一百桶酒開戰,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亙古以來,有幾戰是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這楚國主酒吏可是個小人,臉紅了。”

  “臉紅何來?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嘗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糾纏,臨死前大呼: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

  “噢呀呀,誰說這是孔夫子臨死前喊的?偏你看見了?”

  舉座大笑一陣,又藉著酒話題大飲了一陣。蘇秦笑道:“信陵君是準備了歌舞的,要不要觀賞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膩了,聽說孟嘗君春申君善歌,兩位唱來多好?”話音落點,便是齊聲喊好。

  “誰先唱?”蘇秦笑問。

  “孟嘗君——!”舉座一齊呼應。

  孟嘗君酒意闌珊額頭冒著熱汗:“好!我便來。只是今日難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來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便坐到了琴台前。

  “齊國《海風》!”孟嘗君話音落點,琴聲便叮咚破空。孟嘗君用象牙箸在青銅鼎耳擊打著節拍,便是一聲激越的長吟:“東出大海兮,大海蒼茫——!”

  別我麗人      漁舟飄蕩

  海國日出      遠我故鄉

  雲遮明月星斗暗   水天無盡路長長

  西望故土      思我草房

  念我麗人      我獨悲傷

  忽聞麗人一朝去   魂歸大海永流浪——

  人們聽得入神,肅靜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蘇秦黯然道:“漁人酸楚,當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沒想到,孟嘗君竟有如此情懷?”孟嘗君連連搖手:“慚愧慚愧,我是跟一個門客學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淚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過,該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鴨嗓,可沒孟嘗君鐵板大漢勢頭了。”春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語唱一支。誰能聽懂我唱的詞兒,我就送他一樣禮物,若舉座聽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蘇秦一指周圍的歌女琴師與侍女:“那可得連她們也算進來。”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們。”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們也不行,我準贏。”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呢。”

  春申君對女琴師笑道:“塤,就吹《陳風》了。”女琴師點點頭,拿起一隻黑幽幽的塤便吹了起來。塤音空靈飄渺,《陳風》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聲,也用象牙箸擊打著節拍唱了起來。只見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綿綿的陶醉模樣,口中卻是咿呀啁啾嗚嗚噥噥仿佛大舌頭一般,忽而高亢沙啞,忽而婉轉低沉,卻是極為投入。

  嘎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聽懂了麼?”

  眾人瞠目結舌,驟然便是哄堂大笑,連連指點著春申君,卻是笑得說不出話來。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的笑著:“這叫寸有所長,舉爵了。”

  突然間“叮——”的一聲,編鍾後一個女樂師走了出來:“小女聽得懂。”

  “好——!”舉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興奮。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樂師道:“非也,小女薛國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驚訝:“薛國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樂師輕聲道:“小女雖不懂南楚土語,但卻通曉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聽,就能聽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樂師點點頭,陶塤再度飄出,柔曼的歌聲便彌漫了開來:

  投我以木桃兮  抱之以瓊瑤

  非為生恩怨兮  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  抱之以春桃

  非為生恩怨兮  欲結白頭好

  女樂師一身綠衣,一頭白綢扎束的長髮,亭亭玉立,人兒清純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聲深情得好象篝火密林中的訴說。眾人聽得癡迷,卻都眼睜睜的看著春申君,等他說話。

  春申君站了起來,對女樂師深深一躬:“噢呀,他鄉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黃歇永生不忘。”說罷從腰間甲帶上解下一柄彎月般的小吳鉤,雙手捧上:“這柄短劍乃天下名器,贈於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劍如同令箭,暢通無阻了。”美麗清純的女樂師接過吳鉤,卻輕聲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贈於公子。”說著從貼胸的綠裙襯袋中摸出一個紅綢小包打開,露出一隻綠幽幽圓潤潤的玉塤:“這隻玉塤,乃小女家傳,贈於公子,以為念物。”春申君接過玉塤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樂師也是虔誠的一躬。不意二人的頭卻碰在了一起,女樂師滿臉通紅,眾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學著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變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禮啦?”

  信陵君舉爵道:“春申君愛歌唱得好,有果子,來,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輸了,浮三大白!”春申君與眾人飲盡,又連忙大飲兩爵,竟嗆得面色脹紅,連連打嗝兒。

  孟嘗君豪氣大發,拍案高聲:“酒到八成,來一局六博彩!”

  “好!就六博彩!”帳中一片呼應。

  蘇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還不是輸?”

  孟嘗君高聲道:“誰說我今日要輸?來!我與信陵君對博,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連樂師侍女們也跟著喊起好來,顯然是分外興奮。

  這“六博”正是流行當時的博弈遊戲,坊間市井流行,宮廷貴胄更是喜歡。這種遊戲的特殊之處,正在於無分男女貴賤,在場有份,呼喝嬉鬧,毫無禮儀講究。齊國的滑稽名士淳于髡,曾對齊威王如此這般的描繪六博遊戲:“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不罰,目貽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當真是一副生動鮮活的男女行樂圖!如此可以放縱行樂的遊戲,如何不令這群青年男女們怦然心動?

  平原君高喊:“擺上曲道!”

  兩個侍女歡天喜地的抬來了一張精緻的紅木大盤,擺在正中一張長案上。這便是六博棋盤,叫做“曲道”。盤上橫豎各有十二線交織成方格,中間一行不劃格,叫做“水道”。水道中暫時只有兩條精緻的魚形銅片,這便是“籌”,由勝方得之兌錢。一旦開始,各種大小銅片便會都投在“水道”中。

  曲道擺好,便人人離席聚到了曲道大案兩邊。孟嘗君與信陵君是博主,便隔案對坐。蘇秦與春申君打橫對坐,平原君擠在孟嘗君與春申君之間。其餘十餘名艷麗嬌嬈的侍女樂手便擠挨在各個縫隙裡,或爬在那個男人的背上,或坐在那個男人的腿上,一時鶯鶯燕語,竟大是熱鬧。只有那個綠裙女樂師靜靜的微笑著,爬在春申君背上抱著他的脖頸,卻不往人堆裡擠。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做賭正,如何?”

  “好——!”一聲呼喝,一片笑聲,算是當局者全體贊同,相信了蘇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蘇秦故意板著臉道:“先立規:賴賭金者,重罰!”

  “好——!”女子們喊得最響,得遇四大公子這樣的豪闊賭主,她們的彩頭往往是難以預料的,再加上六國丞相做賭正,賴賭重罰,誰不歡呼雀躍?

  孟嘗君大笑:“大丈夫豈有一個‘賴’字?請擲彩!”

  六博行棋,先得擲彩。所謂擲彩,便是用兩粒玉骰子決定行棋先後。骰子六面:兩面白兩面黑,一面“五”(五個黑點),一面“塞”(畫一塊石頭)。兩粒同擲,“五白”最貴(一白一五)。但有“五白”,眾人便齊聲大喝“彩——!”這便是喝彩。其餘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擲出彩來,除了擲彩者先行棋,對方還要先行付給在場所有當局者一定的彩頭。這便是“五白”一出,齊聲喝彩的原因。

  蘇秦將兩粒亮晶晶的玉骰子當啷撒進銅盤:“誰先擲?”

  “我是半個地主,當然孟嘗君先擲了。”信陵君笑著謙讓。

  “好!我便先來。”孟嘗君拿起兩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陣旋轉,猛然拋向空中,待“叮噹”落盤,大手順勢捂下,掌下猶有當啷脆響。孟嘗君手掌移開,五白赫然在目!

  “彩——!”諸搬男女一齊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揀起兩粒骰子,手腕一抖便摔入大銅盤中。但見兩粒骰子在銅盤中光閃閃蹦跳如同打鬥一般。“哎喲喲!骰子活啦!”女子們便驚叫起來。此時信陵君單掌猛然捂下,盤中一陣叮噹不絕,待手掌拿開,又是一個五白!

  “彩啊——彩——!”一陣尖叫笑鬧轟然爆發。

  蘇秦哈哈大笑道:“兩白相逢也,都付彩頭!記下了。”

  “人各十金!”孟嘗君高興得好象贏了一局一般。

  “跟上吧。”信陵君呵呵笑著。

  蘇秦高聲道:“六博將開,先行押彩——!”

  平原君搶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便向水道中打下一個刻有“百金”二字的銅魚。

  “噢呀,孟嘗君我押啦,百金!”也打下一個銅魚。

  蘇秦對四周女子們笑道:“賭正是抽成的,你等押了。”

  女子們笑著叫著押了起來,十金二十金的小銅魚紛紛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對他們兩個要狠點兒啦。”爬在春申君背上的女樂師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來:“我跟春申君,押孟嘗君,五百金啦!”一條肥大的銅魚便當啷一聲打入水道!

  “呀!這個應聲蟲,好狠哪!”孟嘗君驚訝的叫了起來。

  “轟嘩!”一聲,男女們大笑著前仰後合的疊在了一起。

  蘇秦拍掌喊道:“肅靜,開始行棋!布陣——”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實際上是一種遠古軍棋。按照古老的軍制,六子分別是梟(帥)、盧(軍旗)、車、騎、伍、卒,後四者統稱為“散”;梟可單殺對方五子,對方五子聯進包圍,則殺梟;但在行棋之時,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無字一面朝上;兩子相遇,賭正翻開棋面定生殺,梟被殺便是最終失敗。由於雙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憑已經翻開的棋子判斷形勢,所以便有事先布陣,也便有諸多難以預料的戲劇性結局。正是這種難以預料的戲劇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賭的特殊魅力。

  孟嘗君執白,信陵君執黑,兩人各自在案下一個小銅盤裡擺好陣形。小銅盤端上,便有身邊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動的將棋子移上大盤。孟嘗君高喊一聲:“梟來也!”便興衝衝將一枚圓圓的玉石白子推過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來迎!”便手掌一伸,推出了擺成弧形的五顆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輸贏卻要在翻開字面後決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厭詐的亂喊名目。蘇秦酒量小,又不飲烈酒,最為清醒,左右一打量,他便不動聲色的先翻開了五顆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們驚詫笑叫。

  蘇秦又翻開了那顆孤身過水的白子。

  “啊喲——!果真是梟!”又一陣更響的驚叫笑鬧。

  “聯兵殺梟了——!贏了——!彩——!”押信陵君的男女們頓時抱在一起叫了起來。

  蘇秦笑道:“聯兵殺梟?好!孟嘗君立馬兌彩!”

  “好口彩,聯兵殺梟!輸得快活!兌彩——!” 孟嘗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鬧中,綠裙女樂師驚訝的叫了起來:“噫呀!日光半山了——!”

  眾人抬頭,卻見亮煌煌的陽光已經撒滿了軍帳,帳中頓時顯得酒氣熏天,亂做一片狼籍!說也是怪,正在笑鬧的男女們一見明亮的日光,頓時便橫七豎八的倒在了猩紅地氈上,竟是一片呼嚕聲大起。蘇秦心中有事,卻是霍然起身,想將春申君與信陵君叫到一邊說話,掃了一眼,卻是不見春申君,仔細搜尋,卻發現春申君正埋在一片綠裙下鼾聲大做。信陵君雖未倒地,卻也爬在長案上結結實實睡著了。豪俠的孟嘗君與年輕的平原君,則都裹在色彩斑斕的裙裾中喃喃的說著夢話了……

  蘇秦走出了帳外,秋風吹來,一陣蕭瑟寒涼的氣息滲進燥熱的心田,頓時清醒了許多。想想帳中情景,蘇秦對總帳司馬叮囑了幾句,便飛身上馬,向楚國軍營去了。大戰在即,他實在放心不下子蘭,秦國的司馬錯,子蘭究竟知道多少?更有他的師弟張儀與司馬錯合力,六國大軍勝算究竟有得幾多?驀然之間,蘇秦感到了一種巨大的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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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張儀風雲

一、鹹陽宮君臣合璧

  六國聯軍集結的時候,秦國大軍也在秘密移動。

  司馬錯不是一個只懂得“兵來將當,水來土屯”的將領,而是一個審勢為戰的統帥。這個將門家族的《司馬法》,大部分都是在說打仗的基本準則,也就是“戰外之道”,對於具體戰法陣法的論說倒是篇幅很少。這就是司馬兵家的特殊之處:著力錘煉將領的全局眼光,不脫離大勢,不純然打仗。《司馬法》最後的論斷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執略守微,本末唯權,戰也。”說的便是高明統帥要善於運用戰略(本),其次善於運用戰術(末),能夠堅定推行戰略而微妙把握戰術,權衡本末而用於戰場,這才是最高明的戰法。司馬錯天賦極高,且深得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藍田總帳自然不會放過函谷關外的絲毫動靜。

  六國兵馬尚未開出本國的時候,散布在各國的秘密斥候便流星般報回消息,與張儀丞相府送來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證,司馬錯便大體上清楚了各國兵馬的情況。他給掌管斥候探馬的中軍司馬下了命令:“立查六國軍情:主將、兵力、兵器、輜重,務求詳盡,作速稟報!”同時下令秦軍各部:“作速稟報傷病人數、兵器殘缺、糧秣輜重之詳情!”

  兩道命令一下,司馬錯卻沒有急於調動兵馬,而是飛馬趕赴鹹陽。

  司馬錯到鹹陽,不是要晉見秦惠王,而是要見張儀。司馬錯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國連橫的一個環節,他要對合縱連橫的大勢做到心中有數,打仗才能有分寸;張儀對六國情形的了解,比他更為詳盡深刻,與六國大戰而不向如此一個人物請教,實在是極不明智的。

  身為上將軍的司馬錯,與丞相爵位幾乎等同。按照戰國傳統,除了輜重糧秣軍俸等軍務事宜,上將軍在戰事上完全獨立,既可以不徵詢國君“高見”,更可以不徵詢丞相“指點”。這便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將權力的極限。然則事在人為,大將主動徵詢於國君丞相,卻也是沒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來,大將對這種權力都很難把握分寸,遇到剛愎自用的君主,大將堅持獨立,往往便會有殺身之禍;遇到奸佞權相,便會將相沖突事事掣肘,勝仗也得打敗。惟其如此,便生出了無數的名將悲劇。戰國大爭之世,人們看一個國家是否穩定強盛,一個重要標誌便是將相兩權是否和諧?在刀兵連綿的時代,上將軍獨立開府統轄軍事,權力與丞相幾乎不相上下,國君——丞相——上將軍,便是國家權力的三根支柱。將相不和,國家必然混亂。當然,司馬錯沒有想到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見張儀,對這場大戰是必須的,是有好處的。

  張儀正在與樗裡疾議論這場大戰,恰逢司馬錯來到,自是分外高興。司馬錯將來意說明,張儀樗裡疾竟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司馬錯道:“兩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馬錯願聞高見。”

  “上將軍準備如何打法?可否見告?”樗裡疾嘿嘿笑著反問了一句。

  “大軍未動,尚無定見。”

  樗裡疾知道司馬錯性格,沒有思慮成熟絕不貿然出口,便也不追問,徑自拍案笑道:“我只一句話:放手去打,準保大勝!”

  “好主意。”司馬錯淡淡笑了:“王命一般,卻是甚也沒說。”

  “甚也沒說?”樗裡疾嘿嘿揶揄道:“我倆等你高見,你要我倆高見,究竟誰有高見?”三人一陣大笑,司馬錯道:“還是丞相先點撥一番吧,廓清大勢,打仗便有辦法。”

  張儀笑道:“疆場戰陣,上將軍足為我師也。張儀所能言者,七國縱橫大勢也,上將軍姑妄聽之。”對生性極為高傲的張儀而言,這種口吻可謂十分罕見。其原因在於司馬錯的奇襲房陵,使張儀在兵事謀劃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張儀對司馬錯的軍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馬錯卻一直認為,房陵奇襲成功,乃楚國邊備荒疏所致,張儀謀劃之失並非根本,反倒以為張儀的兵家眼光是名士中極為罕見的。見張儀如此自謙,司馬錯連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實不敢當。為將者,貴在全局審勢,丞相縱橫天下,洞悉六國,堪為戰陣之師,司馬錯正當受教。”

  “都是心裡話,也好,我便說了。”張儀一揮手:“此次六國聯軍出動,乃合縱第一次成軍,也是近百年來山東六國第一次聯軍攻秦。對六國而言,這一戰志在必得,欲圖一舉擊潰甚或消滅秦軍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國萎縮,至少也鎖秦於函谷關內,消除秦國威脅。對秦國而言,此戰便是能否破除合縱、長驅中原的關鍵。秦國戰勝,六國舊怨便會死灰復燃,連橫破合縱,便有了大好時機。若秦國戰敗,連橫便會大受阻礙,下步的連環行動便要擱置,山東六國也將獲得一個穩定喘息的機會,期間若有趁勢變法強國者,天下便會重新陷入茫無頭緒的戰國紛爭,秦國一統天下,便將遙遙無期。”

  “嘿嘿嘿,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不能讓這幫小子喘息!”樗裡疾拳頭砸著長案。

  “丞相以為,六國聯軍長短利弊如何?” 司馬錯更想聽到實際軍情。

  “六國聯軍,兩長三短。”張儀敲著座案:“先說兩長:其一,初次聯軍,恩怨暫拋,將士同心,多有協力之處。譬如六國軍馬皆不帶糧草輜重,而由魏國敖倉統一供給,過後六國分攤。若在往昔,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二,兵勢強大,四十八萬大軍,多我三倍有餘。再說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國長期互鬥,軍事各自封鎖,更無聯兵作戰之演練,雖有名義統屬,實則自守一方,很難形成渾然一體之戰力。其二,軍制不一,裝備各異,步兵騎兵戰車兵相互混雜。其三,將帥平庸,疊床架屋多有掣肘。楚軍主將子蘭為聯軍統帥,此人年輕氣盛,志大才疏,實則一個華而不實喜好談兵論戰的貴胄公子,毫無眾望,難以駕馭大軍。此外,六軍統帥之外,還有一個六國總帳,由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監督諸軍並統決大計。如此章法,必然行動遲緩,縫隙多生。”

  “嘿嘿,還有一條:除了魏國五萬鐵騎與齊國三萬鐵騎是新軍外,六國聯軍都是步兵車兵老式大軍。我軍嘿嘿嘿,可都是清一色的騎步新軍!”樗裡疾插了一條。

  “丞相之見,我軍當如何打這一仗?”

  張儀笑道:“上將軍有此一問,必是已經有了謀劃。”

  “丞相總是料人于先機。”司馬錯笑道:“如此打法,兩位丞相卻看如何?”說著便移坐張儀案前,拿過鵝翎筆,便在案上寫下了四個大字。

  “妙——!”張儀樗裡疾不禁拊掌大笑。

  稍一沉吟,張儀道:“此計之要,算地為上。‘知天知地,勝乃可全。’不知軍中可有通曉此地之將?”司馬錯道:“目下沒有,須得依賴斥候與得力鄉導 。”樗裡疾道:“孤軍深入,等閒鄉導都是外國人,只怕誤事,可否讓得力大將事先踏勘一番?”司馬錯道:“此事我來設法,兩位丞相無須分心了。” 張儀卻慨然拍案:“我來!河內之地,張儀無處不熟。”

  “如何如何?你不行!”樗裡疾驚訝的叫起來:“我去!黑肥子好賴打過幾仗。”

  “你?”張儀笑道:“先畫一張虎牢敖倉圖出來再說。”

  司馬錯莊重的一拱手:“丞相涉險,老秦人無地自容了,司馬錯萬不能應承。”

  “哪裡話來?”張儀霍然起身:“張儀雖不是老秦人,可秦國是結束天下連綿刀兵之希望,是破除合縱、統一華夏之根基!張儀對秦國之忠誠,何異於老秦人?縱然獻身,又何足道哉?”司馬錯見張儀動情,大是歉疚,站起肅然一躬:“司馬錯大是失言,請丞相恕罪。”

  樗裡疾嘿嘿笑道:“上將軍未免當真了,張兄是借你個靈堂,喊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能去還是不能去。”張儀哈哈大笑道:“還是樗裡兄,一針便扎破了我這氣囊。”言罷卻又正容拱手道:“上將軍,此戰鄉導非張儀莫屬,你便收了末將吧。”

  司馬錯厚重不善詼諧,又見樗裡疾直是搖頭擠眼,便思忖道:“事關重大,我須得進宮,請準君上定奪。”

  “然也。”樗裡疾搖頭晃腦:“司馬錯,真良將也。”

  司馬錯不禁笑了:“如此便是良將,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張儀卻仿佛沒聽見一般:“好!我也進宮,走。”

  三人立即進宮晉見秦惠王,各自說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國君重臣親赴戰陣,在戰國原是不少,秦國更是尋常。丞相之請,並非橫空出世。右丞相上將軍攔阻,亦是關切之心也。”

  張儀笑道:“君上卻是甚也沒說。”

  樗裡疾嘿嘿一笑:“君上是有混淆之嫌。國君大臣統兵出戰,原是尋常。然重臣做鄉導,卻是聞所未聞,還當真是橫空出世!君上當斷然否決才是。”

  “只戰事需要,重臣為何做不得鄉導?《孫子》有言,不用鄉導者,不能得地利。我對河內了如指掌,定然事半功倍。” 張儀卻是分外執著。 秦惠王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踱步,此刻擺擺手道:“上將軍,如丞相這般洞悉六國者,對戰事可有裨益?”司馬錯肅然拱手:“丞相對六國洞若觀火,司馬錯獲益良多。”

  “如此便好。”秦惠王一揮手:“請丞相做你的軍師如何?”

  “君上英明!”司馬錯大是欣慰。

  “君上不當也。” 張儀卻急迫搖手道:“臣在帥帳,無端攪擾上將軍,豈非事與願違了?” 秦惠王笑意褪去,臉色凝重起來:“探馬報來,我便反覆思忖。此戰事關重大,嬴駟本欲親臨軍陣。然上將軍與兩位丞相同心合議,倒使嬴駟頗有感慨:將相同心,為國家根本。今卿等有如此氣象,六國何懼之有?然據實而論,秦國兵力畢竟少了許多,要想獲勝,便一個環節也出不得毛病。糧秣輜重兵器馬匹衣甲等,務求通暢充足;六國軍情探測,務求精確及時。凡此種種,都得有人著力督導,下細核查,方可保得一支精兵能將戰力發揮到十分十二分。惟其如此,我意:丞相親赴軍前,輔助上將軍督導軍務,贊襄軍機;嬴駟與右丞相督導後方,務求軍需輜重並一應急務快速解決。《孫子》雲,上下同欲者勝。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無須有他。”一口氣說罷,笑得一笑:“嬴駟沒有過軍旅戰陣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議決,卿等以為如何?”

  張儀三人一時肅然沉默。進宮之前,三人所議所言,畢竟還是各司其職的一種徵詢。張儀請做鄉導,也只是一件單純行動的輔助。從心底裡說,三個人都沒有將這一仗看成舉國大戰,自然也沒有看成是三人之間的共同大事。秦惠王卻梳理綱目,一舉從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置,確實觸及要害,且頓時使秦軍作戰的基礎大大強固!張儀三人皆是當世英傑,自是立即掂出了分量,對秦惠王的這一番調遣從心底裡敬佩;更有難能可貴處,在於秦惠王沒有絲毫的剛愎自用,而是自認“沒有軍旅戰陣生涯”只是共同議決而已,相比於六國君主,當真是令人感觸良多。

  “君上所言極是!”三人不約而同的高聲贊同。

  “但求事成,心中無他。”張儀笑著重複了秦惠王這句話:“君上點睛之筆,張儀記準了!”

  “臣亦銘刻在心。”司馬錯也慨然補充。

  秦惠王大笑:“好!我等君臣便如此這般了,山東六國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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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張儀風雲

二、六國聯軍的統帥部

  清晨起來,子蘭練了一趟箭術,百步之外連射二十支長箭,竟是箭箭上靶,且有十支正中鵠心!引得晨操的護衛騎士們一片歡呼驚嘆,剎那之間,子蘭豪氣頓生,便健步登上了帥帳外三丈多高的雲車,要瞭望一番敵情。

  秋日朝陽正在身後山頭,遙遙西望:函谷關只是大山中一個影影綽綽的黑點兒而已,關外更是空闊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蒼黃的原野,連大片軍營的影子也沒有!子蘭感到困惑:四十八萬大軍壓境,秦國竟是沒有動靜?斥候探馬沒有發現秦軍集結,鹹陽楚商也說秦國平靜如水,連這咽喉要塞函谷關也是毫無異常,當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在郢都發兵時的估計,凶狠的虎狼秦國絕不會坐等六國大軍進攻函谷關,一定是傲慢的擺開陣勢與聯軍酣戰,從而潰敗湮沒在無邊無際的六國聯軍海洋裡!可如今連秦軍的影子也見不到,子蘭還真有些茫然了,一時竟想不出從何下手來啃這塊硬骨頭?

  隱隱約約的,遠方山■上的蒼蒼草木,竟化做了莽莽叢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驀然一個激靈一身冷汗!靜下神來,子蘭不禁啞然失笑,四十八萬對十五萬,何至於此?抬頭再看,卻見營寨之外的官道上兩騎快馬揚塵而來,漸行漸近,卻見為首騎士紅衣散髮,既無甲胄又無冠帶,卻是猜不出來人路數。莫非是鹹陽商家趕來報訊?心念一動,連忙便下了雲車。

  “稟報柱國將軍:總帳荊燕將軍營門候見。”軍吏趕來高聲稟報。

  “荊燕將軍?噢,蘇秦那個護衛啊,讓他進來吧。”子蘭很膩煩“總帳”這兩個字,聽說是總帳來人,臉上頓時暗淡下來,丟下一句話便轉身走進大帳。

  營外來者正是蘇秦與荊燕,想到自己沒有帶儀仗護衛,為免麻煩,蘇秦便讓荊燕報名,沒有顯露自己身份。片時得軍吏允許,兩人交了馬韁便步行進寨。楚國軍營東依虎牢山,西臨洛水,正卡在大河南岸的衝要地帶。軍營內軍帳連綿,按照車兵、騎兵、步兵分為三大內寨。子蘭的中軍大帳設在最大的車兵營寨,軍帳之間兵車羅列戰馬嘶鳴,氣勢竟是十分宏大。

  “荊燕啊,楚國軍容如何?”蘇秦打量間笑問。

  “一片熱鬧,沒聞出殺氣。”荊燕皺著眉頭。

  蘇秦一怔,一路走來卻不再說話。轉過一個小山包,便見一座兵車包圍的中軍大帳,氣勢大是顯赫:外圍是兩千騎兵的小帳篷,第二層是二百輛兵車圍出的巨大轅門,第三層是一座土黃色的牛皮大帳,足足頂得十幾座兵士帳篷,轅門口肅然挺立著兩排長矛大戟的鐵甲衛士,一直延伸到軍帳門口。轅門兩邊,兩面三丈多高的大纛旗獵獵飛動,一面大書“大楚柱國將軍昭”,一面大書“六國上將軍子蘭”。即或是不諳軍旅的人隨意看去,這座大營的規模與氣勢,都要比蘇秦的六國總帳大多了。

  “六國上將軍?誰封的?莫名其妙!”荊燕黑著臉嘟噥了一句。

  蘇秦微微一笑:“報號吧。”

  荊燕大步上前:“總帳司馬荊燕,請見子蘭將軍!”

  轅門口的帶劍軍吏板著臉道:“六國上將軍正在沐浴,轅門外稍待。”

  見荊燕一副想發作的神氣,蘇秦指著轅門內高高矗立的一架雲車問:“這是攻城利器,擺在中軍大帳卻是何用場?”

  “哼哼,這裡又沒有敵城,觀賞山水罷了!”荊燕一臉輕蔑的冷笑。

  蘇秦看了荊燕一眼,正想叮囑他幾句,轅門內突然傳來一聲楚人特有的尖銳高宣:“燕國司馬荊燕進帳——!”一嗓子傳來,蘇秦便覺得不是味道,看看荊燕,臉色卻是愈發難看,蘇秦低聲道:“沉住氣了,走。”便跟在荊燕身後要進轅門。

  “且慢!此乃六國上將軍大帳,小小司馬豈能帶隨從?退下!”隨著一聲呵斥,一柄彎彎的吳鉤便閃亮的指到了蘇秦胸前!

  “大膽!”荊燕一聲怒喝,疾如閃電般伸手拿住了軍吏手腕,輕輕一抖,吳鉤“當啷!”跌落。軍吏臉色驟變,尖聲大喝:“拿下了!”便聞兩排甲士“嗨!”的一吼,一片長矛大戟便森然圍住了兩人。

  荊燕高聲長喝:“六國丞相蘇秦駕到——!子蘭將軍出迎——!”

  軍吏甲士不禁愕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帳口傳來一陣大笑:“原是丞相到了,子蘭失敬。”隨即又是一聲威嚴的呵斥:“成何體統?退下了!”隨著笑聲與呵斥聲,便見全副戎裝斗篷拖地的子蘭大步走了出來。蘇秦在轅門外笑道:“人說大將軍八面威風,果然不虛也。”子蘭一拱手道:“身負重任,不敢荒疏,請丞相恕不敬之罪。”蘇秦也是一拱手笑道:“匆忙前來,未及通會,原是我粗疏了。”子蘭連連道:“丞相此言,子蘭可不敢當呢。”說著便請蘇秦進入了大帳。

  中軍大帳很是整肅,帥案前的兩排將墩直到帳口,足足有三十多個;大帥案正中橫架一口楚王劍,左邊兵符印信,右邊令旗令箭;帥案背後立著一個巨大的本色木屏風,屏風正中卻是一隻黑色的九頭猛禽!蘇秦知道,昭氏祖居於雲夢澤東部的大江兩岸,那裡有龜蛇兩山夾峙江水,是楚國中部的險要形勝;可能是降伏龜蛇的願望所致,中部楚人向來信奉久遠傳說中的九頭猛禽,以這種怪鳥做保護神。子蘭的中軍大帳也以九頭鳥為帥記,可見這種猛禽在中楚的神聖。

  “軍中不上茶,丞相要否飲酒?”子蘭坐進帥案,濃濃的笑意也遮不住矜持與威嚴。

  “身在軍營,自當遵守軍法,茶酒皆免了,蘇秦惟想聽聽將軍謀劃。”蘇秦被軍吏領到帥案左下側的軍師席上。荊燕看得直皺眉,蘇秦卻是坦然微笑渾然無覺。

  “既設六國總帳,運籌謀劃自當由總帳出之。子蘭為將,惟受命馳驅戰陣了。”

  “將軍既有此言,蘇秦當坦誠以對。”蘇秦原先也預料到子蘭可能對總帳心有不快,但卻沒想到如此耿耿於懷,便推心置腹道:“合縱有約:軍雄者為將。總帳之設,原為斡旋糧秣輜重,督導協力作戰,並非調遣大軍戰事。柱國身為六國上將軍,既無人取代,亦無人掣肘,尚望將軍以大局為重,與總帳同心協力。若將軍心有隱憂,蘇秦即可撤去總帳。”

  “子蘭原是笑談,丞相卻是言重了。”子蘭心中大是舒坦,臉上卻是一副憂戚:“傳言春申君力主換將,大敵當前,卻有此等陰謀,令子蘭寒心。”

  蘇秦大笑一陣:“將軍多心了,春申君原是要你坐鎮六國總帳,做大元帥,如何竟成了換將?傳言者該殺也。”

  子蘭也哈哈大笑道:“丞相見笑了。”便岔開了話題:“丞相以為,我軍當如何應對?”

  “蘇秦不諳軍旅,全賴將軍謀劃。只是這秦國不動,我心不安,卻不知將軍如何看?”

  子蘭一怔,隨即大笑:“無非畏懼我四十八萬大軍,又能如何?”

  蘇秦看看子蘭,竟是凝神沉思著不再說話。

  “丞相毋憂。”子蘭笑道:“無論秦人如何智計百出,打仗總是要兩軍對陣了。秦國總是沒有妖法,能靠躲避取得勝利麼?彼不來,我便去。明日我便猛攻函谷關!”

  “函谷關間不方軌,狹長幽深,關下至多容得數千人,四十八萬大軍卻如何擺布?”

  子蘭原是鼓勇之間脫口而出,被蘇秦一問,竟是難以回答,期期艾艾道:“輪番,猛攻,看,看他能撐得幾日?”

  蘇秦幽然一嘆:“子蘭將軍,請到總帳一趟吧,眾口出良謀也。”

  子蘭面色通紅:“要商議軍機,也當在中軍大帳了,總帳算……”卻生生打住了。

  “好吧。”蘇秦輕輕叩著長案:“今晚,我等便來中軍大帳。”

  正在此時,帳外馬蹄聲疾,斥候沉重急促的腳步直入大帳:“稟報六國上將軍:秦軍出動了!函谷關外遍地營寨!”子蘭拍案大喝:“當真胡說!方才還沒有蹤跡,難道秦軍是神兵?”斥候喘息道:“不,不敢假報,上將軍一看便知。”子蘭陰沉著臉霍然起身,也不看蘇秦一眼便大步出帳。蘇秦已經出了大帳,跟著子蘭便上了雲車。

  在高高的雲車上,眼界分外開闊,向西望去,但見函谷關外滿山遍野都是黑色旌旗,連綿營寨!埋鍋造飯的裊裊炊煙,在明淨的藍天下竟是如在眼前。蘇秦雖然目力不佳,卻也確定無誤的看出了那是真正的軍營,而不是虛妄的幻覺。子蘭大皺眉頭,徑自不斷的嘟噥:“哪來得如此快捷?鬼魅一般,當真鬼魅一般!”蘇秦肅然道:“子蘭將軍,秦軍出戰,我軍當速定對策,我與四公子午後便到。”說完也不等子蘭回答,便徑自下了雲車。

  回到總帳,正當中飯時刻。偌大總帳雖然已經收拾乾淨,但四公子卻依舊個個酣醉如泥的倒臥在後帳,鼾聲一片,酒氣沖天。蘇秦立即給侍女領班下令:“小半個時辰,讓他們立即清醒過來,辦不好軍法從事!”

  侍女們立即忙碌起來,醒酒湯、冰塊浸汗巾、涼茶、冷水、按摩拿捏,能用的辦法一齊上,終於使四公子醒了過來。雖然醒了,卻都是頭重腳輕胸悶噁心,春申君噢呀呀一陣嘔吐,其他三人便也立即跟著大吐起來,帳中竟是污穢酒臭一片!侍女們掩鼻侍奉,四個人猶自軟在地上。蘇秦不堪忍受,一個人在帳外踱步,帳內動靜卻聽得清楚,走進來吩咐道:“脫去衣服,冷水澆身!”

  侍女們一陣愕然,但見蘇秦陰沉肅殺的模樣,只好紅著臉將四公子脫光,人各一桶冷水便向四公子兜頭澆下!大帳中立即流水淙淙,變成了一片泥濘。此時,只聽一陣噢呀啊噫的叫聲,四個人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待四人換好乾爽衣物收拾齊整,蘇秦已經命人將酸辣羊肉羹擺好,四人唏溜呼嚕的喝下,出得一身熱汗,才精神了起來。

  “噢呀呀武信君,你這是何苦來哉,如此痛飲,不大睡三日,如何過得了?”

  蘇秦揶揄笑道:“莫非要做了秦軍俘虜再醒來?”

  “秦軍出動了?”孟嘗君大是驚訝。

  蘇秦沉重的嘆息了一聲:“函谷關外已經大軍雲集,子蘭尚是沒有定見。”

  信陵君面色通紅,“啪!”的拍案而起:“我等幾時竟做了酒囊飯袋?不用說了,走!”便大步出帳,上馬飛馳而去。

  五騎快馬到達楚軍營地,卻正是未時末刻。尚未進營,便見六國軍營間的官道上不斷有快馬飛來。平原君趙勝眼尖,揚鞭高聲道:“肥義?看,五國大將都來了!”孟嘗君笑道:“好!子蘭總算醒過來了。”片刻之間,五國大將便一一到了營門,最前面的平原君一抖馬韁便要進營,卻不防總哨司馬舉著一面令旗攔在當道:“軍營不得馳馬!各位將軍交韁進營!”

  孟嘗君笑道:“軍中法度沒個變通麼?真個東施傚顰了。”

  “六國上將軍大令,誰敢不遵?軍法問罪!”總哨司馬竟是聲色俱厲。

  平原君揶揄笑道:“我只道有個六國丞相,竟還有個六國上將軍?自家封的吧。”

  “噢呀呀,你等毋曉得,再說也沒用,下馬交韁了!”春申君又氣又笑,將馬韁擲給士兵,昂昂大步便進了營門。五國大將們原是奉緊急軍令趕來,卻不想子蘭如此章法,便個個面色陰沉,竟無一個抬腳。蘇秦笑道:“諸位皆是將軍,人人都有軍法,莫要計較了,走吧。”燕將子之道:“武信君,非是我等計較,楚營廣闊,到中軍大帳得走半個時辰。究竟軍情緊還是軍法緊?”蘇秦豁達的笑了:“早晨我已經走過一遍了。”將軍們頓時一怔,趙將肥義高聲道:“六國丞相都走了,我等武夫走不了?走!”馬韁一丟,便氣昂昂走了進去。

  走到中央營地的轅門前,甲胄齊全的將軍們已經是大汗淋漓,剛剛酒醒的四大公子更是腳下虛浮面色蒼白。除了蘇秦,這些人個個都是頤指氣使慣了的,誰個受過如此無端窩囊?此時竟個個面色陰沉,連素來持重的信陵君也是牙關緊咬。

  “鳥!還立大纛旗?還六國上將軍?誰認你個小子!”韓朋先罵了起來,他不象其他四位將軍還顧忌本國公子在場,竟是口無遮攔。

  “韓將軍,大敵當前,大局為重。”蘇秦聲音很低,神情卻很肅穆。

  “呸!”肥義、子之、田間、韓朋竟一齊向大纛旗啐了一口,連老成穩健的魏將晉鄙也哼哼冷笑著瞪了大纛旗一眼。突然,轅門中一陣隆隆大鼓,軍務司馬站在大帳口高宣:“聚將鼓響!大將魚貫入帳——!”

  蘇秦看見,轅門內的楚軍將領已經進帳,便知子蘭聚集了全部將領,看陣勢竟是要聚將發令一般。按照蘇秦想法,子蘭至少應當與總帳五人商定方略,而後調兵遣將,匆忙聚集所有將領,卻又沒有五國其他將軍,但有分歧,豈不難以收拾?然則已經來了,能不進去麼?看看眾人陰沉沉的沒一個動彈,蘇秦低聲對信陵君道:“走吧。”信陵君咬咬牙大喝一聲:“入帳!”便率先進了轅門。

  三通鼓罷,蘇秦一行堪堪最後入帳,依次坐定,兩排將墩竟是滿滿當當一個不空。

  “六國上將軍升帳——!”軍務司馬矜持得就象天子的禮賓大臣。

  隨著悠長尖銳的宣呼,子蘭從碩大的九頭猛禽後走了出來。前排的四大公子側目而視,卻見子蘭頭戴一頂無纓金帥盔,熠熠生光的盔槍足足有六寸,身穿土黃色象皮軟甲,腰懸一口新月般的吳鉤,一領金絲斗篷竟映得滿帳生輝!蘇秦向帳中瞄了一眼,見人人皺眉,心中不禁一沉。

  楚國將領一齊站起:“末將參見上將軍!”

  五國將領卻只是坐著拱手道:“參見子蘭將軍!” 四大公子竟是默不作聲。 蘇秦見子蘭難堪,便拱手笑道:“上將軍首次聚將,實堪可賀。”

  “丞相駕臨坐鎮,子蘭實感欣慰。”子蘭拱手還禮,便肅然入座:“諸位將軍:本上將軍升帳聚將,諸位將軍無分職爵高下,須得一體聽從本上將軍軍令,若有違抗,軍法不容!”話音落點,楚軍將領轟然一聲:“嗨!”前排的聯軍將領與四公子卻無聲無息。

  “本上將軍發布軍令……”

  “且慢!”燕國大將子之霍然站起:“敢問子蘭將軍,這是六國聯軍?還是楚國一軍?”

  “子之將軍,此言何意?”子蘭頓時沉下臉來。

  子之本是燕國世家子弟,長期駐守燕國邊陲與陰山、遼東的胡人作戰,所部五萬是燕國唯一一支拉得出來的勁旅。燕易王即位後,調子之回到薊城做了亞卿。這亞卿職爵不高,卻是軍政實權位置,與秦國的左庶長一般。六國合縱是燕國最露臉的一件事,燕易王反覆思忖,才改派幹練機警的子之做了大將。子之要為燕國爭光,更想在天下打出自己的聲望,便對戰事做了事先謀劃,一心要在總帳會商時爭得主戰重任;不想子蘭如此做派,竟是一副誰賬也不買的跋扈模樣,尤其是不尊蘇秦讓子之惱火;雖說蘇秦是六國丞相,可本職卻是燕國武信君,按通例便是燕職燕人,子之身為燕國大將,不能維護蘇秦尊嚴,便等於使燕國蒙羞,這如何能讓子之忍受?

  但子之並非滷莽武夫,他冷冷問道:“若是六國聯軍,便當先聚六國大將於六國總帳,謀劃妥當之後,再由各國大將分頭回營下令。如今有楚國營將,卻無五國營將,莫非子蘭將軍蔑視五國大軍不成?”

  “還有,將總帳五魁與楚國營將等同待之,這是那家軍法?”趙國肥義也霍然站起。

  “敵情不明,打法未定,便要貿然行令,這是打仗麼?”齊國田間也昂昂質問。

  “敢問子蘭將軍打過仗麼?”韓朋更是一臉的嘲諷揶揄。

  子蘭面色鐵青,想發作卻又心虛。畢竟是六國聯軍,雖然楚國兵力最多,但在近百年的戰國歷史上,中原三晉與齊國的戰力戰績都遠遠強於楚國,若非楚國與秦國衝突最烈,盟主未必就是楚國,若由自己攪散了六國聯軍,昭氏在楚國如何立足?退讓吧,方才已經申明軍法,日後如何坐帳行令?子蘭兩難之間,五國大將卻是連串質問,子蘭的心腹營將大覺尷尬,便人人怒目相向,大帳中竟是立時緊張起來!

  “諸位少安毋躁。”蘇秦面色肅然的站了起來,對五國大將道:“軍無大將不行,如此紛爭,成何體統?”蘇秦一貫的穩健坦誠,在六國君臣中聲望極高,五員大將雖忿忿不平,但還是坐了回去不再糾纏。蘇秦回身對子蘭拱手笑道:“上將軍,依蘇秦之見,我軍各方主將當先行會商,議定戰法,而後上將軍號令全軍出戰,似可如臂使指,上將軍以為如何?”

  子蘭舒了一口氣:“便依丞相主張了。”回頭下令:“楚國營將回帳,厲兵秣馬,準備大戰!”營將們轟然一聲,便退出了大帳。子蘭回身對眾人拱手笑道:“子蘭一時粗疏,丞相併諸位公子、將軍鑒諒了。”

  蘇秦笑道:“聯軍初成,原無定規,說開便了,誰能計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春申君一句,滿帳一片笑聲。

  平原君笑道:“子蘭將軍,我等口乾舌燥,可否來幾桶涼水了?”眾人已經聽荊燕說了子蘭大帳不得上茶 的“軍法”,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子蘭回身吩咐軍務司馬:“上大桶涼茶來。”

  “好!有茶便有說的,我看信陵君先說!”孟嘗君大飲兩碗,立即來了精神。

  “豈有此理?”信陵君笑道:“還請子蘭將軍先展機謀,我等拾遺補缺便了。”

  子蘭卻拱手笑道:“既是會商,還是毋得拘泥,子蘭願先聞諸位高見。”

  “哼哼!”子之卻是冷冷的一笑。在他看來,這個金玉其外的年輕統帥,壓根兒就是個花花公子:劍器、甲胄、斗篷、戰靴,樣樣都金光燦燦,象打過仗的行伍將軍麼?做派十足而胸無一策,明明沒有謀劃,還要裝模做樣的“先聞諸位高見”,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戰國的統帥,當真令人齒冷!

  “子之亞卿可有謀劃?”燕齊老鄰,孟嘗君素聞子之才幹,見他橫眉冷笑,便知就裡。

  子之從將軍墩站起從容道:“六國丞相、諸位公子、將軍,子之以為:六國聯軍雖眾,然亦有不足處。最大缺陷:便是老兵車與老步兵太多,無法與風馳電掣的秦軍鐵騎抗衡。若依成例戰法,擺開大陣迎敵,聯軍戰車與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軍魚肉,且也是我軍累贅,極難取勝。”子之寥寥數語便擊中聯軍要害弱點,眾人不禁一怔。

  “惟其如此,須得以奇戰勝。”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國聯軍須立即精編,遴選各軍鐵騎與鐵甲步兵,使聯軍能夠與秦軍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於函谷關外決戰,可將聯軍分為三路:第一路由楚國戰車步卒與韓國步兵組成大陣,在函谷關外吸引住秦國大軍,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第二路由燕國陰山鐵騎與趙國步兵合成,北上襲擊秦國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齊騎步合成,從西南襲擊崤山,可從背後拿下函谷關,並對秦軍主力前後夾擊。若得如此,秦軍必敗!”

  大帳中一片沉默。公子將軍們雖然都讚許點頭,然而卻沒有人說話。

  在子蘭看來,這明擺著便是將楚軍看作廢物,將子蘭的統帥權力變成了無足輕重的留守,將楚國的合縱盟主地位一筆抹煞。雖然不滿,但基於方才難堪,子蘭卻不想第一個反對。在蘇秦看來,這確實是一個極具才華的構想,不禁很是讚賞這位燕國亞卿。但想到自己畢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著別人說話。在四大公子看來,謀劃是不錯,實行起來卻很難:譬如魏國派出的只是五萬步兵,且主要守在敖倉要道,主將晉鄙則是墨守成規唯君命是從的那種人,要按子之戰法,魏國就要增兵換將,否則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則要增兵換將,必然要大費周折,大敵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從容周旋?趙將肥義本是很有膽識的軍中幹才,卻也慮及趙國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襲作戰,而要調來防禦匈奴的精銳騎兵,又絕非他說了能算,便也緘口不言。田間、晉鄙、韓朋,則都是平庸之輩,難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時間大帳中竟無人呼應。

  “信陵君,還是你來說說吧。”蘇秦瞅準了最合適的評點者。

  信陵君沒有推辭,慨然一嘆:“子之將軍之謀劃,確是上乘戰法!六國若能如此分頭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則,以聯軍實情而言,謀劃雖好,卻是極難實施。精編大軍、增兵換將、糧秣輜重、探察地形、預備鄉導、更換兵器,凡此等等,牽涉六國,皆非旬日之功。秦軍便在眼前,張儀司馬錯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說著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為今之計,只能就目前軍力,謀劃可戰可勝之法,忠於職守,克盡人事,豈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說如何打了?”

  “對呀,好賴也是四十八萬,怕他個鳥!”孟嘗君粗豪的罵了一句。

  “姊夫但說,我聽你的!”平原君立即毫無保留的敞明了與信陵君的堅實紐帶。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子蘭將軍,無忌以為:既不能奇計取勝,便當同心協力,戰陣對之。具體戰法,仍當以子之謀劃為根基,略做變通而已。決戰之日,子蘭將軍率楚韓大軍居中成陣,魏齊大軍從西面進攻,燕趙大軍從東面進攻;三路大軍成犄角之勢,相互策應,即或不能大敗秦軍,也當將秦軍壓回函谷關!”

  “好!簡單易行!”孟嘗君立表贊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變動軍營位置了。”

  子蘭豁達的笑道:“只要能打勝仗,軍營變動何難?”

  子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便不再說話了。

  “那就如此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說得果斷利落。

  肥義道:“還是六國丞相定奪吧,六國聯軍聽憑號令!”卻分明沒有將子蘭放在眼裡。

  蘇秦看看無人爭辯,便道:“信陵君與子之亞卿的謀劃,合我軍情,甚是妥當。若沒有歧見,便請子蘭上將軍發令吧。”

  子蘭心中頓時塌實,對蘇秦拱手一禮,便走到帥案前肅然端坐,發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國兵馬在明日內移營到位:魏齊大軍於楚軍西北紮營,燕趙大軍於楚軍東北紮營,韓國兵馬在楚軍西側並立紮營;三營各推進三十里,於函谷關外形成犄角陣勢!

  號令完畢,已經是明月東升。蘇秦一行出得楚軍大營,走馬沿著大河東來,卻沒有絲毫的激動興奮,河水滔滔,馬蹄沓沓,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良久,卻聽孟嘗君哼起了古老的戰歌,伴著嗚咽的大河濤聲,竟是分外的沉重憂傷。人們怦然心動,便跟著哼唱起來。古老的戰歌被濤聲馬蹄聲攪成了無數的碎片,彌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蕭瑟的古道上:

  我車既攻   我馬既同

  弓矢既調   王師既徵

  蕭蕭馬鳴   獵獵旆旌

  披堅執銳   烈士大成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50 PM

第十章 張儀風雲

三、河內大戰 張儀偏師襲敖倉

  函谷關的中軍大帳徹夜通明,探馬如梭,軍令聲聲,一片緊張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軍之中,張儀竟是分外振作。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參贊軍機,只是如饑似渴的觀察著大軍運行的每一個環節,品味著,感悟著,甚至在短暫的睡夢裡也揣摩著自己的心得。身為軍旅家族的後裔,張儀少年時候便對沙場征戰充滿了嚮往,對兵家名將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蒼蒼的王屋山,當老師第一次問他欲操何業時,張儀毫不猶豫的回答:“兵家。”可老師卻說他“命中乏金,入軍必敗”,派他與蘇秦專修了縱橫之學。雖則如此,張儀對兵家的嚮往與對鐵馬生涯的興趣卻沒有稍減。今日如願以嘗,自是精神抖擻,處處刻意揣摩。在中軍大帳,他對司馬錯頻繁的調遣命令從不過問,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張儀便覺得司馬錯集結大軍的方式,與他所想象的竟大是不同。

  秦國共有二十萬大軍。依張儀所想,如此關乎連橫成敗的大戰,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關外決戰。可從鹹陽趕到藍田總帳調遣大軍時,司馬錯卻將秦軍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關與陳倉要塞留守一萬,東南武關留守一萬,這兩萬留守軍全部是步兵;藍田大營駐紮四萬,全部是精銳鐵騎;其餘十四萬大軍分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軍十萬,步騎混編,全部開出函谷關紮營;第二支步騎混編兩萬,秘密開進崤山東南部河谷紮營;第三支兩萬,全部精銳鐵騎,秘密開進函谷關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紮營。司馬錯嚴令:“兩日之內,各軍務必到位紮營!除函谷關大營,其餘各部務求駐紮無形,絕不能被敵軍覺察!”

  晚來更深,明月高懸在函谷關箭樓,刁鬥聲聲,山■倍顯幽靜。張儀布衣散髮,悠閑的踱進了中軍大帳。司馬錯笑道:“丞相好灑脫。請坐了。”張儀笑道:“入得將軍帳,方知軍旅事,張儀特來討教一二了。”司馬錯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問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無戰事,何以留守兩萬?”

  “戰國多突發之戰,我能襲敵,敵亦可襲我。有險無守,天塹也是通途。此所謂有備無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盡皆步兵?”

  “固守險關,步兵強於鐵騎。一旦遇襲,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關中無事,何留四萬鐵騎於藍田?”

  “凡大戰,必有不測之變。四萬鐵騎居關中,專一策應不測之危,是為萬全。”

  “崤山河外兩軍,何能做到駐紮無形?”

  “六國軍營難以無形。秦軍獨可:熟肉乾餅,不起軍炊。”

  “以十萬當四十八萬,若敵軍山海壓來,何以應之?”

  “函谷關外山■,堪堪容得二十餘萬兵馬馳騁,敵方若人海而來,必自為魚肉。”

  張儀哈哈大笑:“啊,不想竟是如此簡單,卻害我好生揣摩。”

  司馬錯笑道:“凡事明則簡單,不明則奇詭。譬如連橫之先,舉國困惑,丞相一旦敞明,豈不也很簡單?”

  “言之有理!”張儀慨然拍案:“道理雖簡單,事中人卻多有迷惑。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卻非天才不能為之也!當年房陵之錯,不正在於有險無守麼?”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馬錯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國總帳多有英才,他們可能如何謀劃?”

  張儀:“六國總帳以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此所謂總帳五魁。總帳之下,是六軍統帥子蘭,再次是五國主將。論兵家才能,總帳五魁大體與張儀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惟有信陵君通曉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卻是從來沒有提兵戰陣的閱歷。至於上將軍子蘭,更是拘泥成例的貴胄公子,既無軍旅行伍之錘煉,更無統帥大軍之才能,唯知弄權而已。此人為帥,不能服眾,只能生亂。下余五國主將,三平兩能:三平庸者,晉鄙、田間、韓朋,兩能者,肥義、子之。肥義雖能,職爵卻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馬首是瞻,不會出謀。子之位高權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謀劃策。歸總而論,信陵君與子之是左右戰陣大計的兩個人物。”

  “丞相以為,六國大帳會生亂麼?”

  “生亂必不可免,然有蘇秦在,不會亂得沒有頭緒。”張儀踱步思忖道:“兩個人物能拿出甚個妙計?我卻是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實,丞相已經說清楚了。”

  “噢?我說清楚了?”張儀大笑搖頭:“如何我卻還在霧中?”

  “計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馬錯微微一笑:“子之是與胡人作戰的能將,所謀必不能離開騎兵。騎兵所長,在於快速奔襲。若子之謀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撐持,而在襲我北地與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顧,然則也有一難。”

  “難在何處?”

  “燕國派兵六萬,騎兵卻只有一萬。若要奔襲,須得增加魏國鐵騎。而魏國又恰恰沒有派出騎兵。丞相以為,六國重新增兵甚或換將,有可能麼?”

  “斷然不可能。”張儀一揮手:“六國成軍,乃利害算計之結果,誰肯以一將之謀亂格局?”

  “如此我便塌實了。”司馬錯舒了一口氣:“無奔襲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馬錯要有求於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說便是了。”張儀一下子興奮起來。

  司馬錯低聲說了一陣,張儀哈哈大笑:“好!我張儀便真灑脫一場!”

  軍師大帳便在中軍大帳旁邊,張儀回帳一說,緋雲便高興得跳起來收拾。嬴華卻直愣愣道:“你真要領軍?”張儀笑道:“還有假麼?快去收拾甲胄吧。”嬴華道:“可知秦軍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張儀道:“無端敗軍,自要斬首。卻與我何干?”嬴華急紅了臉:“別裝糊塗了,不是戰陣之才,何須無辜涉險?”張儀笑道:“樗裡疾老調,君上都沒贊同,還說個甚?”嬴華道:“正是君上嚴令:我必須保護你安然無恙。”張儀揶揄笑道:“那就整日價睡大覺完了。”嬴華又氣又笑:“秦軍將領多得是!”張儀笑道:“然則,誰有我熟悉河內?”說著拍拍嬴華肩膀,慨然高聲道:“有如此大軍,如此統帥,如此謀劃,我張儀竟連走馬戰陣的膽識也沒有,何顏對秦國父老?何顏居丞相大位?”嬴華默然片刻,粲然一笑:“好!隨你了。”便進了後帳。

  片刻之間,嬴華緋雲出帳,看著帳中鐵塔也似的一條大漢,不禁相顧愕然!原來張儀已經披掛整齊:頭上一頂帶護耳護目的無纓鐵盔,身上一副大護肩的將軍鐵甲,腳下一雙牛皮鐵頭戰靴,手持一口越王吳鉤,張儀本來就身軀偉岸,一身黑色鐵甲上身,雙眼在護目小孔中晶晶發亮,加上彎月形吳鉤,在燈下無聲矗立竟是威猛可怖!

  猛然,嬴華緋雲咯咯笑做一團:“■!活活一個江洋大盜了。”緋雲笑得打跌。

  張儀這身披掛,卻是秦軍的戰將鐵甲,全副重量達六十餘斤,若加上弓箭兵器連同乾糧乾肉,當在百斤以上。僅此一點,便可知做秦軍猛將之難。張儀此刻鐵甲上身,頓時湧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快感,竟大是暢快。聽得兩人笑聲,張儀拱手道:“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了。”嬴華緋雲更是笑得不亦樂乎。

  “噫!你如何不披掛自己的上將甲胄?也輕便點兒啊。”嬴華很是驚訝。

  “此乃奇襲,帥甲斗篷招搖過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將軍!”

  嬴華與緋雲,卻是一身牛皮銅片軟甲,足下戰靴,頭頂銅盔,身上斜背一個牛皮袋,當真是纖細英武的少年將軍一般。張儀對兩人叮嚀了此行要點,三人便大步出帳,恰逢司馬錯派來的隨行軍務司馬也剛剛趕到帳外,四人便就著上馬樁跨上戰馬,飛馳出了大營。

  秦軍的主力營寨扎在函谷關外的崤山北麓,六國聯軍的新營地已經推進到洛陽以西的山■地帶,中間相距不過數十里之遙。而秦軍的一支騎兵已經插到了六國聯軍的身後,隱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張儀要去的地方,正是這支騎兵隱藏的無名谷,地形不熟,當真是難以尋覓。

  張儀原是魏人,修業的王屋山也在魏國,天下遊學時首先踏勘的也是魏國,對河內地形自然極為熟悉。他離開秦軍營地,便立即向東北方向飛馳。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大河南岸的茫茫草灘。時當仲秋,大河進入枯水季節,河灘齊腰深的茫茫葦草已經變黃變乾,沙灘泥地,也已經變成了潮濕的硬板地。戰馬飛過,彈性十足的地面非但消解了馬蹄聲音,茫茫葦草又遮掩了騎士蹤跡,莫說朦朧月色下難以發現,縱是白日,一里之外也難以覺察。張儀選的這條“時令大道”確實快捷,放馬奔馳,月到下弦之時,四人已經越過孟津渡口。又過半個時辰,便進入了虎牢山地。

  虎牢山扼守大河南岸,四周多有丘陵山谷,雖然不算險峻高山,卻也是林木蒼莽曲折回環。按照軍務司馬說的方位,張儀沒費力氣便找到了虎牢山東北的這條山谷。進入谷口,緩轡走馬,卻是幽靜異常,絲毫沒有人馬跡象。

  突然之間,一聲長長的狼嗥掠過了山谷!軍務司馬一撮嘴脣,立即發出三聲短促尖銳的鴞鳴 。叫聲方落,山道兩旁黑黝黝的小樹突然倒下,兩個長大身影倏忽冒出在馬前,低聲喝道:“東有虎牢!”軍務司馬低聲道:“西有函谷。”一個身影低聲道:“隨我來。”便大步向谷中走去,另外一個身影又立即變成了黑黝黝小樹中的一棵。 拐了兩個山頭,來到一道不起眼的山谷。月色之下,但見滿山林木,卻無一頂軍帳,沒有人聲,沒有馬嘶,簡直與尋常幽谷沒有兩樣!張儀大是疑惑,兩萬騎兵如何便能隱藏在這裡?尋思間已經隨著“小樹”摸黑進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洞中卻頗為寬敞,隱隱傳來一片沉重的鼾聲。

  “小樹”咳嗽了一聲,沉重的鼾聲便突然剎住,一個身影霍然冒出:“軍令到了麼了?”軍務司馬低聲道:“白山將軍,丞相到了。”“啊!”對面身影輕輕的驚呼了一聲,低聲道:“騎右將白山,參見丞相!”張儀笑道:“免了免了,目下沒有丞相,只有將軍張。記住了?”

  “嗨!”白山答應一聲便道:“請隨我來,到亮處說話。”

  拐過幾塊巨大禿圓的山石,便見一縷月光灑在了洞中,在習慣了黑暗的來人眼裡,倒是分外的清爽。幾個人在禿圓的石塊上坐定,便有一名軍士拿來了四個皮囊與一個布袋,白山道:“丞相……不,將軍張,這是虎牢泉水乾牛肉,先墊補墊補了。”張儀搖手道:“我等與騎士一樣,自帶軍食,日後無須專供。就地取水,倒是可以享用一些。來,先痛飲一袋,虎牢山泉水甜美聞名呢。”四人咕咚咚飲罷,軍務司馬道:“白山將軍,上將軍有令:奇襲戰由丞相決方略路徑,你只管打仗。打得不好,軍法試問!”

  “嗨!但請將軍張下令,末將主戰便是!”

  張儀笑道:“白山將軍,我來軍前,只因我對河內熟悉,並非我通曉戰陣韜略。上將軍雖有如此將令,你卻只將我看作一個鄉導。我有計策便說,若有不妥,你便不要聽。萬勿心存上下芥蒂,因而痛失戰機,老秦人本色不做假,是麼?”

  白山拱手慨然道:“丞相如此襟懷,末將疑慮頓消。右騎兩萬,全數郿縣孟西白子弟,打仗斷無差錯!丞相,不,將軍張但決謀略路徑便是。”

  “好!”張儀笑道:“再隱蔽一日,可有保障?”

  “斷無差錯。”白山信心十足:“這道山谷是前哨,戰馬騎士都隱蔽在後面一道三面環山的絕谷。不支軍帳,不起軍炊,馬入山林喂料,人入山洞就食,再隱蔽三兩日也可。”

  “騎士軍食還可支幾日?”

  “三日。”

  “游哨放出多遠?”

  “周圍十五里。”

  “好!明日大睡,養足精神,往後幾日只怕想睡也沒得空了。”

  “嗨!”白山應命一聲又道:“丞相鞍馬勞頓,也請休憩吧。我去拿幾條軍氈?”

  “不用。將軍處置軍務去吧,有事隨時報我便了。”

  白山答應一聲,便出了山洞。張儀笑道:“睡吧,白日動靜越少越好。”四人便卸下甲胄打開軍氈裹住身子睡了過去,片刻之間,便是一片鼾聲。

  正當午時,秦軍大營前飛來兩騎快馬。距營門一箭之地勒馬,一人遙遙高喊:“我是聯軍特使,來下戰書,作速通報上將軍了!”

  “特使稍待——”秦軍寨門一聲回應,便聞馬蹄如雨而去。片刻之後,一騎飛出營門高聲道:“特使隨我來。”話音落點,馬頭已經圈轉,帶著兩騎便飛馳進了營寨。

  中軍大帳卻是空盪蕩的,帳外只有兩名甲士,帳內也毫無肅殺之氣。兩名特使坐定,便有一名軍吏捧來陶壺陶碗,斟滿涼茶請特使慢飲。兩特使相顧困惑,一人昂昂道:“我等來下戰書,要見上將軍!”軍吏拱手道:“上將軍正在午眠,請稍待片刻。”一特使笑道:“噢呀,好灑脫了!”軍吏道:“夜受賊風,上將軍偶有小疾而已。”另一特使笑道:“是巡查風寒吧,崤山寒症可是厲害呢。”軍吏板著臉道:“兩軍敵對,請勿閒話。”兩特使便不再說話。

  小半個時辰後,後帳傳來一陣沉重的咳嗽喘息,接著便聽見腳步聲,一個身著軟甲外罩棉披風的黝黑瘦子走了出來,目光向兩人一掃,卻是炯炯有神。他緩步走到帥案後坐定:“你等便是聯軍特使?”聲音中帶有明顯的■■喘息。

  兩特使站起,身材高大者道:“聯軍特使景余、田鋒,參見上將軍!這是我六軍統帥子蘭上將軍之戰書。”軍吏接過戰書,抽去布封套,將一卷竹簡捧送到帥案之上。

  黝黑瘦子矜持的一手展開竹簡,瞄得一眼笑道:“子蘭有古風啊,下戰書,司馬錯可是頭一遭遇到,要何日決戰啊?”

  “戰書寫得明白,明日決戰!”

  司馬錯笑道:“既學古人,便當學象。戰書隔三,子蘭不懂麼?”說著提起銅官鵝翎筆在竹簡上大書了“三日後決戰”五個大字。軍吏便上前卷起竹簡,交還特使。

  特使昂昂道:“我上將軍有言:天下皆雲秦國虎狼之軍,我獨不懼。但受戰書,便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兩軍對陣決戰,不得施偷襲慣伎!”

  司馬錯哈哈大笑,卻嗆得咳嗽起來,■■喘息一陣,竟是滿面潮紅聲音嘶啞:“好!便是對陣決戰,讓六國輸得心服口服!”

  “上將軍保重,本使告辭!”兩位特使赳赳大步出了中軍大帳,一陣馬蹄便出營去了。

  後帳轉出精神奕奕的司馬錯:“山甲將軍,虧了你這個現成病號,竟在如此兩個人物面前周旋,還行!”黝黑瘦子喘息著道:“不就兩個軍使嘛。”司馬錯搖頭微笑:“一個孟嘗君,一個春申君,大人物呢。”黝黑瘦子高興得一跳:“哎呀!山甲病得值了!”帳中一片大笑。

  子蘭的中軍大帳頓時熱鬧起來了!

  孟嘗君春申君回來將經過備細一說,帳中頓時歧見紛紛。下戰書探營,原是蘇秦的主意,本意是想試探秦軍能否答應這種正面陣戰?因為楚軍的兩千輛兵車與各國二十餘萬步兵,最適合列陣而戰;若能以兵車步兵列成正面大陣,兩翼輔以騎兵突襲包抄,則勝算在握。這是聯軍總帳反覆商定的最佳戰法。如今帶回的消息大是令人意外:司馬錯非但答應列陣決戰,而且在三日之後;更重要的是,司馬錯似乎患了“崤山寒症”——這是崤山狩獵山民的一種怪病,一旦染上,便嗜睡厭食,月余便枯瘦如柴。若果真如此,豈非六國大幸也!使總帳魁首與將軍們驚喜的是這一點,產生分歧的也是這一點。

  子蘭最是激動,主張拖延旬日,待司馬錯病勢沉重時一舉猛攻,務克全功!趙將肥義則認為,拖延下去有可能使秦軍換將,不如將計就計,就在三日後如期決戰。魏將晉鄙、齊將田間、韓將韓朋都支持肥義,認為這是萬全之法。燕國主將子之則提出驚人主張:明晚便發動突然襲擊,一舉擊潰秦軍主力!子之雄辯的說了三點理由:其一,兵不厭詐,安知司馬錯不是裝病?其二,六國聯軍協調費力,不宜久拖而宜速戰;其三,所有事態中,只有司馬錯批回“三日後決戰”這一事實是可信無誤的,三日內秦軍戒備必然松弛,是聯軍戰勝的唯一機會!

  經過一番激烈爭辯,誰也駁不倒子之的雄辯理由。立足司馬錯病情,顯然是一種僥倖,而且極可能上當,連子蘭也不再堅持了。從各方面看,提前突襲都是一種可行的戰法。最後,終於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

  “好!”平原君笑道:“司馬錯善於偷襲,今日也教他嘗嘗偷襲滋味兒!”

  “噢呀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房陵之仇得報了!”春申君更是高興。

  “別忙。”孟嘗君笑道:“戰場詭詐,我能襲人,人也能襲我,先想想自己的軟肋吧。”

  “孟嘗君所言極是。”蘇秦道:“六軍之要,在於糧道。敖倉到六軍營寨一百餘里,每日都有輜重車隊在道,信陵君以為安全否?”

  信陵君沉吟有頃道:“晉鄙將軍拖後,為的就是護衛糧道。再說,敖倉之西是虎牢要塞,虎牢之西便是我營寨連綿,此等重地,應當沒有險情。”

  “也是。”平原君道:“若是六國分頭運糧,道路遙遠,防守拉開,難保不失。如今糧道只有一條,且敖倉乃魏國根本,不說晉鄙大軍,敖倉令的軍營還有五千鐵騎。再說函谷關到敖倉兩百餘里,險道要塞均有防守,秦軍根本無路可走!”

  “背後呢?”蘇秦問:“從河外南下不行麼?”

  “武信君多慮了。”素來寡言的晉鄙道:“河外南下只有兩個渡口:孟津渡口乃周室洛陽要塞,我軍也近在咫尺;白馬渡口乃衛趙水道,歷來是趙國重兵守護,斷無差錯。”

  “噢呀,南邊更不可能,除非秦軍插翅飛過三川,再飛過韓國了。”

  “如此便好!”蘇秦拍案:“子蘭將軍,你就下令吧。”

  子蘭興奮的升帳發令:齊韓趙三國步兵以田間為將,分三路夜襲秦軍大營;燕齊楚三國騎兵以子之為將,在秦軍大營外兩翼截殺;其餘楚國大軍由子蘭親自統領,在正面的廣闊地帶封堵秦軍;信陵君與孟嘗君率領精銳步兵五萬,趁亂抄後,攻下函谷關;裡外左右,四面夾擊,務求一舉殲滅秦軍主力!蘇秦坐鎮總帳,記功督察。

  總帳五魁與將軍們掂量一番,都覺得這是一場很有氣勢的大戰,盡皆贊同。於是立即各自回營,準備明晚突襲大戰。

  太陽剛剛到得山巔,山谷中便幽暗下來。

  午後,張儀便醒了過來,用短劍劃開一張乾麵餅,再塞進一大塊醬乾牛肉,狼吞而下,再灌了半袋山泉水,頓時精神抖擻。叫來白山與軍務司馬,三人躲在山洞角落又是畫又是說,整整折騰了一個時辰有餘。白山與軍務司馬不熟悉河內之地,隨軍的兩個鄉導也只能在你說清地名後準確帶路,不會完整的將虎牢、敖倉方圓百里的地形描述出來,更不會畫圖描述。而對於一個率領兩萬騎兵,要完成一場大奔襲的將軍來說,完整的熟悉地形道路之間的關聯是極為重要的。張儀與白山說得幾句,立即便覺察出這個致命弱點,於是便不厭其煩的從當下所在的山谷畫起,詳細解說了所有山頭、河流、大路、小路的關聯,又讓白山多次複述演練,竟是大費了一番工夫。虧了白山是郿縣白氏世家子弟,家道雖在商鞅變法時中落,卻也識文斷字頗有天賦,總算確定無誤的弄清了這一帶地形道路的全貌。

  說完地形又議戰法。白山的主張很簡單:找到地方猛攻而入,燒了糧庫便撤!張儀笑道:“如此只能騷擾六國聯軍,可惜了兩萬鐵騎。聽我說……”張儀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末了笑問:“如何?說實話了!”話未落點,白山便跳了起來連叫:“好好好!便聽丞相的,兄弟們人人立功!”嬴華緋雲被驚醒過來,聽得軍務司馬一番學說,高興得立即吃喝收拾,做好了夜襲準備。

  天一落黑,白山便下令收攏游動步哨。山林中長長的三聲狼嗥之後,白山便帶著張儀一行出了山洞,拐過兩個山頭,便進入了一道長長的峽谷。白山低聲道:“丞相,這便是一面谷,只有這一個出口。”張儀一路打量,只見這山谷越走越寬,最裡面竟是一片環山盆地,山坡上的林木在黑夜裡一片黝黑!

  張儀笑道:“人馬都在山坡密林中?”

  白山道:“正是。下令集中吧。”

  “且慢。”張儀猛然想到一件事,向白山低聲交代了幾句。白山高興的連連點頭:“這樣好!弟兄們一定更起勁呢。”說罷便兩手搭上腮邊,頓時便有一聲虎嘯在山谷迴盪開來!接連三聲虎嘯,便見山坡密林中黑影連串成片的湧下,輕微急促的腳步聲在谷中竟象連綿細雨落在了無邊荷塘。片刻之間,谷地中便聚集起兩個巨大的騎士方陣,竟然沒有絲毫的人喊馬嘶。方陣列定,便有軍吏將張儀四人的戰馬牽了過來。張儀一看,馬口銜枚,馬蹄裹布,鞍轡也都固定得緊趁利落毫無聲息,不禁對秦軍鐵騎油然生出一種欽佩。

  白山走馬陣前低聲喝道:“各千夫長,下傳全體騎士:今夜奇襲,由丞相親自領軍!”回身便道:“請丞相訓示全軍。”張儀走馬前出,低聲道:“下傳全體騎士:此戰關係秦國存亡,務求大勝,人人立功!張儀決與全軍共榮辱!”話音落點,便見騎士方陣一片低沉激昂的轟嗡聲,瞬間又恢復了肅靜。

  “左陣一萬,隨丞相先行!右陣一萬,隨我押後!”

  白山軍令一發,張儀便揮手號令:“左陣出動!”腳下輕觸馬鐙,那匹“黑電”便無聲的飛了出去。但見朦朧月色下,黑色方陣流水般湧出了峽谷。

  出得虎牢山地,張儀仍然上了大河南岸的時令大道,從茫茫葦草灘直向東北而來。大約小半個時辰後,白山的一萬鐵騎也在時令大道尾隨飛馳;三十餘里後,張儀前軍折向東南,進入鴻溝堤岸下的谷地,從鴻溝北岸的護渠荒田疾進,白山的後軍則繼續馳向東北。

  秦軍的襲擊目標是敖倉!

  敖倉,魏國最大的糧倉與物資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糧倉與貨倉。其所以在這裡修建最大的糧倉,一是這裡地勢險要,二是這裡交通便捷。在黃河與濟水分流處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並不高大險峻,事實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為孤立於兩條大河之間的平原,所以險要易守。除了兩條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國開鑿的引黃河入大梁的最大溝渠——鴻溝。如此一來,敖山便是三水環繞,更兼臨近大梁,陸路官道暢通,物資集散便極為便捷。

  從魏武侯起,魏國便在敖山開始修建糧倉,經過近百年擴建完善,整個敖山便建成了一個城堡式的糧倉,山下則是十多個臨時集散的小倉場。由於規模龐大,魏國人便呼為“敖倉城”。魏國在敖倉設置了敖倉令,爵位官職與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銳鐵騎長期駐守。後來秦國統一,仍將這裡擴建為天下最大的糧倉,以致“敖倉”成為天下糧倉的代表稱謂。這是後話。

  一個多月來,由於敖倉要供應六國聯軍四十八萬人馬的糧食物資,便大大的繁忙起來。山下十幾個倉場堆滿了隨時準備裝運的糧貨,人聲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進出的出糧繳糧車隊,往往是晝夜不息的大開著城堡。敖倉令與所有的部屬吏員、倉工都忙得團團轉,一有空閒便連忙躺倒打盹。山下軍營的五千騎士晝夜警戒,時間一長,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時分,守軍接到敖倉令命令:“歇倉一夜,明日卯時開倉!”於是一片歡呼,晚飯之後便全營倒臥,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時分,張儀的一萬鐵騎抄到了敖倉背後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陰沉下來,厚厚的烏雲淹沒了月亮,秋風竟嗚嗚的刮了起來,近在咫尺的敖倉一片寂靜,除了點點軍燈,山上山下竟是一片黝黑!出發時,張儀已經接到黑冰台密探的報告,知道了敖倉今日歇倉,但仍然沒有料到,敖倉竟有如此死寂。

  十個千夫長聚來,張儀一陣低聲吩咐,千夫長們立即歸隊,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個方塊。張儀令旗一劈,便見三個方陣嘩然散開,也不喊殺,風馳電掣般衝向了三個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鐵騎,全力撲向了山下的魏國軍營。第二路兩千鐵騎,衝上敖山城堡。第三路兩千鐵騎,殺進了山下倉場與敖倉令官署。

  魏軍騎士正在沉沉大夢之中,連營門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風驟雨般的秦軍鐵騎衝殺,當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懼混亂。許多人還沒有醒來便身首異處,及至人喊馬嘶,五千騎士已經傷亡大半。軍營奔竄吶喊之時,山下倉場與官署便立即竄起了大火。片刻之間,敖山上的城堡主倉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萬鐵騎便從北面漫山遍野的衝了過來,一路向鴻溝,一路向濟水,大半個時辰後,便見滾滾滔滔的大水撲向了敖山谷地!

  張儀一聲令下,攻入敖倉的秦軍騎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邊飛馳。到得渡口,便有三千騎士下馬,在小半個時辰內徹底摧毀了敖倉碼頭,鑿沉了停泊岸邊的百餘艘糧船。此時,遙見敖山已經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轟轟隆隆的湧向敖山!張儀與白山聚頭,清點人數,竟是只有二十多名輕傷,可謂全勝而歸。

  “回兵!” 張儀一揮手,便沿著大河南岸的時令大道向西飛馳而去,晨曦時分,鐵騎便越過了孟津,遙聞遍野殺聲!

  張儀登上山頭一望,只見六國聯軍正與秦國的黑色兵團在曠野上糾纏衝殺,聯軍旗幟混亂,但卻並未潰敗。白山高聲道:“丞相,那裡是燕齊鐵騎,我從背後殺過去!”張儀道:“好!打出戰旗!號角準備!”一揮手,二十名牛角號手已經立馬山頭,一面“秦”字軍旗與一面“白”字將旗已經排在白山馬後,二十面千夫長將旗也在陣中獵獵展開。

  張儀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號尖利的劃破秋霧。白山高舉長劍:“殺——!”一馬衝出,萬馬奔騰,雷霆般壓下原野!

  就在張儀偏師奔襲敖倉的時候,六國大軍也對秦軍主力發動了夜襲!可是,當田間率領三國步兵一片吶喊,攻進秦軍大營時,卻發現偌大的營寨竟是空空盪蕩。田間竟愚蠢的以為秦軍怯戰逃跑,喝令燒毀秦軍營帳,順著營地山谷追擊。沒追得二三里,秦軍鐵騎便從兩邊山■漫山遍野衝殺下來,幾乎只是一個衝鋒浪潮,三國步軍便蜂擁潰敗著向來路逃跑。當子之率領三國騎兵掩殺到秦營兩側的山麓時,卻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溝壘之後的步兵大陣的猛烈阻擊,箭如疾雨,石如飛蝗,騎兵竟不能越雷池半步。子蘭的兩千輛兵車在正面已經擺好了橫寬三里的大陣,等待截殺秦軍,但卻只聞幾條山谷中殺聲震天,就是不見秦軍倉皇逃出。子蘭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便斷然喝令車陣前推,全部封堵秦軍營寨。

  遍野火把下,兵車大陣隆隆向前推進的時候,秦軍營寨裡卻潮水般湧出了潰逃的聯軍步兵。無論子蘭如何號令,恐懼的步卒們竟都是全然不顧,只是一味尖叫著四散逃命,將子蘭的兵車大陣衝得混亂不堪。正在子蘭要下令兵車後退到寬闊原野時,萬千黑色鐵騎如怒潮般從山谷中呼嘯撲來,衝進車陣便猛烈砍殺!片刻之間,兩千輛兵車便互相沖突,向身後平原奪路狂奔。車戰之法,每輛戰車都有二十六名步兵,一則保護戰車,二則在戰車甲士號令下衝鋒,形成一個戰鬥單元。兩千輛戰車,實際上便是五萬多兵力。如今戰車混亂奪路,車下步兵便成了秦軍鐵騎的劍樁,但見大劈的劍光在黑夜中霍霍閃亮,遍野都是慘烈的嚎叫!

  不到半個時辰,楚國戰車便後退了二十餘里,數百輛兵車已經車毀人亡,車下步卒幾乎全數被殺。子蘭大是恐慌,竟如同夢魘一般。正在此時,子之率領聯軍騎兵撤回,與楚國戰車會合,子蘭方稍稍覺得心安,卻是實在想不出該如何號令三軍?

  子之大怒,拋開子蘭,厲聲喝令軍馬集結,列成兩個大陣。亂軍敗退,最是需要主將膽識。主將但有勇氣,敗軍猶可收拾。子之久在遼東作戰,極具實戰經驗,在他威猛的號令下,剩餘可戰的近一千輛楚國戰車,竟重新列成了大陣。子之將剩餘的四萬多騎兵,在兵車大陣左右兩翼列成兩個方陣,舉劍大呼:“敗退死路一條!殺——!”便率先反身殺回。楚國戰車與兩翼騎兵一聲吶喊,竟隆隆海嘯般衝了回來,迎住了秦軍的黑色浪頭。這些戰車騎兵雖然也是敗兵,陣形更是混亂,但人懷必死奪路之心,竟是比前大不相同,生生的與秦軍五萬鐵騎糾纏混戰起來。

  正在晨曦初露秋霧濛濛兩軍相持混戰的時刻,聯軍身後突然爆發出震人心魄的喊殺聲!但見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鐵騎竟從身後殺來。正面的秦軍騎兵精神大振,一陣吶喊衝鋒,便將聯軍戰車騎兵混雜的陣形徹底衝跨。聯軍後退之間,白山的兩萬最精銳鐵騎堪堪趕到,竟硬生生將潰逃的戰車騎兵堵了回去。兩面夾擊,不到半個時辰,被包圍進來的戰車騎兵便全數被殺。

  原野上頓時寂靜下來。

  子蘭方才並未隨同衝殺,只木呆呆的在戰車上觀望。於是從其他方向潰逃的楚國步兵,便漸漸在他旗下聚攏,一時竟有數千人之多。當白山的兩萬鐵騎發動衝鋒時,子蘭徹底絕望,不顧一切的率領殘兵逃跑了。將到大營,忽有殘兵來報:信陵君與孟嘗君偷襲函谷關的五萬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軍截殺,大敗逃走;秦軍伏兵轉道淮北,要抄楚軍後路,全部斬殺楚軍!子蘭嚇得心膽俱裂,嘶聲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國!”便帶著數千殘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坐鎮總帳的蘇秦已經什麼都清楚了。

  信陵君與孟嘗君狼狽逃回,信陵君連連嘆息,孟嘗君則大罵司馬錯“賊將老狐!”蘇秦卻只是淡淡的一笑,竟一句話也沒說。正在一片默然的時候,斥候飛馬來報:子蘭丟棄大軍逃回楚國!春申君頓時氣得跳腳大罵,罵聲未落,又是斥候飛報:敖倉被秦軍襲擊,糧倉大部燒毀,敖山四面汪洋!

  頓時,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帳中竟死一般的沉寂。

  蘇秦依舊淡淡的一笑,踱步帳外,凝望著血紅的秋日,雙眼一片模糊。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52 PM

第十章 張儀風雲

四、大才機變修魏齊

  河內戰勝,張儀沒有稍歇,立即東出函谷關趁熱打鐵。

  此時山東深為震恐,聯軍自行潰散,六國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責的紛爭之中。張儀向秦惠王稟明,須趁此時機一舉摧毀合縱根基,不使合縱死灰復燃!秦惠王只說了一句話:“卿乃開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並當殿特加張儀一千鐵騎護衛並全副特使儀仗,以增張儀出使聲威。張儀通盤權衡了六國大勢,第一個目標便直奔魏國。

  大梁街市蕭條,國人惶惶,全沒有了以往的繁華興旺氣象。戰國年頭,人們對大戰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一戰死傷幾萬人也都是尋常事了。況且對於殷實富強的魏國來說,六萬步兵的損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倉被毀,對魏國的打擊卻是太大了!那裡儲存著魏國十分之八九的糧食與物資,自李悝實行平糶法以來,敖倉便是魏國平易物價賑災救荒的寶庫。如今,糧食物資被大火燒毀十之七八,整個敖山被大水包圍,臨近渡口全部被毀壞,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來,整個魏國的物價在旬日之間竟是飛漲了十倍,糧價更是一日數漲,難以抑制。私家糧棧乾脆關閉,準備將餘糧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糧棧雖勉力支撐,也架不住國人搶購如潮,雖然沒有關閉,卻是眼看無糧可以上市了。眼看著北風漸緊,窩冬期臨近,從來沒有操心過糧米短缺,便也很少存糧的大梁國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們東奔西走的討糧債,欠糧的人家則千方百計的躲債,更多的大梁人則紛紛出城,到鄉村去偷偷買糧。一時間,大梁這個令魏國人傲視天下的商市都會,竟亂得人人沒有了方寸!

  魏襄王窩火極了,整日陰沉著臉不說話。

  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國倉沒有了糧食,比什麼災難都可怕。以目下情勢,沒有百萬斛 糧米,難解這大災大難。可是,冬期將至,倉促間到哪裡去搞如此多的糧食?原本六國有盟約:大戰後其它五國加利償還魏國供應的軍糧與物資,魏國倒是有一筆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敗山倒,聯軍做了鳥獸散,連統帥子蘭都棄軍逃跑了,六國丞相蘇秦也悄悄回到燕國去了,到五國卻找誰討糧去?縱然想討,以魏國目下處境,五國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誰還肯認這筆賬?向中小諸侯國借糧麼?昔年它們多受魏國欺凌,避之惟恐不及,誰還能雪中送炭?百思無計,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幾個親信大臣秘密商議,有人主張將信陵君也召來,可魏襄王卻連連搖頭。 在密殿裡商議了整整一天,竟是誰也想不出好辦法。魏襄王無名火起,拍案怒喝:“個個都是高爵厚祿,事到臨頭,一個沒用!都下去!”這時,丞相惠施突然高聲道:“魏王,臣有主意。”

  “是何主意?快說!”魏襄王極不可耐。

  “進攻洛陽,奪王室糧倉!”

  大殿中人人瞠目,竟是沒有一個人回應。惠施昂昂然道:“瀕臨危境,豈能坐等滅頂?”

