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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夏洛蔓 -【男人不懂之三】博愛禁區 [打印本頁]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4:55 PM     標題: 夏洛蔓 -【男人不懂之三】博愛禁區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0-6-11 05:15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蕭元培從沒見過像倪安蘿這樣怪異的單身女子,
來夜店穿著火辣,卻不點酒,老是藉「柳澄汁」澆愁,
遇到男人來搭訕,她嚇得就像株含羞草似的,
讓人搞不懂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這教他不禁好奇──
她是太懂得如何撩撥男人愈得不到愈想要的獵人性格,
或者她根本就是誤入叢林的小白兔?
根據他的研判,她九成九是隻單純的小白兔,
而且根本不適合濃妝豔抹裝性感。
他決定好好教她一下在夜店叢林的生存守則,
省得她被大野狼給吃了……
身經百戰的他原本只是出於好心,
以身作則讓她明白男人的獸性,要她別太天真而被騙,
沒想到他竟然心猿意馬了,對她愈來愈有感覺……唉!
明明賢妻型的女人他一向不碰的,這回竟失守了……

   
【出版日期】2010年01月5日
【出版社名稱】果樹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802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4:55 PM

第一章

  夏夜,華燈初上。

  蕭元培坐在東區巷內一間小有名氣,名叫「夜店」的PUB裏,與熟識的老闆在吧台邊隨意聊著,討論現在年輕人的穿著打扮愈來愈大膽另類,這現象究竟該稱之為「創意」還是「迷失」?

  他就住在前面一棟公寓大樓樓上,是名景觀設計師,只和幾位看得順眼、理念相符的建築師搭配建案,其餘送上門的案子則看他心情,看業主夠不夠Sence,要他出馬就得給他完全的發揮空間。

  工作上,他很專制,很龜毛、規矩一堆,重點是還「很貴」,不過,他的名氣跟他的臭脾氣一樣響亮,再怎麼難搞,仍舊有不少人捧著銀兩耐心等待,就盼他微笑點頭。

  「標新立異,敢秀敢玩就是這些孩子們追求的吧!」老闆韓嘉章今年剛過三十五,但保養得宜,打扮帥氣時尚,看來仍像二十五歲。「但未必是創意,大多還是跟著日系、歐系的潮流走。」

  「比起我們當學生的那個時候,整天跟花花草草、泥土石頭為伍的呆樣,已經夠勇於表現自己了。」蕭元培回想起大學時代,莞爾一笑。

  「『呆樣』如果用來形容你那些同學我倒能理解,你的話……」韓嘉章調侃地乾笑兩聲,語帶雙關說:「我相信是整天在『花叢』裏打滾沒錯。」

  他們兩人從學生時代就認識了,都是「玩咖」,雖然個性迥然不同,但一樣自信瀟灑,也同樣桃花不斷;韓嘉章玩出了自己的事業,而蕭元培則玩出了設計夜晚景觀的獨特風格。

  「我現在只對美食感興趣。」蕭元培撇了撇嘴角,拈起一塊烤得熱呼呼、香噴噴的魷魚往嘴裏送。「我肚子餓了,幫我弄點吃的。」

  「就你這個怪咖,專挑PUB吃晚餐。」韓嘉章好氣又好笑,但也拿他沒轍。「我讓廚房炒幾樣菜給你下酒。」

  「我今天想配白飯。」蕭元培任性地說。

  「你真把這當餐館?飯是煮給員工吃的啦!」這傢夥如此看得起他們的廚藝,韓嘉章真不知該驕傲還是無奈。

  「怪你啊,請了個這麼厲害的廚師,害得我得調鬧鐘起床,趕在你們準備時間上門才有飯吃。」

  「那你來這裏上班,我天天供應員工晚餐。」韓嘉章開玩笑說。

  「好啊,我來廚房洗碗,條件是你不能換廚師。」蕭元培一口答應。

  「算我被你打敗,你想洗碗我還請不起你。」韓嘉章走到廚房囑咐蕭元培的晚餐。

  起床不久的蕭元培,懶洋洋地倚在吧台角落等待上菜,店裏的服務生忙完準備工作,輪流進到廚房吃飯。

  不久,韓大老闆親自將他的晚餐端來,四菜一湯,附上一碗晶瑩剔透的白米飯,香味四溢。

  「我說……不如你認真考慮一下在附近找個點開餐館。」蕭元培挾起湯汁收得恰到好處的三杯花枝,正要入口時,突然瞥見大門開啟,一張秀氣的年輕女子臉龐在門後好奇地探著。

  「歡迎光臨!」韓嘉章順著蕭元培的視線望去,看見今晚的第二個客人,剛開門就這麼熱鬧了。

  「你好……」倪安蘿推開門,怯怯地走進店內。

  原本,她只是好奇,好奇人家說的「夜店」究竟長什麼樣子,雖然今晚她已鐵了心要來見識見識,但畢竟不是熟悉的地方,不免有些膽戰心驚。

  蕭元培和韓嘉章的目光同時納悶地盯著倪安蘿看。

  不是她長得醜,也不是她穿著怪異,相反的,她容貌豔麗,身材標準苗條,穿著性感撩人,美麗柔軟的長髮鬈度完美,但……就是跟她的肢體動作和臉上表情有那麼點說不上來的格格不入。

  她手上提著幾個附近百貨公司的大紙袋,看來是剛去Shopping的豐碩戰果,女人,一旦來到東區,很少不瘋狂的。

  「我要一杯酒……」倪安蘿大吸一口氣,強作鎮定,走到吧台坐下。

  「請問要什麼酒?」韓嘉章微笑指向背後的酒櫃,對於美女,他總是特別親切體貼。「調酒、威士卡、啤酒,還是其他的?」

  「呃……啤酒好了。」倪安蘿知道啤酒不那麼烈,淺嘗些應該不會醉。

  「生啤酒、百威、海尼根、台啤、青島、可樂那?」

  「啊?」她瞪大眼,聽不懂他嘴裏念的一大串是什麼東西。「還是……有柳橙汁嗎?」柳橙汁保險,應該不會有其他品牌,不會再出糗了。

  「有,馬上來。」韓嘉章轉身朝剛吃完飯的調酒師喊了聲。「美女要一杯柳橙汁。」

  倪安蘿聽見自己被稱為「美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假裝整理紙袋裏的東西。

  韓嘉章和蕭元培相視一眼,終於明白這位美女身上不對勁的地方——她的模樣看起來像,但顯然不是習慣出入這種夜生活場所的人,所以顯得局促,顯得很不自在。

  不過,這也不奇怪,凡事都有第一次,來了第一次可能想再來第二次,來了第二次很快便有第三次,等到三次之後,離「習慣」就不遠了。

  「剛去逛街?」韓嘉章前傾靠在吧臺上,和美女聊聊天,打發等待客人上門的時間,當然也是留住新客人的技巧之一。

  這裏是他的第三間店,剛開幕不久,除了特地來捧場的熟客外,大部分的客人都還很新鮮,而他喜歡新鮮,尤其是女人,沒見過的面孔,總是特別吸引他的注意。

  「嗯……買了幾件衣服……」倪安蘿不習慣被如此直接的注視,還在假裝整理紙袋,整理皮包。

  她不明白,太陽都下山了,這間店怎麼沒半個客人……她有些後悔看見「夜店」兩個字就推開門,然後一聲「歡迎光臨」便留住了不好意思收回的腳步。

  她就是臉皮薄,不懂拒絕又太顧及別人的感受,才會百貨公司逛不到半圈就拎回大包小包,任由專櫃小姐將她打扮成現在這個模樣。

  「妳皮膚很好,保養得很不錯。」韓嘉章懂得女人喜歡的稱讚。

  「謝謝……是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幫我化妝化得好。」打從出社會後,她化妝臺上永遠只有化妝水和乳液兩瓶,哪里懂得保養。

  但是,從今天起,她要不一樣了,她要體驗與過去不同的生活方式。

  「頭髮剛燙的?」這句話是蕭元培問的。

  「對……你怎麼知道?」倪安蘿一下子面對兩個英俊卓絕的帥哥關注,簡直手足無措,莫非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像她現在這種穿著打扮的女人?

  難道溫柔賢淑、樸實順從的女人對男人而言真的毫無魅力?

  「因為妳頭髮上的藥水味很刺鼻……影響我的食欲。」蕭元培被她弄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搞得很煩躁,加上她就坐在附近,陣陣化學藥劑的味道直鑽進鼻腔,壞了他一天開始的好心情。

  「對不起……」倪安蘿臉一紅,沒想到自己頭髮的味道飄那麼遠,很不好意思,卻也莫名其妙地冒出氣來。

  這個人說話怎麼這麼沒禮貌?

  「別理他,他就是這麼龜毛,我只聞到玫瑰的香味,而且這髮型漂亮。」韓嘉章自然為美女說話,將老友棄之不顧。「去去,不高興,你坐遠一點吃。」

  「你不只鼻子有問題,連眼睛都快盲了。」蕭元培嗤笑一聲,對他的見色忘友早習慣了,但對這個明明妝很濃,濃到根本看不出皮膚好不好的女人卻很有意見。「這髮型、這打扮一點都不適合她。」

  他不是不懂憐香惜玉,而是見她從一進門後,不是檢查頭髮,就是緊張地拉拉短裙,遮住胸口以防走光,再不就是神經兮兮地翻看紙袋裏的舊衣物……以他的經驗判斷,這個女人不只很少踏進PUB,就連這身裝扮也超過她平常的尺度。

  重點是,既然不習慣,何必勉強自己?

  蕭元培對於一味追逐流行卻缺乏足夠自信展現自己的女人,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

  「什麼意思?」蕭元培的話觸動了倪安蘿最最敏感、最最纖細的那條神經,瞬間,她像只準備戰鬥的野貓,全身汗毛都豎立了起來。

  這大概是她生平最激動的一次反應。

  在所有人眼中,倪安蘿個性溫順,善良敦厚,就算吃虧也是笑笑就過了,只是這知足常樂、吃苦當吃補的美德在歷經未婚夫退婚、撞見他摟著新女友,還被那女人以勝利者的姿態當街給她難堪——她開始感覺自己是個笨蛋……

  「妳照過鏡子覺得好看嗎?」蕭元培反問。「不覺得味道不對?」

  「什麼味道?難道法律還規定什麼味道的人穿什麼衣服,沒有味道的女人就不准燙頭髮?」倪安蘿氣忿問道,說著說著,一股委屈直沖眼眶,酸得她頻頻眨眼。

  「她就是你以前的未婚妻?拜託,你的品味也差太多了吧!這樣我覺得侮辱到我耶——」

  倪安蘿腦中驀地浮現未婚夫的新女友對她的批評。

  最讓她難以咽下的是,一直到解除婚約後,她才知道未婚夫喜歡的原來是那種豔麗驕縱的女人,當時,許俊彥好言好語地安撫女友的怒氣,為了討女友歡心竟不顧過去交往多年的情感,口出惡言傷害她。

  「對不起,我以前比較沒自信,想說隨便找個可以說說話的女人作伴就好,現在當然不同了,認識妳之後,像這種歐巴桑型的,一點生活情趣也沒有的女人,我怎麼還有胃口?」

  那時她就呆呆地站在街邊,任由他們倆羞辱,胸口像塞進了一顆灌滿氣的氣球擠壓得她無法呼吸;她覺得羞憤難當、覺得不甘心、覺得他們太過分、太不厚道,但,一句反擊的話也說不出來。

  她從來就不懂吵架,也不用任何尖酸刻薄的辭彙,更無法從傷害別人的過程中感受戰勝的快樂,所以,儘管很氣,氣到發抖,最後還是只能回家躲在被窩裏,默默地流淚。

  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她勉強打起精神振作,想徹底改變自己,不讓自己真的成了未婚夫口中的「歐巴桑」……誰知,眼前這個陌生男人的一句話,立刻否定了她多日來的努力。

  其實蕭元培沒有惡意。他說她「味道不對」,意思是指她不適合這種性感的裝扮,應該是褒多貶少,至少他對穿著暴露的女人不感興趣。但是,乍見她眼眸升起的水霧,一陣心驚,這才反省自己說話太直接的LM病又犯了;人家想穿比基尼逛大街也是人家的事,他何必多嘴?現在,恐怕再怎麼解釋也於事無補了。

  不過,他從不為討好什麼人而昧著良心說話,不適合就是不適合,他也不打算改口。

  蕭元培轉頭看向忙著招呼客人的韓嘉章,再回頭看看就快哭出來的女人,尷尬了。心想,這些女人還真脆弱,一件小事值得淚眼汪汪,哭哭啼啼?

  倪安蘿瞪著蕭元培,大吸一口氣,眨去不爭氣的淚水,揚起下巴,坐回椅子,安安靜靜地喝她的柳橙汁。

  她不要再掉眼淚,不要再為這些不懂疼惜女人的臭男人哭泣,而且,為了爭一口氣,她不走,走了就是認輸了,就是承認他說得對,她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模樣。

  她偏不信,憑她從小到大不必父母操心的學習能力,憑她國小國中感冒發高燒也上學拿全勤獎的毅力,她一定要讓這個惡劣的男人見識她也懂什麼叫「味道」。

  對於倪安蘿瞬間收回眼見就要掉下來的淚水,蕭元培暗暗松了一口氣,他可不想為了一句「老實話」而花時間安慰一個絲毫不感興趣的女人,他不是韓嘉章,沒那麼寬闊的胸膛跟好胃口。

  所以,他還是吃他的飯,品他的小酒,吃完回家繼續研究手上的案子。

  獨自前來PUB的倪安蘿,穿著性感嬌豔的紅色亮面貼身背心、牛仔短裙和露出那勻稱白皙雙腿的踝靴,很快引起帶著狩獵目的的單身男客注意。

  她撫撫發涼的手臂,交迭著不知放哪里才好的長腿,不時拉拉讓她很沒安全感的短裙,shen體坐得筆直僵硬,無助地想哭。

  她懊惱自己莫名其妙的堅持,堅持不在那個毒舌男的注視下落荒而逃,堅持要展現自信的一面……但天曉得她現在只想回家。

  夜店一點都不有趣,人愈來愈多,音樂愈來愈吵雜,渾厚震耳的鼓聲像要將人的心搗碎般一刻不停歇,而且,燈光太暗,就連想看點書轉移一下緊繃的情緒也沒辦法。

  「小姐,妳朋友還沒來嗎?」

  這時,一名男客坐到倪安蘿身旁。

  「不是……我一個人來的,沒有約朋友。」她客氣且禮貌地回道。

  「我也是一個人。」男客歎口氣說:「朋友不是結婚就是交了女朋友,晚上想約個人出來聊聊天愈來愈難,妳曉得的,男人都是些重色輕友的東西。」

  「呵……」倪安蘿被身旁男人調侃的語氣和表情逗笑了。

  「我姓陳,在汽車公司做業務,妳呢?」

  「我……」倪安蘿猶豫著該不該說。

  她是一所私立高中的圖書館職員,說了擔心影響教職人員的形象,也擔心立刻被貼上「無趣」的刻板印象,但又不想扯謊。

  雖然她的確不是「活潑健談」的人,可是管理圖書館的人也不一定是書呆子。

  「別誤會,我不是要向妳推銷汽車,只是找個話題聊聊,妳不想說也沒關係,總不能一開始就問妳幾歲、有沒有男朋友,萬一被打怎麼辦?」

  「不會啦,我沒那麼凶。」她又笑了,突然間,放鬆了起來,原來,這裏的人很和善也很開朗,見她一個人孤伶伶,刻意找話題陪她聊天。

  沒多久,倪安蘿身邊又加入一名男客。

  她笑容可掬,沒有架子,不設防線,面對前來搭話的男人都以認識新朋友的態度真誠相待,很快便聊了開來。

  坐在吧台最角落的蕭元培吃完只有他才有的豐盛晚餐,本想離開了,正巧一位元認識的同業進到店裏又將他留下。

  同業抱怨最近景氣每況愈下,利潤一場比一場還苛扣,都快付不起員工的薪水了。

  蕭元培聽著,忍著不批評對方的作品簡直俗不可耐,隨便找間園藝店也能弄出相同水準的東西,畢竟「設計」這一行,除了努力還得靠些天分才行。

  他無聊到想打呵欠,卻遲遲沒有離開,目光下意識地飄向被幾個男人包圍,笑到花枝亂顫的倪安蘿身上。

  他是不是小看她了,或者根本就看錯了?

  她不僅很懂得應付男人,而且根本樂在其中,先前那些局促窘迫、拉裙子、撥頭髮、坐立難安的青澀模樣,早已消失無蹤。

  沒想到他這個「夜店老鳥」,居然被只假扮小白兔的狐狸給晃點了。

  他等著,帶點看好戲的心態等著,這女人玩大了,居然認為自己有本事同時應付三個意圖如此明顯的男人,很快,要不這三個男人爭風吃醋打起來,要不就是她該受點教訓了。

  這種事在夜店裏司空見慣,大部分的男人抱著玩玩的心態,運氣好的釣到一個寂寞芳心的女人,來個一夜風流;運氣不好被打槍,沒關係,下次再來,長夜漫漫,總等得到禁不起溫情攻勢,禁不起甜言蜜語哄騙的笨女人。

  果不其然,其中一個漸露本性的男人伸手攬向她的腰,不過,令蕭元培意外的是,他似乎從她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錯愕,接著,她尷尬地推開男人的摟抱。

  另一個男人湊近她的耳朵不知說些什麼,只見她紅著臉拚命搖頭,打算離開椅子。

  沒這麼容易,這些男人耗盡心思只為博得紅顏一笑,氣氛正熱,眼見就要到手,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蕭元培見她不知是故作姿態,還是真的不曉得如何脫身,嘴角是笑的,但臉上爬滿驚慌失措。

  蕭元培糊塗了,搞不懂這女人究竟玩什麼把戲。

  但在還沒弄清楚之前,他已經不自覺地起身,不自覺地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腕。

  「終於讓我找到妳了!」他大喝一聲,擺出兇惡表情。「這個禮拜該還的利息沒還,居然還有錢上百貨公司瞎拼,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倪安蘿被嚇得一臉蒼白,根本不懂這個男人在說什麼。

  「你們哪個是她的男人,想帶她走可以,把她欠的錢留下。」蕭元培說完這句話,朝門口的方向點了點頭,像是在跟什麼人打暗號似的。

  「我跟她才剛認識……」幾個男人紛紛倒退,只是偷個腥,沒必要惹上地下錢莊的LM。

  蕭元培彎身拎起倪安蘿擱在腳邊的紙袋,緊握著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扯向大門。

  「放開我……」倪安蘿無助地看向剛才還十分友善的「新朋友」,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為她解圍。

  他將她強行帶出店外,背後的門才關上他便嫌惡地放開她的手,並將紙袋推向她懷裏。

  「想出來玩,也得掂掂自己有多少本事,不是這塊料就別穿成這樣到處招蜂引蝶。」他口氣十分鄙夷,像這種不懂愛惜自己,等發生了事才後悔莫及的智障女人,真該讓她受點教訓,他沒事蹚這渾水幹麼!

  「為什麼?」倪安蘿再次被他的惡言惡語重重刺傷。

  她根本不認識他,難道就為了燙髮藥劑的味道影響他吃飯,他便三番兩次羞辱她?

  她被退婚了、沒有男朋友,還被批評為無趣、歐巴桑型的女人,現在連穿衣服、交個朋友都被人用「招蜂引蝶」如此難聽的字眼數落她,她是招誰惹誰,做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事?!

  「為什麼?」他扯扯嘴角,譏誚地說:「因為今天月圓,農曆十五我吃素,突然想積點陰德行吧?廢話少說,快走吧!」

  他不是英雄救美,也不屑要她的感激,只是看圍在她身邊那幾個獐頭鼠目、一臉猥瑣的男人不順眼,不想讓他們白白釣上這個白癡,不想便宜了他們。

  「你簡直有……」倪安蘿氣炸,忽然想起他剛才還說她欠他錢,現在又滿口胡言亂語,她活了二十八個年頭,沒遇過這麼莫名其妙的人。

  剛才那位賣汽車的陳先生好心提醒她她的內衣肩帶露出來了,問要不要陪她到化粧室整理一下,她才離開椅子,這個神經病就突然沖過來抓住她,然後又叫又罵,嚇得她腦中一片空白。

  「有什麼?」

  「有……毛病。」她囁嚅了半天才吐出最後兩個字。

  「我有毛病?」他難以置信地從鼻子噴出氣來。莫非她不是感激他為她解圍,而是怪他壞了她的好事?!

  「對,再見!」倪安蘿摟緊懷裏的紙袋,轉身就走。

  沒錯,他有病,她還是快點離開,誰曉得下一秒他又會發什麼神經。

  此刻的倪安蘿完全不曉得自己差點惹禍上身,只惦記著沒來得及向那幾個剛認識的朋友道別,實在很沒禮貌,但又不想冒險回去招惹那個神經病,只能在心裏向他們說聲對不起了。

  蕭元培還站在原地,呆愣地望著倪安蘿遠去的背影,一臉茫然。

  好心救她她沒道謝不打緊,他活該倒楣得幫她付飲料錢,因為是他把她拉出店外,韓嘉章自然會把帳算在他頭上,這倒也沒多少,重點是……她居然說他有病?!

