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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08:50 PM     標題: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2-26 03:34 PM 編輯

【書名】: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作者】:紀嬰

【內容簡介】:

  穿進男頻修仙文後,寧寧本想兢兢業業走劇情,卻發現這個世界不太對勁。

  師門之內,師兄靠左腳蹬右腳上天,師姐賣宗門長老同人本賺錢,師尊窮到令人髮指,每天喝八十二年前的白開。

  師門之外,佛修苦練功法,唸經如同唱rap,嘴皮子能冒火花;劍修愛劍如老婆,爭當花魁養妻餬口,愛情故事感天動地;樂修拿寺廟梵鐘做武器,最擅長掄著鐘杵敲人。

  寧寧:……

  沒救了,毀滅吧,修真界遲早要完。

  *

  寧寧穿成了修仙文裡的惡毒小師妹。

  要想活命,必須按照原劇情不斷作死。

  攻略對象一:光風霽月大師兄

  師兄天生劍骨、修為卓絕,寧寧約其深夜私會,得來對方淺笑頷首:「想學一些……你這個年紀以外的事情嗎?」

  於是夜色深沉,大師兄捎來一整套超高難度劍法秘籍,寧寧被迫苦練整晚,累成癱狗,心如死灰。

  攻略對象二:清冷病美人長老

  長老在大戰中修為盡毀,獨自居於山間靜養。

  趁他撫琴,寧寧本欲上前搗亂,不料聞見毒花,動彈不得、劇痛難忍,迎風漱漱掉眼淚。

  長老瞥見淚光,只覺偶遇知音,她愈哭他愈歡,就差彈首普天同慶《好運來》。

  攻略對象三:恣睢孤僻小師弟

  身為原文男主的師弟出身貧苦、血脈不純,在門派受盡歧視,被欺負得遍體鱗傷。

  寧寧一把摔碎他療傷用的仙泉,結果泉水早被人換成腐蝕性劇毒,濺了她滿腿。

  少年垂眸蹲下,輕拂過女孩小腿上的血痕:「為何幫我?」

  當劇情走向了奇怪的地方後。

  向來陰鷙的少年埋首於她頸窩,聲線哽咽之下,藏匿有極致的臣服與渴求。

  「……別丟下我。」

  一句話簡介:沙雕女配,在線作死。

  立意:命運由自己掌控,希望大家都能收穫最美好的親情友情愛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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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09:08 PM

卷一 玄虛 第一章

  遠山還未將夕陽吞噬殆盡,冷月如霜便已懸在梢頭。暮色將傾未傾,黑雲裹挾著緋色薄霞,好似暈開的點點墨團,逐漸把宣紙浸透。

  殘陽灑下的血光漫天遍地,染紅房簷下的斑駁白牆,以及牆邊少女精緻的側顏。

  寧寧孑然立於一處低矮房屋之前,遲疑半晌,用極其輕微的語調低低道了聲:「那我……進去了。」

  沒有人對此做出回應。

  包括她腦子裡那個說完任務就裝死消失的系統。

  行吧。

  寧寧在瑟瑟夜風裡攏了攏衣襟,接而伸出手去,掌心輕按在虛掩著的褐色房門上。

  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前因後果對於她來說,完全是個意外。

  畢竟穿進曾經看過的小說裡這種事兒,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意料之中」。

  那本小說名叫《劍破蒼穹》,單從這四個樸實無華的漢字裡,就能讓人感到一股單純不做作的爽文氣質,並且爽得高調,爽得毫不掩飾。

  而它的行文與劇情也恰恰照應了這個題目,如果要給此書取個副標題,和茴香豆的「茴」一樣,大概有四種寫法:

  其一,《轉生劍仙會夢見本命劍嗎》。

  全文男主裴寂為上古劍道大能轉世,仙劍入體、潛能非凡。

  雖然沒有了身為劍尊的記憶,但還是憑藉這個無比粗壯的金手指一路開掛,終成當世劍修第一人,羽化成仙。

  其二,《千年孤獨》。

  但眾所周知,為了方便打臉逆襲,爽文主角在前期往往是怎麼慘怎麼來,什麼出身貧苦修為盡失淪為替身,這本書也不例外。

  裴寂為魔修與凡婦之子,他那堪比人間播種機的老爹一夜春宵後便不見蹤影,直到全書結局都沒出現過。

  生下所謂的「賤種」後,裴寂生母自然不會多麼待見這個毀了自己清譽的小孩,於是常常將他當成魔修的替代品,施以各種責罰與虐待。

  這種畸形的童年直接導致了男主孤僻冷漠、陰鷙恣睢的性格,後來即便離開母親拜入劍派,也始終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

  其三,《後宮成員們想讓我告白:天才的不戀愛頭腦戰》。

  裴寂是匹獨狼,但這並不妨礙書裡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角色都對他頗有好感。

  據說男主長相俊美非凡,無論是清冷出塵的劍宗大師姐,還是嬌俏嫵媚的魔道妖女,見了他的臉都會「不自覺臉頰一紅、心跳加速」。

  究竟因為他是個自帶溫度的火爐,還是那些女性角色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心臟疾病,這個問題寧寧不得而知。

  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裴寂親手把所有桃花碾得稀碎,在結局時忘卻塵緣獨自飛昇,那叫一個我很高貴,你們不配。

  拽上天了都。

  其四,《工具人X的獻身》。

  這是個無比悲傷且沉重的話題。

  寧寧只想抹一把心頭縱橫的老淚,說了這麼多,終於來到屬於她的快樂老家。

  按照爽文套路,總會有無數龍套工具人上竄下跳,有的給主角送機緣兵器,有的指點他劍法精進,而寧寧屬於第三種角色。

  不斷作妖的惡毒女配。

  原主也叫寧寧,是門派長老天羨子的親傳弟子,由於出生在富賈之家,從小被家裡人嬌養長大,逐漸養成了唯我獨尊的壞脾氣。

  如今皇朝盛世,武、道、儒、修仙之術百舸爭流,寧寧拜入的玄虛派,就是其中的劍道第一大宗。

  她天資卓絕,在收徒大會上被天羨子一眼相中,認作親傳弟子。這位師尊實力高深卻獨來獨往,算上寧寧,親傳也不過寥寥四人。

  原主一路順風順水,在師門受盡寵愛,卻不想在今天陡然生了變故。

  玄虛派每年驚春之日都會舉行一次大比,供弟子之間相互切磋技藝。原主心高氣傲,全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沒成想,恰好被分到了裴寂作為對手。