  司土先轢吭哧道:“怕,怕是難呢,此時不宜輕動。”

  魏襄王眼珠轉悠了半日,終究長嘆一聲:“去吧去吧,癡人說夢了。”他心裡清楚,此時興兵,無異於火中取慄,焉知秦國不會以“尊王”這個古老的名義,呼喝列國攜手滅了魏國?

  正在魏國君臣團團亂轉惶惶無計的時候,宮門急報:“秦國丞相張儀,求見我王——!”

  “張儀?”魏襄王驚得一激靈:“他,意欲何為?”

  惠施連忙道:“無論意欲何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揮:“走!隨本王出迎。”

  一陣煞有介事的迎賓大禮,張儀踩著厚厚的大紅地氈與魏襄王並肩進入了魏王宮。看張儀身後跟著兩個英武俊秀的帶劍衛士,惠施幾次想說不能有帶劍衛士進宮,可看看魏襄王與掌典大臣渾然無覺,也就生生的咽了回去。畢竟,張儀這個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時興兵攻魏卻如何了得?

  對張儀,魏襄王可是久聞大名了,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親眼目睹了張儀舌戰孟子而被父王趕出王宮的情景。後來,隱隱約約的聽說張儀死在了楚國。不想在蘇秦合縱之後,張儀卻突然冒了出來,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國丞相。一開始誰也沒在意,都說這個魏國布衣平常得緊。做過敖倉令後來便做了司土的先轢,更是哈哈大笑:“張儀算得甚來?一個敗落布衣,當初還求靠我等,想謀個小吏呢。”不成想正是這個張儀,定連橫長策,一舉撼動楚國,再舉大破六國聯軍,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令山東六國談虎色變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國人將張儀奇襲敖倉的故事傳得神奇極了,也恐怖極了。奇怪的是,竟沒有幾個人罵張儀,卻都說,這是上天對魏王不識賢愚的報復!如今想來,若有張儀,魏國何至於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個扭轉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糞土般掃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國朝臣的眾目睽睽之下?細細想來,自己當初也在當場,又何曾想到過勸阻父王?

  今日之張儀威風八面,魏國君臣竟是個個小心翼翼的看人家臉色。那個嘲笑張儀的司土先轢,竟然遮遮掩掩的始終不敢與張儀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澀難禁,坐定之後竟是神不守舍的恍惚起來。

  “敢問丞相,是過道魏國?還是專程而來?”丞相惠施趕忙插上圓場。

  “張儀奉秦王之命,專程為秦魏修好而來。”張儀竟是直截了當。

  舉殿愕然沉默!雖然沒有了秦國攻打的恐懼,卻也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秦魏修好”?秦魏宿敵,魏國對秦國邦交,除了連綿不斷的圍堵便是兵戎相見,幾曾想到過與這個先蠻夷後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這次戰敗,魏國君臣想的也只是怕秦國趁勢猛攻,禮遇張儀,也只是不想激怒秦國而已,根本沒有想到過修好。正因為匪夷所思,張儀乍一說出,魏國君臣竟是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請問丞相,可,可是有甚條件?”

  “魏王明智之人也。”張儀從容笑道:“魏國只須不再參與合縱便是。據實而論,合縱沒有給魏國帶來任何好處,帶來的,只是大災大難。”

  魏襄王喟然一嘆:“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領了。只是目下舉國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圖之。”

  “魏王可否見告,魏國難在何處?”

  “丞相心明如鏡,魏國大饑大荒在即,如何顧得合縱?請告秦王,但放寬心便是了。”

  “度過饑荒,魏國須得幾多糧米?” 張儀只是微笑。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聲:“先轢,職司所在,你對丞相說。”

  躲在惠施身後的先轢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討好張儀?心中七上八下的硬著頭皮走了出來,向張儀深深一躬:“小吏先轢,往昔開罪於丞相,請丞相恕罪。”張儀大笑著扶住了先轢:“司土言重了,故舊之交,何罪於我?你我舊事,改日再敘,但請司土先說國事。”先轢頓時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無百萬斛糧米,魏國難解饑荒。”張儀慷慨道:“兩國修好,魏難便是秦難。秦國出糧百二十萬斛,如何?”

  “此言當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竟霍然站了起來。

  張儀一陣大笑:“食言自肥,張儀何以面對天下?我這便修書一札,請魏王派出特使,立即到鹹陽丞相府見右丞相樗裡疾,辦理運糧事宜便了。”

  魏襄王向張儀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銘記在心了。”

  張儀連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張儀原是魏人,桑梓有難,何能旁觀?”

  魏襄王對殿中大臣高聲道:“曉諭朝野:秦國借糧於我,解我國難,自此之後,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縱者,殺無赦!”

  朝臣們竟是感慨唏噓,紛紛點頭稱是。丞相惠施自請為特使,立赴鹹陽。司土先轢自請為監運大臣,匆匆便去徵發牛車。大臣們人人覺得解了自己的危難,爭相做事,一時間竟是效率奇高,仿佛起死回生一般。

  糧米有了來路,魏襄王便有了膽氣,當晚在王宮大湖的明月島舉行了名為“兩強修好”的盛大宴會。魏國司禮大臣充分揮灑了大梁的富貴排場傳統,兩千多盞風燈掛滿水邊林木,湖光山色,雅歌聲聲,竟是任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剛剛遭受了夙敵猛烈一擊而幾乎被災難淹沒的國家。張儀心中大不是滋味兒,藉著入廁,在竹林迴廊上獨自佇立,望著燈火下的粼粼波光,竟有些恍惚起來。

  “丞相好興致嘛,這裡正好看得王宮夜景呢。”

  “呵,原是魏王,張儀正要告辭。”

  “請稍待。”魏襄王猛然壓低聲音道:“丞相可願回魏國?同樣做丞相?”

  張儀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張儀可是秦國臣子。”

  “蘇秦能做六國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國丞相?”魏襄王顯然為自己的出新而興奮,急迫道:“若得如此,一則可輓回父王當年大錯,二則有利於秦魏長期修好,一舉兩得也。”

  張儀笑了笑:“魏王雖是好意,只怕張儀沒得工夫呢。”

  “不誤丞相大計。”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只管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時時守在魏國。”

  “然則,這俸祿府邸?”

  “本王心中有數。”魏襄王突然有些矜持起來:“秦國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慣?本王定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百里之地兩萬戶,如何啊?”

  “好!”張儀滿足的笑了:“但有錦衣玉食,張儀自當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張卿大是明白人也!”魏襄王也滿足的笑了。

  此日清晨,張儀正在梳洗,魏襄王便派內侍送來了一件密札。嬴華打開一看,先自笑了:“喲!魏王端起來了。你聽了,張儀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璽印,再定行止可也——”嬴華拖了一個長長的腔調。正在擺置早茶的緋雲道:“■,昨日還蔫草兒似的,兩滴露水就抖起來了?”張儀搖頭笑道:“這就是魏嗣。難怪老孟子到處嘮叨,說他不象個國君,教人無法敬重。”嬴華道:“如何回他?要等那丞相大印麼?”張儀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早茶之後,張儀派嬴華給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辭行柬,便先行起程走了。嬴華趕上來時,張儀已經出了大梁東門外的迎送郊亭。嬴華走馬車旁,備細說了魏襄王的驚訝與失望,說一定要張儀返回時折道路經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張儀笑道:“世間偏有魏嗣父子這等國君,只相信俸祿官邸的威力,多可惜啊,本來好端端一個魏國。”嬴華道:“你可惜得完麼?到了齊國呀,說不定更覺得可惜呢。”張儀搖頭道:“不過,齊國這個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難對付多了。”嬴華笑道:“我看呀,還是你最難對付。”張儀不禁哈哈大笑。

  魏齊官道雖然是千里之遙,但路途卻是平坦暢通。官道沿著濟水河谷直向東北,沿途幾個小國,歷來都不敢在這兩個大國間的官道上設卡,更不敢攔阻虎狼秦國的特使車隊。倒是每到小國邊界,便必有使臣置酒做過境迎送,說些大而無當的官話,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張儀簡單處置,凡有迎送,一律賞賜使臣百金,贈國君藍田玉璧一雙。雖然略有耽延,卻也是第五日便到了濟水入海段,向東南沿著?水河谷的官道走得半日,便遠遠的望見了臨淄城的箭樓。

  前行斥候飛報:“稟報丞相:臨淄郊亭有大臣迎接!”

  車馬將近郊亭,便見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飛來,車上一人紅衣高冠玉佩叮噹,遙遙拱手道:“孟嘗君田文,恭迎丞相!”話音落點,便已經跳下軺車大步迎了上來。

  張儀很有些驚訝,孟嘗君做使臣出迎,顯然便是仍舊參與國政,這齊王田辟疆當真比魏嗣高明!他也停車下車,拱手笑道:“久聞孟嘗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嘗君哈哈大笑:“被人殺得落花流水,還英雄非凡?狗熊一個!”張儀不禁大笑:“勝敗兵家常事,誰敢說孟嘗君不是英雄了?”孟嘗君慨然一嘆:“秦軍陣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襲敖倉,匪夷所思也!”張儀大笑:“不敢貪天之功,那可是司馬錯運籌帷幄,張儀馳驅奔波罷了。”孟嘗君高聲讚嘆:“好!丞相有氣度,田文就喜歡如此人物!請丞相登車。”

  張儀剛剛上得軺車,孟嘗君便跳上車轅對馭手道:“你下去,我來駕車。”馭手看著車旁騎馬的嬴華不敢下車,嬴華正要婉言謝絕孟嘗君,張儀卻豪爽笑道:“孟嘗君車技超群,難得有此雅興,張儀就卻之不恭了。”孟嘗君大笑:“田文曾為六國丞相駕車,為何不能為兩國丞相駕車?”張儀道:“孟嘗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嘗君又是大笑:“如今啊,誰不盯住蘇秦張儀,誰心裡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軺車轔轔啟動,竟是風馳電掣般向臨淄飛去。

  王宮正殿正在舉行策士朝會,爭辯得很是熱鬧,竟至有些面紅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時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經常化名易裝去稷下學宮與那些名士大家論戰。做了國王后,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便是擴大學宮規模,廣召天下學人名士來學宮講學修業。每有名士入稷下學宮,一律以上大夫規格賜六進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齊威王時期,惟有孟子這樣的顯學大師才能享受六進大宅。齊威王晚年,稷下學宮本來已經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沒有幾年,稷下學宮便又蓬蓬勃勃的恢復了生機。原先離開的名士如慎到、鄒衍、淳于髡、田駢、許行等回來了,新銳名士如荀況、接予、環淵、田巴、徐劫、莊辛等也紛紛來投,一時間竟是人才濟濟,僅享受上大夫禮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學子多達數千人,齊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從來不給這些名士做官,而只讓他們對國政參與議論。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論”。每有大事,齊宣王便將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師召來議論,他與幾個主政大臣只是聽,既不表態,更不參與議論。往往是竟日爭論,莫衷一是,最後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嘗君感到奇怪,曾問:“我王竟日聽名士清議,何不讓他們任職為治?豈不強如那些平庸小吏麼?”齊宣王笑道:“卿養門客三千,本王便養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門客何不做官?”孟嘗君恍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學子,乃我王門客也!”齊宣王大笑。

  今日“門客”朝會,便是議論一個大題目:河內戰敗後如何應對秦國?如何應對張儀來齊?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議論了一天,竟是越論越分歧,最後便擺開論戰架勢,當殿吵得不亦樂乎。

  幾個大師級的老名士說:秦本蠻夷弱小,驟然爆發幾年何足為奇?魏國強大過,楚國強大過,甚至韓國都強大過,齊國更是始終強大,何獨對秦國一時的強大如此惶恐?竟要聯合六國抗秦?完全是擾民擾國,多此一舉!老學宮令鄒衍一言以蔽之:“與其合縱勞民,何如積聚國力,靜觀待變?不出五年,秦國便會自亂自衰。戰國以來,莫不如此!”

  新銳名士們卻激烈反對說:秦國根基已成,其志在消滅六國,絕非短暫強大,更不會自亂自衰;蘇秦合縱是最為高明的謀略,首先要合縱抗秦,同時要變法強國,才不至於亡國滅族!不到三十歲的荀況最為直截了當:“秦國雖為敵國,卻當為六國之師,師秦而抗秦,為當今大謀也!”

  老名士們卻是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諷夾著老成的訓誡,竟是連綿撲來。

  新銳們在挺身爭辯中卻分立成了兩派。已經小有名氣的辯士田巴,嚴厲斥責“師秦”一說,認為“抗秦之要,在於反其道而行之!”荀況反脣相譏:“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復王道井田,做孟子門徒麼?”老名士們在反駁荀況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對“師秦抗秦”大是激賞,慷慨激昂道:“法家輓救了秦國,何以不能輓救天下?師秦之實,在於法家治國,上上之策也!”於是,新老糾纏,各家紛爭,竟又是一個活生生的學派戰國。

  齊宣王聽了大半日,竟是越聽越亂。他對這些名士們動輒這道那道這家那家,本來就膩煩,加上有人經常引經據典,一席話倒有大半都是聽不明白,便更是不得要領。聽來聽去,還是那個荀況說話結實,無經無典,那“師秦而抗秦”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但是,那麼多人反對圍攻荀況,齊宣王又糊塗了,一種千夫所指的謀略,能說他高明麼?身為大國之王,不能衡平各方,說到底還不是無法推行?

  “稟報我王:秦國丞相張儀到。”

  齊宣王正在煩亂,一聽老內侍稟報,站起來向外便走。這種情況往日也遇到過好幾次,名士們都是趁勢散去,可一聽是張儀到來,稷下名士們倒是誰也沒有挪動,都想看看這位攪亂六國的連橫權相的本領氣度,更有一班新銳紛紛低聲議論,猜測張儀與蘇秦的不同。

  便在這片刻之間,齊宣王與孟嘗君一左一右便陪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談笑自若的走在中間,一領黑斗篷,六寸黑玉冠,落腮鬍鬚,身材偉岸,一條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腳步有些不易覺察的拖沓點閃。然而,卻恰恰是這種殘缺,使他的整個神態滲出了一種別有韻味的滄桑與剛毅,竟有一種難以撼動的氣象!稷下名士們非但沒有絲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視中流露出幾分欽敬之情。

  齊宣王見名士們竟然沒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轉便笑了,轉身對張儀笑道:“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與本王議論治學之道呢。”又轉身高聲道:“諸位,這位便是名動天下的秦國丞相,名士張儀!”眾人拱手齊聲道:“久仰!”張儀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是都沒有做官場禮節。齊宣王笑道:“先生請入座。”孟嘗君便將張儀讓進了王案左手的長案前,自己則坐在了王案右手。

  “敢問齊王,我等欲向丞相討教,不知可否?”辯士田巴高聲請示。

  “但憑丞相了。”齊宣王笑著看看張儀。

  張儀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隨主便了。”

  “在下田巴,敢問先生:秦國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為有違天道麼?”

  張儀悠然一笑:“久聞稷下名士見多識廣,何如此閉目塞聽?當初,圖謀瓜分秦國者,山東六國也;重兵圍堵秦國者,山東六國也;商旅封鎖秦國者,山東六國也。如今,合縱鎖秦者,仍是山東六國;四十八萬大軍攻秦者,還是山東六國。誰恃強凌弱?誰猖狂至甚?誰有違天道?豈不一目了然?”

  “在下環淵。秦國妄圖一統天下,先生為狼子野心張目,這是何家之學?!”

  張儀大笑:“一統天下便是狼子野心?當真曠世奇談!天下統一而後安,天下分裂而戰亂。惟其如此,我華夏皆視一統天下者為聖王雄主,萬古流芳。以環淵奇談,三皇五帝,商湯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當今,哪個國家不想一統天下?魏國嘗試過,楚國嘗試過,齊國更嘗試過。雖然都失敗了,但有識之士都讚賞他們曾經有過的勇氣與雄心。如今秦國也在努力嘗試,何以便橫遭貶斥?一統華夏為亙古正道,但凡有識之士,無論所持何學,皆應順時奮力,為一統大業助力,張儀自不能外,且以此為無上榮耀!莫非環淵之學,是專一的復辟分裂之學?專一的以反對一統為能事之學?”

  片刻之間,兩個憤激滿腔的新銳名士便鎩羽而歸,大殿中一時驚愕沉默。猛然,一人高聲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齊,意欲何為?”

  “秦齊修好,豈有他哉?”

  “與秦修好,對齊國有何好處?”

  張儀揶揄笑道:“敢問先生,與六國合縱,又有何等好處啊?”

  “立我國本,保我社稷,大齊永不淪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謬也!”張儀正色道:“合縱若是立國之本,秦國何以強大?齊國強大之時,又何曾與人合縱?不思發奮惕厲,卻一味的將國家命運綁在別家的戰車上,這便是稷下學宮的強國之道麼?”

  一黃衣高冠者憤然高聲道:“在下莊辛。先生做了秦國丞相,又做魏國丞相,首鼠兩端,吃裡扒外,不怕天下笑罵了?”

  張儀縱聲大笑:“莊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卻在齊國做事,莫非也是吃裡扒外首鼠兩端?六國合縱,蘇秦身佩六國相印,豈非成了吃裡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國正欲請孟嘗君為相,莫非孟嘗君也要吃裡扒外首鼠兩端了?身在戰國,卻不知戰國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們一片難堪之時,卻有一個人從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況。秦國變法,本是強國正道,天下之師。敢問先生:秦國連橫,是否欲圖攪亂六國,奪其變法機會,而使一己獨大?”

  張儀見此人敦厚穩健,問題來得極是正道,不禁肅然拱手道:“連橫之要,在兩國互不侵犯,共同康寧。秦國決然不幹盟友國政,何能攪亂盟友朝局?自古以來,亂國者皆在蕭墻之內,我自不亂,何人亂我?我自不滅,何人滅我?若欲真心變法,便是秦國,又奈我何?”

  “如此說來,先生不怕盟友與秦國一爭高下?”

  “天下雖大,惟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的變法,堂堂正正的與秦國一爭,便是雄傑之邦。若無勇氣與如此對手一爭,秦國便當滅亡而已,豈有他哉!”

  荀況肅然躬身:“秦國氣度,可容天下,齊秦修好,荀況大是贊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誰也想不到荀況竟公然贊同秦齊修好,但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再發難詰問了。齊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辯才!好辯才!孟嘗君,設大宴,為丞相接風洗塵了。”

  在這一場盛大夜宴的觥籌交錯中,稷下名士們紛紛與張儀切磋周旋,齊宣王卻一直與孟嘗君喁喁低語著。兩個多時辰的宴會,張儀只是痛飲高論,誰上來便應酬誰,竟然沒有說一句與使命相關的話。

  次日,齊宣王在孟嘗君陪同下正式召見張儀,直截了當的表示願意與秦國修好,請張儀擬定盟約。張儀笑道:“一東一西,兩不搭界,要說盟約,只有三句話:不動刀兵,不結合縱,不涉內政。”孟嘗君笑道:“如此簡單,約法三章了?”張儀道:“簡單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諾,此三章便頂得千軍萬馬。”

  齊宣王原本擔心張儀脅迫齊國,漫天要價,譬如要齊國與合縱魁首楚國斷交、攻打燕國並緝拿蘇秦等等,也讓孟嘗君準備好了應對條款與萬一翻臉的準備。今日一談,不想張儀的盟約卻如此簡約,實際只有一句話:不聯合他國與秦國打仗便了!如此齊國便避開了最大的尷尬——親秦而開罪五國,絲毫不會因與秦國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從長遠說,秦國又不幹涉齊國內政,齊國絲毫沒有附庸之嫌,依舊是一個堂堂大國。

  齊宣王頓時輕鬆,呵呵笑道:“丞相當真大手筆也!目下便立盟約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齊宣王一拍掌:“太史,出來吧。”

  高大的木屏後面走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手中捧著兩張很大的羊皮紙:“臣啟我王:此乃我王與丞相議定的盟約。”說著便將羊皮紙擺在了王案上。齊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便笑道:“請丞相過目定奪了。”太史又將羊皮紙捧到張儀面前,張儀笑道:“便是如此了,齊王用璽吧。”齊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璽大臣!”內侍一聲長呼,一個捧著銅盤玉匣的中年大臣便走了進來,將銅盤擺在王案上,便向齊宣王深深一躬。

  “齊秦盟約,用璽吧。”齊宣王一指羊皮紙。

  “謹遵王命。”掌璽大臣向銅盤玉匣深深一躬,高聲長呼:“史官載錄:齊秦盟約,用璽存館——!”然後恭敬的打開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綠玉大印,雙手提住了大印龜鈕,神情莊重的蓋在了羊皮紙上,卻是鮮紅奪目的朱文古篆。

  “齊秦盟約,秦國丞相用璽——!”

  張儀伸手向腰間板帶上一摁,卸下了一個玉帶鉤,打開了玉帶鉤上一隻精緻的皮盒,便露出了一方四寸銅印。他抓住印背鼻鈕在書案玉盒印泥中一沾,便提起摁在了羊皮盟約上,卻是紅底白文古篆印,與齊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鮮明一對!

  “史官載錄:齊秦盟約成——!”掌璽大臣將盟約恭敬的呈給了齊宣王與張儀各一張。

  “好!”齊宣王打量著盟約:“本王欲贈丞相一方上等寶玉,做一方印料,丞相笑納了。”

  山東六國以玉印為貴。齊宣王之意,顯然是說張儀的銅印與丞相身份不配。張儀卻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馬上征戰,玉印質脆易碎,徒有其表,卻是不受摔打了。”

  孟嘗君及時跟上:“難怪秦國有藍田玉不用,卻是此等緣故,看來還是秦人務實也。”

  齊宣王脫得尷尬,也連連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國丞相也。”

  張儀大笑一陣:“齊王若放孟嘗君到秦國任相,便也得一個秦國丞相了。”

  “自然好事了。”齊宣王笑道:“只是聯軍新敗,孟嘗君須得收拾一番殘局,此事一了,孟嘗君便可如約前往,丞相以為如何?”

  “好!張儀便等與孟嘗君共事了。”孟嘗君哈哈大笑,卻是沒說一個字。

  張儀回到驛館,嬴華匆匆前來,將一個長約兩寸比小手指還細的密封竹管遞給他。張儀笑道:“你便打開吧,我做不來這種細活兒。”嬴華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鷹傳送,越輕越好。”說著已經將管頭封泥剝下,細巧的小指便橇開了管蓋兒,從中抽出了一個極細的白卷,打開鋪在書案上,卻是一方一尺白絹,上面畫著兩行古怪的符號!嬴華笑道:“喲,這是甚畫兒?河圖洛書一般!”張儀走過來一看不禁笑道:“這是金文古篆,樗裡疾真能出奇。”嬴華高興道:“好啊,日後黑冰台都用這金文古篆傳信兒,等閒人識不得了。”張儀笑道:“說得容易,可惜天下沒幾個人寫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後上路,公可徑赴燕國,會齊入薊。樗裡。’啊,好,好!”

  “想好了?甚時起程?”

  “明晨起程。”

  “今日辭行?”

  “不用了。你給孟嘗君送去這件物事便是了。”張儀說罷,走到書案前寫了幾行字,嬴華封好拿起便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張儀的快馬軺車便出了臨淄。儀仗護衛原本駐紮城外,此時已經在官道邊列隊等候。嬴華一聲號令,馬隊收起旌旗矛戈,變成了一支精銳的輕裝鐵騎,護衛著張儀轔轔北上。由於燕齊兩國多年不睦,商旅幾乎杜絕,過了郊亭,道中車馬行人便頓見稀少,一眼望去,卻是空曠蕭瑟。正在這時,卻見一人站在道中遙遙招手。馭手緩轡,張儀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當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嘗君門客馮驩,奉命有請丞相。”張儀笑道:“孟嘗君麼,在何處啊?”馮驩道:“請丞相隨我來。”張儀便命令馬隊原地等候,下車與嬴華隨著馮驩進了道邊小山,卻見樹林中多有暗哨,顯然是警戒森嚴。

  密林深處,孟嘗君迎了上來:“臨淄多有不便,專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畢,孟嘗君何須多禮?”

  “田文素來蔑視繁文縟節,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孟嘗君有話對我說?”

  “正是。”孟嘗君點點頭,將張儀拉到一棵大樹後低聲道:“兩件事:其一,齊國可能生變,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險,公去燕國,須多加防範。”

  張儀心中頓時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嘗君大義高風,張儀不敢相忘。”

  孟嘗君慨然一嘆:“河內大敗,丞相入齊,荀況之言,若無這三件事,田文對秦國也是一如既往的偏執仇視。敗六國者,非秦也,六國也。田文當真希望齊國師秦友秦,變法強大。惜乎孤掌難鳴,還得左右逢源。此中難處,尚望體察,莫笑田文優柔寡斷。”

  張儀素來灑脫明朗,此時卻覺得心中堵塞,竟是看著孟嘗君無言以對。良久沉默,張儀道:“孟嘗君但有難處,知會張儀便是。”

  “但願不會有那一天。”孟嘗君笑道:“丞相上路吧,恕田文不遠送了。”

  “後會有期。”張儀一拱手,便大步出了山林。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55 PM

第十章 張儀風雲

五、張儀蘇秦都祭出了古老的權謀

  三日之後,張儀馬隊到達易水渡口,便在南岸紮營,等候鹹陽北上的車隊。

  自秦立為諸侯,卻與燕國來往最少。一則距離遙遠,中間隔著魏國、趙國、中山國,幾乎從來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二則秦燕相輕,相互瞧不起對方。燕國是西周老牌王族諸侯,說秦國是王化未開的蠻夷之邦;秦國是東周開國元勛,說燕國是死氣沉沉的僵屍之邦。同樣是距離遙遠,秦國與齊國卻是聲氣相通,常有使節來往,與燕國卻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一般冷淡。然而,恰恰是這個生疏的燕國,卻做了合縱抗秦的發動者,做了蘇秦的根基之邦!

  如此一來,秦國想不理睬燕國也不行了。燕國疲弱,燕國遙遠,燕國經常沒有動靜,但也恰恰是這樣的條件,便使燕國成為戰國中最有可能暴出冷門的國家。張儀的謀劃,就是要消除這個躲在大山背後抽冷子來一下的禍根。以秦國目下的戰力,對於燕國這樣的疲弱之國,揮師北上,完全可以一戰擊潰肢解,使燕國名存實亡。然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中原戰國虎視眈眈,秦國便不可能興師遠征,去對付這個疲弱而又羊角風般的暴冷國家。唯一的辦法,就是籠住它安撫它,使它不要瞄著秦國抽冷子發瘋。

  秦惠王最頭疼燕國,說:“燕如羊腿骨,食而無肉,棄而可惜。”

  “燉湯也許鮮美。”張儀笑答。

  “燉湯?如何燉法?”

  “細柴文火,慢工打磨。”

  秦惠王品咂片刻,恍然大笑:“丞相是說,聯姻?”

  “最古老,又最可靠。”

  “好!”秦惠王拍案:“當年秦晉聯姻,保了三十年結盟,便與燕國聯姻了。”

  後來,秦惠王便委託嬴華在王族中物色適合遠嫁的公主。嬴華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定下了人選。奇怪的是,她沒有先稟報給秦惠王,卻先來說給張儀聽。

  “哪個公主啊?”

  “櫟陽公主。”

  “報給君上了麼?”

  “還沒有。”嬴華莫名其妙的有些臉紅。

  “噢,卻是為何?”

  “想先說給你聽嘛,你不向我打聽公主麼?”

  張儀大笑一陣:“哎呀呀,好記性兒,我卻是忘到渭水裡去了。”

  “甚也不記,好沒心!”嬴華粲然一笑,便跑了出去。

  公主人選一確定,張儀便與樗裡疾商議如何來做。樗裡疾嘿嘿笑道:“這種上門事兒,要等個茬口才好做。這茬口,就是秦國要在縱橫之爭中大占了上風。要不,上門聯姻只能自討沒趣。”張儀深表贊同,便將此事的先期斡旋交給樗裡疾辦理,自己便匆匆趕到到河內參戰去了。樗裡疾老謀深算,明白聯姻的關鍵是要燕國前來求親,否則,強大的秦國要將一個公主硬塞給人家,豈不貽笑天下?一番思謀,樗裡疾緊急修書隴西大馱部族的老酋長,請他暗中斡旋。

  這大馱族是樗裡疾的祖籍老根,雖然勢力不大,卻與陰山草原的匈奴素有淵源。匈奴諸部又是燕國與趙國北部最大的威脅,也是兩國的夙敵。大馱老酋長接到樗裡疾密件,立即帶著一頭名貴的火焰追風馱與一百名駱駝兵,兼程趕到了敕勒川草原。匈奴老單于一見一團火焰般的紅駱駝,便高興的笑個不停。大凡草原部族,對大馱族的火焰駝歷來都是垂涎欲滴。這種駱駝非但馳騁賽過駿馬,而且能幾天幾夜不吃不喝的奔馳,在草原大漠戈壁中確實比雄駿的戰馬更是名貴!

  但在秘議之間,匈奴老單于還是開出了條件:十年內秦國不能對匈奴用兵,匈奴占據秦國上郡北部的幾百里土地,三年後再歸還秦國。大馱老酋長思慮一番,欣然答應了為匈奴斡旋。此時,正逢合縱聯軍大敗,六國一片混亂。匈奴老單于親自趕到薊城西北的於延河草原,並邀來了燕國遼東夙敵——東胡部族的首領,共同約見燕易王。

  老單于開門見山:“燕王兄,我大匈奴已經與秦國修好結盟了,可燕國卻烏鴉一樣,在秦國後邊呱呱亂叫。燕王兄要能與秦國一家人,就是我匈奴與東胡的朋友。要不,就是匈奴東胡的敵手,老夫就要騎著火焰追風馱,住到薊城去了,啊哈哈哈哈!”

  燕易王與子之密商了一天一夜,終於答應了老單于。旬日之後,燕王特使便到了鹹陽,向秦惠王呈上了燕易王“求親修好,永不為敵”的國書。秦惠王“躊躇”了一番,便欣然允諾,對燕國特使道:“一月之後,丞相張儀護送公主到燕國成親,兩國盟約,由丞相全權處置便了。”硬是留個尾巴,讓燕國特使忐忑不安的回去了。

  張儀在易水渡口等了兩日,鹹陽的送親車隊方才轔轔到達。正好是前將軍白山率領三千鐵騎護送,與張儀的兩千鐵騎儀仗會合,便正是合乎禮儀的王室送親規格。張儀與白山寒暄一陣,便帶著嬴華來見櫟陽公主。進得公主營區,卻見一名女子正在帳前草地上練劍,紅衣短裝,劍光霍霍,一股英武之氣。

  張儀笑道:“孤身入燕,帶如此一個貼身侍衛也好。”

  “才不是,她便是櫟陽公主了。”嬴華說罷笑叫:“平姐姐,丞相來了。”

  劍光猛然收剎,練劍女子面色漲紅的說了聲“稍等”,便風也似飄進了大帳。片刻之間,便見一個女子迎出帳來,寬袖長裙,秀髮如雲,竟是與方才練劍女子截然不同的一個麗人!張儀驚訝的揉揉眼睛:“她?是方才的櫟陽公主麼?”

  “喲!那能有假麼?”嬴華笑道:“櫟陽姐姐琴劍詩酒,無一不精呢。”

  張儀拊掌笑道:“王室有此奇女子,秦國之福也。張儀參見公主。”

  櫟陽公主笑道:“丞相多禮,請進帳便了。”

  到得帳中坐定,張儀將所知道的燕國情況與燕易王性情、宮廷糾葛等做了一番備細敘說,末了道:“公主孤身遠嫁,任重道遠,嬴華已經在薊城建了一家燕山客棧,做公主秘密護衛,公主但放寬心便了。”櫟陽公主笑道:“不打緊,嬴平不會有事,也不會誤事。”張儀心中一動道:“公主熟悉燕國?”嬴華笑道:“平姐姐在燕國長到十五歲,說是燕國人也不為過呢。”張儀恍然笑道:“噢——,公主是回歸的北嬴族了?”櫟陽公主道:“丞相說對了,族人落葉歸根,嬴平便也心無牽掛了。”張儀大是高興:“天意天意!秦人國運來了。”

  嬴秦部族在商王朝滅亡後流散西部,主流一支一直與西部戎狄長期拼打,有兩支便流落到了燕國與晉國。數百年之後,進入晉國的一支已經與晉國的趙氏部族完全融合,以致天下有了“秦趙同源同姓”的說法;進入燕國的一支,卻始終頑強的保留著嬴秦部族的姓氏與獨有的生活習俗,被秦人稱為“北嬴”。不知道什麼緣故,北嬴始終沒有回到秦國。秦國變法強大後,秦孝公為了增加人口,陸續派出了三名嬴秦部族的元老到北嬴秘密聯絡,策動北嬴重返家園。北嬴族長提出了一樁舊時冤案:當年秦獻公發動宮變時,北嬴老族長正在雍城,被秦獻公以“亂國同黨”斬首;若要北嬴回歸,便須了結北嬴這塊心中創傷。秦孝公與商君未及處置,便接連去了。其後,秘密聯絡的三個嬴秦元老,又因捲入甘龍叛亂而被新君嬴駟誅殺,這件事又擱置了下來。直到張儀入秦嬴駟稱王,秦惠王才重派秘使聯絡,談好處置方法,北嬴五萬餘口才繞道九原,從北地郡回歸秦國。歸秦之後,秦惠王舉行了隆重盛大的慶典,以“壯大嬴氏血脈”為功名,封贈了北嬴大小首領二百餘人以各等爵位;並在太廟祭祖,下《嬴氏王室罪己書》,對先祖錯殺表示了譴責懺悔。自此,北嬴重返老秦,秦國的精銳騎士驟然增加兩萬,王室世族的力量也大為增強。

  嬴平是北嬴族長最鍾愛的小女兒,被秦惠王冊封為櫟陽公主。她原本便是父親的外事臂膀,不但熟悉燕國民情風習,而且與薊城官場人物多有交往。尋常公務,這個嬴平都是一身男裝,英風颯爽不讓須眉。回到秦國,才恢復了女兒裝束,做起了無所事事的公主。嬴華逐一對王族公主摸底試探時,嬴平竟意外的興奮,非但立即答應,還主動請見秦惠王請求遠嫁。秦惠王與已經是“王叔”的北嬴老族長磋商,老族長竟也欣然答應了。

  於是,這個生於燕國長於燕國的秦國公主,就成了遠嫁燕易王的最佳人選。

  看看如此一個公主,張儀原本想好的諸多叮囑便都省去了,只說了一句話:“燕國但有大亂,秦國力保公主返國。”櫟陽公主卻爽朗笑道:“不會有事的,我姓嬴,我是秦國公主,這就夠了。”

  張儀哈哈大笑:“公主見事透徹,有秦國後盾,入燕萬無一失也。”

  次日,張儀派出快馬使者飛報燕王,隨後便拔營渡河,過了易水,向薊城浩浩蕩蕩開來。將近薊城百里之遙,黑冰台安插在薊城的秘密斥候飛馬來報:蘇秦與子之聯姻結盟,密謀在薊城截殺張儀,重組合縱!請丞相不要入燕。嬴華臉色立變,力主張儀返回鹹陽,由她以“行人特使”身份護送櫟陽公主入燕。張儀思忖片刻,斷然道:“果真如此,目下便是一舉安定燕國的絕佳時機,不冒大險,焉得成事?走!”

  這時的燕國,卻是迷霧重重。

  聯軍大敗後,子之率領燕國殘兵連夜從孟津渡河,進入河外方才紮營歇息。一清點人馬,南下的六萬步騎竟然戰死了三萬,重傷萬餘,餘下的一萬多人馬也幾乎人人帶傷狼狽不堪。尤其是帶去的三萬精銳騎兵,竟然只有不到一萬人生還。子之自己也身中一劍一箭,劍砍傷了左手臂,箭射到了右肩背。雖然都不是要害部位,也不是毒箭,但卻使子之吊著左臂袒著右肩,加之臉上擦傷淤血,竟是一副死裡逃生的血人模樣!

  但子之顧不得仔細打理自己的傷口,他全力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重金從大梁秘密請來三個善於療傷的高明醫師,連同軍中三個醫師,不分晝夜的給士兵包紮上藥。最後,終於是保住了餘下的一萬多人馬沒有感染惡疾。士兵們全部療傷之後,子之才讓醫師給自己療傷敷藥,只是此時傷口已經潰爛,人也高燒不退。三名醫師精心守護三日三夜,用盡了所有方法,才使子之度過了險情,但人卻仍在昏迷衰弱之中。燕國將士們大是感動,萬餘人圍坐在大帳周圍,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要守侯著亞卿醒來。十二個時辰後,子之終於醒轉過來,聽中軍司馬一說帳外情形,竟是奮然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出了大帳。

  萬餘將士霍然起立,紛紛高呼:“將軍平安!亞卿萬歲!”

  騎兵將軍上前高聲道:“全軍將士請立即拔營回燕,做速救治亞卿!”

  子之搖搖手:“不能走,要等武信君,一起回燕國。”

  “荊燕將軍的兩千鐵騎沒有參戰,毫發無傷,武信君不會有事!”

  “不,不能。”子之粗重的喘息著:“你等要走便走,我要等,等武信君……”

  將士們沉默了,突然,萬眾齊聲的高呼:“追隨亞卿!效忠亞卿!願等武信君!”

  子之向將士們抱拳拱手,要說什麼,卻又突然昏迷了過去。

  這支殘兵在河外一直駐紮了十日,趕一名騎將軍帶著蘇秦人馬趕來時,軍糧已經沒有了。蘇秦立即下令荊燕,將隨帶軍食分出共用,又立即派荊燕帶著自己手諭趕到邯鄲,向平原君討來了一百石軍糧。

  紮營當晚,臥榻不起的子之與蘇秦密談了兩個時辰。子之坦然說明了兩人的困境:自己戰敗而歸,喪師大半,很可能從此在燕國失去軍權,也難保不被問罪斬首;蘇秦則失去了合縱根基,所謂六國丞相也成了泡影,唯一的根基便是燕國武信君這個爵位,若在燕國不能立足,便將成為水上浮萍,合縱大業也將永遠的煙消雲散。

  “此等情境,敢問武信君何以解困?”

  子之所言,蘇秦心中當然清楚。聯軍大敗,最痛苦的莫過於蘇秦了。誰都可以將罪責推到他的身上,惟獨他不能向任何人推卸罪責!儘管他不是統帥,也不是某國將領,坐鎮總帳也只是協調六軍摩擦而已。但在四十八萬大軍血流成河之際,誰能為他這個六國丞相、總帳魁首說一句公道話?將軍們是決然不會的,他們只有歸罪於蘇秦,才能解脫自己。四大公子在國內本來就有權臣勁敵,目下與自己處境也相差無幾,自保尚且費力,又何能為蘇秦挺身而出?縱然有之,又何能使六國君主與權臣們相信不是與蘇秦沆瀣一氣?在六國大營紛紛席捲而去作鳥獸散的時刻,蘇秦幾乎徹底絕望了。突然之間,他看到了六國的腐朽根基,看到了六國無可救藥的痼疾,覺得要聯合他們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四大公子各自匆忙回國了,原先各國給他的鐵騎護衛,竟然也悄悄的走了,只留下荊燕率領的燕國兩百名鐵甲騎士一個沒走。

  蘇秦的軍帳,在遍野屍體的戰場一直駐紮了五日。遼闊山■間不斷起落著啄屍的鷹鷲,落日暮色中,成群的烏鴉遮天蔽日的聒噪著,連秋夜明淨的月亮也有了腐屍的腥臭味兒。蘇秦漫無邊際的在蕭瑟的戰場轉悠著,他甚至渴望秦國軍隊突然衝來,殺死自己了事。可是,那黑色的旌旗始終只在函谷關城頭上飄揚,始終沒有呼嘯著衝殺出來。他甚至不明白,司馬錯大軍為何不清理戰場?為何不收繳這些有用的兵器?三日之中,蘇秦原本漸漸復黑的須發又一次驟然變白了,竟是白如霜雪!嚇得荊燕幾乎要哭叫起來。那時的蘇秦,覺得自己沒有臉面到任何一個國家去,他讓荊燕不要管他,只管帶著騎士們回燕。可荊燕就是不聽,只咬定一句話:“大哥死,我也死!大哥不怕死,荊燕怕個鳥!”只日夜跟著他在蕭瑟的戰場上轉悠,要不是子之的騎兵將軍找來,荊燕還真是沒奈何。

  如今,子之的頑強卻激活了蘇秦麻木的靈魂。蘇秦巡視了子之的軍營,看到瀕臨絕境的傷兵們在子之的努力下已經恢復了活力,不禁怦然心動!身為統兵大將,子之的確具有過人之處。他的戰場謀劃沒有被採納,但在危機關頭,卻依然挺身而出拼死抵抗,敗退之後又全力救治傷兵,寧可自己在最後療傷。凡此種種,都使蘇秦驀然想起了自己在洛陽郊野的頑強掙扎——頭懸梁錐刺骨,一腔孤憤,從來沒有想到過“失敗”二字!蘇秦啊蘇秦,你的那種精氣神到哪裡去了?

  “以亞卿之見,我當如何應對?”多日來,蘇秦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

  “穩定燕國,站穩根基,卷土重來!”

  “如何站穩根基?”

  “你我聯手,穩如泰山。”

  蘇秦沉默了。在他看來,戰國大爭之世,名士以功業立身便無堅不摧。如同所有志存高遠的名士一樣,他蔑視權力場中的朋黨之爭,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在那個國家與權臣結盟而立身,更沒有想過與那個將軍結盟,以軍事實力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地位。在此之前,若有人對他提出這樣的動議,他一定會大笑一通嗤之以鼻,可今日,他卻久久沒有說話。

  “武信君,”子之蒼白失血的臉如同一方冰冷的岩石:“你有合縱功業,有六國丞相之身,有燕國朝野人望,是一個天下人物。可是,這些都是虛的,就象天上的雲彩。一旦功敗垂成,這些資望都會煙消雲散。瞬息之間,你的腳下便無立錐之地。”子之沉重的喘息著,慘淡的笑著:“我,子之,六代世族,身為實權亞卿,長期統軍抗胡,外有遼東鐵騎,內有目下的萬餘死士,算得一個有實力有根基的大臣。但是,我也有政敵,有對手。這次戰敗回燕,若他們聯手,再拉過燕王,我是必然要被他們整跨,甚至全族都要被殺掉的。武信君,子之所言你我困境,可是實情?”

  “既然如此,如何聯手?”蘇秦在帳中緩慢的踱著步子。

  “你有能力化解朝臣攻扞,阻擋燕王與舊族結盟;我有實力,保薊城不會發生宮變,不會動搖你的爵位權力,更不會有人對你暗中動手。”

  “亞卿啊,你在合縱大戰中是有功之臣,何怕攻扞?”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子之慘然一笑:“武信君還是不了解燕國啊。”

  “罷了。”蘇秦嘆息一聲:“那就一起往前走吧。”

  子之雖然臥榻,卻是頓時目光炯炯:“好!我們便立即做明,讓薊城知曉!”

  “做明?如何做明?”蘇秦大是困惑,這種事兒能大張旗鼓的對人說麼?

  子之笑道:“你有一個小弟,我有一個小妹,兩家聯姻,便是做明了。”

  “有用麼?”蘇秦苦笑不得,他歷來蔑視這種官場俗套,更不相信這種老掉牙的世俗透頂的辦法,竟能威懾政敵而改變一個人行將淹沒的命運?

  “武信君,”子之竟然從軍榻上站了起來:“如公與張儀者,信念至上,聯姻自是無用。可是,天下官場憑信念做事者有幾人?歷來權臣多庸碌,他們就是相信這種血親聯姻,相信這才是割不斷打不爛的。你我一旦做明,便無人在你我中間挑唆生事,連燕王也會顧忌三分。武信君,相信我,我早看透了燕國這群鳥獸!”

  “然則,我說起話來不是自覺氣短麼?”

  子之哈哈大笑一陣:“武信君啊,古人有話: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你放膽去說,名頭只會更響!”

  蘇秦無奈的笑了:“好吧,便聽你一回。”

  當夜,蘇秦在子之催促下給三弟蘇代修書一封,荊燕派快馬騎士連夜送往洛陽蘇莊。子之也派出心腹司馬先行趕回薊城安排。蘇秦歇息後,子之又召集將士秘密計議了兩個時辰。諸事妥當,第二天便拔營回燕了。

  薊城早已流言四起,狐疑紛紛,宮廷朝野都亂了方寸。

  燕國老世族們原本就認為燕國不宜涉足中原,只可固守燕山遼東並相機向胡地擴張,象當年秦穆公一樣西進稱霸。這在世族中稱之為“北圖大計”,對於燕文公重用蘇秦發動合縱,世族歷來是反對的。可燕國兵力大部分是公室部族掌控,老世族們也無可奈何。蘇秦合縱成功,燕國威望驟然增長,老世族們便見風使舵,連忙跟著鼓噪,擁戴燕易王出兵聯軍抗秦,意圖從滅秦大功中分一杯羹。正在人人興高采烈之際,噩耗突然傳來:聯軍兵敗,子之戰死,燕國六萬兵馬全軍覆沒!

  消息傳開,薊城朝局大亂。老世族們立馬急轉彎,聚相大罵蘇秦誤國,子之敗軍!上書燕易王,請求“驅逐蘇秦,斬首子之,以安國人”!原先力主合縱的子之實力派,也裂為幾撥各找出路,紛紛附和老世族,怕子之連累他們也做了刀下冤魂。燕易王原本是想通過合縱振興燕國,所以才將與東胡對峙的六萬主力軍投入聯軍,如今六萬精銳全部覆沒,對他簡直就是當頭一棒!抗胡大軍本是王室根基,有這支大軍在,老世族們的私家兵馬便不足掛齒,可沒有了這支大軍,薊城周圍老世族的私家兵馬便頓時成了封喉利劍,如何不讓燕易王芒刺在背?想來想去,燕易王只有屈尊斡旋,與世族大臣們一起大罵蘇秦大罵子之,磋商如何妥善處置罪臣?如何重整“北圖大計”?

  正在一團亂麻的時候,又傳來消息:子之未死,卻是重傷難治;還有一萬多傷兵,也都是奄奄一息;蘇秦羞於回燕,已經在戰場自殺!老世族們更是彈冠相慶,聚相痛飲。蘇秦死活,老世族們本不在意。令人高興的是,沒有了蘇秦的子之,縱然活著帶兵回來,也只能是上法場的魚肉而已。燕易王更加蔫了,蘇秦與子之,一個有主見,一個有實力,一個是他的靈魂,一個是他的膽量;如今一個死了,一個也快要死了,他這個國王卻在哪裡去找如此兩個大才?燕易王徹底絕望了,親自駕車出宮,要與老世族們開價了。

  車行宮門,又傳來消息:蘇秦安然無恙,已經與子之合營休整;子之創傷痊愈,仍然握有一萬多精兵!燕易王一聽,立即轉頭回宮,下令三千禁軍嚴守宮門,決意要等到真相大白再說。這個消息一傳開,大臣們又開始了微妙的變化。老世族們狐疑紛紛,難辨真假,可聚相會商之後,仍然堅持聒噪,一片聲請求燕王立即問罪蘇秦子之,形成“既決”之勢!可燕易王偏偏生了熱寒急症,不能理事,老世族們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於尋找門路投靠的子之同黨們卻嗅到了一絲另外的氣息,連忙停止了奔波,有的便索性不再出門了。

  旬日之間,又一個消息傳遍了薊城:武信君與亞卿戰場患難,已結聯姻血親,誓同生死,效忠燕王!兩三日之間,薊城朝局立轉,老世族們甚囂塵上的聒噪竟頓時變成了竊竊議論,蝸居的子之同黨們開始逢人便喊“亞卿冤枉!”文臣名士也開始念叨起武信君的蓋世才華,只是王宮依然沉寂,燕易王依然熱寒未退不能理事。

  這一日快馬飛報:武信君與亞卿班師回國!燕易王傳下了一句話的詔令:“本王帶病郊迎”,並沒有要求全體大臣跟隨。可在郊迎的那天,薊城所有的官員卻都出動了,連百工國人也空巷而出,人們都想看看這支敗軍之師究竟如何了?

  君臣國人們望眼欲穿的守侯到日暮時分,突見前方煙塵大起,鼓角齊鳴,旌旗招展,馬蹄如雷,兩面大纛旗當先飄揚!眼尖者紛紛叫嚷:“呀——!快看!六國丞相武信君蘇!”“還有一面!燕國亞卿子!”更有國人失驚出聲:“看哪!鐵甲騎士!足有兩萬!”“還有步卒方陣!三個,少說也有五六千!”國人們為燕國在大敗之後仍保有如此一支精兵激動了,一時間紛紛高呼:“武信君萬歲!”“亞卿萬歲!”“燕王萬歲!”

  朝臣們懵了,燕易王也懵了。恍惚之間,竟是弄不清昨日是夢今日是夢?燕易王狠狠忍住了自己,幾乎沒有說話,只是按照禮賓大臣的引導完成了儀式。奇怪的是,蘇秦與子之以及迎接的朝臣,也都幾乎沒有說話。直到王宮大宴,君臣們才漸漸恢清醒過來,才開始仔細的掂量對面的人物,才開始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武信君啊,河內大戰死裡逃生,本王與眾臣工為你等壓驚了。來,乾了。”

  蘇秦飲下一爵,肅然拱手道:“啟稟燕王:蘇秦身為六國丞相,已經將河內大戰情形備細記載,分送六國。蘇秦在燕國有武信君之爵,所以將送燕一卷親自帶回,請燕王明察。”說罷一揮手,荊燕便將一個木匣恭敬的捧到了燕王書案。

  燕易王打量著木匣:“傳言紛紛,真偽難辨,本王與諸位臣工,都是莫衷一是啊。”

  “今日大宴,容我當眾說明。”蘇秦便從各國兵力、主將說起,說到總帳謀劃,說到戰法改變,說到大戰經過,說到敖倉被襲,尤其詳細的講述了子之在謀劃戰法與輓救戰場危局中的柱石作用,末了道:“聯軍之敗,根源有三;其一,蘇秦不善兵事,整合六軍不力;其二,子蘭徒有其表,調度失當;其三,六軍戰力參差不齊,軍制互不相統;其四,魏國懈怠,敖倉被襲。”

  大殿中一時沉默。蘇秦將戰敗罪責首先歸於自己,倒使燕國君臣一時無話可說了。誰都知道,蘇秦本來就不是軍事統帥,雖然是坐鎮總帳,也只是為了協調六軍摩擦而已,若蘇秦強詞奪理,將罪責全部歸於別人,老世族們也許會揪住他不放,畢竟他是六國丞相、聯軍總帳魁首啊。但蘇秦一身承擔,意圖刁難的老世族們倒是要琢磨一番,不敢輕率發難了。

  “六軍傷亡呢?”燕易王開始試探最要害處了。

  “具體而論,六軍傷亡不一:楚軍一觸即潰,損傷最為慘重,十五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唯余子蘭率殘兵一萬餘逃回;燕軍戰力最強,損傷卻最小,六萬步騎尚有三萬餘精銳完整歸來。正因如此,這次合縱大軍雖然失敗,燕國卻是軍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燕軍能有如此作為,皆賴亞卿子之之膽識謀略也。”

  殿中頓時哄嗡一片,燕國朝野早已經聽慣了“弱燕”說法,久而久之也認為燕國就是弱,就是不如中原戰國。今日,蘇秦竟然說“燕軍戰力最強”“軍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能不令人吃驚麼?

  “果真,如此麼?”燕易王心頭一震,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秦有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的書信。請燕王過目。”

  燕易王拍案道:“御書,念!高聲念!”

  御書從荊燕手中接過四卷竹簡,展開一卷高聲念道:“魏無忌拜上武信君:河內大戰,若按子之謀劃,可出奇制勝也,燕軍有此人為將,燕國之福也……”又展開一卷:“黃歇拜上丞相:楚軍潰陣,若非子之將軍率燕軍浴血奮戰,六軍將無一生還者!人言燕弱,今卻見強燕一端,令我楚人汗顏……”又展開一卷:“武信君台鑒:今次大敗,唯燕軍孤軍力戰,力挺危局,令田文感慨萬端……”展開最後一卷,卻猶豫的看著蘇秦,蘇秦笑道:“念吧,燕王自有明斷。”御書便高聲念道:“趙勝頓首:聯軍之戰,趙人當對燕軍刮目相看。天下皆說燕國孱弱,誰知燕軍竟是如此強悍?趙燕相臨,趙勝從此不能安枕也……”

  四卷念罷,殿中大臣們竟都死死的盯著胳膊吊帶上還滲著鮮血的子之,仿佛盯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一般!子之的凌厲果敢殺伐決斷,朝臣們倒是都隱隱有所聞,老世族們也正因為如此才將他看作隱患。但子之畢竟是個邊將,升任亞卿還不到一年,許多重臣對他還都是一知半解,甚至遠不如對宮他熟悉;今日看來,此人在幾十萬大軍陣前能打出威風,竟是大大的非同小可!老世族們想的是:還能不能除掉他?新進大臣想的是:如何在這個人面前辯解自己?

  “諸位卿臣,武信君所言如何啊?”燕易王是完全清醒了,但卻似乎並沒有激動。

  一個老臣顫巍巍站了起來:“臣忝為太師,以為武信君所言縱然實情,也難掩兵敗盟散之後果,武信君身為六國丞相,又執掌總帳,當對兵敗擔承些須罪責,我王亦應給予適當處罰。否則,只恐難以安撫朝野。”

  “太師以為,當如何處罰?”

  “如何處罰,尚請我王與眾臣公議為宜,老臣只是動議,卻無定見。”

  “臣以為,至少當削爵減俸,詔告朝野。”一有試探,立即就有老世族附和。

  “差矣!老夫以為,奪爵罷職。”

  “老朽以為,蘇秦喪師辱國,當罰為苦役,流徙遼東!”有人慷慨激昂。

  “蘇秦本非燕人,大罪誤國,當滿門斬首!否則,難息國人之憤,愧對將士亡魂!”

  瞬息之間,殿堂風雲突變,燕易王頓時愕然了。他本來已經完全清醒,也很振奮,其所以沒有立即封賞蘇秦子之,只是認為大局已定,想讓朝臣們擁戴一番。不想老世族們竟當殿發難,一個比一個氣勢洶洶,燕易王心中又沒底了。說到底,王族兵力遠在邊地,老世族們的封地軍兵卻都聚集在薊城周圍,燕易王與子之還沒來得及任何溝通,誰知子之對蘇秦如何看待?安知他不恨蘇秦?一旦僵持,最危險的還是王室。此情此景,燕易王如何敢貿然說話?

  “啊哈哈哈哈哈!啪!”突然,殿中一陣長笑,吊著一隻胳膊的子之拍案而起,竟在大殿中悠然的踱著步子:“好個燕國啊!自命王族戰國,別的不會,卻會中傷功臣,會自毀長城,會奪爵罷職,會滿門斬首,還會聒噪著誣陷天下名士!”他揶揄的笑臉突然變得殺氣騰騰,指著滿堂老世族厲聲罵道:“一窩蠹蟲!一樹黑老鴉!一群酒囊飯袋!武信君萬里馳驅,奔波合縱,爾等哪裡去了?武信君親臨戰陣,嘔心瀝血,爾等哪裡去了?大軍敗退,武信君獨守戰場,三日復生白髮,爾等哪裡去了?今日,武信君顧全燕國安危大局,不去他邦,獨來燕國,如此大忠大貞,爾等竟敢做狂犬吠日?真有膽色啊!子之今日正告爾等:誰敢對武信君惡意中傷,子之不答應!我三萬六千鐵甲銳士不答應!爾等不是有兵麼?來呀,明日便擺開戰場,看誰家血流成河?!”

  子之臉色鐵青,單臂一揮,一陣沉雷似的腳步聲便轟隆隆壓進大殿,兩個鐵甲方陣立時森森然矗立在殿中!子之冷笑著單臂一指:“他們都是百戰餘生,跟著子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知幾回,爾等有話,對他們說!”

  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靜。

  這一番嬉笑怒罵,當真是雷霆萬鈞,匪夷所思!所有的虛與周旋都被撕扯得乾乾淨淨,只剩下赤裸裸的實力較量了。饒是蘇秦見多識廣,也想不到子之竟在王宮之中當著燕王用如此手段,如此震懾朝局!饒是燕國臣僚們風聞子之凌厲,也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狂悖,如此威猛!且不說子之是燕國聞名的戰將,最可怕的是,隨他征戰多年又浴血逃生的幾萬亡命甲士便戳在宮外,森森矛戈便在眼前!老世族封地的全部甲兵聚集起來,也當不得這些久經惡戰的精兵一陣衝鋒,當此情景,誰不膽顫心驚?誰還敢大聲喘息?

  “好!”燕易王卻笑著站了起來:“本王自有公斷:武信君功勛卓著,對燕國忠貞不二,加封地一百里,任燕國開府丞相!子之浴血奮戰,揚我國威軍威,爵封成義君,職任上卿上將軍!班師將士,兵士賜爵一級,千夫長以上者晉爵兩級!方才攻扞武信君者,各削爵兩級,減封地三十里!上卿啊,命甲士們下去吧。”

  “臣,謹遵王命!”子之一揮手,兩個方陣便隆隆出了大殿。

  一場滅頂之災就這樣過去了。燕易王與蘇秦、子之重新結成了穩固的君臣同盟,蘇秦做了開府丞相,子之做了上將軍外加一個監理政務的上卿,燕易王的地位也空前鞏固。燕國老世族在這場短兵相接的較量中完全失敗了,完全蟄伏了。燕易王與蘇秦、子之連續會商三日,決意君臣同心,整飭吏治,訓練新軍,使燕國真正崛起。

  就在這時候,張儀的和親車隊到了。

  燕易王敘說了與秦國聯姻的來龍去脈。蘇秦是贊同的,認為時勢所迫也只能如此,況且也能夠給燕國爭取一段時間,只有等燕國喘息過來,才能再圖合縱大計。子之也贊同聯姻,但卻主張借此除掉張儀,說話是一如既往的直截了當:“張儀,六國禍亂之外源,武信君之死敵,不殺此人,六國永無寧日,合縱大計終成泡影!”

  對子之這種動輒赤裸裸訴諸殺戮的做法,蘇秦本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味道,如今子之竟要殺掉張儀,不禁令他震驚了。蘇秦沉著臉道:“上將軍所言,大是不妥,邦國相爭,依靠暗殺而取勝者,未嘗聞也。燕國若開殺戮使節之先河,將自毀於天下!”

  燕易王呵呵笑道:“上將軍啊,張儀就那麼好殺?此事還是罷了。”

  “好。”子之爽快拍案:“臣心思粗疏,未想到張儀是秦國使節一層,武信君既然反對,子之就此作罷。”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但是,蘇秦仍然不放心,他知道子之一旦認定某事,必要做成方肯罷休,殺張儀絕非他臨機閃念,也許在河內戰場大敗時他就恨上了張儀。蘇秦反覆思忖,派三弟蘇代以商議婚期為名,到上將軍府留心查看。蘇代去住了一宿,回來說沒有發現異常動靜。蘇秦還是半信半疑,只有吩咐荊燕私下多多留心,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三月初三,張儀的送親軍馬在薊城南門外十里扎下了大營。

  按照禮儀,燕易王在約定日期將秦國公主迎進王宮成親,張儀才能進入薊城入住驛館,開始邦交活動。在此之前,只能在薊城外等候迎親。張儀雖然不急,但也不想夜長夢多。大營扎定,立即修好國書,派行人嬴華進入薊城與燕易王約定日期。嬴華午時出發,日暮時分便轔轔歸來。燕易王派出了司正 隨同嬴華前來,撫慰送親軍馬,帶來了一百隻養、十頭牛、三十頭豬並六十壇燕山老酒。司正帶來的國書確定:三日後燕王迎親,舉國大酺!

  當夜,張儀便下令軍士殺牛宰羊,特許每個甲士飲酒一大碗!軍中歡呼不斷,立即便是炊煙裊裊熱氣騰騰,料峭的春日寒風頓時便減了威力。在滿營歡聲中,張儀與嬴華、白山並櫟陽公主議定了若干送親事務,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三更時分。

  “稟報丞相:帳外有一商人求見。”軍務司馬匆匆進來稟報。

  “商人?讓他進來吧。”

  白山霍然起身:“且慢。我先去看看。”便大步出帳。片刻之後,白山帶進來一個年輕的的後生,雖是布衣風塵,卻是沉穩英秀。張儀眼睛一亮:“你?你是蘇代?”

  後生深深一躬:“張兄果然過目不忘,小弟正是蘇代,張兄別來無恙?”

  張儀哈哈大笑,過來便拉住蘇代:“哎呀呀,我師說蘇氏當有三傑,果然應驗!蘇厲呢?”

  “蘇莊兄嫂們尚須照應,四弟一時不能離開。”

  “好好好,來,坐了慢慢說。”

  “多謝張兄。”蘇代一拱手:“小弟時間無多,張兄看了此信我便要走了。”說罷從腰間摸出一方羊皮紙遞過:“二哥一番苦心,望張兄體察。”

  張儀連忙打開羊皮紙,兩行熟悉的大字分外清晰——

  薊城有不測風險,張兄當作速離開,毋得強自犯難,切切張儀笑道:“好,蘇代啊,我想見蘇兄一面,可行麼?”

  “二哥說,各謀其國,各忠其事,未分勝負,不宜相見。”

  張儀默然片刻:“也好,代我向蘇兄致意,也轉告蘇兄:三日後張儀便入薊城,非不領蘇兄之情義,時也勢也。”

  “如此蘇代告辭了,張兄保重。”

  “且慢。”張儀從腰間大帶上抽出一把皮鞘短劍:“這是我為蘇兄物色的一把利器,合於蘇兄劍路,目下燕國正在動盪之中,望蘇兄多加防範。”

  “張兄……”蘇代接過短劍深深一躬,便匆匆去了。

  大帳中一時無話。白山送蘇代回來,見幾個人都低頭沉思的樣子,忍不住道:“丞相,連夜回鹹陽吧,末將派三千鐵騎護送,燕國不敢傷及公主,他們只要害丞相。”

  “白山,坐下吧。”張儀笑道:“誰說我要走了?你我好賴也一起打過仗了,張儀貪生怕死麼?”白山著急道:“丞相,不是你貪生怕死,是秦國不能沒有你。”張儀搖搖頭道:“每一個秦人都是秦國的子民,我張儀也是。白山啊,你要知道,邦交也是戰場,也需要勇氣膽識,貪生怕死者,打不了勝仗,也辦不好邦交。”

  “丞相教誨,白山明白!”白山深深一躬:“我這五千騎士寧可粉身碎骨,也保得丞相公主平安!”

  “我看沒事兒。”櫟陽公主笑道:“燕國就是這個子之,防住他,就一切了結。”

  嬴華走過來道:“白山將軍,你軍中可有鐵鷹劍士?”

  “有,正好十個。”

  “好!全數給我。你只管打仗,丞相公主不用你分心。”

  “是,末將明白。”

  張儀笑道:“如此妥當,還有何好怕啊?好了,三日後進薊城便是。”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58 PM

第十章 張儀風雲

六、四陣三比 秦燕結盟

  第四日正午,薊城南門大開,鼓角喧天,燕易王全副車駕出城迎親。秦軍也是轅門大開,儀仗整齊,三十名長裙侍女,護衛著櫟陽公主的軺車轔轔駛出。張儀率領全副儀仗與一千鐵騎甲士,隨著櫟陽公主的軺車方隊跟出,在轅門外與燕易王車駕遙遙相對,燕國司正與秦國行人走馬交換了聯姻國書,接著便鼓樂大做,燕易王與櫟陽公主的軺車並駕前行,張儀率領秦國儀仗護衛隨後,燕國儀仗押陣,浩浩蕩蕩開進了薊城,開進了王宮。 婚典進行完畢,燕易王便偕同櫟陽公主,在王宮大宴送親賓客與國中大臣。張儀坐席便在燕王左下手,飲酒間看來看去,殿中卻是沒有蘇秦。

  “丞相別看了,武信君是不會來了。”一個帶劍將軍悠然來到張儀身旁。

  張儀淡淡笑道:“敢問閣下何人?”

  “燕國上將軍子之,見過秦國丞相。”

  張儀揶揄笑道:“上將軍帶劍入宮,可是八面威風啊。”

  子之哈哈大笑:“論起威風,子之只在面上。何如丞相,偷襲敖倉,顛覆合縱,不在暗夜之中,便在宮闈之內,子之卻是要甘拜下風了。”

  “是麼?”張儀嘴角露出輕蔑的笑容:“偷襲在戰場,邦交在廟堂,張儀所為,天下無人不知。何如子之上將軍:奪心於營,結盟於私,威壓於朝,卻竟是神鬼不覺,令張儀汗顏也。”

  “丞相此言,子之卻是不明白。”子之突然語氣陰冷。

  “哈哈哈哈哈!”張儀一陣大笑:“上將軍,頭上三尺有神明,總該明白了。”

  子之突然一轉話題:“丞相,河內之戰,子之卻是輸得不服。”

  “噢?何處不服啊?”

  “戰力不服,若是秦燕兩軍對壘,勝負未可知也。”

  “上將軍是說,聯軍牽累了燕軍戰力,所以致敗?”

  “丞相當真聰明。”

  “張儀冒昧揣測:上將軍想與我軍單獨比試一番?”

  “丞相有此雅興否?”

  張儀大笑:“為燕王婚禮助興,客從主便,但憑上將軍立規便是。”

  “丞相果真痛快!秦軍擅長技擊,較量技擊術便了!”

  “上將軍百戰之身,兩軍陣前,莫非是攻敵所長麼?”

  “莫非丞相要明告秦軍所短?”

  “秦軍無長無短,男女皆戰。”

  “任燕軍挑選較量?”

  張儀笑著點點頭。

  “好!”子之掰著指頭說出了自己的安排,張儀依舊只是笑著點頭。

  子之大步走到燕王身邊,“啪!啪!”拍了兩掌高聲道:“諸位肅靜了:方才我與秦國丞相商議,為給燕王與櫟陽公主婚典助興,秦燕兩軍比試戰力!兩日比四陣:第一陣女兵,第二陣劍術,第三陣騎士,第四陣步卒搏擊。今日當殿比試前兩陣,明日南門外比試後兩陣!諸位以為如何?”

  “好——!”所有的燕國大臣都興奮的鼓掌叫好,秦國賓客卻都只是笑了笑而已。

  燕易王大出所料,皺著眉頭道:“公主,這,妥當麼?”

  櫟陽公主笑道:“上將軍主意已定,我王只好與臣民同樂一番了。”

  燕易王看看子之,想說什麼卻又終於沒有說出來,子之卻連燕易王看也沒有看,便高聲下令:“宴席後撤三丈!紅裝武士成列——!”

  “嗨!”只聽大殿中一片清脆的應答,原先鶯鶯燕語的侍女們齊刷刷脫去了細紗長裙,竟是人人一身紅色短裝軟甲,腰間一口闊身短劍,疾風般列成了一個方陣,當真是英姿颯爽!燕易王大是驚訝,臉色不禁驟然沉了下來。子之上前躬身低聲道:“子之事前未及稟報,我王恕罪。”燕易王沉聲道:“恕罪?寡人宮女何處去了?”子之道:“都在四周,一個不少。”燕易王沉思片刻道:“上將軍,日後不得這般造次了。”“遵命!”子之答應一聲,回身走到張儀面前笑道:“丞相,讓秦國女兵出陣吧。”張儀淡淡笑道:“看來,上將軍是有備而來啊。”子之道:“丞相見笑,這些女子都是遼東獵奴,在軍中做雜役,略通劍道而已。為兩國聯姻助興,子之何能當真?”

  “張儀卻聽說,上將軍在遼東軍中,有一支‘鐵女百人旅’呢。”

  “丞相多慮了,她們沒有隨軍南下。”

  張儀大笑:“多慮個甚?要是鐵女,我便比試。要不是鐵女,就莫得草菅人命了。”

  子之也笑了:“既然如此,就算是吧。”

  “好。嬴華聽令!”

  “嬴華在!”

  “命你全權調度前兩陣比試,一切規矩,但憑上將軍。”

  “遵命!”嬴華大步走到櫟陽公主面前:“稟報公主,在下要借你侍女們一用了。”

  櫟陽公主做了個鬼臉笑道:“喲,都是些洗衣做飯的三腳貓,她們行麼?”

  “秦人男女皆戰,百業皆戰,她們雖非精銳,但可一戰。”

  “好好好,那就借給你了。”

  “多謝公主。侍女列隊!”

  “嗨!”的一聲,三十名侍女長裙瞬間離身,人人一身黑色布衣短裝,腳下牛皮短靴,雖無軟甲,也是精神抖擻。“上劍!”嬴華一聲令下,便有十名秦國軍吏各捧三劍從隊前穿過,片刻之間,侍女們便人手一劍。

  “雙色劍在前,長劍在後,短劍居中。列冰錐劍陣!”

  “嗨!”三十名侍女一聲脆生生答應,唰唰唰一陣移動,便站成了一個錐形劍陣:前六人站成了一個“一二三”的尖端;接下來每排增加一人,最後排的錐座卻是九人;尖端六人是雙色劍,中間三排十五人是闊身短劍,後座九人卻是幾近三尺的長劍。煌煌燈下,九口長劍森然奪目!這種長劍本是顯貴人物的佩劍,極少裝備軍旅。今日秦國侍女們也用上了長劍,其威風凜凜之勢,不禁令燕國大臣們驚訝。十五口短劍則比燕國女子手中的短劍寬了三分,仿佛一片雪亮的大刀!但最令人矚目的,還是那六口雙色劍的奇異光芒——劍身金黃,劍刃雪白!

  子之目光一掃劍陣,呵呵笑道:“丞相啊,這當頭六劍如此怪異,卻是何名目?”

  “上將軍久歷戰陣,竟不識墨家雙色劍?”

  子之恍然笑道:“久聞墨家首創銅錫嵌鑄雙色劍,不想今日得見,竟開了眼界。”

  張儀意味深長的笑了:“看來,上將軍心思不在兵器戰陣之間啊。”

  “丞相當知,戰心出戰力,決戰決勝之道,並不在兵器戰陣之間。”

  “好!今日便一睹上將軍戰心了。”

  嬴華大步走過來道:“敢問上將軍,是點到即止?還是生死不論?”

  子之淺淡一笑:“燕人非生死不能鼓勇,死戰。”

  “遵命。請上將軍發令。”

  子之走到兩陣中間,左右一打量:“兩陣聽了:比試戰力,以方圓十丈為界,不得越出;生死不論,一方先死十五人者為敗。明白沒有?”

  “嗨——!”兩陣齊聲答應。

  “開始!”

  話音方落,燕國鐵女陣搶先發動,頭領一聲喊殺,三十名紅甲鐵女便散開隊形撲殺過來,仿佛一團火焰,聲勢極是威猛!秦女劍陣的雙色六劍跺腳齊喝“開!”三十名黑衣女子便輕盈無聲的分成了六個五人小錐,每錐都是三劍齊備:雙色劍打頭,短劍居中,長劍壓陣。轉瞬之間,五把黑色的錐子便插入了紅色火焰之中!

  燕國鐵女原本都是獵戶出身,又在與東胡激戰中多經磨練,個個體魄強健,格殺本領高強,歷來都是與胡人同樣戰法——散兵衝殺,各自為戰。秦國這批“侍女”,卻是嬴華的黑冰台劍士,原本人人都是劍道高手,經常各自單獨到山東探密,但只要有機會,嬴華便聚集她們訓練陣戰之法,以備不時之需。此次入燕,要保護櫟陽公主,嬴華便將女劍士們全部集中扮為侍女,不想竟然派上了如此一個用場。這冰錐劍陣,本是從司馬錯為秦軍步兵百人隊創造的“鐵錐陣”演化而來,靈動快速,配伍嚴密,最適合小隊形格殺。加上黑冰台劍器精良,便使這冰錐劍陣威力奇大。此刻兩陣搏殺,黑色劍錐轉圜自如,雙色劍尋敵定向,短劍只是專一搏殺,長劍則重在保護。若人數相當的五六個鐵女來攻,根本不能近前,於是只有八九個或十來個人攻一個劍錐。但如此一來,便總有一兩個劍錐成為無人圍攻的機動力量,便不斷與另一個被包圍的劍錐形成裡外夾擊。雖然如此,可嬴華有言在先,盡量不殺燕女,所以燕國鐵女雖然手忙腳亂,覺得有力不能使,卻也是一人未傷。

  子之哈哈大笑:“丞相啊,秦女劍陣也是中看不中用嘛。”

  “上將軍,果真好眼力。”張儀揶揄的笑了。

  嬴華臉色頓時陰沉,一個尖利的口哨,場中形勢立刻大變:冰錐劍陣立下殺手,片刻之間,五六個鐵女便倒臥在血泊之中!子之一愣神間,已經有十多個鐵女中劍不起。

  “停——!”嬴華高喊一聲,回頭道:“上將軍,十六具屍體,夠了麼?”

  “好!這一陣秦國勝了。”子之哈哈大笑:“拖走她們,下一陣!”

  嬴華見張儀只是微笑不語,便一揮手:“鐵鷹劍士成列!”十名劍士鏘然站成一排,人人全副鐵甲鐵盔連帶著護鼻護耳,臉上竟然只露出一雙眼睛與嘴巴;右手闊身短劍,左手牛皮窄盾,左臂佩帶一枚鐵鷹徽記,宛如一座座黑色鐵塔矗立在大紅地氈上!與輕身帶劍的游俠劍客,竟是大大不同。

  子之端詳著一座座黑鐵塔笑道:“全用鐵皮包起來,這便是鐵鷹劍士了?”

  “上將軍,”張儀笑道:“自秦穆公創鐵鷹劍士,至今已有百餘年。兩年一選,幾十萬大軍往往只選得二三十人而已。秦軍的鐵鷹劍士不是游俠劍客,而是重甲猛士。他們這一身甲胄便有八十餘斤,上將軍可曾見過如此鐵皮了?”

  子之久與東胡、匈奴作戰,歷來崇尚輕靈剽悍,何曾見過如此“笨重”的戰場劍士?不禁哈哈大笑:“此等劍士嘛,金瓜斧鉞一般,只做威風擺設可也,還能打仗?”

  “上將軍要如何試手啊?”

  “自然是一對一了。”

  張儀大笑:“一對一?十對一吧,你出一個百人隊便了。”

  “秦人太得狂妄了。”子之冷笑道:“若敢讓我砍得一劍,便十對一了。”

  “好!鐵鷹劍士只許顯示防守力道,不許還手。上將軍,隨便砍那個都行,開始吧。”

  子之抽出長劍,一道弧形青光閃過,帶出一陣鳴金震玉之聲,顯然是非同凡響的利器!燕國大臣們不禁一陣低聲驚嘆:“胡人劍形刀!”張儀素有劍器嗜好,熟悉天下兵刃,知道這劍形刀是胡人匈奴最有名的馬上戰刀,單刃厚背,卻如劍一般細長,最適宜馬上猛砍猛劈,威力奇大!再說子之悍勇精明,自然不想以上將軍之尊與劍士纏鬥,卻要藉手中這口利刃一刀劈開鐵鷹劍士的牛皮盾牌,給吹噓鐵鷹劍士的張儀一個難堪。

  “鐵鷹劍士,防好了!”子之大步走到中間一座黑塔面前,根據他的軍旅經驗,中間一個總是這種小隊形中薄弱的一環。

  黑鐵塔只是哼了一聲,算做答應。突然間,子之一聲大喝,雙手舉刀從斜刺裡猛力向盾牌劈下!這是馬戰最宜於著力的大斜劈,尋常戰場上,一個勇猛騎士的大斜劈可以將對手連人帶馬劈為兩瓣,堪稱威猛絕倫。此刻,卻聽得猛烈的一聲鈍響,連著一聲奇異的摩擦嘯聲,只見那張窄長的棕色盾牌一劃一挺一舉,子之便“哼”的一聲飛出了三丈之外!那口劍形長刀竟帶著哨音直飛上大殿穹頂,“■!”的一聲悶響,顫巍巍的釘到了大樑正中。那尊黑鐵塔卻紋絲未動,依舊巋然矗立。

  再看子之,卻不偏不倚的飛到了大臣群中方才自己的宴席座案上,■當叮咚一陣大響,重重的跌落到地氈上!殿中不禁一片混亂,紛紛上來圍住了子之。

  “好端端的,何須嚷嚷?都坐回去!”子之站了起來,猶自覺得臀肉生疼,竟是一瘸一瘸的走到張儀面前:“丞相,我便出百人隊了。”

  “悉聽尊便。”張儀淡淡的笑著。

  不想殿中卻哄嗡起來,大臣們紛紛上來勸阻子之。子之正要呵斥,一個將軍高聲道:“上將軍,要比試,明日便比真正的軍陣!這種微末小技,勝敗又能如何?”

  子之略一思忖笑道:“好,今日便罷。丞相啊,明日比試軍陣便了。”

  “悉聽尊便。”張儀還是淡淡的笑著。

  一場迎親大典,便這樣在刀光劍影中散去了。張儀一行沒有再去驛館,而是連夜出城,回到了南門外留守的軍營,招來白山與五個千夫長計議。將領們一聽說與燕軍較量,頓時人人亢奮,眼睛放光。白山搓著手掌:“丞相,你只給個分寸,白山便分毫不差!”張儀笑道:“這個子之啊,只認強力,不要留情,一定要打得子之心疼。要讓燕國君臣知道,依靠子之是抗不住秦國的。”白山激動得身子一挺:“末將明白,一定教他心疼!”張儀道:“明日馬軍較量,子之可能要親自領軍。白山,我軍由你統領作戰,臨機處置,無須請令。”

  “嗨!”白山慷慨應命。

  嬴華笑了:“子之若要拼命,也殺了他麼?”

  “不,對子之可輕傷,不可誅殺。記住了?”

  “能否活擒?”白山皺著眉頭。

  “不能。子之是燕國唯一的臉面。”

  “難辦。但末將做得到。”

  領了張儀命令,白山立即回到自己帳中,召來屬長以上全部將官,竟有將近百人,滿蕩蕩一帳!商鞅建立的秦國新軍行連保制:五人一伍,頭目稱伍長;十人一什,頭目為什長;五十人為一屬,頭目稱屬長;百人一閭,頭目為閭長,俗稱百夫長;千人一將,頭目稱“將”,俗稱千夫長;萬人成軍,頭領為各種將領。這種軍制後來被魏國的尉僚載入兵法,成為《尉僚子·伍制令》,便做了戰國中期以後的通行軍制。白山雖然目下只有五千騎兵,但本職卻是統帥兩萬精銳鐵騎的騎兵前將軍,也就是後來人說的先鋒大將。這種大將必須具有兩個長處:一是勇冠三軍,二是有極為豐富的實戰經驗與臨機決斷能力。尋常作戰,白山這樣的前軍主將,只須將將令下達給兩員副將,最多下達到千夫長,就完全可以雷厲風行了。可這次事關重大,尤其是既不能誅殺又不能活擒對方主將,這在激烈拼殺的戰場可當真極難做到。白山便聚來大小將佐層層商討,直說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散去分頭準備。

  次日午後,燕易王與櫟陽公主率領燕國君臣,在子之五千燕山鐵騎的護衛下,隆重的開出了南門。昨日大宴後,燕易王本想終止與秦軍做這種有傷和氣的較量,以他目下的權威,控制子之還是能夠做到的。可在昨夜三更時分,他卻突然被老內侍從睡夢中喚醒。他極不情願的放開了櫟陽公主下榻,老內侍低聲道:“蘇相國密函。”他立即警覺,在燈下打開了那方羊皮紙,蘇秦那熟悉的字跡赫然在目:

  臣啟燕王:子之者,燕國盾牌也,若得燕國安寧,毋阻子之示威於秦。

  燕易王在迴廊轉悠了半個時辰,終於放棄了制止子之的打算。早膳後,當子之進宮稟報與秦國訂立盟約的細節時,燕易王只說了一句話:“上將軍啊,與秦軍只比一陣算了,既要結好,不宜過分才是。”子之倒是沒有執拗,爽快應道:“我王所言極是,臣遵命便了。”

  秦軍五千將士全軍迎出大寨,整肅無聲的排列成了三個方陣,宛如三方黝黑的松林!秦軍營寨前正好有三座小山,面北對著薊城南門,其間正好形成了一片開闊的谷地。燕國的五千燕山鐵騎在北面列成了一個大方陣,紅藍色旌旗招展,戰馬嘶鳴,人聲鼎沸,一看便是人強馬壯的氣勢。張儀乘軺車與燕易王見禮後,便陪著燕易王車駕上了東面的小山。看著全副甲胄的子之,張儀笑道:“上將軍,張儀不通軍旅,較武事宜有白山將軍,與他立規便了。張儀只在這裡觀戰。”

  “丞相雅興了。子之老行伍,卻是要見識見識秦軍了。”

  “聽說燕山鐵騎威振東胡,張儀也想開開眼界呢。”

  子之大笑著策馬馳下了山岡,飛馬到秦軍陣前高聲道:“白山將軍何在?”

  高處的聲音仿佛從雲端中飛來:“末將在!悉聽上將軍立規!”原來秦軍中央方陣前立著一輛高高的雲車,白山卻在雲車頂端站立著。

  “好!秦軍將士聽了:今日規矩,便是兩軍一戰,無計生死!明白沒有?!”

  “嗨!”轟雷般的短促應答竟是山鳴谷應。

  子之飛馬馳回燕軍陣前,一陣指令叮囑,便高舉戰刀大喝:“起號!殺——!”驟然之間數十支牛角號嗚嗚長鳴,燕山鐵騎第一個浪頭便吶喊著颶風般衝殺了過來。燕山鐵騎原本排成了一個寬約一里的方陣,五千騎士分為三個梯隊:前軍一千騎,中軍三千騎,後軍一千騎。這種衝鋒陣法,是燕軍在長期與匈奴騎兵大戰中錘煉出來的戰法,子之稱為“海潮三波”:第一波,前軍一千長矛騎士,人手一支長約一丈的輕銳木桿長矛,腰間一口戰刀。這時的騎兵極少使用長兵器,往往被這種長矛騎兵一衝即亂。而這第一陣衝鋒的真正意圖,便恰恰在衝亂敵騎陣形,給中軍主力斬殺敵人創造有利條件。子之的長矛騎兵,在與匈奴大戰中屢見奇效,這次也照樣搬來,要讓名震天下的秦軍鐵騎嘗嘗滋味兒。第二波,戰刀騎士,這是主力軍,全部由騎術高超刀法精良的勇士組成,每人腰間都有一支備用戰刀,專一搏擊砍殺。第三波,短劍騎士,這是追擊逃竄之敵的輕銳騎士,坐下戰馬特別出眾,輕兵良馬,疾如閃電颶風!

  燕軍發動之時,便見秦軍雲車上大旗劃出一個巨大的弧形,隨之十面牛皮大鼓隆隆響起。左右兩個黑色方陣搶先發動,從兩翼插向燕國前軍中軍的斷續部位,而中央方陣的三千鐵騎則展開成一個巨大的扇形,迎著燕軍的長矛前鋒兜了上去。燕山鐵騎是大致有陣,三波衝鋒之間並非緊密相連。尤其是兩軍初戰,子之要看看秦軍騎士在長矛兵面前的抵抗力,所以沒有連續下達第二波衝擊命令。

  雖在片刻之間,但對於急風暴雨般的騎兵而言,第一波之後已經出現了一個空闊地帶。秦軍的兩翼鐵騎繞過長矛兵,恰恰便立即插入了這個短暫的空白地帶!黑色兩翼先行展開之時,子之已經有所覺察,立即下令中軍主力發動第二波衝殺。可是已經遲了!兩股黑色浪潮已經呼嘯著在空白地帶重疊,將燕軍截為首尾不能相顧的兩部分。此刻,雲車上大旗左右招展,重疊匯聚的黑色浪潮立即分為兩股,一股壓著長矛兵後背殺來,一股迎著燕軍主力殺來。

  燕軍長矛兵戰力雖強,但因為是長兵器,所以相互間總有一馬之隔,只能散開成漫山遍野的一大片衝殺過來。迎上來的秦軍主力,則只有中間的一面大旗(戰國軍法:千人有將旗)正面接敵,兩面的兩千騎士則掠過長矛兵外圍,壓上去截殺燕軍主力。如此一來,戰場形勢便發生了陡然的變化:秦軍兩千騎士,前後夾擊一千燕軍長矛兵;秦軍三千騎士,正面迎戰燕軍主力三千;燕軍被從中間分割,後軍窩在原地,前軍陷入兩倍兵力的包圍夾擊,頃刻便有覆沒危險!若要扭轉這種大格局的被動,便只有後軍馳援前軍,形成兩大塊勢均力敵的對抗,而後真正比拼實力。

  子之久經戰陣,自然立即看出了這種危機局面,戰刀一舉:“後軍騎士,跟我殺——!”一馬當先,便親率後軍來馳援前軍。雲車上,白山大旗左右兩掠,秦軍的截殺主力立即喊殺聲大起,左右加倍展開,竟將後軍攔在了正面。雲車上的白山一見子之出動,立即將大旗交給了司馬,竟飛身從三丈高的雲車上躍下,恰恰落在他那匹神駿的汗血戰馬上!白山一觸馬身,金紅色的汗血馬便長嘶一聲,平地飛起,閃電般衝向中央戰場!