  看來他的寶刀生銹了,真該退出江湖了,一個晚上竟然誤判兩次,而且還都栽在同一個女人身上。

  很好,這個女人,他記住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4:56 PM

第二章

  夏日午後,陽光明媚,校園裏隨處可見的麵包樹結起又大又飽滿的果實,寬闊濃密的綠葉伸展出一片涼蔭,青翠淡雅的菩提樹下帶來陣陣清爽的微風。

  倪安蘿抱著公文,穿越操場旁長長一排綠樹,拾起一顆落下的橄欖,感覺手中溫潤油滑的觸感,悠閒地走往位於四樓的圖書館。

  自大學後便一直留著的長髮,燙了起來,沒想到引起如此熱烈的討論。

  剛剛在教務處,一群同事圍了過來,紛紛稱讚她的新髮型好看,問在哪里設計的,花了多少錢,找哪位設計師,接著又抱怨起生活忙碌,為工作,為孩子、丈夫還有婆家的事忙到沒時間上美容院,都快變黃臉婆了,還是單身好,單身自由。

  幾個和她較親近的同事知道她的婚事吹了,頂頂身邊的人,暗示她們別再說了。

  倪安蘿只是淡淡地笑著、聽著,心裏明白許多人關心她、擔心她,所以她更要堅強,讓身邊的人看見她的振作。

  回到圖書館,一落落木制書架隔離了窗外強勁的光線,架上陳列的書頁透著紙張油墨特有的淡雅味道,擦拭得潔淨光亮的地板反射著燈光,一切是那麼地幽靜沁心,這是她感覺最舒服也最喜歡的地方。

  放下公文,走到最後一排書架,撩開窗簾,望向遠方球場上運動的學生,突然間,她羨慕起他們的青春活力,羨慕起他們還有無限可能的將來。

  圖書館裏只有她一名職員,升學的壓力下,原本借書的學生就不多,上課時間更是安靜無聲;此時此地,她不必再掛著笑容,不必再假裝無傷。

  振作是要的,努力調整心境也是要的,但她無法欺騙自己一切很快就會過去,那些傷痛很快就會消失。

  五年多的感情,一千八百多個日子,朝夕相處,完全以他為生活重心的男人突然決定分手,沒有為什麼,只有一句「對不起」。

  她不要他道歉,不要他內疚,甚至為他編想了幾百個理由,為他向家人解釋,要大家別再責怪他,也要自己忍痛放手。

  最後卻發現理由好簡單、好可笑,就是「變心」而已。

  原來,自己在未婚夫眼中只是比木頭好一點,會說話的女人;她毫無生活情趣,穿著像歐巴桑,因為他沒有足夠自信追求真正想要的女人,所以拿她當備品。

  每當倪安蘿想起從未婚夫口中說出的那些話,她便心如刀割;那些鮮花,那些一同出遊的美好時光,那些親手為他烹調美食,共進晚餐的溫暖畫面……她不相信全是謊言,因為一旦相信,她也將同時失去對人性的信任。

  倪安蘿倚在窗邊,空洞的眼神遙望遠方,就像望著自己的未來一樣茫然,直到放學的音樂喚回了她。

  同一時刻,她的手機也響了。

  她飛奔到辦公桌旁,期待又緊張地取出手機,接起電話。

  「喂,姊,你晚上會不會跟同事出去?」

  「怎麼了嗎?」來電話的是她妹妹倪安雅。

  「如果你要跟同事出去,我就不回家吃飯了。」

  「喔,要啊,剛一位同事約我去逛街……你別又忙到忘記吃飯。」倪安蘿知道妹妹為了陪她積壓了不少工作,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OK,拜拜!」

  「拜拜……」倪安蘿收起電話,無力地坐下。

  以往,這個時間,下課鐘一響,許俊彥的電話便會準時打來;他不喜歡她和同事出去,下了班她便快快回家,到家後回電話給他。

  他喜歡她穿長洋裝搭針織外套,幾年來她一直都是相同的打扮;他喜歡她留長直發,看來單純,她不敢剪短,不敢燙鬈,維持他最愛的模樣。

  現在,她想改變,卻發現改變好難。

  同事知道她晚上不出門便不再約她,幾個學生時代要好的同學都結了婚、有自己的家庭,她又不能老躲在家裏讓家人擔心;出了門,不是去書店、電影院,就是在咖啡館看書看一整晚……

  她還是她,一成不變,呆板無趣,就算換了髮型,換了裝扮,她的靈魂依舊封存在保守老舊的世界裏。

  這一刻,倪安蘿終於明白為什麼許俊彥會離開她,當她一個人的時候,連自己都幾乎要被自己身邊沉悶的空氣逼瘋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管喜不喜歡,不管習不習慣,不下定決心跨出原有的生活圈,不去嘗試沒有過的經歷,她的人生將永遠停滯不前。

  她毅然決然,以要開始闖蕩江湖的氣勢挽起皮包,忽地瞥見右手腕上的粉紅印子,這是被昨晚那個粗魯的男人用力拉扯留下的紅痕。

  想想,雖然結局有些不愉快,但卻是她這些年來最不一樣的夜晚。

  她見識了夜店,只是人多吵雜了些,音樂比較大聲,和咖啡館其實沒什麼太大差別,不同的是,那裏的人熱情和善,開朗主動,留給她很深刻的印象。

  她希望自己也能帶給所有人如此溫暖的感受,即使是陌生人。

  ***

  回家煮好飯,和父母一起用過晚餐後,倪安蘿循著昨天離開百貨公司後走的巷弄,來到熟悉的地方。

  看見「夜店」的招牌燈亮了起來,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

  她和獨立自主的安雅個性不同,也不像小妹安琪那般活潑勇於嘗試,從小到大她總是去同一間文具店,同一間書店,走同一條路回家,買衣服的服飾店固定兩、三間,喜歡的餐廳便經常光顧,菜市場裏買菜買肉的攤販也幾乎不變。

  穩定長久的人際關係讓她感覺安心,熟悉的環境讓她少了適應期的緊繃感;也因為如此,「改變」對她來說才會如此吃力。

  她輕輕轉身,朝著「夜店」的相反方向,走往另一間同樣人來人往的啤酒屋,硬是要自己克服面對新環境的緊張。

  「歡迎光臨。」

  倪安蘿才站到店門口,玻璃門便自動打開了,門後穿著小背心迷你短裙的女服務生綻放熱情笑容招呼她。

  「請問幾位?」

  「一位。」倪安蘿回答這問題的時候,注意到女服務生眼中略顯驚訝的表情。

  她有些尷尬,但不得不接受日後就要一個人生活。

  服務生將她帶到角落的桌位。四人座的大木桌只坐她一個人顯得太空蕩,處在喧嚷的人群中,單薄的她怯生生地不知如何自處。

  倪安蘿點了杯柳橙汁,緊緊地捧在手中,她告訴自己別害怕,來這裏是要多瞭解外面世界的百態,就跟看書一樣,增長見識;單身無罪,不要因為一個人占了這麼大的一張桌子不好意思,不要因為身邊沒有人陪伴就足不出戶,將自己困住。

  她努力地做心理建設,沒注意到遠處一雙打量的眼睛。

  蕭元培和幾位朋友坐在靠近舞臺邊的位置,是朋友要他看看角落來了一個感覺還不錯的美女,他才注意到倪安蘿。

  該說冤家路窄嗎?

  昨天才碰面,今天又在這間店相遇,而她還是一個人,同樣喝柳橙汁,來這種有special秀的店,到底腦袋裏裝了什麼?

  想跟舞臺上的辣妹比性感,還是想挑戰今晚釣到的男人能不能破十?

  這次,他不會再讓她那副小鹿斑比無助的模樣給騙了,不會再笨到去壞了她的計畫。這種蠢事昨晚他已經幹過一次,今天就來見識見識這女人高超的演技能勾引多少男人,而她又要如何擺平。

  「怎麼?看上眼了?」朋友見他目不轉睛,以為他要重出江湖,展現失傳已久的獵豔功夫。

  「她?」蕭元培嗤笑一聲,挪揄地說:「她大胃王啊,我恐怕應付不了。」

  「真的假的,你上過了?」朋友一聽,很感興趣。

  「別去惹她啊,不然你們自己玩,我先走。」蕭元培露出不屑的表情,看來仿佛對倪安蘿倒盡了胃口,事實上卻不全然。

  他真的有病,那女人昨晚都說他有病了,他心裏卻還是有那麼點莫名其妙的篤定,篤定她不是玩得起一夜情的女人,所以不讓朋友去碰她。

  也許,她最近受了什麼刺激,想靠酒精,不,是靠「柳橙汁」麻醉自己,也許是她男朋友劈腿,她想以牙還牙,故意來這種地方賣弄風騷,想讓男朋友吃吃醋,反正,女人腦子裏的愚蠢念頭多得是,吃點虧也好,多長點智慧。

  九點一到,店裏燈光暗下,穿著清涼誘人的辣妹登上舞臺,隨著音樂開始擺動水蛇腰,底下的男客一陣鼓噪,慢慢地,幾個喝茫了的女客也大膽地與舞臺上的舞者較勁。

  男人緊盯著的目光對她們來說像強力電流,愈是赤裸裸的流露欲望,愈是表示她們深具魅力。

  蕭元培一臉無動於衷。

  不是他不近女色,而是從十六、七歲玩到現在,見多了,這種程度的性感對他來說太直接,沒有美感,乏味。

  當女人主動在男人面前脫到一絲不掛,這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價值同時也已蕩然無存。

  「呵……」此時,他注意到那女人一發現舞臺上有人跳豔舞,驚訝得一張小嘴合不攏,那表情實在太爆笑了。

  果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踏進了間什麼樣的店。

  「笑什麼?」朋友問他。

  「沒什麼,忽然想起白天看的‘動物奇觀’,世界無奇不有啊!」蕭元培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順道挖苦了絲毫不曉得有人在暗暗觀察她的倪安蘿。

  這個男人嘴很賤,說話很毒,不過他精彩的人生閱歷與過人的本事又教人不得不佩服;他可以狂妄到完全目中無人,也可以沒有理由挺你挺到底,陪你玩到掛,基本上就是一顆不定時炸彈,讓所有人心驚膽跳卻又感覺刺激萬分,又愛又恨。

  這次,他猜對了——倪安蘿的確是嚇到了。

  突然暗下的燈光和一陣騷動,引起坐在角落的倪安蘿的注意,她轉頭看向舞臺,看見一個隻穿比基尼內衣的妙齡女郎對著台下的男人搔首弄姿,逗得男客們口哨連連,鼓掌叫好。

  她傻眼,臉蛋乍地臊紅,仿佛站在舞臺上扭腰擺臀,讓男人看透的是自己。

  這時,她才發現店裏的客人大多是男性,少數幾個女客身邊都有朋友陪同,她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剛才一進門時服務生詫異的反應是為什麼了。

  她誤闖了女人禁地,就像小白兔闖進了狼群裏。

  倪安蘿立刻抓起皮包,霍地起身,起身後才煩惱要如何從那群亢奮騷動的男人中間穿過抵達櫃檯付帳,而不引起任何注意。

  很難,她感覺到四周已經出現了異樣的眼光,她緊張地四處張望想找個服務生帶她離開,不料慌亂中卻捕捉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臉孔,她定神一看,看見了蕭元培。

  他襯衫衣領敞開,食指中指間夾著煙,其餘三指扣著酒杯,眯著眼,視線穿過幾桌客人定在她臉上。

  那嘴角的嘲諷和看扁人的眼神和昨晚一模一樣,仿佛譏笑她沒膽又沒大腦,瞬間令她血液沸騰,激起無比堅定的鬥志。

  她不好勝,但也不是沒有自尊心。

  倪安蘿用力坐回椅子裏,如尊石雕,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將一切吵吵嚷嚷的聲音隔絕身外。

  再坐十分鐘。

  她逼自己調整氣息,定氣凝神,要離開,也要從從容容地走,絕不能這樣落荒而逃。

  蕭元培知道她看見自己了。

  剛剛她站起來明明是想離開,為什麼看見他後反而又坐下了?

  一個看來庸脂俗粉的女人竟然挑起了他的好奇心?她捉摸不定也猜不透的反應撓得他心癢,想一探究竟。

  一起心動念,蕭元培便立即離開座位,走向倪安蘿。

  倪安蘿目不斜視,雙腳併攏,手掌心服貼膝蓋,瞪著已經空了的飲料杯,瞪到兩眼發黑,在在都顯示她有多緊繃。

  當一抹修長高大的身影浮現桌面,她倏地如驚弓之鳥差點彈跳起來。

  抬頭,發現是蕭元培,不知怎的,突然間放鬆了,而且委屈地直想掉淚。

  她是上輩子跟他結了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一遇見這個男人她整個思想行為都脫了軌,不受控制了?

  明明清楚該早點離開這個地方,卻因為他一個挑釁的眼神就昏頭昏腦地留下來,最可怕的是,看見他,知道他有毛病,心裏冒出的第一個感覺居然是「放心」,至少她見過他,說過話,是此刻這混世中唯一一個熟悉的人。

  她的「蛻變之路」從碰上他就開始一路坎坷,然後她還發神經地覺得有他在真好,這是什麼荒謬的心情?

  「出不去了?」蕭元培往她身邊一坐,一手擱到她身後的椅背上,蹺起二郎腿,挪揄問道。

  她瞪向他,無力反駁,咬得下嘴唇都泛白了。

  她生氣,氣自己懦弱膽小,氣自己不夠潑辣,面對如此惡劣的男人竟連一點還擊的能力都沒有。

  「說聲‘請’,我就帶你出去。」他微笑,笑得慈眉善目,像大好人。

  她張嘴,又閉上,硬是不吐出他想聽的那個字。

  「這裏很危險喔!」他指指擠在舞臺邊的「狼群」,然後湊近她耳邊低聲說:「等等那個辣妹中場休息,這些男人就會發現有個單身女子坐在這裏……你想想,男人的欲望被挑起,看得到又吃不到,那該怎麼辦?」

  他嚇她,一邊壞心地欣賞她的窘境。只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青,身體縮得像株含羞草,心裏已經開始恐慌卻緊咬著唇不求救。

  他沒看錯,果真是只小白兔,而他更高興自己寶刀未老,識人的能力依舊高竿。

  雖然方法頑劣了點,但玩歸玩,至少還摻著點善意,那些話也不單純是想嚇她,這種地方,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借過……我要走了……」她決定不再執拗,不再為了贏回點虛無的驕傲而跟他繼續混戰下去。

  她會記得,以後離東區遠遠的,杜絕所有再遇見這個男人的可能性,他是她的災星,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會敗得糊裏糊塗。

  「請便。」蕭元培不動如山,攤開手,示意她隨時可以離開。

  她站起來,無路可過,要走,就得跨過他的膝部,十分狼狽。

  「你……」又來了,又說不出話了。她簡直是節節敗退,一失足成千古恨。

  見她像舌頭被貓咬掉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忍不住大笑。

  「走吧,我送你出去。」玩夠了,起身,拿起她桌面上的帳單。「這杯飲料我請你。」

  「不……」她想拿回帳單。

  他不給她拒絕的機會,逕自走向出口處櫃檯,結帳。

  這是他請她的第二杯柳橙汁,「接二連三」,也許……很快他們又將再見面。

  ***

  蕭元培的設計工作室就緊鄰著他的住處,由房間內的一扇隱藏式拉門直通隔壁的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一點也不像辦公室,倒像一座小型圖書館,五座移動式的木制櫥櫃上塞滿了各類書籍。

  他購書成癖,成箱成箱的從國內外網路書店訂進來,尤其偏愛繪本、畫冊、攝影集,他常戲稱自己是視覺性動物,所以自覺不美的女人請自動離他一公里遠;他跌宕不羈,愈是張狂,愈惹得女人想征服他、馴服他,但最後往往令自己更加傷心難堪。

  此刻,他席地而坐,隨手可及成落的書堆,一本翻過一本,找尋他記憶中的一張圖片,只為抓住一閃而過但尚未成形的靈感。

  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晌起,他瞄了眼,不理,繼續埋首書堆。

  來電轉入語音信箱,歇了會兒,沒多久又再響起。

  如此反覆晌響停停,惹得人心煩。他扶地撐起,跨過散落的書堆,口氣甚差地接起電話。

  「什麼事?!」

  「元培嗎?」電話裏傳來一個慈祥和藹的聲音。

  「你哪位?」

  「我是褚校長。」對方輕輕一笑,絲毫不在意他的冒失莽撞。

  蕭元培愣了足足有一分鐘,才猛然拉直身體,像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不知身在何處。

  「不記得了?」

  「見鬼了……」他仍處於震驚中。「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以前不是常說我神通廣大?」老人家哈哈大笑。

  聽見熟悉的聲音,蕭元培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嘴角揚起。

  褚校長是他念的第三所高中的校長,當時,正值叛逆時期的他經常逃家蹺課,打架滋事,而不管他是在賭博電玩遊樂場,還是煙霧彌漫的撞球間,或是呼朋引伴窩在KTV包廂裏徹夜不眠,褚校長就是有辦法找到他,將他拖回去。

  無論多晚,褚師母總會端來一碗熱呼呼的面疙瘩,加了滿滿的青菜和肉絲,坐在餐桌旁盯著他吃到碗底朝天才肯微笑將碗收走,然後從櫥櫃裏捧出一件經陽光烘曬得松松暖暖的棉被,要他乖乖到房裏睡覺,隔天搭褚校長的車上學去。

  「不是來要飯錢的吧?」憶起往事,蕭元培感性地熱淚盈眶,拭去不爭氣的男兒淚,嘴上依舊違逆。

  「是啊,就是來要飯錢的。」褚校長又笑。「要你幫我一個忙。」

  「就知道你找我肯定沒好事。」他也笑了。

  「還記得住在學校籃球場跟排球場中間那間平房的老先生嗎?」

  「當然記得,我都不知跟他吵了幾次架。」

  當初建校時就是因為那位獨居的老伯伯堅持不賣地,以至於學校的地形呈現一個奇怪的「凹」字形。學生在球場上打球,球經常飛越圍牆掉進那戶人家,砸壞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每每惹得那位脾氣古怪又孤僻的老人破口大駡,還將球沒收。

  「老先生過世了……」褚校長喑啞著聲音。「他將那塊地捐給學校。」

  「喔……」蕭元培一陣難過,如今想起老人家細心照顧的花草,那得花多少心血,得有多少耐心與愛心才能培育出如此茂密繁盛、美麗的花朵。當時他不懂事,總是「老頭子」、「老頭子」地叫。

  「那塊地我想請你幫我設計,保留住老先生的花園,做一個學生休憩的空間,現在的孩子學業壓力重,每天在學校跟補習班奔波,我希望給他們一個能夠放鬆心情,親近大自然的環境。」

  「不會吧……你連我現在在做什麼都知道?」蕭元培驚訝連連。

  「你每一篇得獎的報導你師母都幫我剪下來留著,讓我到處向人家炫耀,你是我的學生。」老人家默默地關心他,看著他的成長,以他為傲。

  「別打著我的名號,到處招搖撞騙啊!」蕭元培的心已經裝不下更多的感動了,畢業十多年了,他心中掛記著卻從沒去探望過校長、師母,但他們始終沒有忘記他。

  「有沒有時間幫我這個忙?」褚校長和善地問道。

  「等手邊這個案子結束,我回學校找你。」

  「好。要記得按時吃飯,早點睡,酒,少喝點。」

  「知道……」他紅著臉溫聲回道。「幫我向師母問好。」

  掛斷電話後,蕭元培縮回書堆裏,胸口,好暖。

  如果沒有遇見褚校長,此刻的他大概不知成了哪個幫派老大,依舊過著憤世嫉俗的人生。

  蕭元培有個酒鬼父親和嗜賭如命的母親,家裏不時上演全武行,自小天資聰穎卻頑劣不受管教的他,自然少不了皮肉之痛,他的內心充滿對這個不公平的世界的憤怒,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痛苦,全身的精力與聰敏全都發洩在拳頭上,直到褚校長交給他一顆種子。

  他還記得那顆紫紅色的種子躺在手心裏的感覺,還記得褚校長對他說的那句話——

  「你絕對有能力使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就從埋下這顆種子開始。」

  這是他第一次被相信、被鼓舞,也是他第一次看見屬於自己未來的光芒。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4:57 PM

第三章

  倪安蘿近來晚上經常出門,不僅換了髮型,就連服裝也與過去大相逕庭,甚至學會了化妝、夾睫毛,簡直是破天荒,倪家兩老為此憂心不已。

  家人能夠理解她因婚事未果情緒不穩定,出門走走也好,但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些地方,跟什麼人在一起,萬一被騙了,或是自暴自棄沾染上什麼不好的習慣,該如何是好。

  她一直是個乖巧的女孩,從小就懂得幫父母照顧底下兩個妹妹,長輩給了什麼零嘴甜食總是讓給妹妹,自己一個也不留;家裏打掃、煮飯,生活用度都是她在張羅,自己省吃儉用,只想給家人最好的。

  她的生活很簡單,學校、家裏、書店,假日和未婚夫出門走走,一直以來從不教父母操心。婚事告吹後,好長一段時間家人輪流看緊她,就怕單純細膩的她一時想不開;沒想到她說想開了、沒事了,接著卻是如此巨大的轉變。

  最後,倪安蘿被妹妹倪安雅從PUB拉走,重重數落一頓,讓她明白自己究竟幹了什麼傻事。

  「別天真了,你知道他們用什麼眼光打量你嗎?這叫朋友,你認識他們多久?!」

  「等你明天早上莫名其妙地從飯店醒來,全身一絲不掛,你才會清楚什麼叫人很好!」

  「你不懂人心險惡,不懂分辨真善與偽善,以為對你露出笑容的人便叫‘好人’,根本不會聯想到那些笑容背後藏著什麼可怕的心機。」

  「一個女人穿成這樣,獨自到PUB去,就像在昭告全天下的男人,我很寂寞,一夜情也沒關係,快來釣我。你知不知道?!」

  那一夜,倪安雅氣得脹著臉,紅著眼眶,句句重話,倪安蘿單純的腦袋裏從沒想像過的淫亂畫面,被妹妹赤裸裸地描繪出來,才驚覺自己遊走在如此危險的邊緣。

  忽然間,她想起蕭元培,那個硬將她扯出「夜店」,莫名其妙出言傷人的男人。

  他的出發點跟安雅相同,都是想警告她注意自身安危,他甚至兩度為她解圍,只是當時她無法理解——她的確難以想像,或者說壓根兒腦子裏就不存在懷疑別人的細胞。

  她在家反省幾天,愈是反省愈是覺得自己誤會了那個男人;她還罵他有毛病,瞪他、跟他作對……

  善良的倪安蘿為自己犯的過錯感到愧疚,為那好心沒好報的男人感到委屈……這件事她一直無法置之不想,就如惱人的鹹豐草,一不留神便紮進心頭,甩脫不掉。

  最後,帶著贖罪的心情,她來到「夜店」,期望還有機會遇見他。

  與第一次見面相同的時間,倪安蘿推開「夜店」大門,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

  店才開始營業不久,店裏除了做清掃工作的服務生,沒有半個客人。

  她好失望,猶豫著要不要進門等等看。另外那間有表演秀的啤酒屋,她是沒有勇氣再踏進去了,然而,除了這兩家店,她不曉得還能到哪里找他,向他說聲對不起。

  「在這裏探頭探腦做什麼?!」

  忽地,背後響起的低啞嗓音,將原本就膽戰心驚的倪安蘿嚇了一大跳,她急轉過身,一口氣提到胸口。

  是他!

  倪安蘿從不曉得自己會如此激動,因見到一個人而狂喜。

  蕭元培低頭瞄了眼呆若木雞的倪安蘿,挑了挑眉,說了聲「借過」便進到店裏。

  倪安蘿連忙跟進。

  「韓大老闆,我今天想吃牛肉燴飯。」蕭元培往吧台一坐,吵著肚子餓。「剛剛夢見吃到難吃死了的燴飯,害我一身大汗從夢中驚醒,快點讓我忘掉那個惡夢。」

  「噗……」倪安蘿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因為蕭元培無厘頭的夢境而笑出聲。

  「很好笑嗎?」蕭元培轉而面向她。「像塑膠軟墊那麼硬的牛肉,咬都咬不斷,很可怕啊!我現在嘴巴裏全是塑膠味。」

  「是很可怕……」他那麼自然而然地與她交談,不計前嫌,也沒有一點陌生人間的疏離感,倪安蘿簡直感動萬分。

  「美女,你呢?想吃什麼?一樣柳橙汁?」韓嘉章還記得倪安蘿,不過她今晚只略施薄粉,有股之前沒有的新清氣質。

  「好,謝謝。」她再度感動了,開始覺得這種地方其實沒有安雅形容的那麼可怕,不管哪里,一定都有善良誠懇的人。

  蕭元培點完餐,納悶地打量倪安蘿,覺得她不一樣了。

  妝沒那麼濃,穿著也保守許多,連一頭浪漫的長鬈發都綰至腦後,臉蛋不知是緊張還是害羞,透著微紅,粉嫩粉嫩的肌膚,像顆新鮮多汁的水蜜桃。

  他突然發覺今晚的她多了點楚楚動人的味道,挑動著他的胃口。

  「你找我?」他問。

  「對……你怎麼知道?」她為他的神通廣大折服,不只一次,他輕易地猜透她心中所想。

  「什麼事?」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聰明才智,就如同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笨頭笨腦。

  「我要跟你說對不起。」她煞有其事地立正,掌心服貼大腿,深深朝他一鞠躬。

  「幹麼對不起?」

  「因為之前罵你有毛病……一直覺得很過意不去,沒當面向你道歉,我不安心,夜裏睡不好。」

  「哈!」他迸出笑,覺得不可思議,居然有人為了說錯一句話而睡不著覺?

  以這種標準的話,那他早該上刀山下油鍋了。

  「真的很抱歉。」她再次鞠躬。「希望你能原諒我。」

  「一句‘對不起’就要我原諒你,那教堂的告解室誰去?」他好壞,見她單純好欺負,不欺負一下好像劃不來似的。

  「那我該怎麼補償你?」她認真地問,誠心誠意地乞求他的原諒。

  「等我吃完飯,陪我去個地方。」

  「好。」她用力點頭,完全信任他。

  安雅說得對,她不懂分辨真善和偽善,過去錯將他的好意曲解為找她麻煩,這次,她不會再誤會他了。

  一盤燴飯,一杯柳橙汁同時端上桌面,倪安蘿安靜地小口小口吸果汁,溫馴地等在一旁,等他吃完飯。

  蕭元培口裏嚼著細嫩順口的牛肉,眼睛瞅著這個大概是世界上唯一僅存的單細胞女人。

  問都不問他帶她去哪里就一口應好?

  正常人是這樣的嗎?