  裴寂血脈不純,劍意被魔氣壓制大半,因此在當年入山測試時表現平平,被分配做了外門弟子。

  但主角畢竟是主角,一時的落魄只是打臉逆襲的前奏,通過不斷修習,裴寂漸漸學會了收斂魔氣,展現出無比凌厲的劍意。這個秘密無人知曉,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身體的變化,等待著有朝一日扮豬吃虎。

  原主就是那頭老虎。

  太慘了,真的太慘了。

  如果她全力一戰,理應是不會輸的。

  但那姑娘看不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外門弟子,只用了五成左右的力道,等察覺對手實力不俗,已經陷入了難以招架的死局。

  輸給他,小姑娘直接炸了。

  寧寧就是在這時候穿過來的。

  按照劇情,她要一步步走好惡毒女配的老路,不僅得在男主身邊持續作死,還必須厚著臉皮折騰身邊其他角色,一直到故事大結局的時候。

  這作死的第一步,就是在比試結束後前往裴寂住處,當面羞辱他。

  把她帶來這兒的系統是這麼說的:「你想想,這就類似於你是全班第三,結果期末考試被倒數第三給反超了,你說氣不氣,想不想報復?」

  寧寧沒試過。

  寧寧常年穩居年級第一。

  而且她從小到大連髒話都沒怎麼講過,更別提欺負人了。

  「你不用有太大的負罪感。」

  系統安慰她:「反派也是劇情裡必要的一環啊!你想想,如果你不欺負男主,他就不會為了超過你拚命修煉;不拚命修煉,他的修為就不可能一日千里;以他那性格,修為提不上去,哪兒能在修真界苟命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翹辮子了。」

  最後還加重語氣,一槌定音:「天之驕子啊!全文男主啊!就因為你不肯欺負他而隕落了,你怎麼忍心!」

  簡直歪理邪說。

  然而寧寧很沒出息地被它說服了,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立場不堅定的小垃圾。

  畢竟按照劇情,原主的作死行為不僅不會給男主帶去任何實質性傷害,還能讓他陰差陽錯得到各種機緣寶器。

  反倒是她自食惡果,每次都狼狽得下不了台。

  以至於當初看原著時,只要女配一開始作妖,寧寧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好,男主又可以裝逼打臉了。

  見她態度有所緩和,系統繼續道:「最重要的是,等任務結束,我自會助你假死脫身,在這個世界開始新生活——上輩子那麼輕易地死去,你很不甘心吧?」

  這句話出來,寧寧便噤了聲不再反駁。

  在原本的世界裡,她是重病去世的。

  十七歲,胃癌晚期,渾身劇痛地躺在床上,動不了也說不出話,連呼吸都是負擔。

  系統說得沒錯,她是真的不想那麼早就白白死掉。

  寧寧不是個矯情的人,當即點頭應下來:「好的老闆,謝謝老闆,我會努力工作的老闆!」

  於是她最終還是來到了男主角裴寂的住處。

  與親傳弟子們獨立的小院不同,外門弟子居住在三人一間的弟子房中。這也直接導致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裴寂都遭受著室友們肆無忌憚的欺凌。

  他的出身實在貧苦,從小在小村落長大,見識淺薄得厲害。更何況裴寂體內有魔氣,是魔修的子嗣,修仙界也存在血統歧視。

  他們笑他是不乾淨的雜種,時常對他拳打腳踢,至於裴寂今日在大比中脫穎而出……

  這會兒正值晚宴,大多數人都不在宿舍之中,寧寧之前站在門口,隱隱約約聽見從裡面傳來的聲音。

  「快說,你到底用了什麼下作手段?不過是個廢物,怎麼可能一夜間有這種長進?」

  「咱們搜一搜他衣服,準能發現不入流的東西!」

  「臭小子敢打我?看我不弄死你!」

  之後聲音漸弱,她便聽不清了,只能依稀辨認出類似於拳打腳踢的窸窣響聲。

  眼看屋子裡沒了動靜,寧寧擔心男主被打個半死,來不及細想太多,當即掌心發力,把木門輕輕推開。

  隨著吱呀一聲響,門外鋪天蓋地的緋色一同湧進來,當真有幾分像是潮水一樣的血跡。在昏黃燭光與殘陽碎影之下,她看清屋裡的景象。

  一共有三人。

  白衣弟子背對著她站在一邊,不知為何渾身劇烈發抖。回過頭時滿目驚恐,彷彿見到了會吃人的洪水猛獸。

  黑髮黑衣的少年持劍而立,劍鋒正好對準另一人的咽喉處。推門而入時,寧寧恰好聽見他未盡的餘音,冰冷得瘆人:「……我不介意殺了你。」

  說完便抿著唇轉過頭來,漆黑眼瞳戾氣十足,難掩殺意。

  被長劍抵著的那位靠坐在牆角,顯然剛被揍過,右側臉頰高高腫起,衣衫與髮絲都凌亂不堪。

  他似乎疼得厲害,從嗓子裡發出幾聲低啞喘息,尾音顫個不停。

  弟子房一共住著三個人,另外兩個的確會結伴欺辱裴寂。

  她知道其中一個名叫聶執的喜穿白衣,那麼拿著劍的便是另一位反派龍套沈岸橋,至於角落裡慘兮兮的傢伙——

  男主居然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所以。

  寧寧想,作為一個合格的惡毒女配,她現在應該說些什麼?

  務必讓我也加入你們的多人運動?

  放開那個男主,讓我來?

  她已經大致適應了自己的人設,因此那三人一齊扭頭朝這邊看來時,也並未覺得驚慌,而是故作鎮定地挑眉一笑:「怎麼停了?繼續啊。」

  這盯垃圾一樣的神情,這高高在上的語氣。

  滿分!

  寧寧與他們同年入門,加之又是天羨子親傳,當即被聶執認出身份:「你是天羨長老的……」

  真奇怪,他看上去為什麼會那麼害怕,像身後有隻餓狼在追著似的。

  難道是因為霸凌行為被同門當場發現,臉上一時間掛不住?

  倒是那持劍的沈岸橋面色如常,蹙眉一睨,眼底戾色盡顯:「你來做什麼?」

  夠拽夠冷酷,一看就是這裡的不良少年頭頭。

  其實這人長得還挺好看,眉目俊朗,鼻骨挺拔,就是看上去好凶。

  寧寧與他對視一眼,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男主:「我來找他。」

  察覺到對方片刻的怔愣,她邁步輕快上前,走到男主身邊。

  那張傳聞中絕色的臉已被打得鼻青臉腫,看不清原本模樣。她暗自惋惜一聲,十分認真地想:

  原著裡那位寧寧是怎麼說話的來著?