  兩方中軍主力正在鏖戰,秦軍本來大占上風。但分兵一千堵截子之後軍,中軍便成了兩千對三千,立即成了拼死力戰。白山飛馬趕到後軍戰場,大喝一聲:“鐵鷹百人隊隨我殺!其餘回中軍戰場!”吼聲落點,便有一支鐵甲騎士隨著白山箭一般插向子之大旗!這是白山與將領們事先商議好的戰法:若子之出動,便立即纏住子之!其餘的燕軍騎士無論流向哪裡,都不能根本改變戰場大勢。為有效纏住子之,白山以全部十名鐵鷹劍士為主力,組成了一個特殊的百人隊,由自己親自率領截殺子之。

  白山本是前軍大將,勇猛絕倫,這個百人隊更是秦軍精華。猛烈衝殺之下,竟是當者披靡,立即將子之及其周圍騎士圈堵在正面,其餘秦軍騎士竟又潮水般卷回了主戰場。戰國軍法通例:戰場之上主帥戰死者,從卒皆斬!子之被堵截,燕軍騎士自然大舉圍來,要最快殲滅這個不要命的百人隊。但是子之極為清醒,一眼便看出了秦軍意圖——寧可少數傷亡,也要全局獲勝。身為主將,子之自然也是如此打算。他圈馬高聲大喝:“留一個百人隊!其餘馳援前軍!違令者斬——!”燕山鐵騎號令森嚴,主將一聲令下,大隊騎士立即風馳電掣般飛出了小戰場。於是,這裡便成了兩個百人隊的殊死拼殺。

  子之的謀劃是:一定要在各個戰場形成對等兵力的搏殺,只要對等,他便堅信燕山鐵騎絕不輸於秦軍鐵騎!哪怕打得平手,燕軍也將揚威天下。這便是他只留一個百人隊而嚴令大隊馳援前軍的原因。他明白,這種不過萬人的小戰場,不會有更複雜的變化,只要保持大體均衡的格殺,不輸於格局大勢,便不會慘敗。

  但是,兩個百人隊一接戰,子之立即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面前這個百人隊,簡直就是鐵馬銅人,馬戴面具,人穿鐵甲,縱然一刀砍中,竟然渾然無覺!這個百人隊卻沒有秦軍騎士五騎並聯的戰法,竟然是人自為戰,與燕軍展開了真正的散兵一對一搏殺。只見他們橫衝直撞,長劍劈殺,片刻間便將燕軍十餘名騎士劈落馬下!子之怒吼一聲“斬首一名,賞千金!殺——!”戰刀揮舞,猛烈砍殺前來。但奇怪的是,這一百個騎士雖然也在猛烈拼殺,從此卻沒有斬殺一個燕軍,只是比拼劍術一般,哪怕將對手的戰刀擊飛,也不下殺手。憤怒的子之與兩名護衛勇士,被白山親率兩名鐵鷹劍士如影隨形般截殺圍追,去無論如何也傷不了這三座黑鐵塔。纏鬥良久,子之大吼一聲,戰刀擲出,一道青光直奔中間白山咽喉撲來!白山眼疾手快,長劍斜伸,竟堪堪搭住了子之戰刀,長劍一攪,戰刀竟倒轉著飛了回去,“噗!”的釘進了子之戰馬的眼睛。戰馬長嘶悲鳴,一個猛烈的人立,竟然將子之掀翻在地!

  此時,一騎飛馬衝到,高聲喝道:“燕王有令:終止較武,秦軍勝——!”

  子之艱難的站了起來,四面打量,突然嘶聲大笑:“好啊!秦軍勝了!勝得好!中軍司馬,燕軍傷亡多少?說!”

  “稟報上將軍:前軍戰死五百,傷三百;中後軍戰死兩千,傷一千五百;總共戰死兩千五百,傷一千八百。”

  “秦軍傷亡?說!”

  “秦軍戰死一百餘人,傷一千餘人。”

  子之臉色鐵青,雙眼血紅,提著頭盔瘸著步子,艱難的走到了燕易王車駕前:“燕王,盟約用印吧,子之無能!”

  “回宮。”燕易王淡淡的說了兩個字,全副儀仗便轔轔回城了。

  當夜,燕易王偕櫟陽公主召見了張儀,在《秦燕盟約》上蓋下了那方“大燕王璽”的朱文玉印。子之雖然還瘸著腿,但依舊昂昂然的參加了結盟儀式,絲毫沒有半點兒頹喪的樣子。

  “此人直是個魔鬼!” 嬴華在張儀耳邊低聲說。 “燕國從此休得安寧了。” 張儀深深的嘆息了一聲。 櫟陽公主來到張儀面前:“丞相、華妹明日離燕,一爵燕酒,櫟陽為兩位餞行了。”嬴華笑道:“甚個兩位?一個行人,能與丞相併列麼?”櫟陽咯咯笑著貼近嬴華耳邊:“我有眼睛呢,並列事小,還能並肩齊眉呢。”“櫟陽姐姐!”嬴華滿臉通紅,卻又“噗”的笑了。張儀卻是哈哈笑道:“兩姐妹打算盤呢,我可飲了。”說著一飲而盡。櫟陽公主笑道:“偏你急,沒交爵就獨飲了。”嬴華笑道:“我也獨飲。”便也一飲而盡。櫟陽嗔道:“非禮非禮!來,我為你倆斟滿一爵。對,交爵!好!”看著嬴華與張儀碰爵飲下,櫟陽公主才自己飲了一爵,竟是高興得滿臉綻開成了一朵花兒。

  張儀從大袖中拿出一個銅管:“公主長留燕國了,請設法將它轉交蘇秦。”

  “這有何難?交給我便是。”

  正在此時,書吏匆匆走來,在張儀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張儀霍然起身,立即向燕王辭行,竟連夜出城南下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1:00 PM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一、張儀臨危入楚

  初夏時節,風調雨順的渭水河谷正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一個黑點正在高遠的藍天悠悠飄來,飄過了南山群峰,飄進了渭水谷地,飄過了鹹陽城高高的箭樓,帶著嗡嗡哨音消失在北阪的蒼茫松林中。片刻之後,一騎快馬飛出松林,飛下北阪,直入北門箭樓,飛進了氣勢巍峨的鹹陽宮。

  長史甘茂一看竹管端口,封泥上有蒼鷹徽記與三支箭頭,臉色一變,立即停下手頭忙碌,飛步向東書房奔去。秦惠王正在那幅《九州兆域圖》前發愣,忽聽背後急促腳步,沒有回頭便問:“甘茂,有事了麼?”甘茂急道:“稟報君上:黑冰台青鷹急報。”秦惠王霍然回身:“打開!”甘茂走到大書案前,用一把細錐熟練的挑開封泥,打開竹管,抽出一個白色的小卷抖開。秦惠王接過只掃了一眼,眉頭便皺了起來:“甘茂,立即宣召右丞相。”

  片刻之後,右丞相樗裡疾匆匆趕到。秦惠王指著書案上那幅白絹:“看看吧,楚國又變過來了。”樗裡疾拿起白絹,一片小篆赫然入目:

  青鷹密報:楚國君臣消除嫌隙,發誓向秦復仇。昭雎父子蝸居不出,老世族盡皆蟄伏。春申君北上燕國,屈原重新掌兵!

  “嘿嘿,羋槐又抽風了。”

  “黃歇不遠千里,到燕國做甚去了?”

  “燕國無力援楚,只有一事可做:找蘇秦。”

  秦惠王踱步點頭道:“蘇秦南下,與楚國合力,齊國便有可能反覆。齊國反覆,合縱便有可能死灰復燃。楚秦近千里邊界,楚國發瘋,秦國背後可是防不勝防啊。”

  “君上所料不差,樗裡疾以為:當立即急召丞相回鹹陽。”

  “丞相回來之前,不妨先試探楚國一番。”

  樗裡疾拍拍大頭笑道:“臣一時想不出如何試探。”

  “派甘茂為特使,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修好。”

  “也好,左右土地是死的,到羋槐手裡也長不了。”

  次日,長史甘茂便帶著秦惠王的國書匆匆南下了。與此同時,一騎快馬星夜飛馳燕國。張儀接到秦惠王手書密件,便連夜率領五千鐵騎南下,不想卻在漳水南岸被平原君攔住,盛情邀請張儀進入邯鄲,商談修好事宜。原來趙肅侯在聯軍大敗之後一病不起,半月前病逝,太子趙雍即位,著意要與秦國訂立修好盟約。張儀歸心似箭,卻又實在不能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便命嬴華率領一千鐵騎先行趕回,他便隨平原君進了邯鄲。

  邯鄲一日,張儀便對趙雍的意圖了如指掌:趙國正在疲軟凋敝之時,深恐秦國與老冤家燕韓魏聯手進攻趙國;目下趙國的當務之急,便是穩住秦國這個最強大的敵人,以求度過新老交替這道關口。雖則如此,但對秦國也是一件好事,趙國一靜,秦國東北兩面全無戰端之憂,便可全力化解楚國這個背後大敵。張儀沒有說破趙雍的心思,在一片交相讚譽中,同趙國訂立了互不犯界的盟約,一場大宴後只睡了一個時辰,天濛濛亮便出了邯鄲,一路晝夜兼程,不消三日便趕回了鹹陽。

  這時候,甘茂也剛剛從楚國回來,上將軍司馬錯也奉詔從函谷關趕回。秦惠王立即在東偏殿召見這幾位重臣商討對策。

  甘茂帶回來的消息很簡單,但卻大出人們預料:楚懷王看了秦惠王國書,拍案大叫:“不要房陵三百里!我只要張儀!”非但不與甘茂做任何正式會談,而且只許甘茂在郢都停留一日。甘茂本想與王妃鄭袖與昭雎父子會面,了解一番楚國的變化內情,無奈驛館被嚴格看守,根本無法私下走動,無奈只好匆忙回國。

  “嘿嘿嘿,羋槐這小子還鉚上勁兒了,非和丞相過不去?”

  甘茂:“合縱兵敗,楚國傷亡最慘,楚王惱羞成怒,便歸罪於丞相,一時確實難解。以臣之見,不理不睬,後發制人可也。”

  “嘿嘿,不行!”樗裡疾道:“你是不理不睬,可羋槐正在抽風,屈原黃歇蘇秦與一班新銳必然抓住這個機會不放。哼哼,以我黑肥子看,這幫小子又在密謀攻秦了。”

  “若來進攻,正好趁機一舉擊跨楚國,根除這個背後大患!”甘茂很是氣壯。

  司馬錯:“打敗楚國不難,難在楚國發兵之日,必是蘇黃策動六國重組合縱之日。若再次合縱,六國不會聯軍出動,而會分頭出兵攻秦,這種局面最為危險。”

  甘茂:“丞相剛剛與五國立約修好,變臉豈有如此之快?”

  “嘿嘿,山東六國,變臉比脫褲子還快,關鍵是有楚國這個瘋子打頭!”

  秦惠王一直在用心傾聽,漸漸的覺得確實為難:被動等待與楚國決戰吧,有幾路受敵的危險;主動攻楚吧,又與秦國目下的連橫修好宗旨大相徑庭,更會加劇山東列國對秦國的戒懼之心,再說連橫局面剛剛形成,一旦攻楚便會前功盡棄。春秋戰國的傳統,只要主動割地,哪怕是天大的仇恨都能化解,可目下這個羋槐,竟然連三百里故土糧倉都不要,而只要張儀,還真是沒有個好辦法對付。看張儀一直沒有說話,秦惠王心中一動,笑道:“再議議看,除了丞相不能入楚這一條,甚辦法都可商量。”

  “我有黑冰台,派刺客,殺了這個抽風羋槐!”甘茂眼睛突然一亮。

  樗裡疾搖搖頭:“依我看,還是丞相設法穩住中原五國,由上將軍準備對楚國決戰。”

  司馬錯:“只有舉國發動,再徵發至少十萬壯丁成軍,臣力保不敗。”

  秦惠王拍案一嘆:“看來啊,秦國到了一個真正的危機關口。也罷,舉國一戰,與山東六國魚死網破!”一言落點,殿中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君上,”張儀悠然一笑:“臣去楚國。”

  三位大臣驚愕的看著張儀,秦惠王不悅道:“丞相哪裡話來?堂堂大秦,豈能拿自己的丞相遷就仇敵?丞相無須如此,本王自有定見。”

  “君上,列位,張儀在燕國得報,便已開始謀劃,並非輕率,且容臣一言。”

  “嘿嘿,聽聽也好,丞相大才,化腐朽為神奇也未可知啊。”

  “君上,列位,”張儀侃侃道:“一國之君,將邦國衰落記恨於外國大臣,又置邦國大利於不顧,而一味索要仇家,此種瘋癲只意味著這個君主的昏亂無智。昏亂思慮總是不穩定的,容易改變的。屈原、黃歇皆清醒權臣,他們聽任楚懷王要張儀而不要房陵,只能說明:一則,這不是君臣共商的國策,而只是楚懷王的一己昏亂;二則,羋槐與屈原黃歇一班新銳並不同心,君臣猜忌依然存在,屈黃無法勸阻,只能利用羋槐的仇恨,先奪回失去的權力;三則,黃歇北上燕國求助蘇秦,意在請蘇秦南下,真正扭轉羋槐;而蘇秦一旦南下,羋槐真正死心抗秦,則君臣同心,秦國將很難扭轉。惟其如此,目下扭轉楚國,正是唯一時機。若得如此,非張儀莫屬。張儀不入楚,秦楚化解無從入手。君上、列位以為然否?”

  殿中一時沉默。張儀的剖析句句在理,可要張儀孤身赴楚,畢竟是誰也不願意贊同的。

  甘茂打破沉默:“丞相說得在理,然則丞相身系秦國安危,豈能如此冒險?甘茂願代丞相赴楚,扭轉危局。”

  “嘿嘿嘿,不是黑肥子小瞧,你那兩下子不成。”樗裡疾笑道:“此事要做,還真得丞相親自出馬。丞相是塊大石頭,一石入水千層浪,能激活死局。他人麼,嘿嘿,誰都不行!”

  司馬錯:“臣可率精兵十萬,開入武關,使楚國有所顧忌。”

  “列位無須為我擔心。”張儀笑道:“自來邦交如戰場,大局可行便當行,不擔幾分風險,焉得成事?臣望君上莫再猶豫。”

  “好。”秦惠王拍案:“丞相入楚,嬴華負護衛全責;司馬錯率大軍前出武關,威懾楚國;甘茂東行,穩住齊國,無使楚齊結盟;樗裡疾坐鎮函谷關,秘密封鎖楚燕通道,延遲蘇秦南下,並策應各方。”

  “臣等遵命。”

  會商結束,四位大臣立即各自行動。秦惠王又與張儀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張儀方才回到丞相府,召來嬴華緋雲吩咐一陣,兩人便立即分頭準備去了。次日清晨,張儀的特使馬隊駛出了鹹陽東門,馬不停蹄的出了函谷關,軺車轔轔,晝夜兼程,直向楚國大道而來。張儀想的是:一定要在蘇秦南下楚國之前,先大體穩定住楚國,而後再圖周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1:02 PM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二、蘇秦別情下楚國

  春申君犯難了,子之也大皺眉頭。

  急如星火的北上,為的就是要盡快請蘇秦南下,這是屈原與春申君的共同想法。只有蘇秦能夠扭轉楚懷王這種朝三暮四的反覆,也只有蘇秦,能夠化解張儀那智計百出的斡旋手段。沒有蘇秦,楚國的抗秦勢力便很難穩定的占據上風。可來到薊城兩日了,竟然連蘇秦的面也見不上。子之也大是著急,他很是希望蘇秦出山南下楚國,促使楚國與秦國強硬對抗,只要秦楚對抗一形成,他在燕國才有大展身手的機會。可自從張儀入燕,蘇秦就離開了薊城,原本說好的旬日便回,可到如今已經是兩旬過了,蘇秦竟然還沒有回來!子之大是困惑,以蘇秦的誠信穩健,斷不會無端食言,定然是有甚隱情。百思無計,子之只好陪著春申君來找剛剛成為自己新婚妹夫的蘇代,兩人對蘇代說了半個時辰,蘇代終於答應帶春申君去找蘇秦了。

  燕山無名谷正是鳥語花香的時節,蘇秦與燕姬也實實在在的過得逍遙愜意:日間放馬,追捕一兩頭野羊;傍晚時便點起篝火,烤羊飲酒恣意暢談;月上中天,或在草地小帳篷露營,或在半山石洞中安歇,往往是日上東山,兩人依然高臥不起。

  “惟願兩人,永遠做這般神仙。”燕姬快活極了。

  “心下不清淨,隱士也不好做呢。”蘇秦卻總是顯得神情恍惚。

  “季子啊,當日拿得起,今日也要放得下呢。”燕姬知道蘇秦心事,殷殷笑道:“你首倡合縱,為六國自救找到了一條大道,可六國不自強,上天也救不了。敗根不除,縱有十個蘇秦,又能如何?”

  蘇秦一聲嘆息:“我還是想試試,這敗根究竟能否得除?”

  “季子又要出新了?說說。”

  “扶持強臣當政,刷新吏治,造就新邦。”

  “季子,有這種強臣麼?”

  “北有子之,南有屈原。”

  燕姬撥弄著篝火久久沉默,眼中慢慢溢出晶瑩的淚花:“季子啊,我熟悉燕國,子之是個凶險人物,靠不住的。”

  “子之過分張揚,但畢竟是個有實力的幹才,他能掃除燕國的陳腐,讓燕國新生。”

  “季子,”燕姬聲音發顫:“莫非你想與子之聯手宮變?”

  “田氏代齊,魏趙韓代晉,都催生了新興戰國。”

  “季子莫得糊塗。”燕姬很是著急:“此一時彼一時,齊國田氏取代姜氏,積累了一百多年。魏趙韓分晉,積累了兩百多年。子之沒有根基,只是燕國一個小部族,只有幾萬軍馬,縱然當國執政,也只能將燕國攪亂,使燕國更弱更窮,如何能使燕國新生?你要三思後行啊。”

  “依你之見,蘇秦只能無所作為?”

  “季子啊,為名士者當知進退。合縱之敗,不在你無才,而在六國衰朽。連橫之勝,不在張儀有才,而在秦國新生啊。”燕姬輕輕嘆息一聲:“合縱大成之日,你身佩六國相印,已經是功成名就了。聯軍攻秦,你更走到了名士功業的頂峰。天不滅秦,秦不當滅,你蘇秦又能如何?難道沒有縱橫天下的顯赫,蘇秦就不會做人了麼?”

  “燕姬,我也想隱居遨遊,可總是心有不甘。若大勝一次,我會毫無牽掛的回到你身邊。沒有一次這樣的勝利,立而無功,此生何堪?”

  “季子啊,明智者適可而止。燕姬不如你這般雄才,可燕姬懂得,功業罷了還有人生。你如此執拗求成,可是如何罷手?”

  “燕姬,讓我好好想想……”

  谷風習習,山月幽幽,倆人對著篝火,竟默默的相對無言。

  朦朦朧朧中太陽已經在山頭了,燕姬跳起來嚷道:“呀,好太陽!走,到山外轉轉去!”蘇秦霍然站起,看明媚日光撒滿山谷,也頓時振奮起來:“好!出山看看!”兩人到山溪邊梳洗一番,收拾好帳篷,便從山洞馬廄裡牽出馬來。

  突然,谷口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上山!” 燕姬迅速將馬拉進山洞,兩人便立即登上了山腰一片小樹林。這片樹林外,有一座象鼻般伸出去的岩石,站在上面,谷口情形便一覽無余。上得岩石一望,燕姬便愣怔著只顧端詳。蘇秦目力弱,只看見谷口影影綽綽幾個人馬影子,又見燕姬愣神,連忙問:“來人可疑麼?”燕姬道:“頭前年輕人,身形與你相近,另外那個人,黃衫高冠,很眼生。看來不是燕王找我了。”蘇秦道:“定是蘇代有急事了,走!下去。” 谷口兩騎已經走馬入谷,左右張望,黃衫高冠者喊道:“噢呀武信君,你在哪裡了——”

  “春申君——,我來了——!”

  春申君聞聲下馬,跑過來抱住了蘇秦:“噢呀呀武信君,你做神仙,可想煞黃歇了!”

  蘇秦大笑道:“一樣一樣!哎,你黃歇飛到燕山,總不是逃難吧?”

  “噢呀呀哪裡話?好事,大大的好事了!”

  “好事?”蘇秦一副揶揄的笑容:“楚國能有好事?

  “噢呀呀,我可是又饑又渴,你這神仙洞府難找了。”

  “來來來,坐到溪邊去!三弟,到那個山洞去拿。”蘇秦興奮的將春申君拉到山溪邊大石上坐下:“先說事兒,少不了你酒肉!”

  “噢呀呀,還是武信君了!屈原還怕你沒得熱氣了。”春申君將光光的大石頭拍得啪啪直響:“給你說了:楚王決意抗秦復仇!昭雎父子一干老對頭,都做縮頭龜了!”

  “呵呵,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蘇秦反倒淡漠下來:“楚王是要找張儀復仇吧。”

  “噢呀,洞若觀火了!”春申君急迫道:“老實說了,楚王覺得合縱兵敗是奇恥大辱,發誓復仇;秦國願歸還房陵三百里,請求修好;楚王拍案大怒,說不要房陵,只要張儀!並立即恢復了屈原的大司馬兵權,又立即派我聯絡齊國共同起兵!你說,向張儀復仇,向秦國復仇,這有何區別?”

  “千里北上,是屈原的主張?”

  “也是楚王之命了。”春申君紅著臉辯解道:“屈原上書楚王,主張請武信君出面斡旋齊楚,楚王贊同,黃歇便星夜北上了。”

  “明白了。”蘇秦笑道:“你老兄先酒肉吧,容我揣摩揣摩。”

  “噢呀,你就揣摩了。蘇代,來,先吃飽喝足再說!”春申君向蘇代一招手,兩人便狼吞虎咽起來。

  蘇秦徑自過了山溪,順著山林小道走進了那座隱秘的山洞。他知道燕姬的心思,但也想讓她聽聽春申君帶來的新消息,說說自己該如何應對?可山洞裡卻靜悄悄的,外洞裡洞都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猛然,蘇秦看見銅鏡中有一方物事,一回身,長大的石案上果然有一張羊皮紙,拿起一看,墨跡竟還沒有幹:

  君經坎坷,心志不泯,燕姬無意奮爭,君可自去,毋得牽掛。

  頹然跌坐在石案上,蘇秦竟是心亂如麻。愣怔半日,長嘆一聲,蘇秦將那方羊皮紙摺疊好仔細裝進貼身皮袋裡,環視洞中物事,竟是一陣酸楚難耐,咬牙舉步間卻又猛然醒悟,回頭提筆,在洞壁上大書兩行,“當!”的丟下大筆,便出了山洞。

  蘇代迎上來低聲道:“這是二哥的衣物,還有這支劍。”

  “你看見她了?”

  “沒有,東西放在酒窖邊上的。”

  春申君臉上露出罕見的莊重,向著山洞方向深深三躬,高聲喊道:“燕姬夫人,深情大義,楚國恩人了——!”悠長的聲音在山谷久久迴盪著。

  蘇秦長嘆一聲,接過包袱短劍:“不說了,走吧。”

  三騎飛出谷口,卻聞身後一陣長長的駿馬嘶鳴!三人回頭,只見一騎紅馬正立在谷口山頭,馬上一人舉著一方紅巾遙遙晃動著。蘇秦立馬,雙眼頓時一片朦朧,嘶聲高喊:“燕姬——!等我——!”便頭也不回的飛馬去了。

  日暮時分,三人到了薊城郊野。蘇秦將蘇代叫道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蘇代便回薊城去了。春申君笑道:“噢呀武信君,你還是回薊城見見子之,我在軍營等你一晚了。”蘇秦斷然道:“不用了,我們得連夜南下,還得走齊國這一路。”春申君驚訝道:“噢呀,你還想在這時候策動齊國?”蘇秦笑道:“策動齊國,那要回頭再說,這是借道齊國。”春申君更是不明所以了:“噢呀呀,這不是捨近求遠麼?多三日路程了!”蘇秦低聲笑道:“似慢實快。你不覺得,有人會截殺阻道麼?”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黃歇懵了,對!就走齊國了!”

  月亮初升,春申君帶來的兩百護衛騎士立即拔營。蘇秦與春申君也棄車乘馬,這一支沒有任何旗號的馬隊便直插東南,沿著大海邊人煙稀少的地帶向齊國飛去。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1:06 PM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三、明暗雙管 張儀巧解第一難

  三更時分,郢都長街便已經斷了行人車馬,連往昔的夜市燈火也沒有了。

  秦楚結仇,眼看就要打仗,郢都人心惶惶,天一黑便窩在家裡不出來了。加之中原各國兵敗後紛紛封鎖國界,進入楚國的客商便大大減少,慣於夜間逍遙的官府吏員們,也因了朝局緊張,不敢輕易拜客走動了。不到半年時光,郢都竟是前所未有的蕭條了。

  靜夜長街上,卻有一輛四面嚴實的紫篷車轔轔走馬,駛到了一座顯赫府邸的偏門前。身著紫色長衫的馭手下了車,上前拍了三下門,卻是一重兩輕。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顆雪白的頭顱伸了出來,紫衫馭手低聲說了幾句,旁邊的車馬門便無聲的拉開了。篷車輕快的駛了進去,高大的車馬門又無聲的關閉了。

  昭雎已經蝸居幾個月了,由頭是“老疾發作,臥榻不起”。每日梳洗之後,他都在這片兩三畝地大的水池邊漫步,常常是月上中天了,還在悠悠的走著。當初六國合兵,他力薦子蘭為上將軍統兵,是認為秦國根本不可能戰勝四十八萬六國聯軍,只要聯軍一戰獲勝,他就會擺脫張儀的挾制,重新成為楚國舉足輕重的權臣!那時侯,清除屈原黃歇一班新銳,是不用費力氣的,掌控平庸無能的羋槐更是易如反掌。幾個回合,昭雎便可成為楚國的攝政王,過得十數八年,昭氏取代羋氏而成為楚國王族,幾乎是無可置疑的。誰想一戰大敗,大勢竟立刻逆轉。子蘭成了敗軍之將,按照楚國歷來的規矩:折兵五萬者,大將必得處斬!舉薦大將者,也得罷官除爵!楚王怒罵不休,朝野一片復仇之聲,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派更是甚囂塵上,要“殺子蘭,除昭雎,以謝天下!”要不是昭氏樹大根深,聯結鄭袖軟化楚王,又忍痛將昭氏封地二百里秘密割讓給王族,並答應不問朝政,這場大災大難實在是難以躲過的。痛定思痛,全部錯失都在於一點:低估了秦國!要不是低估秦國,當初便可以反對出兵,或者稱病不言,如今豈不是順理成章的清除了這班新派政敵?正因為低估了秦國,自己人掛帥,才使政敵死灰復燃,而且使昭氏陷入了泥潭……

  “稟報令尹:西方秘使求見。”

  昭雎一激靈,又迅速平靜下來:“領入竹林茅屋,四面巡查,不許一人靠近茅屋。”

  “是了。”老總管轉身快步去了。

  片刻之後,兩個紫衫客被老總管領到了池邊竹林的茅屋之中——月光幽幽,一頭霜雪的昭雎卻拄著一支竹杖坐在廊下,仿佛世外仙人。

  “參見老令尹。”為首紫衫客深深一躬,見昭雎沒有做聲,紫衫客道:“本使乃秦國公子嬴華,職任行人,奉我王與丞相之命,特來拜會老令尹。”

  昭雎心中一動,此人曾與子蘭比劍,他如何不記得?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此人竟是秦國王族公子,且是行人之職!身為秘使,公開本來身份,這是罕見的,看來秦國一定有大事相求了。他淡淡笑道:“老夫識得公子,有話便說了。”

  “秦王口詔:我丞相入楚,請老令尹關照,後當重報。”

  “如何?張儀要來楚國?”昭雎大是驚訝,蒼老的聲音都顫抖了。

  “正是,三日後便到郢都。”

  昭雎突然冷笑:“張儀自投羅網,老夫愛莫能助了。”

  “老令尹,昭氏部族已經岌岌可危,沒有秦國援手,只怕滅頂就在眼前了。”

  “公子危言聳聽了。”昭雎淡淡冷笑:“昭氏六世興盛,目下小挫也已平安度過,何來滅頂之災?又何須他人援手?”

  “故做強橫,兩無益處。”嬴華笑道:“老令尹該當明白,蘇秦不日南下,便是昭氏大難臨頭之時。若無張儀抗衡蘇秦,楚國朝局只怕要顛倒乾坤了。”

  “老夫倒想聽聽,秦王如何報我?”

  “一年之內,老令尹在楚國攝政。”

  昭雎大笑:“秦王以為,他是楚王了?”

  “秦王固非楚王,可更能決定昭氏部族之生死存亡。”

  “老夫願聞秦王手段。”

  “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罷兵,與屈原黃歇新派修好,內外夾擊,促使楚王連根斬除楚國老世族。老令尹以為如何啊?”

  昭雎長嘆一聲:“老夫心意,只是不想受人挾制而已。”

  “兩相結盟,兩相得益,談何挾制?老令尹卻是多慮了。”

  昭雎顫巍巍站了起來:“好了,老夫盡力而為吧,只是公子還得辛苦了。”

  “但憑老令尹吩咐。”

  昭雎低聲說了一陣,嬴華連連點頭。

  次日暮色時分,郢都水門即將關閉,一葉小舟卻飄了過來,出示了中大夫靳尚的送物令牌,便悠悠出了水門,飄進了一片汪洋。小舟在汪洋中飄蕩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月上東山,才掉轉船頭向雲夢澤北岸飛快的駛來。看看將近岸邊的大石碼頭,船艙中走出了一個白衣人,從容的在船頭臨風而立,月光下竟是分外瀟灑。

  “好個美小哥!靳尚有禮了。”岸上一人高冠帶劍,笑語中卻頗顯輕薄。

  “靳尚,我給你的物事如何啊?”白衣人卻很矜持。

  “小哥有心人,那物事太金貴了,靳尚真是受寵若驚呢。”

  “那還聒噪個甚?走啊。”

  “小哥慢行,還有兩句話說。”靳尚笑得甜膩膩的:“不瞞小哥,自小哥上次隨張儀來過後,王妃就念叨不休,想讓小哥與靳尚一道,做王妃貼身侍衛,也做中大夫,比做張儀僕從可是風光多了。王妃還說,小哥要不滿意,儘管開價便了。”

  “還有麼?”白衣人眼中閃出一道凌厲的光芒。

  靳尚不由自主的一顫:“大,大體如此了,小哥意下如何啊?”

  “不勞你操心,我自會對王妃說的。走吧。”

  “好好好,隨我來,小哥走好。”靳尚邊走邊殷勤嘮叨:“小哥啊,王妃有王子了,更美了,水靈白嫩得仙女一般,真是口好菜呢,你小哥比我靳尚可是福氣了。”

  白衣人猛然站定,森森目光盯住了這個俊秀聰靈的中大夫:“靳尚,你好好給我辦事,我便成全你這口福,本公子沒有趣味。否則,我便讓楚王活剮了你!”

  靳尚渾身一激靈:“是是是,小人明白!公子?你,你不是張儀僕人麼?”

  “休得聒噪!頭前領道。”

  剎那之間,靳尚的輕薄無影無蹤,竟溫順得象一頭綿羊,顛顛兒的領路向前了,到得山前明亮的庭院廊下,靳尚便輕柔的顛著小步進去稟報了。

  “毋曉得貴人來了,快快進來。”片刻間廳中傳來驚喜柔妮的笑語,一個婀娜身影竟輕盈的迎了出來。“在下參見王妃。”白衣人深深一躬。鄭袖笑吟吟扶住:“好小哥曉得無?你可是我的貴人也!上次一來,我就有了王子,大王整日說要重謝小哥呢。來,進來了。”

  進得舒適幽雅的廳中,便有侍女輕柔利落的將茶捧了上來。白衣人坐在了鄭袖對面,一個捧匣黑衣人肅然立在身後。靳尚也笑吟吟的站在鄭袖座後,眼睛卻不時的四處打量。鄭袖瞄著白衣人笑道:“曉得無?震澤東山茶,碧綠清香,秦國沒有的了。”

  “天下有名的吳茶,在下多謝王妃盛情。”

  “曉得就好,我是從來不給他們上茶的了。”鄭袖眼中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小哥,到楚國吧,我保你做大官了。”

  白衣人目光一閃,卻又哈哈大笑:“不瞞王妃,在下乃是秦國公子嬴華,身為王族,官居行人,身不由己啊。”

  奇怪的是鄭袖並沒有絲毫的難堪,反倒一臉驚喜:“真毋曉得呢!也是,等閒人哪有這般氣象?不管你是誰,我都看著順眼,只是有點兒可惜了呢。”

  “王妃,有朝一日嬴華在秦國失勢,定來楚國便了。”

  “曉得了!秦國還是靠不住了,你看,我在楚國便不會失勢呢。”

  “王妃差矣!嬴華此來,正是奉丞相差遣,要給王妃密報一個消息。”

  “張儀麼?曉得了,說也。”

  嬴華正色道:“秦國想與楚國修好罷兵,提出歸還楚國房陵三百里,可楚王不要房陵,只要張儀。秦王如何肯讓自己的丞相送死?於是,秦王便秘密遴選了二十名美女,其中有十名絕色胡女,要送給楚王,交換條件是楚王不再記恨張儀。丞相念及與王妃素有淵源,便差我密報王妃留意。秦胡美女入楚,王妃豈能安寧?”

  鄭袖燦爛的面容頓時暗淡下來:“秦胡女上路了麼?”

  嬴華掐著指頭一陣默算:“三日後上路。”

  “曉得了。楚王主意若變,秦王能否取消秦胡女入楚?張儀敢不敢來楚國結盟?”

  “丞相已經到了函谷關,隨時準備入楚。”

  鄭袖嘆息了一聲:“曉得了,張儀好人呢。”

  “丞相送給王妃兩樣禮物,呈上來。”嬴華接過一隻精美的銅匣打開:“這是一方藍田玉枕,妙在兩端嫣紅,中間碧綠,夜間別有光彩!”又拿起一個形制粗樸的陶瓶:“這是給楚王的強身胡藥,王妃定能多子多福了。”

  鄭袖淡淡一笑,撫摩著藍田玉枕竟是愛不釋手,不防卻突然轉身,“嘩啦!”一聲將那隻陶瓶摔碎在地!靳尚連忙碎步跑了過來,爬在地上撿拾碎片與藥丸,鄭袖咯咯咯一陣長笑,點著靳尚的額頭:“靳尚啊,曉得無?日後這藥丸就是你的了!啊哈哈哈哈……”

  三日後,張儀的特使車馬大張旗鼓的進入了楚國。

  一過淮水,“秦國特使”與“丞相張儀”兩面大旗便引來沿路楚人爭相圍觀,都想看看這個上門送死的秦國丞相是何等模樣?張儀從容端坐在六尺傘蓋之下,任人指點笑罵,卻是泰然自若。馬隊儀仗也毫無表情的行進著,對道邊動靜似乎全然喪失了知覺。堪堪行進到距離郢都百餘里的人煙稀少處,卻見迎面煙塵大起,一支騎隊飛馳而來!張儀腳下輕輕一跺,車馬儀仗便停在了道邊一片樹林旁。

  來騎漸行漸近,卻正是嬴華率領的“商社”騎士。張儀車馬一出函谷關,嬴華便率黑冰台兩名得力乾員飛騎先行了。到達郢都的當晚,嬴華立即點出了多年囤積在商社以備急用的各種奇珍異寶,派出了商社一班“老商”,攜帶各色貴重禮品登門造訪楚國重臣,探察動靜;而後便親自造訪了昭雎與鄭袖兩處要害,兩件事辦妥,正好得到張儀將到淮水的密報,便帶領“商社”騎隊飛馬迎來。

  張儀與嬴華在樹林中密談了一個時辰,諸事議妥,軍士戰馬也就食完畢,便立即起程向郢都進發。一路不疾不徐,恰恰在暮色時分趕到了郢都北門外。此時楚國王宮所有的官署都已經關閉,城門守軍與一應留值吏員,也都是按照慣例放行禁止。秦國特使入楚本是大事,在尋常白日,當急報令尹府或國王定奪後,方可按照禮儀迎接入城。張儀車隊儀仗突然而來,城門將領軍士也與國人一樣,也風聞了楚王要殺張儀復仇,雖然對秦人側目而視,但未奉詔令,誰敢對這個虎狼大國的特使無禮?

  “放行——!”北門將軍終於可著嗓子喊了一聲。

  按照天下通例,五百馬隊在城外紮營,張儀只帶領二十名護衛劍士並幾名吏員進了郢都。驛館丞見是秦國特使,也不敢怠慢,立即安排到最寬敞的一座庭院。嬴華的“商社”多年來已經將驛館上下吏員買得通熟,一班人馬剛剛住下,便有飯食茶水送到了各個房間。嬴華卻喚來驛丞吩咐:“自明日起,此院自己起炊,對外不要洩漏,我自會重謝你等。”驛丞連連答應著顛顛兒去了。諸事安排妥當,張儀便酣然大睡。緋雲說嬴華勞累,堅持讓她歇息,自己卻不敢大意,堅持在張儀寢室外值夜守護,直到東方大亮。

  清晨卯時,楚懷王被內侍從睡夢中喚醒,大是不悅:“又不早朝,聒噪什麼?滾了!”

  內侍惶恐道:“稟報我王:秦國張儀在宮外求見。”

  楚懷王一骨碌翻身坐起:“如何如何?張儀來了?何時來的?”

  內侍低聲道:“方才聽說,是昨夜入城的。”

  “好個不怕死的張儀!”楚懷王立即站起:“更衣!”

  可是等穿戴整齊,楚懷王卻猶豫了。自從堅持向秦國要張儀以來,他一心等待秦王交出張儀,一心督促屈原他們厲兵秣馬,督促春申君他們策動齊國,已經多日不舉行朝會了。卯時早朝的規矩,也早在他即位後不久便取消了。黎明清晨,對於他是最寶貴的了,與光鮮白嫩的鄭袖折騰一夜,那幾個時辰可是酣睡正香的時刻了。可鄭袖這幾日卻帶著小王子去了別宮,楚懷王耐不得寂寞,昨夜便將兩個侍寢宮女賞玩了大半宿,此時站起來還覺得暈乎乎的。但楚懷王的猶豫卻不在此,而是確實沒料到張儀竟然敢來?更沒有想過,張儀來了如何個殺法?他只有一個心思:張儀絕不敢來,他一定要揪住秦王要張儀!而今張儀突然便來到了面前,立即便殺麼?好象也不太對。他突然想到:要殺張儀,也得有個隆重的復仇儀式,至少須得全體大臣到場,祭拜天地宗廟而後殺了張儀!非如此,何有王者威儀?何以重振楚國雄風?可目下,屈原在外練兵,黃歇在外斡旋齊國,昭雎一班老臣又一直在臥病不起,驟然早朝,來的也只能是些小官兒,悄悄殺個張儀,豈不大折了威風?

  “傳令宮門將,著張儀單獨入宮,在東偏殿等候!”楚懷王終於拿定了主意。

  內侍急忙出宮,對宮門大將低聲說了幾句,宮門大將昂昂走到張儀軺車前:“楚王詔令:張儀單獨入宮——!”

  嬴華一陣緊張,正要上前理論,張儀卻在車上咳嗽了一聲,隨即便從容下車,對嬴華低聲道:“沉住氣,按既定謀劃行事。”大袖一擺,便隨內侍去了。

  東偏殿冷冷清清,既無侍女上茶,又無禮儀官陪伴,只有殿外甲士的長矛大戟森森然游動著。張儀便自顧踱著步子,觀賞著窗外的竹林池水。

  “好好看吧,看不了幾天了。”楚懷王冷笑著走了進來,一隊甲士立即守在了殿門。

  “秦國丞相特使張儀,參見楚王。”

  “張儀,你知罪麼?”

  “敢問楚王,張儀何罪之有?”

  “你!張儀!”楚懷王將王案拍得啪啪響:“騙我土地,折我大軍,害我君臣失和!竟敢說無罪?好大膽子你!”

  “楚王容臣一言。”張儀微微一笑道:“先說許地未果:春秋以來四百年,大凡割地皆須國君定奪。張儀與楚王協約,原為修好結盟,不意秦國王族激烈反對割地,秦王與張儀亦不能強為。但是,大秦與大楚修好之意終未有變,是張儀力主,這才有歸還房陵三百里糧倉之舉。奈何楚王不解張儀苦心,反而仇恨張儀,委實令張儀不解。另外兩罪,張儀不說,楚王也當知曉是佞臣虛妄之言。其一,是六國聯軍進攻秦國,而不是秦國進攻六國,六國兵敗,歸罪於張儀,豈非貽笑天下?其二,張儀使楚,全為兩國結好,是否結好?當在楚王與大臣決斷。若因此而君臣失和,只能說有權臣與楚王國策相左,卻惡意委罪於張儀而已。楚王若信以為真,張儀卻也無可奈何。臣言當否,楚王明察。”

  楚懷王嘴角抽搐,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突然拍案喝道:“來人!將張儀打入死牢!”說罷轉身便走,一個趔趄竟差點兒絆倒在門檻上,出得東偏殿在湖邊轉悠了許久,他才平靜下來,卻又感到心中一片茫然。

  “稟報我王:大司馬屈原緊急求見。”

  “屈原?讓他進來吧。”

  片刻之間,屈原便匆匆來了,一身風塵一頭大汗:“臣,參見我王。”

  “屈原,你不是說一兩個月都回不來了?”

  “臣聞張儀入楚,心急如焚,便兼程趕回了。”

  “急什麼?怕本王處置不了張儀麼?”

  屈原急迫道:“臣啟我王:張儀乃凶險之徒,實為天下公害,宜盡速斬決!臣怕有人為張儀暗中周旋,貽誤大事,是以心急如焚。”楚懷王心中一動,笑道:“屈原啊,張儀入楚,本王也是剛剛知曉,你如何早早知曉?還有時間趕回郢都了?”屈原道:“張儀大張旗鼓入楚,沿途村野皆知,巡騎斥候在邊界親眼所見,前日便飛報軍中。我王如何今日方才知曉?臣以為,此中大有蹊蹺!”楚懷王不耐煩的擺擺手:“好了好了,動輒便‘大有蹊蹺’,教本王如何理國當政?”

  屈原沉重的喘息著:“臣請我王,立即斬決張儀!”

  “立即斬決?”楚懷王一臉嘲諷:“屈原啊,你與春申君如何總是急吼吼毛頭小兒一般?大國殺敵國大臣,總得有個章法吧,至少得讓張儀無話可說,是了?”

  “楚王啊!”屈原激動地滿臉通紅:“張儀天生妖邪,言偽而辯,心逆而險,若讓此人施展口舌,大奸也會變做大忠。我王寬厚,其時被張儀巧言令色所惑,必致後患無窮。為今之計,我王當效法孔子誅少正卯,不見其人,不行儀典,而立行斬決!屈原自請,做行刑大臣,手刃張儀!”

  “好了好了,曉得了。”楚懷王很是不耐:“大司馬回去了,容本王想想再說了。”說完一擺大袖,徑自去了。屈原愣怔半日,長嘆一聲,竟頹然跌倒在草地上。

  回到後宮,楚懷王竟是心緒不寧,又煩躁起來。本來拿定的主意,被屈原一通氣昂昂的攪擾,又亂得沒有了方寸。想想屈原說的話,對秦國對張儀的新仇舊恨便又翻滾起來,也是,立即殺了張儀,羋槐便是敢作敢為的君主,一定大快人心,舉國同仇敵愾!安知不是振興楚國的大好時機?

  “稟報我王:王后回宮了。”一個侍女輕輕走來低聲稟報。

  “啊?”楚懷王一陣驚喜:“幾時回宮了?”

  “我王登殿時王后便回宮了,王后病了,臥榻不起。”

  侍女還沒有說完,楚懷王便大步流星的走了。鄭袖只走得幾日,他便立時覺得沒了那股舒坦勁兒,整個後宮似乎都變得冷冷清清,國王的尊榮奢華似乎也都索然無味了,夜來睡不好,白日食不安,心頭時時湧動的那股煩躁,竟怎麼也解消不了。說到底,這個女人對他是太重要了,不但使他快樂無邊,還給他生了唯一的一個王子!說也奇怪,鄭袖從來不阻止羋槐與其他“宜於生子”的嬪妃侍女尋歡取樂,有時還哄著他縱容他去嘗鮮。可所有侍寢的嬪妃侍女,竟然都沒有生出一個子女來!羋槐也就越發認定:鄭袖是上天賜給他的女寶,沒有鄭袖,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鄭袖病了,不是要他的命麼?

  寢宮裡帳幔低垂,雖然是白日,卻依舊點著雪白的紗燈,艷麗舒適得令人心醉,一身綠紗長裙的鄭袖側臥假寐著,婀娜曲線在朦朧的紗帳中更顯迷人。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鄭袖立即嚶嚶抽泣起來。

  “鄭袖啊,你病了麼?快來,我看看!”楚懷王疾步衝了進來,走到臥榻邊撩開紗帳便抱起了鄭袖,可一向馴順的女人卻掙開了他的懷抱,大聲的哭了起來。

  楚懷王當真是手忙腳亂了:“哪裡疼?快,快叫太醫!”

  “不要哦!心疼……”鄭袖趴在大枕上傷心的哭泣著。

  “哎呀,我的王后,你就好好說話吧,如此哭法,急煞我了!”

  鄭袖抹著淚花從榻上坐了起來,點著楚懷王額頭:“曉得你威風哦!不想要我們母子了,是也不是?”楚懷王急得一頭霧水道:“哎呀這是哪裡話?倒是說個明白了!”鄭袖圓睜雙眼道:“曉得你有本事哦,打仗打不贏,便要殺張儀!拎勿清你,秦國丞相那麼好殺哦?曉得無,人家在武關外已經聚了三十萬大軍,就等著你殺了張儀,秦王好來趁機滅楚呢!要殺張儀你殺,我母子可不跟你做刀下冤魂了!明日清早,我母子便到蒼梧大山去哦……”說著說著,竟是聲淚俱下的一頭栽倒在臥榻上了。

  楚懷王連忙坐到榻邊,拍著鄭袖肩頭又哄又勸,好容易鄭袖不哭了,便輕聲問:“王后啊,你如何得知武關外屯了三十萬大軍?”

  “老令尹說的哦,他族中有多少人在軍中?曉得無你?”

  “他為何不對我說?”

  “拎勿清你!你讓老令尹閒居哦,人家敢報麼?你該問屈原哦,他是大司馬,軍情該他稟報,他為何不報哦?曉得無?有鬼哦!”

  楚懷王一下子懵了!昭雎部族的軍中子弟極多,所言斷然不差。屈原是大司馬總攬軍務,應當知道武關外屯軍,也是明白不過的。可屈原剛剛見過他,為什麼就不稟報如此重大的軍情呢?猛然一驚,他竟出了一身冷汗,急急的踱著步子搓著手:“是了是了!他要我立斬張儀,逼秦國大舉攻楚!好……好……”對屈原的圖謀,他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鄭袖接道:“好借機清除對手,獨掌大權哦!曉得無?”

  楚懷王頹然跌坐在臥榻上,雙手抱頭臉色發青,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鄭袖過來將他輕輕放倒在榻上,又蓋上了一床錦被,便輕步走到廊下對靳尚輕聲道:“沒事哦,去了。”靳尚機警的點點頭,匆忙大步去了。鄭袖又回到榻邊,為楚懷王輕柔的寬衣解帶,然後笑吟吟的偎到帳幔中去了。

  張儀被押入郢都死牢,嬴華第一個緊張,回到驛館對緋雲悄悄一說,緋雲竟是立即跳了起來,拉著嬴華便要去救張儀。嬴華摁住緋雲低聲道:“他說了:若不出來,三日內不要輕舉妄動。目下要緊的,是兩樁事。”

  “快說,哪兩樁?”

  “探察各方動靜,買通牢中獄吏。”

  “■,姐姐就分派吧,我能做甚?”

  “我去商社坐鎮,你去城外軍營,若有不測,便拼死冒險了!”

  緋雲一陣酸楚,竟是哽咽失聲:“大哥在楚國兩次坐牢,苦了他了……”

  嬴華攬住了緋雲肩膀:“緋雲啊,丞相大哥說,邦交如戰場。別哭了,記住,不能讓吏員軍士看出我們心緒不寧。”“嗯,記住了。”緋雲點點頭,抹去了淚水:“姐姐,我這就去。”

  緋雲剛走,書吏便來稟報:有一蒙面客商求見。嬴華來到廳中,一看黃衫客商的身形便笑了:“中大夫,直面相向吧。”客商揭去面紗,果然便是靳尚!他拱手笑道:“公子啊,靳尚今日可是領賞來了。”嬴華道:“是麼?我聽聽,價值幾何?”靳尚壓低聲音道:“王后傳話:沒事哦。靳尚揣測,明日當有佳音。”嬴華矜持的笑道:“也是,本來就沒甚事。不過啊,念起中大夫辛苦,略表謝意了。”說著便從面前書案上拿起一個精緻的棕色皮袋一搖,嘩啷啷金幣聲竟是清脆異常:“這可是洛陽尚坊的天子金幣,先拿著了。”靳尚俊秀的臉龐溢滿了甜膩的笑容,驚喜的跑過來接了錢袋:“多謝公子,明日的賞賜,公子也當準備好了。”嬴華笑道:“中大夫也,喂不飽的一隻狗兒了。不過,本公子有的是稀世奇珍,只要你撐不著。”靳尚依舊是甜膩的笑著:“公子罵我,我也舒坦了,靳尚就喜歡美女人罵了。”嬴華臉色一變,冷冰冰道:“靳尚,你要壞規矩麼?”靳尚連忙躬身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告辭了。”便戴上面紗一溜碎步出去了。

  嬴華立即去了商社,派出乾員到要害官署、府邸探察情勢,又親自出馬秘密會見了郢都獄令。在一箱燦爛的金幣珠寶面前,獄令信誓旦旦:只要張儀在牢獄一天,他都會待如上賓,絕無差錯!到得晚上,各方匯聚消息,竟沒有發現異常動靜。只有探察大司馬屈原府的人稟報:被買通的屈原府書吏說,屈原從王宮回府後惱怒異常,一面立即派飛騎北上,接應蘇秦春申君,一面派軍務司馬南下軍營了。嬴華仔細思忖,飛騎北上,一定是催促蘇秦黃歇早日到達郢都,與屈原合力敦促楚王誅殺張儀;可飛騎南下軍營,意圖何在呢?交代軍務還是另有所圖?嬴華一時想不清楚,便下令嚴密監視屈原府,不惜重金,收買大司馬府的樞要吏員。

  四更時分,緋雲秘密潛回商社,報告說城外騎士三百人已經化裝進入郢都,分別以商隊名目住在國獄周圍的客棧裡,另外二百名騎士也在做好了接應準備,屆時一舉攻占北門!商議完畢已是五更雞鳴,兩人便和衣睡去了“稟報公子:丞相要回來了!”

  “在哪裡?快說!”嬴華緋雲竟一齊翻身坐了起來。

  “楚王剛剛下令,中大夫靳尚奉詔到國獄去了。”

  “緋雲快走,接他去!”嬴華一回頭,緋雲已經在門口笑了:“■,說個甚?快走。”

  靳尚和國獄令簇擁著張儀剛剛出得高墻,嬴華緋雲帶領的全副車馬儀仗已經開到。張儀笑著向國獄令與靳尚一拱:“多謝兩位,張儀告辭了。”便跳上軺車轔轔去了。

  “丞相,我看還是回鹹陽吧。”嬴華有些後怕,雖然一臉笑意,臉上卻是汗津津的。

  “豈有此理?”張儀高聲笑道:“盟約未結,楚國未安,如何走得?”

  嬴華低聲道:“蘇屈黃即將合力,我怕再有危險。”

  “我就是要等蘇秦來,更要會會屈黃二位,與他們共弈天下!”張儀竟是笑得神采飛揚。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1:08 PM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四、點點漁火不同眠

  屈原接到快馬急報:蘇秦與春申君已經過了琅邪,明晚將到郢都!並說兩人本來要進臨淄晉見齊王,並邀孟嘗君一同入楚,一聞大司馬急訊,便放棄入齊徑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奮,立即著手秘密準備,要在蘇秦黃歇到達郢都前將一切料理妥當。

  此日掌燈時分,一支商旅打著齊國旗號進了北門,一名管家模樣的護車騎士與守門將軍小聲嘀咕了幾句,那輛遮蓋嚴實的篷車竟沒有檢查便入城了。一進城,貨車與護衛便去了客棧,篷車卻七拐八彎的到了大司馬府門前,直接駛進了車馬進入的偏門。

  “武信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著迎了出來。

  “一別經年,屈子也多有風塵之色了。”蘇秦大是感慨,與屈原四手相握。

  “噢呀,一個黑瘦了,一個白髮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飲一番再說了。”

  三人進得廳中,三案酒菜已經擺好,屈原敬了兩人洗塵酒,便酒中侃侃起來。春申君說了一番尋找蘇秦的經過,蘇秦說了一番燕國情勢,屈原不斷的關切詢問著,自是一番感慨唏噓。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如何讓我們這般神秘兮兮的回來?不想讓楚王知道麼?”屈原道:“不是不想讓楚王知道,是不想讓張儀知道。”“噢呀呀,   張儀關在大牢裡,他卻如何知道?”屈原搖搖頭一聲沉重的嘆息:“楚王已經將張儀放了。” “噢呀,那張儀不是跑了?放虎歸山了!”

  “張儀沒走,還在郢都。”

  “噢呀,這個張儀,好大膽子了!死裡逃生還賴著不走?”

  蘇秦微微一笑:“這便是張儀了,使命未成,永不會後退。”

  “武信君啊,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了。”屈原嘆息了一聲:“楚王能放張儀,便能重新倒向老世族一邊,向虎狼秦國乞和。果真如此,楚國便真的要亡了。武信君你說說,怎麼才能將楚王扭過來?”屈原的語氣很悲傷,雙目卻炯炯生光。

  “蘇秦一路想來,楚國的確危如累卵。”蘇秦先撂下一句對大勢的判斷:“楚王向無主見,容易被蠱惑,也容易意氣用事。面對如此國君,不能操之過急。蘇秦以為:一則,不要再逼楚王誅殺張儀,以免陷入無可迴旋的僵局。二則,大司馬應當離開郢都,暫時避開縱橫旋渦,全力以赴的訓練新軍,十萬新軍一旦練成,楚國便有了根基,便是另一番天地。三則,由我與春申君全力穩住楚王,至少不使楚王轉向老舊勢力。一旦楚王穩定,便可聯齊聯燕,再度恢複合縱。”

  “噢呀,武信君言之有理了。我們這大王啊,是得磨上一段。否則他朝令夕改,變過來也是白變。”春申君一路與蘇秦多有商討,立即表示贊同。

  屈原卻默然不語,良久一聲嘆息:“武信君,一番大敗,你變化很大了。”

  蘇秦明白屈原不無嘲諷,卻也只是淡淡一笑:“屈子啊,燕國子之使我想了許多:誰有實力,誰便有權力,往昔所以失敗,都是我們沒有實力啊。”

  “所以,武信君便主張屈原埋頭訓練新軍?”

  “看來,屈子很不以為然了。”

  “不是。”屈原霍然站了起來:“我有一個更簡潔直接的辦法,一舉穩定楚國!”

  “噢呀,那快說說了。”

  屈原到廊下看了看遠處戒備森嚴不斷游動的甲士,關上門回身低聲道:“秦國司馬錯親率二十萬大軍,屯紮在武關之外,意在威懾楚國,保護張儀。我沒有稟報楚王,呵,也是沒來得及稟報。我的辦法是:秘殺張儀,逼秦攻楚!只要楚國全力抗秦,楚國就有希望!”

  “啊——!”春申君驚訝得連那個“噢呀”話頭都沒有了:“這?這主意好麼?”

  “好!”屈原拍案道:“這正是武信君說的實力對策!不能永遠與楚王只是說說說,要逼著他做!我有預感:楚王不久便又要罷黜你我了,錯過這個機會,楚國就永遠任人宰割了!”

  春申君一時愣怔得無話,只是木呆呆的看著蘇秦。蘇秦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竟淡漠得有些木然,見春申君盯著他,便默默的搖了搖頭。屈原入座,微微一笑道:“蘇子啊,同窗情誼,天下大局,還要權衡了?”蘇秦還是沒有說話,卻默默站了起來,拉開關上的大門,看了看四面游動的甲士,回身笑道:“屈子啊,看來你是早有定見了,能否容蘇秦一言?”

  “噢呀呀,這是哪裡話?快說快說。”春申君素知屈原秉性,生怕他意氣上心執拗起來,連忙先插出來圓場。屈原卻是一笑:“能說給蘇子,還能聽不得蘇子一言?”

  “無論對手是誰,都不當暗殺。”蘇秦正色道:“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戰勝了敵國,更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穩定了自己。”蘇秦喘息了一聲,坐到了案前:“再說屈子,你殺得了張儀麼?張儀此時入楚,秦王能將二十萬大軍開出武關,安知沒有諸多防備?一旦殺不了,楚國大局將立即陷入混亂,後果不堪預料,屈子啊屈子,你可要三思啊。”

  “噢呀屈兄,我看是得想想了。”

  屈原思忖一陣,突然朗聲大笑:“好!武信君說得也對,原是心血來潮,不殺便不殺。不過蘇子啊,你可不能說給張儀,給我種一個仇人了。”

  “那是自然。” 蘇秦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屈府家老走進來稟報說:有個人送來一封密札,請交武信君。蘇秦接過泥封竹筒,打開一看笑道:“啊,是張儀書信,約我明晚在雲夢澤一聚。”

  “噢呀,那如何去得?不能不能!”春申君連連搖頭。

  “春申君莫擔心。”蘇秦笑道:“鬼谷子一門,公私清白得很,情誼而已,不會有事。”

  屈原道:“要不要派幾個人,駕船護衛?”

  “不用不用。”蘇秦笑道:“一葉扁舟會同窗,足矣!”

  三人一直說到四更天方才散去。蘇秦連日奔波勞累,竟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剛剛梳洗完畢,便見春申君匆匆進來:“噢呀武信君,楚王派內侍來了,要召見你。”蘇秦驚訝:“楚王如何知道我來了?”春申君苦笑道:“噢呀呀,說不清,楚國現下真是出鬼了!”蘇秦略一思忖道:“好,我便去,你等我回來便了。”

  楚懷王對蘇秦很是敬重,特意在書房單獨會見。雖然聯軍戰敗,但合縱並沒有正式解體,蘇秦的六國丞相畢竟在名義上還保留著,楚懷王還是一口一個“丞相”的叫著,顯得很是親切。蘇秦便先行敘說了六國兵敗的諸多原因及戰後各國變化,尤其對燕趙齊三國的變化做了備細介紹,認為這三國的合縱根基仍在,只要楚國穩定不變,合縱抗秦的大業依然大有可為。楚懷王竟極有耐心的聽完了蘇秦的長篇大論,末了卻是淡淡一笑:“丞相啊,那些事就那樣了,從長計議吧。我想請問丞相,武關之外可有秦國三十萬大軍?”

  “有,不過是二十萬,由司馬錯親自統帥。”

  “丞相如何得知?”

  “大司馬屈原告知。”

  “丞相啊,這個屈原是本王的大司馬,他為何不向本王稟報了?”

  “楚王恕蘇秦直言:屈原兼程回到郢都,正是要稟報這個緊急軍情,請命楚王如何處置?不料卻因請斬張儀而與楚王爭執,楚王拂袖而去,致使屈原未及稟報,及至回府,屈原便鬱悶病倒了。”

  楚懷王長吁一聲:“這個屈原啊,一見本王就急吼吼先說張儀,就是不分輕重!若非丞相說明,本王卻如何向朝臣說話?”

  “大司馬忠心耿耿,願楚王明察。”

  “不說也罷。”楚懷王似乎一肚子憋悶,敲著書案道:“丞相啊,你說我這國王好做麼?這邊說東好,那邊說西好,個個都鬥雞般死咬住一個理不放!我,我不細細掂量行麼?”

  蘇秦笑道:“臣有一法,楚王姑且聽之。”

  “快說,本王要聽。”

  “去內去老,一心獨斷。此乃戰國君王成功之秘訣也。”

  “丞相是說:不聽後宮,不聽老臣,只自己決斷?” 楚懷王飛快的眨著眼睛。 “據臣所知,楚王獨斷之事,無不英明。” 蘇秦點頭笑著。 楚懷王長吁了一聲:“本王何嘗不想獨斷啊……咳,不說也罷。”

  蘇秦回到春申君府,說了晉見楚王經過,春申君聽罷,立即驅車來到大司馬府邸,偏偏的屈原竟是不在。春申君急了,找來平日掌管大司馬文書的舍人將情勢說了一番,這個舍人是屈原親信,精明機敏,立即將武關急報找了出來,附上屈原上呈楚王的批語,並加蓋了大司馬印,便親自飛馬呈送給王宮。

  蘇秦放下心來,便馳馬出城,登上春申君為他準備的快槳小舟,悠悠出了水門。

  夕陽銜山時,一葉扁舟進得雲夢澤水面。但見一片汪洋都變成了金紅色的燦爛錦緞,點點島嶼恰似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藍,一輪明月玉盤一般鑲嵌在點點島嶼之間,燦爛錦緞倏忽變成了萬點銀光撒在汪洋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也變成了一座座黝黝青山。山下飄蕩著的點點漁火,在山影裡卻象那天上無數的小星星。一葉扁舟飄飄蕩近島嶼山影,竟似在天國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蘇兄——”山影裡飄來一聲長長的呼喚。

  “前面可是張兄——”蘇秦舉起風燈大幅的擺動著。

  但見一盞同樣擺動著的風燈,在一陣笑聲中悠悠迎來,終於,兩隻船頭上的身影在兩隻風燈下都清晰了。在漸漸靠攏中,兩人都站在船頭相互打量著對方,竟是久久沒有說話,突然,兩人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蘇兄,前面便是好去處,痛飲一番了!”

  “好!並頭快船了。”點點漁火中,兩隻扁舟飛一般向小島飄去。

  “蘇兄啊,這是田忌島,張儀當年避禍之地!”

  “好地方!一波三折話當年了。” 蘇秦大笑一陣。 笑聲中,船已靠近了島邊石條。兩人棄舟登岸,沿著石板小道拾級而上,來到山腰一間茅亭下,卻見亭中石案上已經擺好了兩壇酒、兩方肉、兩隻陶碗。蘇秦笑道:“看來張兄是有備而來啊。”張儀笑道:“我先入楚,揣摩蘇兄也要來,自然要做地主了。”蘇秦聳聳鼻子指點道:“啊,好酒,好肉,好傢什,樣樣本色,好!”張儀大笑:“老規矩:你蘭陵佳釀,我邯鄲烈酒;你正肉一方,我牛肉一塊;粗陶碗兩隻,不分上下。”說著便打開酒壇,分別咕咚咚倒滿:“來,蘇兄,先幹一碗重逢酒!”兩人舉碗相撞,一聲“乾了!”便咕咚咚一飲而盡。

  時當天中明月高懸,山下大澤一片,亭中谷風習習,湖中漁火點點,蘇秦不禁慨然一嘆:“雲夢澤多美啊,真想永遠的留在這裡,象田忌那樣做個漁樵生涯,有朋自遠方來,便做長夜聚飲,不亦樂乎?”

  “蘇兄啊,田忌固然是隱居了。”張儀也是一嘆:“可一波三折,最終還是被拖回去了。一旦卷將進去,脫身談何容易?”

  “來,不說也罷,再幹!”蘇秦舉起大陶碗,竟是一氣飲乾了。

  張儀拍案:“好!蘇兄酒量見長嘛,乾了!”也是一氣飲乾。

  “張兄,失敗痛苦時,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成功!煌煌成功。”

  蘇秦哈哈大笑:“看來啊,我們只此一點相同了。”

  “蘇兄啊,我也問你一句: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的體味是什麼?”

  “人,永遠不會實現最初的夢想。你呢?”

  “名士追求權力,得到了,卻不過如此。”

  “好!再幹了!” 蘇秦飲下一碗,便盯住了張儀:“這個回合,你勝了。” “我勝了?”張儀大笑搖頭:“機遇而已,若不是楚威王、齊威王、魏惠王這三巨頭驟然去世,勝負可是難說了。”

  “青史只論成敗,不問因由,沒有機遇,誰也不會成功。”

  “蘇兄,你是在等待下一個機遇了?”

  “是的,這個機遇一定會出現。”

  張儀喟然一嘆:“蘇兄,我們都熟悉秦國,更是熟透山東六國,兩相比較,這個機遇不會有了。你我初衷,都是要腐敗舊制加速滅亡,而今卻何以要助其苟延殘喘?”

  “張兄莫要忘記,我們還有一個初衷:使天下群雄同等競爭。”

  “蘇兄,”張儀急切道:“還是到秦國去吧,那是個新興法制國家,你我攜手,輔助這個新國家盡快一統天下,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麼?”

  蘇秦笑了:“張兄,是上天讓我們錯位了:當初我想到秦國,卻被逼回了山東;你想到齊國,卻被逼到了秦國。命運如此,各就各位了,蘇秦如何能逆天行事?”

  張儀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個初衷,我守一個初衷,只有爭一番高下了。”

  “正道未必只有一條,我們都沒有背叛策士的信念。”

  “蘇兄,我是知其可為而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為之。你比我更苦,更難啊。”

  蘇秦舉起了大陶碗:“不說也罷,來,乾了!”兩碗一撞,兩人咕咚咚一飲而盡。

  酒中話越說越多,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忘情唏噓,說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習,說到了永遠不能忘記的老師,說到了出山以來的種種坎坷,說到了成功路上的萬千滋味兒,不知不覺的,天便亮了。汪洋雲夢澤水霧蒸騰,天地山水都埋進了無邊無際的魚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點點漁火,在茫茫水霧中閃爍著溫暖的亮色,悠長的漁歌隨著風隨著霧,漫漫的在青山綠水間飄蕩著:

  碧水長天兮   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誰邊兮   點點漁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   幽幽吳鉤共秦劍

  孤舟一葉兮   化做了淡夢寒煙

  “好!點點漁火不同眠!”蘇秦大笑著,張儀大笑著,兩人都醉了。酒興闌珊之際,竟是你攙著我我扶著你,一路大笑著磕磕絆絆的下山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46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18 AM 編輯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五、張儀遭遇突然截殺

  嬴華與緋雲一點兒也不敢大意,倆人真是著急了。

  張儀要去見蘇秦,兩人力勸張儀不要冒險,誰知張儀竟生氣了:“這也不敢,那也不敢,要這條命甚用?”見勸阻不行,嬴華便要親自帶領商社武士護衛,張儀更是動了肝火:“縱是兩軍交戰,還有個不斬來使!老友相約,要護衛做甚?擺架勢麼?我一個,誰也不帶!”硬邦邦撂下話,便徑直飛馬去了。

  嬴華無可奈何,立即命令商社三個乾員便裝尾隨,又吩咐緋雲守在驛館隨時待命,自己便去商社坐鎮探聽郢都動靜。五更時分,緋雲正坐在廳中打盹兒,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將她驚醒,睜開眼睛,一個商社武士已在眼前:“稟報少庶子:楚軍動靜有異!公子命你立即出城,帶領軍營騎士到十里林東口相機行事,公子接應丞相去了!”

  話音未落,緋雲已經霍然起身,消失在庭院了。

  張儀將蘇秦送上小船,卻又搖搖晃晃上山了。他在自己曾經住過的茅屋裡轉悠了一圈,托看守老僕給老暮之年的田忌帶去了他的一封書簡。從田忌山莊下來,正是太陽未出的清晨時分,晨霧彌漫,山野一片朦朧,跨上那匹純黑色的神駿戰馬,他便從半島山後的陸路回郢都了。這匹戰馬叫“黑電”,是河內大戰時司馬錯特意為他挑選的,非但奔馳如風馳電掣,更有一樣好處,便是走馬極為平穩。這條路來時走過一遍,張儀便信馬由韁,任黑電在大霧中不斷噴著鼻子走馬而去。雖是大霧彌漫,黑電也在片刻之間便出了山谷,來到一片大樹林前。

  這片山林實際是兩座渾圓小山包,中間一條小道穿出去,距郢都北門便只有十里之地,當地人稱“十里林”。此時酒力發作,馬背上的張儀便有些朦朧起來,一個恍惚,便伏在馬背上呼嚕了起來。

  突然,黑電不安的■■噴鼻,低低的嘶鳴幾聲,請示著主人的命令。見張儀依舊呼嚕著,黑電驟然人立,長嘶一聲,連連倒退!張儀驚醒,使勁揉揉眼睛,瞄著大霧中黑黝黝的山林,嘿嘿笑著拍拍馬頭:“黑電,走吧,身經百戰了,還怕這鳥樹林子?”黑電卻又是一聲長嘶人立,不斷噴鼻倒退,顯然更為緊張!

  張儀驟然一身冷汗,右手一伸,那口閃亮的越王吳鉤已經出鞘:“黑電,幾個山賊擋不住我,衝出去!”正在此時,一聲尖利的口哨,右側山梁上一隻黑色猛犬與一道白影掠地飛來!張儀未及反應,白影已經飛上馬背抱住了張儀,同時伸手一圈馬韁,黑電倏的轉身,那條猛犬已經順斜刺裡衝上山坡,黑電長嘶一聲四蹄騰空,風馳電掣般追隨猛犬而去!

  便在此時,突然一聲吶喊,山坡上立起兩隊甲士,箭如飛蝗便擋住了去路。猛犬黑電靈異般飛轉回來,密密叢林中已經涌出了一片森然無聲的甲士,弧形包了上來!千鈞一發之時,叢林中殺聲大起,一支騎兵從山林中吶喊衝出,人人頭戴青銅面具手執闊身長劍,在清晨迷霧中竟是顯得威猛可怖!面具騎隊衝開甲士弧陣,與迎面而來的黑電猛犬堪堪相遇。

  騎隊中一個清脆的聲音高喊:“殺上山坡!黑電快走——!”

  騎隊立即旋風般卷了過來,一個衝鋒便將山坡上的弓箭手殺散,緊隨其後的黑電一聲長嘶,與那隻猛犬便飛出了包圍圈。堵在山坡上的面具騎隊吶喊大起,反身便壓了下來,與山林中的步兵甲士殺在了一處。步兵甲士卻如潮水般不斷涌出,弓箭手也重新聚攏,三面圍住了死戰不退的面具騎士,漸漸的,面具騎士在箭雨中一個個倒臥在血泊之中……

  黑電飛出伏擊圈,眼見一個轉彎便是官道,卻聞突然一聲低吼,彎道兩邊山頭凌空飛下一片黑影,便有吳鉤霍霍迎面撲來!黑電久經戰場,突然一個人立嘶鳴,馬背白色身影已經凌空躍起,揮劍一個橫掃,立時便有幾聲慘叫與沉悶墜地聲。張儀早已經清醒過來,一聲怒吼,跳下馬便殺入戰圈。白衣嬴華高聲喊道:“快上馬!步戰危險!”張儀卻是怒火中燒,憤怒罵道:“陰險楚賊,背後下手,殺光你們!”吳鉤連劈,竟有兩三個黑衣人倒在了面前。

  嬴華一瞄,猛醒張儀不會馬戰,立即一劍蕩開身邊強敵,一聲口哨飛身躍起,黑電堪堪衝到,正好坐上馬背。嬴華本是馬背長大,手中那口奇特的彎劍又是天下聞名的蚩尤天月劍,一旦躍上神駿無比的黑電,頓時成為威猛難當的騎士!攔截黑衣人只剩下二十多個,她一聲怒喝,黑電便嘶鳴著衝進人圈。嬴華也不一個個劈殺,只是伏身將長劍連續橫掃,天月劍光華大展,幾乎整個人圈都被一片森森青光籠罩!

  張儀縱身跳出戰圈,顧不得胳膊傷痛,只是連聲高喊:“殺得好!殺!”

  此時,那隻被黑電甩在身後的猛犬剛好趕到,凌空躍起便撲入了戰團,不偏不倚竟恰恰撲中了呼喝吶喊的頭目咽喉。只聽一聲長長的慘嚎,頭目的脖子竟被血淋淋咬斷!大駭之下,剩餘幾個拔腿便逃,卻被黑電與猛犬兜頭圈住,在天月劍青光下竟立時斃命。

  遙聞山後馬蹄如雷,嬴華大喊:“大哥上馬!”張儀右腿本來有傷,加之方才又被殺手刺中一劍,急切間竟是無法縱躍。嬴華飛身下馬,情急神力,竟是將張儀一舉上馬。黑電發動間嬴華已經飛身躍上馬背,黑電大展四蹄,颶風般卷出了彎道。

  官道邊正有兩名商社騎士與一輛駟馬篷車等候,見黑電飛馳出山,便立即迎了上來。嬴華一躍下馬,將張儀抱下馬來:“立即護送丞相回館療傷,我不到館,不許任何人出入!”不容張儀分說,嬴華便將張儀抱進了篷車,一聲“快走!”騎士篷車便嘩啦飛了出去。嬴華卻飛身上了黑電,一聲呼哨,猛犬前衝,繞向了另一條山道。

  晨霧彌漫的十里林中,楚國軍兵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屍體都沒有了!只有面具騎士們的屍體與戰馬糾纏夾裹在一起,竟是一片血腥。嬴華馳馬林口,望著遍地青銅面具,只覺眼前一黑,便從馬上倒栽了下來。黑電嘶鳴噴鼻,猛犬立即在嬴華臉上猛舔……嬴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汗巾湊到了猛犬鼻頭前:“猛子,聞仔細了。”猛犬咻咻幾下,便箭一般竄進了林間屍體中,一陣急嗅,猛子突然狂吠起來。

  嬴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猛子狂吠的屍體前,只見一具屍體的雙腿被馬腿壓在下面,肩頭兩腳竟分別中了四箭。嬴華連忙伏身打開了屍體頭上的青銅面具,一綹長髮頓時散了出來。嬴華驚叫一聲:“緋雲!緋雲……”緋雲卻沒有聲息。嬴華連忙將手探到緋雲鼻翼,立即感到了一股微弱的熱氣。此時,猛子已經全力拱開了壓在緋雲身上的馬腿,嬴華顧不得細想,摘下了那副青銅面具,雙手一伸,便將緋雲托了起來。黑電立即沓沓走到了一塊大石旁邊,嬴華費力上了大石,跨上了馬背,左手將緋雲抱在身前,右手握住馬韁,一聲輕輕的呼哨,黑電便飛出了晨霧彌漫的山林。

  張儀的劍傷在左上臂,雖不致命,卻也挑開了兩寸多深。幸虧嬴華事前已有準備,派商社乾員從震澤島請來了一個專治各種創傷,人稱“萬傷神醫”的隱居老人。老人仔細看了傷口:“狠了些,卻是無毒,不妨事。”便用自治藥汁為張儀清洗了傷口,敷藥包紮後又用一副白布吊住了胳膊。張儀腿上本有楚國老傷,經此激戰顛簸,竟有些發作起來,便拄了一支竹杖在庭院中強自漫步,等待嬴華消息。正在焦躁間,便聞門口馬蹄聲疾,黑電與猛子竟從車馬門直接衝進了庭院。張儀聞聲上前,便見嬴華抱著長髮散亂的緋雲走了過來。

  張儀臉色蒼白:“她,傷得很重麼?”

  嬴華低聲急促道:“四箭兩刀!你怎麼樣?”

  “我沒事。緋雲……”

  “快請萬傷老人。”

  張儀猛然醒悟:“快!快請萬傷老人來!”

  緋雲被平展展的放在了一張竹榻上。嬴華輕輕的解開了緋雲血跡斑斑的衣甲,顫巍巍的四支長箭不斷帶出傷口鮮血,大腿上的兩處刀傷翻著三寸有餘的慘白傷口,令人心驚肉跳!張儀看得咬牙切齒,拐杖跺得篤篤直響。萬傷老人察看完傷口,卻皺起了眉頭:“刀箭無毒,傷口也醫得,只是這箭桿礙事,很難挖出箭簇了。”嬴華猛然醒悟:“前輩退後,我有辦法。”說罷橫托著天月劍喃喃禱告:“天月劍啊,當年你為公祖父去箭有功,今日可是四箭,嬴華拜託你了。”話音落點,便聞天月劍“嗡嗡”鳴金震音,觀者無不驚詫!

  嬴華站起,天月劍倏的出鞘,便見青光劃出一個閃亮的弧線,四支箭桿竟被劍鋒立時掃斷,卻是毫無聲息。萬傷老人大是驚嘆:“如此神兵利器,傷者之福也!”老人虔誠的對天月劍拜了三拜,便開始治傷:幾滴濃稠的藥汁滲入箭簇傷口,一把雪亮的三寸匕首便“噌”的一聲插進肌膚,手腕一旋,“當!”的一聲,銅盤中便多了一個血乎乎的箭簇!箭簇挖完,幾滴藥汁又進傷口,然後便包紮妥當。大腿傷口雖然可怕,老人卻說沒傷著血脈不打緊,創口一清洗,撒上些須白色藥末,便用兩副大白布裹了起來。臨了老人說:“三日一換藥,半月之後便可痊愈。”張儀向老人深深一躬,吩咐嬴華贈送老人醫資百金。老人卻只拿了兩金,笑呵呵道:“山野之人,多金多累。一金衣食,一金治藥,足矣足矣!”竟是揚長去了。

  張儀心一松,竟頹然跌在坐榻,鐵青著臉死死沉默著。嬴華備細說了事件經過:楚國出動了一千新軍甲士,一名被俘獲的頭目供認:新軍奉大司馬屈原緊急軍令而來;秦騎護衛傷亡二百零八人,商社探員騎士傷亡十五人。

  “你說,蘇秦真的不知道此事麼?”只此一句,嬴華便打住了。

  張儀臉色難看極了,牙齒將嘴脣咬得幾乎要出血。突然,他霍然起身:“進宮!”拿起竹杖便篤篤篤到了廊下。嬴華連忙追出來扶住他:“大哥,明日再去吧,你有傷!”張儀一甩胳膊:“就要今日!死了那麼多人,張儀忍心?!”嬴華不再勸阻,高喊一聲:“備車!”軺車來到面前,嬴華扶張儀上車,便跳上車轅親自駕車出了驛館。

  時當正午,楚懷王正在觀賞著例行的飯後歌舞,聽得張儀進宮,不禁大皺眉頭——他最不喜歡在觀賞歌舞時被人打擾。可聽內侍一陣低語,竟驚得臉都白了:“下去下去!快,扶本王迎接丞相。”剛到宮門,便見吊著胳膊拄著拐杖一臉怒容的張儀篤篤走來。

  “幾日不見,丞相何得如此啊?快!來扶著丞相!”楚懷王確實有些慌亂了。

  張儀卻一甩胳膊,徑自篤篤進了大殿。楚懷王快步跟進來扶他入座,張儀卻昂昂然挺立在殿中:“秦國丞相張儀稟報楚王:楚軍在郢都北門外十里林截殺張儀,我方救援將士死傷二百餘人!敢問:可是楚王下令?”

  “啊——!”楚懷王驚呼一聲:“斷無此事!斷無此事!本王要殺丞相,丞相入楚時不就殺了麼?何須暗殺了?”

  “我想也是如此。”張儀冷笑道:“然則,此事何人主使?楚王必須在三日內查明嚴懲!否則,我大秦國兵臨郢都,可是師出有名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去了。

  楚懷王連忙追了出來:“敢問丞相,你知道何人主使麼?”

  “我只知道是楚軍!”

  楚懷王眼睜睜的看著張儀去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當真焦躁極了。暗殺出使丞相,這在戰國還真是頭一遭,殺成了還則罷了,殺又沒殺成,豈不成為天下笑柄?成為令人不齒的“不堪邦交”之國?秦國一旦發兵,別國如何敢來援救?這不是葬送楚國麼?楚懷王越想越怕,竟是大聲吼叫起來:“找屈原!給我找屈原!快了!”

  片刻之後內侍回報:屈原前日便返回了新軍營地,大司馬府連書吏也跟著去了。楚懷王一聽頓時懵了,這軍務上的事兒,除了屈原還能找誰?忽然心中一亮,高聲道:“找蘇秦、春申君!快!”內侍剛跑出宮門便又跑了回來:“稟報大王:武信君、春申君自己來了!”

  “快領他們進來!”楚懷王松了一口氣,稍一愣怔便疾步坐回了王案,胸脯卻還在大喘不息。蘇秦春申君剛剛進門,尚未走到行禮參見的距離,便聽楚懷王高聲問道:“黃歇!屈原哪裡去了?快說!”

  “噢呀我王,大司馬留下書簡,說奉了王命趕回新軍營地,臣卻如何知曉了?”

  楚懷王拍案怒喝:“豈有此理?本王何時命他去軍營了?分明是暗殺張儀不成,他負罪逃亡了!是也不是?”

  春申君大驚道:“噢呀不會!臣啟我王:謀殺張儀之事尚須查實問罪,何能倉促指人?”

  “查查查!”楚王拍案喝道:“怎麼查?誰來查?張儀只給三日,否則大兵壓境了!”

  剎那之間,殿中空氣凝固了一般。一直沉默的蘇秦拱手道:“楚王切勿憤激過甚,容蘇秦一言:無論何人主使截殺,都是楚國之責;秦國若趁此興兵問罪,山東六國又恰逢新敗,肯定無人救援,如此楚國大險也。為今之計:楚王當與張儀好生協商,寧可割地結好,也不能孤注一擲。蘇秦身為合縱丞相,主張秦楚結好,殊為痛心!然則為楚國存亡大計,臣以為唯此一法可救楚國,望楚王三思。”

  楚懷王淚流滿面,站起來向蘇秦深深一躬:“丞相啊,本王聽你的,實在說,我也恨秦國,也想抗秦啊……”

  回到府中,春申君唉聲嘆氣,蘇秦臉色鐵青,大半日中兩人面面相觀,竟都沒有說話。

  十里林截殺張儀,已經驚動了郢都,朝臣國人都騷動了!早晨,當蘇秦被春申君從大夢中喚醒,一聽便昏倒了過去!好容易醒來,立即拉著春申君去找屈原。誰知大司馬府家老卻說:屈原留給春申君一封書簡,從前日晚出去便沒有回來。蘇秦頓時冷汗直流,連忙讓春申君打開書簡,卻只有寥寥兩句:“茲告春申君:屈原奉王命再練新軍,後會有期。”春申君慌得沒有了主張,只是反覆念叨:“噢呀呀,這可如何是好了?如何是好了?”蘇秦二話沒說,拉著春申君便走:“快!不能讓昭雎搶先,否則全完!”

  出得王宮回府,兩人的心都涼了,最後還是蘇秦開了口:“春申君啊,屈原將你我,將楚國,都推上絕境了。”

  “噢呀哪裡話?張儀沒死,楚王又聽了你的話,如何便能絕境了?”

  蘇秦沉重的嘆息一聲:“春申君,屈原早早便謀劃好了,他就是要拿張儀做文章,逼得楚國與秦國對抗。此心也忠,此性也烈。可是,他卻全然不計後果,恰恰將楚國毀了!”

  “噢呀武信君,我不明白了,楚國究竟如何能毀了?”

  “春申君啊,你當真沒有想明白此事?”

  “噢呀呀,不就是屈原殺張儀,瞞了你我麼?”

  蘇秦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屈原現在何處?”

  “新軍營地啊,他自己說的了。”

  “新軍營地何干哪?”