  倪安蘿察覺他的注視,轉頭對他含蓄一笑,又繼續安靜地低頭啜柳橙汁。

  他邊嚼著飯,邊如同觀賞「動物奇觀」,猛盯著她瞧,時不時地撫撫下巴,搖頭,輕「嘖」一聲。

  陸續幾桌客人進門了。

  倪安蘿正襟危坐,檢查衣領,檢查裙長,摸摸頭髮,確定自己現在的模樣不會「引狼入室」,不會讓人聯想成「寂寞的女人」。

  「夠漂亮了。」蕭元培吃完最後一口,挪揄她的緊張兮兮。

  「啊?」她乍聽不懂他指什麼,隨即意會過來,紅著臉說:「不是……我只是整理一下……」

  他稱讚她「漂亮」?上次,他還說她沒「味道」……

  倪安蘿的心因他的一句話而雀躍不已,更加確定他一點都不毒舌、更加確定他跟安雅形容的那種登徒子不同——他看的不只是女人的外表。

  「吃飽了,我們可以走了。」他擦擦嘴,起身將兩人的帳單遞給吧台。

  「等等……我請你……」她搶著要拿帳單。

  「我不讓女人付帳的。」他從皮夾抽出鈔票付帳,瀟灑地轉身邁向大門。

  倪安蘿緊跟在後,望著他高大寬闊的背影,瞬間感覺他的四周仿佛鑲了一圈光輝,燦爛耀眼;他與她前未婚夫、她學校裏認識的男同事都很不一樣。

  不知該怎麼形容……他很霸道、很強勢,有種壞壞的、飄忽不定的危險氣味,但事實上他卻不趁人之危,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

  「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開車來。」他讓她在門口等。「別笨笨的隨便上人家的車啊,現在壞人很多啊!」

  「嗯。」她微笑應好。

  那故意裝凶的叮嚀口吻,好像安雅。倪安蘿這麼一想,忽然覺得她開始有那麼一點點瞭解這個男人了。

  ***

  倪安蘿坐上蕭元培的銀色雙門跑車,系上安全帶後,不自覺地併攏雙腿,像個乖巧聽話的學生,將手擱在膝頭上。

  她難免有些緊張,畢竟這是頭一次乘坐陌生男人的車,但是她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既然他都曾將她從危險境地解救出來,怎麼可能再做出傷害她的事?

  蕭元培開始不大確定她是不是傻的。

  都已經坐上他的車了,到現在都還沒生出危機意識?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長相能讓女人如此「放心」。

  不過,經過這一晚,保證讓她深刻體認「男人」到底是多麼下流的東西,保證她不再犯傻,不再笨笨地羊入虎口。

  他要去的地方離「夜店」不遠,約十幾分鐘的路程,鬥大的閃著霓虹燈的「MOTEL」字樣躍進眼簾,愈來愈放大。

  「休息。」車子拐入一進一出的入口處,蕭元培掏出鈔票給服務人員。

  倪安蘿瞪大眼,這才開始感覺不對勁。

  接著,蕭元培將車子駛進已經打開鐵門、亮著燈的車庫裏。

  他下車,繞過車頭,為她拉開車門。

  她巍巍顫顫地跨出車門,恐慌迅速從胸口溢上喉頭。

  他仍一派自然,降下鐵門,摟著她的腰說:「上樓吧!」

  「不……這裏是……」她掙紮,縮起身體,閃躲至牆邊。

  「汽車賓館,偷情用的。」他向她說明。

  「怎麼會……會來這裏?你不是……」她說話開始結巴,猛然記起自己根本沒問他要去哪里,她全然地信賴他,結果發現自己又犯了大錯。「我要回家。」

  「已經付過錢,不用很浪費喔!」他輕鬆地說,仿佛感覺不到她的驚慌失措。「樓上有按摩浴缸、電動床,還有不少情趣輔助器具,如果擔心‘運動量’不夠的話,結束之後我們一起玩wii。」他愈說愈噯味,愈描愈情色。

  「我不要……讓我回家……」她嚇得腿都軟了,他的眼神好邪惡,像要吞了她。

  倪安蘿此時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站在懸崖邊,一失足便要墜落千丈穀底的恐懼了。

  他大步一跨來到她面前,而她已在牆角,無路可退。

  「不是要我原諒你嗎?都到這裏了才說要回家,我怎麼原諒?」話一落,他欺身向前,吻向她的脖子。

  「不要……」她扭開臉,正好方便他的唇遊移向上,接著探出舌尖,舔繞她細薄的耳瓣。

  「放輕鬆……」他在她耳邊低喃,沙啞富磁性的聲音催眠著她。

  「求求你……不要……」她因害怕而顫抖的手抵著他的胸膛,卻又羞愧於和一名陌生男子如此親密的距離,腦中一片空白,那軟言軟語的口吻,倒像欲迎還拒。

  他堅硬的胸膛壓向她,困住她推拒的掌心,一手探向她身後,老練地拉下她背後的洋裝拉鏈,「唰」地一聲,倪安蘿感覺背後一陣冰涼,急得眼淚飆出來。

  「嗚……」她低泣。「求求你……讓我走……」

  「不會吧……」聽見她的鼻音,他一手撐起牆面,低頭看她。「這樣就哭了?」

  他只吻她脖子,沒吻她的嘴,雖然拉開她的拉鏈,手又沒鑽進去,內衣還老老實實地掛在她胸前,還不到該哭的時候啊?!

  「對、不起……」她哽咽著,話說得斷斷續續。「能不能用別的方法……補償……不要……這樣……」

  他嗤笑一聲,都這種狀況了,她還老惦記著「補償」他的這件事?天啊,這女人是從「小王子」的星球來的嗎?

  他不可思議地搖頭,雙手朝她背後繞去,她又驚嚇地挺起腰,胸脯頂到他的胸膛又急忙縮回。

  「別亂動。」他不耐煩地將她的洋裝拉鏈拉上。

  她淚眼汪汪地看著他,真像只小白兔——雪白清透的肌膚,圓滾滾晶晶亮亮的黑眸,因掙紮而散落些許的發絲,平添了幾分性感嫵媚。

  他原本想最後一次,好好地嚇嚇她——顯然前兩次的教訓還不夠讓她開竅,居然自動送上門來,但此時,她的無助與柔弱卻真的誘發出他的男性荷爾蒙。

  不行,玩得過火了,再繼續下去可不只是性騷擾,而是性侵犯了。

  他逕自轉身坐進駕駛座,帶點壓抑欲望的怒火,惱怒自己像只發情的公狗,見了女人就想上。

  倪安蘿嚇傻了,還縮在牆角動彈不得。

  「還不上車!」他推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粗聲粗氣地喊她。

  她扶著車項,不確定地緩慢移動腳步,他願意放她走了?

  「再不進來,我就把你拖到床上去!」他下最後通牒。

  她嚇得立刻鑽進車裏,吭都不敢吭一聲。

  蕭元培升起鐵門,倒車出去,重重踩下油門,駛離汽車賓館。

  直到那閃著霓虹的「MOTEL」字樣漸漸遠離,倪安蘿才虛脫般地靠向椅背,放了心。

  也許……她表達道歉的方法錯了,以至於讓他誤會她願意用這種方式「補償」,但幸好他沒有侵犯她,沒有為難她。

  放鬆之後,適才那種世界末日到來的恐懼一股腦地湧上,她的淚水開始自眼眶氾濫,忍了幾秒,終究縱聲大哭。

  蕭元培掏掏耳朵,歎口氣。花錢的是他,學到經驗的是她,她哭那麼大聲,那他該怎麼辦?回家跳樓?

  這年頭,好人不容易做啊!

  她哭得聲嘶力竭,仿佛打從出生就沒這麼痛痛快快的哭過,就連遭未婚夫悔婚後,她也只敢躲在棉被裏低聲嗚咽;這些日子強壓著不崩潰的委屈與不平,面對家人朋友逼自己假裝沒事的壓力,還有生活裏那些要自己別在意的細細碎碎的不愉快經歷,此時因尋到了出口,伴著淚水洶湧衝破閘口。

  他讓她哭,狠心的一句安慰也沒有,雖然覺得她哭得太誇張了,但也隨她去,人一旦長大後,成熟了,能夠好好痛哭一場的機會愈來愈少。

  他駕著車在市區裏兜轉,不時瞄向仍抽抽噎噎的倪安蘿,最後還是心疼地摸摸她的頭。「好了啦,別哭了,又不是真的吃大虧。下次別這樣沒大腦,男人的車不要隨便坐進去,怎麼被先奸後殺的你都不知道。」

  他安慰她的口吻像恐嚇,但這一刻她卻徹底恍然大悟,原來他不是誤會她,也不是真的要侵犯她,他安排這一切只是要她明白,自己這些日子所做的事有多愚蠢、多危險。

  「嗯……」她感激地低頭反省。

  「送你回家?」

  「好……謝謝……」

  「地址?」

  「八德路……」

  「喂!」他往她後腦勺一敲,喝止她報出地址。「才剛教你要有點警覺性,怎麼馬上就忘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變態,不會去你家偷你內褲?家裏位址可以這樣隨便讓陌生人知道嗎?」

  「噗……」她破涕為笑,被他那誇張的緊張口吻逗笑了。

  「算了,又不是我馬子,關我屁事,我真是有毛病……」他自言自語,找個人來人往熱鬧的街邊停下。

  她轉頭看他,眼中寫著疑惑。

  「下車了,小姐。這裏要招計程車要搭公車都很方便,還真等我送你回家啊?」他幫她解開安全帶扣環,橫過身為她推開車門。

  倪安蘿下車關上車門,銀色跑車隨即駛離。

  她呆愣地注視著遠去的後車燈,不懂,不懂他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

  但,就算不懂,她卻隱隱感覺自己的胸口仿佛鑽進了什麼東西,悄悄地占駐下來。

  鼓鼓的,熱熱的……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4:57 PM

第四章

  拿出兩隻手的手指算算,畢業至今,已經十一年了。

  蕭元培站在「南陵高中」校門口,望著當初嶄新如今已經顯出些許歲月痕跡的教室大樓,那種既懷念又悵然的心情,像個多愁的初戀少女。

  沿著灰色洗石子圍牆走過停放教職員汽機車的停車棚,他尷尬一笑;這裏,他不曉得刮花多少輛車子,不曉得讓多少老師對著扁掉漏氣的輪胎吹鬍子瞪眼。回想從前,他真的很幼稚,雖然現在也沒長進多少就是。

  一間間教室,一條條長廊、一個個轉角都是回憶,在這裏短短兩年的時間,難以預料地改變了他日後數十年的人生。

  他一步一步登上通往校長室的階梯,每一步都像陷在時間的河流中難以自拔。

  來到校長室門口,他莫名地局促起來,門開啟著,一下子便見著褚校長低頭辦公的身影,那糾結複雜的情感立刻翻騰了起來。

  如果說他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頑劣猴子,如果說他一定得有一位父親,那麼褚校長便是他心中認定唯一的一位——雖然,這麼噁心加娘炮的話他從來沒對褚校長說過,只在考上大學隔年的父親節寄了張匿名卡片,光是這件事他不知道在心裏彆扭了多久。

  叩!叩!

  他敲敲門板。

  褚校長抬起頭,看見是他,笑了,帶著寫滿驕傲的神情凝視他。

  他倆內心都很激動,但蕭元培的表現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不若褚校長真情流露,開心地眼眶泛光。

  「記得要敲門,不錯,懂事多了。」褚校長站起來,邁開依舊健朗的步伐迎向他,給他一個緊緊實實的擁抱。

  蕭元培垂著手,像個扭捏不直率的女人,咧嘴翻白眼。

  「意思一下就夠了啦,我對老頭子完全沒興趣啊!」

  褚校長笑著放開他,拍拍他結實的手臂,捏捏他寬闊的肩膀,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地來回端詳。

  「我說這位客人,看這麼久,東捏西捏,你到底是要買幾斤豬肉?」蕭元培以搞笑掩飾太過感性的情緒。

  「哈哈——」褚校長環上他的肩,帶他進辦公室。「坐,我泡壺茶。」

  「別忙,我沒打算坐很久,待會兒先到現場看看,丈量完就走了。等設計圖畫好你看過沒問題,我再找人來處理前置作業。」

  「晚上一起吃飯。」褚校長完全信賴蕭元培的工作能力,只是想好好看看他,好好聊聊他這些年的奮鬥過程。

  「師母下廚?」他心動了,口水直流。

  「當然,知道你今天要來,一早就上菜市場買菜了。」

  「這麼好康的事,當然好……」不行了,再坐下去,他真會被這個老頭子弄哭。「走吧,我們先去看現場,告訴我你的規劃。」

  蕭元培連忙起身,走出校長室。

  處理完正事,約好晚飯時間,蕭元培趕走像有一卡車的問題想問他的褚校長,一個人在校園裏逛著,回憶著。

  到福利社買一個當年一天中午要嗑掉兩個的難吃死了的便當,打開餐盒,摻進了記憶做調味,雖然還是那麼難吃,他竟破天荒地吃到連最後一粒米飯也沒漏掉。

  走過保健室,裏頭那個囉哩叭嗦的保健阿姨換人了,她老是恐嚇他,再打架,她就讓他的血流幹,不幫他包紮;不過嘴上念著,手裏的繃帶卻愈捆愈多圈。

  啊……圖書館!

  遠遠瞧見「圖書館」的老舊木牌,蕭元培快步走去。

  原本不可能再升學的他,因褚校長而啟發了他對園藝的興趣,高三下學期,他幾乎翻遍了圖書館裏植物相關的書籍,臨時抱佛腳猛K歷史考題,居然讓他給蒙到一所大學。

  輕輕推開玻璃門,迎面撲來的是熟悉的書香氣息,陳舊的,樸質的;在這裏,時間仿佛是靜止的,連空氣也仿佛還存留著當年的味道。

  他從第一排書架開始繞,像個無聊透項的孩子用手指劃過一本本書背,轉個彎,繞到第二排,差點和迎面走來的圖書館職員撞個正著。

  「啊——」圖書館職員沒聽見開門聲,眼前突然出現個高大身影,嚇得她手中抱著的書散落一地,愛書的她連忙蹲身整理。

  「抱歉……嚇到你了。」蕭元培也彎身幫忙。

  「啊——」短短五秒鐘,出現第二次尖叫聲,蕭元培側開臉,想不透女人怎麼這麼愛尖叫,是卡到陰嗎?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聽見這句奇怪的問話還有那怪熟悉的聲音,他轉頭看去,一看,也定住了。

  乍見倪安蘿在他高中母校圖書館裏出現,蕭元培確實很意外,不過即使是意外,他的反應最大也不過是眉毛上揚了幾釐米,依舊氣定神閑。

  他拾起地上的書本,交到她手中,瞧她快把眼珠瞪出來的好笑表情。

  「想你,所以來了。」他慢條斯理地勾起唇角,促狹說道。

  「呃……」倪安蘿倏地紅了臉,低下頭,一陣心悸。

  這半個月來,他的臉時常無預警地浮現眼前,所有對他的感覺都在以為不可能再見到他之後逐漸發酵,然後一腳踩進便深陷泥淖。

  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眼神一遍遍重複播放,他不是她熟悉的世界裏那種憨厚老實、簡單易懂的男人;他令她迷惘、令她暈眩,她甚至懷疑是自己為他添加了太多神秘色彩,因而誘惑了平凡無奇的她捲入奇幻漩渦裏。

  還有那夜……她未曾經歷過的驚心動魄。

  他在耳邊低啞的嗓音,他親吻她脖子時輕吐的氣息,他壓向她的強健體魄和低頭凝視她,攝人心魂的深邃黑眸……每當她回想起那一幕,身體總會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她苦惱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什麼總是想起他,惦記著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

  所以,當他乍現眼前,她的心差點從嘴裏蹦出來,尤其他又用那邪氣的表情吐出暖昧的字眼,更教她心亂如麻,手足無措。

  「你在這裏工作?」他見她嚇到連身體都僵硬了,好心幫她把書歸回架上。

  「對……」她將他胡亂塞進書縫裏的書抽出來,擺到正確位置。

  「我高三下學期,幾乎都泡在這裏。」他也不管位置對不對,繼續幫倒忙,反正她會再整理一次,他只是沒事找事做罷了。

  「你以前是這裏的學生?」她驚訝問道。

  「沒錯,而且是超級問題學生。」他擺出兇神惡煞的表情。

  她仰望著他,一刹那間,像參與了他的叛逆青春,莫名地感到喜悅。

  「你跟我來。」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走到末排窗邊。

  「呃……」她盯著他厚實的粗獷大手,心頭小鹿亂撞。

  「你看——」他指向窗外操場邊。「那一整排的菩提樹都是我種的。」

  「是嗎?」她天天經過它們,天天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偷得炙熱高溫下的短暫清涼。

  「埋一顆種子抵一支大過。沒有它們,我不知道被退學幾次了。」他大笑。「你不知道褚校長多狡猾,說輕鬆點是埋一顆種子,結果還得澆水、除草、除蟲,小心翼翼照顧,萬一它們枯死了,我也要跟著倒大楣。」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原來有個超級問題學生也不錯。」她難得頑皮地應道。

  他低頭看她,陽光點點灑落,映在她晶瑩剔透的肌膚上,像跳著舞的光精靈,好美。

  「我書還沒歸完……」她的心臟承受不了他如此近距離的直視,縮回身子,躲進工作中。

  「你忙,我隨便看看。」他移開視線,心中暗吃一驚,剛才,他差點想低頭嘗她一口。

  這個女人看來純淨無害,但對色心一起便如野獸般的男人而言,是美味可口的小羔羊啊……

  倪安蘿工作得心不在焉,幾次拿不穩手中的書,一直敏感地以為他在看她,一雙腿抖得舉步維艱。

  事實上蕭元培只是望著她的方向,沉浸在一件百思不解的事情上——

  最近他是不是太偏重美食而忽略了美色,導致營養不均衡,不然怎會變得如此「饑渴」?

  ***

  「南陵高中」球場邊的屋舍拆除工程開始了。

  蕭元培已先將屋主生前珍愛的植栽移植至他的溫室,因為一段時間缺乏照顧,雜草叢生分去養分,不少珍貴品種以及嬌貴的觀賞花卉岌岌可危。

  整個月,他幾乎都待在溫室裏搶救這些植物,日夜幾回巡視、搬移位置調整日照時間,耐心的程度就如母親照顧初生兒一般。

  舉凡剪枝修葉、施肥灌溉、綁縛支架、扡插、壓條全都由他親自處理,平日在溫室裏照顧他那些奇花異草的員工不禁感到納悶,但他只是淡淡一句「我欠它們的」便敷衍過去。

  屋舍拆除後,接著要佈置水電與防水排水系統,蕭元培天天到場關注,即使有他配合多年,十分信賴的監工在,他仍舊盯緊每項細節。

  他的專業與專注,全都進了躲在圖書館裏,倚窗眺望的倪安蘿眼中。

  烈日下,他只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但曬得金黃的膚色和緊實強健的體格,卻將那平常不過的衣物繃得服貼性感。

  倪安蘿不知道「性感」適不適合用在男人身上,但每當他走入視線範圍,她就是無法移開目光,定定地黏在窗前,猶如變態的偷窺狂,貪戀地捕捉他的一舉一動。

  她真的變了,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像是沉睡已久的情欲感官頃刻間蘇醒過來,敏感到只須腦袋裏冒出了一點點逾越他們之間熟悉程度的幻想時,她的下腹便會不自覺地發出細微,如轆轤轉動的咕嚕聲,然後,渾身像著了火,發燙起來。

  為此,她感到十分羞愧,卻仍舊盼著他再踏進圖書館,盼著再見他一面,但他仿佛忘了她這個人似的,一個多月過去,就連視線也不曾投向她所處的這棟校舍。

  下課鐘聲響起,將像做什麼虧心事的倪安蘿嚇得汗毛直豎起來。

  她低頭快步走回電腦桌旁,安定心神。

  很快,學生陸續進到圖書館——詢書、借書、還書,班級的學藝股長出借視聽教材;幾個和她較熟識的教師經過,彎進來和她聊幾句,順便問問上一批採買的書籍進來了沒。

  短短十分鐘,人聲雜遝,直到鐘聲再次響起,一切又回歸于平靜。

  她整理歸還的書籍,檢查內頁有沒有折損,擦拭乾淨後,分類歸至架上,同時將翻過沒有擺好的書推入擺齊。

  除了新學期整理分發教材、期中、期末考的試卷影印、驗收新進書以及偶爾外頭的廠商來訪外,她一天的工作內容便是如此——瞬間忙得不可開交,下一刻又靜得只剩自己的呼吸聲。

  幸好,有滿滿幾座書櫃的書陪伴她。

  ***

  中午,倪安蘿到教師室的冰箱取出便當微波。便當裏裝的是昨天晚餐的剩菜剩飯,她節儉惜物,總捨不得倒掉一米一葉。

  端出熱好的便當回到圖書館,聽著廣播喇叭傳送出來的輕音樂,端坐,專心吃飯。

  「嗨,白天清純女教師,夜晚熱情小野貓,好久不見!」

  蕭元培無預警來到圖書館,突然出聲,嚇得倪安蘿口中才剛嚼完的馬鈴薯差點噴出來。

  她連忙找出手帕,掩嘴將菜吞下。

  他剛剛叫她什麼?

  「在吃飯啦?」

  「嗯……」她將便當盒蓋蓋上。

  「我看看吃什麼。」他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掀起她的便當盒蓋,拈了塊燉肉往嘴裏塞。

  「啊……」她張口欲言卻來不及阻止,怎麼好意思讓他吃剩菜。

  「不錯啊,入口即化,自己煮的?」他意猶未盡,又挑了塊馬鈴薯試試,吃完一臉讚賞,還吮指回味。

  「嗯……只是隔夜菜,昨天的晚餐……」

  「剩菜還能這麼好吃,不錯、不錯,賢妻良母喔,保證能把未來的老公拴緊緊的!」

  「哪是……」他的無心之語誤中她要害,她尷尬地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明天也幫我準備個便當。」

  「咦?」

  「福利社的東西難吃,附近也沒什麼像樣的餐廳,外面叫的便當肉油菜又沒味道,再吃,我真的要作惡夢了。」

  他一時心血來潮,想找她出去繞繞看有沒有什麼能吃的,沒想到她還有一雙巧手,那就「順便」吧,每天搾腦汁猶豫中午要吃什麼,實在太浪費生命了。

  「你要吃我做的便當?」她既錯愕又驚喜。

  「很麻煩嗎?」他轉念一想,的確有點怪怪的,怎麼會叫她幫他準備便當,她又不是他的老媽子。

  「不會,一點都不麻煩。」她漾開笑容,欣然答應。

  「這麼開心,對我有意思啊?」他的嘴真是有夠壞的,動不動就想逗她一下。

  「才不是……」她矢口否認,但耳根卻紅了。

  蕭元培瞅她一眼,白天才發現她真的動不動就臉紅,稍微黃一點、暖味一點的話題她臉紅,就連胡扯搞笑一番她也能笑到臉紅。

  像她這種害羞的個性,怎麼可能化濃妝,穿迷你裙,一個人泡夜店?

  「喂,之前你為什麼一個人去PUB,被朋友放鴿子?」他好奇地問。

  「不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沒有約別人。」

  「去吊凱子?」他知道不是,故意這麼說,讓她明白這就是男人的觀感。

  「不是,真的不是……」原來,不只安雅,連他也誤會了。「我只是……」

  「只是什麼?」

  倪安蘿在他的直視下早已頭昏腦脹了,根本編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老實托出,說明她遭逢情傷,又發覺自己實在平凡至極,毫無魅力,於是想嘗試做些沒做過的事,再加上看見未婚夫身旁的新女友豔光四射,深受刺激,才會來個「大變身」。

  「噗——」聽完,他大笑,笑到停不下來,邊笑邊喘著說:「我的天啊,這麼蠢的計畫你也想得出來,我算服了你。」

  倪安蘿沒警告他聽完不准笑,因為她猜想他肯定控制不了。

  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閱人無數」,對感情漫不經心,提得起也放得下的人,根本無法理解失戀的人的痛苦。

  「……不過,多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也好。」他還在笑。「看清楚男人骨子裏、腦子裏裝的其實都一樣,這個沒了就再補一個,反正也差不多,沒什麼值得傷心的。」

  倪安蘿沒有附和,她不懂男人,但至少他就跟她認識的異性很不同。

  「你未婚夫長什麼德行,有沒有照片拿來我瞧瞧。」他突然想知道她喜歡的男人會是什麼樣子。

  「有……」她打開抽屜,從記事本末頁的夾層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他。

  「……」蕭元培接過照片一看,愣了足足有三秒鐘。「有沒有搞錯,你說這個樣子能交到一個豔光四射的新女友?」

  他看著倪安蘿,難以置信,一個清清秀秀,漂漂亮亮,個性又溫婉單純的女人,肯定不會沒人追,為什麼會想嫁給這個體重起碼超過一百公斤的「神豬」?