  「喲,被揍得挺慘呀。」

  「你心裡清楚我是為何而來。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個外門弟子,居然敢招惹到我頭上?」

  「同屬玄虛一派,你卻行出此等折煞同門之事。若不是念及師出同門,今日我便殺了你這心懷不軌之人。」

  「老實交代,你究竟做了哪些手腳?」

  原主不相信自己會被外門弟子打敗,理所當然地認為裴寂用了陰招,靠作弊才擁有與她一戰的力量。

  寧寧只截取了她話裡最不傷人的幾句,像其它什麼「廢物」「雜種」和莫名其妙的髒話一概省略,說出來嫌嘴髒。

  她一鼓作氣地背完台詞,說完不忘很符合人設地冷哼一聲,瑩白下巴微微一抬,瞥向身旁身著黑衣的沈岸橋:「到你了。」

  寧寧的嘴炮也就圖一樂,真要論惡毒,還得看這位非常有反派氣質的大兄弟。

  然而或許是因為她演得太逼真了。

  黑衣少年薄唇還沒張開,躺在牆角的男主便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鬼哭神嚎,眼淚一下子從腫起的眯眯小縫裡滾出來:「是……都是我的錯!饒了我吧!」

  寧寧: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等等。

  男主你在做什麼啊男主!書裡不是寫你「即使被煉獄之火焚身三天三夜,也未曾求饒一聲」嗎!怎麼現在只不過被她訓了幾句,就哭成這副德行?

  她有那麼可怕嗎?

  寧寧被他的反應弄得有點懵,又聽對方繼續嗚咽著說道:「我全都招,求你別告訴長老!裴寂的劍是我偷的,害他只能用一把破鐵劍去參加宗門大比……都是我的錯,饒了我吧!」

  裴寂的劍。

  是他偷的?

  這人不是裴寂???

  寧寧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心裡有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驚悚得快要窒息。

  如果這個被揍的不是男主,那……

  她勉強保持著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側過腦袋,近距離地看一眼那持劍的黑衣少年。

  棱角分明的側臉呈現出漂亮冷白色澤,被罩上血一樣的殘陽餘暉時,像極了無瑕白玉被血光浸染,平添幾分陰冷乖張。

  視線所及是一雙眼尾上翹的漂亮丹鳳眼,黑沉沉的瞳孔裡滿含陰翳,猶如深不見底的寒冷幽潭。

  在右眼眼尾下方,是一顆在小說裡被無數次提起的,獨獨屬於男主角裴寂的……

  深紅色淚痣。

  寧寧:心‧肌‧梗‧塞。

  天要亡她。

  她也許,大概,可能,認錯人了。

  倒地上的那個才是反派龍套沈岸橋。

  難怪她推門而入時,會見到聶執那樣驚恐的眼神。人家並不是怕她,而是在怕突然之間執劍反抗、貌如修羅的裴寂。

  所以現在是個什麼劇情。

  男主終於不再隱藏實力,當場反殺了試圖欺辱自己的同門,還非常有反派作風地把劍指在人家脖子上。

  而她,作者欽定的惡毒女配,在男主被人羞辱時挺身而出,冷言冷語教訓了那個欺負他的臭小子。

  這是男主和惡毒女配應該幹的事兒嗎?

  眼看她神色不對,站在一旁的聶執心驚膽顫。

  他和沈岸橋嫉妒裴寂在宗門大比中嶄露頭角,認定那小子用了下作手段,於是將他堵在弟子房裡,像往常一樣欺負他。

  沒想到裴寂居然中途反抗,瞬間就將沈岸橋打倒在地。

  更沒料到,天羨子的親傳弟子會突然之間推門而入。

  久聞這位大小姐性格乖張跋扈,如今竟然屈尊來為裴寂出頭。這叫什麼?絕對是愛情啊!

  痴心少女劍道失意情場逢源,對打敗自己的陌生少年情有獨鍾,不但一路追來人家住處,還毫不猶豫地訓斥了欺辱過他的同門。

  早聽說這種天之驕女會對打敗自己的人情有獨鍾,看來話本子裡所寫確實不假。

  聶執又驚又怕,在腦袋裡構思了一整個寧寧苦戀裴寂而不得的門派虐戀故事,然而身為故事女主人公,寧寧本人對此一概不知。

  她只覺得,完蛋了。

  她曾經答應過系統要好好完成任務,結果開局就天崩地裂,劇情碎得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這不成啊。

  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就算是惡毒女配,也得要有職業操守的!

  「我不是特意來幫你的。」

  原主見過裴寂,她自然不能用「認錯人」作為藉口。寧寧咬牙說出這句話,由於悔恨交加,耳根有點燙。

  她所言皆是事實,然而傳到另外幾人耳朵裡,卻全然不是那一回事。

  瞧見少女瑩白耳垂上的一抹緋色,聶執瑟瑟發抖。

  說著說著就臉紅,還急著要和裴寂撇清關係,一開口就知道是老傲嬌了。既然不是特意來幫他,何必對沈岸橋說出那番話?

  裴寂面無表情,聶執若有所思。

  寧寧總覺得氣氛不大對勁,迎上前者戾氣未消的漆黑眼瞳,不服氣地補充道:「你聽好了,今日在大比中被你打敗,只因我用了不到一半的力氣。不要太得意,我遲早會贏過你!」

  這是原主在書裡說過的話。

  然而此話一出,聶執就更是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色。

  他本以為寧寧是在輸給裴寂之後才看上他,但從這段話來看,這位小祖宗對他早已情根深種。

  為了讓那小子贏下大比,她居然只用了五成功力,五成啊!為了愛情,連劍門榮譽都可以置之於不顧,這是何等的犧牲奉獻精神!