  “訓練新軍了。”

  “春申君便等消息吧,只恐怕楚王媾和都來不及了,楚國只怕要大難臨頭了。” 蘇秦淡漠而又凄然的笑了。春申君仔細一琢磨,臉色倏的變白了,霍然起身:“我去新軍!”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47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21 AM 編輯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六、壯心酷烈走偏鋒

  就在郢都一片慌亂的時候,屈原已經到了安陸的新軍大營。

  安陸大營,是屈原多年苦心經營的新軍訓練大本營。從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籌劃第二次變法開始,屈原便將訓練新軍作為最重大的事情對待。戰國以來,所有的半截變法都失敗在老貴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裡。吳起在楚國的失敗更是引人深思:一個手握重兵的統帥都無法防備老貴族的私家武士兵變,可見私家武裝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國軍隊的根基,是楚國成軍的傳統,是最難改變的。要想使變法與變法勢力立於不敗之地,就必須訓練出一支真正忠於變法的新軍!為此屈原花了許多心思,非但請準楚威王:允許新軍招募隸農子弟做騎士,而且破例的在新軍中取締了將領的世襲爵位,所有將士都憑功過獎懲升遷。正因為如此,楚國的世族子弟都不願意到新軍中來,而幾乎所有的窮苦壯丁都爭先恐後的往新軍裡擠。屈原要的正是這般效果。

  屈原對這支新軍的管制頗具匠心:他用楚國著名的老將屈丐做了統兵大將,這個屈丐是屈氏步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論軍旅資望,屈丐是當年吳起部下的千夫長,身經百戰,秉性剛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將軍,每每說到秦國對楚國的欺凌,便是聲淚俱下。屈原將所有的戰陣訓練都交給了屈丐全權處置,他在軍中只有一件事:常常到帳篷中與兵士們閑說變法,說變法給隸農窮人能帶來的好處,說這支大軍能如何如何支撐變法。屈原是大詩人,還專門編了一支楚歌在軍中傳唱:

  我無耕田牛羊兮  我執矛戈

  我無漁舟撒網兮  我持吳鉤

  我無官爵榮耀兮  我望新法

  我有國仇家恨兮  我上疆場

  時間一長,新軍將士們便對變法充滿了殷切的期望,對“使楚不能變法”的秦國充滿了仇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懷王貶黜的時候,新軍將士萬眾憤激高呼“還我大司馬!”竟要開到郢都向楚王請命!屈原雖然痛心之極,但還是苦苦勸住了三軍將士。他相信,他肯定還會有一次機會。聯軍兵敗,他重掌軍權,看到的卻是楚王的閃爍不定,聽到的是老世族們仇恨的詛咒,於是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隨時都可能被再次罷黜,甚或會象吳起一樣被老世族兵變殺害,反覆思忖,屈原暗暗咬著牙關做了決斷:一定要使這支新軍在他手裡生發威力,將楚國逼上變法大道!

  楚王將張儀將秦國看作仇敵時,屈原很是興奮了一陣,認為變法的時機到了——要復仇要強國,便要變法,這幾乎是戰國新興的鐵則。可是倏忽之間,楚王便放了張儀,昭雎鄭袖又暗暗活躍了起來,張儀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將楚國攪得是非大起!

  驟然之間,屈原驚醒了:這便是他的最後機會,至於能否如願以償,便要看天意了。他瞅準了張儀是楚國生亂的禍根,是秦楚波瀾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殺掉張儀,便能在秦國的強大壓力下,迫使楚國走上救亡圖存的變法之路。本來,屈原是準備與蘇秦春申君聯手做這件大事的,可一試探出蘇秦反對,春申君猶豫不定,屈原便決意自己秘密行動了。

  一千新軍甲士秘密開到雲夢澤北岸,屈原便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壞的準備,要立即準備第二步棋,而絕不能留在郢都聽任被罷黜治罪。走到半途,他便接到了截殺失敗的消息,不禁熱淚縱橫,仰天大呼:“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

  安陸大營,老將軍屈丐已經率領部將二十餘人,在中軍大帳焦急的等待。將近正午,屈原飛馬趕到,低聲對屈丐說了幾句,便走到帥案前痛心疾首道:“諸位將軍,屈原無能,沒有除掉張儀。目下秦國虎視眈眈,楚王卻一味退讓,楚國危如累卵,屈原敢問各位:我當如何處置?”

  “討伐秦國!雪我國恥!” 大將們異口同聲。 “好!眾將有復仇猛志,楚國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帥案,竟是感慨萬端:“這一仗沒有王命,非同尋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戰後追究,罪責便由屈原一身承擔。戰勝了,諸位大功!戰敗了,諸位無罪。”

  帳中沉默了,良久,大將們轟然一聲:“願與大司馬同擔罪責!”

  “豈有此理?”屈原笑了:“諸位記得了:有你們在,楚國便有振興生機。都跟我一體論罪,連救我的人都沒有了。屈原不會打仗,只能為諸位做這一件事,就不要爭了。”

  白髮蒼蒼的屈丐道:“我等早就準備好了,隨時都可拔營!大司馬就下令了!”

  “好!屈原只定兩件事:屈丐將軍統兵攻秦,屈原調集糧草輜重。”說罷一拱手:“老將軍,調兵軍令你來了!”

  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帥案前:“大軍立即集結,由大司馬訓示全軍!隨後按三軍順序開拔,兼程趕赴丹陽!”

  “謹遵將令!”大將們轟然一聲,立即魚貫出帳了。

  片刻之間,山野軍營便響徹了此起彼伏的牛角號,尖銳急促,聽得人心顫。不消半個時辰,八萬新軍便在大校場列成了整肅的方陣,除了獵獵戰旗竟是毫無聲息。已經跨上戰馬的屈丐可著嗓子喊了一聲:“三軍整齊!大司馬訓示——!”

  一身軟甲,金黃戰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將台:“三軍將士們:秦國大軍壓境,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關頭!不打敗秦國,楚國不能變法,就只有滅亡!你們將淪為亡國之奴,你們的好日子,就會象雲夢澤的晨霧一樣被風吹散!你們的爵位,你們的土地,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妻兒,都會被秦國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國勇士們,為了楚國,為了變法,為了你們的夢想,為了新軍的榮耀,用你們的滿腔熱血去洗雪國恥,去打敗秦國虎狼——!”

  “洗雪國恥——!滅盡虎狼——!”

  “楚王萬歲——!”“變法萬歲——!”“大司馬萬歲——!”群情沸騰,萬眾洶涌,那山呼海嘯般的吼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號角嗚嗚,馬蹄沓沓,八萬大軍開拔了。屈原飛身上馬,淚眼朦朧的將大軍送出三十餘里,方才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這便是為大軍徵集糧草。調集糧草如同調集軍隊一樣,必須持有國王的兵符。楚國軍法:兵糧一體,要想調糧,須得先有調兵權,無調兵之權便無調糧之權。這次大軍出征沒有王命,調集糧草便成了最大的難題。軍營屯糧只夠十日,已經先行運出。連同路程耗糧,大軍到達戰場後便只有三日餘糧了。其後糧草若不能源源接濟,新軍抗秦便將成為天下笑柄。在楚國大臣中,只屈原有楚王叫嚷復仇時秘密特賜的兵符,與中原各國的虎符不同,那是半只有銘文的銅象,軍中呼為“象符”。若楚王還記得此事,緊急下令各糧倉取締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便不斷禱告上天:但願楚王一時顢頇,將秘賜兵符的事忘記了。

  回到留守大帳,屈原立即命令軍務司馬:攜帶大司馬令箭,到安陸倉調集軍糧十萬石先行運出!這是一次試探,若能夠調出,則十萬石糧米足夠八萬大軍支撐一月有餘,即便此後楚王廢了屈原象符,至少也還有迴旋的餘地。安陸倉是供應新軍糧草的最近糧倉,倉令已經好幾次與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陸倉調不出糧草,就意味著楚國所有官倉都對屈原關閉了。

  次日清晨,軍務司馬風塵僕僕的稟報:安陸倉能調糧,但卻只有兩萬石存糧,壓倉之外,只能給新軍一萬石!屈原一聽大急,一萬石僅僅只是十天的軍糧,對於七八百里的運糧距離來說,除去押運軍士與民伕牛馬的消耗,運到也幾乎只剩下七八萬石了。所謂千里不運糧,便是這個道理。往昔,房陵大倉在楚國手中,那裡距離丹水最近,雖然是山路難行,卻也可以牛馱人挑天天運,不愁接濟不上;如今房陵丟失,楚國其他幾個官倉便顯得頓時乾癟起來,不是沒有充足的糧草,便是距離遙遠難以運輸;安陸倉堪堪合適,偏偏卻只有一萬石!若不立即籌劃,大軍斷糧便是完全可能的。

  “一萬石運走沒有?”

  “正在裝運,午後便可上路。”

  “好。備馬!立即回封地!”

  “大司馬,這,這如何使得啊?”軍務司馬頓時急了。

  “快去!走啊!”屈原鐵青著臉色喊起來。

  屈氏是楚國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里,正在雲夢澤南岸的湘水、資水、汨羅水的交會地帶,土地肥沃宜於耕耘,是楚國著名的糧倉寶地之一。在五大世族中,屈氏部族的封地最偏遠,但卻最大,擁有的糧草也最多。情急之中,屈原的心思便動到了自家身上。但是,屈原也不敢說有把握調出屈氏糧草。他雖然被立為屈氏嫡子,承襲了屈氏門第爵位,成為屈氏部族在朝中的棟梁人物,但卻還不是族長。糧倉是部族公產,要大批的無償的調做軍糧,縱然是部族首領,也難以一言了斷,更何況屈氏部族中的前三代老人們還都稀稀落落的健在,如何能容得你一句話便開了公倉?

  經過一夜奔波,天放亮時屈原終於到了封地治所。這是湘水汨羅水交叉點的一座城堡,北靠汪洋連天的雲夢澤,西依莽莽青山,東臨兩條大水,南面便是片片盆地沃土與星羅棋布的小湖泊,當真比得中原一個二三等的諸侯國。

  屈原多年未歸故里,倉促回來,城堡外的年輕後生們居然認不出這風馳電掣的人物是誰了。若在尋常時日歸來,激越奔放的屈原一定會早早下馬,與耕夫漁樵們談笑唱和起來,可今日卻是顧不得了,屈原匆匆與城門頭目驗證了身份,驚喜萬分的守軍頭目未及飛步稟報進去,屈原便打馬一鞭去了。

  “咳!你,你是屈原?大司馬?”白髮蒼蒼的老族長眯縫著雙眼,顫巍巍的上下打量著。

  “屈原參見前輩族長。”屈原破例的拜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

  老族長連忙伸手扶住:“快起來了,大司馬是我屈氏宗嫡,豈能行此大禮了?”

  屈原高聲道:“家國一體,屈原歸鄉,自當以老族長與諸位前輩為尊了。”

  “啊,大司馬有此胸襟,我屈氏振興有望了,來人,接風宴席侍侯了。”

  “老族長在上,屈原歸來,可是有事相求了。”

  “有事?那就快說了。”

  屈原便匆匆將事體原委及調糧請求說了一遍。老族長頓時皺起了眉頭:“不瞞大司馬,糧草是有啊。可楚王剛剛下了詔令:房陵失守後官倉空虛,要增加封地糧賦三成……”老人沉吟片刻,一拍長案:“老夫之見,先將族老們請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緩賦抗賦的事不是沒有過,只要族中同心,便好說了。”

  “謝過老族長!”

  族老們原是各支脈七十歲以上且有戰功爵位的老人,大多曾經是各支脈的顯要人物。按照屈氏族規:支脈要人但入賦閒高年,便移居部族城堡頤養天年,同時成為參與族務商討的族老。因了都住在城堡,所以來得也便捷。老族長使者出去不消半個時辰,三十多位族老們便聚齊了。

  老族長站了起來,篤篤點著竹杖:“大司馬,都是自家人,一個屈子掰不開,你就說了!”

  屈原恭敬起身,向廳中族老們深深一躬:“諸位前輩:虎狼秦國欺凌楚國,虎狼丞相張儀,更是多次欺騙戲弄楚國。楚王偏信昭氏,不納忠言,非但放了張儀,還要向秦國割地求和。屈原憤然截殺張儀,不想卻失手未果。為了輓救楚國,屈原以王命兵符為名,將八萬新軍開到了丹水,與秦國決一死戰!奈何自房陵被秦國攻占後,軍糧難以接濟。萬般無奈,屈原只有求助本族了……”驟然之間,淚水涌出了屈原眼眶:“四百多年來,我屈氏從來都是楚國的忠烈望族,新軍將士更是多有屈氏子弟。而今,楚國的生死存亡,便扛到了屈氏部族的肩頭!屈原空有一腔熱血,卻是獨木難支,墾望我族前輩,撐持破碎的楚國了……”

  大廳中一片蒼老的喘息唏噓。一個老人顫巍巍站了起來:“大司馬,統軍大將可是我那個小子?”屈原拱手道:“正是屈丐將軍。諸位前輩:新軍三十二員將領,二十六位是屈氏族人哪。”

  “大司馬是說,我屈氏一族,扛起了八萬新軍?”一個老人跺著竹杖。

  “不!還扛起了楚國啊!”又一個老人站了起來。

  屈丐的老父親走到了屈原身邊,篤篤點著竹杖:“老哥哥們,還說什麼呀?屈氏不救楚國,還等別人救了?屈氏一族為楚國流的血,比這汨羅水還多!還有什麼舍不得的東西?啊!”

  “老二哥言之有理!”“屈氏義不容辭!”“家國一體,大司馬就說話吧!”“大司馬,編一支蒼頭軍,老夫也去打仗了!”族老們竟是慷慨激昂的嚷成了一片。

  老族長:“大司馬,你就說吧,要多少軍糧了?”

  “回老族長,至少十萬石。”

  老族長一咬牙:“十五萬石!只留五萬石壓倉救急!老哥哥們以為如何?”

  “贊同了!”族老們異口同聲,竹杖篤篤成了一片。屈原激動了,熱淚奪眶而出,肅然整衣,向老族長與族老們撲地拜倒。當日午後,屈氏老族長髮出了徵發令,整個三百里封地便緊張忙碌起來了。

  農家商賈的牛車從四面八方趕來,漁家舟船也從湘水資水汨羅水絡繹不絕的順流而下,幾百個大村落聚集的一萬多兵勇,也極快的組成了一支護糧軍。入夜開始裝車裝船,人聲鼎沸,城堡內外的燈籠火把連成了一片海洋。兩日之內,十五萬石糧草竟是從水陸兩路悉數運出,連族老們都乍舌驚嘆。

  屈原總算松了一口氣,可心裡卻更加沉重起來。屈氏部族不但獻出了十五萬石糧草,而且徵發了全部牛車馬匹漁舟與族中壯丁。這意味著屈氏部族獻出了全部實力,一旦國中有變,大族抗衡,屈氏部族便喪失了反抗能力,便可能任人宰割!其中的全部關鍵,都在於對秦國的這一仗能否戰勝?戰勝了,屈原與屈氏部族便是輓救楚國的功臣,挾戰勝大軍之威,楚王也只有按照他的主張進行第二次變法。可是,一旦失敗了呢?屈原不敢想,也不願想。目下,他只有一個願望:盡快趕到丹水戰場,與新軍將士同心浴血,戰勝秦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48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22 AM 編輯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七、秋風沙場兮何堪國殤

  丹水谷地,楚軍的土黃色大營與秦軍的黑色大營遙遙相望。

  丹水谷地在秦國的武關東南,既是楚國的西北大門,又是秦國的東南大門,歷來是秦楚兩國兵戎相見的老戰場。楚國在這裡沒有少過駐軍,即或在六國聯軍攻秦的優勢時候,丹水谷地的十萬大軍也沒有移動。聯軍兵敗後,屈原深恐秦國趁勢偷襲,便又增調了五萬兵馬到丹水谷地。這十五萬大軍的統帥,卻恰恰是昭氏一族的老將,柱國將軍昭常,副將則是景氏大將景缺。景氏部族與屈氏部族長期通婚,素有淵源。昭氏卻是屈氏的夙敵,如同屈原與昭雎一樣水火不容。

  面對秦國開出武關的二十萬大軍,昭常只是深溝高壘防守不戰。秦軍也只是紮營對峙,沒有進攻的跡象。兩軍大營如此對峙了幾個月,秋風一起,楚軍便漸漸松懈了。這一日,昭常突然接到斥候急報:八萬新軍兼程北上,已經到了三十里之外的丹水均水交會處!昭常大是驚訝:新軍是屈原的台柱,如何突然便開到了丹水?他並沒有接到楚王的增兵詔書,也沒有接到伯父昭雎的密札,這八萬大軍來得不是太蹊蹺了麼?狐疑歸狐疑,畢竟都是楚軍,他擁有的兵力又超過新軍一倍,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吩咐總領斥候營的軍務司馬隨時稟報消息便了。

  “稟報柱國將軍:新軍大將屈丐前來拜會。”暮色時分,軍務司馬匆匆走了進來。

  “屈丐?這頭老■驢!帶了多少人?”

  “只有兩名副將隨身。”

  “噢——,那就請進來吧。”昭常本打算升帳聚將,一聽屈丐只有三人,也就作罷了。

  屈丐昂昂進帳,徑直走到帥案前:“柱國將軍昭常,拜接王命兵符——!”

  昭常一陣愣怔,眼看著屈丐接過副將手中的銅匣,卻也不得不躬身到底:“臣,柱國將軍昭常,恭迎王命兵符。”屈丐一伸手,銅匣“當”的一聲彈開,半尊青銅銘文象赫然入目!這便是楚軍大將人人熟悉的象符,兩符勘合,軍中大將便得聽命於新來大將。

  “柱國將軍,勘合兵符了。”威嚴持重的屈丐卻是不冷不熱。

  昭常實在弄不明白這突然的變化,心中亂做一團麵糊,可這是要命的時刻:不奉王命,持兵符大將便可立斬抗命將領!眼看屈丐臉色黑了下來,昭常只得下令:“中軍司馬,勘合兵符。”中軍司馬從後帳捧來一個一般大小的銅匣打開,昭常捧出了裡面的半尊青銅象符,與屈丐手中的半尊青銅象符一碰,只聽“■——”的一陣振音,一尊大象便渾然一體了。

  “昭常將軍聽令!”

  “末將在。”昭常憋得滿臉通紅,心中依然是一團麵糊。

  屈丐展開了一軸黃絹:“楚王詔命:昭常怯戰不出,抗秦不力,著即革職,於軍前戴罪立功!所部大軍由屈丐統帥,大破秦軍!”

  昭常大喊起來:“屈丐!何有如此王命?堅守不出,可是楚王嚴命啊!”

  屈丐冷笑:“莫非本將軍不是王命?來人!將昭常押到新軍大營看管!”

  不知何時,帳外竟多了一隊新軍甲士,轟然一聲,進來便將昭常押了出去。屈丐立即擊鼓升帳,聚齊了兩股大軍的三十多位大將,又一次當眾勘合了兵符宣讀了楚王詔書,昭常大軍的昭氏將領們雖然多有疑惑,卻也不敢抗命,畢竟楚懷王即位後,王命反覆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氣惱抗命也沒用,說不定過幾日又變了回來,抗命非但有立時之危,過後也是軍中笑柄,何苦來哉?

  屈丐是有備而來,立即對全部二十三萬大軍進行了整編:新軍八萬為中軍主力,老軍步兵五萬為左軍,老軍騎兵五萬為右軍;老軍中最特殊一千輛戰車,車上甲士與隨車步卒合計五萬編為前軍;屈丐自領中軍,景缺任副將兼領右軍,步戰名將同■令左軍,車戰老將逢侯良領前軍;一日整肅部伍,演練協同,兩日後開戰!

  屈丐其所以沒有立即進攻,是想等待屈原趕到之後再開戰。畢竟,這是屈原嘔心瀝血冒著最大的風險謀劃的一場大戰,也許還是屈原握兵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戰,儘管屈原交代的非常明確:抵達戰場後若統編順利,便立即開戰,以防郢都隨時生變!為此,屈原事先做了精心部署,派出五千精兵切斷了郢都通往丹水的大小三條通道,凡是郢都派往丹水的快馬特使,一律拘押,盡量給屈丐大軍爭取時間。憑經驗與閱歷判斷,屈丐認為自己至少有五六日日的寬余,安陸到丹水是兼程三日的距離,屈原完全可以趕到。

  但是,屈原卻來遲了。回領地出糧耽擱了整整三日,風風火火趕到安陸留守大營,又恰恰逢春申君在焦急的等候,倆人爭吵了一宿,終於是屈原的激情無畏甘做犧牲征服了春申君,次日黎明,倆人便馬不停蹄的兼程北上了。第七日的黃昏時分,終於趕到了丹水谷地。

  那一番景象真令人觸目驚心!殘陽之下,方圓二三十里的山■上,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屍體,混雜著支離破碎的的戰車,鮮血淋漓的戰馬,絲縷飛揚的戰旗!啄屍的鷹鷲正在成群成群的飛來,大片大片的黑老鴉聚滿了山頭枯樹,無休無止的聒噪著,溫熱的血腥味兒隨著蕭瑟秋風彌漫了整個河谷,濃烈得使人要劇烈的嘔吐!

  “稟報大司馬:我軍戰敗了……”

  “上天啊!”面色蒼白的屈原大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出,從馬上倒栽下來!

  悠悠醒來,屈原依稀看見了一圈火把,看見了火把士兵們的淚光,看見了渾身鮮血的一員大將正扶著自己  ……“你?你是景缺?快,快說,死了多少人?屈丐將軍呢?” “大司馬,新軍將士兄弟們,全部戰死了,屈丐老將軍剖腹,殉國了……”

  “啊——”屈原微弱的驚呼了一聲,又一次昏了過去。

  一片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屈原睜開了眼睛,看見大片火把包圍了過來,看見面色蒼白的春申君與一個黑色戰袍的大將走到了面前。

  “秦國上將軍司馬錯,參見大司馬!”黑色戰袍的大將恭敬的深深一拜。

  屈原倏然清醒,竟神奇的霍然站了起來:“上將軍,楚人有熱血,楚國不會滅亡的!”

  “噢呀屈兄,上將軍是來商談分屍了。”春申君在屈原耳邊說了一句。

  “大司馬,”司馬錯肅然拱手道:“楚國新軍人懷必死之心,戰力之強,天下罕見,我秦軍將士深為敬佩。此戰我軍傷亡六萬,實為慘勝。司馬錯景仰大司馬,敬佩楚國新軍將士,願與楚軍合力,分開兩軍屍體,使英雄烈士各歸故土。”

  屈原默默的對司馬錯深深一躬,熱淚不禁奪眶而出,大袖一甩,便轉身去了。

  次日午後,兩軍屍體已經完全分開。屈原本想將新軍將士運回南楚故土安葬,可實在難以辦到,無奈之下,便與春申君選擇了丹水南岸一片山清水秀的谷地做了楚軍墳場。楚軍十萬具屍體,百人一坑,一日一夜便堆起了一千座高大的墳墓。司馬錯親自送來了一千方秦國藍田玉,做了楚軍墓碑。屈原親自題寫了兩個大字“國殤”,鐫刻與白玉之上,立於每座墳頭之前。第三日,楚軍殘兵在谷地中為陣亡將士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屈原身穿麻衣,親自主祭。當他將三桶楚酒灑在祭台前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楚軍人人飲泣,哭聲彌漫了河谷原野,屈原在遍野哭聲中登上了祭台,激越吟哦——

  我有忠烈兮千古國殤

  猛士身死兮不得回故鄉

  雲夢漁舟兮一別去

  浴血沙場兮雲飛揚

  揮吳鉤兮奪秦弓

  血染甲兮大旗紅

  身首離兮天地驚

  懷故國兮志堅誠

  心高潔兮不可凌

  子魂魄兮為鬼雄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遠

  猛士去兮棟梁折

  國殤沉沉兮何以堪……

  當天晚上,楚軍便拔營後撤了一百里,回到了原先駐防的沔水河谷。

  屈原一直昏睡到夜半方醒,卻見春申君還守侯在榻邊,不禁迷惘驚訝道:“你?你還沒有走啊?”春申君笑了:“噢呀屈兄,我到哪裡去呀?回郢都送死了?你醒醒吧,我倆一起走,到燕國去,找蘇秦了。”屈原翻身坐起:“春申君啊,你如何這般糊塗?大禍是我的,與你何干?快回郢都去,留一個是一個,莫非要一起上殺場,才心安了?”“屈兄哪裡話了?”春申君真著急了:“你我同心,合縱抗秦,今日失敗,我如何便能獨生了?”屈原長嘆一聲,眼中又是淚光瑩然:“春申君啊,義有大節方為義,我等固可同生死,但卻不能拋下楚國啊!有你在朝,楚國終是有一線生機,你如何不明白?”春申君喟然一嘆:“屈兄啊,我回去也是死,何如共擔艱危,要死一起死了?”

  “不!”屈原光著腳便跳下地來:“你不似我這般激烈,楚王對你頗有好感,老世族對你也沒有深仇大恨。你回郢都,至多稍有貶黜,斷不至於殺身滅門。陪著我,既不能稍減我罪,又徒然讓老世族獨霸朝政,不能這樣啊,春申君!”

  詼諧達觀的春申君罕見的流淚了:“噢呀屈兄,非我人緣好,是你替我擋住了風雨啊……你獲罪,我如何走得心安啊?”

  “春申君!你是大丈夫!婦人之仁,害死人的!”屈原幾乎是吼了起來。

  春申君拭去了淚水,對屈原深深一躬:“屈兄,今日別過了……”猛然轉身便大步去了。屈原一陣大笑:“春申君,多多保重——!”

  夜色之中,但聞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屈原走出軍帳,看著漫天閃爍的星斗,聽著點點零落的刁鬥之聲,竟覺得天旋地轉,自己飄飄悠悠的飛升了起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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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一、大義末路何茫然

  郢都亂了。楚懷王找張儀媾和,張儀冷笑著撂下一句話:“媾和?打完仗再說吧。”便當著他的面上車回秦國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竟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蘇秦,這位滔滔雄辯的六國丞相卻是一言不發。楚懷王走投無路又六神無主,最後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雖然還是“臥病在榻”,卻也給楚懷王出了幾個實實在在的主意:第一個便是緝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個便是罷黜春申君黃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個是驅逐蘇秦,向秦國表示退出合縱的決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則楚國大安。否則嘛,老臣也是無能為力了。”楚懷王想想也是無奈,便跺著腳長吁一聲走了。回到王宮,楚懷王卻不知這三件事從何做起?緝拿屈原,屈原在哪裡?罷黜春申君,春申君連影子都不見如何罷黜?驅逐蘇秦,總得有個說法,一個六國丞相,總不能讓幾個武士吆五喝六的將人家趕出去吧?還要向秦國示好,張儀都走了,向誰去示好?

  楚懷王一路皺著眉頭到了後宮,長吁短嘆的對鄭袖說了一遍。鄭袖白嫩的手指戳著他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無?木瓜一個!誰出的主意,便讓誰來辦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給人家權力,生生一個青木瓜哦。”楚懷王恍然大悟:“對呀!王后真道聰明,來人,立即下詔:宣老令尹昭雎進宮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開了:三路精騎緝拿屈原,一紙詔書罷黜春申君。昭雎親自出面,彬彬有禮的請蘇秦離開了郢都。而後又立即派出駟馬快車的特使,飛馳咸陽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紛紛重掌舊職,新派紛紛擱冷置閑。旬日之間,楚國的老氣象便恢復了,滿堂白髮蒼蒼,朝野再無爭鬥,楚懷王竟覺得輕鬆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萬新軍開得不知去向,屈氏領地大出糧草!滿朝頓時嘩然。屈原若領著這八萬新軍壓來郢都,豈非又是一個乾坤大顛倒?可反覆探察,郢都方圓幾百里竟都沒有新軍蹤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連續六路親信飛騎奔赴秦楚邊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飛騎竟都是泥牛入海!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說,屈原領兵去了嶺南,要建一個新諸侯國復仇!有人說,八萬新軍投奔了齊國,屈原要做齊國丞相了!有人說,新軍就藏在屈氏領地裡,屈原馬上就要反了!各種揣測流言不脛而走,一時人心惶惶。

  畢竟昭雎有見識,徑直到後宮來找楚懷王,竟是鐵青著老臉:“敢問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懷王驚訝了:“沒有啊,本王沒有給過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舊板著臉:“楚王記性不好,還是再想想了。”楚懷王轉悠了兩圈猛然一跺腳:“咳呀!老令尹還真是神!想起來了,本王給過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許他擅自動用的了!”昭雎搖頭嘆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國算是和秦國結下死仇了,永遠都解不開了。”

  “老令尹此話怎講?”楚懷王急得額頭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絕了?”

  昭雎苦笑不得:“楚王還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調集兵馬打秦國去了。他打過仗麼?能打贏麼?八萬新軍加昭常十五萬大軍,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裡了!”

  楚懷王紅潤潤的面孔唰的變得蒼白:“你,你是說,楚國的主力大軍全完了?”

  “非但如此啊。”昭雎沉重的喘息著:“如此不宣而戰,秦國豈能不記死仇?多年來,老臣竭力斡旋,都為不使楚國與強秦為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國被屈原葬送了……”

  楚懷王一下子軟癱在草地上,竟帶出了哭聲:“這這這,這卻如何是好了?”

  “殺屈原,罷黃歇,以謝秦國!”昭雎牙齒咬得咯咯響。

  楚懷王抽著鼻子唏噓著:“也只有這樣了,本王,本來最怕殺人了。”

  次日內侍急報,說春申君黃歇宮外侯見。楚懷王一聽便跳了起來:“快!叫他進來了!”一見春申君疲憊憔悴風塵僕僕的樣子,楚懷王心便軟了,卻依舊板著臉道:“黃歇,你竄到哪裡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樣了!”春申君慘淡的笑了:“楚王,臣到丹陽去了。” 楚懷王滿臉疑云:“丹陽?丹陽在哪裡?有事了?”春申君嘆息道:“噢呀我王,黃歇是屈原一黨,聽憑我王發落了。”

  “噢——,對了!”楚懷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

  “是了。”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願多說,領罪便了。”

  “領罪領罪!就曉得領罪!”楚懷王指點著春申君數落起來:“黃歇呀黃歇,你我同年,本王對你如何?從來都是寵著你護著你,對麼?你倒好了,卻偏偏跟著屈原那頭■驢亂踢騰。又是新政,又是變法,又是練兵,又是暗殺,事事你都亂摻和!這下好了,屈原叛逆該殺,你說本王還如何保護得了你?”

  “臣唯願領死。”春申君乾脆得只有一句話。

  “曉得無?你才是個大木瓜!還說我是木瓜?”楚懷王罵了一句,突然壓低聲音道:“哎,說老實話了,屈原這仗打得如何?大軍全完了麼?”

  “噢呀呀,我王這是從何說起了?”春申君驚訝的叫嚷起來:“大司馬未奉王命是真了。可要說打仗,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國威風!斬首秦軍六萬,我軍傷亡只有十萬餘,其餘十來萬楚軍還好好的駐紮在沔水!誰說楚軍全完了?分明惡意誣陷!”

  “毋躁毋躁。”楚懷王驚喜的湊了上來:“你說斬首秦軍六萬?”

  “噢呀沒錯!司馬錯也親口認帳了。”

  “楚軍還有十來萬?”

  “斷無差錯!我王可立即宣昭常來郢都證實了。”

  “好!大好!”楚懷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個福將,給本王帶來了福信!”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對了,快去找幾個人擔保,有人要罷黜你了!”

  “謝過我王。臣告辭了。”

  春申君一走,楚懷王頓時輕鬆了起來。匆匆大步回到後宮,高興地對鄭袖學說了一遍,鄭袖笑道:“曉得了,也好,沒傷筋動骨哦。日後只要再不得罪秦國,也許還是平安日月哦。”楚懷王道:“說得是了,有這一仗,秦國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國了。哎王后,你說這屈原該如何處置好了?”鄭袖笑道:“曉得無?這種事找老令尹說了。”楚懷王道:“老令尹?他讓我殺了屈原。”鄭袖笑道:“那就殺了,還能再說個木瓜出來了?”楚懷王嘟噥道:“木瓜木瓜,我是木瓜麼?你才是木瓜了。”鄭袖點了一下楚懷王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曉得,我是木瓜哦,誰敢說乖兒子是木瓜了?”楚懷王得意的大笑了一陣:“木瓜嘛,倒是有一個,屈原!”“乖兒子真聰明哦!”鄭袖笑著拍手:“曉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懷王大樂,抱起鄭袖便滾到了紗帳裡,笑聲喘息聲竟是久久不歇。

  正在這時,老內侍在紗帳外高聲道:“稟報我王:屈氏族老在宮門請命。”

  “敗興!”楚懷王氣恨恨的嘟噥了一句,衣衫不整的爬了起來:“如何個請命法了?”

  “一大片老人舉著白絹血書,跪著不起來,要見我王。”

  “豈有此理?沒找他們的事,他們倒先來了?王后,我去看看了。”

  來到宮門一看,楚懷王卻象釘在那裡一般挪不動腳步了。偌大車馬場中跪滿了白髮蒼蒼的老人,一副釘在大木板上的白絹血書觸目驚心——殺我屈原,反出楚國!斗大的八個字竟還滴著淋漓的鮮血,個個老人的手上都纏著白布,面色陰沉得仿佛隨時都要爆發。楚懷王雖說顢頇,但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屈氏舉族百餘萬口,除了王族羋氏與昭氏部族,便是楚國第三大部族,若舉族造反,楚國豈非要大亂了?

  “前輩啊,這是何苦了?快,快起來了。”楚懷王走到為首老族長面前,卻不禁有些慌亂,想扶起老人,卻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懇請我王:赦免屈原,否則,屈氏舉族反往嶺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輩,本王何曾說過要殺屈原了?”楚懷王連忙先為自己開脫了一句,又湊出一臉笑容道:“屈原還沒有回來,本王還沒有見他,誰說要殺他了?縱然回來,也還要查問後再說了,起來起來,快起來了。”

  老族長還是跪著,竹杖點得篤篤響:“大司馬為洗雪國恥,獻出族中六萬子弟,獻出族中糧草十五萬石,浴血沙場,斬首秦軍六萬,有大功於楚國!我王若聽信讒言,誅殺屈原,楚人將永遠沒有忠臣烈士!願我王三思而後行了。”

  “老族長,本王聽你的便是了。”楚懷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殺秦軍六萬,也不容易了,快,快起來了。”

  老族長剛剛站起,便聞場外馬蹄聲疾!內侍低聲急報:“我王快看!”楚懷王聞聲抬頭,卻見一個“野人”迎面而來:戰袍血跡斑斑,須發灰白散亂,眼眶深陷,乾瘦黝黑得好象一段木炭!楚懷王不禁驚訝得倒退了兩步:“你?你是大,大司馬了?”

  來人撲地跪倒:“臣,屈原領罪。”

  楚懷王長嘆了一聲:“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來,容我想想再說了。”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稟。”

  “有話,你就說吧。”

  屈原竟是慷慨激昂:“與秦國開戰,全系屈原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臣懇請我王:對戰死將士論功行賞,對屈氏糧草如數償還!此外,此戰後虎狼秦國必來復仇,楚國目下戰力太弱,懇請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國!”

  “大司馬——!不能啊!”屈氏族老們老淚縱橫,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來對族老們深深一躬:“族中前輩們: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彌楚國危難,雖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當以國難為先,切莫為屈原性命脅迫楚王了,前輩們,回去吧,屈原求你們了……”

  “大司馬……”老族長竹杖篤篤,竟是顫抖得說不出話來。楚懷王大是動情,一時竟是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這場風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舉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為戰死將士請功的故事迅速傳遍了朝野。更令國人心動的是,屈原竟自請楚王將自己交給秦國,以保全岌岌可危的楚國,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時間,為屈原請命的呼聲彌漫了楚國,竟使老世族們不好開口了。

  楚懷王也英明了一回:先恢復了春申君的參政權力,而後拉上春申君一起與老令尹昭雎等幾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終於詔令朝野:丹陽之戰的死難將士,全數論功賜爵,由春申君清點實施;免屈氏領地三年糧賦,以為補償;罷黜屈原大司馬之職,領三閭大夫爵,放逐汨羅水思過自省。詔令通告朝野,庶民們雖然還是怨聲難平,卻也是無可奈何。殘餘的新派們也漸漸安靜了,畢竟沒有殺屈原,也沒有交出屈原給秦國,有老世族咬著屈原,還能讓楚王怎麼辦呢?

  屈原離開郢都那天,十里郊亭竟擠滿了送別的人群,有郢都國人,更有四鄉村野趕來的庶民百姓,四面山■上到處涌動著默默的人群,路邊長案羅列,擺滿了人們獻來的各種酒食。正午時分,當春申君親自駕車送屈原出城上道時,郢都四野的哭聲彌漫開來,隨著那輛破舊的軺車慢慢的聚攏到了十里長亭。站在軺車傘蓋下的屈原,蒼老乾瘦得全然沒有了往昔的風采,他那永不熄滅的激情似乎也乾涸了,只是木然的望著四野涌動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馳驅,終於到了雲夢澤邊。春申君跳下軺車,扶著屈原下了車,便是深深一躬:“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的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後一言:楚國不堪腐朽,已經無力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蘇秦,再度合縱,以外力保住楚國,等待機會了。見到蘇秦,代我致歉,屈原意氣太過了……”說罷一聲嘆息,便大步上了小船。

  “噢呀屈兄——,我記住你的話了!”

  小船飄飄蕩蕩的去了,屈原始終沒有回頭。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49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24 AM 編輯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二、蘇秦陷進了爛泥塘

  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時躊躇滿志,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為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竟是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為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更加離心。秦國呢,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所未有的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凶狠強大的仇敵,將無可避免的永遠不得安寧了。

  細思其中因由,竟是千頭萬緒令人扼腕嘆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斷,時而顢頇紈褲,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的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面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和局之中?

  到頭來竟是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的。可是,若沒有屈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

  一路之上,蘇秦思慮著念叨著揣摩著,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只好長嘆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的笑了。難道不是天意麼?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斗篷招展搖手長呼,不是蘇代卻是何人?蘇秦四面一張望,卻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軺車,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

  “二哥,回來得好!我們正等你呢。”蘇代下馬,不斷拭著臉上的汗水。

  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國?”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

  “一個人狩獵?”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

  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呢。”蘇秦冷冷道:“燕王那麼相信他?”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

  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蘇秦脊梁一陣發涼:“快說,燕王怎麼病的?”

  “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便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

  “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

  “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嘗試,被野馬掀翻的。”

  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麼?”

  “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東西,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

  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吧,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回來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便上馬一鞭去了。

  眼看著煙塵消散,狩獵馬隊卷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的繞到最僻靜的北門進了薊城,回到府中便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這幾件事兒。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僕便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臥榻歇息,改日上門回訪便了。”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道:“沒聽見麼?去呀。”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回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吧。”老人猶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麼?去吧。”

  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信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接風的機會!”隨著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禮數倒是周全呢,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便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案頭。總管老僕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剋得動牛羊肉。”

  “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信君啊,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的動靜,非有他意,只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

  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

  “在燕國變法!”

  蘇秦大是驚訝,沉默著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著蘇秦笑道:“武信君以為子之粗蠻,不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信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來?”

  “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

  “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

  “那麼,你準備如何變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塗?變法是你的,問我何來?”

  “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麼?”子之拍著書案一陣大笑。

  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想過,從長計議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請武信君恕罪。”

  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著眉頭道:“你就說吧。”

  “燕王癱病期間,武信君不在國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回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讓我做了丞相……”子之嘆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信君,特來說明,明日你我面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

  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還回來麼?”

  “只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回來。”

  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輩?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變法,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

  “武信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蘇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麼。天亮時終於朦朧睡去,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僕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進宮了。蘇秦只得起來梳洗一番,便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

  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裡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松懈,日每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著門有吏員身影,其餘竟是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便指點著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便讓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著:“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裡,只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話,只是大步向深處走去。

  進入第四進,便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惟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迴廊,便聞一股草藥氣息撲面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郁。蘇秦抬頭一看,庭院池邊竟鋪滿了草席,席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著藥碾子碾藥,呼嚕■當一片,直與制藥作坊一般。

  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

  蘇秦陰沉著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信君上卿到——!”蘇秦一怔,便聽見裡面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信君上卿請——”

  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惟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裡陽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轉過大木屏風,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彌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竟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著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

  蘇秦終於忍不住了,對著帳幔深深一躬,高聲道:“臣蘇秦啟稟我王:蘇秦通曉醫道,此乃東胡巫術,摧殘性命,百害而無一利!臣請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華夏醫藥救治!”

  帳幔後傳出一陣更為急劇的咳嗽喘息聲……蘇秦對四名侍女斷然揮手:“快!撤去帳幔,打開窗戶,搬走藥渣,立即收拾乾淨!”

  侍女們驚恐的望著子之,卻沒有一個人敢動。蘇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這是東胡巫術?還是薊城人術啊?”子之看看蘇秦鐵青的臉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幾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動手,拉開圍墻大帳,打開全部窗戶,又收去臥榻帳幔,搬走屋中所有藥渣與不潔之物……片刻之間,寢宮中便是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蘇秦向臥榻一看,卻驚訝得釘在了那裡——陽光之下,臥榻人形如鬼魅:一身髒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蒼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大洞;一頭黃發散披在肩,一臉血紅的鬍鬚雜亂的虯結伸張著;嘴巴艱難的開合喘息著,口中卻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顆白牙!若非親見,蘇秦如何能想到這便是幾個月前英挺勃發的燕易王?驀然之間,蘇秦心中閃過了齊桓公姜小白爬滿蛆蟲的屍體,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著叫著,木呆呆的看著蘇秦。

  蘇秦走到榻前:“臣,蘇秦參見燕王……”

  燕易王艱難的喘息著,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細細的兩行淚水。蘇秦道:“臣請為燕王把脈。”說罷便跪坐榻前,拉過燕易王乾柴一般的枯手,剛一搭脈,蘇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臣啟燕王:醫家至德,不諱言誤事;燕王脈象,來日無多,須及早安排後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涌出了兩行細淚,那隻枯瘦的右手卻艱難的搖動著,蘇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蘇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轉身命令內侍:“宣召太子進宮。”內侍便匆匆去了。

  蘇秦猛然想起一人:“敢問上卿,櫟陽公主為何不在燕王身邊?”

  “秦人沒個好!”子之憤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陽省親去了。”

  蘇秦心有疑雲,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連番閃爍,卻只是喘息咳嗽著無法說話,一陣默然中,寢宮門廊下的內侍一聲長呼:“太子到——!”蘇秦抬頭一看,一個面目疏朗神情卻很萎縮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蘇秦深深一躬:“臣蘇秦,參見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閃出了一絲驚喜:“你便是武信君蘇秦?好……”卻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對著怪異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禮,便默默的釘在了那裡。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蘇秦,又看了看太子。蘇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艱難的拉住了蘇秦與太子的手,將太子的手塞進了蘇秦的手中,喉頭髮出一陣含混的叫聲與喘息。蘇秦高聲道:“燕王毋憂,蘇秦當竭力輔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將子之的手塞進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聲:“我王放心去吧,子之力保太子稱王!”

  一陣微弱喘息,燕易王竟大睜著空洞的雙眼,了無聲息的去了。

  蘇秦三人剛剛跪倒,便聞寢宮外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聞內侍一聲長呼:“王后駕到——!”話音未落,子之便霍然起身,長劍已經提在了手裡。太子一扯蘇秦衣襟,也驚恐的站了起來。蘇秦轉過身來,一隊勁裝帶劍的黑衣侍女已經環列廳中,將三人連同燕易王的屍榻一起圍在了中間,一身甲胄一口彎刀的櫟陽公主冷笑著走了過來。

  子之冷冷道:“櫟陽公主,來燕國何干啊?”

  “問得好稀奇,”櫟陽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國王后,這裡是我的家,將軍不知道?”

  “你逃國離燕,已經不是王后了。”

  櫟陽公主微微冷笑著:“子之,可惜你還沒做燕王,未免威風得太早了。”

  “你且看好了,這是燕王廢黜王后的黃絹詔書!”子之抖開了一方黃絹,“廢後令”三個大字與那方鮮紅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陣哈哈大笑,櫟陽公主手中抖開了一方白絹:“子之看好了,這是燕王手書詔令:櫟陽公主,永為王后!再看後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廢後矯詔,便為亂國!看清楚了麼?”

  “來人!將這矯詔秦女拿下問罪!”子之威嚴的大喝了一聲,宮外卻沒有動靜。

  櫟陽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說話間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彎刀突然駕在了正在發愣的子之脖頸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倆騙得了武信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騙不了我這個目無王道的刁鑽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輔佐太子稱王,你便是燕國功臣;否則,本後的老秦舊部便要聯結燕國王族,教你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試試了。”

  子之哈哈大笑:“櫟陽公主,你只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不殺我,休怪子之日後無情!”

  櫟陽公主收了彎刀:“子之,若非顧忌燕國內亂生民塗炭,殺你比殺狗還容易!我櫟陽公主身為王后,若無討賊實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於子之的無情,櫟陽早有領教,隨時奉陪了。”說罷沉聲命令:“燕王遺命:武信君蘇秦,擁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國喪大禮;若有不臣之臣,舉族殺無赦!”

  “臣蘇秦謹遵王命!” 蘇秦竟是一陣輕鬆。

  “子之謹遵王命!” 子之也沒有片刻猶豫。

  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詔:武信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蘇代任亞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御書 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將十五歲的長子姬平立為太子!即位當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年的戰國歷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便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只有十六個字:“早立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布了散朝。

  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竟贊成燕王立太子了?”蘇秦沉著臉道:“怎麼?我不能贊同?”蘇代紅著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啊。”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什麼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為什麼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

  “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為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的嘆息了一聲:“三弟啊,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為兄為何不擁戴他?不說象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為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為兄也認了。可子之有麼?沒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這叫什麼?叫志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的。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啊。”

  蘇代固執的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錐之地,不覺得寒心麼?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須求全於子之?”

  “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脹紅!

  平日裡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為‘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要附庸於一個不臣之人麼?”

  蘇代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只是輾轉反側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斗,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的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竟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只有無可奈何的看著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竟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的知道,要扭轉這種亂局,只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眾、財貨與軍隊,必須象屈原象櫟陽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為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是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讓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為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象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做第一位的人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乾身子換上了乾爽的夾衣,頓時覺得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竟煙雲般的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便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

  過得一些日子,燕國風平浪靜了,這天清晨,蘇秦親自駕車進了王宮。

  姬噲雖然做了燕王,可是卻沒有一個大臣來見他議政,竟是清閒得無所事事。正覺無聊之時,住在燕山別宮的櫟陽公主卻給他派來了兩個侍女,還帶給他一封書簡,簡上只有十二個字——王與太子,勤修劍術,以防不測!姬噲左右無事,便常常跟著這兩個侍女練劍。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劍術興趣極為濃厚,不用姬噲叮囑,便天天來跟兩個女劍士玩劍,有時候還要在月光下玩練,仿佛永遠沒個盡頭。

  這天早晨,姬噲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與侍女比劍,老內侍罕見的匆匆走了過來:“稟報我王:武信君蘇秦求見。”姬噲高興的站了起來:“武信君來了?快,請他進來。”說著便向水池邊的茅亭走去:“來人!快上燕山羊湯!”

  蘇秦來了,卻是一身布衣散髮無冠。姬噲老遠便迎了上去:“哎呀武信君,山人隱士一般了,當真灑脫!”說話間便拉住了蘇秦:“如何老是不來,悶死我了。快來坐了,這是專門為你上的羊湯,先喝了暖和暖和!”蘇秦笑著一躬:“謝過燕王。”也沒有推辭,便喝了一鼎濃濃白亮的燕山羊湯,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片細汗。燕王嘆息一聲道:“武信君啊,這國王當著實在寡淡啊。”蘇秦悠然一笑:“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捨棄自由之身,若要率性而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難得兩全了。”

  “還是武信君好啊,永遠都是游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啟我王:蘇秦正是來辭行的。”

  “辭行?”燕王姬噲驚訝了:“武信君要拋下燕國不管了?”

  “非也,臣離開燕國,恰恰是為了燕國之長遠大計。”

  “武信君此話怎講?”

  蘇秦壓低了聲音:“兩三年內,燕國必有不測風雲。蘇秦欲為燕國謀求一個可靠盟邦,必要時輔助燕國消彌內患。燕國情勢,木已成舟,無力自救。若無外力,燕國只怕要社稷變色了。”姬噲沉默良久,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社稷興亡,天意原是難測啊。武信君克盡人事,姬氏王族當銘刻在心,縱然無果,也無須上心。燕國自周武王始封諸侯,一脈相傳六百餘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國,便給他又何妨?這寡淡國王,姬噲也做夠了……”

  “我王差矣。”蘇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則國家禍亂,庶民塗炭。一己之物可讓可贈,天下公器卻不可隨心取予。蘇秦之心,我王當三思明察。”

  姬噲又一陣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謀國,姬噲先行謝過了。”

  蘇秦連忙扶住了燕王,低聲說了一陣,燕王頻頻點頭。

  半月之後,齊國孟嘗君來到燕國,交涉燕齊邊境的漁獵爭端。子之與孟嘗君兩相厭惡,便破例的將這件棘手事兒推給了燕王決斷。燕王姬噲便順理成章的交給蘇秦全權處置,磋商了幾日,蘇秦便以特使之身與孟嘗君到齊國交涉去了。

  一出薊城,孟嘗君便告訴蘇秦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儀磨下了齊王,齊王決意與秦國修好結盟,竟然接受了秦國“邀請”——派孟嘗君到秦國去做客卿!

  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道:“孟嘗君做強秦貴客,可喜可賀了。”

  “什麼貴客?齊王拿我做人質罷了,武信君當真不明麼?”孟嘗君一臉的苦笑。

  蘇秦笑道:“看來,這次又要在齊國與張儀周旋了。”

  “齊國不是楚國,孟嘗君不是春申君,張儀不會得逞的。”

  “好!”蘇秦很為孟嘗君的豪氣振奮:“我在臨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兩人下車商議了半日,最後依依分手。蘇秦向東南去了齊國,孟嘗君卻向西南去了秦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51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25 AM 編輯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三、顛峰張儀又出錯


  十月之交,孟嘗君抵達咸陽,張儀親自出城郊迎,禮節算是隆重極了。

  孟嘗君對張儀有一種奇特的感受,既有大是相投,又有虛與委蛇,竟是每每不知何種滋味兒?與蘇秦相處長了,孟嘗君對名滿天下的張儀自然也有一番推測想象,大體上總是不脫蘇秦那種名士器局的影子罷了。可當初在臨淄第一次見張儀,孟嘗君便覺得張儀與蘇秦迥然不同!張儀的談吐是詼諧犀利的,不象蘇秦那般凝重睿智;張儀不修邊幅,一領丞相錦袍竟在身上穿得縐巴巴的,加上一支鐵杖與微瘸搖擺的腿腳,與蘇秦那種整肅華貴的氣象相比,張儀竟象是個市井布衣;張儀不拘小節,痛飲烈酒,高談闊論,但有評點,便是一番嬉笑怒罵,聽來卻是鞭辟入裡,令人竟如醍醐灌頂般過勁兒!聽多了也習慣了蘇秦的那種侃侃雅論,乍然一聽張儀論事,竟教人不敢相信面對者便是蘇秦的同窗師弟……所有這些在蘇秦身上看不到的東西,都令豪俠本色的孟嘗君心醉,比較起來,孟嘗君竟覺得自己更是喜歡張儀了。孟嘗君恨秦國,卻是真心的喜歡張儀。

  郊迎聚酒,卻遇到如此一個不世出的灑脫人物,孟嘗君當真是前所未有的一腔快意。本來是禮節性的郊迎接風,兩人竟是相對痛飲了兩個時辰!談笑間從品酒說開去,名酒佳釀、名車駿馬、兵戈劍器、《詩》風情歌、各人喜好,竟是無事不論,偏偏國事卻是一句也沒有說,秋日便枕在了山頭。看看天已暮色,嬴華走過來在張儀耳邊悄悄說了兩句。

  “罪過罪過!”張儀恍然大笑著站了起來:“孟嘗君啊,秦王還等著給你洗塵呢,走!接著喝了!”

  “好!接著喝!” 孟嘗君也是一陣大笑。

  兩人上車進了咸陽東門,城中已經華燈初上。車行十里長街,但見道中車水馬龍,萬家燈火中夜市煌煌,一片燦爛錦繡。孟嘗君目不暇接,一路竟是連聲驚嘆,到得宮前,見廣場中車馬如梭官吏來往匆匆,竟比臨淄的早朝還要繁忙!孟嘗君不禁戲謔笑道:“一個孟嘗君,秦國便忙成了這般模樣?”張儀哈哈大笑:“秦國無閒官,當日事當日畢,能不忙麼?”素來豁達的孟嘗君竟驀然愣怔,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卻是半日無話。

  進得一座小殿,四個黑衣人正在悠閑的笑談,幾張長案上都擺著顯然已經變涼了的酒菜。孟嘗君在門口瞄得一眼,卻見座中幾人都是黑色的無冠常服,座案又擺成了環形,竟沒有立即看出哪個人是秦王?孟嘗君不禁松了一口氣:一定是幾個大臣等候在這裡,秦王還沒有來。正在此時,一個須發灰白敦厚穩健的黑衣人迎了過來:“孟嘗君,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孟嘗君大出意料,連忙深深一躬:“田文唐突,多酒失禮,望秦王恕罪。”

  “哪裡話來?”秦惠王爽朗笑道:“至情至性,大禮不虛,孟嘗君正對秦人脾胃呢。”說著拉起孟嘗君的手:“來,先認認我這幾個老臣子:這是右丞相樗裡疾,你的老友了。”

  樗裡疾拱手嘿嘿笑道:“孟嘗君,黑肥子想你想得緊噢。”

  “這是上將軍司馬錯,沒見過面的老冤家了。”

  司馬錯拱手做禮:“久仰孟嘗君大名,日後多承指教。”

  孟嘗君笑了:“上將軍,你可是替我這個敗將說話了。”

  一片大笑聲中,秦惠王又介紹了長史甘茂,君臣便落座入席。間隙中,張儀早已經命內侍換上了熱騰騰的新菜,秦惠王便舉爵開席,君臣同飲,為孟嘗君行了接風洗塵之禮。酒過三巡,秦惠王笑道:“孟嘗君啊,我等君臣為你洗塵接風,嬴駟只有一句話:邀君入秦,非有他意,只是想請你到秦國走走看看,看完了,你便可隨時回齊。”

  孟嘗君內心很是驚訝,卻悠然笑道:“多謝秦王,許田文自由之身。”

  “嘿嘿,”樗裡疾笑著指點:“你個孟嘗君啊,秦國稀罕你小子做人質麼?”

  孟嘗君與樗裡疾笑罵慣了,聞言哈哈大笑:“有黑肥子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秦惠王悠然笑道:“山東六國歷來以老眼看秦國,罵秦國是虎狼之國蠻夷之邦。君性公直,能還秦國一個公道,嬴駟也就多謝了。”

  “謝過秦王信任。”孟嘗君慨然允諾,還想說什麼,終於卻是忍住了。

  從宮中出來,已經是二更時分。張儀拉著孟嘗君笑道:“給你說了,我那裡還有幾壇百年趙酒,明日去滅了它如何?”張儀慨然做請,鐵杖跺得篤篤響。

  “明日做甚?便是今夜了!”孟嘗君興致勃勃:“我最不喜歡住驛館,便到你府上盤桓它幾日,看看秦國丞相如何過活了?”

  張儀哈哈大笑:“人許三分,自索十分,孟嘗君當真稀奇也!”

  “養門客久了犯賤,也想讓別人養養,有甚個稀奇?”孟嘗君卻是一本正經。

  張儀更是笑不可遏:“哎呀了得!如此一個門客,折煞張儀了。”

  一路笑談指點,回到府中已經過了三更。張儀冒著醺醺酒氣,一進正廳便高聲叫道:“緋雲,酒神來了!上百年趙酒!”緋雲扶住張儀笑道:“■,還酒神呢,酒桶吧,還能裝多少?”孟嘗君莞爾笑道:“小妹說得好,原是兩隻酒桶。”張儀篤篤跺著鐵杖:“我的小妹,是你叫的麼?”孟嘗君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你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張儀跌坐案旁地氈上,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

  緋雲一邊忙著將張儀扶著靠到大背墊上坐好,一邊紅著臉咯咯笑道:“■!又亂說了,有貴客在這裡呢。”說著又利落的給孟嘗君拿過一個大靠墊:“大人稍待,趙酒馬上便來。”說完便一陣風似的飄了出去。

  “張兄,”孟嘗君神秘的笑笑:“不惑之年,依舊獨身,文章便在此處了?”

  張儀呵呵笑道:“文章啊文章,文章也該結果了……”

  “張兄大手筆,定做得好文章!”

  “大手筆?大手筆也只能做一篇好文章啊。”

  “哦——!”孟嘗君搖頭晃腦:“只要值得做,兩篇做得,十篇八篇都做得。張儀是張儀,張儀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孟夫子。”

  “說得好!”張儀拍案笑道:“張儀便是張儀,知張儀者,孟嘗君也!”

  “知田文者,張儀也!”孟嘗君一拍案,兩人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一陣輕微細碎的腳步聲,緋雲帶著兩個侍女飄了進來,一陣擺弄,兩張長案上便擺滿了鼎盤碗筷,兩隻貼著紅字的白陶酒壇赫然蹲在了案旁!孟嘗君聳了聳鼻頭:“啊,好香!這,是百年趙酒?”緋雲笑道:“■,錯不了,管保飲來痛快。”孟嘗君大笑:“好好好,這便對路了!”猛然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土色大陶碗:“噢——?老趙酒,要用陶碗喝的麼?”緋雲笑道:“■!老酒大碗,比銅爵更快意呢。”說著已經端起白色陶壇,飛快的給兩隻大陶碗斟滿了,遞到了兩人面前。

  孟嘗君高聲大笑道:“張兄,來,你的百年趙酒!乾!”

  “對!你的百年趙酒,乾!”兩碗一照,兩人便咕咚咚一氣飲乾了。

  “好爽快!百年趙酒!再來再來。”又連連飲乾了三碗,孟嘗君方才嘖嘖品咂著一臉困惑道:“不對呀,這,這趙酒?如何是冰涼酸甜?”

  “對呀,這趙酒如何冰涼酸甜?問邯鄲酒吏!” 張儀篤篤跺著鐵杖。

  看著兩人醉態,緋雲咯咯笑道:“■——!這是冰鎮的老秦米酒,還酒神呢。”

  孟嘗君哈哈大笑:“好!便是這百年冰鎮,正當其時,天下第一!再來!”

  “對!百年冰鎮,天下第一!再來!” 張儀立即呼喝響應。

  片刻之間,兩人連乾六碗,胸腔中那股熱辣辣的火苗終於平息了一些,卻都是滿面紅光歪著身子靠在墻上。張儀啪啪的拍著長案:“孟嘗君啊,你轉悠上個把月,等我手邊事了一了,我便與你同去臨淄一遊了。”孟嘗君呵呵笑著連連搖頭:“蘇秦剛到齊國,你便要去攪和,生生讓蘇兄不得安寧麼?”張儀臉色猛然黑了下來:“孟嘗君,你說說,屈原暗殺張儀,與我這位師兄合謀沒有?”

  孟嘗君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便倒在地氈上打起了呼嚕。張儀歪著身子,敲敲長案兀自笑道:“好你個孟嘗君,打呼嚕搪塞我,我追你夢中,也要問個明白……”頭一歪,竟也呼嚕呼嚕的去了。

  次日午後,孟嘗君方才醒來,梳洗用飯後便來書房找張儀說話。書房外遇見緋雲,方知張儀清早便進宮去了,目下還沒有回府。孟嘗君不禁驚訝張儀的過人精力,更是敬佩秦國官員的勤奮敬事。若在齊國,因邦交周旋而醉酒,大睡三日也是理直氣壯的,任誰也不會來找你公幹。一個丞相都如此勤謹,秦國官員誰敢懈怠國事?舉國如此勤謹,國家豈有不興旺的道理?驀然想到齊國,想到山東戰國,孟嘗君頓時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此時的張儀,卻在宮中與司馬錯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丹水大戰後,秦惠王深感國力仍然欠缺,與楚國新軍一次惡戰便有吃緊之感,如何能與山東六國長期抗衡?張儀與司馬錯回到咸陽後,秦惠王便下令幾個肱股大臣認真謀劃,如何大大增強國力?如何重新打開僵局?今日朝會,便是聚議這件至關重要的大事。參加的除了張儀、司馬錯、樗裡疾、甘茂,秦惠王還特意派內侍用軍榻抬來了白髮蒼蒼的王伯嬴虔,讓他安臥在炭火明亮的大燎爐旁聽一聽。

  樗裡疾是實際主持內政的右丞相,先簡約的稟報了秦楚大戰後的國力狀況:秦國雖有六郡三十八縣,人口三百餘萬,但北地、上郡、隴西三郡,為抗擊匈奴與諸胡,歷來不徵兵員、不繳賦稅;關中兩郡與商於郡,是秦國抗衡山東六國的實力來源,三郡人口將近兩百萬,可成軍 之壯丁足額為三十萬;秦國三座糧倉存糧一百餘萬斛,若無賑災之急,可供三年軍食;咸陽尚坊存鐵料九萬餘斤,僅可鑄造兵器一萬件左右;國庫存鹽三萬餘擔,大體可供兩年國用。

  末了樗裡疾道:“據臣測算:要抗衡山東,成就統一大業,新軍兵力至少當在五十萬。而以秦國目下之土地人口財貨鹽鐵糧草等諸般狀況,縱可成軍三十萬,也無法支撐三年以上。若加重賦稅、擴大兵員,則自壞法制,為今之計,必須在‘拓展’二字著力。”

  生性詼諧的樗裡疾,今日竟是封著黑臉沒有一絲笑容。儘管大臣們也都大體知道這種實情,但被主政大臣板上釘釘的用一連串數字亮出來,依然是人人心驚,殿中竟一時沉默。

  “拓展?”秦惠王在王案前來回轉悠著:“倒是不錯,可是向哪裡拓展?想過麼?”

  “臣尚無定見。”樗裡疾道:“丞相洞悉天下,此事當請丞相定奪。”

  張儀是首席大臣,又是對天下了如指掌的縱橫大家,秦惠王與大臣們自然都想聽到他的長策大謀。樗裡疾一說,秦惠王便笑了:“那是自然。丞相就先說了。”

  “臣啟我王:”張儀拱手道:“秦國開拓,須得合乎三個條件:其一,此地與秦國相連,否則難以化入;其二,土地富裕,物產豐饒,否則反成累贅;其三,國弱兵少,可一攻而下,無反覆爭奪之憂。”

  “好。”秦惠王微笑拍案:“便是如此三個條件,丞相瞄到了何處啊?”

  “韓國!”

  “韓——國——?”樗裡疾、甘茂與軍榻上的嬴虔幾乎同時驚訝的瞪起了眼睛,只有司馬錯不動聲色的坐著。秦惠王只是望著張儀,顯然是要他繼續說下去。

  “韓國與秦國相鄰,非但有宜陽鐵山、大河鹽場,且是平原糧倉,更有兩百餘萬人口。此為滅韓之實利!韓國力弱,可戰精兵不過五萬。目下合縱破裂,山東戰國自顧不暇,韓國無救援之兵,定可一鼓而下。此為滅韓之可能。”張儀說得激動,順勢站了起來:“再說滅韓之遠圖:一旦滅韓,秦國在關外便有了殷實的根基,將對山東戰國以巨大震懾,促成統一大業早日完成。張儀以為,目下攻韓,正當其時!”

  殿中一時肅然沉默。白髮蒼蒼的嬴虔竟激動得喘息起來,當當的敲著燎爐嘶啞著道:“說得好!有魄力!滅一韓國,天下震恐,不定山東就忽喇喇崩了。”

  此時秦惠王表現出了難得的定力,看著其他幾個沒有說話的大臣,他緩慢的踱著步子道:“此時生死攸關,不能踏錯一步,都說話了。”

  樗裡疾又嘿嘿笑了:“要攻城掠地,黑肥子還是先聽聽上將軍說法了。”

  “臣初謀大政,也想先聞上將軍高見。”甘茂立即追隨了樗裡疾。

  “也是,打仗便要靠上將軍了。”秦惠王笑道:“司馬錯寡言多謀,就說說了。”

  一直沉默的司馬錯,謙恭的對張儀拱手做了一禮:“丞相鞭辟入裡,所說拓地三條件,司馬錯至為敬佩。然則,司馬錯以為:不宜滅韓,而應滅巴蜀兩國。”

  “巴——?蜀——?”一言落點,又是波瀾陡起!樗裡疾竟比方才張儀提出滅韓還要驚訝困惑,本來想笑,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兩聲長長的驚呼。

  在當時的秦國朝野,清楚巴蜀兩國者寥寥無幾,到過巴蜀兩地的大臣更是鳳毛麟角,縱然知曉,也莫不將巴蜀看做楚國嶺南般遙遠荒僻的山地小邦。而今,上將軍司馬錯竟要去攻占這茫茫大山中的化外之邦,當真是匪夷所思,難怪樗裡疾驚訝莫名,想笑都笑不出來。

  “上將軍,巴蜀……好,你且說下去。”秦惠王驀然想起司馬錯奇襲房陵之前的話“無八分勝算,臣不敢謀國”,終究是穩住了神,決意聽司馬錯說完。

  “君上,列位大人:”司馬錯沒有絲毫的窘迫,拱手侃侃道:“古諺有云:欲富其國,務廣其地;欲強其兵,務富其民;欲王天下,務張其力。目下秦國地小民少,國無殷實財貨,倉無三年積糧,急圖大出,必耗盡國力而無所成。滅韓固能大增實力,然則事實上卻極難成功。六國合縱雖然破裂,但陡起滅國之禍,山東六國必生脣亡齒寒之心,必將拼死救援。大戰但起,秦國兵員財貨何能支撐三年以上?此為韓國不可滅也。”

  “近在咫尺不可滅,遠在千里倒可取了?” 張儀揶揄的笑了。

  司馬錯:“丞相明察:巴蜀雖遠隔崇山峻嶺,但兩邦人口眾多,又多有河谷平川,其山地鹽鐵豐饒,其平原雨量豐沛,水患一旦根治,便是天然糧倉。秦國若取巴蜀之地,當增民眾百餘萬,地擴一千里,抵得上半個楚國!”

  話音落點,殿中君臣不禁為之一動,張儀卻冷冷追了一句:“願聞如何取法?”

  “巴蜀之難,在於路無通途。”司馬錯先一句挑明了癥結,又侃侃道:“奇襲房陵之時,司馬錯已經探察清楚,進軍巴蜀有三條路徑:其一,輕舟溯江而上,專運兵器輜重;其二,五千輕兵出陳倉大散嶺,從山道入蜀地;其三,五千輕兵出褒斜古道,沿潛水河道入巴地。以我軍之堅韌,進入巴蜀不是難事。”

  “嘿嘿嘿,”樗裡疾笑道:“上將軍啊,若有一軍埋伏,可就顆粒無收嘍!”

  司馬錯淡淡一笑:“敢問左丞相,半月之前,可有巴蜀使者入咸陽?”

  “嘿!黑肥子如何忘了這茬兒?”樗裡疾一拍大腿:“巴國蜀國打了起來,都來請我出兵,君上還沒給人家回話呢。”

  “是有此事。”秦惠王點點頭:“慮及路途艱辛,沒打算救援,所以也沒有周知諸位。”

  “縱有此事,巴蜀依舊不可取!”張儀斷然道:“巴蜀雖大,卻多是險山惡水,且多有瘴氣之患。得此一千里,非但不增秦國實力,且要下大力氣駐軍治民。張儀以為:無三十年之功,巴蜀終是累贅!敢問上將軍,若巴蜀之地能大增國力,何以楚國不拓嶺南三千里,卻要拼死爭奪淮水以北尺寸之地?”

  “丞相此言差矣。”司馬錯竟一句先否定了張儀,驚訝得燎爐旁的嬴虔都瞪大了老眼,司馬錯卻依舊板著臉道:“其一,巴蜀外險峻而內平緩,既無大國脅迫之憂,又無匈奴騷擾之患,治理之難,更比隴西戎族來得容易,堪為秦國真正的大後方。其二,嶺南與巴蜀不同:嶺南燠熱,叢林參天,部族散居山洞水邊,純以漁獵為生,而無農耕之習俗;巴蜀兩邦則與中原大同小異,更有仰慕中原文明之心,若有精幹吏員十餘人,三年之內必有小成,十年之內便是大成。”

  “三年?十年?”張儀冷冷一笑:“耗時勞師,不足以成名,空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何能與滅韓相比了?”

  “非也。”司馬錯竟是絲毫不為張儀氣勢所動,執拗反駁:“當下滅韓,實為冒天下之大不諱,一獲惡名,二樹強敵,導致天下洶洶,豈非與連橫長策背道而馳?”

  張儀陡然一怔,卻立即反脣相譏:“攻占殺伐但憑實力較量,何論善惡之名?上將軍何時變成了儒將?”戰國之世,“儒將”卻是一種譏諷,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不禁為之一怔。

  “攻城拓地,無須沽名,卻也無須自召天下口誅筆伐。”司馬錯對那個“儒將”似乎渾然無覺,依舊順著自己的想法說了下去:“巴蜀求援,秦以禁暴止亂為名而取之,順理成章。拔兩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得實利而天下不以為貪,一舉而名實相符,何樂而不為也?韓固當滅,然秦國今日無力。巴蜀固遠,秦卻伸手可及。願丞相三思。”

  “諺云:爭名於朝,爭利於市。中原之地,便是今日天下之朝市!謀利而不上市,謀政而不入朝,豈非南轅北轍?”張儀對中原的地位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臣言盡於此,惟願君上定奪。” 司馬錯終於退讓了。

  “臣與上將軍,同心不同謀,君上明察獨斷了。” 張儀也笑了。

  “同心不同謀,丞相說得好!”秦惠王此刻擔心的正是將相失和,尤其對於號稱天下第一利口的張儀,秦惠王更擔心他拉不下臉。此刻張儀一句話便撂開了他這塊心病,自然大是激賞:“將相同心,國之大福也!丞相這句話胸襟似海,便是千古良相!”

  樗裡疾笑道:“嘿嘿嘿,以守為攻罷了,君上不要上當嘍。”

  張儀哈哈大笑:“知我者,黑肥子也!”

  殿中轟然大笑,連不會笑的司馬錯也大笑了起來,方才的緊張氣氛竟是煙消雲散了。正在秦惠王要說散朝時,一個書吏匆匆進來交給了甘茂一卷竹簡。甘茂打開瞄得一眼,連忙雙手捧給了秦惠王:“趙王國書,請君上過目。”秦惠王笑道:“你念吧,一道兒聽聽了。”

  甘茂展開竹簡高聲念道:“趙雍拜上秦王:雍雖稱王,然趙國積貧積弱,雍愧對社稷,愧對朝野。今欲變法富民,奈何無從著手。秦國變法深徹,實為天下之師。雍欲師從秦國變法,祈望秦王派一大臣,為我變法國師。秦趙同源,懇望秦王恩准。趙雍二年秋。”

  殿中一時愕然!歷來變法大計,在各國都是最高機密,等閒大臣也不可能參與籌劃,更別說公然求助於他國了。而今這個新趙王竟是匪夷所思,非但明告變法意圖,而且請求秦國派一個“變法國師”,當真是不可思議!

  “嘿嘿,趙雍這小子有花花腸。”樗裡疾拍拍肚皮:“我看要當心,看看再說。”

  秦惠王一直在緩慢的轉悠,此刻笑道:“邦交縱橫,還是丞相全權處置,我等就不用費盡心思揣摩了。”說罷一甩大袖:“散朝。”便徑自走了。

  “上將軍留步。”張儀走到司馬錯身邊低聲說了一陣,司馬錯頻頻點頭。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52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26 AM 編輯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四、新朋舊情盡路營

  回到府中,張儀立即吩咐緋雲備酒,自己則親自去偏院請來了孟嘗君。

  酒壇一打開,孟嘗君便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好!真正的百年趙酒,張兄信人也!”張儀笑道:“孟嘗君是誰?張儀敢騙麼?”孟嘗君哈哈大笑:“未必未必,今日此酒,敢說不是買我了?”張儀也是一陣大笑:“孟嘗君膽大如鬥,心細如發,果然名不虛傳!”說著舉起面前大爵:“來,先幹一爵再說了。”

  一爵下肚,張儀品咂著笑道:“敢問田兄,齊國可想變法?”

  “想啊。”孟嘗君目光閃爍著卻不多說。

  “想在秦國請一個變法國師麼?”

  孟嘗君哈哈大笑:“妙論!張兄想做天下師了?好志氣!”

  張儀詭秘的笑了:“你別說嘴,先看看這件物事了。”說著從案下拿出一卷竹簡遞了過去。孟嘗君打開一看,竟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愣怔得一陣,慨然拍案:“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田文可是開眼界了。”張儀搖頭悠然一笑:“奇亦不奇,不奇亦奇。你先說說,這趙雍究竟意圖何在?”

  孟嘗君思忖良久,卻只是微微一笑。

  “不願說?還是不敢說?”張儀目光炯炯的看著孟嘗君。

  “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活法罷了。” 孟嘗君嘆息了一聲。

  張儀哈哈大笑:“妙辭!你我同去邯鄲,看看這豬如何拱法?”

  孟嘗君眼睛一亮:“好!便去看看這頭笨豬。”

  一通酒喝了一個多時辰,孟嘗君仿佛換了個人似的,竟沒有了爽朗的笑聲,只是自顧飲酒,對張儀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酬著。

  三日之後,一行車馬便東出咸陽轔轔上路了。張儀此行輕車簡從,只有一個百人隊做護衛騎士,竟是比孟嘗君的門客騎士還要少。可孟嘗君卻留意到了,張儀的隨員中多了幾位雖然是尋常甲胄,卻隱隱然是百戰之身的神秘人物。雖說與張儀甚是相投,可孟嘗君畢竟身為重臣久居高位,深知邦交大臣間“可交人不可交事”的來往準則,更何況面對秦國這樣的對手國家的丞相?於是,一路上竟只是海闊天空痛飲酒,絕不主動涉及公事,更不與張儀的隨員私下說話。反倒是張儀無所顧忌,每日宿營痛飲,都要說一陣趙國,說一陣秦國,間或也說一陣自己的使命與身邊的隨員人等。將到邯鄲,孟嘗君對張儀此行的諸般事務,竟也有了八九不離十的了解。

  這日天將暮色,車馬便在漳水北岸紮營。漳水距邯鄲不過二百多里路程,明日起早上路,大半日便可抵達。這種分際,在車馬商旅便叫做“盡路營”——來日路盡,大抵總要酒肉一番的。特使人馬若無急務,大體上便也與商旅路人的傳統一樣。張儀與孟嘗君都是經年遠足的名家,自然更要藉著這個由頭痛飲一番了,大帳中風燈點亮,兩人便人手一方乾牛肉,談笑風生的喝了起來。

  “田兄啊,趙國軍力比齊國如何?”飲得幾碗,張儀又扯上了國事。

  孟嘗君笑道:“不好說,趙齊似乎還沒打過仗。”

  “噢?”張儀又是詭秘的笑了笑:“燕韓也沒打過仗,也不好說麼?”

  “那好說。韓國弱小,自然不如齊國。”

  “趙國大麼?比韓國多了五個縣而已。”

  孟嘗君不禁笑道:“張兄啊張兄,你無非是想讓田文說:趙國戰力與齊國不相上下,是麼?”

  “不是要你說,卻是你不敢自認這個事實,可是?”

  孟嘗君苦笑著點點頭:“就算是吧,你又有題目了?”

  “敢問孟嘗君,”張儀煞有介事的笑著:“你若是趙雍,最想做甚事?”

  “田文不是趙雍,也不是趙雍腹中蟲子。”孟嘗君也是煞有介事。

  “再問孟嘗君:趙雍要做的這件事,對齊國有沒有好處?”

  孟嘗君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兄啊張兄,齊趙老盟,離間不得的!”

  “錯。那要看是不是離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離間誰了?” 張儀微笑著搖頭。

  “我想想……”孟嘗君舉著的酒碗停在了半空。

  “敵無恆敵,友無恆友。孟嘗君,記住這句話,便是謀國大師了。” 張儀只是悠然笑著。

  “敵無恆敵,友無恆友,世事無常了?” 孟嘗君舉著酒碗兀自喃喃。

  “非也。”張儀哈哈大笑:“邦國之道,唯利恆常!”

  孟嘗君冷冷打量著張儀,眼中射出異樣的光芒,有些冰冷,又有些迷茫,似乎已經不認識面前這個令他傾心的名士了。張儀卻沒有絲毫的窘迫,竟也坦然的迎接著孟嘗君的目光,臉上甚至還掛著幾分微笑,良久無言,孟嘗君竟默默的走了。

  “呱嗒”一聲,後帳棉布簾打開,嬴華走了過來:“是否太狠了?不怕適得其反?”

  張儀笑著搖搖頭:“孟嘗君之弱點,在於義氣過甚,幾瓢冷水有好處。”

  “齊趙老盟,不要又逼出一個屈原來。”嬴華顯然還是擔心。

  “孟嘗君不會成為屈原,平原君也不會成為屈原。”張儀在帳中轉悠著,那支精緻閃亮的鐵杖篤篤的點著:“屈原之激烈,在於楚國至上,任何傷害楚國利益與尊嚴的人與事,屈原都會不顧一切的復仇,哪怕此人曾經是他的至交知音,也會在所不惜。孟嘗君卻是義氣至上,在國家利益與友情義氣相左時,他甚至很難有清楚的取捨,你說他會成為屈原?”

  嬴華輕柔的笑了:“但願無事,我只是怕再遇上郢都那樣的險情。”

  “怕甚來?至多再加一支鐵杖罷了。”

  “不許胡說!”嬴華低聲呵斥著,一手捂住了張儀的嘴巴嬌嗔道:“那是胡亂加的麼?沒心肝!”男裝麗人情之所至,竟是燦爛嬌柔分外動人。張儀第一次看見嬴華流露出女兒情態,鼻端又是溫熱馨香,心中驟然一熱,幾乎就要伸手攬住那豐滿結實的女兒身子!但也就在心念電閃之間,張儀竟生生的咬牙忍住了,頭一偏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好好好,有你這一支便夠了。”說著便篤篤篤的點著那支鐵杖:“要不是屈原,你能打造出這件寶貝來?”

  “還有一支,也是寶貝。”嬴華的笑臉上閃爍著一絲詭秘。

  “只許一支,又如何還有一支?”

  “不許笑!這個‘一支’,不是那個‘一支’。”

  張儀湊到嬴華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什麼,嬴華臉色頓時脹紅,卻咯咯笑著猛然抱住了張儀!

  “■——!兩個大哥好熱鬧。”緋雲一副頑皮的鬼臉,捧著銅盤走了進來。張儀紅著臉拍拍嬴華的頭笑道:“看看,小妹要哭了。”緋雲放下托盤笑道:“■,你才哭呢。”說著走過去將嬴華拉了過來:“大哥哥,不,大姐姐坐好,聽我說,你與大哥該成婚了,甚時能辦了?”嬴華本來低著頭大紅著臉,聽緋雲一本正經的管事操辦口氣,噗嗤笑道:“喲,小妹比我還著急,你甚時辦呀?”

  “■——?關我甚事?”似乎不勝驚詫,緋雲長長的驚呼了一聲。

  “■——?關我甚事?”嬴華惟妙惟肖的學著緋雲口吻,人卻笑得靠在了長案上。

  張儀想不到如此一個偶然場合,竟然將多年困擾心頭的事明朗了,便想索性說個明白。心思一定,雖然也是紅著臉,卻是從容笑道:“心裡話:你們倆都與我甘苦共嘗,都救過我的命,都為我受過苦難,再說,也都是窈窕淑女楊柳麗人,我一個也不能舍!張儀多年不成婚,便是等著有一天將話說開了,不想今日竟合了氣數: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妻子,姐妹一般,無分大小!”

  “■!胃口好大呢。” 緋雲做了個鬼臉。

  “喲!我姐妹嫁不出去了?” 嬴華也咯咯笑著。

  張儀篤篤跺著鐵杖站了起來,一副大丈夫氣派:“毋庸再議,倆姐妹今夜便是我妻!回到咸陽再補婚典。”說著便徑直走了過來。嬴華跌在地粘上驚訝的叫了起來:“喲!匈奴單于呀,搶人了?”緋雲卻笑叫起來:“■——!誰教你惹他了?有姐姐受的折磨呢。”

  張儀丟掉鐵杖,哈哈大笑著一邊一個,將兩人抱起來走進了後帳……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53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27 AM 編輯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五、將計就計邯鄲策

  雖說是初冬尚未入九,邯鄲已經是北風料峭了。當張儀與孟嘗君一行進入這座堅固雄峻的城堡時,卻發現在一年之中,邯鄲竟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三晉之中,趙國以久遠的尚武傳統著名。春秋時期,趙氏一族的優秀子弟大多都在軍中做各種將領,趙氏也就長期掌握了晉國的軍權。儘管期間多有坎坷沉浮,但軍旅尚武傳統已經成為趙氏永久的部族徽記。立國之後,趙氏部族的這種傳統,便化作了彌漫朝野的尚武習俗。雖然趙國還不是第一流強國,但卻是誰也不敢輕易觸動的一隻臥虎。除了魏國在全盛時期的幾次挑釁攻趙,中山國幾次偷偷摸摸的襲擊,中原大國都沒有與趙國發生過十萬兵力以上的大戰。其所以如此,是誰都明白一個事實:趙國的精銳軍力都在陰山、雲中的千里草原大漠與匈奴抗衡,而從來沒有將精銳的騎兵開進中原。

  自趙烈侯起,歷經武侯、成侯、肅侯四代,趙國的經國方略始終都是很明確的四個字:北戰南和!南進中原爭霸,趙國不如地廣人眾的魏齊楚三國;但北出河套拓地,趙國便有很強的優勢。趙成侯曾經發誓要象秦穆公一統西戎那樣,結結實實拿下全部陰山草原與敕勒川谷地,回過頭再南進中原!可幾十年打下來,竟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這時正是草原部落的強盛時期,匈奴的大小單于們本來就嗷嗷叫著要南下中原,便與趙國硬碰硬的大打起來!十幾場大戰下來,雙方都對對手的戰力大為驚詫,竟眼睜睜的誰也戰勝不了誰,鮮血凝下的仇恨卻是越積越深了。猶如兩隻猛虎對峙,誰也不敢後退,雙方都被牢牢的粘在了廣袤的草原大漠上。

  趙國狼狽了——北不能退,南不能戰,竟是窩火了幾十年!

  這種緊繃繃數十年的“常戰”生涯,邯鄲街市便有了人人皺眉的獨特色彩——充斥官市民市的交易物,大多是牛馬兵器與各種皮革,它們雜亂無序的堆砌在街市帳篷中,與鹽鐵布帛店鋪交相混雜,仿佛是草原上的月終大集市;彌漫邯鄲街區的濃烈氣息,便是香辣的酒氣與馬糞牛屎的臭氣;行人一不小心,便會被到處都可能遇到的牛屎馬糞猛跌一跤,招來滿街大笑。再光鮮的服飾,上市一趟都會變得髒污不堪,於是,但凡邯鄲國人便都有一身專門上市做買賣的粗布衣服,叫做“市衣”。至於王公貴胄,那是絕不會踏進商市街區的。

  不知哪一年,稷下學宮的一個士子游了邯鄲,編了一首美其名曰《趙風》的童謠:

  邯鄲邯鄲

  髒臭百年

  滿市牛馬

  辣臭薰天

  女兒疾走

  避糞遮顏

  若得楊柳

  學步邯鄲

  時間一長,這首童謠竟傳遍列國,成了商旅遊人嘲笑趙國的必修歌謠——不會唱“趙風”,便等於沒有來過邯鄲!

  可今日入邯鄲,這一切竟然都神奇的消失了!街市貨品雖然不多,卻是整齊有序的分類排列在店鋪中,雜亂擁擠的街邊帳篷全都沒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滿街悠然游走的牛馬也沒有了,散髮著濃烈血腥味兒的生皮革,也竟然看不到了,腳下的青石板乾乾淨淨,昔日隨處可見的熱烘烘的牛屎馬糞,竟是蹤跡皆無,滿街之中風吹酒香,竟是分外醉人!