  「那是我們五年前剛交往時在阿里山拍的,他後來瘦很多,我同事也都說他很不一樣……」即使已經分手,即使受了傷害,她還是忍不住為許俊彥說話。

  這五年來,她自己進修營養學,每天為許俊彥準備健康低脂營養均衡的三餐,假日陪他爬山運動,循序漸進地改善他的體質,重拾自信。

  然而,他卻說就是因為以前沒自信,所以才追她……

  所以,追根究柢,是她親手將未婚夫拱手讓人的嗎?

  「你傻的喔!應該大變身的是他,怎麼會是你?別再跟我說什麼豔光四射的美女,從你未婚夫的長相來看……你所謂‘美女’的標準已經很難讓我信服。」

  「我說真的,他女朋友真的很美,身材高,長得漂亮又有自信,他們站在一起,看起來真的很合適,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俊彥會選擇她……」

  蕭元培暗暗歎息,這個女人怎麼這樣傻,她自己身材不高嗎?長得不漂亮嗎?差就差在她不知道自己美在哪里、好在哪里,根本沒有自信。

  她到現在還在替那只「神豬」說話,居然還誇讚起自己的情敵,天底下還有沒有比她更呆的女人?

  倪安蘿見他還是一臉不信,自己又無法提出有力證據,只好默默取回照片,收進記事本內頁。

  「還收著做什麼,這種髒東西早該扔了吧!」她的死心眼,不知怎的令他冒出無名火。

  全臺灣的男人都死光了是不是,值得她對分手的未婚夫如此念念不忘?

  就算她說的都是事實,五年前她沒嫌棄那只豬,還瞎到打算嫁給他;五年後,那只豬變瘦了卻反過來拋棄她……馬的,現在是什麼狀況?

  他莫名地惱怒,氣到站起來,走到書架,胡亂抽出一本書亂翻消氣。

  關他屁事,他到底生哪一國的氣?

  倪安蘿不明白蕭元培為什麼突然跑去看書,以為這個話題結束了,接下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不能吃飯,一時間,沒事好做,只能看他在做什麼。

  蕭元培的氣很快轉移了,因為他正巧翻到一本以前翻過好幾遍的《居家陽臺造景入門》,那時他為這本書入迷,想不到幾個簡單的技巧就能讓看出去的世界變得這麼美;現在再次翻看當然不過爾爾,不過,這也算是他的啟蒙書,讓他更堅信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他翻到最後一頁,取出書卡,笑了,轉頭對倪安蘿說:「你這裏生意不大好喔,好像沒什麼學生借書,要想點辦法,比如說穿辣一點,像啤酒促銷女郎那樣。」

  「是因為快要期中考了……」她尷尬地解釋。的確,現在學生的課業壓力如此沉重,除了一些對文學特別感興趣的學生會來借書外,圖書館是愈來愈清閒了。

  「這本書,十一年來都沒人借過。」他拿著書走向她。「你看,所有登記借書的名字,都是我的。」

  她看著書卡上的借書人,五個,全都寫著「蕭元培」。

  好微妙的感覺——十一年前他是這裏的學生,十一年後他們在這裏相遇,此刻她從他手中接過一張穿越了十一年時空的書卡,這當中,再也沒有人碰過它……

  薄薄的一張紙片,將原本毫無關係的兩人瞬間拉近了距離,開始有了交集。

  倪安蘿思及此無端地感動了,蕭元培也好似感應到這層微妙的牽系,胸口怦然一動,失神地凝視著她。

  她的眼睛好清澈,好純淨,像一潭翠綠的湖水,望著望著便靜下了心,想倚在湖邊樹下,舒舒服服地打個盹。

  她的唇看起來好軟,水嫩水嫩的,也許輕輕一含,真能嘗到甘美的水果香味……

  「我臉上有什麼嗎?」倪安蘿被他瞧得臊紅了臉,用手撫撫臉。

  蕭元培倏地回過神來,輕咳一聲,伸手去撥她的臉頰。「有啊,黏了顆大鼻屎。」

  她臉頰的皮膚,跟嬰兒一樣細軟。

  「亂說,怎麼可能。」她窘迫地叫道,卻又不確定地用力擦拭,用力到他都覺得心疼了。

  「怎麼不可能,是人都有鼻屎的。」他看著她的反應,好可愛,好笨……這麼好騙。

  「還有嗎?」她仰臉要他檢查。

  「我剛才已經幫你弄掉了,黏在這支桌腳。」

  「你一定是騙我的。」

  蕭元培笑著將書卡放回書中,歸到架上。

  「等等你再自己檢查桌腳,我走了,午休結束就要開工了。」

  「嗯……」聽到他要走,她突然覺得很失落。

  「對了!」他走到門口,想起什麼。「明天的便當不要放豬肉。」

  「你不吃豬肉嗎?」

  「我吃,但是剛剛看了你未婚夫的照片,不知道為什麼,短時間裏不想吃了。」說完,他打開門,翩然離去。

  「呃……」她愕然,呆愣。

  這人說話真的好缺德……

  不過,為什麼他的一句毒舌卻比這些日子以來所有家人、朋友安慰她的話更立竿見影。

  她好像……真的想開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4:58 PM

第五章

  倪安蘿為蕭元培準備的便當,不特別豐盛,都是些平常做給家人吃的家常菜,口味清淡,但是色澤鮮麗兼顧營養均衡,擺在潔淨的微波餐盒中,一打開便覺賞心悅目,令人胃口大增。

  儘管冷藏後又加熱過,但對長年外食的蕭元培來說,仍舊是最美味的午餐。

  「這裏完工後,我會想念你的便當的。」蕭元培用筷子揀起餐盒裏的最後一粒米飯含進口中,蓋上盒蓋,心滿意足。

  「吃得慣就好……」她很想說以後還是可以為他準備便當,但這話光在舌尖打轉就覺得不妥,根本不可能說出口。

  「想見識臺北真正的夜生活嗎?」他沒頭沒尾地忽然問道。

  「咦?」她半晌才意會過來,先前告訴過他去夜店的原因。「不了……我知道行不通……」

  「怎麼會行不通?只是休閒娛樂,不同人有不同玩法,趁年輕,沒有先生小孩羈絆,才更應該多玩、多見識,免得到老才發現自己的人生貧乏到根本沒什麼好回憶的。」

  「可是……」她想過,她也懂,自己到目前為止,二十八年累積出來的人生就只是一張張模範生獎狀和一份喜愛的工作,若生活中曾經掀起過什麼小小波瀾,勉強算得上的大概只有曾經收到過的幾封情書。

  她要好的同學結婚了,妹妹們各自為工作忙碌,也都有了男朋友,她不好意思叨擾別人,擔心給人帶來困擾,所以……

  「如果你不怕我的話,我帶你去玩。」他大概猜得到她的問題——這個女人什麼都害羞,什麼都不好意思,臉皮薄得跟什麼似的,要她開口約朋友去「瘋狂」一下,這種話恐怕她是開不了口的。

  「為什麼要怕你?」她起先不懂,但很快就懂了,臉蛋同時燒燙了起來。

  他指的是載她去汽車賓館的那件事那晚,的確是嚇到她了,至今,她還能清清楚楚地記起那短短幾分鐘內所發生的每個細節,但卻沒有留下不好的感覺。

  或許,他才是她人生中最驚濤駭浪的遇見。

  「那就這樣決定了,我要出去‘飄ノ糜爛’的時候CALL你,回報你天天為我準備愛心便當。」她又臉紅了,那嬌羞的青澀模樣真會害人獸性大發。「是‘愛心便當’,不是‘愛妻便當’,差一個字差很多,別聽錯了。」

  「才不會聽錯。」她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老是吊兒郎當、油嘴滑舌,把她的心攪得七上八下,窘迫尷尬。

  「電話位址名字給我。」

  「好……」她老老實實地將資料給他。

  他看了眼她寫的字,娟秀纖細,就跟她給人的感覺一樣,柔柔弱弱,惹人愛憐。

  他沒遇過像她這麼溫婉順從的女人,像是從古代仕女圖中走出;細細的柳眉,小巧挺翹的鼻子,水嫩嫩的小口,一顰一笑間帶著股含蓄嬌柔的小女人味道,讓人恨不得將她圈進懷裏,盡情對她「使壞」。

  她是應該怕他的,雖然此時他還能克制自己的邪惡念頭,但難保換了個紙醉金迷的場所,他與生俱來的「男人本色」不會突然暴沖出來,吃了她。

  「哪里寫得不清楚嗎?」她見他緊盯著紙條,以為字不清楚,湊過去檢查一遍。

  當她移到他左肩後方時,發間縷縷流漫而來的馨香令他下腹一陣緊縮,他連忙起身,重重咳了下,清除瞬間被欲望鎖住的喉嚨。「很清楚,沒問題。」

  「那……我們出門的時候,我該穿什麼?」她不曉得他會帶她去哪些地方,就怕顯得老土,讓他沒面子。

  「隨便,穿小禮服、穿比基尼、長褲、裙子還是包得緊緊的都OK,想怎麼穿就怎麼穿,只要你覺得舒服,這種小事不必花太多心思。我們是去玩的,自己開心就好,不必在意別人怎麼看。

  蕭元培和許俊彥不同,他本身就已經夠狂妄、夠目中無人了,不需靠身邊的女人來添增自己的信心。

  他只是擔心,莫名地牽掛她,想到她這種單純好騙的性格日後不曉得還要受多少傷害他就心疼;雖然他不可能時時在她身邊開導她、保護她,但至少他可以讓她學會堅強點、看開點,人生中狗屁倒灶的事多得很,不要事事都那麼執著,為難自己。

  重點是,要有危機意識,要學會保護自己。

  「嗯。」她微微一笑,好佩服他。他像懂得「讀心」似的,隨便一句話便能輕易解開她心中的疑慮。

  在他身邊,除了他這個人讓她有些緊張外,好像不管遇到什麼麻煩事都能在他勾起的唇角間化成一陣輕風,飄散無蹤,然後便什麼都不必煩惱了。

  「謝謝你的午餐,明天見。」他揚揚手,走了。

  倪安蘿目送他離去後,回桌邊繼續吃她還未吃完的便當。

  想到明天還能再見到他,她不由得感到欣喜。

  待在圖書館裏,一成不變的日子,突然間,繽紛了起來。

  ***

  蕭元培的「玩法」,真真正正讓倪安蘿「大開眼界」。

  頭一次出去,他就帶她上酒店。

  石材廠商業務招待幾位建築師及設計師餐敘,蕭元培在受邀之列,於是打了通電話給倪安蘿,將她從家中接出去。

  踏進五光十色的燈光照映下,金碧輝煌得令人生畏的酒店大門,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個衣香鬢影、嬌豔動人的美麗女子,倪安蘿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看得目瞪口呆,興奮難耐。

  「這裏是人間仙境?每個女人都好漂亮,男人也好英俊……」她對蕭元培說,一臉迷惘。

  「哈哈——」他大笑,不自覺地摟近她,彎身在她耳邊說:「這不是人間仙境,是男人的天堂。」

  他一靠近,她渾身的血液便仿佛瞬間沸騰了起來,但他很快便放開,帶著她隨侍者引領,前往預訂的包廂。

  他的動作表情是如此自然,自然到讓她反省自己的太過敏感;或許,真如他所說,她的生活圈太單純、太狹小,遇到一點小風小浪便覺得世界末日、地球要毀滅了,其實就是少見多怪。

  那些在她看來如此親近的舉動,在他的認知裏,大概就跟口渴喝白開水那般尋常吧!

  進到豪華包廂後,蕭元培和先到的幾位賓客寒喧一番,他們彼此大多認識,至少也聽過對方名號,不夠響亮的招牌,廠商是不會祭出如此大手筆的闊綽排場。

  「老蕭,帶馬子上酒店,不怕回去跪算盤?」一名建築師打趣地說。

  「你看我是那麼罩不住女人的男人嗎?」蕭元培嗤笑一聲,沒為兩人的關係多做解釋,拉著倪安蘿往沙發坐下。

  倪安蘿始終面帶微笑,笑到最後臉部不由得有點僵化,因為包廂裏的女子穿得比先前見到的還要「清涼」,而且,迷幻的燈光下,男男女女耳鬢廝磨,親密的程度令她不敢直視。

  「別緊張,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蕭元培捏捏她的肩膀,低聲對她說:「這種事不足為奇,男人在外頭,都是這副德行。」

  「呵……」她笑得好幹、好尷尬。不過,他好意帶她出來見識臺北夜生活,她應該更鎮定些,別大驚小怪了。

  不久,包廂裏進來兩名女子,一名熱情招呼蕭元培,另一名則在倪安蘿身畔落坐,笑容可掬。

  她不解地看向蕭元培。

  「叫了個小姐陪你,免得你無聊,什麼話題都可以聊;如何抓住男人的心,怎麼變得更有女人味,這方面她們可是專家。」蕭元培淡然一笑。「我有我自己的妞,你別來煩我。」

  「嗯……」倪安蘿好感動。雖然他平時總喜歡捉弄她,說話也老不正經,可她卻經常從一些小細節裏看見他的體貼。

  他嘴巴毒,沒句好話,不哄人開心,就算是好意也要拐幾個彎,不肯直直接接地讓人瞭解他的好,甚至有時還吃力不討好,就像怕人覺得受他的恩惠、受他幫助,日後還要報恩什麼的沒完沒了。

  但他真的是個好人,看起來像壞人的大好人。

  一個晚上,倪安蘿的情緒起伏如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內心感觸多到滿載,這是她根本無法想像的浮華世界,看來是那樣的風光熱鬧,男人與女人如愛侶般親密,事實上卻可能只是逢場作戲……真真假假教人霧裏看花。

  「這只是我們一個晚上的娛樂,卻可能是某些人一輩子的生活。」蕭元培送她回家時,如此說道。

  「嗯……」她深刻地體會到,小小的一座城市,同一時間裏存在著多少悲歡離合、上演著多麼截然不同的人生際遇。

  她何其幸運,在父母恩愛、有姊妹相伴的健全家庭中長成,沒經過大風大浪,還覺得世界是美好的,還笨笨地老是吃虧上當,其實是因為她一直很幸運。

  「有沒有被我們幾個男人嚇到?」

  「正常,男人不管幾歲,喜歡的永遠是十幾、二十歲青春的肉體。」

  「你很那個耶……」他像怕她心臟不夠力,要多加訓練似的,話愈說愈白。

  「不然你以為四、五十歲的男人跟一、二十歲的年輕女孩,能聊什麼有建設性的話題,還不就……」

  「我不要聽。」她捂起耳朵,拒絕被污染。

  「好啦,不說、不說。」他笑著拉下她的手。「做都做過了,還怕聽,有沒有這麼害羞的。」

  「什麼事做過了?」

  「你不愛聽,又要問我。」別告訴他,她跟男朋友交往五年,婚都訂了,還沒做過那檔子事。

  「那當我沒問。」她不曉得他指什麼,但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肯定不是什麼悅耳的事。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休息一下,後天還有節目。」他話題一轉,跳到別件事情上了。

  「好!」她眼睛一亮,像個貪玩的孩子,玩上癮了。

  「好什麼好,把你載去賣也好?」他敲她額頭,又覺窩心,這女人完全不懂懷疑別人,見識了一晚男人的真面目,還不曉得要擔心。

  「我知道你不會……」她低頭微笑。

  「搞不好哪天缺錢了就會。」他就愛嚇唬她,就怕她太單純、太相信人。

  她仍舊是笑,根本不把他的話當真。

  「你家到了,快進去吧,別忘了我明天的便當。」

  「知道,不會忘的。」她下車,從車窗外朝他揮手。

  隔著窗玻璃,他看著她走進家門,忽然覺得今天晚上時間過得特別快。

  ***

  突然間,倪安蘿的家人、同事都察覺到她變了,倒不是變得驕縱潑辣,也不是去整型塑身什麼的,外表性格看起來沒什麼差別,可就是哪里不同了。

  她恬靜含蓄的笑容依舊,但原本就明亮的黑眸多了淡定與從容,無時無刻看來都充滿像被幸福包圍著的喜悅。

  同事以為她的未婚夫回頭求和,好事又近了,她笑笑地搖頭,說那些事都已經過去,她已經不在意了。

  家人以為她又戀愛了,她莞爾一笑,說現在只想多疼愛自己一些,享受一個人的快樂,感情的事就順其自然吧!她不急。

  她漸漸顯露出以往沒有的自信,用全新的角度觀看自己所處的環境,珍惜自己的平凡與簡單,但更樂於付出,更勇於嘗試。

  這些改變無疑是蕭元培的得意之作。他刺激一個人的方法實在夠顛覆,若那人沒因此而瘋狂,大概就能修練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境界了。

  他不只帶倪安蘿上酒家,還帶她欣賞猛男秀;一個個肌肉賁張的壯男只著小小丁字褲在眼前大肆展現誘人體魄,當在場其他女人均忘情尖叫、解放女性矜持時,她差點因過度驚嚇而腦溢血。

  他找了位信任的女性友人帶倪安蘿見識一下什麼叫「牛郎店」,那晚,他依約定時間到店外接她回家時,只見她像遭逢狼群包圍幸而逃過一劫的小白兔,臉色蒼白,牙齒打顫,緊巴著他的手臂,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她的結論是——再也不要來這種地方。

  蕭元培樂得哈哈大笑,說她太不懂享受,眾星拱月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惹來倪安蘿一陣捶打,她才不要花錢買溫柔。

  他找她出門散步,去的不是什麼約會聖地,而是同志約會的公園、流鶯聚集的隱密巷弄、流浪漢棲身的天橋下……他讓她赤裸裸地直見人生的陰暗與無奈,直見黑夜裏的奢華與淒涼,猛然擊碎保護她的溫室,幻滅她一直以來看見的世界。

  他很殘酷、狠心,經常令心地善良柔軟的她淚流不止,心情久久無法平復,然而,每經歷一次打擊,每看清一個她無法想像的社會面相時,她卻蛻變得益發堅強與勇敢。

  他是她的人生導師,教會她所有學校裏沒有教的事,讓她認識了許多以往不可能有機會認識的朋友;她的人生在遇見他之後,轉了好大一個彎……

  ***

  晚上,蕭元培打電話給倪安蘿,說已經快到她家了。

  倪安蘿很快換好衣服,下樓準備出門。

  「姊,你最近到底都跟什麼人出去?怎麼都這麼晚才出門。」倪安雅正好回家,在客廳與倪安蘿碰到了面。

  「只是一個朋友。」倪安蘿撫撫妹妹的臉龐,微笑說道:「我知道現在有點晚了,我會小心的。」

  「男的、女的?」倪安雅望著從容優雅,光采動人的姊姊,真覺得她愈來愈美,但也更加危險了。

  「男的,很好的一個人,別擔心。」

  「他在追你?」

  「沒有,只是朋友。」倪安蘿沒往這方面細想過,她喜歡蕭元培,也喜歡兩人相處的模式,或許拿她過去的經驗相比,他們之間的互動早已超越朋友的感覺,但她不會以相同標準套在蕭元培身上。

  他是風,握不住,也停不下來。

  「我想見見他。」倪安雅不信,若非追求,怎麼會如此頻繁地約她姊姊?倘若真的不是,那這個男人又打著什麼主意?

  「相信我,」倪安蘿明白妹妹的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會拿捏分寸的。」

  「好吧……別太晚回來了。」倪安雅望著姊姊堅定自信的眼神,便沒再像個操心的老媽,緊迫盯人了。

  「我幫你留了一份晚餐在餐桌上,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倪安蘿摟摟妹妹的肩膀,隨後走出門去。

  不久,蕭元培的銀色跑車來到大門口。

  「今天又想給我什麼震撼教育?」倪安蘿坐上車後,輕笑問他。

  「呵……」蕭元培也笑,見她架式十足,頗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大將之風了。「沒什麼,學校的工程今天完工了,請大夥兒喝個小酒,熱鬧一下。」

  「那明天……」她的胸口倏地一窒,也就是說明天起她就不會在學校見到他了。

  雖然她知道工程總有結束的一天,但乍然聽見仍舊湧出濃濃的失落感。

  「明天到學校交給褚校長一些書面資料就沒事了,另外還有兩個案子要做,催得很緊,簡直像討債公司。」

  「不好意思,是我占去你太多時間……」她突然覺得喉嚨緊緊的,連說話都有些困難,像被什麼酸酸澀澀的味道梗住了。

  「你這麼好玩,時間全被你占去也值得。」他大笑。

  「喂……」她睇他一眼。「女人怎麼可以用‘好玩’來形容。」

  「你是好玩啊,很好的玩伴,這樣解釋可以吧?」他笑看著她,心中同樣有一絲絲不舍,捨不得她美味的便當,也捨不得這一個月來在圖書館裏,逗弄得她臉紅耳赤的樂趣。

  他們各懷著一種難以紓解的抑鬱心情,一路無語,直到抵達「夜店」。

  蕭元培依舊為倪安蘿點了柳橙汁,當柳橙汁端上桌時,兩人相視一眼,默契十足地笑了,這杯柳橙汁,是他們初識的起點,意義非凡。

  他自己喝酒,喝得很瘋,幾名承包工程的師傅輪番攻他,他來者不拒,千杯不醉,反過來將那些師傅灌到腿軟,一個個滿臉通紅,頻頻跑廁所,最後只好舉白旗,投降。

  「不行了,再喝下去連老婆長什麼樣子都認不得了,會出事的,得走了。」師傅們一個攙著一個,站都站不穩。

  「能出什麼事?頂多十個月後多了個兒子女兒嘛!」蕭元培開玩笑說。

  「哈哈!」大夥兒很High,隨便一句話都能令他們捧腹大笑。「怕是等不到十個月就先出命案了,哈哈——」

  「這不行,出命案就麻煩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蕭元培打電話叫了幾輛計程車,一一將工作夥伴送上車,確定他們還知道家裏地址,目送車子離去才放心回到店內。

  倪安蘿還坐在位子上,旁邊,憑空多了一名女子。

  「赫——你從哪里冒出來的?」他揉揉眼睛,確定是先前交往過的女人。

  「從陰曹地府冒出來跟你索命的。」女子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剛才在你身邊晃來晃去那麼多次,你居然完全沒看到我。」

  「呵……因為你變得我差點認不出來了。」蕭元培在兩個女人中間坐下,一派輕鬆自在。

  「你新交的馬子?」女子用下巴指指倪安蘿,看著蕭元培大咧咧地直問。

  「不是。」蕭元培啜了口酒,微笑答道。

  「不會吧!還沒追到?!認識幾天了?」

  「沒想過要追,我們在發展傳說中男女之間的純友誼。」他傾身問坐在他右側的倪安蘿。「對不對?」

  「嗯。」倪安蘿也報以微笑,卻一陣心傷。

  她也知道他們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但自己給自己的答案跟他如此明確地指出,那感覺竟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刺痛。

  「幹麼,你改吃素啊?」前女友誇張地嗤笑一聲。

  「吃素好,吃素環保救地球,我看你也改吃素好了,最近胖了不少啊!」

  「厚——你很機車耶!」前女友作勢要掐死他,但隨即作罷,轉而傾身對倪安蘿說:「你曉不曉得這傢夥有多過分?!」

  倪安蘿搖頭。

  「他跟我分手的理由居然是直接告訴我他喜歡上別的女人了,要嘛分手,要嘛他只能劈腿,叫我自己選擇。」女子說著說著,想來就氣,抓起蕭元培的手臂用力一咬。

  他吃痛,輕皺了下眉頭,而後對倪安蘿笑了笑,仿佛要她相信他就是對方形容的那麼機車。

  「我失戀當然難過啊,一難過就想吃,暴飲暴食,整整胖了十二公斤,這傢夥就是始作俑者,他還嫌我胖,你說過不過分?」女子繼續控訴。

  「真的很過分。」倪安蘿立刻站到女子那一方,也給蕭元培一個白眼。

  無奈那傢夥完全不痛不癢,還有閒情逸致打量剛進門的漂亮美眉,無視於兩個同一陣線的憤怒女子。

  「幸好,我現在的男朋友就愛我肉肉的,帶我吃遍全臺灣的美食佳餚,這才叫幸福人生。我們幹麼為了這種臭男人縮衣節食,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後還落得被拋棄的命運,對不對?