  親傳弟子不愧是親傳弟子,連追人都這麼清純脫俗。

  要是讓她知道,自己也曾狠狠地欺負過她的心上人……

  被裴寂用劍指著的沈岸橋已經哭得淚流滿面,聶執擔憂自己會重蹈覆轍,不如趁那兩人打情罵俏,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於是他思索片刻,壓低聲音討好一笑:「叨擾了,我能否先走一步?」

  為討寧寧開心,說罷還不忘加上一句:「二位天造地設、郎才女貌,著實叫人羨慕不已。我繼續留在這裡,只怕打擾兩位增進感情。」

  他說得聲情並茂,卻不知這是對人家業務能力最大程度的否定,堪稱雷區蹦迪,還笑得燦爛如菊,馬上就能飛上天與太陽肩並肩。

  寧寧又氣又委屈。

  拜託,請尊重一下她惡毒女配的身份,誰要和男主增進感情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09:19 PM

卷一 玄虛 第二章

  作為一名熟讀男頻女頻某po頻各類小說的機智美少女,寧寧不傻,立刻明白過來聶執的意思。

  她如今的所作所為的確很容易讓人誤會,要是負隅頑抗,恐怕只會越描越黑。

  在既定劇情裡,原主辱罵完裴寂便轉身離去,這會兒場面尷尬,她也不想多做停留,但為了斷絕男主不切實際的自作多情,還是在臨走前補充一句:「我真的不喜歡你!」

  裴寂看她的表情……

  好吧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狹長鳳眼淡淡一瞥,聲線冷如冰屑,還殘存了些殺氣的餘燼:「我沒說過你喜歡。」

  寧寧哽了一下。

  男主你是狗吧!不嗆這一句你會死嗎!

  這下反倒變成她在自作多情了。

  「還有你們。」

  裴寂是塊硬邦邦的鐵,她不會傻到去硬踢,把目光轉到在場的另外兩人身上:「不許胡思亂想!」

  聶執滿臉「好的好的我們都懂,大小姐就是會玩」的神色,像招財貓的手那樣不停點頭:「是是是,絕對不胡思亂想。」

  寧寧快被他氣死了。

  然而她百口莫辯,只能咬牙對上裴寂的視線,念出那句系統強制規定必須說的、原著裡惡毒女配的最後一句狠話:「我們還會見面的,你等著瞧吧。」

  寧寧:……

  連她都覺得這一套操作下來,自己分明就成了個暗戀男主又不好意思表明心意的傲嬌大小姐好嗎!

  「還會見面」這種話在原文語境裡的確很讓人不寒而慄,但擱在她身上……

  為什麼像是迫不及待要和心上人再見面的那種感覺啊!

  寧寧被這場烏龍折磨得快要窒息,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沒揮揮衣袖更沒帶走一片雲彩,留下弟子房裡神情各異的三人。

  聶執乾巴巴笑了一聲,怯怯望一眼跟前的裴寂:「看來她對你情根深種,恭喜恭喜。」

  那位小祖宗走了,留下瘋狗一樣的裴寂,他覺得自己要完。

  當年入門測驗,裴寂不過是個靈力微弱、體內殘存著魔道血脈的窮小子,沒錢沒勢更沒力量,正好成了他和沈岸橋的出氣筒。

  這小子也是厲害,即便力量微薄,每回被揍居然都會拚命反抗,惹來更為劇烈的毆打。無論傷得多重,他都未曾開口求饒過。

  像隻還沒生出爪牙的狼崽子,雙眼猩紅如血。

  裴寂的劍術……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精進至此的?

  這個疑問空落落打在心頭,在逐漸蔓延生長的夜色裡,聶執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輕笑。

  夕陽的殘影與月色交輝,混沌光影如流水潺潺淌下,勾勒出眼前少年人棱角分明的輪廓。

  裴寂烏沉沉的眼瞳盛滿緋光,嘴角雖然勾起極細微的弧度,目光卻冰冷得好似朔風冰河,不帶絲毫溫度。

  他語氣淡淡,帶了點懶散與嘲弄的意味,眼底淚痣猶如凝固的血跡,令聶執下意識脊背發涼:「拔劍。」

  =====

  男主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與此時的寧寧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愛收後宮就收後宮,想入秘境就入秘境,她壓根不在乎。

  寧寧唯一關心的是,她終於又可以在地上走路啦!而且不僅走路,連御劍飛天都簡簡單單欸!

  她上輩子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病重時只剩下了一口氣,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只能安安靜靜地躺著等待死掉。

  仔細想來,她已經很久沒有自由自在地行走過了。

  現在真是超超超開心的!

  寧寧幾乎是小跑著離開弟子房,來到山頭開闊處,憑藉記憶單手捏了個訣。

  隨著腰間劍光一閃,長劍應勢出鞘,橫亙於半空之間。

  此劍名為「星痕」,劍身細長單薄、輕盈如燕,於月華之下顯露出淡淡寒光。

  劍柄綴以數顆小而精美的廣寒幽珠,靈光畢露,晃眼望去粲然生輝,倒真有滿天星痕的三分顏色。

  原主很愛惜這把劍,或是說,在每個劍修眼裡,自己的佩劍都是舉世無雙的寶物。

  人在劍在,唯劍唯我。

  無論劈山斬長河、碎地破蒼穹,踏遍諸天玄境,浮名全作身外事,唯有一人一劍爾。

  要錢做什麼?有劍就行;要名做什麼?有劍就行;要老婆做什麼?有劍就行。

  或是說,劍,就是他們的老婆。

  ——她老婆也太好看了吧!星痕寶貝放心,媽媽一定給你買最好看的衣服,讓你變成全師門最漂亮的那個崽!

  寧寧信誓旦旦下了決心,不甚熟練地踏上劍身,隨著一道微弱劍鳴,御氣升天。

  殘陽被夜色吞噬殆盡,空留一輪瑩瑩天上月。薄雲有如被墨水浸染的棉絮,輕輕柔柔游弋於漆黑穹頂,掩不住濃濃月華。

  寧寧垂眸下看,不由啞然。

  她所在的玄虛劍派建於昆吾群山境內,位列靈氣濃郁的七大洞天之一,正所謂「精象玄著,列宮闕於清景;幽質潛凝,開洞府於名山」。

  正中央的太玄主峰拔地而起,凌霄、開陽、玉衡、天鶴四座分支羅列近旁,其餘的小峰重岩疊嶂,翠色幽然。

  峰巒聳立之間氣象參差,迅遠風煙彼此勾纏,山間白霧若聚若散,宛如輕紗靈縵籠罩其上,此時被瑩白月光浸透,便更顯空寂靈動。

  在細細看去,便能望見星羅棋布的座座樓宇。鑄劍台、劍陣、觀星台與學宮燈火通明,四周天梯石棧相鉤連,御劍遙遙望去,好似置身世外仙境。

  這真的是一幅十分美好的景象。

  所以寧寧發誓,她絕對不是故意想讓肚子叫。

  等空空如也的小腹第三次發出不滿,寧寧終於來到了飯堂。

  原主為了找裴寂的茬,居然錯過了門派規定的晚餐時間。寧寧很沒出息地想,她這分明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報仇哪兒有吃飯重要?

  飯堂裡的存貨和她的肚子一樣空空如也,大概是看小姑娘實在可憐,做飯的女修從廚櫃裡拿出一隻剝了皮的死鵝。

  然後兩手一擰,直接從中央把鵝一分為二,將其中一份遞給寧寧。

  真‧酥鵝解體。

  可是你的動作為什麼會這麼熟練啊!