  緋雲走過去問一個店主,老人竟是昂昂高聲:“咋?小哥還當我髒臭邯鄲麼?牛馬皮革市,早搬到城墻下去了!”張儀與孟嘗君同聲大笑,竟齊齊喊了一個“好!”字。

  正在此時,一隊人馬沓沓而來,為首一人大紅斗篷,老遠便滾鞍下馬高聲笑道:“丞相大人、孟嘗君,別來無恙了?”孟嘗君連忙下車迎上來笑道:“平原君別來無恙?來,正主兒是丞相,我是陪客而已,快來見過了。”張儀雖然與平原君趙勝僅有過草草一面之交,卻也素知“四大公子”秉性,也已經下車迎了過來:“平原君,張儀又來叨擾了。”

  “丞相老是給我臉面。”平原君連忙謙恭的一躬到底,朗聲笑道:“原是趙國請丞相做國師來的,趙勝粗疏,出了城竟沒接著人,當真罪過了。”

  “那就將功補過了,說!哪裡有百年趙酒?”孟嘗君立即笑著頂上了一句。

  “自然有了,丞相請。”趙勝說罷,竟恭敬的將張儀虛扶上車,然後利落的跳坐上車轅笑道:“孟嘗君隨我來。”便一抖雙馬絲韁,軺車便在石板長街轔轔而去。

  片刻之間,軺車馬隊停下,平原君府邸赫然便在面前。平原君將軺車停穩,虛手扶下張儀,便立即吩咐已經肅立待命的管事家老,將所有隨員連同孟嘗君的門客騎士,一併安置在偏院擺酒款待。孟嘗君笑道:“平原君啊,還是讓他們住驛館吧。”平原君笑道:“丞相隨員與孟嘗君門客,都是要辦事的,趙勝豈敢唐突?請吧。”孟嘗君目光向張儀一閃,張儀微微一笑,卻徑自隨平原君走了進去。

  正廳中宴席已經擺好,平原君指點著酒菜笑道:“兩位看看,一色的胡羊,純正的趙酒,如何?”張儀與孟嘗君同聲大笑,連連道好,竟是迫不及待的湊近長案,打量著聳起了鼻頭。平原君將張儀請入賓客主位,將孟嘗君請入陪客尊位,便親自跪坐案前開啟酒壇泥封,執起長柄木勺,為兩人斟滿了第一爵趙酒。而後平原君在末座長案前舉起了酒爵:“丞相、孟嘗君皆為貴客,趙勝代我王為兩位接風洗塵,來,先幹一爵!”

  按照禮節,主人代國君接風,客人便須得先謝王恩而後飲酒。孟嘗君素來豪爽,視平原君如異姓兄弟一般,此刻卻覺得年青的平原君有些做作,不禁先自有些彆扭,竟看著張儀沒有舉爵。張儀卻呵呵笑著舉爵高聲道:“孟嘗君啊,你我該多謝趙王,多謝平原君了,來,乾!”孟嘗君竟只說了一句:“好,乾了!”一飲而盡,便抓起盤中熱騰騰的胡羊腿大啃起來。

  張儀笑道:“平原君,邯鄲大變,教人刮目相看啊。”

  平原君大笑:“髒臭邯鄲,能迎國師?些許收拾,值得刮目相看?”

  “要說請國師,這禮數就差池了吧。”孟嘗君揶揄的頂上了一句。

  平原君笑道:“田兄老是打我,趙勝飲了此爵,先給丞相賠罪了。”說罷將大爵咕咚咚飲乾,又在座中一躬:“實不相瞞:陰山告急,趙王巡邊督戰去了,委託趙勝迎候國師,尚請丞相恕罪。”

  張儀哈哈大笑:“平原君啊,還真當張儀做國師了?來,先喝酒!”飲幹一爵又品咂一番道:“嘖嘖嘖,果然凜冽非凡,竟比我那百年趙酒還有勁力,奇了!”

  “這是王室作坊特釀特藏,”平原君拍案笑道:“臨走時,趙勝送每人十壇!”

  孟嘗君高興得用羊腿骨將銅盤咂得“當!”的一聲大響:“好!這才叫慷慨平原君也。” 平原君不禁大笑起來:“哎呀,照你老哥哥說法,趙勝不送酒便不慷慨了?”孟嘗君搖頭晃腦的拉著聲調:“然也然也,不交酒肉,談何朋友?”平原君眨眨眼睛揶揄笑道:“如此你我便是酒肉朋友了?”孟嘗君似笑非笑道:“也許當是酒肉,再加朋友。”張儀哈哈大笑,平原君也跟著笑了起來。

  一通酒直喝到刁鬥打了三更,張儀與孟嘗君便回到各自的小庭院去了。

  平原君也是有名的養士公子,門客雖然沒有孟嘗君那般聲勢,至少也有八九百人了。為此,平原君的府邸中建造了十幾座獨立的小庭院,專門給名士能才居住。今日接待張儀孟嘗君兩位大人物,竟是派上了用場。張儀被安置在叫做“松谷”小庭院,一池清水,幾株蒼松,六間古樸的茅屋,的確很是雅致幽靜。孟嘗君被安置在“竹苑”,庭院中竹林蕭蕭,石山錯落,一座紅色木樓聳立,又是另一番情境。松谷與竹苑一東一西,中間隔著兩排辦事吏員的公事房,是平原君府中各擅勝場的兩座最好庭院。

  孟嘗君沐浴後並未暈酒,便吩咐在寢室廊下煮茶,與自己一個門客品茶閒談。這個門客本是趙國人,興致勃勃的對孟嘗君說起了趙國的諸般風習。孟嘗君聽得心中一動:“你說,趙國民風最搶眼處在哪裡?”門客毫不猶豫:“尚武之風。”孟嘗君又追一句:“趙人尚武,卻比齊人如何?”門客思忖片刻道:“齊人尚武,多在防身,民間多練個人技擊之術,以劍器格鬥為最多。趙人尚武,卻是聚村結族,群練群戰,以騎術箭術馬上劈刀為最。”孟嘗君沉吟道:“這就是說,趙人尚武為群戰,齊人尚武為私鬥?”門客笑道:“正是如此。”孟嘗君一時無話,只是默默啜飲。

  正在此時,木樓梯傳來箜箜的腳步聲。孟嘗君抬頭之間,一身便裝的平原君已經笑吟吟站在面前。孟嘗君恍然笑道:“啊,趙酒雖烈,卻不上頭,還有一個清醒的嘛,來,品品我的蒙山茶了。”平原君笑道:“但有好酒,孟嘗君便是通宵達旦,今日三更散宴,如何能盡興?”說著一個熟練的響指,便有一個黑影倏的從樓下飛了上來,兩壇趙酒便赫然擺在了孟嘗君面前,黑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平原君笑道:“更深人靜,不想多有響動,田兄鑒諒了。廊下風大,進去痛飲了。”

  孟嘗君向門客一瞄,那門客便不失時機的告退了。進得寢室外廳,孟嘗君微微一笑:“平原君啊,你方才已經醉得軟倒了,醒得卻如此快當?”平原君狡黠的笑笑:“田兄心知肚明,那是騙張儀的了。”孟嘗君不禁失笑:“班門弄斧也,張儀不是蘇秦,那麼好騙?”平原君道:“雕蟲小技,騙不過也無妨,左右找個由頭早散了,我找你有話。”孟嘗君淡淡笑道:“有話便說,此刻我卻不想喝酒。”

  “好!”平原君正色道:“趙勝最敬佩的有兩個人,第一信陵君,第二便是孟嘗君,對你們兩位,趙勝從來不敢虛言。”

  “唔?彎子繞得不小。”孟嘗君似乎很疲憊,慵懶的坐在地氈上靠著大案。

  “田兄你說,趙國最大的危險是什麼?”

  “匈奴、東胡。”

  “錯,秦國!”

  “秦國?”孟嘗君揶揄道:“剛剛拜了老師,便翻臉不認人了?”

  平原君沒有理會孟嘗君的揶揄嘲諷,直直盯著孟嘗君:“秦國雄心勃勃,實力強大,以統一天下為己任。從長遠看,秦國是山東六國的致命威脅,尤其是趙國的致命威脅。認不準最大的敵人,便找不到救亡圖存的辦法。”

  “哎呀,我還以為你有何高論呢?這不就是蘇秦合縱說麼?”

  “孟嘗君啊,蘇秦合縱說是如此。可你仔細想想:哪個國家真正接受了蘇秦的秦國威脅論?合縱所以屢屢失敗,正因了六國並沒有真正將秦國看成長遠的致命的威脅!而今,趙國真正清醒了,你能說,這僅僅只是蘇秦合縱說?”

  孟嘗君目光驟然一亮:“平原君,長進不小啊。”

  “趙勝不敢貪功,這完全是趙王的想法。”

  “你是說,趙王將秦國看成了真正的大敵?”

  “正是如此。”

  “哪?趙王可有大謀長策?”

  “十二個字:外示弱,內奮發,整軍備,改田制!”

  “第二次變法?”孟嘗君霍然站了起來。

  平原君點點頭,自信的笑道:“趙王要我轉告孟嘗君:齊國不是趙國敵人,趙國強兵對齊國沒有任何威脅,趙齊兩國只能是友邦!”

  孟嘗君沉默了。趙雍做太子時,他已經隱隱感到了此人絕非庸常之輩。可即位一年,趙雍卻也沒見驚人之舉,孟嘗君心中最初的趙雍也就漸漸淡出了。初入邯鄲所看到的變化,雖然又使他驀然想起了英氣勃勃的趙雍,可一想到這也可能是為了討好張儀做做樣子,便也沒有在意。相反,倒是平原君那種似乎竭力要隱藏什麼的閃閃爍爍,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兒,覺得趙國變得難以琢磨了,與齊國這個老友邦似乎疏遠了,而今經細細回想起來,一切竟都是那麼明朗那麼簡單——趙國對秦國虛與委蛇,對齊國卻是誠心結好!

  “笨!真笨!”雖說豁然開朗,可孟嘗君還是狠狠的罵了自己兩句,身為齊國王室重臣,也算是久經歷練名滿天下,卻連平原君這個年輕人也不如,竟差點兒被張儀拉了過去,與趙國生出嫌隙來。可細細一想,秦國還是不能得罪,張儀也還是不能得罪,得想一個不著痕跡的轉圜辦法……五更雞鳴時,孟嘗君已經有了主意,頭一落枕便呼呼睡去了。

  日上三竿,孟嘗君匆匆來到了松谷。張儀正在吃飯,一見孟嘗君進來便笑了:“來,先坐下吃了再說,嘗嘗秦羊燉比趙胡羊如何?”孟嘗君看見另一案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銅鼎與一盤麵餅,不禁訝然笑道:“你知我要來?”張儀笑道:“知不知有何干係?吃不吃可是肚腸興亡呢。”孟嘗君原是沒有用飯,便毫不推辭的入座掀鼎,唏哩呼嚕便將一鼎濃熱的燉羊湯喝了下去,冒著一頭熱汗讚嘆:“好鮮美的秦羊燉,酒後最是來得!”

  張儀也丟下了細長的銅勺,擦拭著額頭汗珠:“孟嘗君,我倒想臨淄的魚羊湯了。”

  “那好啊,到臨淄我讓你整日魚羊湯。”

  “明日便去如何?”

  “如何如何?”孟嘗君心中一沉,面上卻哈哈大笑:“張兄,你是來做國師,教人家變法的,一件事不做,便要溜之大吉?”

  “國師?鳥!”張儀笑罵了一句:“人給一支麥桿兒,你竟指望張儀當鐵拐使了?”

  “此話怎講?”孟嘗君一副困惑神色:“趙國禮數不夠麼?”

  “一夜之間,孟嘗君便改了脾性,邯鄲這牛屎酒厲害了。”張儀呵呵笑道:“不過,張儀還是老脾氣,直話直說:趙國要變法是真,至於請教秦國,虛應故事罷了。趙雍厲害啊,一副恭敬模樣,公然將變法倡明了請教你,你縱然醋心,也總不能在學生變法時攻打學生,引得天下洶洶是麼?軟軟的,便給老師套了個籠頭,請老師不要張嘴。孟嘗君啊,比起楚國,比起屈原,趙雍何其高明也?”

  “於是,你就索性不做?”孟嘗君竟覺得一股涼氣直滲脊梁。

  “不。我要做,但不能真做。”張儀詭秘的笑了:“得給平原君留個面子,也得給我留個偷閒的機會,死守在邯鄲,人家心裡不自在。田兄明白?”

  孟嘗君當真茫然了:“張兄啊,你說心裡話:趙國變法,秦國當真樂觀其成?”

  這便是張儀,機變百出卻又坦坦蕩蕩,搖搖頭笑道:“不,秦國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的趙國矗立在身邊。可是,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君臣朝野便錘煉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信心:與天下戰國做實力較量,看誰更強大,看誰強大得更長遠!”張儀拍著長案便站了起來,篤篤的跺著鐵杖:“這叫甚來?所謀甚大,其心必堅。說心裡話,蘇秦張儀有縱橫之能,卻沒有這等堅實之雄心。對趙國變法不幹預,是秦王決策,並非張儀之見。”

  “秦王?”孟嘗君又迷惑了。

  “道理很簡單:強力干預,密謀攪擾,只能火上澆油,使趙國朝野更加同仇敵愾,同心變法;最好的辦法,便是更紮實的壯大自己,準備接受一個新對手的全面較量。要說是計,算做個將計就計吧。”

  孟嘗君目光炯炯:“如此說來,其他國家變法,秦國也是將計就計?”

  “正是!”張儀大笑:“楚國要變法,燕國也要變法,秦國攪擾過麼?沒有。秦國所做的,只是不能讓六國合縱攻秦而已。孟嘗君莫得擔心,齊國盡可以變法,秦國絕不會做適得其反的蠢事,只能將計就計。”

  孟嘗君沉默了,雖然一時說不明白,但內心那種深深的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他來松谷,本來是向張儀辭行的,他要盡速回到臨淄,將趙國的意圖稟報齊王,敦促齊國振作起來。在他看來,這種想法是不能對張儀明說的,只能找個理由走了便是。可張儀方才的一番話,竟實實在在的交了底,將秦國的“大謀”和盤托出,頓時使他覺得自己的盤算渺小猥瑣得不屑一提。雖則如此,孟嘗君畢竟智慧能事,他站起身來向張儀一躬:“張兄一席話,田文感觸良多,容日後細說了。目下張兄若得方便,與我同去齊國如何?”

  “好啊!”張儀一跺鐵杖:“我就是要追上蘇秦問個究竟,他事先知不知道屈原殺我?”

  孟嘗君哈哈大笑:“都做丞相了,還孩童般記仇?”

  “一件事毀了你心中神聖,你能不記?”張儀沒有一絲笑容。

  “好好好,那就算賬了。”孟嘗君哄孩童般笑道:“蘇秦張儀掐起來,肯定熱鬧。”

  張儀冷冷一笑:“有你看的熱鬧便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53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10:29 AM 編輯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六、相逢無緣泯恩仇

  臨淄的冬日別有一番滋味兒,那便是冰涼。浩浩海風活似帶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涼冰冰濕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實,也休想享受那一份乾爽與溫暖。中原人窩冬,是怕那吹得人皮開肉裂的乾冷風,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徑。臨淄人窩冬,便是怕這滲人肌膚的冰涼海風,但到冬日便閉門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爐旁,做些戶內活計,消磨這漫長的冰涼。

  但是,這種冰涼水冷對於王宮卻無可奈何。一入宮門,每隔數十步便有一隻碩大的木炭火燎爐,正殿與常用的幾座偏殿更是爐火明亮,竟日不滅。冰涼水濕的海風在王宮中頓時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濕潤,不幹不冷,愜意極了。

  “稟報我王:蘇秦求見。”

  “讓他進來吧。” 正在燎爐旁看書的齊宣王頭也沒抬。

  一輛軺車孤零零的停在蕭瑟清冷的車馬場,蘇秦正攏著大袖在車下跺腳。

  往昔時日,到任何一國王宮,蘇秦從來都是長驅直入的。可這次入齊,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入宮必等,有時候連齊國那些尋常臣子都進去了,他還在等。雖然如此,蘇秦卻沒有絲毫的負氣,每次都平靜的等候著。多少年來,他對這種立竿見影的寵辱沉浮經得見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縱解體,各國與秦國紛紛媾和結好,他在燕國又被子之架空,既無大勢可托,又無實權在握,來齊國能有昔日的顯赫麼?齊宣王給了他一個客卿虛職,既不任事,也不問謀,竟冷冷的撂著他不聞不問。蘇秦也不著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覺得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習的好時機,竟日除了讀書,便是漫步到稷下學宮與年輕的學子們談天說地。幾個月清淡下來,非但結識了幾個後學好友,且從他們身上長了許多見識。

  “宣客卿蘇秦入宮——!”內侍冰涼尖銳的聲音從高高的王階上飄了下來。

  一甩棉袍大袖,蘇秦大步走上了九級玉階,也不用內侍引領,他便輕車熟路的來到了齊宣王冬日廝守不離的東暖殿,正要行禮,齊宣王已經站起來扶住了他:“蘇卿啊,多日不見,你竟是多了幾分仙氣,清雅多了。”

  “蘇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蘇秦不善詼諧,對這種應酬辭令的別樣說法,他從來都是一言截過,直接逼近話題。

  “上茶。蘇卿請入座。”齊宣王也許是坐得久了,悠然踱著步子拿起案頭那卷竹簡:“蘇卿啊,近來這卷書傳抄天下,可曾看過?”

  蘇秦一瞄題頭大字便笑了:“齊王也讀《莊子》了?看得下去麼?”

  “一片囫圇。”齊宣王搖搖頭:“這莊子也怪,說了那麼多不著邊際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魚啊,蓬間雀啊,盜跖啊,田子方啊,夢蝴蝶啊,到底想說什麼?一團麵糊,竟還有那麼多人爭相傳看,稷下學宮竟整日爭得不亦樂乎?蘇卿你說,這《莊子》有何用處?”

  “《莊子》不為王者寫,齊王本無須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為王者寫書?難怪,他連個漆園吏都做不了。”齊宣王驚訝之餘,又鄙夷的笑了:“為布衣寫書,布衣能給他官爵榮耀麼?”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為榮耀。”

  “豈有此理?孔夫子說:學而優則仕嘛。對了!這莊子定然是學問差勁了。”齊宣王突然覺得自己刨到了這個寫麵糊書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極了。

  蘇秦罕見的大笑了起來:“孔子是孔子,莊子是莊子……齊王啊,還是不要想《莊子》了。想明白了,齊王也就不是齊王了,就是莊子了。”

  “好,不說這個沒學問的莊子。”齊宣王笑了笑:“蘇卿有事麼?”

  “臣有兩事,皆是齊國當務之急。”蘇秦直截了當:“其一,趙國已經開始籌劃第二次變法,齊國當立即著手,萬不能因遠離秦國而松懈。”

  齊宣王沉吟點頭:“容我想想,也等孟嘗君回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第二件?”

  “蘇秦薦舉兩個大才,做齊國變法棟梁。”

  “噢?還是大才?”齊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說來本王聽聽。”

  “一人名叫魯仲連,一人名叫莊辛,都是稷下學宮的才俊名士。”

  “稷下學宮……”齊宣王淡淡的笑意沒有了,卻皺著眉頭問:“蘇卿啊,你可知道先王為稷下學宮立下的規矩?”

  “知道:但許治學,不許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齊王差矣。”蘇秦面色肅然:“圖王爭霸無成法。威王興辦稷下學宮,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筆,惜乎思路偏斜,將天下名士看作國王門客,養而不用,實乃荒誕不經也。齊王光大稷下學宮,天下名士紛紛流入齊國,若再不選擇賢能而用之,必然要紛紛流失。那時,齊國將成為人才的荒漠,齊國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說辭!”齊宣王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長案,臉上卻倏忽換成了嘲諷的微笑:“蘇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當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蘇秦一陣愣怔,臉上的光彩與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來一拱手:“蘇秦告辭。”便徑自大步走了。

  “哎,蘇卿……”齊宣王大是尷尬,想喚回蘇秦卻終是難以出口,脹紅著臉在殿中急躁的繞著圈子。蘇秦畢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國丞相,不用也就罷了,如何便能輕易得罪?齊國兩代君主花大力氣開辦稷下學宮,還不是為收士子之心?蘇秦這般人物,有幹才,有學問,又出自名門,比孟夫子那種空談學問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負氣而走,若像孟夫子貶損新魏王魏嗣一樣逢人便說,傳揚開去,齊王敬賢的聲望豈非一落千丈?稷下學宮的士子們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齊國顏面何存?想到這裡齊宣王再不猶豫,高聲吩咐:“備暖車儀仗!快!”

  一出宮,蘇秦便跳上軺車轔轔出城了。

  這次進宮,蘇秦是有備而來的。昨日接到了蘇代的快馬急書,說子之再次敦請他回燕共圖大業,從那些閃爍其辭的話語裡,蘇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與燕國的危險。本來,他就準備晉見齊宣王之後便回燕國,設法阻止這場亂國之禍,事先已經讓荊燕帶著衛士們出城等候了。他進宮晉見,只是想在臨走前給齊宣王一個鄭重提醒,更想將魯仲連與莊辛兩位英傑之士推薦給齊宣王,畢竟,齊國有抗衡秦國的基礎與實力,齊宣王也還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來,將有望取代楚國做六國頭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齊宣王竟然如此齷齪的度量他,如此輕蔑的嘲諷他!在那一刻,蘇秦心頭飛快的閃過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句名士格言,幾乎就要義正詞嚴的痛駁齊宣王,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他耳邊響起了老師那蒼老的聲音:“非其人,勿與語。此名士說君之道,慎之,慎之。”齊宣王既不是可說之君,也就不用枉費心智了。

  一出臨淄西門剛剛與荊燕會合,便見迎面煙塵大起,一隊車馬旌旗隆隆卷來!蘇秦眼拙,吩咐一句:“讓道。”便走馬道邊了。荊燕卻驚訝的喊了起來:“大哥,黑旗上一個‘張’!紅旗上一個‘田’!會是誰?”蘇秦一驚,手搭涼棚眯縫著眼睛,仔細打量漸行漸近的軺車儀仗,終於喃喃驚喜道:“張儀,孟嘗君,沒錯!”略一思忖,斷然吩咐:“荊燕,上小道!我不想見他們。”荊燕一陣愣怔,便低喝一聲:“上小道!”蘇秦馬隊便風一般卷上了一條田間岔道。

  正行之間,便聞身後車聲隆隆,一聲高喊隨風傳來:“武信君——!田文來了——!”

  蘇秦苦笑道:“跑不過他,等著吧。”馬隊剛剛收韁,便見一輛駟馬快車旋風般卷到面前,車上一人斗篷展開,隨著一陣笑聲大鳥般飛下車來:“武信君,田文何處開罪,竟要奪路而去?”

  蘇秦笑道:“眼拙不識君,避道而已,何須奪路了?“

  “武信君無須多說,田文明白。”孟嘗君慷慨道:“請武信君還是跟我回去,與張兄聚幾日再說,一切有我。”蘇秦尚未說話,便見臨淄西門飛出一隊車馬,直向田間小道而來!

  “齊王暖車?”孟嘗君驚訝的低呼了一聲,滿臉疑問的看了看蘇秦。

  蘇秦也看清楚了來者正是齊宣王的暖車儀仗,心中一動,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嘗君,我還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國。”說話間,聲威赫赫的駟馬暖車已經隆隆趕到。車未停穩,齊宣王便掀開厚重的棉布簾跳了下來,對著馬上蘇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請君鑒諒。”

  孟嘗君大是驚訝,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位王兄如此的謙恭,今日是怎麼了?不及細想,連忙躬身做禮:“臣田文參見我王。”齊宣王笑道:“孟嘗君,你回來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該離開齊國了。”

  此刻蘇秦已經下馬了,畢竟是齊宣王親自追來又當面賠罪,蘇秦不是迂腐書生,豈能執拗到底不知轉圜?他走過來也是深深一躬:“蘇秦原多冒昧處,請齊王恕罪。”齊宣王連忙虛扶一把笑道:“孟嘗君啊,請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國是,本王也即刻為武信君遴選一座府邸了。”孟嘗君領命,蘇秦也沒有推辭,齊宣王便登車去了。

  “上我車,回去再說。”孟嘗君笑著拉起蘇秦上了寬大堅固的駟馬快車,又向荊燕一招手,便隆隆駛出了田間岔道。上得官道,卻不見了張儀車馬,蘇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嘗君,張儀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嘗君心知就裡,打哈哈笑道:“我車快,張兄沒看見,回去便請他過來。”說罷馬韁一抖,便走馬進了臨淄城。

  且說張儀目力極佳,早看出是蘇秦繞道,也料定孟嘗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卻不想與蘇秦在這裡倉促謀面,便對嬴華吩咐一聲:“去驛館。”竟是先行進了臨淄。在驛館剛剛住好,孟嘗君的門客總管馮驩便來請客。張儀決定獨自前去,嬴華緋雲卻齊聲反對。張儀笑道:“齊國不是楚國,驚弓之鳥一般。”嬴華板著臉道:“不行,那國都不能掉以輕心。緋雲,你做童僕隨身跟著他。我來駕車,守在門外。”緋雲做個鬼臉道:“這才對呢,還當你一個人■!”張儀無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嘗君府,正是日暮時分,大廳中燈燭明亮燎爐通紅,暖融融春日一般。蘇秦正在廳中與孟嘗君閒話,突然聽得院中一聲長傳:“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嘗君也擺起架勢了?”未及孟嘗君說話,蘇秦已經快步走出了大廳,卻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說不出話來——幽暗的暮色中,張儀拄著一支細長閃亮的鐵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過來,鐵杖點地的篤篤聲令人心顫!那異常熟悉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了,那永遠刻在蘇秦心頭的飛揚神采變成了一臉凝重的皺紋,驀然之間,蘇秦竟清晰的看見了張儀兩鬢的斑斑白髮!

  “張兄……”蘇秦大步搶了過來,緊緊的抓住了張儀的雙手。

  張儀沒有說話,兩手卻無法抑制的顫抖著。

  “張兄,走吧。”蘇秦低聲說著,輕輕來扶張儀。

  張儀甩開了胳膊冷冷道:“不敢當六國丞相大駕。”徑自篤篤進了大廳。

  驟然之間,蘇秦面色灰白,一股涼冰冰的感覺直滲心頭——難道人心如此叵測,連朝夕相處十多年親如手足的張儀也變成了如此勢利的小人?果真如此,這人世間還有值得信賴的情義麼?一剎那,冰涼的淚水奪眶而出,蘇秦幾乎要昏倒過去!

  “武信君,沒有說不清的事,走吧。”孟嘗君曠達的笑聲便在耳邊。

  一股冰涼的海風撲面抽來,蘇秦打了個激靈,終於挺住了那幾要崩潰的身心,牙關緊咬,竟大步走進了廳中。孟嘗君對交遊斡旋素有過人之處,早已吩咐馮驩關閉府門謝絕訪客,並將“童僕”緋雲安排在大屏風後面的小案,廳中便只有三張擺成“品”字形的長案了。

  孟嘗君恭敬的將蘇秦張儀請入兩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橫就座,先行一拱:“蘇兄張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與田文共酒,當是田文三生榮幸。當此幸事,田文先自飲三爵,以示慶賀!”說罷便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張儀目光一閃,孟嘗君又舉爵笑道:“蘇兄張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當慶賀。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相逢慶賀!”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見蘇秦張儀都看著他沒有說話,孟嘗君又舉起了青銅大爵:“蘇兄離齊,罪在田文。張兄徑住驛館,罪在田文。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賠罪!”兀自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一時廳中酒香彌漫,竟是分外濃烈。

  孟嘗君瞅瞅蘇秦張儀,又舉起了酒爵……

  “啪!”張儀拍案道:“你究竟讓不讓我們喝酒了?來,蘇兄,我倆乾了!”

  孟嘗君哈哈大笑,連忙舉爵湊了上去:“我陪兩位大兄乾了,這是接風了!”三爵一碰,孟嘗君徑自一飲而盡。蘇秦張儀卻是誰也沒看誰,默默的各自飲乾了一爵。

  “孟嘗君,也不用你折騰自己。”張儀終於板著臉開口了:“你在當場便好,我有兩句話要問蘇兄,若得蘇兄實言,張儀足矣。”

  蘇秦眼中閃出冰冷的光芒:“問吧。”

  張儀的目光也迎了上來:“屈原暗殺張儀,蘇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雲夢澤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對我說了?”

  “正是。”

  張儀倒吸了一口涼氣:“蘇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沒有。”蘇秦平淡得出奇。

  張儀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厲聲道:“蘇秦!同窗十五載,張儀竟沒有看出你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說罷篤篤點著鐵杖便推門而出!孟嘗君大驚變色,衝上去便攔在門口:“張兄息怒,且容蘇兄說得幾句,再走不遲。”張儀冷冷一笑,推開孟嘗君便走。緋雲向孟嘗君一使眼色,連忙過來扶住了張儀。

  眼睜睜的看著張儀篤篤去了,孟嘗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嘗君的做人講究,著意排解卻反將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敗。他沮喪的嘆息了一聲,沉重的走回大廳,卻發現蘇秦也不見了!孟嘗君二話不說,便衝到了為蘇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裡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轉身,卻見那棵虯枝糾結的大松樹下一個孑然迎風的身影!孟嘗君不禁長長的松了一口氣,走過去輕聲道:“武信君,為何不說話?這件事必定另有隱情。”

  “知音疑己,夫復何言?”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那樣冰冷。

  孟嘗君沉重的嘆息了一聲:“蘇兄啊,自合縱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許多時候為了維護局面,你都寧可自己暗中承擔委屈。聯軍換將,你為子蘭這個酒囊飯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國,你又為子之那個跋扈上將軍委曲求全……蘇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氣傲才華蓋世,可你卻在坎兒上拖沓,殺伐決斷不如張儀啊,原本明明朗朗說出來的事情,為何就是不說?”

  “我待張儀,比親兄弟還要親,你說,他如何竟能懷疑蘇秦?”蘇秦猛然轉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樣問我!知道?!”

  孟嘗君一陣愣怔,親切的笑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先擱下,三尺冰凍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說吧。”蘇秦自覺失態,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不要離開齊國,不要再陷進燕國爛泥塘。”

  “在齊國閑住?”

  “這個我來周旋,蘇兄在齊國大有作為!”

  蘇秦默默笑了,顯然,他覺得孟嘗君在有意寬慰自己。孟嘗君肅然道:“田文不敢戲弄蘇兄,此行秦國趙國,田文大有警覺,深感齊國已經危如累卵,我當力諫齊王振作,在齊國變法!”“好!”蘇秦猛然握住了孟嘗君的手:“你放膽撐起來,蘇秦全力輔佐你!”孟嘗君哈哈大笑:“蘇兄差矣!這種事,你比我強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蘇秦也笑了起來:“還是到時候再說吧,誰也不會壞事便了。”

  兩人又回到了大廳,繼續那剛剛開始便突然中斷了的酒局,邊飲邊說竟直到四更方散。蘇秦被扶走了,孟嘗君卻毫無倦意,思忖片刻,叫來馮驩低聲吩咐了一番。馮驩便連夜帶著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嘗君駕著一輛輕便軺車轔轔來到驛館,徑自進了那座只有外國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霧氣中,張儀正在草地上練劍。孟嘗君也是劍術名家,一看那沉滯的劍勢與時斷時續的劍路,便知張儀仍然是鬱悶在心。孟嘗君耐心的等張儀走完了一路吳鉤的打底動作,輕輕的拍掌笑道:“還行,沒把吳鉤做成了鋤頭。”張儀提著劍走了過來:“清早起來便做說客?”孟嘗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誰敢當說客之名?我呀,來看看你氣病了沒有?”張儀淡淡笑道:“勞你費心,多謝了,張儀還不是軟豆腐。”

  “那是!”孟嘗君慨然跟上:“張兄何許人也?鐵膽銅心,能被兩句口角坍了台?”

  張儀不禁噗的笑了:“長本事了?罵我無情無義?”陡然便黑下臉冷冷道:“你說,我沒讓他解釋麼?他為何不做解釋?”

  孟嘗君拱手笑道:“張兄切勿上氣。田文愚見,姑妄聽之:天下之謎總歸有解。張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給兩兄一個說法。若蘇秦果真背義賣友,田文第一個不答應!”

  張儀一聲嘆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來請你入宮的。齊王召見。”孟嘗君卻是笑吟吟說到了正事。

  “是麼?”張儀顯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齊威王開始,齊國對秦國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別有一番矜持。秦國重臣特使入齊,總要求見三五次,甚或要疏通關節才能見著齊王。齊宣王也與乃父如出一轍,除了六國戰敗那一次,張儀兩次入齊,都是在兩日之後才被召見的,此次並無重大使命,齊王倒是快捷了?雖說意外,張儀卻也並不驚訝,悠然笑道:“孟嘗君入廳稍候,我要帶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後,兩車入宮,徑直駛到那座東暖殿前。車馬方停,齊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來:“丞相光臨,田辟疆幸何如之?”張儀也是深深一躬:“齊王出迎,張儀幸何如之?”齊宣王竟過來扶住了張儀,又拉起張儀的一隻手,笑吟吟的與張儀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設了兩張臣案,彌漫著一種密談小酌的融融氣氛。時當早膳方罷,座案上的白玉盞中便是滾燙的蒙山煮紅茶,當真是十分的愜意。對於一向在臣下面前講究尊嚴的齊宣王來說,如此做法也實在是頭一遭。

  張儀卻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謙恭謝詞,反倒是坦然入座,將那支亮閃閃的鐵杖往手邊一搭,便端起茶盞品啜起來。孟嘗君看了看張儀,皺皺眉頭便在對面坐了下來。

  “今日請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討教一二。”齊宣王悠然開口了:“方今合縱已散,列國又回舊日大勢,望丞相對齊國莫做敵手之想,為田辟疆排難解惑。”

  “齊王但有所問,張儀自當坦誠做答。”

  “聽說楚燕趙韓都在密謀籌劃,要再次變法,是否真有其事?”

  張儀笑道:“此乃斥候職事,齊王當比張儀所知更多了。”一句詼諧,便撂開了這個證實傳聞的難題。齊宣王竟被張儀說得笑了:“何敢以丞相為斥候?若果真變法,丞相以為哪一國可成?”張儀笑道:“此乃天意,齊王問卜太廟,大約龜甲蓍草總是知曉了。”齊宣王雖然笑臉依舊,眉頭卻是皺了起來。孟嘗君不禁高聲道:“我王就教國事,丞相何須戲謔如此?”張儀坦然笑道:“非張儀戲謔,實是齊王戲謔國事了。”齊宣王驚訝道:“丞相何出此言?變法之事不能問麼?”臉上便有些不悅。

  張儀依然不卑不亢的笑著:“齊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齊宣王道:“太公乃齊國第一國君,誰個不知?”張儀笑道:“太公曾在太廟踩碎龜甲,齊王可知?”齊宣王驚訝道:“有此等事?卻是為何?”張儀侃侃道:“武王伐紂,依成例在太廟占卜吉凶。龜甲就火,龜紋正顯之時,太公驟然衝入太廟,踩碎龜甲,大聲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何祈於一方朽物?!’正當此時,天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群臣驚恐。太史令請治太公褻瀆神明之罪。武王卻對天一拜,長呼:‘天下大道,當為則為,雖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發兵東進,一舉滅商。”

  齊宣王尷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無須過問他國變法?”

  “張儀明白齊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國之後,又惟恐變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話便說得齊宣王睜大了眼睛,接著便道:“變法者,國之興亡大道,滿腹狐疑四面觀瞻,而能變法成功者,未嘗聞也!國情當變則變,當不變則不變,與他國何涉?此等國策大計,齊王卻只問傳聞虛實,只問吉凶成敗,張儀何能斷之?以狐疑僥倖之心待邦國大計,豈非戲謔於國事?”

  這一番話卻是正氣凜然擲地有聲,孟嘗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來對齊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國至理,祈望我王明鑒!”

  齊宣王本想請博聞廣見的張儀好好的說說列國見聞,順便透漏一些這幾個嚷嚷變法的國家的內幕實情,再替自己參酌一番,齊國應該如何應對?看著宮墻外冰涼呼嘯的海風掠過,在木炭通紅的燎爐旁聽著軼聞趣事,齊宣王的確想愜意的享受一個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無非想在這個秦國丞相面前憂國敬賢一番,以遮掩昨日對蘇秦的不敬罷了。不想鬼使神差的從變法問起,竟被張儀當真教誨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則,不快歸不快,面對秦國這個氣焰正盛的權臣,再加上一個不識趣的孟嘗君,齊宣王也只能窩在心裡。沉思狀的沉默了片刻,齊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銘刻不忘,容我忖度幾日,若有難事,再請教丞相了。”

  張儀心中雪亮,站起來笑道:“齊王國務繁忙,張儀送齊王一樣物事,便即告辭。”

  “何敢勞丞相贈禮?多有慚愧了。”齊宣王又高興起來,畢竟,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張儀回身對殿口內侍吩咐道:“請我行人入宮。”

  內侍一聲傳呼,嬴華便捧著一個銅匣走了進來,呈到齊宣王案前打開。齊宣王一看,卻是整整齊齊的幾卷竹簡,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書啊?”

  “啟稟齊王:這不是書卷,這是各國議定的變法舉措。”

  “這?這?如何使得?”齊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國派出了那麼多坐探斥候,報來的也只是各種皮毛消息而已,實際的變法舉措如何能輕易得到?張儀縱然知曉,又如何肯輕易送給他國?一時之間,齊宣王竟有些懷疑張儀又在作弄他。張儀卻坦然笑道:“齊王莫擔心,這是張儀自己歸總的,大體不差。其所以送給齊王,是因了齊王有變法大志。”

  “丞相過獎,何敢當之?”齊宣王頓時高興起來,竟謙恭得自己變成了臣子一般。

  “然則,張儀以為,齊王若得變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講。”

  “蘇秦!”張儀面無表情:“非蘇秦不能成功。”

  齊宣王大是驚訝,與孟嘗君相互看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就在這片刻愣怔間,張儀已經篤篤出宮去了。望著張儀踽踽獨行的背影,齊宣王搖搖頭:“此人當真不可捉摸也。”孟嘗君對張儀的突然變化也是一團迷霧,小心翼翼試探道:“我王是說,張儀舉薦不可信?”齊宣王頗為神秘的低聲道:“你是不曉得,屈原暗殺張儀,本是蘇秦與屈原同謀,後見張儀,卻知情不言,以致張儀遭遇截殺,變成了瘸腿。你說,張儀不記恨蘇秦?”孟嘗君笑道:“臣執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實在慚愧。”齊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還得看看再說。”

  孟嘗君出宮,便直奔驛館而來。張儀正在庭院草地上獨自漫步,見孟嘗君大步匆匆走來,不禁笑道:“看來,孟嘗君也有黑臉的時候了。”孟嘗君拉起張儀便走:“這庭院隔墻有耳,到裡面去說。”張儀卻是不動:“孟嘗君,你就是在這裡喊破天,也沒人敢傳出去,說吧。”孟嘗君道:“別那麼自信,蘇秦張儀結仇,齊王如何知道?”張儀淡淡笑道:“權臣嫌隙,名士恩怨,時刻都在天下口舌間流淌,過得兩年,只怕連鄉村老嫗都當故事說了。”孟嘗君道:“如此說來,你是有意報復甦兄了?”

  “此話怎說?” 張儀倏的轉過身來,語氣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嘗君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既明知齊王知曉蘇張成仇,卻要以仇人之身舉薦蘇秦,使齊王狐疑此中有計,進而不敢重用蘇秦。此等用心,豈非報復?”

  張儀看著鄭重其事的孟嘗君,卻突然笑了,鐵杖篤篤跺著草地:“孟嘗君啊,你為權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記住一句話:加上你的力保,齊王必用蘇秦!”

  “何以見得?”孟嘗君逼上一句。

  張儀悠然笑道:“蘇張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嘗君以為然否?”

  孟嘗君身為合縱風雲人物,如何不知六國君臣對蘇秦張儀合謀玩弄天下於股掌之間的種種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間,也沒有少過這種議論,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說來,張兄是有意在成仇時節,舉薦蘇兄了?”

  “如此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好!” 孟嘗君拍掌笑道:“兩兄重歸於好,田文設酒慶賀!”

  “錯。”張儀跺著手杖冷冷道:“不想讓大才虛度而已,與恩怨何涉?”說罷竟跺著鐵杖徑自去了。孟嘗君愣怔半日,只好搖搖頭沮喪的走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55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48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一、春申君星夜入臨淄

  孟嘗君對蘇張當真是一籌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進宮去磨齊宣王。

  齊宣王看了張儀的《列國變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滾滾起來。目下打算變法的這幾個國家,齊國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齊威王兩戰將魏國的霸主地位摧毀,齊國便始終是第一流強國。這種自信深深植根於齊國君臣朝野。縱然在秦國崛起之後,齊國也沒有象其他五國那樣驚慌失措。事實上,秦國也始終沒有公然挑釁過齊國。晚年的齊威王與繼任的齊宣王,其所以不願做合縱頭羊,不是自認比楚國實力弱,而是在內心對秦國與中原的爭鬥寧作壁上觀。

  齊國君臣的算盤是:支持中原五國磨秦國,自己卻盡量保存實力不出頭,待到六敗俱傷之時,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強大的齊國了。齊國的算盤雖然長遠,可是在合縱抗秦的幾番較量中,齊國的如意算盤卻總是結結實實被打碎。一經真正的實力對抗,各國與秦國的真實差距陡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驚!非但是數倍於敵的聯合兵力不能戰勝,而且連楚國的八萬新軍也全軍覆沒。經此兩戰,天下變色。各國紛紛與秦國結好,連忙埋頭收拾自己。這才有了楚國、燕國、趙國的變法籌劃。魏國雖說不如這三國唱得響,但魏國信陵君鼓動魏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連對變法已成驚弓之鳥的韓國,也有一班新銳將領在大聲疾呼“還我申不害,韓國當再變!”這些動靜,齊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卻總是將信將疑,覺得無非是各國虛張聲勢鼓動民心的招數罷了,當真變法談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張儀對列國變法的記載,才第一次覺得人家的變法已經是實實在在發生著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著急起來。這便與孟嘗君從趙國歸來後急迫變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嘗君每鼓動一次,齊宣王便塌實一些。連續幾日磨下來,齊宣王終於下了決心:召見蘇秦,正式議定變法!

  這日出宮天色已晚,孟嘗君很是興奮,便想邀蘇秦張儀聚飲一番。但轉念一想,邀來也是自討無趣,便與幾個門客痛飲了幾爵,議論了一陣,看看已是三更時分,便上榻安臥了。

  正在朦朧之際,突聞門外馬蹄聲疾!孟嘗君頭未離枕,便聽出了自己那匹寶馬的熟悉嘶鳴,正待翻身坐起,一個響亮的聲音已經在庭院迴盪開來:“噢呀——,孟嘗君府也有黑燈瞎火的時候了?”

  “春申君——!”孟嘗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著被子衝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體統了?”春申君大笑著擁住了孟嘗君直推到廳中,一邊主人般高呼:“來人,快拿棉袍了。”一邊兀自嘮叨:“噢呀呀,臨淄這風冰涼得忒煞怪了,渾身縫隙都鑽,受不得了。”孟嘗君將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卻光著身子跳腳大笑:“春申君以為臨淄是郢都啊?來人,棉袍木炭!”話音落點,侍女恰恰捧來一件棉袍一雙棉靴便往孟嘗君身上穿,孟嘗君一甩手:“沒聽見麼?給春申君!”侍女惶恐道:“這是大人的衣物,別人不能穿。”孟嘗君高聲道:“豈有此理?誰冷誰穿!我來。”說著拿過衣服便手忙腳亂來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氣:“噢呀呀,自己光著身子,還給別個亂套了?”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棉被又胡亂捂到孟嘗君身上。孟嘗君推脫間不意踩著被角跌倒,連著春申君也滾到了地上,兩人便在廳中滾成了一團,也笑成了一團。

  就在這片刻之間,侍女已經拿來了另一套棉袍棉靴與大筐木炭,兩人便分別將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爐前,卻是感慨唏噓不知從何說起。孟嘗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魚羊燉蘭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馳而來,正在饑寒之時,自然大是對路,一通吃喝,臉上頓時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來了:“噢呀孟嘗君,你將我火急火燎的召來,哪路冒煙了?”孟嘗君看著他須發散亂風塵僕僕的模樣,心中大是感動:“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實是心感哪。”春申君道:“噢呀哪裡話了?你有召喚,我能磨蹭?說事了。”孟嘗君卻是一嘆:“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見一個熟人,說一番實話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陣好笑:“噢呀孟嘗君,人說你急公好義,果然不虛了,將我黃歇千里迢迢弄來,就是讓我陪你做義士了?”

  “先別泄氣,包你此行不虛便了。”孟嘗君詭秘的笑了笑。

  偎著烘烘燎爐,兩人佐酒敘談,竟一直到了五更雞鳴。

  次日過午,孟嘗君來到驛館請張儀出遊佳地。張儀笑道:“海風如刀,此時能有佳地?”孟嘗君笑道:“張兄未免小瞧齊國了,走吧,一定是好去處。”張儀眼睛轉得幾轉笑道:“好吧,左右無事,走走了。”進去一說,嬴華便挑選了十名騎士隨行,親自駕車,緋雲車側隨行,便與孟嘗君出了臨淄西門。

  出城三五里,孟嘗君道:“張兄,須得放馬大跑兩個時辰,你的車馬如何?”

  張儀笑道:“試試了,看與你的駟馬快車相距幾何?”

  隨行的秦國騎士一聽與孟嘗君較量腳力,立刻便興奮起來。孟嘗君的座車是有名的鐵車,車輪包鐵,車軸是鐵柱磨成,車廂車轅全部是鐵板拼成,裡層卻是木板毛氈舒適之極;鐵車寬大沉重,用四匹特異的良馬駕拉,馭手便是門客蒼鐵從“盜軍”帶出的生死兄弟。這車雖不如獻給齊宣王的那輛“天馬神車”,卻也是大非尋常。張儀的軺車也頗有講究,表面看與尋常軺車無異,實際上卻是黑冰台尋訪到墨家工匠特意設計打造的一輛軺車,一是載重後極為輕便,二是耐顛簸極為堅固;駕車的兩匹馬也是嬴華親自遴選的馴化野馬,速度耐力均極為出色。

  放馬奔馳兩個時辰,對於訓練有素的騎士與戰馬也不是易事,何況車乘?車身是否經得起顛簸?輓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車者的坐姿、站位與身體耐力能否配合得當?都是座車能否持續奔馳的重要原因。孟嘗君問“車馬如何”,便是這個道理。

  見張儀答應,孟嘗君高聲道:“我來領道,跟上了。”說罷一跺腳,那早已從車轅上站起來的馭手輕輕一抖馬韁,鐵車便隆隆飛出,當真是聲勢驚人!十名門客騎士幾乎在同時發動,卻也只能堪堪跑在鐵車兩側。

  嬴華見煙塵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聲:“起!”軺車騎士齊齊發動,直從斜刺裡插上!時當冬日,田野裡除了村莊樹木,便光禿禿一望無際,所有的溝洫都是乾涸的。按照傳統,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裡放馬奔馳的季節。秦人本是半農半牧出身,嬴華自然熟知這些狩獵行軍的規矩,所以一發動便從斜刺裡插上,看能否與孟嘗君車馬並駕齊驅?

  孟嘗君回望,見張儀軺車不是跟在後面,而是從斜刺裡插來,頓時便興奮起來,高聲長呼:“張兄,上來了——!”那馭手卻是明白,一聲響亮的呼哨,駟馬應聲長嘶,鐵車竟是平地飛了起來一般!門客騎士竟只能跟在鐵車激碾出的一片煙塵之中,不消片刻,便漸漸脫出了煙塵,落下了大約半箭之地。

  張儀的軺車馬隊卻是整齊如一,始終保持著車騎並進的高速奔馳。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內,始終與孟嘗君鐵車保持著一箭之地的距離。將近一個時辰的時候,張儀車馬便漸漸逼近到半箭之地。張儀用鐵杖“當當”敲著軺車的傘蓋鐵柱,高聲喊道:“孟嘗君快跑!我來了——!”隨風飄來孟嘗君的哈哈大笑:“張兄莫急,趕不上的——!”

  突然之間,嬴華一聲清叱:“張兄站起!”待張儀貼著六尺傘蓋站穩——這是站位車軸之上車身最為輕捷靈便之時——嬴華便是一聲清脆的口令:“提氣跑!”話音落點,便見秦軍騎士一齊躬身衝頭,臀部驟然離開馬鞍,人頭幾乎前衝到馬頭之上!這是人馬合力全速奔馳的無聲命令。但見十騎駿馬立時發力,競相大展四蹄,竟如離弦之箭般飛了起來,直衝軺車之前。嬴華也飛身從車轅站起,兩韁齊抖,兩匹馴化野馬齊聲嘶鳴奮起,片刻之間便插進了馬隊中央。

  漸漸的,孟嘗君的駟馬鐵車越來越清晰了,終於並駕齊驅了。

  “好!”孟嘗君一聲讚嘆,揮手喊道:“走馬行車——!” 兩隊車馬便漸漸緩了下來,變成了轔轔隆隆的走馬並行。孟嘗君打量著張儀的車馬笑道:“張兄啊,了不得!你這兩馬軺車竟能追上我這駟馬快車,當真是匪夷所思!”張儀笑道:“你那是戰車,聲勢大,累贅也大。”孟嘗君大笑一陣,揚鞭一指前方:“張兄且看,馬上便到。”

  暮色之下,兩座青山遙遙相對,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鋪開,說也奇怪,凜冽的海風竟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暖融融的氣息竟夾著諸般花草的芬芳撲面而來。張儀四面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嘗君,這不是蒙山蒙澤麼?”孟嘗君驚訝道:“張兄來過?”張儀搖搖頭:“聽老師說過:臨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連,冬暖如春,天然形勝。”孟嘗君笑道:“老人家好學問!這正是蒙山蒙澤。走馬行車,跟我來。”

  蒙澤水面平靜如鏡,除了水邊淺灘的蔥蘢草木,岸邊卻是細沙鋪滿了石板,極是清爽。兩隊車馬沿著岸邊繞了過去,便到了山腳下的窪地。孟嘗君笑道:“張兄,便在此地紮營如何?”張儀笑道:“乾爽避風,正是露營佳地呢。”

  兩人一定板,兩邊人手便各自忙碌起來。片刻之間,一座營地便收拾妥當:兩邊山跟下各有兩座帳篷,中央一片空地,便是埋鍋造飯與篝火聚餐的公用場地。兩邊人手原都是行軍露營的行家裡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職炊兵搭架上鍋,門客馭手便擺置酒肉,一陣井然有序的忙碌,月亮爬上山巔時,篝火已經熊熊燃燒,鐵架上的整羊已經烤得吱吱流油香氣四溢了。

  張儀望著山頭一鉤新月,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孟嘗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來?”孟嘗君卻笑了。

  張儀正要說話,卻聞一片急驟馬蹄聲直壓過來!“騎士上馬!”嬴華一聲令下,已經拔劍在手。孟嘗君笑道:“行人且慢,這裡有事,田文一身承擔。”轉身便對一名門客騎士吩咐:“快馬迎上,快查快報!”門客騎士飛身上馬,倏的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間,便聞遙遙高呼:“噢呀孟嘗君——,黃歇來也——!”

  “春申君!”孟嘗君驚喜的叫了起來:“張兄,可有個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來這裡做甚?”張儀卻大是疑惑。

  “等他來了,一問便知。快,再添一氈座!”

  話音落點,一行十餘騎已經衝到面前,為首一人高冠束髮黃錦斗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嘗君,莫非你也來找那個人了?”孟嘗君笑道:“那個人,卻是誰呀?”春申君笑著下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裝糊塗了。”孟嘗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邊,你可知這位是誰?”

  春申君端詳著面前這個手執細亮鐵杖,身材偉岸而又稍顯佝僂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對了,閣下莫非張儀?攪得我楚國雞犬不寧的秦國丞相了?”張儀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與屈原之手段,張某已經領教了。”春申君卻是深深一躬:“先生大才,黃歇與屈原卻是深為敬佩!各自謀國,尚望先生無恨屈原黃歇了。”孟嘗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說此等沒力氣話。”張儀原本只為春申君一句“雞犬不寧”不悅,如今見孟嘗君圓場,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貞之士,如何還能一味僵持,便慨然一躬道:“久聞春申君明銳曠達,果然不虛,張儀這裡賠罪了。”春申君連忙上來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當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黃歇裡通外國了!”一句話竟說得眾人哄笑起來。

  篝火前落座,飲得兩碗相逢酒,孟嘗君笑問:“春申君火急火燎趕到蒙山,果真要見那個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國名士,有了事我自當出面。”孟嘗君揶揄道:“做得楚國芝麻大個官兒,便成了楚國名士?這難道不是我齊國地面麼?”春申君苦笑著搖搖頭:“噢呀你說得輕巧,芝麻大個官兒?你孟嘗君倒是給先生地瓜大個官兒,人家要麼?”孟嘗君依然追著道:“總是楚國不自在,否則先生如何到我齊國地面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呀,就算先生是齊國名士,我黃歇見見總可以了?”

  聽得兩人兀自嘮叨折辯,張儀不禁笑道:“如何一個名士,害得齊楚兩國都伸手?”春申君驚訝道:“噢呀孟嘗君,你沒說給丞相聽啊?”孟嘗君笑道:“剛要說你就來了,你說吧。”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你可曉得莊周了?”張儀恍然笑道:“莊子麼?如何不知道?你們要見莊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莊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點兒冬令物事。我猜度呀,孟嘗君也是此意了。”孟嘗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給這位老兄熱鬧一番了。”張儀笑道:“見莊子好啊,何不早說?我也該帶點兒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這個莊子啊不要多餘物事,至多留下些須糧米粗布而已,帶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張儀聽得不禁喟然嘆息一聲:“粗衣粗食,可以清心啊。”

  春申君猛然想起似的叫了一聲:“噢呀想起了,聽說武信君便在齊國,如何沒有同來了?”孟嘗君尷尬的笑笑:“這卻怨我,竟粗疏忘記了。”張儀冷笑道:“原是我不想見,與孟嘗君何干?”春申君驚訝得眼睛瞪得老大道:“噢呀奇聞,張儀不想見蘇秦?這比龍王不想入海還稀奇了!”張儀雖然詼諧,卻是最煩在此事上聒噪嬉笑,不禁冷冷道:“莫非春申君喜歡朋友出賣自己?”話音落點,春申君便張著嘴愣怔了。

  孟嘗君嘆了一口氣:“春申君莫怪張兄唐突,屈原暗殺張兄,武信君分明事先知情,見張兄時卻是一字不露,要是你,不上氣麼?”

  一語未罷,春申君便紅著臉跳了起來:“噢呀孟嘗君,此事你是見了還是聽了?說得如此真確,連我這在場之人,都讓你包了進去?豈有此理了?武信君大大冤枉了!”一通高亢楚語噢呀哇啦,分明是大為氣惱。

  孟嘗君冷冷笑道:“春申君少安毋躁,田文說得不是事實麼?”

  “噢呀不是!半點兒也不是了!”春申君攤著兩手,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嚷著。

  “這卻奇了。”孟嘗君也站了起來:“你既在當場,你說事實,若有虛言,該當如何?”

  四大公子其所以名動天下,根基就是慷慨好義重然諾,此等板下臉說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了,要求對方承諾“虛言該當如何”更是絕無僅有。張儀素知四大公子人品,如何不解孟嘗君此話分量?聽得心中一沉,便生怕兩人傷了和氣。

  但見春申君咬著牙一字一頓道:“蒼天在上,黃歇若有半句虛言,禍滅九族!”一言既出,全場默然,以春申君身份發如此重誓,也當真是驚心動魄!

  孟嘗君長嘆一聲:“春申君,你說吧。”

  春申君正色道:“當日黃歇與武信君南下之時,屈原已經將新軍調到了郢都郊野。既未與武信君商議,也未與黃歇商議。那日聚宴,屈原提出截殺張儀,自然是想要武信君與我一起行動。我雖然猶豫,卻也心有所動。武信君卻是決然反對,還痛心的說了一番實力較量的根本道理。武信君說完後,屈原便當場表示放棄暗殺,且請求武信君,將來不要在張儀面前提及此事,以免他日後與丞相不好周旋邦交。武信君便慨然允諾了。酒宴將要結束時,武信君收到書簡一封,我問何事?武信君說是張儀相約,次日在雲夢澤會面。我與屈原都擔心有危險,武信君大不以為然,堅執不讓屈原與我派人護衛。次日,截殺丞相的事一發生,武信君便憤而離開了楚國……事實如此,丞相自己斟酌便是了。”

  張儀正在仔細回味春申君的話,一時默然。孟嘗君置身事外,卻已經將關節聽得明白,便問:“春申君,是屈原當場說了,放棄暗殺張儀麼?”

  “噢呀,正是了!”

  “是屈原請求武信君,不要將一個已經放棄了的謀劃告訴張儀,以免他日後難堪?”

  “是了是了!”

  “武信君見屈原放棄暗殺,便也答應了屈原請求,是麼?”

  “正是了,很清楚的了!”

  孟嘗君轉身笑道:“張兄,此事已經清楚了,你說呢?”

  張儀默默佇立著,仰望天中一鉤殘月,淚水竟涌泉般流了出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56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49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二、逍遙峰的鼓盆隱者

  次日天亮,三人便將車馬騎士留在山口,徒步進入山谷。張儀腿腳略有不便,孟嘗君與春申君便一致贊同嬴華緋雲隨行照拂。一夜過來,張儀心緒好了許多,談笑風生一如平日,路上便大大輕鬆了起來。

  沿著山谷中的溪流拐過了三道山彎,突兀的一座孤峰便矗立在面前!

  這座孤峰煞是奇特,冬日裡竟是滿山蒼翠鳥語花香,迎面一道瀑布飛珠濺玉般掛在山腰,直似蒼黃群山中的一株參天碧樹。張儀驚嘆道:“此山異象也!莊子一定在這座山上了。”孟嘗君笑道:“不錯,莊子正在此山之中。”春申君笑道:“噢呀你等可曉得了?方圓百里的楚人,將這座山叫做逍遙峰了。”張儀笑道:“逍遙峰?好!莊子正有《逍遙游》一篇,讀來真是令人心醉呢。”孟嘗君便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張儀神往笑道:“此等景象,非神目萬里神遊八極不能企及,非高居崑崙之巔天宇之上不能入眼。莊子,非人也,誠為仙也。”春申君不禁大笑起來:“噢呀,張兄解得妙!我等便去看看這個仙兄了。走,隨我來了。”

  從一條羊腸小道登上孤峰,便見山腰陽坡上一座茅屋,一縷炊煙飄飄蕩蕩的融化在高遠的藍天。上得面前一個山坎,幾個人看到了茅屋,卻都驚訝的站住了——

  一堆枯枝燃起的大火上,吊著一隻黑黝黝的大陶罐,還有半隻烤得紅亮的野羊。一個布衣散髮的年輕人坐在火坑前,默默的往火裡添著木柴撥著火。火坑旁綠草如茵,一個裸身女子竟躺在花枝堆成的花山中間!仔細看去,那花山卻堆在一層白花花的木柴之上。花山前坐著另一個人,粗布大袍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披肩的長髮卻是灰白散亂。他身旁放著一個很大的酒壇,淡淡的酒香竟隨風飄了過來。儘管是背影,也可以看出,他正在敲著一個破爛的瓦盆在吟唱,那悠揚嘶啞的歌聲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傷,竟聽得幾個人都痴了:

  方生方死兮

  方死方生

  其始而本無生兮

  無生也本無形

  非徒無形也本無氣兮

  雜若恍惚之間矣

  形變而有生兮

  再變而為之死

  春秋冬夏四時行兮

  死為達生

  不問生之所以為

  不問命之所無奈

  人欲免為形者兮

  莫如棄世

  棄世則無累

  無累則正平

  正平則與彼達生兮

  達生者不朽矣!

  “夫人死了,他還鼓盆唱歌?”嬴華低聲問。

  張儀卻是一聲長長的感嘆:“死為達生,大哉莊子也!”

  孟嘗君低聲道:“一步來遲,莊子夫人竟去了,我等便在這裡陪祭了。”

  布衣散髮者一聲高亢的吟哦,便站了起來,提起酒壇繞著花山灑了一圈,又將壇中剩酒全部潑灑到花山之上,高舉雙臂對著花叢中那裸身的女子喊道:“夫人——,你終究脫離了人世苦難,一切憂愁都如風一般消散了!快樂的去吧,你已與天地萬物溶為一體了——!”說罷深深一躬。火堆旁的年輕人拿起了一支熊熊燃燒的木柴,走了過來遞給他。

  布衣人舉起火把,從容的伸向花山下的那片木柴。一簇火苗冒了起來,漸漸的,木柴燃起來了,花山燃起來了,熊熊火焰吞沒了花山,吞沒了那靜靜長眠的裸身女子。布衣人在隨風飄散的煙火前默默的佇立著,既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直到熊熊火焰化成了淡淡青煙。

  “■——!他竟燒了夫人……”緋雲驚駭得一個激靈。

  張儀低聲道:“這叫火葬,墨子大師便是如此升天的。”

  “噢呀孟嘗君,”春申君低聲驚呼:“他要走了?你看!”

  只見布衣人從茅屋裡走了出來,背上一個青布包袱,手中一支碧綠竹杖。火堆旁的年輕人笑著跪在布衣人面前:“老師,你真的要一個人走了?”布衣人笑道:“藺且啊,你有你該做的事,何執於行跡之間也?”年輕人笑道:“老師,你就不怕藺且再來追你麼?”布衣人笑道:“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吾卻何以知之?”年輕人便恭恭敬敬撲地拜了三拜,聲音卻哽咽起來:“老師,保重了。”

  布衣人大笑而去,一路吟哦隨風傳來:“風起北方,在上彷徨,天其運乎,六極五常……”

  “噢呀孟嘗君,我去追他回來了!”春申君大步疾走,便去追那布衣人。

  茅屋前的年輕人卻攔在當面,拭著淚眼笑道:“春申君,無用的,老師的心早就走了。”春申君怔怔站住,頓足長嘆一聲,對著山道長長呼喊:“莊周兄——!我們等你了——!”

  谷風習習,一陣笑聲在空山中蕩開,終是漸去漸遠。

  張儀一直默然佇立著,心底裡竟是一片空白。孟嘗君笑道:“張兄啊,去看看藺且吧,莊子連他這個唯一的學生都丟下了。”來到茅屋前,年輕人苦笑道:“孟嘗君,我還是沒有留住老師。”孟嘗君喟然一嘆:“藺且啊,先生走了,你到稷下學宮去吧。”藺且搖搖頭:“不,我要整理老師的文稿。”春申君笑道:“噢呀藺且,你可真糊塗了。孟嘗君請你去稷下學宮,為的就是讓你無衣食之憂,更好的整理文稿了。”藺且笑道:“離開這蒙山逍遙峰,便沒有了老師的文章。”

  “卻是為何?”孟嘗君大是驚訝。

  藺且笑道:“老師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那裡心血來潮,便寫下一篇。有的刻在樹幹上,有的寫在山石上,有的還寫在陶盆上,有的還不知道寫在哪裡?我每日都要在山裡搜索,有些還沒有抄完,字跡便看不清楚了……”

  “■——!這裡有字!”在旁邊轉悠的緋雲突然驚訝的叫了起來。

  幾人過去一看,只見一片半枯的竹竿上竟刻劃著一個個清晰的字跡!藺且笑道:“這是師母病重期間,老師不能走遠,每日在這裡轉悠刻下的了。”孟嘗君不禁順著竹竿邊走邊念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之所隨,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卻貴言傳書。世雖貴書,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悲夫,世人豈識之哉……”念著念著,孟嘗君竟打住了。

  “噢呀豈有此理?沒有書,哪裡便有學問了?”

  張儀卻笑了:“莊子本意,我看卻在這幾個字:書不如思貴,意不可言傳。說到底,是讓人多思深思,切莫草草立言。”

  藺且笑道:“先生果然智者,老師也是如此說的。”

  孟嘗君大笑:“藺且啊,我等與這位智者,今日便住在這裡如何?”

  “自然好了!”藺且高興的笑了:“諸位稍待,我去拿坐席了。”說著便進了茅屋,抱出一摞草墊,遞給每人一個,又去提來一個粗陶大壺與一摞粗陶大碗,給每人斟了一碗殷紅的涼茶。幾人圍著火坑坐定,孟嘗君道:“藺且啊,我等方聞你師母病體不佳,特意來拜望探視,如何便驟然去了?”藺且一聲嘆息眼圈便先紅了:“師母多年操勞,原是有痼疾在身,卻不告老師。老師粗疏不經意,只以為寒熱小病而已,每日進山采擷草藥……不想前日三更,便突然去了。”

  眾人聽得一陣唏噓,張儀卻笑道:“夫人逝去,莊子鼓盆而歌,花山火葬,此等達生意境,原非常人所能解。我等還是追隨莊子性情,將夫人之死,看作達生快樂吧。”

  “張兄此言大是!”孟嘗君笑道:“藺且,你說呢?”

  “自當如此。原是藺且天分差,難追老師高遠,猶如篷間雀之與鯤鵬也。”

  一言落點,眾人竟都笑了。孟嘗君與春申君便解下隨身背來的酒袋,緋雲也解下張儀給莊子準備的酒袋,又一一潑去陶碗中殘茶,用茶碗做酒碗,幾個人便飲了起來。這時,藺且用一隻大木盤盛來了大塊的帶骨羊肉,一股肉香便濃濃的彌漫開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藺且本事見長,能狩獵了?”藺且笑道:“春申君不曉得,師母病重時,這隻羊在茅屋前臥了三日三夜,就是不走。老師說,這是上天所賜,是羊之達生。我去捉它,這隻羊動也不動呢。老師為師母烤了半隻,可師母只是聞了聞便去了……”說著,藺且的眼圈又紅了。

  眾人一陣默然,嬴華緋雲竟都別過了頭去。還是孟嘗君笑道:“張兄不知,莊子的奇遇異事多了,樁樁都令尋常人不能想象呢。”張儀看著藺且笑道:“我只是不解,莊子如此清苦,行跡又大異於常人,何以竟有弟子相隨?”

  孟嘗君饒有興味的笑了:“這個我也不清楚,藺且,你來說說如何?”

  “噢呀藺且,我只聽莊兄說過一句,你是上天硬塞給他的。究竟如何了?”

  “也是,老師原本不想收留我的……”藺且眼望著遠山,斷斷續續的說出了一個奇異的故事:

  八歲時,藺且的工匠父親因打造的戰車斷了車軸而被殺,母親、姐姐和他便成了邯鄲一家官員的奴隸。母親與姐姐給主人們洗衣做飯,小藺且則給馬夫做下手雜活兒。可不到一年,這家官主人便戰死了,國君沒有賞賜,軍中沒有撫恤,藺且一家便隨著主人的淪落,流失到市井做了乞丐。那一天,小藺且正在邯鄲街頭流竄乞討,不想遇上官府市吏查市,慌忙躲逃間竟撞倒了一個迎面而來的士子。

  “大人饒了我吧,小子實在沒看見啊。”小藺且一頭搶地,爬起來便跑。

  “小兄弟,別跑啊。”士子從地上爬起來笑道:“撞了便撞了,怕我何來?”

  “不是大人,後面市吏追我。”小藺且惶恐的眼睛滴溜溜打轉兒。

  士子笑道:“別怕,跟我來。”說著拉起小藺且的手,便快步進了一家酒肆。

  士子請小藺且飽餐了一頓,末了笑道:“小兄弟啊,如有一筆大錢,你想如何用它?”

  “先開脫了娘與姐姐的隸籍,而後嘛,自做營生。”小藺且回答得毫不猶豫。

  “好,你跟我來。”士子戴上了一頂很大的斗笠,拉著小藺且來到邯鄲最熱鬧的北門口:“小兄弟,過去看看城墻上那張畫像,看準了。”小藺且跑過去端詳了一陣,便又跑了回來:“那張畫像,就是大人?”士子笑道:“小兄弟果然聰敏,過來,聽我說。”士子將小藺且拉到僻靜處道:“你目下到國府去,就說你知道圖上這個人在那裡,然後帶他們到方才那個酒肆,我再跟他們去。這樣你便可以得到一百金,再去做你的事便了。”

  小藺且默默的轉著眼珠低下頭:“我,不要那種錢。”回頭便走了。

  士子卻追了上來:“哎小兄弟,你我商量一番,兩個人都有飯吃如何?”

  “你也沒飯吃?”小藺且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有短飯,沒長飯,明白?”見小藺且點了點頭,士子又道:“你看,我跟他們走,是到那大宮殿裡吃魚吃肉喝酒。你有了錢,也能吃魚吃肉喝酒。兩廂便利,多好。”

  “那你自己去找他們多好,要我說做甚?”

  “小兄弟不明白吧。”士子低聲道:“我自己去,多丟面子哪。要他們來請,才吃得氣派,明白?”

  小藺且笑了,便去宮門前報了官,領著一隊車馬接走了士子,自己得了一百賞金。一家人脫了官府隸籍,還在邯鄲開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後來藺且漸漸長大了,聽一個常常光顧他家酒肆的書吏說:他當年舉發的那個布衣士子,叫做莊周,學問很大,經常談論天下劍術;趙侯也酷愛劍術劍士,自然也很想見到論劍的莊周。書吏說得繪聲繪色:“幾年找不到這個莊周,趙侯便想了這個繪影緝拿的法子。嗨,不想竟是立即見效,應在了你這個小乞丐頭上!藺且,你命好啊。”

  從此,藺且心中便有了莊周這個名字,當年那個身影竟是整日在他心頭晃動,連做夢都是那個影子。他見到讀書人便打問,可誰也不知道莊周在哪裡?藺且十八歲那年,幾個遊學士子在他家酒肆興致勃勃的議論一篇傳抄天下的文章,大談莊子如何如何。藺且立即上前恭敬一禮:“敢問先生,莊子可是莊周先生?”遊學士子大為驚訝:“是啊!你也知道莊子大名?”藺且又問:“先生可知,莊子目下居住何處?”士子們都搖搖頭,有一個忽然笑道:“我聽一個人說,好象在楚國。如何,小兄弟要找莊子拜師求學?”士子本來是戲謔一句,不想藺且卻是正色高聲:“正是。”逗得幾個士子轟然大笑。

  藺且與母親姐姐一說,便賣了酒肆,在邯鄲郊野買了一片桑田蓋了兩座茅屋,安頓了母親姐姐,藺且便帶著剩下的錢上路了。趙國、魏國、韓國、楚國,一路尋覓,半年便沒有錢了。可藺且沒有回頭,一邊給人做苦工一邊乞討,千辛萬苦的找了三年,最後終於在宋國蒙邑的一座漆園找見了莊子。那時侯,莊子正做著漆園小吏,見藺且千辛萬苦的找來,驚嘆之餘便留下他做了個漆園工匠,卻不答應收他做弟子。藺且也不著急,整天除了默默做工,便是留心莊子隨處揮灑的文字,一片一片的收集珍藏。三年後莊子不做漆園吏了,要搬到山裡去了。那時侯,藺且已經是漆園有名的漆工了,莊子便叮囑藺且好好做工,攢一筆錢回去孝敬母親,便一輛牛車拉著夫人與幾個包袱走了。

  到了蒙山,莊子在修建茅屋時驚訝的發現了神助:白日明明砌了半人高的墻,過了一夜便陡然變成一人高了!正沒柴燒了,墻下便有了一摞碼得很整齊的砍柴!莊子夫人聰慧過人,笑著勸道:“夫君啊,你還是收下藺且吧,我看他與你一般,都是痴心放任的種兒呢。”莊子笑道:“藺且在漆園裡,如何去收了?”夫人笑道:“不,他就在山裡,你喊上幾聲試試?”莊子便高聲喊道:“藺且——,你在哪裡——?你出來——!”話音尚在山谷迴盪,藺且便已經站在了莊子面前。

  “藺且?你在哪裡?”

  “我在山裡。”

  “在山裡做甚?”

  “聽老師與天地對話。”藺且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片柔韌雪白的樹皮內瓤,上面赫然便是木炭大字“逍遙游”!莊子哈哈大笑:“好啊好,天地要留下莊周,竟派了一個藺且來也!”

  就這樣,藺且便成了莊子唯一的一個學生。

  眾人聽得感慨唏噓,張儀嘆道:“還是莊子說得好,天地要留下莊子,於是便有了藺且啊!除了天意,還有何說?”孟嘗君思忖一陣笑道:“藺且啊,莊兄在時,我等想請他出山不能,接濟他又不要。目下他去逍遙了,你便承擔著傳揚莊子的重擔。我看,你便做稷下學宮的院外學子,我叮囑學宮給你在這裡起一座庭院,每月送兩石祿米,你只安心收集整編莊子文章便了。”春申君連連拍掌:“噢呀,好主意!我如何便沒想起了?你要不願意到稷下學宮,我便讓楚國管你如何?”藺且笑道:“便是稷下學宮吧,可有一條須得聽我。”孟嘗君慨然道:“你但說了。”藺且道:“三年為限。三年後,我將《莊子》留下一部給稷下學宮,我也便尋覓老師去了。”

  孟嘗君一聲嘆息,默默點頭。眾人聽得百感交集,竟恍恍惚惚說不清什麼滋味兒。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7:59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0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三、英雄之心 恩怨難曲

  回到臨淄,孟嘗君立即進宮繼續他的“磨王”功夫。

  這次倒是齊宣王著急了,一見孟嘗君到來,立即說了兩則消息:一是趙雍已經從雲中回到邯鄲,趙國的變法大計已經確定:以“變兵”為主,目下正在與肥義、平原君等秘密謀劃,預料明年將有大舉動;二是燕王已經將全部大權交給了子之,子之正在整肅吏治,大批裁撤燕國老世族官員,據說明年便要推行“子之新政”,燕國朝野目下一片風聲鶴唳!齊宣王顯然有了一種急迫感,想趕緊在齊國動起來。孟嘗君卻笑道:“我王但有變法心志,便須謀定而後動。我看還是請武信君全盤謀劃,不必與別國虛爭聲勢。”齊宣王道:“也是,你便說,如何做法?總不能不動了?”孟嘗君道:“我王須仿傚秦孝公,只要一件事做好:用好蘇秦,給蘇秦足夠權力!”齊宣王思忖一陣道:“好!你便知會蘇秦,準備好變法成案,本王立即著手為他鋪墊。”孟嘗君大是興奮,向齊王深深一躬:“如此則齊國幸甚,我王幸甚!”便告辭出宮,匆匆去找蘇秦了。

  臨淄城南有一條小巷,名字叫做客巷,住著十幾名客卿,蘇秦也住在這裡。

  客卿,是諸侯林立戰國紛爭時的一種官場異象。究其實際,客卿不是官員,而只是國君賜給外國流亡官員,或一時不好安置的人物的一個官身名號,表示國府在養著你而已。客卿既無爵位等級的高低,也無官署可以歸屬,更無實際執掌,日常費用由掌管邦交的官署通過驛館吏員來供給,實際上便是寄居而已。中原各國的客卿,通常都是住在驛館當作賓客。齊國富裕,也素有敬賢之名,便給客卿每人配有一座府邸一輛車。說是府邸,實際上便是一座五六間房勉強算得上兩進的小庭院;說是車,卻不是有傘蓋高低之分的軺車,而只是一匹馬駕拉的低廂板車而已。在齊國,這個規格只不過等同於稷下學宮一個三流名士而已。這些客卿大都是不得已而流落,既無財貨與高車駿馬去周遊結交,也沒有貴胄重臣來拜望他們。於是,這條小巷就分外冷清,冬日裡海風颼颼,幾乎便見不到人影。

  孟嘗君特意駕了一輛最輕便的單馬軺車前來。縱然如此,那轔轔隆隆的車聲,在小巷石板路上也是聲勢驚人。一扇扇大門竟然吱呀吱呀的相繼打開,紛紛有人探出頭來要看個究竟。見來人竟是孟嘗君,且軺車直向最深處駛去,小巷中頓時驚炸了!

  “卷土重來!蘇秦又要出山了!”一個客卿很自信的對開門鄰居高聲宣布。

  拋下身後的驚嘆議論,孟嘗君徑自進了那座小小庭院。庭院與小巷一般冷清,院中那棵大樹落下的黃葉滿院飄落,沙沙做響,竟是一片蕭疏。孟嘗君穿過正房中間的過廳,進到後院,也就是第二進,高聲喊了一句:“武信君,我來了。”便聽旁邊一扇小門吱呀一聲,一個老人出來笑道:“敢問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門了。”孟嘗君板著臉道:“你是官僕?”老人笑道:“正是。”孟嘗君道:“官僕就如此做大?大門也不守,落葉也不掃,窩在房裡睡大覺麼?”老人連忙一躬:“老奴何敢如此啊?客卿大人煩幾家鄰居好看稀奇,便吩咐大門竟日開著,院中落葉,客卿大人也不讓掃,說是天地氣象。老奴一日只做兩餐菜飯,連開水也只能煮兩壺,實在是閑得發慌了。”孟嘗君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也不怪你。大人哪裡去了?”老人道:“大人出門,從來不給老奴招呼。不過,老奴估摸著也該回來了,到飯時了。”

  正在說話,便聞前院落葉沙沙的腳步聲,一個聲音便傳了進來:“家老啊,卻與誰說話?”老人碎步向前高聲道:“大人回來了便好,有客了。”孟嘗君回身笑道:“武信君,好悠閑了。”蘇秦高興的笑起來:“孟嘗君啊,你如何便找來了?來,好在有太陽,院中坐了,家老,上茶。”老人聽說是孟嘗君,慌得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溜碎步便去煮水煮茶。

  庭院淺小,沒有遮陽的高屋層樓,過午的冬日便西曬了整個庭院。兩方石凳一張石板,倒是被落葉埋了一半,人便仿佛坐在郊野一般寂寥。孟嘗君不禁一嘆:“當日我直去了秦國,沒有陪你來臨淄,不想竟讓你窩在如此府邸,田文慚愧啊。”蘇秦笑道:“很好了啊,莊子一座茅屋,不也舒暢得很麼?至樂不樂,在乎人心了。”孟嘗君驚訝道:“如何?你去過蒙山逍遙峰?”蘇秦笑道:“兩三年前就去過,雖不敢說是他的知音,也算是朋友了。”說著便是一聲深重的嘆息:“莊子夫人去了,多美的一個女子,臨去時也是笑吟吟的。”

  “你?你知道莊子夫人過世?”孟嘗君更驚訝了。

  “我在那裡守了一夜。” 蘇秦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們去麼?” 孟嘗君愣怔了。

  “知道。我知道你會去的,春申君也會去的,你們都是莊子的地主朋友啊。”

  孟嘗君長吁了一口氣:“不說莊子了,一說莊子,世間一切事便都索然無味,只遨遊隱居來勁兒了。”蘇秦大笑道:“那倒未必,世間總要有做事者了。都去做莊子,莊子也就賤了。”孟嘗君笑道:“還是蘇兄見識高。哎,我來便是給你說,齊王請你謀劃變法定案,不日便要鄭重請你出山!”蘇秦竟沒有絲毫驚訝,只是笑了笑:“如何?齊王通了?”孟嘗君道:“通了。我看這次是大通。”蘇秦點了點頭,思忖著卻沒有說話。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僕急急來道:“稟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孟嘗君笑道:“有人求見,慌張何來?”

  老僕道:“此人拄著一支鐵拐,背上還有一段黑乎乎物事……”

  “鐵拐?”孟嘗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便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蘇秦剛剛起身,便聽見了孟嘗君驚訝的聲音:“張兄,你這是甚個講究?”蘇秦已經出了過廳,只見小庭院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張儀!只是那樣子卻令人吃驚: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長衫,既沒有高冠,也沒有官服,散亂的長髮披散在肩頭,完全是一個寒士模樣。但更令蘇秦與孟嘗君吃驚的,卻是他身上背了一支乾枯帶刺的荊條!

  見蘇秦出來,張儀一扯胸前布帶,從背上拿下了荊條,雙手捧著深深一躬:“張儀心胸淺薄,以恩為仇,請蘇兄打我二十荊杖!”

  “張兄!”驀然之間,蘇秦淚水盈眶,撲上去便緊緊抱住了張儀!

  孟嘗君哈哈大笑,卻又驚訝喊道:“快鬆開,荊條夾在胸前,都帶血了!”說著便上去分開兩人,細心的拿下了那根指頭粗細的荊條,黑乎乎的乾刺上果然血跡斑斑,連張儀的布衫都扎破了!饒是如此,蘇秦張儀卻全然不覺,竟是淚眼相顧,兀自開懷大笑。

  “好事!痛快!”孟嘗君大樂:“家老,有酒麼?”

  老僕忙不迭道:“酒不好,有兩壇。”

  “有就好,快拿出來!走,張兄蘇兄,到裡院坐了!”孟嘗君完全變成了主人在張羅。

  老僕便連忙去提了酒壇,拿著大碗碎步跑了過來,滿臉惶恐道:“大人,沒得下酒之物。只有,只有一筐羊棗兒,實在……”孟嘗君笑道:“羊棗兒就好,拿來便是了。”蘇秦卻是一邊忙著進屋找了一件棉袍,出來給張儀穿上,一邊笑道:“這筐羊棗兒,還是家老的兒子看他老父送來的,今日正攤上了,慚愧慚愧。”張儀看庭院中蕭疏一片,蘇秦的曠達中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落寞,原來已經變黑的頭髮,已經真正的變成了兩鬢斑白,消瘦清■得架著一件棉袍竟是空盪蕩的不顯身形,心頭便直是酸楚。

  但張儀畢竟豁達明朗之人,況蘇秦復出的機會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棗兒好啊!當年我們常常給老師采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講書畢了,老師便用羊棗兒下酒喝呢。”蘇秦接道:“老師還用乾羊棗兒泡酒。有一冬快過年時,張兄打掃老師的山洞書房,偷著喝了老師半壇羊棗兒酒。孟嘗君,你猜我們老師如懲罰?”孟嘗君童心大起:“我想想,打!屁股打腫!”蘇秦一本正經道:“非也。老師罰他,將那半壇再喝了!”

  “痛快!好個鬼谷子!”孟嘗君將石案拍得啪啪響:“張兄啊,你好福氣!偷酒得福啊,定然是醉翻了。”蘇秦接道:“張兄心裡偷著樂,卻是愁眉苦臉對老師請求,說偷酒是師兄望風,師兄該當一起受罰。老師捋著白鬍子笑了,‘好啊,同夥,一起受罰了!’張兄便將我喊了來一起喝,那羊棗兒酒啊,凜冽中透著酸甜爽利,我們直嚷著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壇!”孟嘗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緊追道:“嘖嘖嘖,這羊棗兒酒喝了,卻是何等後勁兒?”蘇秦笑道:“你問張兄了。”張儀搖頭笑道:“何等後勁兒?嘴脣腫了三日,不能吃飯,不能說話,只能面對面不斷的嗚嚕嗚嚕……”一言未了,孟嘗君便笑得前仰後合,蘇秦張儀兩人也大笑起來。

  孟嘗君來了興致,將一筐羊棗兒擺在石案中間,舉起大碗慨然道:“來,雙喜齊至,羊棗兒下酒,乾了!”“乾了!”蘇秦張儀也舉碗齊應,當的一撞,三人便一飲而盡。孟嘗君撂下碗便笑著叫了起來:“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張儀也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個散字。散淡辣,謂之酒尾也!”蘇秦哈哈大笑:“快,羊棗兒上了。”三人便各抓一把羊棗兒塞進口裡大嚼,竟是酸甜爽利,特別上口,淡辣之氣竟頓時大解,三人竟同時喊了一聲:“再來!”不禁又是一陣大笑。

  再看這羊棗兒,卻是小小顆粒如小指肚兒,顏色黑紅發紫,棗兒肉也只有錢兒般薄厚,酸甜味道卻極有勁力,三人不禁嘖嘖稱奇。張儀拈著一枚羊棗兒笑道:“你們可知道,秦人將羊棗兒叫甚個名字?”孟嘗君笑道:“那誰知道?”張儀道:“羊棗兒是孟子叫開的。秦人叫它‘羊屎棗兒’。你看,又小又黑,像不像養屎蛋兒?”孟嘗君搖頭笑道:“不雅不雅,縱像養屎蛋兒又能如何?還是老孟子叫得好。”蘇秦笑道:“雅從俗中來,無俗何謂雅?原本說不上好壞的。”孟嘗君眨眨眼笑道:“算你為俗請命了,你可知道,這天下有幾種棗兒?”蘇秦一怔:“喲,還當真不知,你便說說看了。”

  孟嘗君掰著指頭道:“壺棗兒、要棗兒、白棗兒、酸棗兒、大棗兒、填棗兒、苦棗兒、棯棗兒、唐棗兒、紫棗兒、歷棗兒、三星棗兒、駢白棗兒、灌棗兒、青花棗兒、赤心棗兒;以地劃分,還有齊棗兒、安邑棗兒、河內棗兒、東海蒸棗兒、洛陽夏白棗兒、梁國夫人棗兒;以牲畜跑物命名者,還有狗牙棗兒、雞心棗兒、牛頭棗兒、獼猴棗兒、羊角棗兒、羊棗兒、馬棗兒;說到神仙嘛,還有西王母棗兒!數數,一共多少?”張儀大笑道:“■,好學問!一口氣說了三十種棗兒名字,當真了得!”孟嘗君得意笑道:“兩位大兄那麼大學問,我這粗漢不長點兒記性,還能活得下去麼?”三人便又是一陣大笑。

  羊棗兒酒尾子喝得快樂,竟不知不覺的紅日西沉了。

  孟嘗君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便吩咐家老只管清掃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瑣事。片刻之後,兩輛高廂牛車■當■當的就到了大門口,幾個年輕力壯的僕人便穿梭般往裡搬物事,舂好的米、磨好的面、宰殺好的豬羊、風乾的魚蝦、泥封壇口的蘭陵老酒、捆紮停當的冬菜、大罐小壇的油鹽醬醋、擋風的棉布簾、大大的燎爐、幾口袋木炭等等諸般應用物事應有盡有,而且還來了一個精於烹飪的廚工!