  「嗯!」倪安蘿用力點頭。她佩服眼前這名女子的豁達,也喜歡她的直來直往,有話直說的性格,這是自己一輩子都學不來的。

  蕭元培很有風度地聽著她們的「交心」,不插話,不反駁,讓她們盡情鞭撻全天下的臭男人。

  「啊,我男朋友來接我了,我留電話給你,有空找我做指甲,出來喝咖啡聊是非也行。」女子匆匆起身,給了倪安蘿一張名片,先前的怒氣已然消失無蹤,甜甜蜜蜜地挽著男友的手臂離去。

  倪安蘿見蕭元培一副終於耳根子清靜了的誇張表情,忍不住笑,笑完之後卻淒淒地想——

  也許就是要像這樣提得起、放得下,哇啦哇啦吐一吐苦水後,便將煩心事扔到腦後的爽朗女子,才是他喜歡的類型。

  而她……不是。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4:58 PM

第六章

  蕭元培並非真的千杯不醉,他只是比別人多了點膽識,多了點恣意妄為、不計後果的任性,和一些虛張聲勢的伎倆,即使醉了也要以勝利者的姿態挺著。

  待所有人都離去,他才稍顯醉意。

  出了「夜店」,他打算搭計程車送倪安蘿回家。

  「你早點回家睡覺,別再撐了。」她一開始婉拒,最後他的執拗幾乎讓她動怒了。「你看你都站不穩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站不穩?抱你都行,信不信?」他搭著她的肩,笑嘻嘻地說。

  她睇他一眼,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

  「不信?」他瞧見她的表情,一彎身,將她打橫抱起。

  「啊——」她突然騰空,嚇了一跳,急抱住他的脖子。

  「呵……我走十步路給你看看穩不穩。」他開始數。「一、二、三……」

  「好了、好了……我信、我信。」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邊,他突兀的動作引起路人的側目,倪安蘿羞紅了臉。

  「七、八、九、十!」他不管她的掙紮,堅持數到最後一步才放她下來,放下她後一手還扶著她的腰,湊近問道:「請問,現在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送你回家啊?」

  「你真的醉了。」她滿臉通紅,被他的酒氣和熱暖的體溫醺得也快醉了。

  「要不要再來一次?」他作勢要再抱起她。

  「不用,我知道你沒醉,我相信!真的!」她立刻改口大叫。

  「這才乖。」他揉揉她的發,將她揉進懷裏,另一手高舉,招來計程車。

  倪安蘿被困在他強有力的臂彎中,既羞又無奈,他不知道她的心情,不知道這一個在他感覺裏不代表任何意義的舉動,將害她多少夜晚難以入眠,而她又將反反覆覆回想多少遍。

  上車後,蕭元培腦筋還十分清楚地告訴運將大哥目的地,接著頭一仰,靠著椅背閉目養神。「到了叫我。」

  車子行駛一段路後,倪安蘿才敢悄悄轉頭看他;能如此近距離,毫無顧忌地看著他的機會也許不會再有。

  她明白自己的魅力不足以令他心動,而他也不是她合適的交往物件,所以即使愛情發生的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她卻只能安於兩人「純友誼」的關係。

  此刻望著他的怦然心動,以及種種想要更親近他的渴望,她全都壓在心底,讓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慢慢地覆蓋掩埋,直到不再記起。

  「小姐,接下來往哪里走?」計程車司機出聲喚回沉浸在摻雜著痛苦與甜蜜中的倪安蘿。

  「在這裏停就好……」她小聲地回應,怕吵醒蕭元培。「麻煩你將這位先生載回原來的地方。」

  她輕輕地從手提包裏拿出皮夾,不料蕭元培已經醒了,搶先一步付了計程車錢。

  他先下車,待倪安蘿也下車後將車門關上。

  「你不坐回去嗎?」她納悶地問。

  「走走路,吹吹風,回去還要趕圖。」他伸伸懶腰,發現身處在巷口。「走吧,陪你走到家門口。」

  「可是……我擔心……還是我回家向妹妹借車載你回家。」她不放心他,萬一醉倒在路邊,萬一發生什麼意外。

  「幹麼這麼麻煩,想演十八相送啊!」

  他將急忙想先一步回家開車的倪安蘿抓回身邊,不料,她鞋跟卡到柏油路上的小窟窿,接著又絆到了他的鞋子,整個人跌進他懷裏。

  他沒能及時穩住她,踉蹌地倒退兩步,還是找不到支撐點,一邊想著得護著她,結果重心不穩,雙雙跌坐到地面上。

  他緊緊摟著她,她完全壓在他身上。

  「真的醉了。」他索性往後一躺,連帶著將她抱趴下。「呵……這樣的角度看月亮,還挺美的。」

  他的臉貼著她細嫩的臉頰,摩挲著她馨香柔順的發絲,一時興致大發,居然就躺在路中間觀賞起夜色了。

  「……」她無言,完全無法理解這個男人腦袋裏裝什麼,更無法預測他下一秒會做出什麼事。

  可他還抱著她,至少她想像得到這樣的姿勢……不好。

  「別動……背涼涼的,借我取一下暖。」他自己不起身,也不讓她掙脫。

  「喂……」她可以不動,但他要躺到什麼時候?該不會就這樣睡著了?

  「幹麼?」他將視線移至她的眼。

  「我們在馬路中間……」她提醒他。

  「然後呢?」他盯著她說話的唇瓣。

  「你躺著……我趴著……」她不好意思說得太清楚,而他是瘋子,根本不在乎別人目光。

  「沒錯。」她的唇一開一合,像在誘惑他。

  「雖然這條巷子很安靜,但是一定……」

  後面的話他聽不見,因為全都消失在他的嘴唇裏。

  他吻了她。

  她呆了、愣住了,只感覺他的舌尖探了出來,勾勒著她的唇線,熱烘烘的鼻息徐徐吐出,染紅了她的臉龐。

  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捧著她的後頸,恣意地吸吮她芬芳甘美的唇,愈來愈狂肆,愈來愈深入,到最後甚至屈起膝蓋,拱著臀,感受來自她的柔軟與溫熱。

  他的呼吸顯得紊亂,身體的肌肉因突來的欲望而繃緊,他欲罷不能。一個未經深思的捉弄念頭,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欲火焚身。

  她無力思考、無力推拒,或許是因為他的味道、他的氣息已經在夢中溫習過千百遍,以至於她分辨不清究竟是現實還是幻境。

  她在他懷中輕顫,在他霸道的索吻下被勾走了魂魄,意亂情迷,忘了矜持,忘了身在何處,直至他放開她,她方才幽幽回過神來。

  蕭元培先找回了理智。儘管他的欲望仍炙熱著,儘管他一點也不想放開她,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行!

  他支撐著她,讓她先起身,隨後站起來拍拍她裙角上的灰塵。

  她茫然地注視他,像還沒完全弄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嘿……」他輕拍她的臉頰。「WakeUp!」

  她黑眸的焦距漸漸聚攏,猛然記起他們接吻了,霎時羞愧地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對、對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怎麼……」她以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夢了太多次,而他的臉又近在眼前,所以剛才一時分不清真實夢幻……吻了他。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他清醒了,從微醺的快意中清醒,從心猿意馬的迷亂中清醒,取而代之的是滿腦子懊悔。

  他喜歡她的單純與溫順,喜歡她的聰慧與善良,但無意更進一步,所以謹記著絕對不能去「碰她」,但他失控了,而且從她剛才的反應看來,事情的發展似乎不單單是他所能控制的。

  他一直以為,以她的個性是不可能對像他這樣的男人存有「幻想」,他不居家,基本上根本不安於室,更不懂溫柔體貼,項多能做「床伴」,連「情人」都不及格,而她,肯定不會想要一個「床伴」。

  但……怎麼會?

  「是你該說對不起?」她亂了,所有的記憶都錯亂了、混沌了,心臟還蔔蔔地狂跳,根本理不出頭緒。

  「是,我親了你,所以很對不起。」

  「是嗎?」她抬頭看他,不自覺地瞥向他的唇,立刻害羞地低下。

  「可能是酒後亂性,情不自禁……」他解釋著,試探地開玩笑問:「只是親一下而已,不用負責吧?」

  「負責?喔——」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擔心她死心眼、胡思亂想。只不過是一個吻,只不過是酒後亂性……「當然不用負責,有什麼好負責的?」

  她哈哈大笑,反而顯得倉皇心亂。

  「那就好……我還擔心……呵呵……」他也笑,卻笑得好沉重。

  他看出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神裏藏著落寞,藏著掩飾不了的悲傷,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錯在無端將她捲入自己混亂的世界裏。

  她如此纖細敏感,對愛情如此執著,一旦她對他認真了,他根本沒辦法負責,可他還是大意地疏忽了她情感的轉變。

  「我家就在前面,我先回去了,你不必送我,早點回家休息。再見!」她擠出笑容,大動作揮手,隨即轉身跑了起來。

  他看著她的背影,如此纖弱,如此需要人保護,而才剛經歷未婚夫背叛的她,如今又不幸遇到他這個混帳男人。

  「馬的——」他奮力踢飛腳邊的石頭,緊握拳頭捶向自己大腿。

  他又傷害了一個女人,一個他最不希望她受傷的女人

  ***

  他沒來……

  下了整天的雨,窗外的天空一片灰蒙,雨絲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窗上,四周沉靜得只剩下雨聲。

  倪安蘿倚著圖書館的窗口,伸出食指失神地追逐著窗外滑落的雨水,眼中潮濕得如同積滿了雨水的窗臺。

  蕭元培說過今天會來學校一趟,找褚校長,雖然不確定他來的時間,但她仍舊準備了他的午餐。

  直到放學的鐘聲響起,直到學生、老師都離開了學校,蕭元培還是沒有出現。

  她以為他會來,至少見過校長後彎過來打個招呼,但是,他沒來……

  「只是親一下而已,不用負責吧?」

  想起昨夜的吻,想起他問這句話時的憂心口吻,她才真正從一廂情願的愛戀中明白過來,不再抱有一絲絲期待,不再自欺欺人。

  她已經陷得很深,而他害怕了。

  倪安蘿沒想過會如此輕易地愛上一個人,或許是太寂寞、或許是不習慣身邊沒有人陪伴、或許是……

  她找不到更多理由解釋為何幾個月前還為許俊彥的背叛痛苦,此刻心中占滿的卻全是蕭元培的身影。

  是他陪她走出情變的痛苦,但未來呢?她又該如何忘懷與他共度的這些日子?

  不管如何,都結束了,她知道他不會再出現,昨晚的那個吻,結束了這段她人生中最意外也最美好的插曲。

  倪安蘿轉身回到辦公桌,抽出面紙擦拭落個不停的淚水,提起皮包,深吸一口氣,走出圖書館。

  為情所苦這種風花雪月的鳥事,根本不值得掉眼淚。

  她在心中模仿他說話的口吻寬慰自己,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

  是啊,他看見的世界何其大,也讓她瞭解什麼才是真正空虛、無奈、無力擺脫的人生,就算我愛你、你不愛我,你愛她,她愛另一個人如此狗屁倒灶,那又如何?就等待真正有緣,真正心靈契合的那個人出現吧!

  在那個人還沒出現之前,至少還有自己能夠疼愛自己。

  一個念頭的轉變,讓倪安蘿從悲傷中跳脫出來;她心中懷有滿滿的愛,如果蕭元培不要,她可以去愛更多更多的人。

  很快地,倪安蘿恢復了以往的生活節奏,不同的是她參加了「為孩子朗讀」的幼教團體,和一群希望孩子健康快樂成長的媽媽們到育幼院、到國小、到社教館、文學館念書給孩子們聽。

  孩子們單純直接的熱情回應,經常哄得她心暖暖的,恨不得能分出更多時間陪伴他們長大。

  每個假日下午,她投入「為獨居老人送餐服務」的志工行列;她擁有一手好廚藝以及對營養學的研究,加上原本就細心體貼的性格,很快便融入這個「婆婆媽媽」的大團體,每個人都喜愛她、疼她,倪安蘿從無私的付出中得到快樂、得到更多的回饋。

  「安蘿啊……張媽媽有個朋友,她大兒子從美國讀完博士回來,現在在一間大企業裏當主管,人品很不錯,很老實,沒交過女朋友,下個禮拜要不要找一天大家一起吃個飯。」

  當這群婆婆媽媽知道倪安蘿尚未結婚而且沒有男朋友,都不相信這麼好的女孩子還沒遇到白馬王子,有兒子的紛紛自我推銷,無緣收她做媳婦的也都熱心地幫她尋覓好對象。

  「謝謝張媽媽,可是我……」她臉微微一紅。「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了。」

  「真的假的?你這樣害羞的個性對方肯定不曉得,這樣怎麼行,要不要張媽媽幫你牽個線?女人的青春有限啊……」

  倪安蘿只能傻笑帶過。

  想起蕭元培,感覺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忙於工作,社團的活動與朋友、同事的邀約幾乎占滿了她下班後的時間;一晃眼,已經過去三個多月,而蕭元培是確確實實從她的世界消失了,沒再出現過。

  她沒有刻意去想他,也沒有刻意忘記他,那短短相處兩、三個月的美好記憶就如珍寶般小心翼翼地藏在她心底。

  一旦驀然想起,伴隨而來的總是酸酸的、苦澀的以及揮之不去的失落,那感覺仿佛什麼東西堵在胸口,頃刻之間心跳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就連地球也暫停轉動,只剩下對他無止盡的思念。

  這滋味並不好受,但她從不後悔愛上他。

  她沒有向任何人提過蕭元培,但每當遇到追求者,她總是坦然地告訴對方——

  在她心裏,有一個很重要、很重要,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的男人。

  ***

  晚上,倪安蘿帶著疲累的身體和充實飽滿的精神回到家中。

  走上樓,許久不見的小妹倪安琪從她房裏竄出,熱情地跳過來抱住她。

  「姊……我好想你喔……」

  「我也好想你,怎麼這麼久沒回來?」倪安蘿好開心,仔仔細細將妹妹端詳一番,見她健健康康的,才又緊緊將她抱進懷裏。

  「過年後排新戲啊,舞蹈教室的課一星期又多排了兩堂,還有跟我家阿娜答約會,然後朋友也會打電話約喝茶、約吃飯……忙得昏頭轉向。」嬌小的倪安琪在姊姊頸邊蹭著、撒嬌著。「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睡。」

  「當然好。」倪安蘿摸摸她的臉。「我們好久沒聊聊天了,姊最喜歡聽你說你遇到的那些新鮮事。」

  「有,我今天才遇到一個怪人,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那我先去洗澡,一會兒聽你說。」

  待倪安蘿洗完澡、吹幹頭髮後,兩姊妹鑽進被窩裏,身體挨著身體,頭碰頭,小聲地說悄悄話,就像小時候。

  「今天啊,我跟秉夫去拉拉山,認識了一個果農。」倪安琪輕聲地說。

  「種水蜜桃的?」

  「嗯,可是他也不算是專業的果農,是過年後才開始種水蜜桃,而且,他只有一棵水蜜桃樹,噗,你說怪不怪?」

  「只有一棵水蜜桃樹的果農?」倪安蘿聽了也忍不住笑。

  「對啊,他為了一間農舍前面的一棵水蜜桃樹買下那間農舍,每個週末周日都上山照顧他的水蜜桃樹。而且,那農舍一點都不像我們想像中的農舍,附近的風景好美,美到我都想跟秉夫搬到那裏住。」倪安琪是個說故事高手,豐富的表情加上肢體動作,讓人不禁好奇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好奇特的一個人。」

  「對啊,我就說他是怪人,他聽了也大笑,還跟我說謝謝,重點是……」倪安琪故意吊胃口。「你猜,為什麼他要種水蜜桃?」

  「為什麼?」倪安蘿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你說他就只有一棵樹?」

  「對,只有一棵樹。」倪安琪忍著不說答案,忍著不笑出來,好痛苦。

  「因為有個他很重視的人喜歡吃水蜜桃?所以,他就為她種了一棵水蜜桃樹。」倪安蘿胡亂猜測。

  「姊——」倪安琪誇張地叫了出來。「你好浪漫喔,怎麼想得出這麼美麗的理由?!」

  倪安蘿害臊地說:「我亂猜的,猜對了嗎?」

  「對一半,也算全對啦!其實他很重視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倪安琪公佈答案。「因為他有天突然很想吃水蜜桃,然後就上拉拉山,可是冬天又不生產水蜜桃,最後他只好買下一間房子跟一棵水蜜桃樹,等著明年夏天吃自己種出來的水蜜桃。」

  倪安蘿聽完,消化了許久,最後,噗哧一聲,開始大笑。「怎麼有這麼可愛的人啊!」

  「就是啊!」倪安琪也笑到眼淚都噴出來。「我今天一整天都莫名其妙地想笑,笑得像瘋子一樣,只要想到拉拉山上那個比我還瘋的瘋子,就快樂得不得了。」

  「真有趣,有機會我也想認識他。」倪安蘿最佩服的就是能夠這樣無拘無束,隨心所欲過生活的人。

  「你說的喔,我跟秉夫下個星期六還要再去,打算在那裏過一夜,你跟我們一起去。」

  「下星期六……還要過夜?」倪安蘿沒想到這麼快,而且擔心打擾妹妹和男友的約會。

  「放心,房間夠,我不是說一點都不像農舍嗎?你一定會愛上那裏的。」

  「可是我假日要做飯送去給一些獨居的老人家……」她掛心著這些無依無靠,沒有兒女、老伴照顧的老人。

  「不能請假?」倪安琪哀求地問。「要不你請假兩天,然後下一個禮拜我也去幫忙,補回來。」

  「呵……」倪安蘿禁不起妹妹的撒嬌,點點頭。「好吧!」

  「YA!成功!」

  倪安蘿不知道自己被鬼靈精怪的妹妹設計了,設計了一次「相親之旅」。她腦子裏想像的「果農」是個已經退休的老人家,開朗健談,有滿腹的人生故事可以分享,殊不知倪安琪一直擔心她無法從情感的陰霾中走出,逼著男友從朋友仲介紹合適人選給姊姊認識。

  這一夜,兩姊妹都睡得好香,都夢見了漫天飛舞著粉紅色花瓣,美得像似來到了仙境……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5:00 PM

第七章

  週末,倪安蘿與妹妹以及妹妹的男友羅秉夫一同前往拉拉山,沿途盛開的櫻花、桃花美得令人讚歎,就如夢境裏漫天飛舞的花海。她一直緊貼著車窗,貪婪地將眼前的美景刻在腦海中。

  似乎很久沒有走進大自然,快忘了這塊土地是如此的美麗——好山好水,還有熱情親切的人們……

  她恍然發覺這陣子她太忙碌了,逃避什麼似的讓自己像顆陀螺從這裏轉到那裏,又從那裏轉到另一個地方,沒有喘口氣的時間。

  她樂於助人、樂於分享,也從服務中得到滿滿善意的回饋,這回饋滋潤了心靈,充實了生命,但唯獨無法填補心中那缺了的一角。

  望著滿山滿穀的花,倪安蘿不由得想起蕭元培。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還去「夜店」嗎?還是那麼毒舌、缺德,還是那麼我行我素,還是那麼令女人又愛又恨嗎?

  「姊,到了,你看,那棵樹。」倪安琪從前座趴到椅背上對倪安蘿說。

  「真的只有一棵樹耶……」倪安蘿笑了。

  一棟純白色的小屋就坐落在前方綠地中,除了那棵開滿了粉紅色花朵的水蜜桃樹外,樹的周圍綻滿了白色小花,在風中輕輕搖曳,香味淡雅迎風飄揚,遠遠望去,襯著背後翠綠的山巒,雲霧縹緲,似幻似真;這景色幽靜地仿佛能洗去一身塵埃,讓人整個身心都得到解脫。

  「是不是會很想搬來這裏住?等我們老了也找個像這樣美麗的地方,親朋好友全都住在一起。」倪安琪開始編織未來藍圖。

  「嗯。」倪安蘿欣然同意,她原本就喜愛自然,喜愛純淨簡單的生活。

  車子停妥後,三人踩著石階往小屋走去,石階兩旁一叢叢路易士安娜鳶尾花,生氣盎然地迎接他們。

  近看才發現這「小屋」一點都不小,二樓前方留有寬敞的木造陽臺,擺上戶外休閒躺椅,光是想像躺在那裏便已覺十分愜意。

  「這個屋主很喜歡白色?」倪安蘿不禁好奇地問。因為除了屋子本身全白外,就連屋外栽種的植物也全是開著白色花朵的品種。

  「我記得以前他最不喜歡的顏色就是白色。」倪安琪的男友羅秉夫說道:「不曉得什麼時候愛上的。」

  「還是前屋主種的?」倪安蘿記得妹妹告訴過她,這位新屋主是過年後才買下這個地方,到現在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不可能植物已經照顧得這麼好了。

  「不是的,屋裏有重新整修前的照片,跟現在差了十萬八千里。」倪安琪搶著回答。

  剛才羅秉夫差點就露餡了,把他跟屋主是舊識的事說出來,幸好姊姊並沒有注意到。

  羅秉夫敲了敲門,從房子的另一側兩扇大大的落地窗隱約看見有個人影走出。

  待主人前來開門,倪安蘿帶著微笑站在妹妹身後,但門打開的那一刹那,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了。

  「來啦!」屋主敞開大門歡迎客人光臨,很快,視線掃到倪安蘿時,他也愣住了。

  「姊,進來啊!」倪安琪拉拉站著不動的姊姊。

  「呃……好……」倪安蘿發現屋主竟然是蕭元培時,完全不知該做何反應,她沒想過再遇見他,更想不到是在這海拔兩千多公尺的高山上。

  她頭一低,原想跟隨妹妹進到屋裏混過與他打照面,不料卻在門口被攔下。

  「唷,好久不見。」蕭元培勾起唇角,目光直直盯著如記憶中一樣白皙純淨的倪安蘿。

  「嗯。」倪安蘿定了定慌亂的情緒,揚起臉,給他一個比陽光還明媚、比花兒還香甜的笑容。「好久不見。」

  她想,她應該表現得坦然些——能再見到他,雖然意外,但真的很開心。

  她過得很好,在歷經他的震撼教育之後,她學會如何調適人生中的得與失;明白快樂是自己創造的而不是等待別人給予,也更懂得包容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想法。

  蕭元培眯起眼,仔細打量倪安蘿,為什麼每次看到她,每次都有不同的感覺,這感覺究竟從何而來,她又到底是哪里不同了?

  「咦——你們原本就認識?」倪安琪終於注意到兩人之間怪異的氣氛。

  倪安蘿笑笑地看向蕭元培,想知道他會掰出什麼答案。

  「不只認識,我還追過你姊,被拒絕得很慘。」果然,蕭元培不出意料,瞎編了一個令倪安蘿啼笑皆非的答案。

  最好他追過她,最好他被拒絕得很慘——消失的人是他,承受著無法向他人訴說的苦楚是她,這傢夥老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不會吧……」倪安琪一聽,心都涼了,這麼大老遠跑來,為的就是試試兩人來不來電,沒想到她姊已經拒絕過蕭元培了。

  倪安蘿也不拆穿他的謊言,逕自走入屋內,欣賞他精心佈置的房子。

  屋主既然是他,那麼為了一棵樹買下一間房子,以及屋外那些能在短期間便生長得蓬勃茂盛的美麗花草,便一點也不奇怪了;他的職業是景觀設計師,平時也愛弄花弄草,但個性卻出奇地離經叛道,我行我素,整個人就如黑夜與清晨,希望與毀滅,矛盾得令人印象深刻。

  難怪安琪形容他是個怪人,任何人碰上了他,都很難不被他獨特的氣質吸引吧!