  「本月以來,你已是第七名前來討要吃食的弟子。如今存貨不多,小道友你省著點吃。」

  女修一氣呵成地撕鵝關櫃,用了十分嫻熟的語氣:「生活還有希望,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沒錢而想不開。只要命還在,那些身外之物遲早會來。」

  寧寧:?

  等等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而且她為什麼會是第七個來要飯的,這個門派的人都有晚餐遲到的癖好嗎?而且這跟錢有什麼關係,不會真有人吃不起飯吧,不會吧不會吧?

  寧寧滿腔疑惑,順口接話:「第七個?」

  女修幽幽嘆氣:「以往更多。咱們門派是什麼樣,小道友難道還不懂麼?」……她真的不懂啊!

  那女修到頭來也沒把話說清,寧寧就這樣滿頭霧水地提著鵝回到了自己的小別院。

  出乎意料的是,原主的房間放眼望去居然十分清爽,沒有想像中能把人眼睛閃瞎的金銀銅器。

  這裡自然不會有烹飪用的鍋爐,燒烤的柴禾暫時也沒辦法尋到。寧寧有些苦惱地把房間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目光最終停留在角落裡擺著的煉丹爐上。

  這不就是了嗎!

  丹爐以靈氣為引,不需要木柴便能把火點燃,加之體型與高壓鍋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作烤鵝的器具再合適不過,她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當然,以上行為極度危險,什麼高壓鍋什麼機靈鬼,全是她的一派胡言。

  如果玄虛派的列祖列宗知道有人拿爐鼎烤鵝,或許會氣得直接從仙界下凡,比七仙女找董勇的勁頭還足。

  把鵝子放入丹爐,再以靈氣御火,寧寧一邊等著肉熟,一邊很有冷幽默地想:

  她是第七個從廚房裡討到鵝肉的,那按照順序,自己就是妥妥的「嘗鵝七號」,哇,這就很舒服。

  叫嘗鵝仙子也不錯。

  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女修的那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沒來得及想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比答案更先出現的,是一聲震耳欲聾、無比貼近的爆破。

  熊熊熱浪撲面而來,好在寧寧體內仍存有防身本能,當即捏訣護在跟前。雖然被熱浪逼得後退幾步,總歸沒受太重的傷。

  塵埃灰燼飄蕩在眼前,透過模糊視線,她勉強看清屋內的模樣。

  書桌被炸飛了兩條腿,身殘志不堅地倒在一旁;白淨牆面像是被送去非洲度了個假,全是黑乎乎一片;至於她烤鵝的爐鼎——

  丹爐不堪恥辱以身殉職,為了捍衛自己身為爐鼎的尊嚴,無比光榮地炸了。

  不就是讓你烤個鵝,至於嗎至於嗎?

  肚子裡的飢餓感時時戳弄神經,寧寧顧不得太多,屏住呼吸上前幾步。

  丹爐已成了凌亂不堪的破片,輕煙混著黑氣繚繞四周,她的烤鵝靜靜躺在地上。

  那黝黑的膚色,如同埃塞俄比亞盛放的鮮花,寧寧願稱之為包拯二代。

  她總算是明白了。

  她成不了嘗鵝仙子,頂多變成個鵝沒仙子。

  這片烏煙瘴氣的景象還沒消停,正當寧寧把她的埃塞俄比亞鮮花拿起來握在手中,便聽見一陣輕緩的敲門聲:「小師姐?」

  [叮,任務發佈!]

  [門外正是天羨子新收的親傳小徒弟林潯,身為師姐,你一直妒忌他搶走師尊寵愛,欲要狠狠報復。]

  [請為其開門,並按照原文劇情展開勾引!]

  寧寧:?

  就她現在這副披頭散髮滿臉灰的模樣還想勾引人?演恐怖片裡的女鬼還差不多。

  系統的叮聲迴蕩在耳畔,她是記得林潯這號人物的。

  東海龍宮的小皇子,萬眾矚目的劍道天才。由於從小生長在宮殿之內,很少與外人交流,漸漸養成了害羞內向、一碰女人就臉紅的性格。

  簡稱社恐。

  他拜入天羨子門下後,搶走了原主最小徒弟的身份,加之劍意凌然、修行飛速,更是讓她心生嫉妒。

  林潯出生尊貴,原主自然不會明著欺負他,而是採取了另一種隱晦的做法——色誘。

  她的本意是騙取林潯信任,再慢慢壓榨他的利用價值,讓其變成為她所用的工具人,沒想到這位小公子天生恐女,原主越是接近,他就越是抗拒。

  今夜,就是他們倆第一次正面交鋒的時候。

  寧寧暫時斂了心神,低聲應道:「進來。」

  於是當林潯推門而入,見到的便是以下這幅畫面——

  整個房間像是被人入室搶劫後放火一燒,為了以防萬一,還來了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破。煙霧升騰之間,他小師姐的鼻尖上沾著淺淺灰黑,手裡那坨漆黑的不明物體泛著詭異的光。

  林潯著實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小師姐,你沒事吧?」

  「沒事。」寧寧丟給他一個安慰性質的笑,揮了揮手裡黑不溜秋的不明物體,「我在烤鵝。」

  林潯又是一愣,神情複雜地將那物端詳一番。

  這玩意兒……恐怕拿著這個去倒斗,殭屍都得以為是黑驢蹄子。

  但這並不是最值得在意的點。

  芝蘭玉樹的俊秀少年微微蹙眉,把目光放在支離破碎的爐鼎殘屍上,聲線不自覺沙啞幾分:「小師姐,這是你的丹爐?」

  「嗯。」寧寧不明白他的反應為何如此激烈,抬手摸了摸鼻尖,「你知道哪裡可以重新買一個嗎?」

  氣氛詭異地沉默了好一會兒。

  等小師弟清澈的少年音再度響起,如同地獄裡奪命的喪鐘。

  「可是……小師姐,你不是還欠著許多外債嗎?」

  寧寧:瞳孔地震。

  眼見她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林潯低頭避開寧寧視線,繼續小聲道:「師尊告訴過我,你為鍛造星痕欠了不少錢,現今還沒還清。這一個爐鼎是一萬靈石,損毀居所的賠償是五千靈石,還有你那檀木香桌,是——」