  張儀笑道:“雪中送炭,孟嘗君也!”蘇秦卻是苦笑不得:“孟嘗君,何苦這般折騰?弄得一片光鮮,我倒是不自在了。”孟嘗君大笑道:“你自在了,我這臉面卻何處擱去?再過十天半月,我想奉迎只怕都進不得門了。”張儀笑道:“奉迎的車馬堵住大門了?”孟嘗君道:“張兄明白人,我得抓住這個機會了。”說得三人一陣大笑。

  不消半個時辰,這座黃葉蕭疏的小庭院頓時便燈火明亮,變得富麗光鮮溫暖舒適起來,滿院都彌漫著廚房散髮出來的濃濃肉香。三人坐在正房廳中,一眼便能望見廚房燈火與廚工的刀鏟影子翻飛,感覺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新鮮。孟嘗君笑道:“平日裡庭院深深,那看得如此溫馨紅火景象了?”張儀慨然道:“要說起來,蘇兄大家,也沒經過此等小庭院日月。張儀卻是小家庭院,從小便如此了。”蘇秦道:“孔子所說的天下大同,大約便家家戶戶如此了。”張儀道:“家家如此,卻是談何容易?”三人竟一時默然了。

  過得片時,酒菜進來,便開懷痛飲。孟嘗君說起了齊王決意起用蘇秦變法的事,張儀大是高興,立即提議大飲了三爵,便慷慨激昂的備細說了商鞅變法的經過,以及他對秦法的體察,還給蘇秦出了許多主意。蘇秦聽得很是專注,卻是很少說話。

  末了孟嘗君笑道:“張兄說了如此多,其實只要釘死一條即可。”

  “那一條?”

  “秦國會不會突然進攻齊國?”

  蘇秦臉一沉:“孟嘗君,邦交有道,如何能如此問話?”

  “不打緊,此話卻是說得。” 張儀微微一笑:“自秦國崛起,山東六國便怪象百出:做好事是抵抗秦國威脅,做壞事是迫於秦國威脅,明君良臣喊秦國威脅,奸佞貪官也喊秦國威脅,一言以蔽之,都將秦國威脅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孟嘗君何等人物,都將秦國威脅看做了變法能否成功的根本一條,可見此痼疾之深也!”張儀說著說著語氣便凝重起來:“可究其實際呢?秦國實力不足,秦國也很害怕山東六國的合縱抗秦。否則,張儀的連橫如何便成了秦國國策?說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擴展實力,都需要擴展實力,也都需要時間。誰抓住了機會,擴展的快,誰便占了先機,誰坐失良機不擴展,誰便自取滅亡!蘇兄心中最清楚,縱是秦國從今日開始滅國大戰,齊國也是最後一個,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張儀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十年啊,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說威脅,秦孝公與商鞅變法二十三年,時時都有被六國瓜分的大險,那才是真正的威脅!可他們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後,挺到了成功。有人說,那是天意。可不要忘記,變法的每一關口,都有更多的人說:遵循祖制是天意,變法是逆天行事。想想春秋戰國三百年,這天意在哪裡?不在別處,就在人心!就在當事者的強毅膽略,就在百折不撓的堅韌!威脅在哪裡?不在別處,就在自己心裡!而不在秦國或是六國!孟嘗君,我算答覆了你麼?”

  張儀這番話當真是肅殺凜冽擲地有聲,竟說得孟嘗君額頭冒汗,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張兄一劑猛藥,田文一身冷汗,竟是無地自容了。”蘇秦卻是感慨萬端的嘆息了一聲:“張兄啊,你入秦十多年,竟精進如斯,蘇秦自愧弗如了!此番見識,令我心顫,又令我氣壯,好,好得很哪!”

  張儀本來激動得面紅氣粗,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蘇秦與孟嘗君,那可都是目空天下的人物,縱是對才堪匹敵的張儀,那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個“服”字,遑論“自愧弗如”與“無地自容”四個字?此刻說來,自然絕非虛應故事。張儀笑了笑拱手道:“兩兄獎掖,張儀便愧領了,索性,我便自賞一爵罷了!”說罷舉起大爵一飲而盡。

  “那卻不行,”孟嘗君急急道:“我倆也要慶賀一爵!”蘇秦笑應一聲,叫張儀再領賞一爵,三人便又乾了一大爵。

  撂下酒爵,蘇秦若有所思道:“看來,秦國養人膽氣。張兄這番話,非以才華利口服人,卻是以英雄膽氣立威。可以想見,這種膽氣彌漫在秦國朝野山鄉,卻是何等氣象?我聽過那句秦人的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就這一句,民心膽氣便是浩浩蕩蕩了。那剛猛的步態,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朴堅實的民風民俗,日日耳濡目染,便滋養了張兄的英雄膽氣啊。”說著便嘆息了一聲:“我蘇秦在六國之間盤旋十多年,膽氣竟是絲絲縷縷的飄散了。每每看到失敗後的分崩離析,每每看到危難面前的君臣傾軋,我便心痛如割,時間長了,竟常常空落落的。不知從何時起,蘇秦竟喜歡上了莊子,竟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隱居?一個縱橫家,一個縱橫家啊……”說著說著,眼眶便濕潤了。

  “蘇兄,英雄有本色。” 張儀眼眶也濕潤了。

  月上中天,海風呼嘯,三人感慨唏噓的一直說到了天亮。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1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四、天齊淵波瀾詭譎

  河消冰開,鹹鹹的海風變得溫柔的時光,臨淄卻猛烈的搖晃了起來。

  齊宣王仿佛變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詔令頻頻,殺伐決斷竟是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典後的朝會上,突然任命孟嘗君為上將軍,授兵符王劍,全權執掌齊國四十萬大軍;元老大臣們雖然驚疑,卻也無從勸諫。孟嘗君本來就是齊威王晚年器重的王族公子,合縱以來已經是名滿天下,齊宣王即位後雖然一直沒有授孟嘗君實職,但也沒有貶黜,如此一個人物,執掌軍權也算是無可厚非。

  元老們剛剛平靜下來,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蘇秦為丞相,賜九進府邸開府,全權處置國務。這一下可是滿朝大嘩!蘇秦雖然名重天下,但離燕入齊,本來只是一個流亡客卿,如何能做得齊國開府丞相?更令元老們深感不安的是:蘇秦歷來主張以變法強國為抗秦根基,他做開府丞相,不是明擺著要在齊國變法,要對老貴族動手麼?

  正在元老大臣們驚恐之時,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稷下學宮六名青年學子為實職中大夫,入丞相府為屬官。蘇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六大夫分掌鹽鐵、田土、官市、倉廩、百工、刑罰、邦交六個官署,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辦事實權,將元老大臣們的權力全部架空!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詔令:王宮禁軍大將換了,宮門司馬換了,執掌機密的王宮掌書、御史換了,要害大縣的縣令也全換了!

  臨淄城動盪起來了,元老大臣們惶惶不安,竟紛紛出城,聚集到了一個神秘的山莊。

  淄水從臨淄城外流過,北去五十里便匯入了兩山夾峙的一片大澤,形成了一片肥美的河谷。這片山地叫做牛山,山中涌流出五條山泉,匯成了山下這片大澤,這大澤便叫做天齊淵。相傳周武王將太公姜尚封到東海時開始沒有國號,太公聽了天齊淵之名,便請周武王賜國號為“齊”,可見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齊淵東岸有一座很大的莊園,依山傍水,綠樹環繞,幽靜美麗得仙境一般。

  這座莊園叫做天成莊。“天”字依了天齊淵,“成”字卻是主人的封號——主人便是已經退隱了的成侯騶忌。

  騶忌是個永遠教人揣摩不透的傳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師師曠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彈得一手好琴。後來入宮給齊威王做了樂師,便經常給齊威王講說樂理樂法。齊威王驚訝於騶忌樂理樂法中隱寓的治國之道,便讓他做了一個職同中大夫的樂博士。誰知這騶忌處事得當,竟將一班數百人的樂師歌女統轄得井然有序,還不斷有高雅的新歌舞新樂曲推出來。齊威王愛惜這個與王室貴族毫無瓜葛的人才,便封騶忌做了上大夫,幾年之後竟做了丞相。論才能,騶忌既不是學問精深的治國名家,又不是通曉戰陣的兵家名將,各方皆是平平。可騶忌天生的長於周旋,且城府極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準頭。幾年丞相做下來,便成了與上將軍田忌平分秋色的肱股大臣。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來瞧不起騶忌這個出身樂師的丞相。田忌與孫臏協力,兩次戰勝魏國後功高望重,更是極力舉薦孫臏出任丞相,取代騶忌。騶忌便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法子整倒了這個王族名將!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勝仗後,騶忌派一個叫做公孫閱的心腹門客帶了十個大金餅,找到了一個以龜甲占卜著名的巫師,說:“我是上將軍門人,上將軍三戰三勝,聲威震天下,目下欲舉大事,請大師為之一卜吉凶,萬莫對他人說起!”待占卜完畢,公孫閱剛走,太史令派來糾察占卜者的官員便隨後趕到,將巫師抓了起來,連同方才占卜的龜甲卜辭一併押進了王宮。也是齊威王素來防備王族大臣,一審巫師,便對田忌懷疑了起來,竟派出了特使要收繳田忌兵符。田忌得到消息大為憤怒,立即發兵包圍臨淄,要求齊威王殺了騶忌!誰知齊威王與騶忌已經做好了準備,竟是堅守不戰。田忌久屯無糧,軍心渙散,只好隻身逃到楚國去了。

  從此,騶忌便成了大功臣,被齊威王封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騶忌便理所當然的成了貴族。齊國老貴族們見騶忌雍容謙和敬老尊祖,變經常找騶忌商議一些有關貴族利害的對策。時間長了,騶忌便隱隱然成了臨淄貴族的主心骨。但是,騶忌對權力與國事卻漸漸淡漠了。一則,是他看準了在齊威王這樣的強悍君主麾下做臣子,隨時都有覆舟之危;二則,是他覺察了齊威王對處置田忌孫臏的悔意,以及對孟嘗君等一班新進的器重。自己一個樂師根底,並非幾代根基的老貴族,若在權力場栽倒,便一切都煙消雲散。反覆揣摩,他終於在一個非常恰當的時機上書請求退隱,而且沒有薦舉接手丞相。齊威王沒有照准,他便再辭,連續三辭,終於獲準。齊威王雖然沒有說什麼,卻將騶忌的封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齊淵東岸,離臨淄城只有快馬半個時辰的路程,既清幽肥美,又毫無閉塞,簡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騶忌心中卻很明白,這塊封地名為“特賜頤養”之地,實則是齊威王防備他這樣一個權臣遠離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須在國君視野之內歸隱。因了這一切心照不宣的規矩,騶忌在天齊淵的田舍翁便做得很紮實。終齊威王晚年之期,騶忌竟從來沒有進過臨淄。新王即位,他也沒有滷莽,依舊在冷眼觀察。漸漸的,他終於看清了這個新齊王的面目,覺得自己可以出山,臨淄的老貴族們也已經擬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騶忌出山,任開府丞相,恢復先王之富強齊國!”

  正在此時,臨淄都城風雲驟變,一切變動竟都與騶忌的預料南轅北轍!

  騶忌第一次懵了,猛然警覺自己太過輕率,低估了這個田辟疆。畢竟,王室王族居於權力中樞,擁有的實力是無可匹敵的,一步踏錯,滅亡的只能是自己。想來想去,騶忌終於又蟄伏了下來。他相信,如此大的劇烈震盪,臨淄貴族們一定比他更焦躁。

  騶忌沒有錯料,貴族們急匆匆的來了,三三兩兩的涌到了天成莊。旬日之內,天成莊竟成了“狩獵者”雲集的所在。騶忌一個也不見,莊前便竟日車馬如梭,竟仿佛一個狩獵車馬場一般。

  “稟報成侯,十元老一起來了。”白髮家老匆匆來到水榭報告。

  騶忌正在撫琴,聞言琴聲戛然而止:“十元老?卻在哪裡?”

  “斥候報說,已經過了淄水,狩獵軍士已扎了營,估摸小半個時辰必到。”

  騶忌推開了那張名貴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備好酒宴,十元老還是要見的。”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聲又響了起來。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貴族大臣,其中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齊國,除了一君(孟嘗君田文)一侯(成侯騶忌),他們既是齊國最有實力的十家貴族,又是所有貴族的代言人,別人可以不見,這十元老可不能不見。他們要聽騶忌的高見,騶忌也要聽他們的高見。

  一曲終了,遙聞莊外馬蹄聲疾,騶忌便信步踱出了水榭,剛剛走到庭院廊下,便聞大門外一片粗重的腳步與喧嘩笑語卷了進來。

  “成侯別來無恙乎?!”為首一個斗篷軟甲精神抖擻的老人高聲笑道:“經年不見,成侯竟是更見矍鑠也!”

  立即有人高聲呼應:“誰不知曉,成侯當年便是齊國美男子!與城北徐公齊名呢!”

  “徐公是誰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龍,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須白髮,老朽也是白須白髮,如何這精氣神就不一般?”

  “笑話!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聲歆慕,一片溢美讚嘆,庭院中竟是分外熱鬧。騶忌卻是儀態從容的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長,狐兔出洞,獵物如何啊?”眾人便七嘴八舌笑道:“草長狐兔藏,看見獵物,射準卻也難呢。”“獵物多了,都在心田裡頭了!”“別說了,今年狩獵最晦氣!”“我看呀,明年不定連狩獵地盤都沒有了!”騶忌雖然帶著笑意四面應酬,卻是將每個人的話都一字不落的聽了進去,臉上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眾人進入正廳,坐案已經擺好,飲得一盞熱茶,酒菜便整齊上案。元老們一看,竟是嘖嘖稱奇。原來,上案的酒器餐具沒有一件金銅物事,青銅食鼎、青銅大爵、金托盤、象牙箸統統沒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來,連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絲毫不現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別有韻味的高雅。一個老人端詳了片刻,驚訝笑道:“呀!老朽明白了,這些陶器是成侯專門燒制的!”另一人也高聲驚嘆:“對了!形制古雅,還有銘文,當真難得!”於是又是一片溢美讚譽之辭。騶忌卻是謙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歡這些粗朴之物,如何有諸位大人那些貴重器皿了?”說罷便舉起了那隻本色陶杯:“諸位大人狩獵出都,光臨寒舍,老夫不勝榮幸!來,同幹一杯,為諸位大人洗塵了!”

  一杯酒落肚,騶忌便只是笑語寒暄,絕口不提朝政國事。元老們卻是按捺不住,終於是斗篷軟甲的老人開了口:“敢問成侯,臨淄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如此安穩?”

  說話者名叫陳玎,原是齊桓公田午時的上將軍,說來也是王族遠支。齊國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為陳,是陳國公族的後裔。陳完在陳國爭奪國君之位失敗後,逃到了齊國,便改姓了田。八代之後,田氏奪取了齊國政權,卻沿用了“齊”這個國號。田氏在齊國經營二百餘年,期間一些部族分支便恢復了陳姓。但在齊國朝野,卻歷來都認做“田陳兩姓,一脈同源”,陳氏大臣歷來都被看做王族貴胄。田氏當齊的百餘年下來,陳姓成為權臣貴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於是,臨淄城也便有了“要想貴,田變色”的民謠。這陳玎便是王族大臣中資深望重的元老,膽氣粗豪,為十元老之首。

  “老將軍所言,老夫卻是不明,臨淄如何便滿城風雨了?”騶忌很是驚訝。

  “成侯啊,莫非你當真做隱士了?”陳玎一聲感慨,便備細說了騶忌了如指掌的人事變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個蒼老的聲音跟道:“換幾個人事小,根本是換了人做何事?”

  “還不清楚麼?說是變法,其實明白是要改變祖制,逆天行事!”

  “說到底,還不是奪我等封地材賦?狼子野心!”

  一片憤激的叫嚷,騶忌卻始終只是沉默不語。漸漸的眾人都不說話了,只將一對對老眼直勾勾盯住騶忌。騶忌嘆息一聲道:“齊王執意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等退隱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說話好沒氣力!”陳玎拍案高聲道:“我等來討教主意,你卻只是搖頭嘆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蘇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聲應道:“成侯只須理個主見出來,老朽便破出命乾了!”“對!不動便要教人剝得一干二淨,左右得拼了!”“我等老命怕甚來?贏了留給子孫一片封地,輸了便是老命一條!”“對!拼了!不能讓蘇秦猖狂!”末了座中竟是一口聲的喊起來。

  騶忌也不制止,也不摻和,直到眾人又都直勾勾的盯住他,方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列位對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茲事體大,須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堅守三法:其一,以‘三變破國’力諫齊王;其二,以‘終生破相’猛攻蘇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對付孟嘗君。有此三法,至少不敗。”

  元老們聽得瞪大了眼睛,驟然之間竟是參不透其中玄機。

  陳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的說,破了這個悶葫蘆!”

  於是,騶忌款款開說,直說了幾乎一個時辰。老貴族們聽得連連點頭興奮不已,末了竟是異口同聲的喝了一個“彩”字!這頓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騶忌卻是不留客,竟敦促元老們到狩獵營地去住。一片馬隊便從天成莊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臨淄。

  蘇秦第一次嘗到了大忙的滋味兒。

  合縱之時蘇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謀劃對策與連續奔波,從來沒有事務之累。目下卻是不同,開府主政,發動變法,事情簡直多得難以想象!儘管事先已經謀劃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實卻是談何容易?先得理清齊國的家底:人口、財貨、倉廩、府庫、官市、賦稅、封地、王宮支用、大軍糧餉、官員俸祿等等等等,調集了二十多個理賬能手晝夜辛勞,一個月才剛剛理出個頭緒,許多數字或取或舍,都要隨時請蘇秦定奪。其次,便是起草新法並各種以齊王名義頒發的詔令,這班人馬主要是稷下學宮的六位名士,但蘇秦卻是主心骨,幾乎是須臾不能離開。再次便是紛雜的官署人事變動。權力格局驟然有變,臨淄官場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焦躁!丞相府竟日車水馬龍,求見的官員滿蕩蕩擠在頭進大庭院等候,蘇秦簡直就無法出門。縱是蘇秦才華過人處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轉,一日勉強兩餐,只睡得一兩個時辰,連入廁也是疾步匆匆。再後來,相府主書便在蘇秦茅廁的外間設了一座,入廁時萬一有緊急事務或公文,官員便在茅廁外間向他稟報念誦。

  如此兩個多月,蘇秦竟是驟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歸消瘦,臉色卻是越來越好,那黯淡的顏色竟是漸漸變得紅潤了。但最令人驚奇的卻是,蘇秦那一頭幾乎完全白了的須發竟神奇的變黑了!臨淄官場人人議論,竟是一片驚疑感嘆。

  這一日過午,蘇秦匆匆喝了半鼎魚羊燉,便生出一陣內急,連忙三步並做兩步去了茅廁。誰想剛剛蹲下,茅廁外間便有匆匆腳步走來:“稟報丞相,王宮掌書到府,請丞相立即入宮。”蘇秦吭哧道:“知道,事由麼?”主書道:“十元老捧血書入宮,說要死諫齊王。”蘇秦顧不得狼狽,倏的起身,拉上大褲便走了出來:“備車,去王宮!”主書苦笑道:“丞相,滿院都是官員,正門出不去。”蘇秦急迫道:“正門出不去從偏門走,快!”

  片刻之後,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從偏門悄悄的駛進了王宮,宮門內侍立即將蘇秦領進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蘇秦臉色便黑了下來。

  西偏殿是齊王夏日議事之地,寬敞通風,座案地氈墻壁都是淺淡的本色。平日裡這座殿堂總是顯得明亮涼爽,此刻卻是觸目驚心的一片幽暗!白髮蒼蒼的貴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舉著三幅白絹,上面卻是血淋淋的紅字——“三變破國”!“終生破相”!“尾大不掉”!齊宣王面色鐵青,旁邊的孟嘗君卻是一臉嘲諷的微笑。

  見蘇秦走了進來,齊宣王點頭,示意他入座。待蘇秦坐定,齊宣王咳嗽一聲道:“諸公都是齊國元老重臣,出此狂悖舉動,本當治罪!念變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於追究,容你等將欲諫之言當殿說明,本王自有定奪。陳玎,你先說。”

  抖動著那幅“三變破國”的血書,陳玎嘶聲道:“我王明鑒了:齊國已經有過了兩次變法,田氏代齊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肅吏治為第二次。目下之齊國,已經是天下法度最為完備的邦國!律法貴在穩定,已經一變再變,如何還要三變?今我王輕信外臣蠱惑說辭,竟要在齊國做第三次變法,實在是荒誕不經,戰國以來聞所未聞,如若三變,齊國必破!三變破國,我王明鑒了。”

  齊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說,‘終生敗相’呢?”

  一個元老高聲道:“臣等有機密面陳,只能說給我王,他人須得迴避!”

  “豈有此理?”齊宣王顯然生氣了:“一個是丞相,一個是上將軍,國有何事不可對將相言說?無須迴避,你等說便是了。”

  這番斥責卻是元老們沒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們竟是一片粗聲喘息。沉默片刻,陳玎亢聲道:“我王既做如此說,臣等也索性將密事當做明事說了。老太史,你便說吧。”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個清■的白髮老人顫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齊威王時的太史令晏岵,人稱太史岵,是春秋姜齊名臣晏嬰的後裔,也算是齊國的數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蘇秦道:“我王用蘇秦變法,誠為大誤。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狹,步態析離,乃不留功業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終生奔波,一事無成,縱有小彩,大毀亦必隨之而來,此謂終生破相。我王若執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猶恐有破相敗國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後行。”

  當時的太史令在各國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兩大優勢:一是編修國史,可以史為鑒勸諫國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傳言勸諫國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統的根基,一個對祖先足跡與上天機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進言便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罷了,殿中竟是一陣微妙的肅殺沉默。

  “妙極妙極!”孟嘗君卻突然大笑起來:“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齊國這些年不順,原是你這敗相破國了!諸位請看:這尖腮鷹隼,猴步寒聲,一副孤寒蕭瑟,竟日老鴉般呱呱聒噪,豈能不破相敗國?諸位說說,如此之人該當何罪啊?”

  “孟嘗君,你,你,豈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對這尖酸刻薄的戲謔,又羞又惱,竟一時大窘,渾身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孟嘗君大辱斯文,成何體統?該當治罪!”陳玎嘶聲高喊起來,十元老一片呼應,“成何體統?該當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嘗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還曉得斯文?整個一通狗屁,臭不可聞,破相敗國!”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體統啊……”十元老一片聲的叩頭嘶喊起來。

  齊宣王不耐之極,“啪!”的一拍書案:“術士之言,枉為大臣!若再無話說,本王就退朝了。”這一下發作,大出老臣們預料,竟是一時愣怔,後悔與孟嘗君糾纏了。

  “我王容稟。”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的迴盪開來。

  這次卻是另一個頗具神性的人物開口了,他便是太廟令陳詵。太廟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聖廟宇,也就是尋常人等說的社稷,太廟令便是掌管太廟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國君都要到太廟祭祖,一則請求祖先庇護,二則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這兩個特殊用場,太廟令便成了巫師與卦師的化身,份量與太史令不相上下。這陳詵與陳玎一樣,都是王族遠支,但他有一處為別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職大臣,也就是還沒有退隱。

  陳詵似乎很茫然,誰也沒有看,聲音卻很是穩當實在:“我王以田文為上將軍,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紈褲奢華,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卻從來不務經國之道。此人大養門客,幾達三千餘,封地私兵亦有萬人之眾。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燒毀全部隸農債券,收買民心,竟敢公然稱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為患,成尾大不掉之勢,其時,我王何以自處乎?”

  隨著元老們的奏對,齊宣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陳詵剛剛說完,他便拍案怒道:“爾等元老,如此捕風捉影,當殿流播蠱惑之辭,算得國事對策麼?本王不聽也罷!爾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陳玎卻高聲抗辯道:“原是我王許臣等盡言,更逼臣等將密事公開,既已言明,我王便當批駁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餘元老們也抖動血書同聲附和:“老將軍所言極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蒼老的頭顱竟一齊叩地咚咚,竟沒有一個人起來。

  齊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這些元老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大有以死諫威脅他就範的意思。驟然之間,齊宣王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嘗君卻是面色鐵青,礙著方才彈劾他的惡言,他只有等齊宣王命令行事。齊宣王一愣怔,急切間他也不知如何扭轉這個僵持局面了。

  “臣啟我王:請準蘇秦與元老們辯駁國事。”蘇秦從容不迫的站了起來。

  “好!”齊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儘管與他們駁難,本王洗耳恭聽。”

  “敢問陳玎老將軍,所謂三變破國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蘇秦開口了。

  “這卻與你何干?只須占得大道公理便是!” 陳玎滿臉脹紅:

  蘇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黃!”瞬息之間,馳騁六國朝堂的名士氣度在蘇秦身上又神奇的復活了!他在元老們面前悠閑的踱著步子,目光卻始終盯在陳玎的臉上:“順勢而動,應時而興,此乃三千年來邦國興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變堯,禹變舜,商湯變夏桀,周武變殷紂,平王變西周,三家分晉變春秋,李悝新法變戰國,商鞅新法變強弱。亙古三千年,一個‘變’字囊括了天下風雲!善變者強,不變者亡,豈有他哉!戰國以來,魏國兩代巨變而成霸主,魏惠王沒有第三變而一落千丈;楚國兩變問鼎中原,楚威王三變不成而做魚肉;秦國兩次小變,出不得函谷關一步,孝公與商鞅第三次大變,而成天下第一強!所謂三變破國,可曾在一個國家應驗?!”見元老們喘息一片,目光卻顯然不服,蘇秦口氣一轉道:“再說齊國,太公田和之變在國體,先君齊威王之變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備,更未觸及根本。根本何在?在於田制、封地、隸農、政體四大癥結。我王第三變,正是要真正徹底的象秦國那樣變法!這第三變恰恰是齊國強大的根本,是齊國統一天下的起點,否則,便只有任秦國欺侮而不能戰勝!諸位倒是說說,究竟是三變強國?還是三變破國?”

  元老們瞠目結舌,竟無一人說話。孟嘗君冷笑道:“我看,這‘三變破國’改為‘三變破貴’才妥當,不怕丟失封地,你等胡亂聒噪個鳥!”最後竟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

  “孟嘗君無禮!”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聲:“縱然變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嘗君呵呵笑道:“敢問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處啊?”

  “祖上萊地夷吾,孟嘗君豈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時的夷吾是齊國麼?若非齊國,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陳國人,豈不也是外臣?還有你陳玎,不也是外臣?說說,在座者誰個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卻在這裡猖狂個鳥!”孟嘗君又狠狠罵了一句。

  “田文無禮啊……!”晏岵嘶喊一聲,卻是再接不上話來。

  陳玎突然嘶聲哭喊:“田文言行粗蠻,狼子野心,我王萬不可重用哪!”

  一聲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靜了下來!元老們驚愕的是陳玎亂了章法,一時不知如何跟進?按照騶忌的謀劃,只可全力猛攻蘇秦,對孟嘗君只能是點到即止。孟嘗君畢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剛猛,若一時激怒便是大禍。然則今日孟嘗君斜刺裡殺出,嬉笑怒罵使元老們顏面無存,卻也是騶忌無論如何想不到的。陳玎一時憤激,竟當眾公然對孟嘗君正式發難,元老們如何不暗暗驚慌?齊宣王的驚愕,在於他猛然意識到老貴族們明是攻擊孟嘗君,實則是要將他孤立起來,一身冷汗之際,卻是拿不準是否便在此時處置這些元老?畢竟,他們在齊國也是樹大根深了。孟嘗君卻是一牽涉到自己,就要看齊王意思,總不能自己出令將這些鳥們拿了,一時也只能沉默。

  “陳老將軍,當真斯文掃地也。”還是蘇秦開口了,笑容裡充滿了蔑視:“大臣風範,彈劾當言之鑿鑿,豈能以私憤戲弄君臣於朝堂?言行粗蠻便是狼子野心?你陳玎也做過上將軍,卻是一身葬服,當殿吶喊,鼻涕眼淚,又何至粗蠻?簡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豈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蘇秦口氣一轉:“孟嘗君身負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縱抗秦十餘年,有權如斯,無權如斯,幾曾伸手討過封地?要過職權?今我王委孟嘗君以上將軍重任,孟嘗君卻將王命兵符交還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將軍便不動一兵一卒。更有動人處,孟嘗君決意在變法之時,自請交出封地,將悉數門客交於軍中,組成猛士之旅派駐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對日月,何來尾大不掉?何來狼子野心?!”

  蘇秦這番話當真令元老們心驚肉跳了!果如蘇秦所說,孟嘗君交出封地、交出門客,這變法還有誰能阻擋?驟然之間,元老們竟是放聲嚎啕起來。

  齊宣王厭惡的揮揮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蠱惑之辭,重重治罪!”元老們灰溜溜的出殿了,那三幅血書卻被蘇秦指派的內侍留了下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02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2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五、東海之濱雷電生

  元老貴胄們公然發難,竟促使齊國政局發生了急驟的變化。

  齊宣王本來是打算推行一種漸進性的變法,慢慢消磨元老貴族層的憤懣。但在十元老血書喪服鬧殿之後,齊宣王感到了一種騎虎難下的難堪。貴胄們已經對變法打出了鳴金收兵的號令,變法大臣也已經與元老們做了面對面的較量,剩下的就看他這個國君如何決斷了。若按照原先謀劃按部就班的慢慢來,就是兩面丟失人心:既不能滿足元老們的要求,也使變法新派失望。若停止變法,罷黜蘇秦與孟嘗君,則無異於王室接受了貴族的挾制,而且將永遠受到舊貴族們的脅迫;演變下去,難保田氏王室不會成為當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齊宣王雖然沒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業社稷這一點還是不會退讓的。那日元老們出宮後,齊宣王心神不定,也沒有與蘇秦孟嘗君再商討,便將自己在書房關了一日,反覆思忖,竟只有一條路可走。

  次日掌燈時分,蘇秦與孟嘗君奉詔從秘道進宮,君臣三人商議了整整兩個時辰。臨淄城樓的刁鬥打響四更時,蘇秦與孟嘗君便出宮了。臨淄城兩座最有權勢的府邸便立即忙碌起來,滿府燈火通明,大門快馬連出,官署吏員穿梭,竟是大戰在即一般。

  早晨起來,國人驚訝的發現臨淄變了!

  城門、官市與行人過往的街口都貼上了一幅幅白絹大告示,下面還有小吏看守著給行人讀講;王宮、城門、官署的守軍兵將都變成了生面孔;向來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而為中原人所歆慕的齊市六街,每個進出口竟然都有了一排長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乍舌的,還是每座元老貴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圍了起來,每三步便有一支長矛閃亮,當真令人心驚!

  趕早市的國人們全涌到了白絹告示下,聽小吏一念,原來是齊國要變法,讓國人百姓們各安其業,毋得聽信妖言,若有傳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並沒有增加賦稅,也沒有緊急徵發,人們便心中稍安,暗暗長吁一聲,又忙活自己的生計去了。於是,早市漸漸的又恢復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最熱鬧的是那片六尺坊。這六尺坊街道不甚寬闊,卻都是高大府邸相連,平日只有車馬進出,行人卻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稱,這條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國人的叫法而已。“六尺”,說的是軺車上的傘蓋:大凡六尺傘蓋的軺車,都是高爵高官,而這條街進出的軺車幾乎見不到四五尺的車蓋,於是市井間便有了“六尺坊”這個叫法。這個別稱響亮生動,於是眾口鑠金,玉冠街本名竟被臨淄人淡忘了。

  陳玎的府邸便在六尺坊的中間地段。他是老軍旅,雖然年邁,卻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畢便在雄雞聲中練劍品茶。前日入宮鎩羽而歸,一肚子憤懣,本想立即到天齊淵找騶忌再行謀劃,但想想還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這個老琴師又要笑他沉不住氣了。但更重要的是,陳玎要看看齊王這幾天的動靜。他料定,元老們的血書進諫縱然不能使齊王回心轉意,也必定給齊王激了一盆冷水,嚇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靜思慮,放慢變法的步子,疏遠蘇秦與孟嘗君。存了這個想頭,陳玎倒也沒有過分折磨自己,照樣四更離榻,練劍品茶。這日早早起來,在淡淡海風中練完了劍,便在池邊茅亭下好整以暇的煮起茶來。清晨煮茶,陳玎從來不用僕人,都是自己動手,為的是要煮出當年軍營那種粗釅的茶味兒,僕人侍女們卻是做的太精雅,沒了那股粗朴的土腥味兒。

  天將拂曉,陶壺在紅紅的木炭下已經滾開了,正要濾茶,陳玎突然聽得門外一片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兵卒甲士,至少三個百人隊!他霍然起身,長劍一提,便大步流星的奔門廳而來,走到廊下,便見門外車馬場正有三個全副長兵的百人隊■■■開來!守門家兵驚慌的在廊下擠成了一堆,七手八腳的便要關閉大門。

  陳玎大喝一聲:“住手!老夫是關門將軍麼?”家兵們膽氣頓生,便嘩啦啦排列在陳玎身後。陳玎卻擺了擺手,一個人大步赳赳的來到官兵面前:“來者可有王命?”帶隊千夫長亮出手中一支碩大的令箭高聲道:“上將軍令箭在此!凡六尺坊貴胄元老,於變法開始三個月內不得離開府邸!”陳玎冷笑道:“老夫問你,可有王命?!”千夫長仍是大手一晃:“上將軍令箭在此!”陳玎勃然大怒:“老夫目下便去早市!你敢攔我?”說罷便大步向車馬場外走去,廊下家兵呼嘯一聲,立即跟了上來。

  千夫長令箭一劈:“長兵攔阻!但有一人搶路,立殺無赦!”

  “嗨!”三百長兵甲士齊齊的吼了一聲,便■■■分為三個小方陣,堵住了車馬場出口,將陳玎與家兵遙遙圍在中間。陳玎一看那矛戈森森的氣勢,便知這是齊軍最精銳的技擊步兵,自己的家兵根本不是對手。

  “田文私封大臣府邸——!狼子野心——!”陳玎突然高聲吶喊,蒼老的聲音在六尺坊嗡嗡迴盪,喊聲方落,便聞左右府邸也傳來陣陣喧嘩吵鬧,太史令晏岵那悠長嘶啞的哭喊聲也隨風飄了過來:“私刑不軌——!上天不容哪——!”

  片刻之間,偌大六尺坊便哭喊成了一片。街中趕早的市人便好奇的圍了過來,不到半個時辰,六尺坊的街巷與各府邸的車馬場,便被行人塞得滿蕩蕩了。一看這陣勢,能人們頓時恍然,那些告示與所有令人驚訝的驟然變化,其實都是對著這些權勢貴胄來的!一竅但開,國人便立即在竊竊私語中輕鬆起來。

  是啊,變法原本是老百姓盼望的好事,他們能得到許多實實在在的好處,丟掉的卻都是些雞毛蒜皮般的東西。只有那些巍乎高哉的貴胄們,才是變法的受害者,他們要丟失封地,丟失財富,丟失世襲高爵,丟失私家軍兵,丟失無數令人難以割捨的獨有享受,他們自然是要哭要喊的了。看,他們的家兵都氣勢洶洶的一大片,要不是上將軍派兵鎮住他們,他們還不要殺了變法丞相,奪回自己眼看就要失去的那些寶貝東西?

  貴胄們哭著喊著罵著,圍觀的市人們卻笑著品著指點著,時不時便有故做驚訝的尖叫:“喲!大人吐血了!”“快看!夫人暈倒了!”“喲!那小公子也哭了!”“啊,那是怕長大了沒得好吃好喝!”

  如此三兩日,臨淄國人也就淡了,再也沒有人來湊熱鬧了。於是,六尺坊又恢復了一片清冷。這清冷卻與尋常時日的清冷不同。尋常時日,六尺坊透著一種尊貴的幽靜,綠樹濃蔭,行人寥寥,偶有駟馬高車轔轔駛過,這長街石板便更添了幾份天國韻味兒。可如今卻是一片肅殺,長風過巷,但聞軍兵沉重的腳步,車馬封存,行人絕跡,偶有深深庭院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夜半哭聲,這六尺坊便成了一片尊貴而又凄涼的墳墓。

  這時,蘇秦卻帶著一班精幹吏員與一千精銳騎士出了臨淄。

  君臣議定的方略是:孟嘗君提兵鎮守臨淄,蘇秦帶王命詔書清理封地,之後再頒行新法令。這是蘇秦根據齊國的實際國情提出的一個謀略,稱之為“顛倒變法”。就是說,不是先行頒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頒布推行新法。蘇秦的立論只在一點:齊國未行變法,舊勢力便先行跳出,若擱置不顧而一味變法,朝野將會動盪不安,最終,變法也可能完全失敗,為今之計只有顛倒次序,一舉清除阻力,而後新法頒行便事半功倍,可加速完成!一番磋商,齊宣王拍案定奪,蘇秦孟嘗君便立即分頭動手。

  齊國貴族的封地有三十六家,其中十四家是當年姜氏公室的貴族,其餘二十二家都是田氏奪齊後的新貴族。老十四家原本是安撫性的封賞,封地大者三十餘里,小者則只有五六里而已,且明令不準在封地成兵,所以不足為患。新貴族封地卻大不一樣,大者二百餘里,最小者也有四十多里。但新老封地最大的不同還是權力的不同。新封地領主的權力分做三等:第一等是全權封地——治民權、賦稅權、成兵權全部都有,等於一個國中之國小諸侯;第二等是兩權封地,即治民權與賦稅權;第三等是一權封地,即只有賦稅權,等於是擁有了一個永久的財富源泉。

  第一等封地,事實上只有孟嘗君一個家族。由於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是齊威王的胞弟,晚年又是齊威王的開府丞相,這片全權封地在齊國貴族中也無可爭議。孟嘗君承襲嫡位,自然成了封地領主,元老們便微詞多多,秘請齊宣王削小孟嘗君封地與權力。齊宣王即位之初也確實有過這個念頭,但經過合縱曲折,終覺得孟嘗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此次變法,孟嘗君自請交出封地,齊宣王內心極是高興,但反覆權衡後,齊宣王對蘇秦交代:給孟嘗君保留三十里一權封地,以示褒獎功臣。

  蘇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務須從孟嘗君入手。

  孟嘗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便是薛國,齊國滅薛後,便叫了薛邑。當時的齊國尚沒有實行嚴格的郡縣制,邑、縣、城並存,相互沒有統轄,除了境內封地,都歸王室管轄。薛邑大約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嘗君封地。薛邑人便將孟嘗君封地叫做“孟邑”,將薛邑叫做“小半薛”。為了治理方便,孟嘗君在封地中心地帶修築了一坐城堡,人呼“孟嘗堡”,堡內有部族民眾數千人,加上吏員、家兵、工匠與些許商賈,便也是個萬人出頭的大堡子小城池。

  蘇秦人馬趕到時,孟嘗君的總管家臣馮驩與封邑令,已經率領封地全部吏員三十餘人在堡外石亭迎接。無須多說,馮驩等便將蘇秦迎進了城堡官署。蘇秦的隨行乾員剛剛坐定,封邑令便領著一班吏員魚貫而入,一捆捆竹簡便摞滿了一張張書案,民戶、倉廩、賦稅、兵員、吏員、田畝等等帳冊,清清楚楚的分類列開。一時查驗完畢,蘇秦便當即給三千家兵發了一支令箭,著其就近開往薛邑駐紮,又封了倉廩府庫,交接要害便大體告了。

  “馮驩啊,我聽過狡兔三窟這句話,那第三窟在何處啊?”蘇秦將馮驩叫到了一邊。

  “原是馮驩戲言,便是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窮,離堡子不遠。” 馮驩笑了。

  “齊王特許孟嘗君保留封地三十里,還有這座孟嘗堡。你看,定在何處妥當啊?”蘇秦靜靜的看著馮驩,臉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臨行前蘇秦問過孟嘗君,孟嘗君只是笑道:“丞相但以公事論處便了,何須難我?”蘇秦心中有數,便也沒有再問。他知道此事馮驩必然有底,馮驩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嘗君的意思。

  馮驩卻道:“丞相奉王命變法,在下不敢私請。”

  蘇秦笑道:“既不敢私請,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吧,窮地方好說了。”

  “遵命!” 馮驩高聲領命,眼中頓時大放光彩。

  “馮驩,我留下兩個書吏給你。旬日之內,能將該運的物事運到臨淄國庫麼?”

  “定無差錯!” 馮驩慨然答應,還低聲補了一句:“這也是孟嘗君大事,在下豈敢有誤?”

  蘇秦人馬當晚便在孟嘗堡歇息,次日黎明時分,馬隊便疾馳北上,繞道臨淄西北,徑直向天齊淵飛馳去了。蘇秦知道,將要面對的成侯騶忌,才是一塊真正難啃的骨頭。

  天齊淵依舊是那樣的寧靜嬌媚,茫茫葦草圈著一汪明鏡般的大水,大水之外便是棋盤般的綠野沃土,便是兩座蒼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樹林中的那片紅墻綠瓦的大莊園,便像這沃野明鏡之上的一顆珍珠,愛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園,便是股掌之間的一個美女,永遠都會百般柔順,任他品咂賞玩。可騶忌今日登上牛山遠望,卻第一次覺得她撲朔迷離了,看不透了,隱隱的覺得這片嬌媚豐饒的土地就要離他而去了,森森的冰涼正在一天一天的向他逼近著!

  實在預料不到,自己精心謀劃的破蘇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澆油?非但沒有將蘇秦整倒,反而使齊王莫名其妙的跳了起來,竟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了手!一干元老統統被關在了六尺坊禁地,天齊淵周圍的山口也突然有了軍營,倏忽之間,他們便統統成了階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只是騶忌一下子還想不來,蘇秦這變法要如何動手?按戰國變法的尋常規矩,總是要先行頒布一批法令,而後便逐次推行。若照這個章法,輪到收繳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時光。那就是說,自己坐擁這片仙境的日子馬上就要完結了,一半年之後,自己難道又要做一個老琴師了?

  突然,身後傳來家老異樣的聲音:“成侯,你聽……”

  騶忌一怔,已經從紛亂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便聽得一片隆隆聲隨著山風飄了過來,雖然是隱隱約約,但卻是連綿不絕,越來越清晰。“馬隊?沒錯,是馬隊。”騶忌淡淡的笑了,他確信自己這雙能在風雨中分辨千百種聲音的耳朵不會出錯。

  “馬隊?”家老目光閃爍:“既非狩獵時節,也非邊城要塞,馬隊來天齊淵何干?”

  “倒是想不出。”騶忌一笑:“你先回莊,也許是六尺坊又開禁了。”

  “老朽愚見,總覺有些蹊蹺。”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擱久了。”

  騶忌笑道:“彈奏一曲,我便下山。”說罷便進了山頂那座清幽古樸的琴亭,琴聲但起,騶忌倒是平靜了下來。家老對亭外兩個僕人低聲叮囑了幾句,便匆匆走了。身後琴聲叮咚,彷徨鬱悶,且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但卻沒有大難臨頭該當有的那種警覺。白髮蒼蒼的家老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曲未了,便聞山下戰馬嘶鳴,似乎便在天成莊外!騶忌一驚,馬上收琴起身,剛走出琴亭,家老已經派山下武士前來急報:臨淄騎兵已到莊前,請成侯稍待下山。騶忌知道家老要探明虛實後再讓他出面,便又回到琴亭坐了下來,琴卻是再也彈不下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家老派人來報:蘇秦帶領兵馬吏員前來清交封地,似乎並無問罪惡意,請成侯下山應對。騶忌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從容安排後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至於無處存身,誰能料到收繳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卻教他如何下場?想想也是無奈,只有下山見機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騶忌竟走得大汗淋漓。驟然之間,一種暮年的悲涼涌上心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到得莊外,便見一千鐵甲騎士在車馬場排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陣,一班吏員肅立廊下,高冠紅袍的蘇秦卻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便站在那裡笑臉陪著。騶忌心下又一驚,這蘇秦連正廳吃茶的禮遇都不受,看來竟是凶多吉少了。雖然內心忐忑,騶忌畢竟做了幾十年丞相,官場極是老到,一進大門便是滿面春風遙遙拱手:“闊別久矣,武信君別來無恙?”語氣親切得就象老友一般。

  “成侯童顏鶴發,竟是更見風采了。”蘇秦打量著這位當初也曾一起暢談合縱的齊國美男子,笑臉一拱:“今日唐突,成侯鑒諒了。”

  “如此說來,武信君是國事公幹了。”

  “蘇秦奉王命收繳封地,敢不盡心?”說著便將手中一束帶有封套的竹簡遞給了騶忌:“此乃齊王詔書,請成侯過目。”

  “敢問武信君,卻是如何收繳法?”騶忌並沒有打開竹簡。

  “依收繳孟嘗君封地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餘財貨倉廩民戶家兵等,一應即時清交。”

  一聽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趕盡殺絕,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騶忌一揮手道:“請武信君入廳就座,老夫立即清交。”進得正廳,騶忌吩咐上茶之後,便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十幾張大案,安頓相府吏員列座。片刻之間,封邑令帶著一干家臣抬來几案賬目,便開始了緊張的查核接收。騶忌卻只是陪著蘇秦飲茶敘談,蘇秦也明白騶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沒有部族家兵,清交要簡單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竟是從容的與騶忌品茶說話。

  騶忌說:自己當年便想在齊國變法,誰料老世族堅執反對,自己勢孤力單只好作罷;如今蘇秦能大刀闊斧的變法,當真齊國福氣,騶忌雖然在野,卻是願意全力襄助。蘇秦一時難辨真假,便也只靜靜的聽著,偶爾附和一二。畢竟,騶忌也是齊國名臣元老,果能支持變法,何嘗不是好事?末了騶忌笑問:“敢問武信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擇地而居?”

  蘇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頤養天年了?”

  “不敢。”騶忌正色道:“天齊淵周野良田,自當由官戶耕耘,增加府庫為上。老夫所願者,兩座牛山而已,殘年餘生,依山傍水隱居了。”

  “兩座山頭,無田耕耘,成侯生計如何著落?”蘇秦倒是有些擔心起來。

  騶忌笑道:“老夫略通醫道,牛山有數十家藥農,便開座制藥坊了。不增封戶,不占良田,惟給老夫一片習習谷風,可否?”

  “成侯有此襟懷,自當成全。”蘇秦倒是有些感動了,高聲道:“來人,成侯五里封地,從天齊淵變為牛山兩峰!”一時相府主書拿進封邑圖,蘇秦便在上面圈定了“牛山兩峰”,又在王命詔書後附了一行字:“成侯節律自請,丞相蘇秦變通,五里封地變為牛山。”又蓋上了隨身銅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騶忌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設了小宴為蘇秦洗塵。蘇秦見也只是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棗兒,酒也是尋常的臨淄米酒,若要拒絕反而顯得矯情做作,便也就與騶忌對飲了幾碗,說了許多的閒話,天便漸漸黑了下來。

  騶忌不是孟嘗君,蘇秦須得親自守在封地監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結不了。眼見天色黑了,騶忌便吩咐家老準備,請蘇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別院。蘇秦卻堅執謝絕,陪著吏員們忙碌到三更,便回到莊外大帳去住了。

  連日勞碌奔波,蘇秦倒頭便睡了過去,朦朧之中,卻聞帳外馬蹄聲疾,一個熟悉的聲音竟在耳邊。翻身坐起一看,竟是荊燕風塵僕僕的站在榻前!

  “兄弟啊,你可回來了!”蘇秦驚喜過望,拿過帳鉤上的酒袋便塞進荊燕手中。

  荊燕嘿嘿笑了:“還是大哥好,沒忘兄弟這毛病。”說著便拔開木塞,咕咚咚將一袋米酒飲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兒笑道:“我在燕國便聽說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沒長翅膀,飛不過來呢。”蘇秦將荊燕摁到榻上坐下,連忙問道:“先說說,燕國如何了?她還在麼?”

  “大哥不能著急,兩件事都有糾葛,須聽我一宗一宗說來。”荊燕喘息了一陣,便慢慢說了起來,雖然插前錯後的有些零亂,蘇秦卻是聽得明白。

  原來,蘇秦入齊後冷清無事,對燕國消息也無從得知,既擔心蘇代跟著子之越陷越深,更對燕姬的處境感到憂慮,便派荊燕返回了燕國,要他見機行事。荊燕回到薊城,便先去見了蘇代。蘇代開口便問:二哥在齊國如何?荊燕按照蘇秦叮囑,說了一番諸般都好的狀況。蘇代卻是半信半疑,說燕國已經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國,不日便要全權攝政,目下急需蘇秦回燕共圖大計!言下之意,竟是要荊燕立即再回齊國,催促蘇秦回來。荊燕心中有數,便說回家看望父母一趟,便去齊國。次日,荊燕沒有在薊城停留,便飛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蘇秦所畫圖形尋覓燕姬。誰知一連三日,竟是蛛絲馬跡皆無,蘇秦所說的那些山洞,竟都是空盪蕩一無長物,仿佛從來沒有人住過一般。尋思無計,荊燕只好再回到薊城找蘇代。蘇代說,燕姬失蹤好久了,他兩次秘密尋訪都沒有見到,後來也忙得沒有時間去了。荊燕忙問原因。蘇代卻說他也不知道,揣測起來,總是與王室藏寶有關了。

  無奈之下,荊燕便找了在王宮做護衛的一個將軍,說想在王宮做幾日護衛。將軍叫市被,是當年軍中老友,雖然覺得蹊蹺,卻也沒有多問便答應了。將軍市被只告訴他,王宮近年怪事多,莫得大驚小怪惹禍便了。荊燕自是慨然允諾,便選了在王宮巡查的游擊頭目來做。荊燕原本就做過王宮甲士,對宮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擊巡查,自是不會出那些無端紕漏。然則一連半個月,王宮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間死氣沉沉,竟是找不出些微消息。偏是荊燕有韌勁兒,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又專門選了後半夜巡查。他從少年時侯聽族老們說財寶古經起,便有了一個頑固的想法:大凡財寶秘事,都是更深人靜時的故事。

  一日夜裡,荊燕終於有了一絲驚喜——往昔後半夜總是黑沉沉的庭院裡,卻有一處隱隱閃爍的亮光!從方位看,這亮光卻在池邊樹林之內。荊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閒的茅亭,當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裡第一次召見了蘇秦,後來燕易王夏日也常在這裡消夜,新王即位後子之當政,這裡便荒涼起來了,如此夜半時分,誰能在這裡消閒呢?荊燕讓隨行的十名軍士原地守侯,一個人悄悄走近了樹林,仔細一看,卻發現一棵棵大樹後都有一個黑色的長矛影子,自己根本不可能穿過樹林,更別說走近茅亭。

  憋了一陣子,荊燕猛然想起:護衛蘇秦泅渡濰水後,自己拜了個楚國漁民子弟為師,水性已經大長,便脫了衣甲,從岸邊葦草中悄悄的潛進了池水。片刻之後,他便悄無聲息的到了茅亭岸邊。伸頭從葦草縫隙中望去,荊燕竟是大吃一驚:茅亭中兩男一女三個人,其中一個竟然就是他的老友——將軍市被!其餘兩人背對池水,聽聲音都很年輕,他卻是不識。

  只聽那個年輕的男聲說:“既然心同,這便是一樁大業。聚眾似乎不難,最缺的便是錢了。”那個女聲說:“錢財倒是有一大坨,只是這個人難找。”男聲急迫問:“一大坨?卻在哪裡?”女聲道:“在燕山幾個無名洞窟,圖在那個人手裡。”男聲追問:“那個人是誰?在哪裡?”女聲道:“文公國後,在燕山隱居。”男聲道:“既在燕山,如何能找她不到?”女聲道:“她可不是尋常女人,我已經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沒有蹤跡。”男聲長長的嘆了一聲:“莫非天意,燕國當滅也?”便沉默了。將軍市被卻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卻涉及先君宮闈,不知當說不當說?”男聲道:“興亡大業,有何忌諱?但說無妨。”將軍市被便道:“傳聞國後與武信君篤厚,若能得武信君襄助,請她出山,定然不差。”男聲沉吟道:“武信君與那廝交誼深厚,如何便能助我?”女聲道:“倒是未必,武信君襟懷正大,與奸佞絕非一黨。只是要找到武信君也難,機密大事,沒個合適人選呢。”將軍市被笑道:“也是天意,正好便有一人——武信君的義弟。”“啊——!”男女兩聲不約而同的輕輕驚嘆……

  荊燕驚詫莫名,連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後肯定來找自己,怕難以脫身,便給市被留下一書,趁著天色未明便出了薊城。本想立即來齊國報訊,但荊燕多了一個心思,怕燕姬被他們先找到,便又去了燕山搜尋。荊燕重新走遍了每個山洞,在每個洞中都反覆查勘,終於在馬廄洞中的馬槽下面,發現了一個羊皮紙袋……

  “大哥你看,便是這個物事!”

  蘇秦連忙拆開,卻見裡面是一幅白絹,上面兩行大字——

  國將不國 斯人無憂

  難尋難覓 不請自到

  娟秀中透著剛健的字跡是那般的熟悉親切,蘇秦不禁悵然嘆息了一聲,卻是久久無話。

  看來,燕國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還是蘇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個女子,蘇秦揣測,極有可能便是燕易王的王后櫟陽公主!可是那個主導“大業”的男子呢?蘇秦卻想不出他的來路。燕王姬噲的兒子才十五六歲,難道會是這個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還能有何等人物呢?這樣的“大業”,沒有王室人物主導,幾乎便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還能做什麼大業呢?自然是要從子之手中奪回王室的權力,恢復燕國的姬氏社稷了。他們要找自己,還要通過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來,他與燕姬便都要被卷進這個漩渦了。燕姬對燕國的事歷來有定見,可偏偏卻難覓蹤跡,若那秘密太子派人找來齊國,自己卻該如何應對?在燕國大政上,蘇秦覺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無所適從的茫然。說到底,還是對子之的新政心中無數。子之若真是個申不害般的鐵血變法人物,蘇秦寧肯負了燕國王室,也會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國事舉動,總是讓蘇秦覺得一股濃烈的異味兒。說他是奸佞野心吧,也不全像,連蘇代都那麼擁戴他,你能說子之沒有過人之處?一邊衰朽老舊,一邊生猛無度,何以燕國就涌現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勢力?

  燕國的事再頭疼,蘇秦也不能誤了齊國的變法大事,只有忙碌起來。

  封地收繳完畢,已經是黃葉蕭疏了。秋霜來臨之時,元老貴胄們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蘇秦法令有度,並沒有將元老貴胄們的封地剝奪淨盡,總是或多或少的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來,齊國貴族的封地統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說起來還沒有一個縣大。這在天下七大戰國中,幾乎與秦國一般,成為封地最少的大國了。

  封地藩籬一打碎,蘇秦立即重新規劃政區。根據齊國傳統與實際情勢,蘇秦取消了邑、城兩種政區,齊國歸並為四十三縣,原來的“城”,一律變為縣的治所,也就是縣城。如此一來,政區大大簡化,少去了邑、城、縣三政並立時的許多累贅糾葛。政區一劃定,蘇秦便立即對四十三縣的縣令做了一番大調整:一是查辦了一匹貪吏,撤消了一匹庸吏;二是裁汰縣府冗員,明定每縣只許有十六名屬員;三是縣令異地任職,將鄉土縣令一律調換到他縣;四是從稷下學宮遴選了二十名務實正乾的學子,補齊了縣令缺額。

  這兩大步走完,便又到了來年夏日。從這時開始,蘇秦的丞相府便開始連續頒布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頒布了四個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頒行全國。蘇秦的變法,自覺的仿傚了秦國的商鞅變法,雖然沒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諸如獎勵耕戰、廢除世襲、廢除奴隸、耕者有田、大開民市、訓練新軍、統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齊備了的。

  “臣之變法,當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為第一波,確立筋骨,後當徐徐圖之。” 蘇秦對齊宣王這樣說了齊國變法的總謀劃。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03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六、冰雪銘心終難卻

  冬月初,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覆蓋了臨淄。

  郊野雪霧茫茫,一輛緇車正從北方的雪原上駛來。轔轔車聲消解在無邊無際的雪的帷幕,如同白色海洋的一隻烏篷小舟,悠悠蕩蕩,悄無聲息。緇車很小,篷布很厚實,一匹已經看不清顏色的馬拉得很是輕鬆,從容走馬,竟似拉著一輛空車一般。最奇怪的是:這輛小小緇車沒有馭手,也聽不見車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馬由韁的在雪原上遊蕩!可是,不知不覺之中,臨淄城高大的箭樓便影影綽綽的顯現了出來,那匹從容碎步的走馬竟停了下來,努力的昂頭嘶鳴了一聲,前蹄便不斷的在雪地上刨了起來。良久,緇車中便傳來一陣模糊的呻吟。馭馬又是一聲嘶鳴,便展開四蹄,向著茫茫雪霧中的箭樓奔馳而去,小小緇車竟變成了飛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幾乎絕跡。臨淄城門雖然洞開著,城門口卻看不見一個甲士。快馬緇車飛來,竟是徑直衝向城門。突聞一聲大喝,一個雪人竟■■走來,攔在了當道!抖去積雪,卻是一個長矛在手的武士。原來城門兩側的兩排雪樹,竟是被大雪覆蓋了的守門兵士。緇車馭馬卻也靈敏異常,見武士當道便立即止步,四蹄筆直撐住,竟是將緇車穩穩的停了下來。

  “齊國新法,查驗通文照身!”長矛甲士口中的熱氣,隨著齊人咬字極重的吼聲一起噴了出來。馭馬一聲嘶鳴,黑色車簾中便伸出了一方搖搖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聲喊道:“稟報千長,我不識字!”雪樹中便■■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積雪,卻是一個帶劍頭目。他走過來一看木牌,便驚訝的湊近了車轅要掀開車簾,突然,厚厚的棉布簾中倏的伸出了一支雪亮的長劍!

  帶劍頭目驚訝跳開,高聲命令:“十人出列!隨我押送緇車進城!”

  十名甲士左右夾住了緇車,頭目前行牽馬,在大雪紛飛中竟是緩緩進了臨淄。拐得幾條長街,便來到了丞相府門前。頭目上前對守門領班說了幾句,領班便匆忙走了進去。片刻之後,荊燕大步流星的趕了出來,繞著緇車轉了一圈,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叮噹做響的小皮袋對城門頭目道:“多謝千長了,天冷,幾個錢給兄弟們買酒了。”頭目一聲道謝,便高興的帶著甲士們去了。荊燕回身走到緇車前拱手道:“在下荊燕,請貴客進府了。”說罷便牽了馭馬從旁邊的車馬門徑自進了丞相府。

  蘇秦從王宮回來時,天雖然還是一片雪亮,實則已是暮色時分,書房裡已經掌燈了。蘇秦沒有先到廳中用飯,而是先進了書房,他要立即替齊王修一封緊急國書,可剛剛提筆,荊燕就匆匆走了進來:“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誰來了?”蘇秦看看荊燕神秘兮兮的模樣,不禁笑道:“孟嘗君麼?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荊燕拽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別說,你且隨我來。”不由分說奪過筆撂下,拉起蘇秦便走。

  來到蘇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見院中席棚下停著一輛小小緇車,蘇秦眼中便是一亮!大步走進,便見燎爐紅亮的寢室中竟是紗帳低垂,帳中影影綽綽顯出一個綠衣女子的身形,彌漫出淡淡的藥味兒與一股熟悉的異香!

  “燕姬……”蘇秦驚喜的叫了一聲,便衝上去撩開了帳幔,卻木呆呆的說不出話來了。臥榻之上,燕姬面色蒼白雙目緊閉,額頭上胳膊上都裹著滲血的白布,雙腳也包裹著厚厚的棉套兒!蘇秦一陣惶急,轉身便到廳中急問:“荊燕,這是怎麼回事兒?”

  “大哥莫慌。”荊燕低聲道:“她來時一輛緇車,渾身帶著刀傷,凍得冰塊也似,已經不能說話。我方才找太醫來看過,刀傷不在要害,凍傷也已經冷敷回暖。太醫說,人可能要昏睡兩三日,只能喂米湯汁兒,他會每日來酌情換藥的。大哥,燕姬不會有事的。”

  蘇秦急迫道:“荊燕,你去給掌書說,立即將我的書房搬到這個外廳來。我就在這裡,守著她……”荊燕勸道:“大哥,我已經派好了兩個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亂了。”蘇秦斷然道:“我沒事,不要侍女。你去辦吧,我在這裡等著。”

  荊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後,掌書便領著幾個屬吏將處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過來,將外廳布置成了一個簡單書房。蘇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陣悵然百感交集,竟是涌出了一眶淚水,嘆息良久,便坐下來起草那封緊急國書。

  日前,大權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齊國派來特使,請求來春在大河入海地與齊王會盟,締結燕齊修好盟約。蘇秦是邦交大師,齊宣王不知如何應對,自然要召蘇秦商議。蘇秦一眼便看出:這是子之的一個試探——一旦齊國與子之會盟修好,便意味著齊國默許了子之在燕國掌權!從戰國形成的勢力圈看,燕國歷來依靠齊國解決棘手事端,隱隱的便成了齊國的勢力範圍。子之有蘇代謀劃,自然明白此中奧妙,便以攝政相國的名義向齊王動議結盟。齊國若答應,便是承認了子之權力,他便可能立即動手,廢黜燕王而自立;若果拒絕,那便是與燕國結仇,卻並不影響他子之攝政。齊王的難處正在於這裡,承認子之吧,怕這個生猛人物將來反倒成為齊國的後患;不承認子之吧,似乎又沒有理由,他是燕王冊封的攝政相國,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又如何拒絕?於是,這封國書便自然的要蘇秦這個邦交大師來起草了。

  雖然還牽掛著寢室中的燕姬,但蘇秦畢竟很有定力,一旦在書案前坐定,片刻間也便擬就了這封國書:

  大燕相國子之:齊燕結好,實屬我願。然燕易王在位時,齊國與燕國已經

  訂立友邦盟約。多年以來,兩國罷兵,邊境安寧,重新訂立,反示天下以兩國

  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無須添一蛇足。 齊王九年冬。

  寫罷斟酌一番,蘇秦覺得這是目下能夠做到的最好轉圜——既能穩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認子之的“王權”,尚算滿意。看著羊皮紙上的墨跡晾乾,蘇秦便喚來值夜書吏拿去謄抄刻簡,天一亮便送進王宮。

  書吏走後,蘇秦立即起身走進寢室,見燕姬依然在燈下昏睡,不禁仔細打量起她的傷口:額頭白布雖然滲出了一片血跡,但周圍鬢發之際依舊是那樣光潔,並沒有青腫,傷勢當不是很重,可能不會是刀劍之傷,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傷;左胳膊包紮的白布,隆起了一個大包,滲出的漬印似乎也沒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黃色,這個傷口很可能是刀劍創傷,並且已經腫脹化膿了;右邊膝蓋包紮的白布裡,卻襯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棉絮外是固定的兩個夾板,看來這裡是骨傷了;兩隻腳則套在寬鬆碩大的厚棉靴裡,太醫還給腳下專門擺了一個小小的燎爐,爐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腳邊正是一片溫熱。

  再看寢室,蘇秦發現竟然有六個大燎爐在墻邊圍成了一圈,木炭火燒得紅亮亮的,卻竟然沒有一點兒嗆人的氣息,只是暖烘烘的一片乾爽。看來太醫、荊燕與兩名侍女真是費了一番心思,也可以想見,燕姬的所有傷口與身體,都與凍傷有關!

  一番打量,蘇秦不禁感慨中來,跪坐在燕姬身邊默默流淚。一陣傷感,便輕輕抱起燕姬的雙腳,脫去那雙碩大的棉靴,將那雙光腳放進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身,仿佛胸前貼上了一塊大冰!蘇秦一個激靈,卻更加緊緊的偎住了那雙冰冷青紅的赤腳。蘇秦曾經在冰天雪地的茅屋裡度過了三個寒冬,可也從來沒有凍傷到如此程度。一個生於長於天子王城,身為一國王后的燕姬,凍傷若此竟然還能找到臨淄,期間所受的驚險坎坷定然是難以想象的。

  茫茫大雪之中,天漸漸亮了,蘇秦緊緊抱著燕姬一雙冰冷的赤腳,竟昏昏睡去了。

  直到荊燕領著太醫走進了寢室,蘇秦還沒有醒來。白髮蒼蒼的老太醫看著抱足而眠的丞相蘇秦,一雙老眼竟是濕潤了。老人對荊燕搖搖手,輕步到了外廳低聲道:“吩咐廚下,燉一鼎麋鹿湯。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熱補。”荊燕匆匆去了。老太醫坐在外廳卻兀自唏噓不已。蘇秦醒了過來,聽見外廳人聲,便將燕姬雙腳套上棉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來,見是太醫,蘇秦忙問燕姬傷勢究竟如何?

  老太醫唏噓道:“此女不打緊,只是復原慢一些罷了,後來,至多是腿腳有些不靈便了。”蘇秦急迫道:“腿腳不靈便?是凍傷?還是骨傷刀傷?”老太醫道:“骨傷刀傷好治,這寒氣入骨日久,只怕難以驅趕淨盡。”蘇秦愣怔一陣道:“醫家驅寒之法甚多,前輩當真沒有辦法?”老太醫沉吟良久,嘆息一聲道:“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是常人難為也。”蘇秦忙道:“前輩只說,是何良方?”老太醫道:“老朽遼東人氏,遼東獵戶遇凍僵之親人,便以赤身熱體偎之三日三夜,可驅趕凍傷者體內積寒。然則,此法對熱身者為害過甚,至寒必傷其身,熱補雖能稍減,卻不能除根,常致虛癆之症,常人何能為之?”

  蘇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說,只看著老太醫給燕姬診脈開方查驗傷口。末了,老太醫說三日後再來換藥,便唏噓著走了。老太醫一走,蘇秦便吃了荊燕拿來的那鼎麋鹿燉,身上頓時熱汗津津。蘇秦看看荊燕笑道:“兄弟,幫大哥一個忙,在書房守得三日,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荊燕嘆息了一聲點點頭:“荊燕知道大哥心思,只是每日一鼎麋鹿燉,卻是要吃的了。”蘇秦點頭道:“好,便依兄弟了。”

  荊燕便立即辦事,先請來掌書,將外廳公事器具照舊搬入書房,又與掌書秘密商議了片刻,便去找到孟嘗君幫忙。孟嘗君慨然道:“武信君生平多難,此事該當的。我擋住王宮不緊急召見。其餘公務,你與掌書先攔下便了。”荊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便守在大門廊下,凡求見官員,便一律婉言擋回。掌書則坐鎮書房,應對丞相府屬官,凡呈閱文書者,便一律答覆三日後再回。如此一來,丞相府便頓時清淨了下來。

  荊燕一走,蘇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乾後竟是全身赤紅,走到大雪紛飛的庭院,他第一次虔誠的對天三拜,禱告上天賜福於燕姬。回到寢室,蘇秦掀開輕軟的棉被,輕輕脫去了燕姬的貼身小衣,便赤身躺下,摟住了燕姬——饒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紅,蘇秦依舊感到了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徹骨的冰涼立即潮水般淹沒了自己,一陣顫抖,竟覺得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軀體上不能分開!蘇秦心中一陣大慟,驟然間竟是熱淚泉涌,緊緊的將冰冷的燕姬攬在了自己懷中。漸漸的,蘇秦麻木了,朦朦朧朧的飄到了洛陽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讀的他凍得全身發硬,站起來跺著雙腳搓著雙手,鐵錐扎得腿上滿是鮮血……大黃嗚嗚著爬到了他的腳上,他摟者大黃,一手伸進大黃的兩腿中取暖,一手還捧著竹簡喃喃念誦,冷啊,太冷了……飄啊飄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谷,燕姬迎著他裊裊飛來,那綠色的長裙就在眼前飄拂著,卻總是夠不著抓不住……啊,終於抓住了,柔膩光潔的肌膚,令人心醉的異香,滾燙緋紅的面頰,灼熱瘋狂的衝擊,好熱,好累,她笑了,緊緊的摟住了他,那雪白的雙臂將他圈向豐腴的河谷,他是那般饑渴,品咂著啜飲著,她咯咯的笑著,拽著他的長髮,拍打著自己的胸脯……餓了,為何那般饑餓?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黃,便割下一塊狼吞虎咽,那咯咯的笑聲總是不斷,那圓潤細長的手指正抹著自己嘴角的肉渣兒……

  終於醒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蘇秦面前閃爍!

  “燕姬……”

  “季子……”燕姬緊緊抱住了蘇秦:“終是見到你了……”

  “燕姬,你是如何受傷的?快說給我聽。”

  “季子,別急,他們都在外邊等著呢,還有孟嘗君,先起來吧,晚上再說,啊。”燕姬坐了起來,哄小兒一般溺愛的將蘇秦扶了起來。

  孟嘗君午後就趕來了,已經與荊燕在外廳等了近兩個時辰。天將暮色,老太醫也來了,說丞相若能在掌燈之前出來,便是無事了。看看天色已晚,孟嘗君不禁著急起來,在廳中焦急的走來走去。正在此時,棉布簾“啪嗒”一聲,眾人看時,卻都驚訝得呆住了——蘇秦那已經返黑的一頭長髮突然又變白了,白得如雪,一絲黑髮也沒有!綠色長裙一領貂裘的燕姬扶著蘇秦,竟象一個美麗的仙子扶著一個年邁的老翁!

  “蘇兄……”孟嘗君叫了一聲,便哽咽住了。

  蘇秦卻笑了,看得出,他笑得很輕鬆:“田兄……沒事的,只是累了些個。”又擺擺手:“坐了,諸位坐了。”又連忙對太醫道:“前輩啊,快看看她脈象如何?”

  老太醫唏噓著點點頭:“夫人請坐了,待老朽看看脈象。”燕姬微微一笑:“老人家,我沒事,還是先給他把把脈。”說著竟是眼眶濕潤了。老人連連點頭:“哎哎,都要把的,都要把的。”說著便將手指搭在了燕姬手腕上,凝神片刻便長吁了一聲:“夫人,真沒事了,骨寒褪盡,氣虛而已,將息幾日,便得痊愈了。”蘇秦一直凝神看著聽著,此刻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便頹然軟倒,面色蒼白,雙脣竟是青紫!

  “季子……”燕姬一聲哭喊,便撲到了蘇秦身上,孟嘗君與荊燕也是大驚失色!

  老太醫搶前搭脈,嘴裡說一句“莫慌,不打緊”,手裡一支圓潤鋒利的砭石針已經捻入了蘇秦的涌泉、神門兩處大穴!眾人凝神屏息間,便見蘇秦臉泛紅潤,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竟是一臉笑意,待要說話,卻被老太醫擺手制止:“丞相須得心氣平和,大喜大悲,虛弱不勝也。”荊燕連忙問:“可吃得麋鹿燉。”老太醫搖頭道:“麋鹿燉三日足矣,多則虛火過盛,魚羊湯正好。”荊燕連忙快步到廚下去了。

  片刻之後,兩鼎熱氣騰騰的魚羊湯便到了面前,雪白的湯汁上飄著細碎的小青蔥,蘇秦看得竟是“咕!”的咽了一口口水。孟嘗君笑道:“饞了就好!你倆快吃便了,我一邊等候了。”說著便與荊燕走到了廊下看雪,老太醫卻兀自在書案前斟酌藥方。片刻後,蘇秦與燕姬已經吃罷,渾身汗津津的,精神顯然好了許多。

  孟嘗君便走過來笑道:“蘇兄啊,我看你再歇息旬日,大事我給你擋著便了,無須心急。”蘇秦卻笑著連連搖手:“些許摔打,何須小題大做?明日便能理事。哎,這幾日可有大事?”孟嘗君笑道:“那就明日再說吧,你能行我可不行呢,告辭了。”說罷一拱手便徑自去了。老太醫藥方開好,又叮囑了幾句便也告辭了。蘇秦正要問荊燕這幾日相府的事,卻發現荊燕早就走了,搖搖頭笑道:“這幾位,當我真是病人了。”

  “難道你不是病人麼?”燕姬輕柔的笑了:“走吧,我扶你進去,有話躺著慢慢說了。”

  進得寢室,燕姬將蘇秦扶在臥榻上,又拿來一個大枕讓他靠著坐了,自己便去調理了一番燎爐木炭,不使寢室過熱,又煮了一壺淡淡的臨淄竹葉茶給蘇秦捧過來一盞。蘇秦打量著燕姬極是嫻熟精到的女工操持,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馨便涌上了心頭,不禁笑道:“燕姬啊,男有女,便是家,對麼?”燕姬笑道:“女有男,也是家。”蘇秦點頭笑嘆:“噫!活到今日,方知家之安樂,不亦悲乎?”燕姬咯咯笑道:“老百姓說了,有家方是渾全人,大丞相今日才知道?”蘇秦喃喃道:“有家方是渾全人?好,說得好啊!看來,蘇秦竟是半個人了。”燕姬跪坐到榻前笑道:“別想了,有我在,你便是個渾全人了。”蘇秦恍然道:“哎呀,如何岔了?你快說說,遇到了何種變故?如何到臨淄的?”

  燕姬輕輕嘆息了一聲,便說起了她的離奇遭遇:

  原來,蘇秦與春申君離開燕山天泉谷不久,燕易王就派來秘密使者,要全部收回先祖藏寶。燕姬對此早有預料,蘇秦一走便離開了天泉谷。秘使找不到燕姬,飛馬回報薊城,燕易王又驚又怒,便派出了十多名劍道高手進入燕山,全力搜尋燕姬!特使在原來的山洞中留下書簡,聲言只要燕姬交出藏寶圖,她便永遠有了自由之身。正在燕姬謀劃如何與特使談判之時,一個女子與一個少年竟,然在她極為隱秘的新住處找到了她。女子說她是燕易王王后櫟陽公主,少年是燕易王王孫,叫姬平,並且拿出了只有燕姬可以辨認出的先君遺物為證。女子說:她與王孫秘密前來,是要與她商議一件大事,絕無加害之意。為防萬一,燕姬將她們帶到了孤峰絕頂,並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腸小道,就在那座山風呼嘯的孤峰絕頂,她們說了整整一個晚上。

  櫟陽公主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秘密:燕易王周圍的侍從都被子之收買,燕易王每日的食物中都有一種無色無味的異藥!櫟陽公主發現時,燕易王已經得了一種怪病,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似乎羊角風,卻又被羊角風更可怕,人已經一天天干枯了,頭髮都變成了紅色!有一天夜裡,侍從們都不在身邊,燕易王便流著眼淚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讓這筆巨大的財富落到子之手裡,他“派去”的特使與劍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說,他的兒子姬噲是個庸才,王孫姬平卻是個英雄少年,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將來振興燕國。兩件事說完,燕易王就昏迷了過去,從此竟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燕姬對子之本來就很厭惡,聽了這一番述說,當初振興燕國的心志便又陡然振作,慨然應允了櫟陽公主的請求。三人便議定了一個辦法:櫟陽公主暗中聯絡留居燕國的老秦舊族與軍中將領,為姬平積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蘇秦,請蘇秦設法使蘇代離開燕國,既剪除子之羽翼,又使子之不能繼續打與蘇氏結盟的旗號;更重要的是,要為姬平尋求齊國支持,將來不使齊國變為子之的同盟;姬平則以全身為主,在子之勢力旺盛時蟄伏起來,對國事不聞不問。可少年姬平卻突然提出:藏寶圖應當交給他保管!燕姬見櫟陽公主沒有說話,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說藏寶圖如何能帶在身邊,待危險過後再起出來交給他。

  天將黎明時分,三人決定趁著黑暗縋繩下山。方要動手結繩,突然聽得山腰一陣石子滾動的唰啦聲!燕姬立時警覺,讓櫟陽公主與姬平立即從山後縋繩下峰,自己留下來掩護。櫟陽公主欲待爭辯,被燕姬厲聲呵斥,也便不再多說,立即與姬平縋繩下了後山。燕姬思量之間又恐後山有人,便想將劍士們吸引到山腰這面來,好讓櫟陽公主與姬平安全逃脫。主意拿定,燕姬便故意向著前山蹬下了一塊山石,嘩啦啦一陣大響,又低低的驚叫了一聲,似乎險些兒失足。響聲過後,便聞山腰有人呼喝:“國後但下山無妨,燕王只要一圖,不要人命!”燕姬高聲道:“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則,我便跳下山谷,為先君殉葬了!”山腰聲音惶恐道:“國後萬萬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約劍士們覺得燕姬也無路可逃,說完後果然就下山去了。

  燕姬久在山中,對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極為熟悉。這座孤峰的山腹,本來就是老燕國一座最大的藏寶洞,在山腰正好有一個隱秘的通氣孔。燕姬小心翼翼的縋繩到山腰,正打算從通氣孔鑽進山洞,卻突然聽到急促輕微的腳步聲,顯然是劍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時若進山洞,劍士們必然在此仔細搜索,難保這座最大的藏寶洞不被發現!

  情急之間,燕姬連忙隱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樹後,不意這棵枯樹竟連根鬆動,轟轟隆隆的跌下了高峰!饒是燕姬身手敏捷,於黑暗中緊緊摳住了枯樹皮的大裂縫,還是在山風呼嘯的高空跌落中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冷。原來,那棵巨大的枯樹正好橫搭在山下一條小溪上,她半身纏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茬兒已經覆蓋了她的雙腿。她費力的折斷了身邊虯結的枯枝,艱難的爬出了山溪,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晾乾了衣服,耐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的摸索到自己隱藏車馬的另一座山下。車馬洞極是隱蔽,所幸竟沒有被人發現。她怕轔轔車聲動靜太大,就沒有敢坐車,草草準備了一番,便爬上馬背連夜出了燕山。

  白日裡,她便找一個荒村小店吃飯睡覺喂馬,天一暮黑,她便策馬上路。如此三日,她便過了彰水,進入了齊國邊境。正是這日,天空彤雲壓頂,飄起了鵝毛大雪,憑這些年的野外閱歷,燕姬知道這場雪絕不是三兩日便能結束的。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傷勢不允許耽擱,若尋宿等候,很可能她便一病不起了。於是,在一家小店裡她用了一袋金幣,買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輛小板車;又托主人用五個金幣去十里外的一座城堡,請來了一個車匠,將小板車改成了一輛結實的小緇車。兩日之後,在車轅上壓了一袋馬料,她便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這匹馭馬是遼東胡馬,是燕姬從小馬駒開始親手養大的,取名叫“小乘黃”。“乘黃”是遼東燕人傳說中的神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難時能平地飛起!燕姬叫它“小乘黃”,也是因了它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機警通靈,對燕姬任何微小的聲音與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會說話,便與人一般無二。小乘黃顯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難之中,茫茫雪原上,竟是完全憑著嗅覺尋路奔馳,但遇岔道便嘶鳴幾聲,待燕姬馬鞭伸出車簾一指,便立即奔馳。經常是一日之中,只回過頭來吃幾口乾草料,再吃一陣冰雪,便立即啟動,累了便碎步走馬也絕不停下。後來,燕姬經常昏迷,小乘黃也明白了只要向東南便可,也極少停下來問路了……

  燕姬說完了,蘇秦卻是淚光閃爍。良久沉默,他輕輕摟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輕柔的笑了:“你竟然用如此奇法,捨身救活了我……我原本只道活不了,只想最後見到你……”汩汩淚水在燕姬的笑臉上任意流淌著,兩人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06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七、陰謀陽謀萬象生

  開春之際,燕國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王姬噲將行大典,要將王位禪讓給子之!

  蘇秦接到的只是齊國商人的“義報”,燕國方面卻沒有任何正式的通告,姬噲沒有國書,子之也沒有相國文書。在燕齊邦交中,這是極不尋常的異象!蘇秦立即派荊燕秘密返回燕國探查確實詳情,一面會同孟嘗君立即進宮稟報。齊宣王一聽便大皺眉頭,想笑卻笑不出來:“禪讓?當真莫名其妙!姬噲想做堯舜麼?”蘇秦道:“姬噲非堯,子之非舜,禪讓更非真。為今之計,卻是齊國要預謀應變之策。”齊宣王卻是一陣沉吟:“齊國正在變法之中,也是朝野不寧,還是看看再說吧。”說罷便是一聲嘆息,似乎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秦與孟嘗君便告辭出宮了。

  出得宮門,孟嘗君正要上車,卻突然走近蘇秦低聲道:“燕國之事,慎言為好。”說完便匆匆登車去了。蘇秦大是驚訝,孟嘗君本豪爽不羈之人,為何出此神秘告誡?齊王今日雖然猶疑,卻也並無異常啊。一個國王,在邦交大事上說出“等等看看”之類的話,那是再平常不過了;策士之能,便是將國王從游移不定說服到自己的謀略上來,又何須慎言?然則孟嘗君又絕非膽小怕事之人,他有這個告誡,背後就必然有秘事隱情,只是在宮門不便多說罷了。一路想來,蘇秦竟是拆不透其中奧妙。

  晚飯用罷,蘇秦便與燕姬說了今日入宮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與齊國朝臣私相來往甚多,說盤根錯節也不為過。以孟嘗君之說,其中似乎大有蹊蹺。”蘇秦不禁默然。子之與齊國老臣來往密切,倒是多有耳聞,但在他看來,那無非是合縱大勢下的一種需要,如同他與六國權臣的來往一樣,又能有什麼密謀?更不可能影響邦國間的根本利害。所以,對子之與齊國朝野的交往,他也就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面想過,莫非他錯了?

  “丞相,孟嘗君到了。”家老進來低聲稟報。

  一看家老神秘模樣,蘇秦便知孟嘗君是秘密前來,不禁笑道:“我去接他,在哪裡?”

  “來者自來,何須接也?”一陣笑聲,便服散髮的孟嘗君便走了進來。

  燕姬連忙笑著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兩句便道:“孟嘗君但坐,我卻要迴避了。”

  孟嘗君擺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婦道,與我也見外麼?”

  “也好,你倆說話,我來侍茶便了。”燕姬便笑吟吟打橫跪坐,給兩人續上了新茶。

  “解謎來了?” 蘇秦笑問一句。

  “正是。”孟嘗君呷了一口熱茶低聲道:“我的一個故舊門客探得消息:兩年前,子之便與臨淄一個元老結成了盟約。你先猜猜,這個元老是誰?”

  “陳玎?成侯騶忌?”

  “然也!”孟嘗君拍案道:“正是這頭老狐。他們的盟約是:子之做了燕王,便請騶忌到燕國為相;騶忌呢,穩住齊國,不幹預子之。”

  “騶忌退隱多年,素不過問國事,如何能有此神通?”蘇秦竟是大為驚訝。

  孟嘗君呵呵笑道:“武信君啊,你是書生,我是村漢,可騶忌是一頭千年老狐狸!你能想到他的手段麼?”蘇秦思忖片刻搖搖頭:“還真是無從著手。”孟嘗君道:“騶忌訓練了一個美艷的女琴師,聽好,他沒有獻給齊王,卻給了子之,讓子之當作貢品獻給了齊王。女琴師得寵後,便給齊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副血書:只要齊國不幹預子之稱王,子之的燕國,便唯齊王馬首是瞻,還要割地十城給齊國!”

  “匪夷所思!”蘇秦聽得不禁乍舌,卻又惶惑道:“若是這般條件,騶忌身為先朝重臣,完全可直然秘密上書齊王,豈不比那女琴師有份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後?”

  “這便是千年老狐了!”孟嘗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騶忌圖謀有二:其一,他對子之把不準,萬一失敗,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齊國不會留他這個‘從不過問國事’的山野隱者。”

  “還有其三,”燕姬笑道:“齊王心性,喜好陰謀大事,公然上書反未必成事。”

  “著!”孟嘗君大笑:“忌諱處一語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蘇秦不禁笑道:“孟嘗君啊,你如何便這般清楚?等閒門客有這番本事?”

  “季子卻是憨實了。”燕姬咯咯笑道:“這才是忌諱,如何問得?”

  “不然不然。”孟嘗君擺擺手:“我與蘇兄向來肺腑直言,無不可說之事。蘇兄可記得,當年我那輛天馬神車?”