  「蕭元培,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姊的,是半年前還是最近的事?」倪安琪尚未完全死心。「如果是半年前那我姊拒絕你不奇怪……她那時候有男朋友,又死心眼,但現在不同了喔!」

  「安琪……」倪安蘿尷尬地輕喚妹妹,朝她擠擠眼,要她別再這樣推銷她。

  倪安琪也驚覺自己太心急,吐吐舌頭,像個犯錯的小孩縮回男友身後反省。

  「想不想去散散步、健健身?我昨天發現一條很美很美的小徑,通往好大一片櫻花樹叢,有座天然瀑布形成的小湖,重點是完全沒有遊客。」蕭元培神秘地低聲說道:「我們帶點吃的、喝的,可以在那裏享受一個悠閒的下午,晚點再回來欣賞黃昏美景。」

  他的提議,不但解除了倪安蘿的尷尬,也轉移了倪安琪此趟來這的目的,很快便雀躍地吵著要立刻出發。

  「不過,我這裏只有茶跟酒。」蕭元培打開冰箱,空空如也。「吃的東西得先到下麵的村莊買。」

  「放心,我和秉夫都知道你完全‘不食人間煙火’,我姊一大早就起來準備吃的了。」倪安琪相信只要嘗過姊姊的廚藝,任何男人都想將她娶回家,而蕭元培又正好是熱愛美食但對烹飪一竅不通的人。

  「來吧,出去搬東西。」羅秉夫和蕭元培回到車上,將食物、食材通通搬進屋裏。

  蕭元培像餓死鬼投胎似的,東西才擺到餐桌上便急忙打開餐籃,忍不住就偷拈了塊稻荷壽司,眼睛又瞄著保鮮盒裏令人垂涎欲滴的滷味拼盤、色彩豐富的生菜沙拉,以及小巧可愛的杯子蛋糕。

  「這些全是你一個人做的?」他轉頭看向倪安蘿。

  「嗯……」倪安蘿將保冷背袋裏的食材依序放進冰箱,整理好,其餘的調味料及佐料全收在小紙盒裏,有條有理。

  「還是這麼好吃,你真是天才……」蕭元培受不了誘惑,捏起一塊鹵牛腱放進嘴裏,嘗完,簡直讚不絕口,懷念到不行。

  「喂、喂……」倪安琪聽出端倪,點點蕭元培的肩膀。「你吃過我姊做的菜?」

  「吃過,人間美味。」他吸吮著手指,意猶未盡。

  「怎麼可能?」倪安琪暗喑思忖著,這兩人……分明有問題。

  ***

  一行人跟隨蕭元培的腳步探訪山林,一開始還有黃土小徑依稀可循,愈往上走去,愈顯枝葉稠密,古木蔽天。

  蕭元培一路披荊斬棘,不時提醒身旁的倪安蘿注意腳下安全,遇到高低落差較大的陡坡,便出手攬著她的腰將她抱上去。倪安琪抱著羅秉夫的手臂,一雙慧黠的眼眸直直觀察著前方的姊姊和蕭元培的互動。

  「我覺得蕭元培真的喜歡我姊。」倪安琪猜測著。

  「可是你姊拒絕了他,這事也勉強不來。」羅秉夫個性沉穩,認為感情的事應該順其自然,若硬將兩人湊成對未來也不會長久。

  「不對,我覺得我姊也喜歡他。」倪安琪如鐵口直斷的算命師撫撫下巴。「你知道我姊有多保守嗎?除了我爸跟她之前那個男朋友,我沒見過哪個男人可以靠她那麼近,而且,蕭元培還吃過她做的菜,這更是匪夷所思。」

  「是嗎?既然這樣……那為什麼?」

  「所以我們要繼續觀察,找出疑點,然後我再來逼問我姊。」倪安琪賊笑。「我愈看他們愈覺得速配,相信我的第六感吧!」

  走在前方的兩人絲毫不察背後那雙如偵探般縝密探索的眼,蕭元培忙著開路,忙著照顧身邊的美人,而倪安蘿則努力淡化他就在身旁所帶來的影響力。

  這一個下午的訪古尋幽之行形成了十分有趣的「食物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倪安蘿專注于眼前美景,蕭元培的所有注意力不自覺地全放在她身上,而倪安琪則在後頭暗自竊喜,最後是羅秉夫好笑地望著女友的可愛表情。

  這情形一直到回程、到用過晚餐,到作息正常規律的倪安蘿想回房休息,才暫時劃下句點。

  蕭元培是個夜貓子,過了晚上十二點精神才正好,但倪安琪已經撐不下去,聊天時頻頻打盹,最後不知不覺地靠在男友肩上,睡著了。

  「我們先睡了,累了一天,你也早點休息。」羅秉夫抱起倪安琪,向蕭元培致歉。

  待所有人都回房後,蕭元培拎著酒,獨自走到二樓陽臺,對著滿天星斗舉杯。

  不知道為什麼,他今晚特別想喝個大醉。

  或許醉了,他就不必跟內心的欲望對抗,看是醉倒在陽臺上一覺到天亮,還是直接去敲倪安蘿的門,狠狠地吻她。

  打從在門口看見她的那一刻,這念頭一直沒消失過。

  對於美色,他絕對有足夠信心把持住自己,畢竟在聲色場所晃蕩多年,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多到他都難以一一回想起;他很清楚什麼樣的女人適合他,清楚什麼樣的女人要加以防範,更明白什麼類型的女人千萬別碰,一沾上就很難甩掉。而倪安蘿正好就是最後一種。

  她單純,單純到讓他覺得自己滿身罪孽;她美好,好到他想詛咒那個背叛她的「神豬」,以及未來膽敢追求她卻沒有善待她、給她幸福的任何一個男人;她溫柔體貼,溫馴到他若不表現出保證會始亂終棄的混帳德行不足以嚇跑她。但是——

  他都已經跑到這麼鳥不生蛋的地方,買了間破舊到只能擋風不能遮雨的鬼農舍來整修,搞到自己筋疲力竭,就算心裏還有什麼邪念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她偏偏又出現在眼前,而一見到她,他就像三十年來沒碰過女人般頻頻「發春」!

  「真是中邪了!」他拿起威士忌酒瓶,對著瓶口猛灌一口酒,想驅走腦中一切屬於倪安蘿的氣味與觸感。

  他還記得圖書館裏那些食物的香味、記得她被逗弄到手足無措的臉紅模樣、記得她在懷中抖瑟哭泣的柔弱,還記得那個令人銷魂蝕骨的深吻……

  「嘿……還沒睡啊?」

  背後突然響起倪安蘿的聲音,蕭元培像是當場被逮到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嚇到差點掉魂。

  他轉過身,見她一襲白色純棉上衣和灰色運動長褲的居家服打扮,很確定自己百分百中邪了。因為居然連穿得這麼不養眼的倪安蘿,他都能「衝動」?!

  「怎麼沒加外套?」他拾起躺椅上的毛毯,披在她肩上。「下次想誘惑我穿性感一點的睡衣,這種的不及格,不是薄就好。」

  「不、不是……」她才沒這樣想過。「我只是起來上廁所,看見你在這,就……」

  她愈描愈黑,索性不說了,反正不管如何解釋,他就是有辦法往「邪惡」方向聯想去。

  其實她根本睡不著。

  一整天緊繃著神經,提防在他面前露出破綻,讓他發現自己有多思念他,直到再也受不了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人卻不能吐露心聲的痛苦,才假藉睡意躲回房裏。

  翻來覆去幾個小時,始終無法入眠,才想到陽臺看看星星、吹吹涼風,沒想到他也還沒睡。

  等她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他身後,發出聲音了。

  蕭元培將酒瓶擱在下腹間,掩飾黑夜裏根本不會被發現的「欲望」。

  「羅秉夫那傢夥不錯,安琪跟著他會幸福的。」見鬼了,他居然也有找不到話題的時候,扯出她妹妹做什麼?

  「嗯……我知道……」

  「有什麼事嗎?」他見她吞吞吐吐,張開嘴卻吞了口空氣進去。

  「呃……那個……安琪跟你說的事……」

  「她今天話很多,你指的是哪件事?」

  「就是……其實我有男朋友了。」她撒了一個漫天大謊,躺在床上,就是為了這件事而失眠。

  安琪熱衷地想撮合他們倆,卻不知道他對她根本沒有那種感覺,要不他不會幾個月連一通電話也沒有,她擔心造成他的壓力,尤其羅秉夫又是他認識多年的好友。

  「嗯?」一瞬間,蕭元培難以消化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還不是很穩定,所以沒讓安琪知道,她擔心我還沒從上次的事走出來……不好意思,讓你為難了。」她用另一個謊言修飾前一個謊言,加強可信度。

  「咦?喔!交男朋友了啊!」他像終於弄懂,茫然地點點頭。「是不是?我就說你不必擔心沒男人追啦!」

  「嗯……最近可能犯桃花,呵……」她愈扯愈心虛,只希望他相信她不會為他帶來任何困擾。

  他誇張地擺出驚訝表情。「變壞了喔,這麼貪心,莫非男朋友還不只一個,不穩定是因為不知道要挑誰?」

  她靦腆一笑,沒有回答。

  蕭元培失神地望著她純淨的臉龐,瓷白地像能反射月光似的暈出光輝,雖觸手可及卻又如此地不真實;許久未見,她似乎比記憶中還要美上百倍。

  「真的交男朋友了?」他問,一陣失落。

  不知道為什麼,他腦中突然想起「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句話。

  這次她點頭,趁勢低下臉,不讓他看見已經泛紅的眼。

  「哈哈……原本我還想多灌點酒,再來一次酒後亂性,看來這招行不通了。」他幹幹地笑著,笑聲在空蕩蕩的胸腔裏來回撞擊著,居然會痛?!「為避免我獸性大發毀了你的清白,壞了你的新戀情,我還是早點回房睡覺了,晚安。」

  蕭元培說完立刻離開陽臺,步伐之大,幾乎能稱之為「逃離現場」。

  最好他真的懂什麼叫「禮義廉恥」,什麼叫「怕毀了她的清白」!他只是很悶、像莫名其妙挨了一記悶棍卻抓不到兇手;不知道是氣自己搞個「遠離純情女」的機車原則,還是氣倪安蘿這麼快就愛上別人,又或者是氣那個該殺千刀的幸運傢夥奪走美人心……總之,他覺得最近把自己搞到太糟、太累、太煩悶,卻不曉得為了什麼。

  ***

  經過一個週末假期,幾個人的心思百轉千折,糾了好幾個結——

  蕭元培下山後為了讓自己徹底清除那些殘念,打了幾通電話,胡亂接下以前他不可能接的小案子,想把自己搞到分身乏術。

  倪安蘿過去那麼努力消化蕭元培消失後的種種惆悵,如今再見到他得全部歸零,全部重新來一遍。

  倪安琪則千方百計、旁敲側擊,想從嘴巴緊得跟什麼似的姊姊口中探到她想要的答案,簡直愈挫愈勇,偏不肯相信這次她的第六感會失靈。

  「姊,當初你為什麼要拒絕蕭元培的追求?」同樣的問題,倪安琪已經問過大概八百遍,她死纏爛打的功夫一流,但倪安蘿的定性也不差。

  「就覺得不適合。」

  「我不信你對他完全沒感覺。」倪安琪捧著姊姊的臉,緊盯著她的眼睛,想從中找到一點線索。「是不是他不夠溫柔,還是用錯方法了?」

  「他很好,只是……只是我們真的不適合。」倪安蘿有副好脾氣,任由妹妹「盧」她也不發怒。

  「沒交往過你怎麼知道不適合?他幽默風趣,開朗熱情,有正當職業,沒女朋友,而且喜歡園藝,我怎麼看就覺得怎麼合適,試試看嘛,就算不成功當朋友也好啊!」

  「安琪……」倪安蘿只能苦笑。

  「你只要點個頭,給蕭元培一個機會,我馬上去告訴他,他肯定樂壞了。」

  倪安蘿長長地歎了口氣,終於鬆口。「他沒追過我,事實上,他對我根本沒感覺,你就別再亂點鴛鴦譜了。這麼擔心姊姊嫁不出去?」

  「可是他說他追過你,會不會是你太遲鈍了,完全沒察覺?」

  「我沒那麼遲鈍……」倪安蘿有苦難言,她怎能告訴安琪兩人之間曾經如此親密,她沒拒絕過他,是他後悔了,消失了。

  「怎麼會這樣?」倪安琪倒臥在床上,腦中一片混亂。

  「就是這樣。以後別再提這件事了,好嗎?」倪安蘿每聽妹妹提起一次他的名字就要心痛一次。

  「咦?!」倪安琪似想到什麼,猛然彈坐起來。「你只說他對你沒感覺,說你們不適合,但沒說你對他沒感覺!」

  「這種事不是單方面……」唉……她到底要如何才能讓小妹忘了這件事。

  「那就是說其實你是喜歡他的?!」倪安琪得到驚人的結論。

  「我要睡了。」倪安蘿拗不過妹妹的窮追猛打,索性當只鴕鳥,躲進被窩裏,裝睡。

  「姊,我確定你喜歡他,只是不確定他對你什麼感覺,對不對?」倪安琪就是不肯放棄,壓著姊姊,在她耳邊繼續叨念。「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安琪,你別……」倪安蘿鑽出被窩,用棉被蓋住她。「你別鬧了,不要去為難他。」

  倪安琪格格直笑。「不行,難得姊姊動了凡心,我一定要做一次月下老人。」

  「你喔……」倪安蘿皺起眉,無奈地輕拍倪安琪的屁股。「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姊……」倪安琪摟著姊姊的脖頸,賊兮兮地問:「告訴我,你有多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想一輩子為他做飯?想為他生幾個胖娃娃嗎?」

  「別亂說……」倪安蘿害羞地掩住安琪的嘴巴。「沒有喜歡到那種程度。」

  「嘿嘿……終於承認嘍,承認你喜歡他。」倪安琪奸計得逞,樂得哈哈大笑。

  「才沒有……」

  兩姊妹笑鬧一陣,終於敞開倪安蘿緊閉的心扉。

  是的,她喜歡蕭元培,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一想起他便覺心痛。

  但……愛情又豈能盡順人意?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5:05 PM

第八章

  倪安琪約蕭元培在一間露天咖啡廳見面。

  「騙人,你根本沒追過我姊。」一見到他,她立刻開門見山。

  「呵……安蘿這樣跟你說的?」蕭元培抹抹一臉倦容,他都快忘了上次睡足五個小時是哪個世紀的事了。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姊?」倪安琪張著水靈大眼,直直逼問。

  他燃起煙,吸了口,噴出白色煙霧,漫不經心地反問:「這麼擔心你姊交不到男朋友?」

  「才不是……我姊很多人追的,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好。」倪安琪嘟起嘴反駁。

  「那你該關心的是追求你姊姊的那些男人到底好不好,而不是我喜不喜歡她。」

  「可是我覺得你很不錯,很適合我姊。」

  「我很不錯?」他嗤笑一聲,湊近她的臉。「你從哪里看出我不錯?」

  「難道不是嗎?」倪安琪被他那股突來的邪氣嚇了一跳,似乎與之前在拉拉山上的感覺不同。

  「我呢,吃喝嫖賭樣樣通,脾氣暴躁、缺乏耐心,工作起來挑三揀四,得罪不少客戶,哪天得喝西北風都不曉得。重點是我愛美女,而且超級喜新厭舊,就是你們女人口中形容的那種花心大蘿蔔。這樣……你還覺得不錯?」他挑了挑眉,揶揄道。

  倪安琪聽得目瞪口呆。

  「我倒覺得羅秉夫才真的不錯,將來會是個好丈夫。不然,你把你的男朋友讓給你姊,你跟我交往啊!」

  聽見這提議,她的嘴巴已經大到足以塞下自己的拳頭。

  「考慮看看,我看你比你姊活潑開朗,就算哪天我劈腿,你應該也不會太難過。」蕭元培嚇完倪安琪後,交疊起雙腿,悠哉悠哉地啜口咖啡。

  這是他不碰倪安蘿的原因。

  她太好、太完美,就是因為什麼都好,所以才壞了事;他無法保證自己一輩子鍾情於她,而她如此專情、纖細,光是想到交往後可能不小心傷害了她,便湧出深深罪惡感,所以,最好的決定就是快刀斬亂麻,沒有開始,就不必面對結束的糾結。

  只是……沒想到斬不斷的情絲竟是自己的。

  他已經夠焦躁、已經夠煩悶了,眼前這小妮子還來逼問他喜不喜歡倪安蘿,還問他知不知道她有多好,真的是很欠扁。

  倪安琪忽然噗哧一笑,笑得蕭元培莫名其妙。

  她原只是輕笑,接著愈笑愈誇張,差點難以收勢。「我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玩的人……哈哈……」

  「嚇傻啦?」

  「不是……」她笑著搖頭。「我終於要到我想要的答案了,哈哈——」

  「什麼答案?」

  「你喜歡我姊,超喜歡的,對不對?」倪安琪聰明地戳破他的裝腔作勢。「但是你不知道什麼原因不敢喜歡她,所以故意把自己說得很壞,假裝對我姊沒感覺,把她推得遠遠的,我說得對不對?」

  蕭元培沒料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一個小女生給識破了,一時下不了臺,抵死不承認。

  「你很聰明,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有女人自動送上門我怎麼可能拒絕?不過你姊被她未婚夫背叛過一次,你確定她還能再承受一次我的花心?要是到時候她一哭、二鬧、三上吊死纏著我怎麼辦?我可不想搞出人命,所以,拜託,別鬧了。」

  倪安琪聽完,沉吟了下。「你說的也沒錯……」

  「你嘛幫幫忙,別這樣隨便把你姊交給一個你根本不瞭解的男人。」蕭元培冒了一身冷汗,想起倪安蘿的溫順,像倪安琪這種盲目牽紅線的方式,萬一她真的聽從妹妹的介紹,跟一個外表看來正派,骨子裏卻是變態色情狂的男人交往怎麼辦?

  「嗯……我姊很死心眼,就算男朋友對她不好,她還是一樣死心塌地,你說得對,應該要慎重考慮。」

  「明白就好。」他松了一口氣。「我你就不必考慮了,不管我喜不喜歡她,她跟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

  「你真的很花心?」倪安琪痛恨花心男,她們三姊妹都是。

  不過……會把自己形容成大壞蛋的男人,事實上是真的很壞嗎?

  「你到東區那一帶的PUB,隨便找個吧台問問,就知道我換女人的速度有多快。」

  「厚……臭男生!」倪安琪不悅地扁扁嘴。

  「沒錯,別太相信男人,除了羅秉夫之外,記住。」蕭元培拿著帳單起身,只想快點離開,離開這個從她五官中看得見倪安蘿身影的女人。

  ***

  倪安琪回家後哭喪著一張臉,見到倪安蘿後更是內疚自責到不行。

  「姊……我錯了……」

  「怎麼啦?做錯什麼了?」倪安蘿安慰著妹妹。

  「我不應該將你跟蕭元培湊成對,我是笨蛋、白癡、大豬頭!」

  「別這樣……」倪安蘿拉住妹妹猛敲自己腦袋的手。「我知道你擔心我,我不會怪你的。」

  「我今天跟蕭元培見面了,直接問他喜不喜歡你。」

  「呃……你怎麼……」倪安蘿先是錯愕,接著是難堪,但見妹妹充滿歉意的表情又不忍心責備她。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不過我知道他是喜歡你的,但喜歡也不行,他是個壞人,就算現在他想追你,我也不贊成。」

  「他不是壞人……」倪安蘿為蕭元培解釋。「他只是看起來不大正經,但心很柔軟,很體貼……」

  她也曾經誤會過他,但瞭解他之後就會明白他對她的壞全是為了她好,她不希望安琪對他留下錯誤的印象。

  「這是他自己說的……」倪安琪將她和蕭元培之間的對話如實轉述給姊姊聽。「他很花心,而且喜新厭舊,換女朋友的速度快到東區PUB的吧台都知道。你說他壞不壞?」

  倪安蘿聽完只覺不舍,不舍蕭元培如此貶抑自己,不舍他只挑壞的說,卻不解釋自己為什麼曾如此虛耗生命,更不提自己工作時的認真、執著與負責。

  事實上,她聽說過蕭元培在什麼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他的內心又充滿多少矛盾與掙紮。

  那時她為他準備午餐,他天天到圖書館吃飯,關於兩人的蜚短流長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只是她從來沒察覺,也沒人來問過她事實如何。

  直到褚校長來找她。

  褚校長幾乎算是來作媒的,跟安琪一樣,希望倪安蘿用心瞭解蕭元培;雖然他看起來吊兒郎當,凡事漫不經心,但是,看看他規劃完成的景觀花園,如此細緻、如此貼近學生的需求,就能瞭解他花了多少心思,而這心思又是多麼的體貼與周全。

  儘管花了這麼多時間跟精力,他卻分文未取,所有材料費用與工資全都是自己掏腰包。

  「他不是一個快樂的孩子,因為他不相信人性,也不相信好運會降臨在他身上。」褚校長感歎地說道。「我多麼希望他得到幸福。」

  倪安蘿懂,懂得褚校長心疼蕭元培,她又何嘗不希望帶給他幸福,只是她無能為力……

  「姊……我看你還是放棄他吧。就像你說的,兩個人交往適不適合才是最重要的。」倪安琪歎口氣說。「他這種男人,爛透了,根本不值得你喜歡。」

  倪安蘿望著妹妹,霍然起身。

  「姊,你去哪里?」

  「我去找蕭元培。」

  「咦?!不要吧!」倪安琪裝出驚訝的表情,待倪安蘿拿起皮包、披上外套走出房門時,她才露出會心一笑。

  看來,姊姊真的愛他愛慘嘍!

  ***

  倪安蘿向老爸借車,不顧他老人家在身後急急追問她要去哪里,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無論是誰、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阻擋她去見蕭元培。

  她打電話給他,知道他在工作室。

  看一眼褚校長給她的名片,記熟了蕭元培工作室的地址,她踩下油門,朝他奔去。

  安琪說錯了,他不只值得她喜歡,更值得她去愛。

  礙於女性的矜持,她始終不好意思露骨地表現出對他的好感,始終被動地等待他的追求,即使感覺到他的關心與照顧,也只敢假設他對任何一個朋友都如此用心,並非對她特別。

  她是膽小鬼,在朋友與情人之間的距離設下層層關卡,要的是絕對的安心,害怕再次被背叛、害怕對方沒有想像中那麼喜歡自己、害怕自己成了一個笑話……於是,她停下前進的腳步,以為沒事就是好事,但她不快樂,因為,她還是沒學會「忠於自己」。

  安琪的話敲醒了她,如果連一向相信人性本菩的安琪都誤會了蕭元培,如果連深知他的溫柔與體貼的自己都裹足不前,那麼,誰能讓他相信愛,誰來讓他明白,幸福其實就在觸手可及的不遠處。

  倪安蘿一鼓作氣沖到蕭元培的工作室門前,按下門鈴。

  她忐忑不已、手腳冰冷,臉色發白,但,她不害怕,也絕不退卻。

  銅鑄鐵門打開,蕭元培倚著門框,瞅著她,嘴角噙著嘲諷。「這麼晚還來找我,想我了?要來個愛的抱抱嗎?」

  倪安蘿無懼地直視他,不管他的態度多惡劣、多令人沮喪。「蕭元培,我喜歡你,我要倒追你!」

  「蛤?!」他一臉驚嚇,不知是突然間失聰了,還是失去理解能力,她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喜歡你,請你做我的男朋友!」倪安蘿再說一次,沒有遲疑、沒有結巴,絕對的堅決。

  「你……你發什麼神經?」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嚇到,而且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什麼事都要人擔心的女人。

  「我沒有發神經,我只是終於下定決心了。」從她緊握的小拳頭便能瞭解,這些話從她口中說出來需要多少勇氣。

  「哈、哈——」他仰頭大笑,摟著她的肩進辦公室。「來來來,我泡杯茶給你喝,醒醒腦。你現在是喝酒還是嗑藥了?」

  「都沒有,我是認真的。」

  「是嗎?」他瞧她的眼神的確是挺認真的,也鼓足了勇氣,只不過能堅持多久時間不洩氣,倒很令人期待。「那就讓我測試一下你有多認真。」

  他伸手解開她大衣外套的扣子,很快,外套落了地。

  倪安蘿半步也沒後退,儘管她的腿已經硬撐到快失去知覺。

  蕭元培挑挑眉毛,很是讚賞。

  接著,他探手輕觸她衣領間的鎖骨,食指順著鎖骨向下,滑過她雙峰中的低谷,見她喉嚨不自覺地緊縮,他邪惡地笑開來。

  拉起她紮在裙頭裏的衣擺,拇指在她柔嫩的腹間盤旋,感覺她的輕顫。「這次……我可不會輕易停下來了喔!」

  他提醒她,提醒第一次在汽車賓館裏她是怎麼被嚇得花容失色、淚眼汪汪的,提醒她男人見到女人,腦子裏裝的全是些骯髒下流的東西。

  但她沒喊停、沒說不要,沒哭。

  這下換他的手指抖了起來,再往下探就真的不是開玩笑的了,這女人怎麼還呆呆的不知道要反抗?