  「等等!」

  寧寧一時間難以承受這麼多信息量:「這些家具不是門派批量生產的便宜貨嗎?」

  林潯有些怕她,攥緊袖口:「是小師姐說喜歡檀木香,煉丹也要用最好的。」

  「那那那我家呢?我家不是大富大貴嗎?」

  「師尊禁止弟子揮霍家財。」

  寧寧驚了,忍住吐血的慾望最後問他:「鍛鍊不應該由師門出錢嗎?」

  「小師姐你清醒一點。」

  林潯有些急了:「我們是劍修啊,沒錢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

  寧寧大徹大悟。

  對哦。

  她是劍修。

  普羅大眾眼裡的劍修什麼樣?清高冷漠、殺伐果斷、一劍斷空。

  真實的劍修又是什麼樣?直男,一根筋,暴力狂。

  最重要的是,他們窮啊。

  所有門派裡,劍修永遠拿著最好最拉風的劍,用著最凌厲的劍勢,身上衣服卻從來是最便宜的。

  原因無他,錢全花在老婆身上了。

  不說在劍匣劍飾上的巨額支出,單看為佩劍進行維修保養的費用,就足以吃空一大群人的私房錢。

  對於劍修來說,頭可斷血可流,要想讓自己的劍受苦,那是萬萬不可能。

  為了省錢養劍,辟榖不吃不喝已是司空見慣,像什麼自學縫紉、街頭賣藝,同樣屢見不鮮。

  最讓寧寧印象深刻的,是原著裡的一位賀姓師兄。

  傳聞他為了攢錢竟去花樓競爭頭牌,被人發現是一名劍修後,還大言不慚地謊稱自己是萬劍宗的弟子,最後被萬劍宗當場揭穿。

  ——萬劍宗是劍道第二大派,和玄虛劍派的關係類似於清華北大,明爭暗鬥的死對頭。

  她總算知道,飯堂裡那位女修話裡的意思了。

  同時也明白,以後她們倆會頻繁再見面的。

  來讓她看看,是誰一天到晚吃不起飯?哦,原來是她自己!

  這果然是部恐怖片啊摔!

  兩相沉默之間,一段文字在腦海中適時浮現,正是系統為了讓她順利完成任務,調出來的原著段落。

  只見標題上書六個大字:寧寧夜誘林潯。

  [月色西沉,門前如積水空明,影影綽綽。

  寧寧嬌柔一笑,纖纖細指拂過林潯衣襟,引得少年脊背僵硬,耳根泛起紅潮。

  月影婆娑,打濕少女柔軟的櫻唇。她輕輕張口,氣吐如蘭:「今夜月色媚人,師姐心情甚好。我們一同出去賞賞月,如何?」]

  賞月。

  她以後天天都是嘗鵝,還賞月。

  月色西沉,門前如積水空明,影影綽綽。

  寧寧嬌柔一笑,纖纖細指拂過星痕劍的身子,她老婆的脊背無論何時都是直的。

  摸劍的手,微微顫抖。

  黑氣瀰漫間她輕輕張口,指尖殘留著烤鵝的幽香:「老婆,我沒錢給你買新衣服了,原諒我這個沒用的媽媽。」

  林潯看著眼前這一幕,只覺得毛骨悚然。

  他不明白小師姐為何會問那些她自己心知肚明的問題,更不懂寧寧為何喚星痕為娘子,卻又自稱是它的娘親。

  他只知道,小師姐好像不太對勁了。

  古有范進中舉,今有寧寧炸鼎。

  直到很久以後,林潯也還是能回憶起那晚被支配的恐懼。

  小師姐慢慢朝他靠近,一手搭上他肩頭。

  她語氣如癲似狂,分不清是笑意還是哭腔,聲線飄忽得像是山野女鬼,和那雙微微泛紅的杏眼堪稱絕配:

  「今晚月色不錯,師姐心情甚好,要不……」

  「咱們出去賞賞月,如何啊,哈哈。」

  最後那一聲「哈哈」最為精髓,簡直生動形象地詮釋了什麼叫作樂景襯哀情,上翹的尾音如同冷箭離弦,哧溜一下就插在他耳膜中央。

  林潯快被嚇死了。

  他以為賀師兄賣身養劍已是劍宗之絕唱,沒想到寧寧師姐比他病得更厲害。

  龍宮小皇子臉色發白地後退一步,渾身瑟瑟發抖。

  救救救命啊!寧寧小師姐她——

  她被自己窮瘋啦!

  身體被觸碰的地方像在發燙,灼得林潯渾身不自在,他下意識地想要掙開她的手。

  可、可是。

  小師姐實在太可憐了。

  她都已經窮得這麼不正常,自己要是拒絕邀約,對方一定會更傷心。

  於是小白龍忍著難受,聲音又低又模糊,難以抑制地輕輕顫:「小師姐別難過,我……我陪你去看月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09:54 PM

卷一 玄虛 第三章

  寧寧沒想到林潯會答應和她一起看月亮。

  畢竟林潯剛拜入師門沒多久,他們倆僅僅停留在只有幾面之緣的同門關係上,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在原著裡,原主剛碰到他的手就被毫不猶豫地躲開,哪像現在,小白龍非但沒對她的觸碰表示嫌棄,居然還應下了賞月的邀約。

  寧寧有些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爭先恐後地參加中國比慘大會了。

  「不過小師姐,比起外出賞月,我們是不是應該……」

  林潯說著支吾片刻,下垂的長睫遮住黑眸,再開口時,聲線清糯得像是白糰子:「把你的房間好好整理一下?」

  他說話時低著頭,寧寧便能肆無忌憚地將小師弟細細打量一番。

  小白龍算是原著裡的重要角色,由於天性善良,與獨來獨往的裴寂關係不錯,戲份也就自然而然多了起來。

  和裴寂渾身戾氣、陰晴不定的大魔頭氣質相比,小白蓮人設的林潯要顯得清潤出塵許多。

  翩翩少年,瓊枝玉樹。長明燈燈光潺潺如流水,一滴滴浸染出白皙精緻的面龐。

  他年紀尚小,眉眼之間稚氣仍存。一雙琉璃般的黑眼珠盛滿溫柔夜色,輕顫的長睫如蝶翼撲閃,灑下一層薄薄陰影。

  單薄白袍勾勒出少年人挺拔瘦削的身形,在寂然夜色之間,好似一把筆直鋒利的長劍。

  然而看他刻意閃躲的眼神與悄悄泛紅的耳根,比起千年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更像是鄰居家內向害羞的小弟弟。

  寧寧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後的那堵非洲牆,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你願意跟我一起,打掃房間?」