  “噢——!想起來了。”蘇秦恍然笑道:“蒼鐵做了王宮司馬,執掌禁衛,可是……”蘇秦卻又頓住了。孟嘗君道:“蒼鐵只知道王宮裡的事,且還與我有個約法:只透邦交消息,不說王宮秘聞。”蘇秦點頭道:“此人大盜出身,倒是有格,盜亦有道了。”孟嘗君笑道:“我不是還有幾百個門客麼?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我一個沒放走,他們可是手眼通神呢。”蘇秦不禁油然一嘆:“雞鳴狗盜而大用,孟嘗君也!”孟嘗君與燕姬不禁大笑起來。

  孟嘗君走後,蘇秦與燕姬又議論了一番,竟是感慨良多,覺得燕齊兩國朝野之間交織極深,陰謀陽謀糾葛叢生,確是要慎重行事,便沉下心來等候荊燕歸來,清楚了燕國情勢再行決斷。旬日之後,荊燕快馬歸來,蘇秦方對燕國的變故有了一個底數。

  原來,在燕王姬噲即位後的幾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將軍兼做了開府丞相,出將入相,軍政實權全部掌握。第二年,便由蘇代會同百官出面上書:請姬噲封子之為相國,行攝政之權。姬噲無奈,便下了詔書。誰料子之竟以“才德淺薄”為名,推辭不受。姬噲便不做理會了。可蘇代又領百官上書:說“辭相國攝政”正是上古大賢之風範,燕王要解民倒懸,便要學古聖王敬賢之法,堅請丞相出山攝政。姬噲便又下詔,子之便又推辭。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國攝政,每日便在王宮上殿理事,只差沒有住進王宮了。

  此後兩年,子之便下令在燕國“整肅吏治,以為變法開路”,先後將王族大臣與燕王心腹將吏置閑,或明升暗降,或調出軍中,或藉故問罪,總之是一個不剩的剔除出廟堂。尤其是三十多個縣大夫,悉數更換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來,燕國朝野議論蜂起,子之便以燕王名義下詔全國,申明相國是“代天變法,尊王理政,除舊布新,朝野務須同心追隨相國”,之後又連續兩次減低賦稅,大局方才慢慢穩定下來。

  攝政之後,子之給蘇代加了一個“王太師”封號,專門給燕王姬噲講述三皇五帝三代聖王治理天下的敬賢大道。蘇代竟是每日進宮,雷打不動的講述兩個時辰,每講古必涉今,竟整整講述了兩年。奇怪的是,兩年之中,燕王姬噲竟沒有開口問過一個疑難,只是笑呵呵的點頭稱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蘇代講罷故事,姬噲竟破天荒的開了口。

  “敢問王太師,六國不成霸業,根由何在?”

  “國君不信臣下。”蘇代回答得非常肯定。

  “若要信任臣下,如何做法最好?”

  “禪讓。將國君之位讓於大賢。”

  “相國可算燕國大賢?”

  “何至燕國?相國乃千古第一大賢。”

  燕王姬噲哈哈大笑:“王太師說得好,這王位,姬噲便禪讓給相國了!”

  就這樣,經過一個冬天的籌劃,燕王的禪讓詔書便在開春時節頒發了。詔書頒布後,非但燕國朝野震動,連幾個大國都莫名驚訝,紛紛派出特使到燕國探察究竟。秦國竟然派了一個少年王子叫嬴稷,做長駐燕國的特使。子之怕這個嬴稷與櫟陽公主勾聯,對他監視得很緊。荊燕還聽說,有個燕國王子逃出了王宮,自稱太子,正在王室部族的封地與遼東大軍中聯絡,要舉事奪位。荊燕因急著回來報告消息,竟沒有時間備細打探這個太子的蹤跡。

  “我看,燕國是要大亂一場了。”末了,荊燕憂心忡忡的說了一句。

  蘇秦早已經聽得黑了臉,拍案大叫:“子之可惡!蘇代可憐!從古至今,有這般變法麼?有這般新政麼?一個狼子野心!一個助紂為虐!還妄稱大賢王太師,千古笑柄!笑柄!”

  “季子,小聲點兒了。“燕姬連忙捧過一盞熱茶勸慰道:“各人路要自己走的,對子之,對蘇代,你都問心無愧了。事已至此,只有心平氣和,方能謀劃良方啊。”

  蘇秦長嘆一聲,竟是熱淚盈眶:“我是心慟蘇代……多好的一個弟弟,我不該讓他與子之聯姻,是我害了他啊……”說著竟是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

  燕姬默默的拭著眼淚,給蘇秦拿來了一方熱騰騰的布巾。良久,蘇秦止住了唏噓平靜下來,燕姬低聲道:“季子,我看還是將蘇厲接到齊國來吧,該讓他經經世事了。”蘇秦愣怔了片刻,恍然點頭:“對,不能讓他再到燕國去了!荊燕兄弟,你就再辛苦一次,跑一趟洛陽了。”荊燕笑道:“大哥哪裡話?本是該當的,又是大事,我天亮便走!”

  次日早晨,蘇秦便匆匆來到孟嘗君府商議對策。孟嘗君倒是一時沒有個定准主張,只是覺得禪讓大典尚未舉行,說動齊王恐怕很難。蘇秦卻覺得,應該讓齊王知道燕國的禪讓內幕,可是如何讓齊王知道?卻是想不出一個妥當辦法。兩人一時不得要領,思忖間孟嘗君恍然笑道:“身邊一個大才女都忘記了!我看讓嫂夫人說說,此等事,她比你我高明。”蘇秦也醒悟過來:“我為蘇代的事心煩,倒是真沒和她說起呢。”

  兩人便又驅車回到丞相府,燕姬正在蘇秦書房翻檢典籍,聽孟嘗君一說倒是笑了:“季子實誠,算人機謀歷來不工呢。我倒是想了個法子,只是不知能否用得?”蘇秦笑道:“你但說吧。”燕姬道:“八個字:密人密報,投其所好。”孟嘗君大笑:“好!只聽這八個字,便對了路數!”燕姬笑道:“小心獎錯了呢,你倆且聽我說了再議。”便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蘇秦與孟嘗君竟是不約而同的齊聲贊成,三人便分頭安頓去了。

  孟嘗君當即進宮,對齊宣王稟報了一個秘密軍情:燕國正在彰水北岸的河谷山林中部署軍馬,意圖難料!齊宣王頓時起了疑心,彰水兩岸多湖泊,歷來是漁獵佳地,也是燕齊兩國最敏感的地帶;漁民為了爭奪水面,在這一帶常有衝突;齊威王在位時,曾與燕國在彰水邊境打過兩次大仗,才劃定了各自的漁獵範圍,那時自然是齊國占了大便宜。後來,燕國實力不濟無力反撲,也就漸漸的相安無事了。如今燕國在這裡集結軍馬,莫非又要滋生事端?

  沉吟之間,齊宣王皺著眉頭道:“子之還沒做燕王,就想翻雲覆雨?”說得一句卻又突然打住了。孟嘗君小心翼翼道:“從既往邦交看,子之對齊國倒是禮敬有加,當不會有險惡用心。”齊宣王冷笑道:“禮敬有加?那得看時候。”轉而笑道:“以上將軍之見,此事該當如何?”孟嘗君道:“我方當有所防備。以臣之見,可否以慶賀燕國禪讓為由,派出特使,秘密探察子之的真實圖謀,而後再做決斷?”齊宣王立即點頭:“另外,上將軍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立即向彰水南岸秘密增兵,以防不測。”孟嘗君連連點頭稱是,便出宮部署調兵去了。

  三日之後,蘇秦進宮向齊宣王稟報新法令推行進展,順便呈遞了一封來自燕國的尚未開啟的機密義報。義報,是春秋戰國時各國在外國做生意的商人,向本國官署發回的敵情報告;因商人不是官派秘使,也不是軍中斥候,本無探事職責,所以時人稱為“義報”。齊宣王接過義報道:“丞相為何卻不開啟?”蘇秦道:“臣在燕國多年,未免多有瓜葛,處置燕國事務惟恐失當,何如我王親自決斷?”齊宣王笑了:“丞相但以公心便了,何須如此避嫌?”說著便啟開義報觀看,看著看著臉色便陰沉了下來,將義報丟在了書案:“豈有此理!丞相看看,子之在燕國做得好事。”蘇秦拿過義報瀏覽了一番,便是一聲嘆息:“這個子之啊,當年還是良臣一個,如何倏忽之間便換了個人一般?”齊宣王揶揄笑道:“良臣?目下只怕是狼臣了。”又敲著書案道:“身為大臣,若堂堂正正的憑實力取代燕王,尚可對天下說話,使出這般陰狠手段,不是自絕於天下麼?”蘇秦又是一聲嘆息:“子之行事雖無定准,然對齊國還是恭順的。”齊宣王嘿嘿冷笑了幾聲,竟是不再說話。蘇秦也不再說燕國的事,只是將變法事宜稟報了一番,便告辭出宮了。

  回到府中,蘇秦將經過對燕姬說了一遍,燕姬笑道:“燕國那邊,我已經派人去找櫟陽公主了。過些日子,各種消息便都會聚到齊王面前,他自會提防子之。你要硬說強諫,他反倒不聽。”蘇秦喟然一嘆:“目下看來,已經是如此了。看來這君王之心,竟是與尋常人大大不同也。縱橫家講究個揣摩君心而有說辭,我如何便沒想到這條路子上?慚愧慚愧。”燕姬笑道:“縱橫家的揣摩,是揣摩邦交利害中君王的取捨決斷,揣摩的是事。這等揣摩,卻是揣摩君王處事的好惡,揣摩的是人。兩者大不相同也。”蘇秦恍然大悟,躬身笑道:“夫人之言,醍醐灌頂,在下如夢初醒也。”燕姬咯咯笑道:“喲!了不得,我可要收一條乾肉了!”

  旬日之後,燕國密報接踵而至。特使的快馬急報竟是一連幾日,全部印證了商人義報中說的事實!最重要的,是特使傳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燕太子姬平正在秘密聯絡王族與軍中將領,密謀起兵討伐子之!齊宣王正在將信將疑,特使急報又到:燕太子姬平秘密拜會特使,請求齊國以王道行事,支持燕國王族,太子若得平亂復位,將割讓彰水北岸一百里酬謝齊國!

  齊宣王既驚喜又疑惑,當即派出最信任的心腹大臣章子,秘密奔赴燕國,嚴令章子:務必會同特使秘密約見太子姬平,考察其人其事是否可靠可行?月余之後,章子返回臨淄稟報:太子姬平的勢力甚大,數十家王室部族都擁戴太子復位,這些封地私兵加起來有三萬多人;北抗匈奴的將軍市被,也秘密投靠了太子姬平,這一支大約有兩萬多軍馬;更重要的是,燕國庶民對子之“新政”怨聲載道,紛紛擁戴太子!

  “如此說來,太子姬平可望成事?”

  章子道:“以臣愚見,姬平比子之更有成事氣象。姬平許我王百里之地雖少,卻是真心要給的。子之許我十城雖多,卻是權宜應酬而已,一旦王位坐穩,子之必然與我翻臉。”

  齊宣王默默踱步片刻,突然高聲道:“召丞相、上將軍進宮。”

  蘇秦與孟嘗君在宮門車馬場相遇,不約而同的會心點頭,便聯袂進了東偏殿。齊宣王倒是直截了當,開首便說:“今日之事,便是如何對付燕國兩方勢力?”接著便備細說明了燕國情勢,對新燕王子之與燕太子姬平雙方做了一番評判,末了道:“經多方查實,子之對本王有食言跡象,而太子姬平倒是較為可信。燕齊雙方猶如三晉之間,交往源遠流長,利害盤根錯節,一方但有大亂,另方必不能安穩。為此,燕國之亂,齊國不能作壁上觀。然則如何插手?做哪一方後盾?尚須我等君臣商議定奪,丞相上將軍但暢所欲言便了。”

  孟嘗君拍案道:“我王所言極是!子之於彰水屯兵,顯然居心叵測!如此之人,直與中山狼無異,斷不可結盟。至於燕太子姬平,臣聞所未聞,倒是要請我王定奪。”

  齊宣王矜持的笑了:“燕太子姬平一直與本王有秘密來往,以往火候不到,未曾知會丞相上將軍,倒是粗疏了。”口氣一轉,看著蘇秦道:“丞相邦交大師,有何高明對策啊?”

  “我王謬獎了。”蘇秦謙恭的笑了笑:“身在山中不識山,臣在燕國沉溺日久,與子之也曾多有交往,竟對此人沒有警覺,實是慚愧。燕太子姬平,臣更是從來沒有聽過,但聽我王決斷了。”

  齊宣王大是舒心。起用蘇秦與孟嘗君,齊宣王最擔心的就是被架空。凡這兩個人稟報處置的國事,他都要時時事事查實是否與稟報相同?雖然從來沒有發現過什麼,但這種警覺卻始終沒有消除。處置燕國事務,齊宣王更是親掌機密,親自調遣,為的就是要讓所有臣下明白:齊王在軍國大事上還是乾綱獨斷,不受左右的。今日,見孟嘗君與蘇秦竟然都是不知就裡,且“唯王決斷”,舒心之餘,倒是有些歉意了,便親切的笑道:“這些都是特使剛剛回報的,本王也是方才知道。”語氣一轉道:“本王之意:上將軍會同上大夫章子,立即秘密集結大軍,準備隨時開赴燕國。丞相坐鎮臨淄,全力推進變法為第一要務。一切燕國糾纏,均由本王與上大夫章子處置。”

  “我王所言極是!”孟嘗君立表贊同後又道:“一俟調兵完畢,臣便將大軍交於章子,輔助丞相鎮守國政,推進變法,以為固本之計,望我王允準。”

  “也好。”齊宣王笑道:“說到底,內政還是根本嘛。”

  散朝之後,孟嘗君便立即去了上大夫章子的府邸,將齊王的詔令一說,便一起到了上將軍府。孟嘗君極是爽利,將兵符印信一起捧出:“對燕之戰,便由上大夫全權處置,但有難處,到丞相府找我便了。”章子沒想到孟嘗君如此推重,竟是受寵若驚,一躬到底道:“雖有王命,章子卻不敢僭越。章子以為:可會五都之兵對燕,上將軍以為如何?”孟嘗君笑道:“好!有五都之兵,安燕足矣。”這五都,說的是齊國五座重鎮:臨淄、阿城、莒城、即墨、琅邪,五座重鎮都有常駐軍馬,合稱“五都之兵”,大體上便是齊國軍馬的主力。又說得片刻,章子便開始忙碌起來了,孟嘗君便徑自來找蘇秦。

  蘇秦正與燕姬在書房,計議如何用老燕藏寶支持燕國?見孟嘗君到來,不禁驚訝道:“調集軍馬何等繁劇,你竟能脫身?”孟嘗君哈哈大笑:“交給章子辦理,我那王兄更放心。”蘇秦一時愣怔:“哪?你竟不怕他背著你出事?”孟嘗君笑著搖頭:“他就在我府邸辦事,怕甚?我也說了,有難處到這裡找我。”蘇秦不禁又是驚愕道:“交權留府?天下也只有孟嘗君能如此作為了。”燕姬卻在一邊笑道:“陰謀陽用,事事都在明處,孟嘗君大本事呢。”孟嘗君又是一陣大笑,便問兩人在嘀咕何事?莫非燕國又有了變故?燕姬便將老燕財寶的事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何交到燕太子手中?該不該一次交完?季子和我都沒個定見,敢請孟嘗君說說了。”

  孟嘗君思忖道:“如何交法?倒是不難,我的門客可以幫忙。當不當交完?可是難題。一次交完吧,若燕太子復位失敗,豈不大壞?說到底,此時大勢還不明朗。”

  蘇秦眼睛一亮,拍案道:“大勢不明朗,說得好!我看,這筆財寶目下不能交出,一旦此時交出,必定流失於戰亂之中,中飽了權臣悍將私囊而已。惟有等到燕太子復國成功,百廢待興之時,這筆財寶才能用到正途!”

  “好!”孟嘗君拍掌讚嘆:“還是蘇兄主意正:奪位在兵,復興在財。”

  “好是好。”燕姬笑道:“只怕太子與櫟陽公主不斷派人尋來,糾葛卻是多了些。”

  蘇秦道:“我看,不妨將此意明告太子,也可立下一份誓約,讓太子明白:成則復興有望,敗則為國藏寶。”

  燕姬笑道:“此話有理,季子也有機謀了。”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孟嘗君道:“蘇兄,我還要對你說件事:秦國不是給燕國派去了個王子麼?前日又來國書,要派一個王子到齊國為質,這究竟是何意?莫非又是張兄要出新名堂?”

  蘇秦沉吟片刻,意味深長的笑道:“給齊國派人質,唯有一個可能:重提齊秦結盟。此時六國自顧不暇,秦國卻主動與齊國結盟,只能說明秦國可能有變,需要安寧治內。若是張儀主謀,未必如此示弱……看來,張兄倒可能有些微妙了。”

  孟嘗君恍然:“有理!我如何沒想到這一層?蘇兄且說,如何應對為好?”

  蘇秦輕輕叩著書案道:“此事不必著急,先拖得些許時日,待齊燕局勢明朗之後,再派特使到秦國看看,而後相機決斷。與秦國結盟,對目下齊國有好處,可一舉使齊國成為與秦國並立的兩強。惟其如此,不能操之過急,要讓秦國先伸手。”

  “便是如此。”孟嘗君笑道:“蘇兄不入秦,過些日子我去秦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07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4 PM 編輯

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一、關西大力神

  張儀回到咸陽,立即嗅到了一股異常的氣息。

  長街之上,國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議論著什麼,眉飛色舞之間似乎又透著一種神秘。尚商坊的幾條街市更是熱鬧,酒肆、店鋪與街邊,尤其是那鬧哄哄的六畜大市,人們都在聚相交頭接耳,說得一陣笑得一陣,竟是有了難以言傳的喜事一般。六國商人們碰頭,更是驚詫搖頭,嘖嘖稱奇,連呼“了不得!了不得!秦國大神氣了!”張儀很是疑惑,秦國律法有“妖言惑眾罪”,禁止國人議論國政是非、傳播流言蜚語,目下這般街頭景象,平日是根本不可能遇到的,一定是咸陽發生了異乎尋常的事情!正在困惑之間,猛聽見街邊一嗓子呼喝:“那是!上將軍第一大功!”張儀恍然醒悟,立即吩咐掉轉車頭向司馬錯府邸而來。到得府門,家老匆匆迎出,卻回說上將軍去了校軍場。張儀沒有再問,便又掉轉車頭駛向校軍場。

  校軍場在咸陽城的西坊國人區,緊靠西門,占地一百餘畝,是僅次於王宮廣場的又一個城內廣場。說是校軍場,實際上也只是王宮禁軍與城防守軍經常在這裡訓練操演罷了,拱衛咸陽的五萬大軍則駐紮在東門外的渭水河谷,有自己專門的訓練營地,是用不著進入咸陽城校軍的。所以,都城內的校軍場,實際上便是一萬王宮禁軍與一萬城防守軍的專用訓練場地。但是,這個校軍場還有一個特殊用途,那便是舉行盛大的歡慶儀典,國君、官吏、世族、國人同場歡慶。這種時刻,往往是秦國朝野少見的喜樂狂歡。

  一進入西坊長街,便見行人絡繹不絕的向西流去,吶喊歡呼聲不斷從校軍場方向隱隱傳來。張儀無須再問,便知這一定是秦王為司馬錯大軍勝利班師在舉行慶典。當張儀車馬來到校軍場大門時,守門將領立即迎了上來,要將丞相領到王台上去。張儀卻笑著拒絕了。下得軺車,他換了一身布衣,又卸了頭上玉冠,便只帶著嬴華與緋雲擠進了校軍場。

  咸陽校軍場堪稱天下奇觀。廣場四周是山坡梯田式的木樓看台,層層向高處延伸,最頂層達到三丈余高。正北面南的中央區域是王台,最頂層高出周圍看台六尺,足足三丈六尺高!每逢盛大慶典,四面看台人山人海,鳥瞰中央場地的盛大操演,歡呼吶喊聲直如山呼海嘯般響徹咸陽!這校軍場看台區域的分布,也是頗有講究:正北面南的中央區域,是王室貴胄與國中大臣的專用區域,咸陽人稱為王台;東西兩側各有一千人的軍士看台,拱衛著王台區域;與正北王台遙遙相對的南面看台,則是外國使臣與商賈的區域,咸陽人稱為“六國台”;東西兩面則是國人區,其間又有細緻劃分:東面三區分別為爵民、士子、百工,西面三區分別為農人、老軍、商賈。總的說來,但凡慶典,這校軍場匯集的萬千人眾便囊括了秦國朝野的精華人口,也包容了山東諸國在秦國的各色人士。所以,每一次慶典便在實際上成了向天下展示秦國實力的一次絕佳機會,每一個秦人都忒是興奮,吶喊聲也便分外的響亮!

  秦人原是馬背部族,保留著西部草原久遠而又古老的集會傳統。商鞅督造咸陽,便建造了這座奇特而又雄偉的校軍場,實在是想使秦人的這種集會傳統,在都城有個宣泄的去處,不想卻成了天下最宏大的都城奇觀。後來的阿房宮,自然更是這種集會場地的大手筆了。

  嬴華最熟悉校軍場,她在前面拉著張儀,緋雲則在後面護著,三人曲曲折折一陣擠挨,好容易在高低錯落的人山中擠到了南面看台的商賈區。這裡全是六國商人,無人識得張儀,嬴華緋雲護衛起來也方便一些。誰知剛剛走到看台尚未坐定,便聞全場一陣戰鼓隆隆,隨著便是山呼海嘯般吶喊:“大力士出場——!”“萬歲!萬歲——!”張儀目力極佳,一看場中便大是驚訝!

  在隆隆鼓聲中,但聞“哞——!”的一聲齊吼,五頭秦川黃牛沓沓出場,身披大紅布罩,頭戴青銅面具,猙獰威武如神獸一般。更奇特的是,牛身大紅布罩兩邊分別繡著兩個金色大字,一邊是“大力”,一邊是“牛神”!張儀知道,這渭水平原的黃牛被山東六國稱為秦川牛,生得肥厚壯碩,力大無比,那最為酷烈的車裂刑罰,便是由五頭秦川牛做行刑手的。秦人但說誰力氣大,口頭諺便是“後生有一把牛力氣!”如今,這五頭秦川牛盛裝出場,莫非要車裂巴蜀兩王?張儀正在思忖,卻聞又一陣山呼海嘯般吶喊,便見一輛兩馬戰車從校軍場東口飛馳而入,戰車上矗立著一個大漢,黑色披風,黑色鐵甲,黑色鐵矛頭盔,身高足有一丈,真正一座黑鐵塔一般!

  戰車嘩啦啦繞場一周,便在五頭“大力牛神”旁停了下來。黑鐵塔向正北王台遙遙一拱,又向各方位看台分別拱手做禮。突然,便聞校軍場響徹一個聲音:“步卒力士烏獲——!與五牛較力,慶賀巴蜀歸秦——!”這聲音不知從何處發出,竟如雷聲碾過天空,隆隆餘音竟是轟鳴不絕,直如天神在空中一般!“雷聲”碾過,全場突然爆發出又一陣山呼海嘯:“烏獲萬歲——!”“大秦萬歲——!”

  歡呼聲平息,便見一個甲士百人隊開進場中,在戰車與大力牛神周圍散開站成了一個大圓圈。帶劍百夫長一揮令旗,便見戰車轅中的兩匹白馬便被卸下轡頭牽走,那輛鐵輪戰車便被粗大的鎖鏈牢牢固定在四根預先栽好的鐵樁上,惟獨留下那座黑鐵塔巋然矗立在戰車之上。百夫長令旗再劈,五頭秦川牛立即被牽到戰車周圍的五個方位,套上了特製的粗大皮繩亙頭,每個牛亙頭後的粗大皮繩都被拴在了黑鐵塔身上——兩手輓著兩根,兩腿拴著兩根,脖頸上還套了一根,這五個位置,正是五牛分屍的要害位置。縱是銅筋鐵骨,在五頭壯牛數萬斤巨力的瘋狂撕扯下,也只能是粉身碎骨!驀然之間,張儀想到了被車裂的商鞅,一陣寒意中竟生出了一種荒誕離奇,恍惚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了。

  一陣尖銳的號角,一陣“哞——!”的牛吼,張儀驀然驚醒。只見場中五條牛尾已經變成了五支狂舞的火把,黃牛吃疼發力,吐沫刨蹄,分向五方牛吼狂奔!再看那戰車上的黑鐵塔,卻是巋然不動,兀自發出咬牙切齒的呵呵聲。人山人海的校軍場,竟是靜得如同深山峽谷一般。突然,黑鐵塔一聲大吼,那領黑色斗篷竟驟然鼓起,黑鐵塔竟宛如一隻釘在藍天的蒼鷹也似!幾乎就在倏忽之間,五頭壯碩的黃牛齊齊的慘吼了一聲,又齊齊的倒退幾步,竟是如五座小山一般,頹然倒地,激起了五團巨大的煙塵!

  “五牛較力——!烏獲勝——!”雷鳴般的隆隆聲音又一次碾過全場。

  “萬歲——!”“烏獲萬歲——!”“大秦萬歲——!”校軍場沸騰了!

  這時,隆隆戰鼓又響,兩頭五彩斑斕的長鼻子怪獸踩著鼓點,竟晃晃悠悠的走到了校軍場中央。“■——!河象?”緋雲低低的驚叫了一聲,張儀仔細打量,五彩斑斕的怪物恰恰正是兩頭河象!河象是河內平原叢林中的大象,在魏韓兩國的大河平原上生息,比楚國嶺南的大象還要凶猛,尋常時刻,縱是十頭秦川牛也敵不得一頭河象!更要緊的是,河象極難馴化,除了魏國在吳起做上將軍時馴化過三十幾頭河象,組成過一支象軍外,戰國竟沒有一個邦國馴化出一頭河象。張儀一時竟是想不出,如此兩頭被裝扮得五彩斑斕的河象,卻是如何來的?

  此時,那隆隆雷聲又碾過全場:“虎騎力士孟賁,出場——!”全場頓時山呼海嘯,萬歲之聲震耳欲聾!嬴華對著張儀耳朵喊了一句什麼,張儀竟是沒有聽清,只好笑著搖搖頭往場中一指,示意嬴華只管看完再說。

  正在此時,一輛戰車轔轔飛進了校軍場,一出場便引得一片歡呼。張儀一眼看去,便知這是一輛特意打造的精鐵戰車,疾馳之中竟是鐵青色一團寒光!精鐵戰車由四馬駕拉,馬蹄如雷,車輪隆隆碾起一道粗大的煙塵,聲勢確實驚人。車上一員猛士,丈余高身材,黑色斗篷,本色鐵甲,連鬢絡腮大鬍鬚,竟比方才那個烏獲更是粗壯威猛!青銅戰車駛過王台,車上猛士便發出雷鳴般吶喊:“大秦國萬歲——!”“秦王萬歲——!”張儀這才猛然醒悟,原來那碾過全場的隆隆雷聲,便是這個猛士的聲音,人有此聲,當真是匪夷所思!

  驚訝之際,又一輛光華閃爍的戰車隆隆駛進。這卻是一輛青銅戰車,車上一人卻是黑色繡金斗篷,一身青銅甲胄,頭盔上的銅矛竟足足有一尺長,一臉黃色蜷曲的連鬢絡腮大鬍鬚,竟似北地胡人一般。飛動之中,青銅戰車、青銅甲胄、繡金斗篷的光芒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座金光燦燦的天神,全場頓時沸騰了起來!

  張儀心下生疑。此人異相,又是高貴異常的青銅戰車與繡金斗篷,便決然不是尋常武士。秦國的名將猛士,張儀沒有不熟悉的,可無論如何想不起此人是誰?莫非是司馬錯收服的巴蜀王子?不可能,巴蜀人哪有如此胡人長相?正在疑惑,嬴華爬在張儀肩頭銳聲喊道:“太子!太子蕩——!”這次張儀卻聽得清楚,心中不禁便是咯■一沉。

  再看校軍場,那孟賁已經跳下精鐵戰車,如雷之聲又隆隆碾過:“孟賁舉象——,為大力神開路——!”雷聲方落,全場便狂熱的吶喊起來。張儀周圍的山東商賈們卻是紛紛搖頭。尋常人縱是力士,有得千斤之力,也就是極為罕見了。況民諺有云:“人無舉手之力。”這碩大的河象少說也有五六千斤,如何便能舉得起來?張儀博雜,素常也算得通曉武道掌故,卻也對如此力道聞所未聞,不禁便皺起了眉頭。

  此時,卻見場中那個百夫長一劈令旗,一頭河象便被馴象武士趕到了一方鐵板上。鐵板架在四根半人高的粗大木樁上,河象晃悠上去,鐵板便發出咯當咯當的脆響。百夫長再劈令旗,便見孟賁迅速脫去了斗篷甲胄,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裝,便大步走到了鐵板之前,又蹲身鑽到了鐵板之下。全場萬千人眾不禁屏息靜氣,竟是悄無人聲。

  突然間,“嗨——!”的一聲雷吼碾過,那頭碩大的河象竟驚恐的嘯叫了一聲,鐵板下的孟賁已經兩臂伸直,鐵柱般的矗立了起來!

  “萬歲——!”全場爆發出山崩一般的吶喊。

  孟賁穩穩放下河象,走出了鐵板,向北方王台一躬,便又是一聲雷吼:“大力神——!生舉戰車河象——!揚我國威——!”雷吼餘音隆隆間,便見令旗起落,那輛青銅戰車的四匹馭馬被卸下牽走,另一頭更加肥大的河象竟晃悠著踏上了戰車。張儀卻是明白:青銅的硬度韌性不如精鐵,所以打造戰車的銅板便比鐵板厚出了許多,也就是說,這輛青銅戰車要比那輛精鐵戰車重量大出許多,再站上一頭更加肥大的河象,總重量無論如何也在萬斤之際!更難的是,戰車之下無環無扣,難抓難摳,輪輻間僅可容常人窩身蜷伏,極難著力。如此情狀,要舉起這萬斤巨物,當真是匪夷所思!

  萬眾矚目之下,但見金裝大力神脫掉了繡金斗篷與青銅甲胄,也與孟賁一般,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裝。他卻沒有孟賁那般如雷虎吼,只是甩了甩胳膊腿,便蹲身鑽進了青銅戰車的輪下。校軍場的萬千人眾大約也知道此人不是尋常力士,竟緊張得屏息了呼吸,偌大校軍場竟如幽靜的山谷一般。六國商人與使臣們更是瞪大了雙眼,迷茫的盯著場中發怔。

  靜寂之中,只見百夫長令旗一劈,威猛雄壯的孟賁烏獲便鐵塔一般守在了青銅戰車的兩側,四名馴象武士也手提長鞭,四面守住了在戰車上山一般晃悠的河象。突然之間,便聞一聲沉悶的嘶吼,青銅戰車連同那頭小山一般的河象竟倏忽升高,又倏忽降落!那頭碩大的河象驚恐的嘯叫了一聲,便山一般的臥倒在戰車上,竟拉出了一堆黑黝黝的糞便,戰車卻依然矗立在空中紋絲不動!

  “啊——!快看,雙腿都插進地裡了!”一個山東商人尖叫起來。

  校軍場地皮原本就是夯實的硬土,更兼經年馬踏兵踩,幾乎堅硬得與大青磚一般無二。如此地面,雙腿竟能猛然插下兩尺有餘,誰能不驚心動魄?一片寂靜喘息之中,校軍場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人們將頭上的玉冠竹冠紛紛摘了下來,提在手裡彈著叫著跳著,“大秦國萬歲”的吶喊竟是一浪高過一浪!

  中央王台一陣騷動,便聞隆隆雷聲又一次碾過:“秦王王命:賜孟賁、烏獲關西虎賁大力士名號——!”沸騰的歡呼頓時淹沒了校軍場。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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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二、司馬錯講述的軍旅故事

  沒有等慶典完畢,張儀便擠出了校軍場,一路快車回到府中,竟是一直沒有說話。嬴華將張儀送到府門,便匆匆折馬去了宮中。緋雲一進府便忙著去收拾安頓。張儀獨自在書房裡轉悠,也不去處置那些積壓的公務,竟是不明不白的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用過晚飯,張儀兀自不能平靜,便驅車來到上將軍府。家老見是丞相來到,竟沒有通報司馬錯,便將張儀徑直領到了書房。

  燈下,司馬錯正在與一個年輕的武士說話。張儀眼力極好,一眼便看出,這是日間在校軍場指揮大力士的那個百夫長。司馬錯見張儀來到,連忙迎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日了,快快請進。”張儀打量著司馬錯笑道:“倏忽三兩年,上將軍如何便如許風塵?竟是白了鬢發?”司馬錯笑道:“我無丞相胸襟,自是老得快了。”說罷便請張儀入座。那名年輕武士站了起來一躬:“騎士百夫長白起,參見丞相!”張儀見這年輕武士生得肅殺厚重,一頂頭盔卻是比尋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凜凜身軀竟是威武非常,便不覺有些喜歡,點頭虛手一禮,笑道:“可是郿縣白氏後裔?”白起道:“正是。”張儀又道:“可識得白山將軍?”白起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司馬錯笑道:“白起素來不張揚家世,白山將軍,正是白起的族叔。”張儀笑道:“原來如此,卻也是自強秉性,好事。”白起便向兩人一躬道:“上將軍、丞相,公務已畢,小軍告辭了。”司馬錯點點頭:“去吧,轉告孟賁烏獲,較力不是軍功,無得輕狂才是。”白起答應一聲,便大步出門去了。

  張儀笑道:“一個小小百夫長,竟蒙上將軍接見,可見器重了。”

  “丞相不喜歡他麼?”司馬錯笑罷卻是喟然一嘆:“這個白起啊,可是了不得呢。從軍較武便勇武過人,更難得的是,對兵法戰陣竟是天生通曉一般。遴選銳士進攻巴蜀,我原是要他做千夫長的。可這白起,硬是要從伍長做起,說是沒有軍功,寧不升遷。果然也是,連續一路打下來,他竟是戰戰斬首五人以上,按說也該做千夫長了。可他就是要伍長、什長、卒長、百夫長一級一級做。二十歲的武士,有如此沉穩的品性,難得啊!”

  “上將軍素來不謬獎於人,張儀自是信得。”張儀笑道:“我還看得出來,你是有意錘煉於他。否則,今日校軍場如此場面,如何能讓一個百夫長指揮三個大力神?”

  “你去了校軍場?”司馬錯驚訝了。

  “如何?我去不得麼?”

  司馬錯嘆息了一聲,卻是一陣沉默,良久,語氣沉沉道:“這大力神,只怕不是吉兆呢。”

  張儀內心一動,卻是不好應答。當初司馬錯力主攻取巴蜀,張儀是反對的。兩年之後,司馬錯卻使巴蜀三千里變成了秦國的土地臣民,使秦國變成了與楚國一般廣袤的大國!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謀略上的成功。戰國大爭,上將軍與丞相原是國家的兩根柱石,卻又是常常發生磨擦的傳統對手。儘管丞相以“統攝國政”的全面權力居於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時代,作為統轄全國軍馬的上將軍的權力,卻也是更實在的。更何況,上將軍的爵位官俸,歷來都是與丞相同等的。實際的權力格局便往往是:誰更有才華、更有權謀、更有功勛、更有實力、更能夠影響君主與朝野,誰便是第一位的權臣。張儀是名動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辯天下第一,邦交縱橫算無遺策,卻偏偏是兩次都栽到了司馬錯手裡!第一次房陵失算,還算情有可原,畢竟張儀不是兵家名將,當時也還沒有入秦為相。那麼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謀略的直面較量,更是張儀的強項,結局卻偏偏又是張儀錯了,而且錯得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理由。對於張儀這種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這種失敗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張儀偏偏就對司馬錯沒有妒火中燒,沒有敵對心緒。與其說是張儀胸襟開闊,毋寧說是司馬錯的秉性品性化解了可能產生的磨擦。與張儀的飛揚灑脫相反,司馬錯厚重篤實,不張揚不浮躁,謀略來得緩慢,卻是紮實細密,一旦謀定,幾乎沒有人能將他的謀劃駁倒。但兩人卻有一點共同處,都是一心只想將事做好,都沒有非分野心,恰恰是這唯一的共同點,使兩人竟成就了良馬同槽的美談。用樗裡疾的話說:“秦有良相名將如張儀司馬錯者,天意也!”在秦國歷史上,後來的范雎與白起、呂不韋與蒙驁、李斯與王剪蒙恬,都做了權力場對手,最終也都是導致了某一方犧牲,甚至雙方同歸於盡的悲劇結局,由此可見張儀與司馬錯之可貴了。

  雖說沒有嫌隙,張儀對待從巴蜀大凱旋的司馬錯還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張儀感覺到了咸陽正在發生著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彌漫著一種隱隱約約的躁動!一個最令張儀困惑的事情便是:身為太子的嬴蕩,縱然果真是一個大力神,如何便要這等炫耀膂力?秦國之威難道就在一個力士身上?這種經過秦王允許的炫耀,絕非空穴來風。可是,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又很難說得清楚。這種變化,恰恰發生在他離開咸陽之後司馬錯班師的這段時間。張儀雖則有所警覺,但他卻不想當著深沉多思的司馬錯,去竭力捕捉這種感覺。張儀知道,縱是才智獨步天下,要說清一種朦朧的警覺,也是很危險的!

  “巴蜀茶葉,竟如此碧綠,直與吳越震澤茶媲美了。”張儀端詳著陶杯中碧綠的茶水,竟是悠然笑了。

  “巴蜀兩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便是一等糧倉了。”司馬錯嘆息了一聲。

  “治理巴蜀,卻是我職責所在,上將軍有何高見?” 張儀眼睛一亮。

  “邦交理民,丞相原是聖手,司馬錯何敢高見?”這便是司馬錯,短處絕不做長處炫耀。

  “奪取巴蜀,為秦國奠定大富強根基,乃不世奇功,上將軍卻有憂心?”

  “不瞞丞相,司馬錯之憂,不在巴蜀,而在咸陽。” 司馬錯又是一聲嘆息。

  張儀心頭一跳,便要脫口追問,驀然之間卻生生剎住淡淡笑道:“為今日慶典太得鋪排麼?”

  司馬錯搖搖頭:“丞相若有耐心,且聽我從頭說來。”

  張儀點頭道:“你我將相多年,自當披肝瀝膽,上將軍但直言相向便了。”

  司馬錯略一思忖,便起身吩咐家老閉門謝客,回過身坐下來,便對張儀娓娓說出了一番故事。

  進軍巴蜀前,秦惠王突然來到大散關軍營,說是要讓太子從軍出征歷練。司馬錯大是驚訝,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雖說,戰國時王子從軍作戰極是尋常,許多王子還成了有名的戰將,如秦孝公嬴渠梁兄弟便都是著名將領;然則太子畢竟是國家儲君,帶兵統帥通常都很怕太子隨軍,一則是統帥的保護責任太大,二則是怕太子掣肘軍中決策。在司馬錯,則還多了一層顧慮,即從來沒有與太子來往過,不知這個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個膏粱子弟或紈褲少年,豈非大大不便?但是若要謝絕,卻又有拒絕監軍之嫌。但凡大將都明白:王子隨軍,名義上是歷練,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有著監視大軍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絕,豈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見司馬錯沉吟不語,便明明朗朗道:“上將軍無須擔心,本王與太子約法三章:只為卒伍,不入軍帳,不問軍令。”說著便是一聲嘆息:“本王生平未入軍旅,實在是一大憾事。本王這個兒子嬴蕩,天生好武,卻是穩健不足,若不入軍歷練,只怕他難當大任。”司馬錯道:“臣無別心,惟慮戰場乃性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卻是國家不幸了。”秦惠王慨然道:“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國大難,太子若在軍旅陣亡,也是天意了。”說罷啪啪拍了兩掌,帳外便大步赳赳走進一人,司馬錯一看太子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異長相,竟是一時驚訝得瞠目結舌!及至太子以軍中之禮參見,司馬錯方才醒悟,連忙伸手去扶。太子卻是一躬到底,甕聲甕氣道:“嬴蕩入軍,自當遵從軍法,上將軍若不將我做軍士對待,寧不入軍!”說話間,臉竟紅到了脖子根上。司馬錯見太子雖然生硬,卻也實在,便二話沒說,吩咐軍務司馬拿來一套兵士衣甲。太子當場脫去斗篷絲衣,換上了皮甲短裝,眉宇間竟是興致勃勃。

  司馬錯送走秦惠王,卻為如何分發太子為了難:留在身邊做中軍護衛吧,既非秦王初衷,太子也不樂意;當真做一個小卒分下去,卻有哪個小頭目能領住這座尊神?嬴蕩看出司馬錯為難,倒是笑了:“上將軍莫得為難,不要說出嬴蕩姓名,當做尋常卒子分配,豈不省事了?”司馬錯道:“便依你了,只是要想個名字方好。”嬴蕩道:“便叫一個胡人名字,阿木拉!”司馬錯笑了:“好,就阿木拉,做騎兵?還是做步兵?”嬴蕩道:“步騎都想做。”司馬錯思忖一番,便帶著嬴蕩到前軍去了。

  前軍,是司馬錯為奔襲巴蜀新組的一支先鋒大軍,全軍兩萬人,先鋒大將便是張儀熟悉的白山。因了蜀道艱難崎嶇,大多數山路、棧道、峽谷、隘口,都要前軍徒步涉險為主力開道,所以這前軍將士,便全部由既做過步卒又做過騎兵的精銳組成,人人都能上馬做騎士,下馬做步卒。司馬錯來到前軍營地,卻沒有到白山的大帳,而是辨認著旗幟顏色,徑直到了一座牛皮小帳篷。

  “白起可在帳中?”司馬錯在帳外高聲喊話。

  “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在!”帳中一聲渾厚果斷的應答,便見一個頭盔矛槍上有一綹黑纓的精悍武卒大步走了出來,身後竟一字排開了四尊黑鐵塔一般的壯漢!

  司馬錯笑道:“好耳力。如何便聽出是我的聲音?”

  白起赳赳高聲:“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聽過上將軍對全軍訓示!”

  司馬錯點頭道:“伍長白起,這位是隴西武士阿木拉,遠道從軍,便在你麾下做武卒了。”

  “稟報上將軍:白起卒伍多出一人,須得前軍主將准許!”白起站得象一尊鐵塔。

  司馬錯點頭道:“白山將軍有我去說,你帶人便是。”

  “嗨!”白起一碰腳跟,立即下令:“武卒阿木拉答話,有何武技特長?”

  那個阿木拉立即挺胸高聲:“稟報伍長:阿木拉力道第一!劍術第二!”

  話音落點,白起身後的四尊黑鐵塔便“呲——!”的裂開了大嘴,雖然不敢公然大笑,那無聲的蔑視卻是顯然的。白起沒有回頭便喊了一聲:“烏獲出隊!”只聽“嗨!”的一聲,一尊鐵塔便■■走到了隊前,仿佛大石夯到了地面一般。

  白起高聲下令:“阿木拉!與烏獲扳腕較力!”

  “嗨!”阿木拉甕聲答應,便伸出了粗大的右手,那手腕上竟有一寸多長的茸茸黃毛,活像是一隻碩大肥厚的熊掌!

  “對勁!”對面黑鐵塔嘿嘿冷笑著,一隻同樣肥大厚實的黑手便搭了上去。

  “一,二,扳——!”

  兩聲大吼同時響起,兩左雄偉的身軀同時拱背發力,兩隻粗壯的胳膊便猛然抖抖的僵持住了。倏忽之間,四隻大腳便一齊陷進了泥土裡!看著兩人猛獸般的對峙,白起與身後的武卒竟都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正在僵持之中,便聞金髮阿木拉一聲虎吼,黑鐵塔一般的烏獲便轟然倒在了地上!這一下,連見慣了軍中力士的司馬錯也大感詫異。

  “彩——!” 武卒們不禁同聲大喝。

  白起高聲道:“較力扳腕,阿木拉勝!孟賁,將你的重劍給阿木拉!”

  “嗨!”一座黑鐵塔吼應一聲,便見一支長大黑物呼嘯飛出,直撲阿木拉!阿木拉卻是氣靜神閑,伸手便抄住了飛來長物,口中叫道:“好劍!當真趁手!”

  司馬錯一看卻是驚訝莫名,這口重劍除了雪亮的鋒刃,通體竟黑森森長矛一般,少說也有三十斤重量!軍中用劍都是統一打造,雖也有輕重長短之分,但配給一些大力武士的重劍,最重也沒有超過十五斤的。司馬錯精通各種兵器,深知一口十五斤的長劍,要在馬上連續揮舞,劈殺一場最短大戰所需要的兩個時辰,沒有超常膂力,斷然無法支撐,更何況眼前這口三十餘斤的重劍?再說秦軍法度森嚴,歷來不許兵士攜帶私家兵器入伍,這重劍卻是從何而來?

  “孟賁回話,你這口重劍可是軍中打造?”司馬錯臉色沉了下來。

  “稟報上將軍!”孟賁的聲音竟是銅鐘般洪亮:“因小卒力大,伍長請命前軍主將,特准小卒打造了這口重劍!”

  “那烏獲呢?莫非也有重兵器?”

  “稟報,上將軍,”扳腕落敗的烏獲卻甚是木訥:“我是這支帶鉤大鐵矛,一百二十斤重。”說著便上前兩步,挺出了一支碗口粗丈余長的黑沉沉鐵矛,那帶鉤的矛槍便有三尺長短,當真令人望而生畏!

  “一百二十斤?你如何使法?”司馬錯大是疑惑。

  烏獲嘿嘿笑了:“這,小卒說不清,要伍長說。”

  “稟報上將軍:”白起赳赳高聲道:“孟賁烏獲,均不通騎術,只能步戰!烏獲更有一長,行走如飛,善於攀緣!故而兵器為帶鉤長矛,遇有絕壁險關,烏獲可借此兵器攀緣鑿道!”

  “好!”司馬錯不禁讚嘆:“巴蜀山地,正是險道重重,這鉤矛卻是大有用場。誰的主意?”

  “伍長!”四尊鐵塔同時吼了一聲。

  司馬錯讚賞的望了白起一眼:“白起,我下令白山將軍:白起一伍六卒,為全軍開路尖刀!”

  “嗨——!”這次,白起、阿木拉六人齊齊的吼了一聲,竟是分外興奮。

  司馬錯笑道:“白起,你要與阿木拉比劍麼?”

  “稟報上將軍:明白阿木拉劍術高低,便能編定戰場次序!”

  “好!那就比吧,我也見識一番。”司馬錯此話,卻是說給這位“阿木拉”聽的,意思是要告訴他:入軍歷練,沒有空談,更無照拂,可是要一刀一槍見功夫的。

  阿木拉卻掂掂重劍道:“我用重劍,卻占了伍長便宜,還是用常劍了。”

  白起笑道:“無妨,劍術原不在劍器輕重,何況我也是十五斤重劍。”說罷一伸手,便有一支帶鞘長劍呼嘯飛來,白起揚手抄住,長劍便鏘然出鞘,卻是一支青光閃爍的精鐵重劍!能使此劍,足見白起也是軍中猛士無疑。阿木拉見白起抄劍出劍,便知這個小小伍長確實是劍術高手,便穩穩的挺出了長大的重劍,等著白起進攻。

  白起卻道:“軍中比劍,不是劍士比劍,是戰場之上的實戰劈殺,架力士木樁!”

  只聽“嗨!”的一聲,烏獲便夾著兩根大木走來,■■往地上一墩,那大木竟陷進地面半尺有餘,穩穩的栽在了中間,足足有一人高低合抱粗細,比尋常一條大漢可是粗出了許多!孟賁洪鐘般叫道:“這是我練重劍的木樁,你阿木拉能一劍劈到底,就比我強!”阿木拉冷笑道:“這麼說,孟賁劈不到底?”孟賁叫道:“對!我能一拳打碎這粗傢伙,可就是用劍不行,忒煞怪了!”白起道:“阿木拉,你先劈了。”

  阿木拉圍著粗大的木樁轉了一圈,凝神站定,突然一聲大喝,高高躍起,雙手舉劍奮力劈下!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重劍在離地面一尺高低處,卻卡在大木中不能動了!阿木拉愣怔變色,憤然抽劍,卻連木樁也噗■拉倒,一抬雙臂,竟連那合抱粗細的樹段也舉過了頭頂!又是一聲大吼,連著大木砸到地面,“■!”的一聲,樹段竟陷下地面二尺許!饒是如此,重劍還是死死夾在大木中不能動彈。阿木拉麵色鐵青,沙啞的吼叫一聲,一拳打向被重劍劈過的大木裂縫,只聽“■嚓”一聲大響,合抱粗的樹段竟攔腰斷開,飛成了四分五裂的碎塊!

  阿木拉氣咻咻道:“請伍長劈來我看!”

  白起沒有說話,走到另一根木樁前站定,突然一個飛身躍起,便聞空中一聲大吼,劍光如一道白練斜斜劈下,但聽■嚓脆響,粗大的木樁竟應聲分為兩瓣!看那木樁斷面,卻是光潔的刀劈平面,而絕不是震開的裂縫痕跡。這在騎士中叫做“刀面”,一段木樁的“刀面”若能貫穿木樁頭尾,便意味著這一劍從始到終都在劈殺,劍術力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軍中將士無一人不懂此中道理,所以竟是齊齊的大喝了一聲:“彩——!”

  阿木拉繞著木樁端詳了一圈,向白起慨然一拱:“伍長劍術,天下第一!”

  白起卻沒有理會,高聲道:“阿木拉膂力過人,與孟賁烏獲成三人卒,為全軍尖刀!”

  “嗨——!”三尊鐵塔齊齊的虎吼了一聲。

  從此,白起六卒威振三軍!千里巴蜀險道,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人頂得百人。有一次,前軍逶迤抵達一處絕壁險關,當地人稱巴子梁。這是橫亙在大峽谷中的一道山梁,形如天降巨蟒,怪石嶙峋,卻又是寸草不生,仿佛青蒼蒼崇山峻嶺中的一塊黑禿疥廯,令人望而生畏!偏這道巴子梁又是通往蜀中腹地的必經之路,若繞道群山行走,至少需得半年時光。司馬錯入巴蜀前,曾經搜集了巴蜀各地所有的地理方志,其中有一卷叫做《巴蜀山水志》,書云:“巴子梁者,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傾側縈迴,下臨峭壑;行者扳緣,或攀木而升,或繩索相牽而上,陟高若將階天,巴蜀之人,以為至險,唯獵戶藥農鳥獸可行,商旅至此絕跡也!”

  就在大軍望山興嘆的時節,白起六卒一番密議,竟立即開始了攀緣開路的行動。

  鐵鉤長矛的烏獲當先攀緣。他腰間結了一根粗大的牛皮繩,只聽當當山響,他便一步一步的上了山腰。三丈之後便是孟賁,腰間大帶捆在烏獲的牛皮大繩之上,雙腳只須蹬住一塊山石,雙手便能著力。他結結實實的揮舞著重劍,只管鑿開一個又一個碗口粗細的石洞,每排三個,間隔一尺,竟是驚人的均勻紮實。第三個便是那個阿木拉,同樣將大繩捆在腰間,背上背了一大袋削好的粗大木楔,手持一個大鐵錘,一錘一個,■■連聲,便將長大的木楔結結實實釘進每一個石洞。第四個便是白起,也是腰捆大繩,卻是將傳遞上來的厚實木板架上木楔,釘上鐵釘。其餘兩卒則踩在釘好的懸空板橋上不斷向上傳遞木板。山下陸續到達的萬千軍士工匠,便是砍伐大樹,劈鋸木板。

  連續四個時辰,白起六卒沒吃沒喝,直是一鼓作氣的拱到了山頂。單是這份耐力,也令全軍將士驚心動魄了。更何況烏獲、孟賁、阿木拉三人,腰間大繩還負擔著後面人的重量,若是常人,當真是寸步難行!

  天將暮色時分,山頂終於傳來了孟賁三人雷鳴般的吼嘯:“萬歲——!山頂了——!”

  大軍攀登巴子梁時,天色已經大黑,萬千火把直通山頂,竟是活生生一條火龍天梯!三個巴蜀鄉導驚訝得連連乍舌,直呼:“天兵■——!天兵■——!”

  兩個月後,司馬錯大軍會齊,相繼向巴蜀兩國發動了突然攻擊。白起六卒又是戰功赫赫,竟是活捉了巴蜀兩王,並斬首兩百餘級,一時聲名大噪。

  但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種種關於太子的流言在軍中不脛而走。“王太子在我軍中!”“阿木拉是太子!”“太子異相,天生大力神!”“攻取巴蜀,全賴阿木拉奇能絕技!”起先,司馬錯並沒有在意。他治軍雖然極嚴,但對於軍營流傳軍中猛士的神話,卻從來都是聽之任之。事實上,這種神話往往能激勵士兵的功名慾望,使軍營鬥志更加昂揚。可時間一長,司馬錯卻聽出了這些傳奇流言的一種異味兒——都在說太子,說阿木拉,真正的猛士與堪稱猛士靈魂的白起,倒並不是傳奇神話的人物!司馬錯秘密召見了白起詢問,白起卻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伍六卒,沒有人亂說。”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司馬錯便又找到前軍大將白山。白山本也疑惑,卻是說不清楚,良久思忖,忽然道:“上將軍,流言彌漫,似乎在三臣入巴蜀之後。”司馬錯仔細一想,竟有些明白了過來。

  所謂三臣入巴蜀,說的是平定巴蜀後,秦王派來王族大臣嬴通、咸陽內史陳莊、長史甘茂三大臣進入巴蜀。三大臣帶來的詔書確立了治蜀法度:將原來的巴蜀兩王分別貶為“只許閒居,不許干政”的巴侯、蜀侯;冊封嬴通為巴蜀王,陳莊為巴蜀丞相,統領秦軍一萬鎮守巴蜀;甘茂為撫軍王使,犒賞三軍後隨同司馬錯班師返回。甘茂犒賞三軍時,特意在前軍停留了一個晚上。白山說,他的衛士看見了,甘茂在軍營外的叢林裡與“阿木拉”密談了足足一個時辰。第二天晚上,“阿木拉”又被甘茂秘密領進了嬴通的王帳,也足足有一個時辰才出來。

  有了這個心思,司馬錯在班師途中便與甘茂有意無意的經常說起太子。甘茂極有興致,向司馬錯詳談了太子嬴蕩的過人稟賦:文武全才、胸襟開闊、禮賢下士、雄心遠圖等等等等。司馬錯不經意的知道了許多事情,心中卻是越來越不安寧了。

  回到咸陽,太子的軍旅神話又迅速的彌漫了宮廷市井,又彌漫了秦國朝野。司馬錯卻始終保持著沉默,在對秦惠王的《平定巴蜀書》中,隻字未提太子歷練,在《請封軍功爵位書》中也沒有羅列“阿木拉“軍功。奇怪的是,秦惠王也始終沒有向司馬錯問起過太子的軍旅歷練,想起秦惠王託付太子時的殷切之情,司馬錯便覺察出其中難以言傳的微妙。更令司馬錯不安的是:班師大典所安排的力士較力,事先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

  張儀笑了笑:“沒一件硬實事兒,操心個甚?”

  “是麼?”司馬錯也笑了:“果真無事,丞相倒是好耐性,竟聽我聒噪一個時辰?”兩人都笑了,卻都是沒有說話。良久,司馬錯輕輕嘆息了一聲:“颶風起於青萍之末,太子躁動暴烈,甘茂好大喜功,偏偏秦王又到了暮年之期,秦國卻是如何了得?”

  “上將軍,就沒有想想自己如何了得?”

  司馬錯笑了:“一介武夫,了不了又能如何?倒是丞相,正遇龍騰之時了。”

  張儀笑道:“巴蜀一趟,上將軍竟也磨出了幾分詼諧?”

  “太子很是佩服丞相,豈非大喜?”

  張儀默然,思忖良久道:“上將軍兩年有得,且容張儀思謀一番了。”說罷便告辭出門。司馬錯殷殷送到府門,卻是再沒有說一句話。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09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7 PM 編輯

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三、秦惠王千古奇症

  張儀回到府中,已經是三更時分,無意入睡,便信步遊蕩到池邊石亭下。

  抬頭一看,卻見一個白色身影正站在石亭之中,不是嬴華卻是何人?張儀走過去笑道:“夜半時分,形影相吊,倒是別有風韻呢。”便攬住了男裝麗人的身軀。嬴華便笑著掙脫:“誰個形影相吊?你才是!”張儀笑道:“在等我麼?”嬴華嬌嗔道:“等你做甚?不許人家有心事麼?”張儀便拉了嬴華坐在自己身邊:“如何?見到王兄了?”嬴華點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張儀笑道:“有甚動靜?也見到太子了?”嬴華卻嫣然一笑:“你不是能事麼?猜猜。”女兒嬌態十足,與平日的灑脫英風大是不同,竟是分外動人。張儀怦然心動,猛然結結實實的摟住嬴華,在她耳邊笑道:“讓你嫁給我?是麼?”嬴華咯咯笑著,一句話沒說便軟倒在張儀懷裡。

  張儀雄心大起,一把便剝扯去了嬴華的男兒長衫,顯出了一身滑手的紅色錦緞小衣。月光之下,赤裸裸的嬴華被放倒在石案上,潔白豐盈的身軀竟是晶瑩生光鮮紅欲滴!烏黑的秀髮上卻又是一頂男兒高冠,竟平添了幾分奇異的媚色。張儀也是第一次在明月之下品嘗麗人,微風習習,體香津津,玉體毫發皆見,比起吹滅燈燭卻大不相同,更是覺得美不勝收,竟一氣猛勇了半個時辰,兀自興猶未盡……

  嬴華閉著眼睛癱了好一陣,方才紅著臉裹著衣服坐了起來,打量著張儀笑道:“世上可有這般丞相,未婚先亂,風流非禮?”張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風流,丞相何敢裹足不前?”嬴華一陣咯咯笑聲,伸手飛快的在張儀臉上摑了一個清脆的巴掌:“呸!本公主從來不是淑女,是你的剋星!”張儀卻摟住了嬴華赤裸的身子笑道:“我天生皮厚,耐剋,願怎麼剋都由得你了。”嬴華伸出赤裸的雙臂便攬住了張儀脖子,悄聲笑道:“你這無賴勁兒,當真可愛!若象蘇秦那般正經八百,才沒氣力!”張儀不禁哈哈大笑:“噫!你卻如何曉得蘇秦沒氣力?果真不是淑女……”嬴華一急,竟猛然用長衫包住了張儀的頭:“夜半時分,你是公雞打鳴麼,忒般大聲?”張儀愈發笑不可遏,咳嗽著撕扯開長衫,搖頭晃腦道:“公雞打鳴,職責所在,何罪之有也?”逗得嬴華又咯咯笑了起來,聲音竟是比張儀還響亮。

  笑鬧一陣,嬴華才說起了進宮情景,張儀竟是越聽臉色越沉。

  嬴華是嬴虔的小女兒,是秦惠王的堂妹,又是行人兼掌黑冰台,一等一的王族公主加機密乾員,任何時候晉見秦惠王都無須通報。誰知這次卻大不一樣,剛剛過了王宮正殿,便被一個老內侍攔住,說是要稟報秦王允準方可。嬴華頓時沉下臉來,大袖一揮,便徑直走了進去。老內侍不敢攔截,便連忙一溜碎步跑開了。將近秦惠王書房,卻見長史甘茂從書房旁邊的小門匆匆迎來,遙遙一個長躬道:“行人且請止步,我王今日不適,不能見臣理事。”嬴華眉毛便是一挑:“甘茂大人,王兄有病,我更得探望了。”甘茂卻沉著臉道:“行人也是公主,如何不知法度?”嬴華頓時氣惱,冷笑道:“既知我是公主,你便讓開。”甘茂卻梗著脖子道:“身為長史,職責所在,請公主退下。”嬴華幾曾受過如此怠慢,怒火竄起,抬手便狠狠打了甘茂一個響亮的耳光!

  甘茂大叫一聲:“來人!給我拿下!”一排武士便鏘鏘跑過來圍住了嬴華,卻面面相觀不敢動手。嬴華正要發作大鬧,卻聽得大書房裡一聲嘶啞的叫聲:“是華妹麼?別理會他們,進來便是了。”嬴華黑著臉哼了一聲,一甩大袖便徑直進了書房。甘茂卻是愣怔在那裡,大是尷尬。

  進得書房,嬴華卻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幾何時,壯健沉穩的王兄,竟然變成了半躺在坐榻上的一個白髮蒼蒼的枯瘦老人!

  “王兄!你……你如何變成了這般模樣?”嬴華一陣哽咽,便撲上去抱住了秦惠王。

  秦惠王慈愛的拍拍嬴華的肩膀:“小妹啊,坐在這兒,聽我說,我是剛剛醒過來的,你來得正是時候啊。”嬴華哽咽著跪坐在坐榻前,望著蒼老的秦惠王卻是止不住的淚眼婆娑,及至秦惠王斷斷續續的說完,嬴華的雙眼便只有警覺閃爍的光芒了!

  大半年前,巴蜀捷報傳入咸陽,秦惠王高興異常,大宴群臣,自己也酩酊大醉,一番吐瀉,直睡了三日方才醒轉。奇怪的是,秦惠王醒來後見榻前站著兩個大臣,覺得眼熟之極,卻硬是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只顫巍巍的指著他們,臉脹得通紅,卻是說不出話來!一個黑胖子高聲道:“臣,樗裡疾、甘茂。我王沉睡三日了。”秦惠王明白過來,心下一松,一切便都想了起來。

  從此,秦惠王便自覺得了一種怪病:經常莫名其妙的覺得頭頂“鑽風”!此時便一陣混沌,必是忘人忘事。有一次,竟連形影相隨的老內侍也想不起來了。幾次之後,秦惠王大是惶恐,便將實情秘密說給了最高明的一個老太醫。一番望聞問切後,老太醫閉目搖頭,竟說此病無名無藥,只可求助於“方士”。

  秦惠王笑道:“老太醫莫非也混沌了?那‘方士’是周天子的獄訟秋官,洛陽倒是還有。只是,這‘方士’如何便通曉醫術了?”老太醫連連搖頭:“王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朽所說方士,不是秋官方士,卻是如今興起在燕齊海濱的一種異人。此等異人自稱通得天地鬼神,驅得妖邪怪病,又能延年益壽。老朽雖對方士不齒,然自知不能醫我王頭風怪疾,也是無治亂投醫,惟願我王三思。”

  秦惠王素來不信邪術,但見老太醫無法可治,便到太廟祭祖祈禱,並請大巫師以最古老的鑽龜之法占卜一卦。誰知卦辭竟只有八個字:“幽微不顯,天地始終。”饒是大巫師反覆揣摩龜甲紋路,也解不出是吉是凶。秦惠王長嘆一聲作罷,便聽天由命了。從此,這怪病便成了折磨秦惠王的鬼魅。秦惠王心志強毅,便立下了一條宮法:他但有混沌嗜睡之狀,長史護衛便須禁絕朝臣入宮,直至他清醒過來,親自解除禁令。日復一日,鑽風怪症發作得漸漸頻繁,強壯沉穩的秦惠王飽受折磨,竟倏忽間變成了一個枯瘦如柴的白髮老人!

  嬴華心頭怦怦直跳,卻又無法撫慰這位王兄。思忖一陣,嬴華問:“大哥,你這陣能清醒得幾多時辰?”秦惠王喘息著笑道:“有事你便說了,天黑前大體無妨。”嬴華靜下心來,便先大體說了與張儀出使山東的情景與各國變法進展,秦惠王笑道:“這些事有丞相在,我不擔心。對了,丞相為何不來見我?”嬴華道:“他在修書,準備明日進宮的。”秦惠王低聲道:“明日午時後,暮色前,記準了!”

  嬴華點點頭,便說起了今日校軍場大慶典的盛況,很為太子的威猛高興,並向王兄道賀。秦惠王卻聽得皺起了眉頭,臉色便陰沉了下來,良久沉默,突然嘶啞著聲音道:“華妹,你當盡快與張儀成婚!張儀,必須成為王族大臣。”

  嬴華進宮,本來也是想請準這件大事的,不想此時被王兄突然當作國政棋子敲下,心中便有些不悅,但是看秦惠王寒霜般的肅殺臉色,便笑道:“王兄有命,小妹自當遵從。”秦惠王便低聲道:“小妹在心:非我清醒面命,黑冰台不奉任何詔令!”嬴華不禁打了個寒顫,低聲應道:“小妹明白,斷無差錯。”秦惠王又低聲道:“我明日便要搬出咸陽宮,讓張儀到這個地方來。”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了一方竹板遞給嬴華:“你走吧,我要趁著清醒,多想幾件事兒。”

  ……

  月光下,張儀端詳著掌中竹板上那隻展翅欲飛的蒼鷹,心中竟是思潮翻滾,不能自已。看來,上將軍司馬錯對秦惠王的驟然怪病還一無所知!這只有一個可能:司馬錯班師以來,從未晉見秦惠王;上將軍班師不入宮,也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奉了王命詔書!若秦王清醒,斷無不召上將軍入宮之理。如此說來,有人矯詔?心念一閃,張儀便是一個激靈!能在法度森嚴的秦國與權謀深沉的秦惠王面前矯詔行事者,絕非尋常人物!如此匪夷所思,能是誰呢?

  想著想著,張儀的牙齒竟咬出■■聲響:“小妹!走!”

  “瘋了!”嬴華甩開張儀的手笑道:“光著身子走啊,衣服都不能穿了?”

  張儀二話不說,將自己的長袍脫下來包住嬴華,又在嬴華腰間勒了一條大帶:“走。去見司馬錯,此時不能少了他!”嬴華咯咯笑道:“這種秘事你不行,毛手毛腳,聽我的了。”說罷一閃身便不見了蹤影,倏忽之間,又笑吟吟轉來,已經是一身黑色勁裝,又利落的剝下張儀的高冠內袍,給他也換上了一身黑色短衣,還套上了一個黑布面罩!張儀笑道:“公事公行,大門出入,你這行盜一般,反是容易出事呢。”嬴華笑道:“你倒是大道,目下連王街都出不去呢,密謀者必有三隻眼,懂麼?”張儀便不再辯駁,卻笑道:“我不會飛行術,就這般出門麼?”嬴華道:“別說話,跟我來便是。”說著身子一個旋轉,腳下一塊大石便隆隆移動,一個洞口便赫然現出!張儀驚訝得乍舌:“噫!如何這裡竟有地道?!”嬴華道:“回頭再說,來吧。”拉著張儀便下了洞口,地面大石又隆隆闔上。

  片刻之後,倆人冒出地面,張儀一看,竟是一片園林草地!嬴華悄聲道:“這便是司馬錯後圓。”張儀心中更是驚訝,口中卻不再說話,只是隨著嬴華在樹影間疾走不停。到得庭院,嬴華一伸手攬住張儀,便飛上了屋頂,兩三個起落,便到了庭院正中的燈光位置,卻正是司馬錯書房之外。嬴華在張儀耳邊悄聲道:“你進去說話,我在外邊守著,天亮前便得走。”說罷在張儀身上一陣擺弄,張儀的黑色短布衣竟神奇的變成了一件黑色長袍,與平日灑脫的張儀倒是一般無二!

  張儀走進了書房,樹影裡的嬴華聽見了司馬錯驚訝的笑聲,直到城樓刁鬥打響了五更末刻的最黑暗時分,張儀才走了出來。嬴華二話沒說,拉起張儀便飛出庭院,下了地道,天空露出魚肚白色時,兩人恰恰回到府中。看看在洞中蹭的一身泥土與一臉污垢,嬴華笑得前仰後合。

  張儀板起臉道:“一整夜瘋姑子也似,就知道笑!有甚好笑?”

  “丞相鑽地洞,灰頭土臉,不可笑麼?”

  張儀在銅鏡前看了一眼,不禁也笑了:“你倒是說說,這條地道是誰個開的?”

  緋雲早已經起來,一邊驚訝的笑話著兩個狼狽疲憊的夜行人,一邊打來熱水讓兩人洗臉。嬴華用熱騰騰的面巾擦著臉道:“當年咸陽築城,是商鞅與墨家工師總謀劃。咸陽宮與各家股肱大臣的府邸,都有地道相連,怕的是一旦有陷城大戰,君臣間不好聯絡。遷都咸陽後,商鞅收復了河西,秦國形勢大變,這些地道便沒有公開,只是將地道圖保存在了王室書房。謀立黑冰台時,王兄將地道圖交給了我,為的是秘密傳遞消息。可惜我除了當初探路,還從來沒有用過,今日也是第一遭呢。”

  “如此說來,也必有地道通向城外了?”

  “有啊。”嬴華笑道:“當年在隴西,老秦人與戎狄周旋幾百年,滿山挖的都是秘密洞窟,長的有幾十里呢,否則,精銳如何保存?”

  張儀嘆息一聲笑道:“看來啊,這老秦人還當真有些圖存應變之秘技呢,然則能保留到強盛之時,卻當真難能可貴也!看看山東六國,當初哪個不強悍?可如今呢?鳥!”聽得張儀一句粗罵,嬴華笑不可遏,緋雲紅著臉笑道:“■——!大哥這丞相越做越粗了。”張儀卻笑道:“不粗不解氣,飯呢?快咥,咥罷了睡覺,睡起來出城。”緋雲便連忙搬來鼎盤,張儀一夜勞累,早已是饑腸轆轆,也不與兩女禮讓,便狼吞虎咽起來!匆匆用罷,上榻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卻正是日上中天的正午時分。看看天色尚早,張儀便冷水沐浴了一番,寬袍散髮來到書房,嬴華卻已經在書房等候。

  “你在讀書?”打量著在書案前發呆的嬴華,張儀笑了。

  “沒那興致,我在看圖,找出口。”

  張儀恍然,連忙湊過來端詳。書案上攤著一張三尺見方的大圖,羊皮紙已經發黃,墨線卻是異常清晰。張儀博雜如師,也算得粗通築城術,端詳了一番大圖,已經看出了些名堂,見嬴華依舊皺著眉頭,便打趣笑道:“木瓜一個,再看也是白搭。”嬴華紅著臉笑道:“你才木瓜!在這裡,我是想不出,這出口外卻是甚地方?”張儀又端詳一陣,指點著大圖道:“這是南山,這是渭水,這是北阪,這洞口處麼?對了,酆水南崗,松林■。”嬴華驚喜笑道:“酆水松林■,真好!別宮正在那裡。”

  張儀哈哈大笑:“入口呢?最好在城內。”

  “當真木瓜!”嬴華拍案笑道:“地道相連,昨夜那裡便能進入呢。”

  聽說入口便在府中,張儀連呼“天意天意”,便整理好了幾樣物事,對嬴華道:“午時末刻,該走了。”嬴華也收拾了一番,兩人便來到昨夜石亭下,悄無聲息的進了地道,大約半個時辰後出得地道,面前竟是碧波滾滾的一條大水,對岸卻是一望無際的茫茫松林,掩映著兩座古老城堡的斷垣殘壁在風中遙遙相望,竟是平添了幾分蕭瑟悲涼。

  這水,便是赫赫大名的酆水。酆水在咸陽城西 與渭水交匯,雖是渭水支脈,卻也是天下名水。所以為名水,是因為酆水兩岸是周人文明的中心地帶。兩座遙遙相望的斷垣殘壁,便是當年酆京與鄗京的遺址。三百多年前,周室內亂,犬戎在周室權臣引導下大舉進入關中,殺死周幽王,掠奪了周人積累的全部財富,燒毀了周人最偉大的兩座都城——酆京鄗京,將豐裕的渭水平原變成了滿目創痍的廢墟!正是這場亙古罕見的大亂,才引出了周太子(後來的周平王)千里跋涉入隴西,秦部族五萬精騎東進勤王的悲壯故事。周人東遷洛陽,便將根基之地全部封給輓救了周人的秦人。秦人雖然勤奮厚重,封國之初卻是不善農耕,更兼春秋諸侯爭奪激烈,竟是無暇修復也無力利用這兩座殘留的偉大城堡,年復一年,酆京鄗京塵封湮沒,便被悠悠歲月銷蝕成了真正的廢墟!

  奇怪的是,這兩片斷垣殘壁的廢墟之上,卻不知從何年開始,竟是生起了大片大片的松柏樹,茫茫蒼蒼覆蓋了全部高崗!老秦人說,那是上天用最隆重的禮儀,安葬了這兩座天子京城。後來,秦人便將這片山地呼之為松林■。商鞅修築咸陽時,便在這與咸陽一水之隔的松林■中,建了一座小小別宮,名曰章台,國人便呼為章台宮。究其實,章台宮也是一座小城堡,夏日酷暑或是春秋狩獵,國君便在這裡逗留一段時日,因了離咸陽很近,於是國君便時常出城在這裡小住,一些耗費時日又需清淨的會商,便常常選在了這裡。

  “飛過去麼?”張儀看看波濤滾滾的河水,又看看對岸的茫茫松林。

  “莫急。”嬴華左右張望著:“該當有人接的。”

  話音剛剛落點,便聞岸邊槳聲,蘆葦叢中劃出了一條黑篷快船,船頭一名軍士突兀便問:“可有鷹牌?”嬴華一亮手中竹鷹牌:“看好了。”隨手一擲,那手掌大的竹牌便嗖的飛向船頭。軍士凌空抄住,看了一眼便道:“請大人左走百步,從碼頭上船。”嬴華笑道:“無須了,穩住船頭便是。”說著攬住張儀腰身,身形一閃,兩人便凌空躍起,竟是穩穩的站在了船頭。軍士拱手道:“請大人入艙就座。”嬴華對張儀眼神示意,兩人便進了黑篷下的小小船艙。只聽軍士腳下一跺,黑蓬船便箭一般駛向了對岸。

  片刻之間,小船已經靠岸。軍士領著兩人上岸,進入松林,在一座石門前交接給一個千夫長,軍士便反身走了。千夫長領著兩人進入松林深處,一陣曲折,終於看見了一座白色石條砌起來的城堡。城堡建在一個山包上,雖說不大,但在這青蒼蒼的松林中卻也是威勢赫赫!沿著白色石階上到平台,那千夫長又走了。沒有守護兵士的厚厚石門,竟隆隆的響著自動滑開了。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走了出來,無聲的招招手,便領著兩個人走了進去。張儀沒有回頭,卻聽見背後的石門又隆隆關閉了。莫名其妙的,他心中咯■一沉,竟是前所未有的打了個寒顫。外邊看,城堡雖然威勢赫赫,裡邊卻並不大,仿佛咸陽城中一個六進大庭院。穿過幾道曲折迴廊,便到了“庭院”深處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前,茅屋外一片草地一片竹林一池碧水,倒似墨家子弟的幽谷田園一般。

  嬴華爬在張儀耳邊悄聲笑道:“知道麼?這是先君孝公特意修建的,叫玄思苑!”

  “玄思苑?”張儀恍然點頭,方才明白這是秦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特意修建的居處,追慕孝公,不禁感慨中來,油然便是一聲嘆息。

  老內侍已經從茅屋中出來,嘶啞著聲音對嬴華道:“請公主在池邊等候,丞相隨我來。”便領著張儀走進了茅屋。嬴華左右張望一陣,卻到草地邊的竹林中去了。

  進得茅屋,張儀卻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茅屋中四面帷幕,幽暗中的竹榻上斜倚著須發雪白枯瘦如柴的一個老人!雖則已經聽嬴華說了秦惠王的景況,但親眼所見,張儀還是感到了極大的震撼,一時間情不自禁,哭喊一聲:“君上……”竟撲到秦惠王榻前跪了下去!

  “丞相……”秦惠王竟也是老淚縱橫,掙扎欲起,卻又跌躺到榻上,良久喘息,沙啞著聲音道:“這也是天意啊……車裂商君,嬴駟不良,竟落得如此下場……”

  “君上,莫要自責過甚。”張儀哽咽著:“時也勢也,已是當年。君上惕厲奮發,恪守商君法制,開拓大秦疆土,使秦成天下不二強國,上可對蒼天神靈,中可對祖宗社稷,下可對秦國子民,煌煌功業,何愧之有啊?”

  “天命如斯!”秦惠王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嬴駟來日無多,有幾件事,須得對丞相說清了。”

  “君上但有詔命,張儀自當盡忠竭力。”

  秦惠王勉力坐直了身子,緩慢沉重的對張儀叮囑了幾件事情,竟都與儲君繼位相關,卻將張儀聽得大是不安。

  秦惠王只有兩個兒子,長子嬴蕩,次子嬴稷。嬴蕩是秦惠王當年重返咸陽後與一個胡女妃子所生,那個胡女生下嬴蕩後便回到草原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這嬴蕩天賦極高,壯猛異常,對兵事武道有著濃烈的嗜好。當初,秦惠王很為嬴蕩的勇武剛猛而欣慰,戰國大爭,一個君王的尚武精神往往便是一個國家的旺盛鬥志啊。可到後來,秦惠王便漸漸沒有這種欣慰了。說起來事情都不大,可嬴蕩時常流露出的那種種令人驚訝的浮躁,卻令秦惠王不安。從軍之前,嬴蕩在兩年中趕走了三個劍術老師,趕走了六個搏擊術老師,原因都是老師打不過他!讀起書來,嬴蕩也是過目成誦,辯駁得幾個老師張口結舌,竟也被一一趕走了。秦惠王幾次動了念頭,要請張儀兼做太傅教導太子,無奈縱橫事大,張儀走馬燈般周旋於六國,已是疲於奔命一般,如何能再掣肘?

  後來,秦惠王便發現了甘茂這個奇才。甘茂本是下蔡 名士,學無定師,自稱“師尚百家,自成我家”,更兼通曉兵家武道,精於論辯之術,便在北楚南魏間聲名大噪。張儀在山東六國間奔波的時候,甘茂來到了秦國,樗裡疾便將他薦舉給了秦惠王。一番長談,秦惠王覺得甘茂之才確實難得,便任為右長史,也便是長史之副。由於長史是常駐王宮的機密大臣,秦惠王便有了經常考察甘茂的機會。但有疑難大事,秦惠王總是先有意無意的與甘茂閒談,想看看甘茂的見識。司馬錯兵出巴蜀之初,秦惠王便有意徵詢甘茂的治蜀方略,甘茂說了兩句話:“削巴蜀之王權治權,立秦人之王權相權。”秦惠王總覺得這個方略不深不透,可後來也照著做了。大約幾個月,秦惠王對甘茂便有了一個考語:“無大略,多機變,文武皆通,才堪實用。”司馬錯班師歸來,秦惠王便命甘茂做了嬴蕩的老師,但是,卻沒有給甘茂加太傅官爵。

  秦惠王要看看,甘茂能否對嬴蕩施加影響?令秦惠王意外的是,甘茂幾次講書下來,嬴蕩竟與甘茂竟極是相得,幾次來父王處謝恩,並敦請父王早日加太傅官爵於甘茂!

  可秦惠王這時卻忐忑了。原本想自己正在盛年,可漸漸消磨嬴蕩的暴戾浮躁之氣,就象公父孝公當年對他那樣,將一個浮躁王子磨練成器宇深沉的君王,可如今身患異症,明是來日無多,便對嬴蕩繼位有了諸多憂慮。大秦國崛起何等艱難?若不慎交於劣子之手,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憂慮之中,秦惠王想起了次子嬴稷。嬴稷雖然比嬴蕩小得許多,還只有十五歲,但卻是個氣度極為沉穩的少年。老內侍與老宮女們都說,嬴稷簡直就與當年的孝公大父 一般無二!秦惠王雖然很是鍾愛這個楚國麗人生的兒子,卻總是覺得他少了一點兒剛強,多了一些沉靜。為了滋養這個小兒子的強毅,在張儀提出給危機四伏的燕國派出常駐特使時,秦惠王便將這個少年王子派去了。嬴稷的母親不放心少年兒子久居異邦,便堅持跟兒子一起去了燕國。秦惠王很想召回嬴稷,可又另有一番擔心:嬴稷年少,一旦回秦便要陷入明爭暗鬥,種種蛛絲馬跡中秦惠王已經覺察到自己無法掌控權力細節了,已經無力保護這個小兒子在羽翼豐滿之前萬無一失,若繼位不成反遭不測,豈不弄巧成拙?再說,嬴稷嬴蕩各有所長所短,嬴稷是否一定比嬴蕩強,秦惠王還當真難以從這個缺乏歷練的少年身上看得明白,反覆思慮,秦惠王竟是難以決斷了。

  “丞相啊,”秦惠王斷斷續續說了半個時辰,末了喘息著靜靜的盯著張儀:“你為秦國一定大計,你說說,嬴蕩、嬴稷,孰優孰劣?該當如何擺布?甘茂之太傅,該不該明加……時日無多,丞相莫得諱言啊。”

  張儀心中一顫,卻是良久沉默。雖然是秦國首相,然張儀卻長久奔波外事,對咸陽宮廷素來所知不詳,也缺乏思索,或許也是不諳此道所致。有一次笑談,嬴華曾經說他是“燈燭之才,燈下便黑”,張儀卻是哈哈大笑:“自古大才,哪個不是燈下黑?商君不是麼?吳起不是麼?”嬴華便笑道:“你願黑便黑,我不黑便保了你。”張儀卻傲然笑道:“縱然燈下黑,也識得鬼蜮伎倆,自保足矣,何須小女子護身?”

  今日聽罷秦惠王一番敘說,張儀卻實實在在覺得自己是“燈下黑”了,滿心都是七國縱橫,邦交斡旋,到頭來,對咸陽朝局的變化,竟不如對山東六國的朝局變化清楚!首要一個,便是入秦二十餘年,對兩個王子一無所知;司馬錯的秘密自己不知道,秦惠王說的這些秘密更是聞所未聞;尤有甚者,甘茂還是自己入楚發現的人才,自己說動甘茂入秦,並委託樗裡疾向秦王薦舉甘茂,到頭來,甘茂成了太子老師,自己竟還莫名其妙!若不是與司馬錯甚是相得,秦惠王對自己也深信不疑,很可能自己最終莫名其妙的出局了,還都是稀裡糊塗的。

  思忖之間,張儀已經是一身冷汗。雖則如此,張儀的機變之才,畢竟是天下無雙。一陣哽咽沉默之中,他已經清楚了一個根本事實:權謀深沉如秦惠王者,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尚難以取捨,自己更是無法說清;此刻,秦惠王最需要的,與其說是對策,毋寧說是忠心;無上佳對策猶可,無忠誠之心便是舉步之危!權力交接的節骨眼上,清醒有為的君王往往都是最冷酷的。

  “君上毋得憂慮,” 拭著淚水,張儀終於開口了:“儲君之事,雖迫在眉睫,但卻難以立斷。臣與兩位王子素無來往,難判高下,實無高明謀劃呈獻君上。商君有言,大事不賴眾謀,而賴明主獨斷。儲君事大,尚需君上明斷定奪,方可萬全。臣為首相,深信君上思慮深遠,惟以君上定奪是從。君上但有決斷,臣當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力保大秦不陷入內亂之中。”

  秦惠王長長的喘息了一聲,似乎精神了許多:“丞相啊,你說說,司馬錯之後,秦國還有沒有上將軍人選?”

  這一問突兀之極,張儀心中便是一驚,謹慎答道:“近年來臣疏於兵事,尚沒有發現才堪上將軍之人。”心中還有一句話,“上將軍正在盛年之期,君上何憂?”卻是生生的憋了回去。

  “司馬錯,老了。”秦惠王嘆息了一聲:“你以為,甘茂兵事如何?”

  “臣以為,樗裡疾尚有兵家之才。” 張儀竟脫口說出了一個熟悉的王族人物,連自己都感到了意外。

  秦惠王恍然笑道:“對了,樗裡疾也是良將呢,如何竟是忘了?”喘息一陣又道:“丞相啊,聽說,你有個女僕,很是可人呢。”

  又是突兀的一問!張儀卻立即明朗回道:“啟稟君上:女僕緋雲,乃家母所賜,忠心不二,靈慧多能,確實是臣府的女家老。”答案似乎早在胸中一般。

  “好。有如此一個女總管,也是天意了。丞相啊,你沒打算過成婚麼?”

  “臣謝過君上關切之心。”張儀先大禮一躬,便立即跟上:“臣久欲求婚於公主,無奈諸事繁冗,竟拖至今日。今日臣請君上:恩准臣與嬴華公主立即成婚。”

  “好!”秦惠王竟是拊掌笑了一陣:“丞相有此心意,本王如何不準?一月之後,你便與嬴華小妹成婚。但願啊,我也能去飲得一爵喜酒了……”

  看著淚光閃爍形同枯槁的老人,張儀眼前閃過當年秦惠王為尋訪自己而裝扮成胡人大商的英姿雄風,不禁大是感動,悲聲哽咽道:“君上何出此言?張儀尋思一法,或可使君上康復如常。”

  “噢——?”秦惠王眼中大放光彩,驟然從榻上坐起:“丞相何法?!”