  他驟然放下手,後退一步,搖頭。

  「你就這麼想被糟蹋,這麼渴望男人?」他氣得聲音都啞了。「三更半夜跑來這裏投懷送抱,我跟你說,就算我們上床了,你也別指望我會因此而內疚,男人最怕的兩個字就叫‘負責’,懂了沒?」

  她衣衫淩亂、兩頰緋紅,但還是直望著他,不發一語。

  這女人不是瘋了,就是想把他逼瘋!蕭元培在心中咒駡著。

  「好啊,」他扯開嘴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想做我女朋友是不是?」

  「嗯……」她點頭。

  「其實要倒追我也沒什麼難的。」他向前幫她把衣服紮好,拾起外套幫她穿上。「我這個人原本就沒什麼道德觀念,只要是女的、漂亮的,一律來者不拒,所以……恭喜你,你獲得了一個新男朋友,來賓請掌聲鼓勵。」

  沒有來賓,他自己用力鼓掌。

  倪安蘿漾開笑容,這時緊張的淚水才悄悄泛起,濕潤了她剛才眨都不敢眨一下的眼睛。

  「不過,我們得先約法三章。」

  「好。」她點頭。

  「第一,你知道男女朋友不是看看電影、牽牽小手,花前月下吟吟詩而已,要上床的。」

  「嗯……」剛才的勇氣已經鬆懈了,一聽到「上床」兩字,她立刻羞紅了臉。

  「我不結婚、不要孩子,所以就算我們發生關係,也別以為我會娶你,萬一你不小心懷孕了,只有拿掉一個解決方法。」

  「好。」她咬著唇,點頭。

  「還有,我是個很喜新厭舊的人,花心是必然,劈腿你也別覺得意外,能接受你就留下,不能忍受你就離開,千萬不要給我哭哭啼啼,我受不了歇斯底里的女人。」

  「好。」

  「再來,是你追我,不是我追你,所以,別問我喜不喜歡你、愛不愛你,也別幻想什麼羅曼蒂克的情節、別奢望浪漫約會,別想我會記得什麼鬼紀念日,送你什麼禮物。」

  「好。」

  「最後,哪天我厭倦了你,一句話,你得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好。」

  馬的……這麼混帳的條件她都肯答應?!這女人根本是傻的。

  蕭元培難以置信,她有這麼愛他,非他不可?

  「就只有這些?」她微微一笑,眼中寫滿溫柔。「那現在我可以抱你了嗎?」

  「蛤?」他被她弄糊塗了,也傻了。她怎麼可能還笑得出來?這個時候她應該很清楚他是個人渣,然後徹底對他死心,接著隨便從桌上抓起個紙鎮還是筆筒就往他臉上砸,扔下一句「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你」之類云云後奪門而出……

  為什麼她的反應跟他想要的結果完全背道而馳?

  倪安蘿張開雙臂,投身環抱住他,將臉埋進他溫暖的胸膛,柔聲地說:「我愛你。」

  「你頭殼真的是壞了。」他接住她柔軟溫熱的身子,有熱流源源不絕地從她身上傳達到他心窩裏,不知怎的,連眼眶都熱了起來。「找個時間我陪你去檢查檢查,看看小時候有沒有被娃娃車輾過,還是從床上摔下來撞到……」

  「才沒有!」她嬌憨地輕捶他胸膛,他就愛逗人。

  「好、好、好,沒有就沒有……」他揉著她的發絲,寵愛地哄著。

  現在她說什麼都好,他都順從,因為……抱她在懷裏的感覺——真他媽的感動!

  她聽著他的心跳,聞著他身上的煙草味,蹭著他下巴冒出的短髭,覺得好幸福、好快樂,像踩在雲端上那般不真實。

  他接受了她。不管是迫於無奈,還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或者也有那麼點真心,她慶倖自己來了,說出了心裏話,為自己爭取到一個愛他的機會;原來,克服了心理障礙,直率地做真正想做的事,是那樣的快意與滿足。

  「喂……」他輕聲喚她。

  「嗯?」她慵懶地應了聲,更抱緊他,更往他懷裏鑽,不想放開手。

  「你一直低著頭……我怎麼吻你?」

  「咦?」她猛然仰起下巴。

  真乖!他順勢覆上她的唇。

  這是倪安蘿得到過最甜蜜、最纏綿的一個吻。

  她全心全意去感受他如羽絨般輕盈的淺嘗,像怕驚嚇到她,細細密密地落下,溫柔至極;他厚實的大掌捧著她的臉,拇指在耳畔婆娑輕撓,鼻息拂過臉頰,如春風帶來一陣暖意,酥麻了她的感官。

  原來,吻也會醉人。起先只是淡薄的水果酒,甜甜的、香香的,隨著兩人身體的親密接觸,暖烘了情欲,發酵地益加濃烈。

  他克制著每每見到她便要衝破理智的欲望,她卻渴望擁有更多更多的他,主動踮起腳,弓向他;一退一進,愈是壓抑愈是繾綣難舍。

  他的呼吸已漸粗喘,她顫顫巍巍地依掛在他身上,貼合的胸腔裏鼓噪著同樣急遽心跳,他不覺咽了咽口水,她則迷蒙著一雙濕潤的眼眸,仰望著他。

  「咳……」他清清喉嚨,想提醒她該回家了。

  她閉上眼,攀上他的脖頸,等待他的吻再度落下。

  這無非是人性的最大考驗。

  蕭元培從來都不是聖人,但一直以來,在倪安蘿面前他努力克制情欲,其中的艱辛,他想,根本已經超越了凡人所能忍耐的境界;如今,軟玉溫香在懷,腦中不停地有股聲音,嘶吼著「吃了她」,可他卻不知哪條神經搭錯了,遲遲沒有下手。

  或許是他下意識認為今晚的事純屬她一時意亂情迷,也許真正神經搭錯條的是她,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才會做出完全不符合她性格的荒謬決定。

  會不會明天她就後悔了?

  他真的沒那麼好,不值得她如此委屈自己,會想也不想就答應他那些胡口謅出的條件,足以顯示她此刻的情感是盲目的、混亂的。

  他不能趁人之危,尤其這個人是倪安蘿。

  她是他見過最純淨、最柔順的一朵白花,如果不能給一片豐饒的土地滋養她,如果不能給一個乾淨無害的溫室保護她,他怎能輕易將她從安穩的環境中移植到他頹廢的生活裏?

  一思及此,他陡然鬆開圈抱著她的手臂,轉身從口袋裏掏出煙,燃上。

  倪安蘿突然失去溫暖,張開眼,不明所以。

  她不明了他心思的轉折,逕自尋著溫度,從背後再次抱緊他。

  蕭元培內心一震,簡直拿她沒辦法。

  他之於她大概就像破殼而出的小鴨,見到的第一個生物便認定了是可以依賴的母親,根本沒能力分辨凶吉好惡。

  「元培……」她怯怯地喊他,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有點害羞,摻著難以言喻的喜悅。

  「嗯?」他實在很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假道學、灑狗血,這麼折磨自己是幹麼?明明想要她想得都快瘋了,卻裝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抽個屁煙?

  「我得回家了。」她不舍地歎口氣。「我跟我爸借的車,沒跟他說去哪里,他現在一定還在客廳等我。」

  「我送你回去。」她的決定是對的,早點回家,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用了,我開車來的,自己回去就好了。」她不要他這麼冷的天氣還出門。

  他轉向她,敲她一記腦袋。「才第一天當我女朋友,就不聽話了?」

  「遵命。」她嫣然一笑,接著又把臉埋進他懷裏。「可是……好捨不得走喔……」

  「捨不得的話回家跟你老爸說一聲,搬來跟我一起住,我就住隔壁而已。」他開玩笑道。這女人真的單純得可以,完全不曉得自己說的那句話聽進男人耳裏有多「亢奮」。

  但,也害慘他了。

  「可以嗎?」她天真地問道。

  「當然可以,如果你不怕我一天三餐,讓你下不了床的話。」

  「那我現在回家跟我爸商量。」倪安蘿只聽見前面四個字,便開始在腦中思量如何過父親那一關,至於後面那一段邪惡的訊息,她壓根兒沒接收到。

  而蕭元培更想不到的是,他完全低估了倪安蘿「下定決心」的魄力。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5:08 PM

第九章

  蕭元培送倪安蘿回家後,一個人在街上漫步。夜涼如水,正好可以清醒一下他剛才太過激動的情緒。

  當她說喜歡他,當她搞笑地鼓起勇氣表示要倒追他,不可否認,他真的感動了,刹那間想許下保護她一生一世的弘願,尤其是她竟然傻到答應他開出的那些沒天良的卑劣條件。

  她絕對清楚他有多混帳、多惡劣,然而,像他這樣的男人,她卻還願意接受、還願意愛,這教他如何能不動容?

  如果他能再自私一點,他會不計後果留下她;如果他能少愛她一點,他就不必瞻前顧後,擔心毀了如此美好的一個女人。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膽子這麼小;她有勇氣愛他,他卻沒有自信擁有她。難道他真的害怕那種穩定不變的關係?

  不,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渴望堅定永恆的愛情,渴望擁有如尋常父母對待子女那種無怨無悔、不計較得失,無私的愛;然而,大部分的人總是愛自己勝過愛別人。

  打從十二、三歲,他便經常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飄蕩至今,有太多晦暗的過去,太多一般人難以想像的經歷,時間一久,連他也要以為自己身上流著的就是無可救藥的黑色血液——遊走在灰敗的社會邊緣,他如魚得水,愈是陰險狡詐的人,他愈是應付自如。

  所以他招架不了單純得如張白紙的倪安蘿。

  渴望的愛情突然從天而降,他不信自己如此幸運,以為一切都是幻覺,所以,不敢去接,就怕伸出手落空了,像個呆子?

  「馬的,卒仔……」他懊惱地踢走地面上的空煙盒。沒事說那些話刁難她幹麼?萬一她真的嚇跑了,他上哪里再找一個倪安蘿?

  蕭元培又悶了,招來計程車,到「夜店」想喝個爛醉,喝到淩晨,員工早下班了,剩義氣相挺的韓嘉章留下來陪他,不過也已哈欠連連。

  「拜託,下次你別再搞這種‘借酒澆愁’的飛機好不好?以你這種酒量,你的‘愁’還沒澆熄,我都愁起來了。」

  「我才想問你這是不是假酒啊,怎麼栽了幾罐也沒感覺?」

  「假酒?!」韓嘉章驚叫起來。「要不你現在到外面去抓一個早起運動的歐吉桑,灌他兩杯,看他醉不醉!」

  「沒事幹麼拖老人家下水。」蕭元培「哼」了聲,從皮夾掏出鈔票。「我困了,結帳吧!」

  「阿彌陀佛……」韓嘉章收下現鈔,雙手合十,虔誠地朝他躬身。「你都不曉得我馬子身上那件性感睡衣穿穿脫脫幾回了,每次她打電話給我,我都跟她說快了、快了,再兩杯就醉了,叫她脫光到床上等我,我看等到現在差不多也感冒了。」

  「見色忘友就見色忘友,講那麼多。」蕭元培笑著白他一眼。「快回去幫她暖暖身子吧!走了。」

  步出店外,清晨的一陣涼風往大衣裏灌,他連忙豎起衣領,打了個哆嗉,跑步回家。

  喝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有了些微的醉意,又被剛才那一陣風給吹散了。

  睡不著就只能工作了……

  走出電梯,他掏出鑰匙,赫然發現倪安蘿就站在他工作室前!

  「我來了……」她露出靦腆笑容。

  「你在這裏等多久了?!」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心疼地抱緊她,發現她眼眶泛紅。「傻瓜,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沒有來很久,想說你可能跟朋友出去,反正我也沒事,就不吵你了。」她還是微笑,不讓他擔心。

  「你——」他想罵她幹麼老是為別人想然後委屈自己,但轉念間,他不就是被她這股善良、笨拙的個性吸引嗎?

  「其實有點想唾了……」她憨憨地笑,眨眨酸澀的眼。

  他帶她往隔壁大門走,這時才注意到她身旁擺了一隻行李箱。「真的搬來跟我一起住?」

  「嗯……我爸答應了。」倪安蘿斂下眼簾,不敢看他。

  「別騙我,是不是吵架了?」他不舍又深懷罪惡感,像是誘拐良家婦女,可他真的好高興,高興她回來了,高興她為了他不惜鬧家庭革命——她是真的深愛著他,八匹馬也無法將她從他身邊拉走。

  「是有一點點想法不同……」她避重就輕。「不過沒關係,以後我會慢慢讓他瞭解的,而且,安琪很支持我。」

  「安琪?」他啞然失笑。「我肯定她不是你的好妹妹,怎麼可以推姊姊入火坑?」

  「你這裏才不是火坑……」她被逗笑,原本與父親爭執後梗在胸口的那股歉疚,稍稍釋懷。

  她相信這個決定是對的,也是她心裏最渴望做的事;她忠於自己,或許一時半刻間不能得到家人的諒解,她也不後悔。

  她永遠會是父親的好女兒也永遠愛他,但她想保護蕭元培受過傷的心,讓他相信幸福相信愛,就如當初他陪她走過情感的低潮。

  「進來吧,帶你參觀你以後的新家。」他一手拉起她的行李箱,一手攬她進家門,內心有說不出的滿足感。

  此刻,他不想再為難折磨自己,就自私一點……霸佔她吧!

  ***

  蕭元培誠然如他自己所言,是個花心大蘿蔔;倪安蘿才搬過去和他同住一個月,已經見過他「八位前女友」,個個嬌豔如花,個性直率大方,卻也因此意外地,多了八個相約喝咖啡,一起逛街出遊的好朋友。

  重點是,蕭元培不管去哪里都帶著倪安蘿,他說自己花心,卻沒給自己花心的機會。

  他的夜生活豐富精彩,交遊廣闊,交際應酬的飯局也不少,但無論是上酒店、開PARTY、打麻將、去舞廳、談生意,有他出現的地方,身邊一定有位溫婉柔順的女人陪著,那個女人就是倪安蘿。

  他歌照唱、舞照跳、酒照喝、麻將照玩,甚至連與美女調情的輕佻行徑也沒收斂過,不過,他只帶倪安蘿進門,也只帶她一個人離開,介紹她給朋友認識的說辭永遠都是——「我這輩子唯一認栽的女人。」

  有時,他也去聽她說故事給小朋友聽,坐在教室的最後排,聽她乾淨輕柔的嗓音說話,聽得比任何一位小朋友都專心、都入迷。

  他還陪她參與老人送餐的志工服務,自詡是最不陽光、最缺乏熱誠的混水志工。

  不過,他雖然漫不經心,幫不了太多忙,倒是逗得這些婆婆媽媽笑不攏嘴,儼然成了師奶殺手。

  他喜歡她在身邊的感覺;喜歡一回頭便能看見她純淨的眼眸、淡淡的笑容;喜歡大手一攬,她便柔順地偎進他懷裏的滿足感;喜歡帶著她重新體驗過去他早已不再感興趣的生活。

  他更喜歡的是聞她洗完澡後發間的馨香;喜歡她在他身下既害羞又享受的低吟;喜歡夜裏睡不著覺,靜靜地看著她睡夢中唇邊那抹幸福的上揚……她快樂,他就快樂。

  他讓她瞭解,許多男人難以抗拒的外界誘惑,對他來說只是無聊時打發時間的娛樂,然而,他又鼓勵她盡情玩樂,就算偶爾使使壞、撒撒野也沒關係,不要將自己局限在固定的框架中,她會活得更自在、更有自信。

  假日,他帶她上山,照顧他那棵已經開始結果的水蜜桃樹,他還透露一個秘密。

  「知道我為什麼買下這塊地?」

  「安琪說……噗……」她還沒說就已經先笑出來了。「她說你有天突然想吃水蜜桃,然後到這裏才發現產期已過,根本沒有水蜜桃了,結果你發神經,買下一棵樹,要自己種出水果來。」

  「好笑喔?發神經喔?」他將笑得不可遏止的倪安蘿抓進懷裏,搔她瘁。「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發神經想吃水蜜桃?」

  「不知道。」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的沐浴乳或者是洗髮精是不是用水蜜桃香味的?」

  「不大確定耶……」她回想著。「家裏這些生活用品很多都是我爸媽逛大賣場買的,我媽挑什麼我就洗什麼。」

  「那我可被你媽給害慘了……」他掩臉呻吟。

  「為什麼、為什麼?」她拉下他的手,好奇地問。

  「在你家那條巷子吻過你之後……」他難得有吞吞吐吐的時候,還帶著點彆扭。「不知怎麼了,一直想吃水蜜桃……」

  「咦?」她東拼西湊,將他前後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硬兜在一塊。「所以……你是想……吃我?」

  話說完,她就臉紅了。

  「對,」他往她頸間輕咬下。「就是想吃你!」

  「呵……」她被他吐出的氣息哈癢得受不了,從他腿上跳下,跑開不讓他抓住她。

  「倪安蘿,聽話別動!」他起身時小腿有點發麻,追不上她。

  她立刻停下腳步。

  「乖。」他得意地勾起唇角,知道她就是這麼聽話、溫馴,這麼惹人疼,讓人「愛不釋手」。

  待他伸出手,要將她逮回懷抱裏時,她突然又閃身,沖著他扮鬼臉。「我又不笨。」

  「學壞了喔你……」

  「你的前女友們都教我,對男人要壞一點,不能被吃得死死的。」

  「別聽那些沒人要的女人說的話。」他大跨一步,拉她入懷,給她一個甜到會膩死蜜蜂的香吻。「我就是愛你的柔情似水。」

  這話一出,兩人都像意識到了什麼,微微愣住了。

  他說他愛她?倪安蘿聽見了。

  「咳咳……」他清喉嚨,掩飾自己說這句話後的尷尬。

  他沒說過「愛」這個字,一直覺得太矯情,很滑稽,沒想到脫口而出後,除了有點不習慣外,還滿順口的。

  「喂、喂——你別哭,別給我掉眼淚喔!」他見她眼眶一紅,淚水迅速彙集。

  「那你再說一次,我就不哭。」她瞠大眼,不讓眼淚落下。

  「說什麼?」他看向一旁,裝傻。

  「我去煮飯……」她黯然垂下臉,轉身走進木屋。

  「俺唉泥。」他捨不得她難過,情急之下,故意發了音不准,超重山東腔,不那麼噁心巴拉的三個字。

  「噗……」她忍不住笑他的幼稚。

  不過,她接收到了。

  蕭元培說得沒錯,她變壞了,變不乖了,當聽見他說愛她時的感動與心悸,嘗了一遍,很難不想再嘗第二遍。

  她喜歡每天清晨醒來一睜開眼,發現自己還窩在他暖暖的臂彎裏;喜歡輕踮著步伐下床為他準備早餐,預留午餐,然後到學校後想像他坐在餐桌前貪吃的孩子氣模樣;她喜歡他的霸道與柔情、喜歡他的開懷大笑,甚至喜歡他那不失幽默的毒舌。

  他為她打開一扇又一扇的窗,讓她看見如彩虹般絢麗的世界;然而,她最喜歡的卻還是陪他窩在辦公室的書堆裏,靠著他的胸膛,靜靜看書的感覺。那一刻的他既感性也性感,總讓她忍不住想仰起臉親吻他剛毅的下巴……

  她一天比一天更愛他,但是,她會小心,不讓自己愈來愈貪心。

  ***

  倪安琪和羅秉夫要結婚了。

  嚴格算來這是倪家的第一樁喜事,一切都得按規矩來,兩老忙上忙下、忙裏忙外,雖然內心百感交集,但只要小女兒能得到幸福,也足夠安慰他們的不舍了。

  倪安蘿和倪安雅兩姊妹負責籌各規劃婚禮以及接待賓客,多如牛毛的瑣碎事項讓她們暈頭轉向,使得原本就缺乏耐性的倪安雅決定,日後她跟男友若真的要結婚,直接到戶政事務所登記,登記完後兩人去吃頓大餐,完畢。誰都別想叫她經歷如此恐怖的婚禮流程。

  倪安蘿只是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倪安雅並不明白倪安蘿的心情,不曉得她與男友之間的約定;她這一生中的兩段感情,一次差點結了婚但沒結成,另一個則是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婚禮,所以,在籌畫安琪的婚禮時,她格外用心、格外投入,像是要彌補內心不能說的缺憾,藉這次小妹的婚禮,感染受眾人祝福的喜悅。

  諷刺的是……婚禮當天,當所有單身女子拚了命的推擠,等待倪安琪朝空拋出捧花,倪安蘿恬靜地退到遠處陪伴父母,沒想到竟接到了從天而降的浪漫花束。

  據說,接到新娘捧花的女子就是下一個美麗的新娘。

  倪安蘿瞥見妹妹俏皮地朝她眨眨眼,明瞭了她的心意,卻只覺可惜,這束花,落在了錯的人的懷裏,失去了傳承幸福的美意。

  回家後,她將花擺入花器裏,細細整理的同時不免生出幾分惆悵。

  「怎麼對著一束都快凋了的花發呆?」蕭元培坐在客廳看《世界地理雜誌》,察覺她從進門後神情就怪怪的。

  他從不參加婚禮,即使是好友羅秉夫與安蘿的妹妹安琪的婚禮,只托女友帶去大包紅包,人沒到。

  「這是安琪的捧花,我不小心接到了。」她回頭笑著告訴他。

  瞬間,他表情一僵,倪安蘿以為他誤會她也想結婚,特地搶來這束捧花暗示他,連忙解釋說:「我站好遠,不曉得安琪的力氣這麼大,一下子就飛到我懷裏,我見這花還美美的,捨不得扔掉就帶回來了。」

  「嗯……」蕭元培應了聲,沒再說什麼,繼續看他的雜誌。

  他冷淡的反應令倪安蘿一陣心慌,一直等著他再開口,但他卻始終沉默。

  只是一束花、一句話、一聲回應,不知怎的,兩人之間仿佛因此憑空冒出了一個不能觸碰的話題,像地雷般,會瞬間摧毀一切。

  連著幾天,倪安蘿注意到蕭元培每次經過客廳接連廚房的轉角,總會下意識地朝那花器的方向瞄一眼,這一眼讓倪安蘿莫名地不安著。

  至今,除了倪安琪外,蕭元培尚未見過倪安蘿其他家人。每每倪安蘿回家探望父母時,倪父一見到她就不免嘮叨她幾句,連帶地責備起拐走他女兒一年多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蕭元培;倪父擔心蕭元培避著不來拜訪女方家長,其心態太可疑,更擔心女兒日後吃虧,又為另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而受傷。

  這些怨言,倪安蘿全獨自攬下,回家後一個字也沒提。

  他們當初約法三章——不結婚、不要小孩;她不會去挑戰他是否真的「言出必行」,因為她輸不起,所以經不起任何冒險可能要付出的代價。

  一個月過去,花早謝了,花器一直空著擱在相同地方做擺設,日子就像往常一樣幸福甜蜜,但倪安蘿卻仍察覺到蕭元培的變化。

  他們之間似乎出現了問題,但她根本想不出來究竟哪里出了錯。

  他曾幾次待在辦公室裏,將與房間相通的那扇門鎖上,只是她一敲門他便立刻應聲,前來開鎖;她不解,他也沒作解釋。

  她還不只一次捕捉到他從背後悄悄觀察她的神情,像是在找什麼適當時機要對她說些什麼。

  她想怪自己多心,但相處那麼久、瞭解那麼深又是摯愛的男人,就算是最細微的情緒變化她都能察覺,如何能將所有感覺都歸咎於多心呢?可是,倘若他變心了,對她厭倦了,他又怎能假裝還愛她,還待她如此溫柔?他根本不是善於矯飾偽行的人。

  倪安蘿便在這樣想不出原因,不敢要答案又得不到心安的惶惑心情下一天過一天,鴕鳥地以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使他們分開。

  她更加順從他、取悅他,對他的愛因為摻著不安而益發濃烈,仿佛世界末日隨時可能到來,如此地貪戀著他,無時無刻眼中只容得下他一個人的身影。

  她太專注於他,以致忽略了自己,消瘦了。

  「安蘿,」夜裏,蕭元培摟著她入眠,輕撫她突出尖削的鎖骨,突然心生不悅。「你最近怎麼瘦這麼多?」

  「是嗎?」她自己完全沒注意到。

  「是不是有什麼事煩著你?」

  「沒有啊,我的食量一直都是這樣,食欲也正常……真的瘦很多嗎?」她量量自己的腕骨,才發現之前他送她的水晶腕煉似乎真的松了不少。

  「安蘿……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嗯……」她的心倏地揪起,屏氣攝息。

  「你能不能先搬回家住?」

  「好……」她茫然地應了,應了之後感覺心已經碎裂成千千萬萬片。

  會來的,終究逃避不了……

  「不問我為什麼?」他好笑地看她,這女人就算對她說要把她抓去賣,恐怕也會應好。

  她忍著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微笑搖頭。

  「也好,就算你問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他撫撫她的發,像是突然卸下心頭一顆重石,整個人輕鬆了起來。「記得以後多吃一點,保持心情愉快才能容光煥發,這麼瘦不好看。」