  林潯沒抬頭,也沒說話,腦袋輕輕點了一下。

  事實證明,林潯是真的不太像嬌生慣養出來的皇家子弟。

  當寧寧還在跟滿地的丹爐碎屑作鬥爭時,他已經清掃完了缺胳膊斷腿的桌兄、腦殼整個被炸飛的椅子兄、以及在爆破衝擊下碎落滿地的書籍殘頁。

  他實在是太熟練了,熟練到寧寧不由自主地開口:「你在家裡經常做這些嗎?」

  「是入山後才學會的。」

  林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師尊告訴我,這是劍修的必修之道。」

  他才剛來這兒沒多久啊,看把孩子都逼成什麼樣了。

  寧寧不禁發出靈魂叩問:「明明我們賺錢那麼難,為什麼人家賺我們的錢就這麼容易?」

  「小師姐,」正在吭哧吭哧幫她搬書櫃的林潯聞聲停下,遲疑一瞬後繼續道,「我有個朋友,教給了我一些節儉之道——這只是我朋友的做法,我、我沒試過的!」

  感受到寧寧直直望來的視線,小白龍有些慌張地亂了呼吸:「大致就是……如果門服損毀,不需重新購置,只要尋塊白布加以裁剪,再用金色顏料描繪出雲紋圖案便可。」

  寧寧目光驚恐地看一眼他的衣袖。

  暗金紋路歪歪扭扭如帕金森患者,本應繡有蛟龍的地方,畫著隻齜牙咧嘴、腳比頭大的詭異大泥鰍。

  「還有,」林潯垂著腦袋補充,「雨天的雨水一定不能浪費,可以接下來燒開洗澡,比池塘裡的水乾淨;吃完西瓜南瓜後的瓜皮也可以保存下來,在下一頓飯時清炒,這樣又能多一道菜。」

  寧寧驚了。

  寧寧真的很想問他,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可是這個問題好傷人,為了顧及小皇子的自尊心,她強忍著沒說。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這就是天下第一大劍宗嗎?

  合著其它門派都在教授術法劍訣,只有玄虛派清新脫俗,要是出了教科書,怕不是這種畫風:

  必修一:《論一個窮逼的自我修養》。

  必修二:《家務活與母鵝的產後護理》。

  必修三:《我的一個盜菇朋友——關於身無分文時偷菜的心得一二》。

  絕了,整個就一窮光蛋進階指南。

  「對了小師姐。」

  林潯見她臉色更白,以為寧寧還未從破產的事實中緩過來,小心翼翼朝她邁近一步,從懷裡掏出顆光華四溢的潔白圓珠:「我此次離開東海沒帶多少錢財,只有這夜明珠勉強算是值錢,如果不嫌棄,收下它換些靈石吧。」

  他哪是「沒帶多少錢財」。

  林潯壓根是一窮二白地出了家門,只因為師尊告訴過他,劍仙從不拘泥於身外之物。

  後來發現師尊本人也曾經吃過爆炒瓜皮,甚至發展了一種全新菜色,叫「落英百香萃」。

  就是炒花瓣和樹葉子。

  這顆夜明珠是他渾身上下僅有的值錢物件了,本該好好保管,可是……

  涉世未深的小白龍鼓起勇氣,極快地瞥一眼寧寧慘白慘白的臉,心裡暗下決心。

  既是同門,就理應相互幫扶。如果他的身外物能換來小師姐繼續生活的信心,犧牲這顆珠子,便算不了什麼。

  他可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孩子啊!大不了再去喝露水吃樹葉,小師姐要是瘋掉,她的一輩子可就全完了!

  寧寧心情複雜。

  在原著裡,林潯的確是個毫無心機、心軟至極的小白蓮設定,路見不平時,就算害羞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也要上去匡扶正義。

  有讀者一針見血地指出,作者之所以把他設定成這種性格,就是為了突出男主角裴寂的殺伐果斷、陰冷恣睢。

  說實話,在以上帝視角看這部小說時,寧寧也曾覺得這位小皇子實在同情心氾濫,但當她自己成了被他同情的那個——

  這就是個小天使吧嗚嗚!明明自己都窮成這樣了,居然還能拿出最後的資產送給她!雙標又怎麼樣林潯他真的太好了吧!

  「不不不,我不用。」

  寧寧趕緊擺手:「你不是也沒有多少靈石了?」

  她說得隱晦,特意略過了林潯吃瓜皮洗雨水的那些事兒,從而保全小朋友單純脆弱的自尊心。

  沒想到地主家的傻兒子嘿嘿一笑:「沒關係,上回大師姐帶我去萬劍宗偷了好多瓜,瓜皮夠吃好幾——」

  話沒說完,林潯就頓頓停住。

  他自尊心強又非常容易害羞,之前刻意隱去了自己的身份,謊稱那些事情都是「一個朋友」所為。如今這句話……

  不正是在大大咧咧地宣告,那個朋友就是他本人麼?

  熱氣騰地上湧,白玉般的臉龐霎時籠上一層緋色,如同暈染開的墨團越來越濃,最終變成遍佈整張臉的通紅。

  太、太丟人了。

  他本來想在小師姐面前留個好印象的。

  他從小就不擅與人交流,之前幾番遇見小師姐,都羞怯得說不出話。今日聽見她房中有異,沒做多想便進了院子,未曾想居然會鬧出這樣的笑話。

  林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恍惚間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語氣和之前沒什麼不同:「帶回來的瓜夠吃好幾天?你和大師姐偷了多少瓜,萬劍宗沒逮住你們嗎?」

  她莫不是聽岔了。

  他說的可是「瓜皮」。

  他心情忐忑,小師姐卻面色如常,想來她是真的沒聽清,也沒把他跟「那個朋友」聯想到一起。

  林潯抿著唇笑了笑,耳邊紅潮退了一些:「不少。小師姐想聽我們偷瓜的事情麼?」

  寧寧:「你說。」

  於是話題成功轉向了大師姐與萬劍宗的那片瓜田,聽說師姐有言:偷瓜不能算偷,劍修的事,能算偷麼?

  林潯說得認真,順手還幫忙打掃了滿地的碎屑,全然沒注意到身邊的寧寧悄悄吐了口氣,如釋重負。

  呼,好險。

  看小白龍那副眼眶通紅、小臉發白的模樣,還好她反應快裝糊塗。

  不然恐怕還真得哭出來。

  =====

  在第二日,寧寧是被系統叫醒的。

  還好床與丹爐相隔甚遠,沒受太多波及,與林潯道別之後,她便很快拖著疲憊的身體倒頭就睡。

  第二天剛睜開眼,就看見腦袋裡懸浮著的幾段大字:

  [叮!任務發佈!]