  “燕齊之濱,尋訪方士。”張儀說出了昨夜與嬴華敘談後的思索。

  “你,相信方士之說?”秦惠王倒是驚訝了。

  “以臣所學,本不信鬼神方士。”張儀坦然道:“然則,方士行於天下,也絕非偶然。治愈疑難邪症,便是方士風行之根。天下之大,縱是聖賢,亦不能窮盡造物之奧秘。儒家不言怪力亂神,墨家卻是敬天明鬼。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又何須依據一家之言,對方士一筆抹殺?張儀以為,但能為我所用,便是有用之術。君上且莫以法家治國正道之心,對方士斷然拒絕,不妨以身試之,或可大有成效。”

  秦惠王不禁默然了。方士之說,老太醫早已提過,只是秦惠王素來平實,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鬼神之士,心中存了個寧死不貽笑於朝野天下的念頭,便從來不提方士一說。張儀說出,卻給了秦惠王意料不到的震撼!一則是張儀學問駁雜,見識非凡;二則是張儀素來不拘成見,以求實效為宗旨,由他說出,秦惠王便相信不是荒誕虛無之說;三則是張儀明白秦惠王心思所在,話說得透,理撂得清。張儀提得出來,可見方士也並非純然的子虛烏有!更何況,赫赫大名的張儀有此動議,秦惠王接受方士便有了最硬實的一個理由,縱是沒有成效,天下非議也有張儀在前,以張儀之能,不愁對方士治病沒有雄辯的說辭。

  “丞相如此說法,那就試試了。”終於,秦惠王喃喃說了一句。

  突然,一陣■■鼓聲,老內侍的尖銳嗓音便從茅屋外蕩了過來:“暮鼓三十六——!月上酆水頭——!”張儀方一愣怔,便見秦惠王哈哈一陣長笑,從坐榻上一躍跳下,白髮飛舞嘶聲笑叫:“你!你是何人?這般面熟,啊哈哈哈哈!”便衝出了茅屋,在草地上大笑著兜圈子跑!

  嬴華從竹林中驀然現身,怔怔的站在那裡,看著內侍們在草地周圍站成了一個大圈子,警惕的注視著瘋狂奔跑的老人,突然便放聲痛哭起來……張儀默默的走出了茅屋,扶起了嬴華悄聲道:“走吧,遲了只怕出不了松林■。”

  回到咸陽,已經是二更時分,兩人竟都是毫無睡意。張儀在書房無休止的踱步,嬴華卻只是默默拭淚,全沒有了尋常的英風笑語,氣氛凝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雖說兩人對秦惠王的怪異病症各有想象,但今日親眼看見,還是不啻霹靂當頭,驚心動魄!老父喪禮都沒有哭出來的嬴華,竟是一路淚如雨下,軟在張儀身上就象一團棉花。張儀卻是面色陰沉,心中沉甸甸的象壓了一塊大石。在那一剎那,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大亂將至,秦國大險!

  他反覆咀嚼了與秦惠王的全部對話,一直在緊張思索著該走的路子。

  “小妹,”張儀終於站定在嬴華面前:“你我必須分開行事了。”

  “分開?你去哪裡?”

  “我去齊國。你留咸陽。”

  “卻是為何?你且說個由頭出來。”嬴華霍然站起,語調冰冷得刀子一般。

  張儀恍然大悟,從松林■回來,還沒有來得及對嬴華說今日面君之情,突兀便要分開,嬴華定然是以為自己要逃離秦國了!不禁笑道:“我竟是昏了,來,你坐好,聽我說。”便將日間與秦惠王的經過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要盡最後一份力,要設法治愈君上,就要去齊國尋訪方士。可我又不放心咸陽,便想了這個分頭行事的主意。”

  “我在咸陽,能做何事?”嬴華雖然已經明白,卻終是皺著眉頭。

  “只做三件事。”張儀鄭重其事道:“其一,以我之名與司馬錯會商,要他在我回來之前穩住咸陽大勢。司馬錯已經萌生退隱之心,君上也已生出取代上將軍之意。當此微妙之時,既不能捅破這一層,又得讓司馬錯振作行事。其二,輔助樗裡疾處置好相府政事,要緊的是嚴密看管丞相印信,盡可能少的發布丞相書令。其三,啟動黑冰台,嚴密監視咸陽宮,暗中保護君上。”

  嬴華不禁舒展眉頭笑道:“還真行,我以為你也象我一樣,亂了陣腳呢。”

  “小妹啊,危難關頭,咸陽為根。”張儀一聲嘆息:“你在咸陽比我根基深,又是王族機密乾員之身,秘密行事比我更有成效。否則,張儀如何捨得與你分開?”

  “知道了。大計有你,我就塌實。”嬴華緊緊抱著張儀低聲道:“只是,今日乍見王兄發病,我便心驚肉跳,總是想起老父當年將自己關在黑屋子裡的模樣,可怕,只想哭……”

  張儀攬住了嬴華瑟瑟發抖的雙肩,撫摩著她的秀髮,拍打著她的肩背:“君上有噩夢,小妹也有噩夢,其實,人都有自己的噩夢,我也曾經有過,那是殘酷人生烙在心頭的傷痕,有的人能醫治這種創傷,有的人便不能……”

  “有了你,我也能。”嬴華緊緊摟著,笑得一臉淚水。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12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8 PM 編輯

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四、大星垂滄海

  輕車快馬,張儀出得函谷關,五六日之間便進入了齊國。

  時當五月,正是農家最忙的時光。一入齊界,便見遍野都是收割整田的農夫,比沿途的魏國、魯國的田疇竟是紅火了許多,田埂歇晌的農夫們也時時飄出舒心的田歌。雖是行程匆匆浮光掠影,張儀也立即感受到了這種不同,很是為蘇秦的變法成效振奮。雖然蘇秦發動的合縱一時分崩離析,在燕國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時曾經落魄臨淄,但在齊國的這場變法,卻足以彌補所有的缺憾,使天下仍將對蘇秦刮目相看!蘇秦最終能有此等歸宿,張儀很是欣慰。畢竟,是蘇秦開了天下縱橫先河,沒有合縱,張儀的連橫價值何在?何以在秦國立足?說到底,張儀是敬佩蘇秦的,雖然是相互較量,張儀似乎還勝出了一籌。但從內心說,張儀倒是實實在在的以為:蘇秦是開闢天下格局的大手筆,而自己只是應對跟進的應變之才而已;自己的勝出,與其說是才智謀略,毋寧說是背後的實力強大——假如蘇秦在秦國,或者兩人對調,天下大勢真不知又是何等格局?看著一路紅火景象,張儀便動了心思,咸陽朝局明朗後,若秦國不能容身,便與嬴華緋雲來齊國海濱隱居,也好多多與蘇秦燕姬盤桓,盡享知己交誼之樂。

  想歸想,進得臨淄,張儀卻沒有顧得上去看望蘇秦,便驅車直奔孟嘗君府邸而來。尋找方士,最快捷的方法便是請孟嘗君幫忙,只有先將這件大事落到實處,張儀才能心中稍安。

  一進那條熟悉的石板街,張儀就覺察到氣氛異常。尋常幽靜的小街,卻是車馬入流,官吏出入不斷,兩排全副甲胄的武士釘子似的從街口一直延伸到府邸大門。孟嘗君素來不喜張揚,此等陣勢,定然是發生了非常之事!莫非齊國要對燕國用兵了?及至到得府門,家老卻正從門廳下送一人出來,識得是張儀車馬,便連忙迎了上來道:“丞相來得不巧,孟嘗君不在府中。丞相且府中稍待,老朽派人去請主人回府便了。”張儀問:“孟嘗君進宮了?”家老低聲道:“丞相府有急事,我家主人已經去了一個時辰。”張儀便擺手笑道:“不用,我自去丞相府,便一總兒見了兩個。”車轅馭手卻是緋雲,聽得明白,一圈馬韁,軺車便轔轔出了石板街。

  片刻之間,到得相府街口,卻也是甲士森嚴,相府門前車馬排成了長龍,官員們在車馬場站成了一片錦繡,卻是人人都沉著臉不說話。張儀不禁啞然失笑,無非是齊王來到了蘇秦府中,君臣三人會商出兵而已,縱然是一件大事,如何便是這般陣勢?心中一轉念,便想到在咸陽並沒有接到嬴稷王子來自燕國的消息,齊國顯然是要對燕國秘密用兵了!果真如此,倒確實是一件大事,既然被自己這個秦國丞相遇上了,自然得思謀一個對策,總是不能讓齊國獨自吞了燕國這塊肥肉。

  思忖之間,已到丞相府大門前。手持長劍的荊燕正赳赳守在門廊下,見是張儀軺車,便匆匆大步迎了上上:“丞相請隨我來。”便帶著張儀一行,從旁邊的車馬門進去了。一入庭院,靜得幽谷一般,除了釘子一般的甲士,竟是無一人走動!

  張儀不禁笑道:“曾幾何時,齊國的規矩竟是大了?”

  荊燕卻是一臉肅然,也不說話,只是匆匆疾走,與平日豪爽竟是判若兩人。張儀也不多問,便下了軺車,從容跟著荊燕往庭院深處而來。齊國號稱富甲天下,歷來有官俸優厚的傳統,稷下學宮的名士都是六進宅院,大臣官邸更是寬敞。蘇秦的丞相府雖說也是六進規格,但卻比尋常六進寬闊了兩三倍,每進都是橫開二十餘間,直與小諸侯的宮殿一般。幾經曲折,荊燕竟沒有帶張儀到政事堂或蘇秦書房,曲曲折折卻是往後園而來。

  一眼看去,這後園林木茂盛,花草蔥蘢,水池竹林山石草地,足有五六畝大小,竟是分外的清幽。轉過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便見竹林中出現了一座獨特的居處,木樓茅屋相間,滲出一片濃濃的山居氣息。那竹樓茅屋之間,孤零零立著一塊形狀奇特的白色巨石,石面上深陷著兩個暗紅的大字——燕苑,分明便是蘇秦的手跡。

  張儀對蘇秦最是熟悉不過,一路看來,便知定然是那個燕姬來到了蘇秦身邊,兩人便在後園建了這座幽靜的居處。蘇秦的寢室原來在書房之後,與處置公事的政事堂很近,是燕姬喜歡幽靜,才有了這座燕苑。看這燕苑氣象,便知蘇秦有了一片安適舒心的天地。驀然之間,張儀為自己的歸宿,竟第一次生出了一片悵然。

  “丞相請吧,我去照看府門了。”荊燕說完,徑自去了。

  張儀恍然醒來,卻見茅屋前石亭下都是默默肅立的侍女,時有濃郁的草藥氣息飄來。張儀心中頓時一沉,喊了一聲:“蘇兄,張儀來了!”便大步進了茅屋。

  一時間,屋中人愣怔了,張儀也愣怔了——屋中一張碩大的竹榻上,躺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榻前伏著一個綠色長裙的女子,孟嘗君與齊宣王都憂心忡忡的站在榻邊,兩名老太醫正在書案邊緊張的商量著什麼……張儀一陣大急,哭喊一聲:“蘇兄!”手中鐵杖當啷丟開,便撲向了榻前!

  “張兄……”孟嘗君一把抱住了張儀,將他扶到了榻前。

  蘇秦的上身赤裸著,胸前包裹著厚厚的一層白布,殷紅的血跡已經滲透出來,恍惚一朵血染的大花,令人心驚肉跳!蘇秦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氣若游絲,眼看是掙扎在生死邊緣了。一陣大慟,張儀雙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關沒有哭喊出聲,淚水卻泉涌般從指縫流了出來。

  突然,門外腳步急促,一聲楚語便蕩了進來:“噢呀孟嘗君,萬傷神醫到了!”話音落點,便見春申君大步走進,一個清瘦矍鑠的白髮老者便跟在身後。這萬傷神醫曾為張儀緋雲治過刀箭之傷,張儀自然識得,只是此情此景,卻只是與春申君及萬傷老人匆匆點頭示意罷了,連旁邊的齊宣王也退到了一邊,免得禮儀不便。

  萬傷老人卻是目無旁顧,徑自走到榻前,動手解開了那包裹胸口的白布,一道寸余寬的刀口便翻著白肉赫然現在眾人眼前!老人凝神看得一陣,又搭脈片刻,竟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老人家,可有救治……”面色蒼白的燕姬輕聲一問,便止不住的啜泣了。

  春申君向燕姬擺擺手,萬傷老人嘆息了一聲:“這刀傷不寬,卻是極深,已經刺到了?腑。”春申君便低聲對老人嘟噥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楚語,老人道:“目下情勢,老夫只能保丞相清醒得兩三個時辰。”一語未了,燕姬便癱到在地昏了過去。一個老太醫連忙過來,一根紅色石針便刺進了燕姬人中穴。

  萬傷老人卻走到書案旁,打開了那隻隨身攜帶的皮囊,拿出一柄閃亮的小刀與幾個指頭般粗細的陶瓶兒,倒出幾色小米般的藥粒,加上些許清水在一個小小玉盞中化開,便來到榻前嫻熟的清洗傷口,並著意讓那說不清顏色的藥水緩緩的滲入傷口深處,而後便用白布包裹了起來。張儀看得仔細,那白布只包了一層,卻再也不見血水滲出!清洗完傷口,萬傷老人又用半盞清水化開了一粒黑豆大小的藥丸,用一片光潔的竹板撬開了蘇秦緊咬著的牙關,將藥水徐徐灌了進去。連續做完,萬傷老人便站在榻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蘇秦,眼見蘇秦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紅暈,老人才輕輕的吁了一聲,叮囑道:“飲水只能一盞。”便走到書案旁收拾去了。

  正在此時,便見蘇秦的眼皮悠悠開了,便有一絲細亮的光芒在迷離閃爍!眾人屏住了氣息,竟是眼見那迷離的光芒漸漸穩定,漸漸清晰,漸漸的活了起來。終於,蘇秦輕輕的張開了乾燥的嘴脣,喃喃道:“太熱了,茶水。”燕姬連忙捧過一盞涼茶,仔細的給蘇秦喂了下去。

  盞茶飲下,蘇秦竟是神奇的坐了起來,慌得燕姬連忙在背後扶住。蘇秦卻是盯住張儀驚訝笑道:“張兄,你卻如何來了?齊國沒有出兵嘛。”張儀連忙道:“蘇兄不要起來,躺下說話。”蘇秦笑道:“不打緊,我覺得沒事了。”說著一一與幾人笑語寒暄,竟抬腳下了竹榻,燕姬便連忙扶住他站了起來。蘇秦卻對燕姬笑道:“夫人,備家宴,今日我要與諸位痛飲一場!”春申君看了看張儀與孟嘗君,見兩人都沒有阻止的意思,便也勉力笑著不說話了。

  正在此時,一個老內侍輕步走進,對蘇秦一躬道:“稟報丞相,大王有急事回宮,請丞相好生歇息,大王晚間再來探望。”蘇秦看了老內侍一眼,卻是一陣大笑:“來日方長,何愁無歇?知己聚首,卻是難求!”語調竟是吟詩一般鏗鏘。燕姬目光迴避著蘇秦,大袖遮面,竟急匆匆轉身去了。孟嘗君略一思忖,對蘇秦道:“嫂夫人還是留在這裡好,此事我來操持。”不待蘇秦答應,便立即追了出去。

  大約半個時辰,一場最為豐盛的宴席便擺置整齊。臨淄烤雞、震澤銀魚、東胡燉羊、逢澤麋鹿,天下名菜竟是一應皆上,每案兩鼎三盞四盤。蘭陵楚酒、邯鄲趙酒、臨淄齊酒、咸陽秦酒、燕山老酒,天下美酒也是應有盡有,每案前都擺了五隻形色各異的酒桶。看著上菜布酒的侍女穿梭般往來如連綿飛動的流雲,蘇秦不禁拊掌大笑:“張兄黃兄,孟嘗君今日要我等做天堂仙飲,何其痛快也!”

  張儀一陣大笑:“好!今日便與蘇兄做千古一醉!”

  春申君也粲然笑道:“噢呀呀,我黃歇今日是非醉死不可了!”

  笑聲未落,孟嘗君走了進來道:“蘇兄啊,我與嫂夫人已經安排妥當:合府大黼,為你慶賀!我等便是一醉方休!”

  “好!”蘇秦笑道:“我這身子舒暢得要飄起來一般,今日不醉,更待何時?”

  孟嘗君笑道:“今日蘇兄高興,便講究它一番。我做司禮,諸位但聽號令便是!”說罷清清嗓子高聲道:“鍾鳴樂起,賓主入席——!”話音落點,渾厚的大鍾六響,悠揚的樂聲立時彌漫了茅屋大廳,便聽一片和聲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這是春秋諸侯宴樂摯友賓客的《鹿鳴曲》,滲透著肅穆濃郁的古風,竟使蘇秦不由自主的大擺了一下衣袖,肅立一側,躬身伸手,做了一個請賓客入席的古禮。張儀與孟嘗君、春申君也相對一揖,又並排對蘇秦一揖,便隨著樂聲進入了各自坐席。

  孟嘗君沒有入座,卻站在案前高聲道:“嫂夫人入席——!”

  樂聲中,只見大木屏後悠然飄出了一個綠色長裙的女子,無珠玉,無簪環,一頭如雲的長髮只用一幅雪白的絲巾束住,素淨如布衣仙子,卻頓使廳中一亮!春申君便不禁笑道:“噢呀,嫂夫人一出,竟是茅捨生輝了!”燕姬粲然一笑,向三人做了一個主婦古禮,便笑吟吟的跪坐在蘇秦身邊笑道:“季子與我成婚,三兄都沒有飲得喜酒,今日便一併補償了。”張儀拍案大笑道:“嫂夫人主意,當真妙極!孟嘗君,司禮可是把住了。”孟嘗君笑道:“有此等好題目,何愁今日不能盡歡?”突然一嗓子高聲道:“舉座一飲,為蘇兄新婚大喜,乾——!”

  舉起酒爵,蘇秦卻笑了:“原說是燕國安定後成婚的,既然燕姬說了,今日便是大婚!張兄、田兄、黃兄,我與燕姬先乾了!”說罷與燕姬一碰銅爵,便是一飲而盡。孟嘗君三人也舉爵相向,汩汩飲盡。

  “張兄啊,”蘇秦看看張儀,慨然笑道:“你我比不得孟嘗君春申君,都是孑然一身闖蕩天下,我倒是很想知道,何時能為你賀喜啊?”

  “蘇兄放心了。”張儀笑道:“我回到咸陽便成婚!”

  “好!”蘇秦頗為神秘的一笑:“可是常隨左右的那兩個女公子?”

  “知我者,蘇兄也!”張儀哈哈大笑。

  “噢呀——”春申君便是一聲驚嘆:“聽說那兩個女公子,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家老!張兄大大艷福了!”幾個人便一齊大笑了起來,又為張儀即將到來的大喜共同乾了一爵。

  張儀卻是呵呵笑道:“一路之上看到齊國變法大見成效,我還想隱居海濱,帶著我那兩個小哥兒,與師兄嫂夫人終日盤桓呢。”

  “大妙!”蘇秦竟是興奮異常,當當拍案:“張兄不知,我也有退隱之想呢。待齊國大勢安定,我便回燕國,安定燕國之後,我便與你一起隱居。明月清風下海闊天空,山溪松林間對酒長歌,琴棋為伴,麗人相隨,放浪形骸於山水之間,卻是何等快意也!”

  “好!我等著師兄……”張儀喉頭一哽咽,大飲一爵,卻是低頭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孟嘗君慨然一聲嘆息:“蘇兄啊,我這上將軍也不會長久了,到時候我一定去找你!”

  “噢呀,我也一樣了。”春申君苦笑道:“屈原走了,楚王昏了,我也要找個退路了。”

  “風雨多難見世事啊。”蘇秦雙目閃亮,竟是感慨萬端:“二十餘年,天下格局又是一變。合縱連橫之爭,六國雖然落了下風,卻結束了秦國的一強獨大,這是我等都沒有想到的。六國的二次變法開始了。往後,至少是秦、齊、趙三強並立,說不定還得加上一個燕國。看來,華夏一統是條漫漫長路,也許還得再熬上幾十年。人生有年,我等只能走得這幾步啊!看看,蘇秦張儀,已經都是兩鬢白髮了。孟嘗君、春申君、信陵君,也都是不惑之年了。逝者如斯夫!我們這一代已經流將過去了,戀棧無功,虛度歲月,豈是英雄作為?張兄、田兄、黃兄,當歸便歸,何如歸去?何如歸去啊……”

  一席話百味俱在,說得幾人都是唏噓不止,竟是齊齊的大飲了一爵。燕姬拭淚笑道:“難得季子今日至情至性,正有樂師,我便唱一支歌兒給季子如何?”

  三人一片叫好,孟嘗君喊了一聲,廊下樂師們便奏起了悠長的序曲,等待歌者有詞便隨行伴奏。燕姬便站了起來,向蘇秦一個燦爛的笑臉,便翩然起舞,深情的唱了起來,那卻是一首洛陽王畿的踏青情歌,辭兒卻是因人而異的:

  春草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悠悠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一時唱罷,座中同聲讚嘆。蘇秦便爽朗笑道:“燕姬與我相識二十餘年,今日竟是第一次放歌。我便也來和一曲!”

  “噢呀,那可是婦唱夫隨了,好也!”春申君一口楚語,夫婦二字咬得含混,眾人便大笑起來。卻見蘇秦座中站起,大袖一擺,蒼啞厚亮的歌聲便繞梁而走:

  習習谷風

  維風及雨

  將恐將懼

  維予與汝

  將安將樂

  汝轉棄予

  習習谷風

  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

  無木不萎

  將安將樂

  非汝棄予

  棄予如遺

  上天棄予

  上天棄予——!

  暮色已至,燈燭大亮,歌聲戛然而至!蘇秦哈哈大笑,座中卻是唏噓沉寂,誰都能從那悲愴蒼涼的歌聲中聽出蘇秦並沒有糊塗,他清楚的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時刻……明哲如斯,卻是教人何以寬慰?

  “季子……”燕姬哭喊一聲,撲過去便抱住了蘇秦。

  張儀深深向蘇秦一躬:“大哥,你我雖不能如莊子一般曠達,也算得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若有心事,便對兄弟說吧。”孟嘗君與春申君也是肅然一躬:“蘇兄,但說便是了。天下事難不倒我等兄弟!”

  蘇秦拉著張儀的手笑了:“好兄弟,你我縱橫天下,也算是做了一場功業,此生無憾,夫復何言?只是四弟蘇厲已經到了齊國,正在稷下學宮,張兄便代我督導訓誨,莫使他學了蘇代。”

  張儀肅然一躬:“大哥毋憂,張儀記住了。”

  “孟嘗君,”蘇秦轉過身來笑道:“燕姬總在燕齊之間,若有急難,便請代我照拂了。”

  孟嘗君慨然一躬:“嫂夫人但有差錯,田文便是天誅地滅!”

  蘇秦又拉著春申君道:“春申君啊,我在郢都敗給張兄,愧對楚國啊,一想到屈原,我便夜不能寐。君兄若得使屈原復出,促成楚國再次變法,楚國便大有可為了。”

  春申君含淚笑道:“噢呀,蘇兄有如此叮囑,黃歇便不能退隱了。也罷,拼得再做幾年官,也要救得屈原,救得楚國了。”

  正在此時,屋外傳來一聲長喝:“齊王駕到——!”

  幾人正待舉步出迎,蘇秦卻一個踉蹌軟倒在燕姬身上,面色頓時蒼白如雪,喉頭間便是粗重的喘息!待燕姬將蘇秦抱上竹榻,萬傷老人已疾步趕來,一番打量,輕輕搖頭,張儀燕姬四人不禁便是淚如泉涌。齊宣王聽得動靜有異,已經快步走了進來,湊到榻前俯身一看,竟帶出了哭聲:“丞相,你如何便這般走了啊……”

  “齊王……”蘇秦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疲憊的喘息著:“他日出兵燕國,務必善待燕國臣民。燕人恩仇必報,若屠戮臣民,便是為齊國種惡……”

  齊宣王頻頻點頭:“明白,本王明白。”又湊近蘇秦耳邊急促問:“丞相,誰是謀刺凶手?”

  “謀刺蘇秦者,必是仇恨變法之輩。”蘇秦艱難的一字一頓:“齊王可大罪蘇秦,車裂我身,引出凶手,一舉,一舉鏟除復辟根基,蘇秦死亦瞑目了……”

  “丞相!”齊宣王哭聲喊道:“本王定然為你復仇……”

  蘇秦安詳的閉上了眼睛,深入兩腮的脣角竟有一絲微微的笑意,一頭雪白的長髮散落在枕邊,平日溝壑縱橫如刀刻般鮮明的皺紋,頃刻間蕩然無存!平靜舒展的臉上竟是那般年輕,那般明亮,滲透出一片深邃睿智的光芒!

  “大哉蘇公!”萬傷老人一聲讚嘆,又一聲感慨:“去相如斯,老夫生平僅見也!”對著蘇秦深深一躬,便徑自去了。人們默默流淚,默默肅立,默默的注視著那個方才還意氣風發談笑風生此刻卻仿佛沉睡了的朋友。終於,燕姬輕輕走到榻前,深深的親吻了蘇秦,便將自己的綠色長裙脫下來蓋在了蘇秦身上。

  “王侯之禮,厚葬丞相——!”齊宣王突然咬牙切齒的喊了一聲。

  孟嘗君愣怔了:“王兄,丞相說……”

  齊宣王恨聲道:“丞相之意,怕我治罪無證據,要引凶手自己出來而已。齊國本已愧對丞相,焉得再折辱丞相屍身?孟嘗君,本王詔令:立即出動你門下所有異能之士,查清謀刺來龍去脈,將凶手斬草除根!”

  “臣遵王命!”孟嘗君大是振作:“三日之內查不請,惟田文是問!”

  齊宣王走了。孟嘗君四人一陣商議,張儀與春申君都贊同齊宣王做法,燕姬也以為齊宣王並未違背蘇秦本意,只是主張先設靈祭奠,鏟除凶手之後再正式發喪,三人盡皆贊同。商議完畢,張儀便敦促孟嘗君去部署查凶,說那是第一要務。孟嘗君一走,張儀便與春申君分頭行事:春申君立即坐鎮丞相府主事,荊燕輔助,依照王侯大禮設置了隆重的祭奠靈堂;張儀則與燕姬一起,請來大巫師給蘇秦淨身著衣並做停屍祈禱,一直忙到次日午後,棺槨進入靈堂,一切方算大體妥當。張儀春申君堅持要與燕姬一起,給蘇秦守靈三日。孟嘗君一陣忙碌,部署妥當,便也來給蘇秦守靈。

  夏日停屍,本是喪葬中最為頭疼忌諱的時節。暑氣燠熱,屍身容易腐臭,而喪禮規定的停屍日期卻有定數,官爵越高,停屍便越是長久。貴若王侯,靈床地下與四周雖有大冰鎮暑,也往往難如人願。於是便有了“死莫死在六月天”的民諺。蘇秦突然遇刺,卻正在盛夏酷暑之日,停屍本是極難。可忒煞做怪!自棺槨進入靈堂,天氣便驟然轉涼,碧空明月,海風浩浩,一片涼意彌漫,竟大有秋日蕭瑟之氣!齊宣王本來已經下令:王室冰窖藏冰悉數運往相府,王宮停止用冰!然則只運得兩車,便再也沒有運,因為連這兩車冰都沒有化去。

  齊人本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臨淄城也算是天下口舌流淌之地,有此異常天象,自然是議論蜂起。於是,便有了對蘇秦的諸多感念,對謀刺凶手的一片罵聲,尋常以某人“死在六月”為由頭的詛咒竟是蹤跡皆無!更有一首童謠傳遍巷閭,那童謠唱道:

  春草佳禾

  草魚德大

  馬心不良

  流火走血

  這一晚,張儀正與春申君對坐靈堂廊下,孟嘗君卻匆匆到來,便先給兩人唱了這首童謠,請兩人破解。春申君困惑搖頭道:“噢呀,童謠歷來是天書,誰能先知了?”張儀卻是一陣思忖,一陣吟誦,俄而笑道:“大體不差。這凶手,孟嘗君當已經查出來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張兄神人,如何猜測得出了?”張儀笑道:“歷來童謠,皆非無風之浪。那必是知情之隱秘人物,拋給世人的一個謎語。此首童謠,頭兩句暗藏蘇秦名號,頌蘇兄對齊人有大德。後兩句卻是說,凶手七月便要伏法,且是馬旁姓氏。”孟嘗君一時竟驚訝得口吃起來:“啊,啊,張兄,人說鬼門博雜,果然不虛,你竟是神目如電呢!”春申君便著急起來:“噢呀呀,你倒是說了,凶手是哪個賊子了?”孟嘗君笑道:“莫急莫急,請來嫂夫人,我一起說給你們聽。”

  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嘗君但說,我聽著呢。”

  孟嘗君一陣喘息,便耐著性子敘說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開春之後,新法已經在齊國站穩了腳跟,民眾一片頌聲,連長期與齊國爭奪漁獵水面的燕南民眾,也紛紛逃來齊國定居。蘇秦顧及燕齊盟約,竟親自帶著齊北三縣的縣令去安撫燕國流民,勸告他們返回燕國。可流民對燕國“新政”怨聲載道,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無奈之下,蘇秦只有下令齊北三縣悉數吸納燕國流民,許其在荒蕪地區集中為村落居住,流民大是感激,竟是在一個春天,便開闢出了近萬畝可耕之田!虧了燕國忙於內訌,兩國才沒有糾纏。蘇秦從齊北迴到臨淄,便上書齊宣王,請發詔令:允許在齊國定居的流民“一體為民,有功同賞”,其中最要害的是允許新國人從軍,不得有任何歧視!這種法令在秦國雖然已經推行四十餘年,但在齊國、燕國,還都是驚世駭俗的“使賤成貴”法。

  此法一出,朝野便是大嘩!稷下有名士曾說:“齊國山高水急,齊人貪粗好勇。”對於尚武成俗的齊國人來說,從軍做騎士或步軍技擊勇士,都是無上的榮耀,本國隸農漁獵子弟尚且不能做,何況與戰俘一般低賤的流民!然則,國人也從年復一年的傳聞與親身經歷中,知道了秦國新法的好處,知道了齊國要變法便得慢慢“脫俗還法”,議論歸議論,吵鬧歸吵鬧,畢竟也沒有生出什麼大事來,新法還是頒布了。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那日傍晚,孟嘗君正在聽斥候稟報燕國情勢,突然聽得總管馮驩在院中銳聲叫道:“家君不好了!丞相遇刺了!”話音未落,馮驩便衝了進來,拉起孟嘗君便走。待兩人快步走到巷口,便發現蘇秦正倒臥在幽暗的巷口,身下鮮血一片,嚇得趕來守護的幾個門客面如土色。孟嘗君對門客大喊一聲:“快!四面搜查!“便立即抱起昏迷的蘇秦回到府中,請來王宮太醫一看,說是不擅刀傷,只能止疼。孟嘗君便命令馮驩立即找到蒼鐵,火急趕到楚國,請春申君尋覓萬傷神醫!這邊大體包紮了傷口,止了大出血,孟嘗君便將燕姬接了過來。燕姬一看大急,立即便將蘇秦小心翼翼的抬回府中。孟嘗君護送到府,見蘇秦仍然昏迷不醒,便對燕姬匆匆叮囑了幾句,急忙趕了回來。

  門客們稟報說:搜遍了方圓十餘條街巷,可疑凶手竟蹤跡皆無!

  孟嘗君急得面色脹紅,拍案高聲怒道:“查!給我查!何方神聖?竟敢在田文門前行刺丞相!查不出來,我田文便陪著蘇秦一死!”孟嘗君歷來善待門客如賢士,這次當真動了肝火,門客們無不驚心,卻也都更加敬佩孟嘗君,異口同聲起誓:“不能查凶雪恥,永不為士!”畢竟,戰國士人皆豪傑之風,朋友貴客遇刺門外而不能手刃真凶,那當真是無顏面對天下!更何況孟嘗君門下以“多有奇能異士”聞名,若不能查凶除惡,那才是永遠不能洗雪的恥辱!數百名門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竟是不容孟嘗君插手,便天羅地網般撒向了齊國城鄉。

  齊宣王在蘇秦屍身旁嚴令孟嘗君時,真凶事實上已經落網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竟是那幾個雞鳴狗盜之徒立了大功。那個善盜者,本名叫桃大,一班市井卻叫他“掏大”,意思是從來不盜小物事。做了孟嘗君門客,桃大便也想做點兒正經事情,怎奈總沒有大用場,乾瘦矮小也無法可變,縱穿得一身光鮮,也是無人看得入眼。久而久之,便又恢復了一身布衣,一個酒葫蘆,整日醉得東倒西歪,逢人便想一試身手。這日暮色時分,桃大胡亂哼唱著要回門客院,一進那條石板街巷,便瞄見一個黑衣白髮的老者悠悠的跟在一輛軺車後面。桃大眼尖,又是慣盜,不經意間便瞅見了老者皮靴內插有異物!饒是如此,桃大也渾沒在意,總以為老者是軺車高官的隱秘衛士,便徑自哼唱著跟在後邊。方到巷口,車後的老者卻突然痛苦的叫了一聲,跌倒在地。前面的軺車便聞聲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高冠之人,便向老者走了過去。桃大依舊是渾沒在意,衛士傷病,主人照拂,再是尋常不過了,便徑自向門客院拐了過去。

  可就在這剎那之間,桃大瞥見了一道細亮的光芒!接著便是老者扶住了高冠之人。桃大心思靈動,便知事體不對,風一般飄了過去,疾如閃電般便從老者身上取得一物。幾乎同時,老者也突然消失了!桃大喊了一聲:“快救人!”自己便追了下去。

  兩個時辰後,當孟嘗君正在憤然之時,桃大一身泥土一臉髒污的回來了。雖然沒有追上凶手,桃大卻盜得了凶手皮靴中的一支短劍。孟嘗君找來太醫一看,短劍恰有一尺,無毒,卻極是鋒利,正與蘇秦肋間的傷口相合,只是沒有血跡而已。

  “桃大無能!那個老東西有兩支短劍,這支沒有用上,那一支在他手上。”桃大一邊自己罵自己一邊說:那個老東西出得臨淄北門便不見了,他在方圓十餘里都找遍,竟沒有見到可疑的藏身處所。孟嘗君思忖一陣猛然醒悟,拍案道:“天齊淵!牛山!盯準這個巢穴!”

  一陣緊張周密的準備,一百多個門客絡繹不絕的向天齊淵撒了過去,馮驩親自在一個秘密山谷坐鎮應變。孟嘗君便忙著去了蘇秦府,生怕蘇秦突然故去。忙到昨晚,馮驩秘密急報:真凶藏匿處已經被圍,要死屍還是要活人?孟嘗君立即下令:“一律要活口!”

  凶手果然便在牛山,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個凶手竟然是一個年輕憨厚的藥農!

  訊問時凶手頗為奇怪,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一臉的窘迫愧色,卻咬著牙就是不說話。孟嘗君心中一閃,走近藥農親切笑道:“看得出,你後生是個劍擊之士,也是個為國立功的人才。給你明說吧,齊王已經定了蘇秦大罪,殺了他原本有功。你只要說出受誰指使,我便上書齊王,為你請功。”藥農後生眼睛撲閃著憨憨笑道:“俺才不管你是功是罪,只要不連累爺爺,俺便說。”孟嘗君立即道:“齊國新法,已經沒有株連族人之罪,我保你爺爺無事。”後生道:“你是誰?俺卻信你?”孟嘗君正色道:“我是孟嘗君,言出必行,一諾千金,你不信麼?”年輕人慌忙便是一拜:“孟嘗君俺卻知道,是俠義班頭呢。”孟嘗君哈哈大笑:“既認我這個班頭,你便說,誰要你殺人的?”藥農後生道:“要俺殺人的,是公孫家老。”孟嘗君道:“你可知道,你殺的是誰?”年輕人道:“俺知道,是家老仇人。”孟嘗君又問:“有人看見,殺人者是個白髮老人,你如此年輕,不能冒功。”年輕人憨厚的笑了:“打開俺的鐐銬,你便知道了。”

  待鐐銬打開,藥農後生背過身片刻,一回頭,一個白髮蒼蒼精瘦黝黑的老人竟赫然站在廳中!桃大高聲尖叫:“沒錯!就是他!就是他!”藥農後生嘿嘿笑道:“牛山藥農誰不會這一手?俺平常得緊呢,驚乍個啥?”

  孟嘗君二話沒說,立即帶著藥農後生,點起三千騎士,飛馬趕到天齊淵。監視天齊淵與牛山的門客稟報:天成莊方圓三十里,牛山藥農封戶百餘家,無一人走出監視圈。可是,當孟嘗君踏進莊時,那景象卻讓他驚呆了!

  庭院石亭下的古琴前,坐著成侯騶忌,他嘴脣糾纏著一片鉤吻草,嘴角滲著一縷暗紅的血,一頭白髮變得碧綠,一臉紅潤卻變得亮藍!數十年號稱齊國美男子的騶忌,竟死得如同鬼魅一般!站在這具鬼魅後面的,是一個真正的白髮老者,精瘦矍鑠,釘在亭下卻是一臉平淡的微笑。見孟嘗君來到面前,他淡淡的笑道:“老夫公孫閱,一切罪責皆在我身,無得難為成侯屍身。”孟嘗君嘲諷笑道:“公孫閱,你這頭老狐也有今日?”公孫閱淡淡道:“成侯畢竟琴師,有謀略而無膽識。若依老夫之計,階下囚便是田文蘇秦了。”

  回到臨淄,馮驩向孟嘗君備細敘說了公孫閱與騶忌的故事與陰謀。

  這個公孫閱,跟隨騶忌三十餘年,是騶忌唯一的心腹門人。三十多年中,公孫閱為騶忌承辦了幾乎所有不能公諸於人的機密大事:謀取丞相、整倒田忌、爭得侯爵、擴大封地,騶忌崛起的每一步,都有公孫閱紮實細緻的謀劃功勛。奇怪的是,公孫閱從來不求出人頭地,只是心安理得的為騶忌效力。騶忌深知公孫閱慮事周密,才思過人,幾次想殺掉公孫閱滅口,但是一個偶然的發現,卻使騶忌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日,一個女弟子給騶忌拿來了一本書,說是在公孫閱枕下翻到的。騶忌打開發黃的羊皮紙,竟是一本無名冊籍。翻看內文,卻盡是各種權術計謀與治人秘術,竟開列了一百餘條,各自還有簡短解說,末了兩行大字是:“修習機謀之術,可借機心之主,與主共始終,此術可大成。”騶忌一陣沉吟,反覆揣摩,便對這個女弟子秘密部署了一番。

  騶忌曾是名動天下的琴師,國中多有少年才俊爭相拜師修習。可騶忌從來不收仕宦子弟做學生,只收得寥寥幾個女弟子,還都是王室搜羅來的少女樂手。這幾個女弟子對老師奉若神明,個個忠誠馴順得貓兒一般。後來,有三個女弟子竟爭先恐後的獻身於騶忌,做了奴隸一般的侍妾。偏是這個叫做琴淵的最聰慧美麗的少女弟子,騶忌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腳。女弟子百般嬌媚委身,騶忌都穩如泰山。就在琴淵十六歲的時候,騶忌派給她一個差使:侍奉家老公孫閱。琴淵聰慧絕頂,自然曉得老師心意,便留心公孫閱的一切隱秘,這才有了那本神秘冊籍的發現。

  從此,琴淵便真心實意的侍奉公孫閱了,而且讓公孫閱實實在在的覺得這個少女愛上了他,以他為活著的希望。時間一長,少女就勸公孫閱帶她遠走高飛,獨自立業,何須與人為僕?公孫閱卻說:“我跟丞相修習,若得獨立,大功便成流水了。”少女問修習什麼?公孫閱答說,仕宦之學,將來光大門庭。後來,少女與公孫閱更是親昵,便勸他直接投效齊王,做個上大夫,豈不比做僕人風光萬倍?公孫閱很不高興的說:“做僕也自有樂趣,只要丞相在世,我便不會走。你若不耐,公孫閱絕不相強。”

  從此,騶忌打消了相機除掉公孫閱的念頭,親自主婚,將琴淵嫁給了公孫閱。新婚後三日,琴淵卻哭著來找老師,說公孫閱是個只會胡亂折騰的閹人!騶忌大是驚訝,第一次感到了公孫閱的神秘莫測,也頓時對公孫閱的一切怪誕與異於常人的做法恍然大悟。琴淵依舊是公孫閱的夫人,從此卻也成了老師臥榻的美麗尤物,雖然常常帶著滿身的傷痕。公孫閱卻渾然不覺,只要他有興趣折磨她時她不反抗,他便什麼也不知道。

  就這樣,騶忌與公孫閱成了永遠的狼狽。

  蘇秦變法開始後,騶忌謀劃的貴族反撲竟然一敗塗地。騶忌本來想就此罷手,可公孫閱告訴他:成侯在貴族背後的密謀,雖然沒有被齊王發現,卻被孟嘗君盯上了!孟嘗君心狠手辣,正在籌劃以門客假扮盜賊,血洗天成莊!騶忌正在鬱悶難消,聽得此說便殺心頓起,將一張古琴憤然摔在了地上:“殺!殺光他們!”公孫閱原本便只要騶忌一句話,以利他調遣各方力量,如今得話,便立即應命:“成侯放心,十日之後,公孫閱便教田文暴屍街頭。”騶忌卻冷冷笑道:“你說殺田文?”公孫閱一點頭,卻聽騶忌陰聲道:“大錯也!生死之仇,只有蘇秦。若無蘇秦,豈有老夫今日?豈有齊國亂象?先殺蘇秦!孟嘗君嘛,老夫慢慢消遣他了。”騶忌主意既定,公孫閱便從去年冬天開始密謀實施,立即秘密進入了牛山。

  牛山藥農,是騶忌請求保留的封戶。這些藥農有一百多戶,世代采藥治藥,人稱“東海藥山老世家”。這些藥農終年盤旋在大山之中,且多是獨自行走,不怕小傷小病,就怕猛獸侵襲。一個好藥農,便必須同時是一個搏擊高手。千百年流傳下來,牛山藥農的搏擊術便漸漸的引人注目了。海濱齊人多漁獵生計,也多是單幹行徑,打鬥爭奪便是家常便飯,練習單打獨鬥的技擊之術便在齊東蔚然成風。所謂技擊,便是搏擊的各種技法,從各種兵器到各種拳腳,無不講究技法。齊東技擊最有名的,便首推這牛山藥農。公孫閱深謀遠慮,自然不會放過如此一個技擊高手雲集的封地,當初騶忌自請只要牛山百餘戶,便是公孫閱的主意。

  未雨綢繆,公孫閱早已經對各戶藥農了如指掌,不費力氣便找到了一家只有爺孫二人的藥農。

  這家藥農不同尋常,沒有姓氏,人只呼為“活藥家”,祖祖輩輩做的卻是“采活藥”生計。所謂“活藥”,便是猛虎、豹子、狗熊、野豬、羚羊、麝、野牛、野馬、大蟒、毒蛇等等一應活物身上的可用藥材。“活藥”以活取最佳,尤其是巫師方士一類鬼神之士,往往還要親眼看著“活藥”從活物身上取下,方得成藥。要做這種生計,沒有一身過人的本領,便無異於自投猛獸之口。世世代代下來,這“活藥家”便錘煉出了一套獨門技擊術,稱之為手刃十六法!這“手刃”包括甚多,短刀、短劍、匕首、袖箭、菜刀、石子,舉凡各種不顯山露水的物事,皆可成奪命之利刃!尋常武士縱是手持丈二長矛,也難抵活藥家掌中一尺之劍。公孫閱曾親眼看見,活藥孫兒只一刀便將一隻斑斕猛虎當場刺死!這後生更有一手絕技,刺殺猛獸分寸拿捏之準,竟是叫幾時死便幾時死,絕無差錯。

  活藥爺爺八十有六,依然是健步如飛,走險山如履平地。孫兒二十出頭,厚重木訥,黝黑精瘦,卻是一身人所不知的驚世功夫。公孫閱早已經對這活藥家下足了功夫,除隸籍、減賦稅、許妻室、以領主之名常常適時送來各種照拂,爺爺感激得常常念叨:“家老但有用人處,我這孫兒便是你的了。”公孫閱自然是從來不提任何請求,竟使這活藥家爺孫大有恩無可報的一種憂愁。

  公孫閱一來,便是眼中含淚,說是他的仇人到臨淄做了大官,正在四處追殺他,他來告別活藥爺孫,便要遠遁山林去了。爺爺一聽大急:“有仇必報!家老卻要逃遁,不長仇人氣焰麼?”公孫閱哽咽道:“我如何不想報仇,只是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報得大仇?”爺爺慷慨高聲道:“孫兒過來!自今日起,俺便將你交給了家老,不能給家老報仇,就不是俺的孫子!”後生本來就聽得衝動,爺爺有命,更是激昂,便憋出了一句話來:“家老,只要讓俺識得人面!”

  公孫閱便將後生秘密安置到臨淄城中,委派可靠僕人領著後生守侯在孟嘗君門前,終於死死認準了這個高冠人物。動手前一日,後生問公孫閱:“要弄咋個死法?”公孫閱說:“三個時辰死吧,我等良善,也不要他受太多折磨了。”事後回來,後生卻紅著臉說,他沒殺過人,又受到一個飛盜的攪鬧,刀下可能重了些,此人可能活不到三個時辰。公孫閱連說沒事兒,便要與後生飲酒慶功。後生端起酒一聞,黑臉卻嘿嘿笑了,硬是說爺爺久等不放心,竟連夜進了牛山。公孫閱沒有敢攔擋,竟眼睜睜看著後生去了。

  馮驩說,當門客武士六十餘人圍住了那座山屋,準備做最慘烈的搏鬥時,活藥爺爺卻拉著孫兒出來了。老人對馮驩說:“俺老夫有眼無珠。孫子交給你了。”說完便徑自進了那洞窟一般的石門,活藥孫子便低著頭跟他們走了。

  按照公孫閱的謀劃:刺殺蘇秦的同時,騶忌當立即逃往燕國,借子之兵力殺回齊國重新掌權!可騶忌自以為是,卻說齊王早想罷黜蘇秦,絕不會追查此事,何須徒然丟失了根基?女弟子們也紛紛譏諷公孫閱“閹人無膽”,氣得公孫閱連呼“成侯無識!成侯誤事!”

  ……

  孟嘗君說完,張儀與春申君竟是唏噓良久,相對默然。

  忽然,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嘗君,我等倒是忘記了一件大事呢。”孟嘗君詫異道:“你快說,忘記了何事?”只聽燕姬道:“張兄原不知季子出事,匆匆趕來齊國,定是有緊急大事找你,也該當問問了。”孟嘗君恍然,連忙向張儀一拱笑道:“田文糊塗,向張兄謝罪。張兄快說,要我如何?”張儀不禁笑道:“燕姬果然不凡,便知我是找你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你見齊王見蘇兄都不說事,不是找孟嘗君卻是找誰了?”張儀點頭道:“也是。事情不大,孟嘗君在旬日之內,給我尋覓兩個方士出來便了。”

  “方士?”孟嘗君驚訝得仿佛不認識張儀一般:“張兄也信了這鬼神驅邪術?”

  “此中原由,一言難盡。”張儀笑道:“你只找來便是,也許過得幾年,也有故事給你聽。”

  孟嘗君道:“方士之事,多有傳聞,我也從未見過。此等人行蹤無定,我卻要早早安頓呢。”

  說罷便匆匆走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嘗君真義士了!若無這個萬寶囊,張兄卻到哪裡去找方士了?”張儀也是感慨萬端,卻只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14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8 PM 編輯

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五、張儀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

  六日之後,謀刺蘇秦的元凶伏法,齊國為蘇秦發喪,舉行了最為隆重盛大的葬禮。

  山東六國與所有僅存的二十餘個小諸侯,都派出了最高爵的送葬特使。張儀以秦國丞相的身份,做了參加葬禮的秦國特使。最引人注目的,是洛陽周室也派來了天子特使。周赧王感念這個洛陽布衣的不世功勛,竟派出了三千人的葬禮儀仗!依照周禮,這儀仗是公國諸侯才能享用的,周赧王的天子詔書卻以“蘇秦為六國丞相,亦為王室丞相,等同大國諸侯”的名義,“賜公國葬禮,以昭其德”。加上齊國的隆重儀仗,整個葬禮儀仗竟鋪排開三十餘里,直達蘇秦陵墓!臨淄人更是傾城出動,哭聲盈野,天地為之變色。

  齊國星相家甘德目睹了葬禮盛況,竟是感慨萬端:“蘇秦上膺天命,下載人道,死之榮耀,猶過生時,千古之下,無出其右也!”

  葬禮之後,齊國剛剛平靜了下來,燕國便亂了!太子姬平與將軍市被起兵討伐子之,卻被子之一戰大敗,退到遼東去了。燕國與齊國素來脣齒相依息息相關,燕國一亂,齊國便是朝野不安,出兵燕國的事便在陡然之間尖銳了起來!也不知何種原因,偏偏齊宣王卻是舉棋不定,竟是遲遲沒有決策,臨淄官場市井間便是議論蜂起,竟是比自己國家出了事還急色。

  張儀一心只想著方士,卻不去理會臨淄的惶惶議論,見了孟嘗君也從不提及燕齊之事。原是張儀心下雪亮:燕齊糾葛越深,秦國便越是受益;齊國出兵安定燕國,利於齊,卻不利於秦;雖則如此,秦國卻不能主動站在某一方,否則便不能收漁翁之利;惟其如此,毋寧作壁上觀。孟嘗君雖然粗豪,卻也心中有數,從不就燕國大勢“就教”於張儀,但有閒暇,兩人便聚酒豪飲,海闊天空的唏噓感慨一番。

  這一日,孟嘗君興衝衝來說:“張兄,孟老夫子要來臨淄了!”

  “又想來做齊軍教習了?”張儀淡淡的笑意中不無譏諷。

  “這次呵,孟夫子卻是從燕國來的。你說,他想做什麼?”

  “老夫子行呵。”張儀笑道:“身出危邦,又入其鄰,還能做甚?”

  孟嘗君知道,張儀對孟子歷來沒有好感,便轉圜笑道:“張兄啊,孟夫子還是有些見識的。”

  “孟夫子有見識,何消你說?”張儀笑道:“若去了那種學霸氣,再去了那股迂腐氣,這老頭子倒確實令人敬佩呢。”

  “去了霸氣迂氣,還是孟夫子麼?”孟嘗君哈哈大笑:“不說了,明日齊王與孟夫子殿議,請你我主陪,你只說去也不去?”

  “齊王做請,張儀如何能小氣不前?自當陪你受苦了。”張儀心不在焉的笑著,並未將這件應酬之事放在心上。

  此日過午,孟子車隊進入臨淄。齊宣王仿傚當年齊威王之法,率領群臣與稷下名士到郊亭迎接,並在臨淄王宮的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大宴。白髮蒼蒼的孟子與齊宣王並席而坐,左右便是張儀與孟嘗君,廳中群臣名士羅列,卻是名家大師絕無僅有的禮遇。孟夫子雄辯善說,席間侃侃而談,歷歷訴說了所過之邦的見聞,時時對各國君主略加評點,竟是揮灑自如,不時引起舉座笑聲。齊宣王最是看重敬賢之名,況又是第一次與孟子直面對答,實在是對孟子的學問氣度見識敬佩有加,更對孟子的君王評點大有興趣,便謙恭笑道:“先生常過大梁,卻不知魏王近況如何?”

  “魏王嗣者,實非君王氣象也。”須知魏國強盛近百年,為天下文明淵藪。孟子一句話,非但直呼魏王名諱,且公然顯出輕蔑的笑意,舉座皆是一驚!

  “先生此言,可有佐證?”齊宣王依然是面帶微笑。

  孟子從容道:“與魏嗣對答,人無以敬之。彼問:‘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於一,自有太平。’彼又問:‘定於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殺戮,仁者定於一。’彼又問:‘不行殺戮,便無征戰,誰願拱手讓位,使仁者定於一?”我答:‘天下庶民皆願之。禾田大旱,便望雲霓,大雨但落,枯苗便勃勃而起,其勢何人堪當?’此等之王,此等之問,何堪為王也?”

  孟子悠然說完,座中卻是一片默然,竟沒有了孟子所熟悉的驚訝讚嘆之聲,甚至也沒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激烈反對與銳聲辯駁,竟是泥牛入海般無聲無息。這在講究“論戰無情”的戰國,尤其在論戰風熾熱的百餘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場合,可說是罕見之極!偏孟子渾然無覺,已經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的掃視了大殿一圈,悠然一笑:“孟軻遊歷天下四十餘年,閱人多矣!惟以仁政王道為量人之器,無得有他也。”

  齊宣王卻岔開了話題笑道:“先生從燕國來,以為燕國仁政如何?”

  “亂邦無道,何談仁政?”孟子喟然一嘆:“奸佞當道,庶民倒懸,此皆蘇秦之罪也。”

  一言落點,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議論之聲,並不約而同的將目光瞄向了張儀。蘇秦新喪,張儀容得孟子褻瀆蘇秦麼?看那張儀,卻是神色淡漠,徑自飲酒。孟嘗君卻一眼看到,張儀的那根細亮的鐵杖在案下抖動著!

  齊宣王明知就裡,又岔開笑道:“先生以為,當如何安定燕國?”

  “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國自安。”

  齊宣王聽孟子再沒有觸及難堪話題,便松了一口氣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問先生:如何便能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蒼老的語調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術,惟蘇秦、張儀縱橫者流所追逐也,孟軻不屑為之。”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張儀!齊宣王也一時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虛傳,果然是大偽無雙也。”張儀應聲而起,一句悠閑而犀利的評點,便使殿中轟然炸開,嗡嗡議論不絕——方今天下,誰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偽無雙”?若是別個名士,齊宣王也就阻止了,畢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讓他如此難堪?可這是名重天下的張儀,聲威赫赫的秦國丞相,況且孟子挑釁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攔阻?

  孟子極不舒坦,沉聲問道:“足下便是張儀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術,縱橫者流,張儀是也。”

  孟子本來多飲了兩爵,此刻更顯得面紅耳赤,竟是如坐針氈。四十餘年來,孟子周遊列國,雖然無一國敢用,名氣卻是越游越大,漸漸的也就不寄厚望於任何邦國,悠悠然成了一個超脫傳道的大宗師。如此一來,反倒是放開說話無所顧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雄辯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近年來,孟子資望更深,各國皆奉為大賢宗師,孟子便更是揮灑自如,往往對陪宴士子與官員不屑一顧,只與君王問對應答,儼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結束論戰散場,孟子才問萬章:“今日來者都有何人?論辯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萬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記錄孟子言談,刻意記下了應對陪同者姓名而後告孟子,孟子便當真是目中無人一片混沌了。今日入得臨淄,孟子也是對大片冠帶不屑一顧,甚至連丈許之遙的主陪——張儀與孟嘗君,也是漫不經心,沒有看進眼裡。也就是說,孟子壓根兒就沒想到能在臨淄碰上張儀。及至那個鐵拐高冠者站了起來,甩出“大偽無雙”四字,竟是擲地有聲!孟子才驀然閃念,此人必是張儀無疑。

  仿佛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孟子被譽為“大才雄辯,天下無對”,張儀則有“天下第一利口”名號,偏這兩人但見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糾纏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譏諷縱橫家是“妾婦之道”,就被剛剛出山的張儀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頓。從此,孟子便對張儀蘇秦厭惡之極,內心卻也實在有幾分說不清的忌憚。雖然,孟子還是每說大道必罵縱橫策士,但卻再也沒有說過“妾婦之道縱橫家”那句話了。今日原本是孟子說得口滑,便滑上了貶損縱橫策士的老路子,卻不意偏偏撞上了張儀在場,又遇蘇秦新喪,孟子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雖則心中忐忑,孟子卻從來沒有退讓致歉的習慣,振作心神,一開口便氣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悅於人,以害威懾於人,此等蠱惑策士,猶辯真偽之說,豈非天下笑談耳?”

  “孟老夫子,爾何其厚顏也?!”張儀站在當殿,手中那支細亮的鐵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偽,天下可證:在儒家眼裡,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愛,你孟軻罵做無父絕後。揚朱言利,你孟軻罵成禽獸之學。法家強國富民,你孟軻罵成虎狼苛政。老莊超脫,你孟軻罵成逃遁之說。兵農醫工,你孟軻罵為未技細學。縱橫策士,你孟軻罵作妾婦之道。你張揚刻薄,出言不遜,損遍天下諸子百家!卻大言不慚,公然以王道正統自居。憑心而論,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軻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爾等不過一群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整天淹沒在那個消逝的大夢裡,惟知大話空洞,欺世盜名而已!國有急難,邦有亂局,儒家何曾拿出一個有用主意?爾等竟日高談文武之道、解民倒懸,事實上卻主張回覆井田古制,使萬千民眾流離失所,無田可耕!爾等信誓旦旦,稱‘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事實上卻維護周禮、貶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萬千平民有冤無訟、狀告無門,天下空流多少鮮血?如此言行兩端,心口不應,不是大偽欺世,卻是堂堂正正麼?儒家大偽,更有其甚:爾等深藏利害之心,卻將自己說成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但觀其行,卻是孜孜不倦的謀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喪家之犬!三日不見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終。究其實,利害之心,天下莫過儒家!趨利避害,本是人性。爾等偏無視人之本性,不做因勢利導,反著意扼殺如閹人一般!食而不語、寢而不語、坐懷不亂,生生將柳下惠那種不知生命為何物的木頭,硬是捧為與聖人齊名的君子!將人變成了一具具活僵屍,一個個毫無血性的閹人!儒家弟子數千,有幾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龍活虎的真人?有幾人不是唯唯諾諾的弱細無用之輩?陰有所求,卻做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求之不得,便罵盡天下!更有甚者,爾等儒家公然將虛偽看作美德,公然引誘人們說假話:為聖人隱,為大人隱,為賢者隱;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順服從,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終使民人不敢發掘醜惡,不敢面對法制,淪做無知茫然的下愚,使貴族永遠欺之,使爾等上智永遠愚弄之!險惡如斯,虛偽如斯,竟大言不慚的奢談解民倒懸?敢問諸位:春秋以來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誕離奇厚顏無恥之學?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軻!”

  張儀一陣嬉笑怒罵,大殿中竟是鴉雀無聲,惟聞張儀那激越的聲音在繞梁游走:“自儒家問世,爾等從不給天下生機活力,總是呼喝人們亦步亦趨,因循拘泥。天下諸侯,從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戰國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沒有一個國家敢用爾等。儒家至大,無人敢用麼?非也!說到底,誰用儒家,誰家滅亡!方今大爭之世,若得儒家治國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飲血!孟夫子啊,乾百年之後,也許後輩子孫忽然不肖,忽然想萬世不移,忽然想讓國人泯滅雄心,儒家僵屍也許會被抬出來,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豬肉,成為大聖大賢。然則,那已經是乾秋大夢了,絕非爾等生身時代的真相!儒家在這個大爭之世,充其量,不過一群毫無用處的蛀書蟲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張儀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靜得如同幽谷,惟聞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孟子想反駁,想痛斥,卻對這種算總賬的罵辭無處著力,想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腳下卻軟得爛泥一般。眼看張儀張牙舞爪哈哈長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聾發聵的反擊,論戰如斯,便是全軍覆沒,煌煌儒家,赫赫孟軻,豈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聞“哇——!”的一聲,孟子一口鮮血竟噴出兩丈多遠!對面的張儀與孟嘗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撲滿了鮮血,連並排的齊宣王酒案上也濺滿了血滴!

  “老師——!”儒家弟子們吶喊一聲,一齊撲向孟子。王殿頓時大亂,齊宣王鐵青著臉色大喝:“孟嘗君,太醫!”孟嘗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醫!快!太醫——!”奇怪的是,稷下學宮的一百多個名士竟都無動於衷,默然的看著忙亂的內侍侍女,與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齊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風宴席落得如此收場,朝臣們竟是一片愣怔。稷下學宮的名士們卻圍了過來,齊齊的向張儀肅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張儀卻有些木然,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血跡,鐵杖篤篤點地,卻是徑自走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3-5-18 08:15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3-5-19 01:59 PM 編輯

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六、行與子還兮 我士也驕

  在齊國曆法的“期風至”那天 ,兩個方士被請到了張儀面前。

  夜裡,張儀與兩名方士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他備細敘說了“某公”的癥狀心性等,詢問方士能否禳治?這兩個方士卻是師兄弟,師兄已經白髮蒼蒼,師弟卻正在中年。聽罷張儀訴說,兩位方士便是閉目沉吟,良久,白髮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卻是一王。”張儀心中一驚,臉上卻是笑著:“果真王者,便無以禳治麼?”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卻要大費周折。”張儀笑道:“如何周折?但請明言。”老方士道:“最難者在蓬萊仙藥,卻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禱於海神上天。”張儀道:“兩位大師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諸般周折,便並非難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張儀笑道:“上天也愛金錢麼?”老方士肅然道:“非是上天愛金,卻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將世人鍾愛之物敬獻上天,方知上天賜恩可貴也。”張儀點頭:“不知上天所需幾何?”老方士道:“萬金之數。”張儀慨然拍案:“便是萬金了。”目光一閃又問:“兩位大師須輕車簡從隨我上路,不知可有難處?”中年方士悠然道:“輕車尚可,簡從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禱法陣,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須以大夫爵品待之。”張儀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師所言。明日午後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趕到,只能後日起程。”張儀道:“好,便是後日。”

  與方士密談罷,張儀便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沒有了嬴華,諸多事體便要靠緋雲與兩名掌書打理,一一落實,已經是四更時分。掌書退去,緋雲卻是心神不定,張儀戲謔笑道:“小哥兒又有心事了?”緋雲道:“■,甚心事?正經事呢。我怎麼看,這兩個方士也不象正道醫家,莫得又給你惹事兒?”張儀笑道:“方士方士,本來就不是正道醫家,有何稀奇。”緋雲急道:“■!不是!我說他們好象是,是騙子,詐人錢財一般■。”張儀默然有頃,嘆息了一聲:“方士興起幾十年了,我等誰也沒經過見過,可太醫既然說了,齊國君臣也有許多人相信,我近日才打聽到,齊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尋找過仙藥。咸陽事急,我們也就信一回了。天地之大,原本是誰也不能窮盡奧秘的。”緋雲就嘟噥道:“知道你是盡心而已,卻只怕你上當■。”張儀板著臉不說話,緋雲也不敢再囉嗦,便收拾臥榻去了。

  次日,孟嘗君親自到驛館幫忙料理,一番忙碌,終是準備妥當。晚上,孟嘗君為張儀餞行,兩個豪氣乾雲的人物竟是第一次相對無語,只是默默飲酒。良久,孟嘗君道:“張兄,若有不時之需,不要忘了,還有田文這個朋友。”張儀笑道:“孟嘗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讓得一窟?”孟嘗君大笑:“張兄但出咸陽,田文便為你謀得一個大窟如何?”張儀揶揄笑道:“還是我為你謀窟吧,不見臨淄風向已轉麼?”孟嘗君便又是哈哈大笑:“好!頂不住風,便來找你!”

  一時飲罷,兩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裝,孟嘗君驚訝莫名,連問何故?燕姬淡淡笑道:“臨淄雖好,終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當去了。”孟嘗君本是急公好義,更兼受蘇秦臨終託付,便對燕姬離去大有愧色,仿佛自己罪過一般,竟是木呆呆難堪之極。張儀卻是豁達笑道:“孟嘗君啊,燕姬心志,不讓須眉。山林之隱,原本便是燕姬所求。蘇兄已經去了,她孤守臨淄,情何以堪?讓她回燕山去吧,這卻與情義無涉了。”孟嘗君畢竟明朗,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個了。”說得燕姬與張儀竟是一陣唏噓。孟嘗君反覆看了燕姬行裝,竟是無可幫襯,便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馭車駿馬,方才了了心意。

  次日拂曉,臨淄城西門剛剛打開,便有兩支人馬飛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竟是分道揚鑣而去。孟嘗君站在城門箭樓上,眼看著北上車馬沒進蒼蒼遠山,南下車馬隱入茫茫平原,竟在初秋的風中流下淚來。

  張儀心情焦躁,一出臨淄便吩咐兩名掌書帶著百名騎士,護衛著方士在後面緩行,自己則棄去軺車,與緋雲快馬兼程先行西進。次日午後,高聳山頭的函谷關箭樓與黑色旌旗便遙遙在望,及至關前,卻見關內飛出一騎,白人白馬,竟是風馳電掣般掠過進出商旅直插東進官道!緋雲眼睛一亮,銳聲便喊:“華姐姐——!大哥在這裡——!”眼見白馬一聲嘶鳴,騎士便箭一般從田野中斜插過來。張儀連忙下馬迎了上來:“小妹,你如何出關了?”

  嬴華滾鞍下馬,卻是一臉汗水淚水,一句話沒說便抱住了張儀。緋雲已經在地上鋪好了一塊毛氈,張儀便將嬴華抱過來放在毛氈上坐好,緋雲拿過一個水囊又讓嬴華喝水。嬴華喝得幾口,喘息一陣,竟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張儀心中一沉,便知大事不好,卻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的看著嬴華。哭得一陣,嬴華哽咽道:“王兄去了……”便又止不住的哭了起來。緋雲勸阻不住,竟也哽咽著哭了起來。張儀默默坐地,拉過酒囊便咕咚咚猛飲了一陣,兀自粗重的喘息。良久,三人都平靜下來,張儀笑道:“小妹,說說咸陽的事吧,我們總是得回去了。”嬴華便斷斷續續的說了起來:

  張儀走後,嬴華立即去見司馬錯。司馬錯聽了張儀的謀劃,便是一聲長嘆:“丞相大錯也!當此之時,何能為虛妄之事離開咸陽?”又默然一陣,便告訴嬴華:只要他的上將軍印信與王賜兵符在手,秦國大軍就不會異動。末了,司馬錯又提醒嬴華:目下秦國之危,不在軍營,而在宮廷,要她務必盯緊樗裡疾,用樗裡疾來牽制甘茂,方可穩定宮廷。

  嬴華覺得有理,便又立即找樗裡疾會商。樗裡疾竟全然沒有了往昔的詼諧笑談,憂心忡忡的說:多年以來,丞相奔波於連橫,上將軍忙碌於征戰,他埋頭於政事民治,竟是無一股肱大臣輔助秦王料理王室王族與宮廷事務;而今甘茂與太子嬴蕩居心叵測,他們要鉗制,竟是茫茫然無處著手!丞相寄厚望於秦王病情痊愈,離國求治,可秦王明明已經是無藥可治,時時都在不測之中,當此危局,誰能威懾太子一黨?

  嬴華大急道:“說了半日,右丞相竟是束手無策了?”樗裡疾苦笑道:“今日要害,在秦王安危。我等外臣,入宮尚且艱難,卻如何能保得重重宮闈之後?”嬴華道:“右丞相能否將甘茂調出王宮?”樗裡疾道:“長史執掌機密,歷來都在王宮內設置官署。秦國法度:非丞相與國君會商、國君下詔,不能變動長史。兩年前,我倒是在甘茂身邊安置了一個掌書,可甘茂管束極嚴,目下他卻是一步也動不得。”嬴華思忖一陣道:“右丞相,秦國正在安危之際,我決意啟動黑冰台,保護秦王!這是丞相手令,你可贊同?”樗裡疾嘿嘿笑了:“早當如此,黑肥子就等公子這句話了!”說罷,便笑吟吟將那個掌書的姓名長相說給了嬴華。

  嬴華當夜立即行動,親自帶領三名黑冰台乾員從丞相府地道出城,泅渡酆水,秘密潛入章台宮。連續幾日,章台宮都很平靜,秦惠王也仍舊是時昏時醒。嬴華便讓三名乾員輪流守護在玄思屋外監視,自己就潛回咸陽,去找那名掌書聯絡。

  奇怪的是,扮成宮中衛士的嬴華在長史官署外秘密監視了十二個時辰,所有的輪值吏員都逐一查勘,竟偏偏沒有那個掌書!嬴華覺得蹊蹺,便連夜去見樗裡疾。樗裡疾以核查吏員官俸為名,徑直進入王宮,一查之下,那名掌書竟是暴病身亡!右長史稟報說:那掌書奉長史之命到章台宮記錄王言,回來時不慎被松林中毒蜂蟄中,太醫治療三日無救,便死了。

  如此一來,唯一可知甘茂與太子內情的眼線便被掐斷了!嬴華的黑冰台,便成了只能被動守護的秘密衛士。一時無法可想,嬴華便只有再加派了三名乾員,又親自坐鎮章台宮,要確保張儀回來之前秦王無事。如此過去了十天,依然是安靜如常。

  第十三日午後,太陽已經西下,蒼老乾瘦的秦惠王正在茅屋外的草地上若有所思的漫步,不時的看著太陽嘆息一聲。這時,便聽守在竹林邊的老內侍長呼了一聲:“太子入宮——!”秦惠王驚訝的回過頭來,便見一身鐵甲一領披風的太子嬴蕩已經走了過來。秦惠王顯然不悅道:“此時我不見人,也不議事,不知道麼?”嬴蕩卻是一躬,高聲大氣道:“父王,二弟母子有了消息,我特來稟報。”秦惠王驚喜道:“你說稷兒母子?哪裡來的消息?快說。”嬴蕩道:“我識得一個胡商,他從燕國來咸陽,說了二弟許多事情,還帶回了姨娘給父王的書簡。”秦惠王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好好好,快,進去說說,父王正念叨他母子呢。”正在此時,甘茂帶著一個掌書匆匆走來:“王有會見,請許掌書錄言。”秦惠王揮揮手道:“下去下去!本王家事,無關邦國,錄個甚言來?”說罷對嬴蕩一招手:“走,進去說。”父子二人便進了茅屋。甘茂卻沒有走遠,依然與那個掌書守侯在竹林邊上。

  隱藏在小土崗松林中的嬴華大是忐忑不安,覺得太子今日來得似乎蹊蹺:既是需要一段時間敘說的家事,便當早來,如何堪堪在太陽行將落山之時到來?但無論如何,嬴華也不好公然干預太子晉見,尚且是在國君清醒時的晉見。眼見太陽緩緩的沉到了山後,半天霞光也漸漸褪去,秦惠王昏症發作的時刻已經到了,卻不見秦惠王從茅屋中出來。

  便在此時,卻見太子從茅屋中衝了出來,大喊:“長史!快宣太醫!父王昏過去了!”也是秦惠王久病,太醫每在此時便守侯在竹林邊,聽得太子一聲喊,甘茂便與太醫一起衝進了茅屋!片刻之後,便聽見茅屋中哭聲大起,嬴華竟驟然昏了過去……

  醒來之時,嬴華發現自己竟躺在章台宮茅屋之中,大廳中央便是蓋著白布的竹榻,自己身邊卻站著眼睛紅腫的太子!嬴華驚叫一聲,便要翻身坐起,身子卻軟得麵團一般,不覺更是心亂如麻。太子嬴蕩卻木然道:“少姑,正是你這聲尖叫,我才知道你在這裡,將你救了過來。太醫給你服了藥,說你須得安神定心。”嬴華看看屋中甘茂、掌書、太醫、內侍等人道:“你等出去,我有話要問侄子!”嬴蕩便吩咐甘茂等人退到屋外,回頭道:“少姑,有話你便問了。”嬴華冷冷道:“你父王如何去的?你說。”嬴蕩依舊木然道:“天將傍晚,我正要告退,父王卻讓我稍等,說要給我叮囑一件事情。叮囑的話還沒說出口,父王便叫了一聲,跌倒在榻下,神志便昏迷了……我出來喚進太醫,父王便去了。”嬴華愣怔片刻,冷笑道:“我問你,你明知父王日暮發病,何以恰恰在日暮之前來見?”嬴蕩道:“我午後接到二弟消息。長史說,當及早說給父王,讓他高興。出城過酆水,卻耽擱了半個時辰,就有些晚了。”嬴華問:“因何耽擱?”嬴蕩道:“渡船壞了,正在修繕。”

  嬴華覺得此中疑點太多,一時竟是理不清楚,便不再追問。嬴蕩卻問:“少姑與父王情誼深厚,請教誨侄兒,如今該當如何?”嬴華氣恨恨道:“有人知道呢,何須問我?”嬴蕩便不再說話,只是木木的戳在那裡,竟是失魂落魄一般。

  當晚,嬴華便與秦惠王的屍身一起,被秘密運回了咸陽。

  次日清晨,太子嬴蕩在王宮東殿舉行了秘密會商,除了司馬錯、樗裡疾、甘茂三人外,嬴華也被抬到了殿中。甘茂備細稟報了秦王“不救而亡”的經過。嬴蕩放聲大哭,痛罵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請求為父王殉葬。司馬錯與樗裡疾都看著坐榻上的嬴華,顯然是盼望她說話。嬴華卻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哽咽道:“王兄已去,不能復生,諸位但以大局為重了。”甘茂便立即跟上,慷慨陳說危局,請立即擁立太子即位,以防六國乘虛而入!司馬錯與樗裡疾也是無話可說,竟都默默點頭了。三日後,王宮詔告朝野:秦王不幸病逝,隆重發喪,太子嬴蕩即位為新秦王。

  那日晚上,守護太醫終於說公主康復了,嬴華才回到了丞相府,便連夜出城來找張儀……

  “大姐,怎麼虛成了這模樣?”緋雲為嬴華不停的揩拭著額頭汗水,竟是說不出的驚訝。

  嬴華面色蒼白的倚在緋雲身上:“我,我,散了架一般,一絲功夫也沒有了。”

  “大姐!”緋雲抱住嬴華便大放哭聲,一種深深的恐懼竟使她渾身瑟瑟發抖。

  張儀一直在沉默,一直在思索,竟象一尊石雕般紋絲不動。良久,他長吁一聲道:“緋雲,拿我的令箭,到函谷關調一輛篷車出來。”緋雲便飛馬去了。嬴華這才恍然問道:“方士找到了麼?如何只你們倆回來?”張儀拍拍嬴華道:“方士在後面。你目下甚也莫想,只閉眼歇息便了。”嬴華粲然笑道:“你真好。那方士還會到咸陽麼?”張儀笑道:“你放心便了。一旦沾上,他們才不會輕易走呢。”

  片刻之後,緋雲便從關內趕來了一輛四麵包裹嚴實的篷車。張儀斷然道:“走,回咸陽。”說罷便抱起嬴華坐進了篷車。緋雲將三匹駿馬拴在車後,便上了車轅,一聲鞭響,篷車便轔轔進關。篷車不能快馬奔馳,加之嬴華虛弱不耐顛簸,函谷關到咸陽竟整整走了三日。一路上,張儀也不進郡縣官府,只是全副身心照料嬴華,倒也平安無事。。

  這日傍晚進得咸陽,張儀草草梳洗了一番,便來到樗裡疾府上。樗裡疾見是張儀,便嘿嘿笑道:“走,找司馬錯,你我說不明白。”兩人來到上將軍府邸,卻見這平日裡車馬如梭的車馬場竟是空盪蕩黑黝黝的,既無車馬,更無燈火,連那兩排釘子般肅立的武士也沒有了,只有一盞在風中搖曳的大方燈孤懸門廳,竟是幽靜得有些寥落。張儀不禁便嘆息了一聲。樗裡疾卻嘿嘿笑道:“司馬錯堂裡清哩,早早便這般收斂了,比你我眼亮多了。”張儀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向裡走。門廳下一看,大門竟是關閉的。張儀便啪啪拍著門環高聲道:“有客來訪——!”大門便隆隆開了,家老匆匆迎來當頭便是一躬:“我家主人臥病謝客。既是兩位丞相,請隨我來。”便提著一盞燈籠將兩人領進了後園。

  張儀從來沒有進過司馬錯的後園,月下朦朧望去,這座後園竟比自己丞相府的後園還大了許多!奇怪的是,這座後園卻沒有尋常庭院園林的水面亭台假山竹木花草,竟是層層疊疊的小山包與曲曲折折的小水流堵在眼前,走在其中,羊腸小道千?百轉,竟是入了迷宮一般!張儀驚訝笑道:“司馬錯這是做甚?林苑搞成了墳園一般。”樗裡疾嘿嘿嘿一陣道:“沒看懂?這是司馬氏絕技呢,天下活山水,君上特許建造的。看看,這兒便是函谷關了。”張儀就著月光仔細看去,果然見“連綿群山”中一道長長的峽谷,峽谷入口處赫然一座“雄關”,關外便是浩浩一條“大水”!張儀頓時明白,一路指點道:“這是大河了,那是虎牢山、孟津渡,這邊是河外、安邑,啊,這裡是我家了!”一陣感嘆便問家老:“上將軍卻在哪裡啊?”家老笑道:“家主人正在燕山遼東,請這邊走了。”樗裡疾便嘟噥道:“燕山?遼東?司馬錯又想做甚了?”

  一時來到“燕山遼東”地面,便見一人布衣散髮臨“海”而立,顯然正在入神,竟對身後腳步渾然無覺。樗裡疾啪啪拍掌嘿嘿嘿笑道:“司馬上將軍,還想去遼東打仗麼?”司馬錯驀然回身笑道:“呀,丞相到了。來,這海邊正有幾塊岩石,便在這裡坐了吧。家老,搬幾壇酒來!”

  “海”雖不大,岩石卻是地道,光滑平坦,臨“海”突兀而立,明月之下風聲蕭瑟,竟是別有一番韻味。片刻之間老酒搬來,就著幾塊軍中常見的乾牛肉,三人便對坐飲了起來。

  “司馬兄,樗裡兄,”張儀笑道:“人生終有聚散,我三人共事二十餘年,只怕也到了各謀出路的關口。張儀鞍馬未歇,便來與二位相聚,為的便是各明心事,好將樞要國事對新朝有個交代,亦公亦私,惟求真心便了。”

  “嘿嘿嘿,”樗裡疾先笑了:“我看司馬兄是雄心不老,還想打幾仗呢。”

  “哪裡話來?”司馬錯淡淡笑道:“我在後園徜徉,原本是要思謀個落腳之地,看來看去,還是燕北遼東合於我心?”

  張儀有些困惑:“燕北遼東山水粗礪,一暴十寒,不合隱居,司馬兄如何要去那裡?”

  “嘿嘿,我明白了,司馬兄兵心不死,還想找個用武之地呢。”

  “偏這黑老兄賊精。”司馬錯苦笑道:“不瞞張兄,司馬氏世代兵家,不宜居於飽暖秀美之地。燕北遼東有胡人之患,戰火連綿,族人振奮為生,也不致衰敗。至於司馬錯自己,能了抗擊匈奴胡人之微末心願,也便知足了。”

  張儀不禁慨然一嘆:“司馬兄痴兵若此,卻何以要離開?以秦國之雄兵,以將軍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圖?”

  司馬錯笑道:“張兄當知,你我三人,我是第一個該走的,不能留的。古往今來,為將只是一朝。哪個君王願將兵權留給隔疏老臣?況且,新朝上將軍的人選,已經是明著的了。”

  “明著的?能是誰?”張儀卻有些驚訝。

  “先是甘茂,再是樗裡疾,而後兩人顛倒。”

  “嘿嘿嘿,”樗裡疾不禁笑個不停:“你這話巫師一般,教人心裡打鼓,黑肥子能做上將軍?”

  司馬錯沒有一絲笑意:“先做半年丞相,再做上將軍。”

  “卻是為何?”樗裡疾也不笑了。

  司馬錯卻笑了:“天機不可預泄也,無可奉告。”

  驀然之間,張儀想起秦惠王的話,內心便不禁佩服司馬錯的冷靜透徹。甘茂與樗裡疾,都是所謂的文武全才,而大凡文武全才,卻在文武兩方面都不能達到自成一家的超凡境界。國君可任為武職,亦可任為文職。對於新君嬴蕩這樣嗜兵的國君,自然以上將軍為第一要職,自然要他最信任的大臣來做上將軍,這個人只能是甘茂!但嬴蕩在權力穩定後,便極有可能親自執掌兵權,那時,升遷甘茂做丞相,讓明達而不專權的樗裡疾做名義上將軍,而實際上嬴蕩自己便是三軍統帥,自然便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如此一揣摩,司馬錯的預言便盡在情理之中。

  張儀便點頭笑道:“有樗裡兄留朝,畢竟好說多了,秦國或可度過危局。”

  “嘿嘿嘿,如此說來,張兄也要走?”

  張儀笑道:“如何?我不該走麼?張儀此等人,唯先君惠文王此等君主用得。新君不合用我,徒然相互掣肘,何如早去?”

  “蘇秦去了,張儀去了,司馬錯也去了,這天下可是寂寞了許多呢!”樗裡疾一聲嘆息,張儀與司馬錯竟大笑起來。

  三人直說到四更方散。張儀回到府中,嬴華緋雲竟在書房中等得偎在一起睡著了。見張儀回來,倆人便咯咯笑著醒了過來。張儀笑道:“你倆睡吧,我要草個上書呢。”嬴華便嬌嗔道:“不睡!我倆要和你了賬!”張儀驚訝道:“了賬?了甚賬?你還想將丞相府帶走不成?”緋雲“■!”的一聲,便笑軟在嬴華懷裡。嬴華咯咯笑道:“你才想將丞相府揣在懷裡呢。我倆要做夫人!不許你拖!”張儀恍然,一陣哈哈大笑,便一邊一個將兩個麗人擁在懷裡:“都做幾次夫人了,還想做?好!今夜便讓你倆再做夫人了!日後呀,天天做夫人!”緋雲便紅著臉笑道:“■!羞不羞,就知道讓人家那樣做夫人!人家偏要那樣做夫人,要洞房花燭!”三人便笑做一團。

  笑得一陣,張儀道:“我要辦完三件事,倆個小哥兒才能做夫人。一是上書請辭,二是明日見君,三嘛,便是清理了那班方士。”嬴華笑道:“方士不用你清理,緋雲已經將他們打發了。”張儀驚訝道:“他們來過了?你如何打發的?”緋雲笑道:“■!那兩個方士難纏呢,硬要一萬金,說是此行驚動了海神,回去要建造海神台謝罪!我與姐姐商議,將相府的六千金全給了他們,他們才嘟噥著走了。還神術長壽呢,活生生勒索騙錢■!”張儀便笑了:“小哥兒童心無忌,偏是說穿了。殊不知,日後有多少君王甘心受騙呢。”想想又對嬴華道:“你那黑冰台卻是大機密,得了結一番呢。”嬴華笑道:“有人上心呢,我困在王宮那幾天,還不就在了結黑冰台?早沒我事了。”張儀霍然起身道:“如此我便來草書,兩三日內我們便走。”

  嬴華看看緋雲,緋雲便回身從書案上拿來一卷竹簡:“■,看看,如此寫法可行?”

  張儀大是驚訝:“你寫的?”

  “■!姐姐說,我寫,不行麼?”

  張儀不再說話,打開竹簡,卻見一篇整齊娟秀的小篆赫然在目,不自覺高聲?了起來:“臣張儀頓首:臣蒙先王知遇,執相印二十餘載,些許微功,不足道矣!今臣年邁體衰,不堪國事繁劇,欲歸隱林泉,以開後繼之道。我王聖明神武,定能克成先王遺願,成就秦國大業!臣雖遠在山林,亦常為我王祈禱也!”張儀?罷,喊了一聲“好!”,又呵呵笑道:“只是肉麻了一些,不象張儀了。”嬴華笑道:“但象張儀那般‘我士也驕’,能走麼?蠢!”

  張儀大笑:“好!便肉麻一回,待我明日送上便了。”

  “不用你送。我們這便走。有人會送的。”嬴華突然認真起來。

  張儀一陣愣怔,一陣思忖,終於點頭笑道:“有妻如此,張儀之福也,走!”說罷便抱起嬴華大步出門。庭院中一輛篷車已經備好,緋雲悄聲笑道:“姐姐已經讓居家物事上路了,你但走人便是。”張儀笑了笑:“有兩個狐精,我便只做大丈夫了,操個甚心?”嬴華在張儀臉上打了一掌笑道:“美死你了!”張儀笑著狠狠親了嬴華一口,便鑽進了篷車。

  天色放亮,紅日躍上咸陽箭樓時,轔轔篷車已在北阪之上了。

  嬴華打開車簾笑道:“小妹,我們為夫君老哥哥唱支歌兒如何?”緋雲在車轅上笑不可遏:“■!還夫君老哥哥呢,真是膩歪了!”張儀的鐵杖敲打著車轅,也是大笑不止:“這老哥哥麼做得好風光也!好,我也唱!”

  三人放聲唱了起來,那卻是張儀故鄉的《魏風》:

  園有美桃

  其實佳肴

  心之怡也

  我歌且謠

  不知我者

  謂我士也驕

  桑者閒閒

  行與子還

  十畝之間

  行與子逝

  不知我者

  謂我心氣高……

  “啪”的一聲,緋雲揚鞭催馬,篷車便湮沒在清晨的霞光之中了。

  “老哥哥你說,目下咸陽如何?亂了麼?” 嬴華笑著叫著。

  “天知道!老哥哥如何知道?”張儀一陣大笑,笑聲便隨著山風在山■間飄飄蕩去。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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