  「嗯……」

  「睡吧。」他調整一下姿勢,圈住她,很快便入睡了。

  黑暗中,倪安蘿潸然淚下。

  她記得他說過——

  「哪天我厭倦了你,一句話,你得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5:13 PM

第十章

  倪安蘿向學校請了兩天假,透過房屋仲介公司找了間小套房,趁蕭元培在隔壁辦公室工作時,悄悄地洗完衣服、打掃房子,準備蕭元培的晚餐。最後,拖出來已經整理好的行李箱,默默地離開了。

  她沒有搬回家住,因為還不知道如何面對家人關心的詢問。

  歷史宛如重演一遍,她又被拋棄了。但這一次她沒有委屈、沒有錯愕、沒有被欺騙的難堪,一切仿佛心裏早有了底,做好了心理建設,但仍無法不感覺到不舍與痛苦,以及離開他後頓失生活重心的茫然。

  搬進新的住處,簡單的傢俱——電視、冰箱、冷氣、床和梳粧檯,好陌生、好冷清。

  長這麼大,她沒有獨自在外生活的經驗,她沒叛逆過也從不嚮往獨立自由的人生;她喜歡照顧家人,喜歡被需要,喜歡和家人朋友聚在一起的溫暖勝過冒險犯難的驚險刺激;她就是一個居家型的女人,在和蕭元培交往的過程裏更加瞭解了自己——她欣然接受如此豐富的生活變化,但不會因而迷失自己,沉溺在五光十色中。

  倪安蘿從附近的百貨賣場提回一大包清潔用品用具,穿戴起口罩、手套、圍裙,開始用力刷洗環境。

  無論如何,她與蕭元培共度過一段好甜蜜、好幸福的時光,也在認識他之後成長、堅強許多,如果被他知道她又為愛感傷,他一定會氣得破口大駡,罵她是個無可救藥、浪費生命的笨蛋。

  她才不會被他料中、看扁。她會活得愈來愈自在,愈來愈知足,因為她什麼都沒有失去,所有愛與被愛的記憶……都還在心底。

  她打開電視,讓聲音充斥在空蕩的房間,拿著抹布跪在地板上擦拭磁磚,紅著眼眶,微揚著唇,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沒錯,她仍然可以繼續愛他、想念他、祝福他,即使在見不到他的未來……晚上六點多,皮包裏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急忙脫下手套,接起電話。

  是蕭元培。

  「你已經把東西都搬走了嗎?」他驚訝地問道。

  「對啊,已經搬回家了。」

  「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了,我可以開車載你回去。」

  「其實也沒幾樣東西,難不成還擔心我會走丟?」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愉悅且輕鬆的。

  「這很難說。」他大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無情,連個吻別都沒有,有這麼迫不及待想離開我?」

  「你才知道我有多開心拿到特赦金牌,終於解脫了。」她也笑,笑得好心酸。

  才離開幾個小時,才聽見他的聲音,她就已經耐不住相思了。

  「好、好,你給我記住,等你晚上睡覺發現沒有我在旁邊很不習慣時,就別打電話來撒嬌。」

  「我要跟我妹擠一張床睡,聊好多心事,才不會打電話給你。」

  「你有很多心事嗎?」他突然嚴肅問道。「怎麼沒告訴過我?」

  「我們女人家的悄悄話,你想聽?」

  「那就算了,肯定沒什麼營養。」他還是那麼嘴賤。「到家就好,我最近會比較忙,沒事就不打電話給你了。」

  「好……」

  「先這樣。」

  「嗯……」倪安蘿的耳朵一直緊貼著手機,手機裏早已一陣寂然,但她以為貼著它就還能感覺另一端的他的氣息,半晌,才發覺自己有多傻氣。

  一通電話輕易地將倪安蘿的一鼓作氣洩光了,她呆坐在地板上,提不起半點力氣與心思再接續清潔工作。

  直到夜深,她空著肚子,狼狽一身的清潔裝備,疲憊地靠在床緣睡著了。

  ***

  翌日清晨,倪安蘿醒來,茫茫然望向空無一物的牆面,許久才記起身在何處。瞬間,胸口就像被什麼重物沉沉地撞壓下來,她捂住心窩,痛得淚流滿面。

  淚水止不住地浸濕了她的衣襟,她張口卻吸不到空氣,仿佛溺在大海裏就要被淹沒,而這次,再沒有另一個蕭元培惱怒她讓她忘卻悲傷,再沒有另一個蕭元培帶她見識新世界驚嚇得她沒時間檢查傷口——她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力泅遊上岸,擺脫滅項的命運。

  她勉強撐起身子,收拾地上的清掃用具,進浴室盥洗。

  打理好一切後在附近的早餐店吃份簡單的烤吐司,便進學校了。

  這一次她很堅強,偽裝得也很成功,無論是同事或家人都沒看出她生活上的驟變,她也儘量讓自己作息如常。

  要習慣一個人生活或許需要很多時間,但至少她已經開始往前走,試著去習慣。

  偶爾,蕭元培會打電話給她,關心她的近況,她的表現滿分,絲毫不流露出想念,不造成他的負擔。

  「我最近好像瘦了不少。」蕭元培的聲音好淒慘。

  「怎麼了?生病了嗎?」倪安蘿緊張地問。

  「不是……吃慣你做的菜,現在再吃外頭的簡餐,簡直食不知味,又沒時間找你出來好好吃頓大餐。」

  「要不要我再幫你帶飯去?我早上進學校前去你那裏一趟,把便當掛在門把上,你醒來再微波一下。」聽見他還想念她的廚藝,她不禁激動萬分。如果還能再為他做些什麼,再麻煩也沒關係。

  「不用啦,我現在這裏……有點不方便……」他語帶保留地說。

  「嗯……好吧……」她明白他的「不方便」的意思。「那就挪點時間,吃點喜歡吃的,你可不像會虐待自己的人。」

  或許她可以埋怨他一點都不隱瞞的殘忍,卻無法不愛他。

  即使分開,她仍舊是他眼中那個柔情似水的倪安蘿。

  「你呢?有沒有吃胖一點?」

  「有,我爸一天到晚要我多吃點、多吃點,挾到我碗裏的菜都比飯還多了,像養豬一樣。」

  她很佩服自己能用如此鎮定的語氣和他說話,能即興編出那麼多憑空捏造的謊言;如果她欣然成全他與他的新歡能換來他毫無壓力的關心,那麼她將永遠微笑等待他的來電。

  「呵……你搬回家,你爸很開心?」

  「當然啊,我是他的寶貝女兒嘛!」

  「我猜他以前一定很恨我,恨我霸佔了他的寶貝女兒一年多。」

  「沒有的事……」

  「以後他可能會更恨我……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輕笑著。

  倪安蘿幹幹地陪笑兩聲;是啊,若她父親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不曉得會不會大發雷霆,沖去找他算帳……這也是她不能搬回家住,不能據實以告的原因。

  他沒有對不起她,一切都是當初約定好的,她心甘情願。

  「再過一陣子,等我忙完再去找你。」

  「嗯!」她開心地點頭,原來,她不是再也見不到他……

  「這麼開心?我猜你根本是想死我了,還嘴硬說沒有。」他笑。

  「故意表現這麼興奮,讓你高興的。」

  「厚厚……不只變壞,還變聰明瞭。」

  兩人總是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下結束通話,然後,倪安蘿繼續懷抱期待的心情,等待下一次電話響起。

  還能期待,還有希望,她已經很滿足了……

  ***

  星期日,秋高氣爽,萬事皆宜。

  蕭元培站在鏡子前,難得地穿上他最中規中矩的深色西裝,打上領帶,頻頻練習「忠厚老實」,不帶「邪氣」的笑容。今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從沒如此緊張過。

  走出房間,空氣中還飄著新裝潢未驅盡的木頭味和漆味。環顧這間重新規劃整修,欲做為他和倪安蘿婚後的新房,心中忐忑摻混著莫名的亢奮。

  忐忑的是要前去倪家向恨死他的倪父提親,亢奮的是過了這一關,倪安蘿就是他的「妻子」了。

  自從倪安蘿帶回妹妹婚禮上的捧花後,他便一直思索著這件事;他瞭解她,知道她一定想像過婚姻生活,期待過擁有幾個可愛的孩子,然而他卻對婚姻關係缺乏信心。

  她觀念傳統,思想保守,搬來的第一天晚上,他才曉得現代居然還有女人認為初夜應該留到完婚後的洞房花燭夜。

  她將第一次給了他,認定他是她這一生唯一的伴侶,照顧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包容他、順從他、體貼他,這一切莫不像個遵循三從四德的賢良妻子。

  他享受做一個丈夫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卻連個簡簡單單的「名分」都不肯給她,這樣的愛,不就是過去他所失望的——每個人最愛的總是自己,最先考慮的還是自己。

  這件事困擾他一陣子,猶豫了一陣子,蕭元培才終於突破自己的心障。

  一旦決定後,他讓她先回家住一陣子,多些和家人相處的時間,接著搜集婚禮的相關資料,拜託褚校長陪他前去倪家提親,要工人加快速度重新整修房子。

  他這個人個性就是這樣,要嘛不做,要嘛就要做到盡善盡美,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今天,就是他安排許久,只差臨門一腳的關鍵時刻。

  蕭元培出門去,接褚校長上車後,一同前往倪家。

  ***

  「不行!我不答應!」

  倪父在見到蕭元培,聽完他的來意後,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絕。

  他辛辛苦苦拉拔大的三個心愛女兒,幾個月前才被搶走一個,現在又來一個強盜,三言兩語,帶幾件禮物就想奪走他的寶貝,門都沒有!

  他氣得站起來,下逐客令。

  「老公……」坐在一旁的倪母尷尬地將丈夫拉到廚房去。

  「幹麼?!」倪父平日素有「好好先生」的美譽,待人和氣、謙恭有禮,獨獨碰上女兒的感情事件,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冥頑不靈。

  「你不是一直擔心安蘿被騙了,以為她的男朋友跟那個許俊彥一樣始亂終棄,根本不想負責。」

  「沒錯,我看這個男的就是這副德行。」倪父氣呼呼地說。

  「你神經病啊!他都上門提親了,哪有不想負責?而且,連褚校長都大大誇獎他是個優秀上進的好青年,人家可是安蘿學校的校長,是知書達禮的讀書人,怎麼可能亂說。」

  「優秀上進的好青年怎麼可能拐我女兒跟他一起住,怎麼可能交往了快兩年才突然冒出來?」倪父不能否認老婆說得也沒錯,但,還是有諸多疑點。

  「哎呀,你看那個許俊彥,以前一天到晚往家裏頭跑,對我們噓寒問暖,結果還不是禁不起外面的誘惑,隨便一個女人就把他迷得暈頭轉向?而且你想想……以安蘿的個性,她都跟他住了一年多,可能再嫁別人嗎?」

  「不嫁就不嫁……我養她!」倪父的氣勢漸漸削弱。

  「算了,我不跟你這個老糊塗說了。」倪母動怒了。「你就只顧自己捨不得,不顧女兒的幸福,這叫什麼好父親,我真被你氣死了!」

  兩老在廚房的爭執,一字一句全都聽進坐在客廳裏的蕭元培和褚校長耳裏。

  「你啊,都三十了,得學學待人處事,敬老尊賢的道理。」褚校長乘機機會教育他。「以後還要教孩子,自己不以身作則怎麼行?」

  「是……」蕭元培這次真的認真的反省了,也終於理解倪安蘿有多了不起,居然能包容他這個目中無人的牛脾氣。

  兩人在客廳裏坐立難安,都像等待判決死刑或當庭釋放般煎熬。

  終於……倪父訕訕地走出廚房,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了。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如釋重負,真想立刻買串鞭炮,大肆慶祝。

  「伯母……請問安蘿在家嗎?」事情搞定了,他也該帶他未來的老婆回去看看新房了。

  「安蘿不是搬去跟你住了一年多?」倪母納悶道。

  「是啊,不過前陣子我重新裝潢房子,讓她先搬回來多陪陪你們。」

  「她沒有搬回來,只回來吃了幾次飯……」倪母更納悶了。

  「什麼?!你把我女兒搞丟了?!」倪父才剛壓下的怒氣,一下子又爆發開來。「不准,我不准你娶我女兒!」

  瞬間,幾個人慌成一團,因倪安蘿的失蹤而亂了手腳,討論著該不該先報警。

  「我前天還在學校見到她的,要不要試著打手機聯絡她?」褚校長實在看不下去,好心提議。

  心想,頭一回作媒,准新娘卻不見了,怎會這麼烏龍?

  ***

  找到倪安蘿了。

  蕭元培一通電話,沒多久,她便立刻飛奔回家。

  見到他真的在她家裏先是一陣錯愕,接著又發現褚校長也在更加驚訝。「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你啊——」

  倪父責備女兒的話還沒說出口,蕭元培已經沖過去一把抱住她,仔細檢查她有沒有受傷,擔心地問:「你這一個多月來,究竟是搬回了哪個家啊?」

  他想不透,想不透她為何騙他,還編出那麼多幾可亂真,真的蒙過了他的謊話,這顆單純的腦袋怎麼也裝有他猜不透的東西?

  在旁的三個年紀加起來快兩百歲的老人家,看到年輕人如此直率的卿卿我我不免有些尷尬。不過,見倪安蘿平安順利,毫髮無傷地回來了,見蕭元培如此牽掛她、心疼她,也就安了心,彼此示意一下,悄悄移至後花園賞花。

  「我……我可以不解釋嗎?」她實在無從解釋起,因為牽扯到太多情感的考量,她不要他知道這些日子她所受的內心煎熬。

  「好。」他答應她,也相信她做事自有分寸,所以不逼問她了。

  「倒是你……你怎麼會跟褚校長一起來我家?」她真的一頭霧水,腦筋打結。

  「我來提親,褚校長是媒人。」他彎起唇角,笑她連這麼簡單的事都看不出來。

  「咦?!」她大吃一驚了,嚇到倒退三步,瞠目結舌。

  「不然我為什麼要你先搬回家住?就是讓你多陪陪家人,免得你老爸以後恨我入骨。」他還頗得意自己的故弄玄虛,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是……是這個意思?」她簡直哭笑不得,簡直難以置信,她以為他另結新歡,以為他要她立刻消失,結果完全想錯了,錯到離譜。

  「我們的新房重新裝潢佈置好了,就等未來的女主人去驗收,哪里不滿意還可以再改。」

  「你房子重新裝潢過了?」

  「是啊,前陣子我說不方便你送飯過去給我,因為木屑灰塵滿天飛,工人又來來去去,萬一偷吃了我的便當,我肯定翻臉。」

  「原來是這樣……」倪安蘿再次確定她真的頭腦簡單,最慘的是還四肢不發達,怎麼會把一件原本值得期待的美事弄得烏雲重重。

  「你猜不到也是正常的,因為我根本就沒跟你說清楚。」為了儘快揭開這個謎底,他一邊忙工作上的事,一邊緊盯裝潢工人的進度,還得利用零碎時間打點婚禮的一切,他們已經整整四十一天沒見到面了,他想死她了。

  而保密得如此滴水不漏,為的就是給她一個難忘的求婚驚喜;她肯定不懂他葫蘆裏賣什麼藥,搞不好還以為他去偷腥。不過,也多虧了她的溫順,這個驚喜才能如此順利進行。

  「想不想去參觀一下我們的新房?」他忍不住輕啄她到現在還忘了合上的小嘴。「對了,順便告訴你,你爸答應我們的婚事了。」

  「真的?」這事真的太令她意外,她一直擔心若有天蕭元培真的跟她父親碰面了會不會大打出手。

  「我出馬沒有什麼搞不定的,哈哈!」

  這個大男人完全省略在客廳裏如坐針氈的尷尬場面,直接跳到結局。

  倪安蘿見他驕傲不可一世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這些日子的陰霾總算撥雲見日,透出了光明,而且,還是她絕對想像不到的HappyEnding。

  蕭元培本想邀倪安蘿的父母與褚校長一同前往,但他們在花園裏聊得正起勁,另外約了時間,蕭元培便先帶倪安蘿回家。

  ***

  當倪安蘿再次踏進這個原本以為再也回不來的家,她不禁數度哽咽。

  「你的廚房。」蕭元培介紹他最得意之作。「我特地去請教烹飪教室的老師,瞭解整個做菜的動線,找來德國廚具的設計師幫我規劃,還滿意嗎?」

  倪安蘿何止滿意,簡直就愛死了。

  她一一撫過光潔的流理台、櫥櫃和嶄新的安全爐具、大烤箱、冰箱以及烘碗機,整個廚房看來寬敞明亮、美輪美奐而且設計極為貼心實用,能在像這樣的廚房裏做菜是她夢寐以求,也是他給她的最好的禮物。

  蕭元培從她臉上的表情便清楚知道她的內心有多激動,為了見到她這刹那間的感動他可是絞盡腦汁、用盡心思,就是要給她最好的,現在,一切都值得了。

  「這是我們的臥室,最後這間是……」他打開門,讓她自己進去參觀。

  倪安蘿呆立在門口,久久不能自已。「這是……嬰兒房?」

  「現在準備可能有點太早……」他居然害羞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不過,你也快三十了太晚也危險……不知會是男的還是女的……反正,就順便……」

  「我們……我們會有孩子嗎?」她眼眶閃著淚光,抬頭看他。

  「笨蛋,都要結婚了,怎麼不……」等等——她怎麼會這樣問?

  蕭元培腦中瞬間閃過疑惑,難不成她……

  「安蘿,你是不是還記著當初我跟你的約法三章?」他懷疑問道。

  她遲疑了下,搖頭否認。「不記得了……」

  她的反應讓他揭開了所有謎底——她不只記得,還很認真地牢記在心裏。

  「你沒搬回家住,是以為我們分手了,不知道怎麼跟家人解釋,所以自己一個人躲在外頭,還假裝沒事?」

  她默默低下頭,不敢看他。

  「你喔……」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心疼她,還是抓她起來痛打一頓屁股。

  不,該打的是他。

  他瞭解她,知道她是個多麼善解人意、多麼敦厚溫順的女人,他更知道她有多愛他,無時無刻眼中只專注於他,但他卻忽略了自己一句漫不經心的玩笑話,可能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

  他開始懊惱自己的故弄玄虛,懊惱自己死不肯說些甜言蜜語讓她安心,耍嘴皮子不是他的專長嗎?難道他會不懂女人就愛聽這些,就需要這種明確的情話才能感到踏實?

  而他願意為她花大把鈔票、用盡心思,又為什麼吝於多說幾句話讓她開心?

  他真是豬,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豬,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平白無故吃了那麼多苦。

  「對不起……」他緊摟住她,親吻她,真心懺悔。

  「沒有……你沒有對不起我……」她連忙將責任全歸咎於自己。「是我自己太多心,又笨,把你的意思……」

  他再次堵住她的嘴,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最後,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說:「我愛你。」

  「我也愛你……」她哭了,歡喜地哭了,又笑又哭,感動到眼淚鼻涕直流。

  「醜死了。」他笑,自己也莫名其妙想哭,只好又抱住她,將她壓進懷裏,免得被她瞧見窘樣。「但是,不管多醜我都愛。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他不停地低喃著重複的話語,就算她會聽膩,就算她嫌他囉嗦,以後,他保證每天說,睡前說、醒來說、吃飯說,出門說,進門說,就算只是離開她十分鐘到廁所大便也會記得說。

  他要她完完全全地放心,放心他會照顧她一輩子,放心兩人永不分離,他不花心、不會劈腿,不會一聲不響地搞失蹤;他會記得他們每個相遇、相戀、結婚的紀念日;他會記得她的生日,她父母、妹妹們的生日;他還會記得西洋情人節、七夕情人節、耶誕節、端午節、中秋節、國慶日……管他什麼節都好,總之,他要她婚後天天像過節,天天都在幸福中。

  她是絕對的「博愛禁區」,練就一招好厲害的以柔克剛,就算是花心如他,遇上了她也會乖乖被馴服,不想逃出這溫柔情網。

  「對了,」他突然記起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沒問,立刻從口袋裏取出鑽戒,打開絨盒,單腳下跪,抬頭問她:「美女,願不願意嫁給我?」

  她笑了,抱著他大聲回答:「我願意!」

  【全書完】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0-6-11 05:14 PM

後記

  寫這個故事時,記憶頻頻將我拉回高中時期……

  那時的我喜愛球類運動也熱愛閱讀,偏好文學、哲學作品也著迷于少女漫畫;很愛一群人湊在一起的熱鬧,但也經常陷入一個人的莫名憂鬱裏。個性在好動與極靜的兩端,相當矛盾。

  還記得學校的排球場邊那堵高高的圍牆,圍牆的另一側是整片的眷村平房,經常一個猛烈殺球,一個跨步單手接球後,便只能「啊……」地輕呼,眼睜睜望著白亮亮的球高高飛起,躍過圍牆,「咚咚」兩聲——

  「完蛋了!又一顆球沒了。」

  我們曾想過將球找回來,但圍牆外是一條好窄好窄的防火巷,重點是,球究竟彈到哪戶人家的院子裏是個大問號,所以,始終只停留在「想」的階段。

  雖然沒遇到過孤僻又固執的老先生,但壓壞了哪家屋簷上的九重葛或是庭院裏的薔薇,這種事是肯定有的。

  下課十分鐘的時間很短,但憑藉著傲人的短跑紀錄,還是足夠我沖到圖書館借書。當年看書的速度簡直叫「囫圇吞棗」,光是見那一排排擺滿了書的木架就能教我興奮莫名,恨不得在短短時間內全都翻看過一遍。我尤其喜歡看書本後面的借書卡,想知道還有誰跟我挑選了同樣一本書,閱讀過同樣一本書,不過,老實說,機率很低,不知是我看的書太晦暗偏門,還是借書的人真的太少了,自己的名字孤零零地填在第一欄是常有的事,只是不曉得後來的幾年裏會不會有某個學弟或學妹,總在借書卡上見到我的名字,然後想像擁有這個名字的學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圖書館真的好安靜,仿佛穿過那道門便和現實的世界隔離了,就連陽光也被擋在外頭,即使是炙熱的夏天,圖書館裏依舊涼爽宜人,這和同樣是三個字的「福利社」氣氛天壤之別;所以我愛看書是有道理的,書籍便是我暫時遁世,擁有一方桃花源的秘密通道,那感覺,真的很棒。

  我經常思索一個問題。

  人,究竟是在困境中還是無風無雨中長大才叫幸運?

  我們常聽人形容好命,不外乎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溫室裏的花朵」。如果一生中都沒遇到什麼挫折,便順順利利地走過來了,哪天,就算只是一個步履不穩,一個小踉蹌也足夠教人驚慌失措了吧?

  我覺得這樣的人生不能叫好命。在外人看來如此幸運的人,他的內心應該充滿更多無助、更多彷徨、更多他人無法理解的苦悶,就像小孩子為了考試粗心與滿分失之交臂而沮喪痛苦;為了同學今天不跟我說話而傷心難過,因為,這就是他至目前為止的人生中面臨到最大的難關。

  能在年少時多經歷些風雨、多遭受點打擊,是有助於未來度過更多大風大浪的;所以,在遇到挫折、遇到不順遂時,更應該慶倖有這機會磨練自己的抗壓性。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如果哪家的小孩「出麻疹」,其他家父母便會讓還沒出過麻疹的孩子去「接受感染」,因為得過麻疹後便有了終生免疫力,而成人得麻疹的致死率是比兒童還要高的。

  父母為了保護孩子而讓他們適當地冒點險,承受一些壓力,面對一些必須靠自己去克服的難題,這不叫殘忍,而是真正的愛。

  這是一個愛情故事,當然也摻雜了自己企圖去傳達的某些觀念,不管遇到什麼事,試著用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去看待。遇到挫折不一定是倒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搞不好吃了會拉肚子;是好是壞、是凶是吉,真的全在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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