  [劍宗大比正在進行,你記恨於昨日敗在裴寂手下,誓要給他一點教訓。]

  [請立即前往比武場,在暗處對比試中的裴寂發動攻擊。]

  這段劇情終於來了。

  寧寧從床上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了摸滿腦袋的亂髮。

  這是裴寂逆襲的起點,原著中十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情節。

  玄虛劍派的門內大比採取淘汰制,昨日裴寂勝了寧寧,還得在今天與其他弟子繼續比試。

  不知道該說他的運氣好還是不好,這次遇到的對手,居然還是名金丹期的親傳弟子。

  那位弟子名叫陳釗,在清虛真人門下修習,實力十分了得。見識到昨日裴寂與寧寧的戰鬥後自知不可輕敵,為以防萬一,甚至動用了暗器。

  ——劍宗大比,暗器自然是禁用之物。

  但他的攝魂釘細如蚊足,發動時不會被靈力察覺,加之觀眾席位與比武台相隔很遠,因此在用它重創裴寂後,並未有人發現貓膩。

  除了這位從中作梗,原主也十分盡心盡力地在搞事。

  她主修的劍法名喚「星羅」,講求出劍迅如風、劍勢密若星,總的來說就是快狠準,在無影無形之間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沒錯,原主生動形象地詮釋了什麼叫作死沒有下限,在裴寂與陳釗比試之時動用劍意,從背後偷襲了他。

  暗器與劍訣雙重夾擊,裴寂無路可躲。他注定被重創得奄奄一息,然而身臨絕境,卻也恰是絕處逢生之時。

  念及此處,寧寧一氣呵成地下床穿衣洗漱,拿起星痕劍時忍不住想,反派果然都是給主角送經驗的工具人,石錘了。

  多虧御劍飛行,她很快就抵達了比武場所在的開陽峰。裴寂與陳釗的對決正值驚心動魄的時候,台上一片刀光劍影。

  清晨的開陽峰雲蒸霞繞,日光破開層層白霧凜然而下,猶如千萬劍影,有形無痕。峰巒上下煙波疊起,雲捲雲舒,好似千里畫廊,暈開重重水色。

  以尋常人的視角來看,只能望見台上兩人轉瞬即逝的殘影,凌厲劍意於日影之下映出雪亮白光,兩劍相拚斬開徐徐霧氣,如同霜雪浮天,奔雷寂然。

  一襲黑衣的裴寂眉眼淡漠,身為默默無名的外門弟子,竟未在比試中居於下風。眼看陳釗已有不敵之勢,寧寧知道自己是時候出手了。

  她能再清楚不過地看清台上二人的動作,因此也明白該在怎樣的時機動手。

  白霧升騰之間,寧寧單手捏訣,朝裴寂身後穩穩一壓。

  雨打飛花決,疾劍無痕。

  無形劍意順勢而下,然而寧寧還沒來得及露出一個「工具人只能幫你到這兒了」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就僵在臉上。

  啊呀。

  她還不擅用訣,這劍意……

  好像歪了。

  =====

  裴寂很快便感到了朝自己逼來的劍風。

  與陳釗殺意凜然的重劍不同,這股劍意輕盈靈動、幾乎不會被人察覺,他對這樣的感覺再熟悉不過,正是昨日對陣的那名女弟子。

  一陣低啞粗獷的男音在腦海中嗡然響起,讓他下意識微微蹙眉:「糟糕,有人在偷襲!」

  這聲音自他出生以來便留在體內,除了裴寂以外,其餘人一概無法聽見。

  聲音自稱曾經是把劍,但它究竟叫什麼名字,以前的主人又姓甚名誰,這些全都是未知數——它失憶了。

  如果寧寧聽見他們的對話,一定會瞭然地說上一句:「啊,原來這就是承影劍的聲音。」

  她當然是知道這道聲音的。

  裴寂乃上古劍神轉世,曾經的佩劍承影也隨之入了他體內。只可惜歲月已久,他如今的實力也無法駕馭神劍,承影的記憶與力量都被盡數封印,成了個只能在男主腦子裡嘮嘮叨叨的中年大叔。

  「這劍氣……正是昨日那女修。」

  承影低聲輕呵:「她究竟安的什麼心,我就知道那女人不懷好意!」

  寧寧的劍氣迅捷如雷電,帶著勢不可擋的凶戾殺機,裴寂忙於應付陳釗,只能側身閃躲。

  不想剛露出這短暫的破綻,便瞥見陳釗冷冷一笑,指尖微動。

  攝魂釘細小難辨,悄無聲息靠近他時,傳來一股森然冷意。前狼後虎,加之陳釗預判了他的行動,裴寂無處可退。

  他今日必中這一擊。

  承影已經忍無可忍,瘋狂叫囂:「可惡啊臭女人!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話音未落,變故陡生。

  雨打飛花決的軌跡居然並非筆直,而是向如今裴寂所在的方向偏轉一些,想來那少女打從一開始就並非瞄準他之前站立的位置,而是此時這邊。

  毒釘來勢洶洶,劍訣如流風回雪,電光火石之間——

  居然剛剛好地,筆直相撞。

  兩力相交無聲無形,卻又驚濤駭浪潛藏於暗潮之下,掀起洶湧波瀾。

  訣滅,釘碎。

  承影:……

  承影驚了。

  那女人、那女人怎會知曉攝魂釘的路徑!這恰到好處的力道、這命中注定般嚴絲合縫的相交,一切都正好將那暗器粉碎殆盡……

  難道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嗎!

  它無比驚駭地用神識望一眼看台,毫不費力便見到那白裙少女。

  還有她臉上尚未褪去的微笑。

  她居然在笑。

  也就是說,難道她當真……是有意而為之?

  先是察覺到那陳釗心懷不軌,試圖動用暗器,然後用劍訣逼得裴寂側身閃躲,這時陳釗必定會預判他的動作,發動毒針。

  但陳釗那廝萬萬不會想到,她居然預判了他的預判!

  這手法、這心機,還有這顆全心全意為裴寂著想的心——

  她是個仙女吧!

  「我悟了!」

  承影當即改口,把滿嘴的「臭女人」全部吞回去,語氣激昂得有些顫抖。

  「那位仙女不僅在暗中幫你……」

  「她還是個絕頂高手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0:24 PM

卷一 玄虛 第四章

  劍訣與攝魂釘相撞的瞬間,寧寧嘴角揚起的弧度還凝固在唇邊。

  她是真沒想到,自己那道歪了的劍氣會誤打誤撞碰見陳釗的毒釘,一陰一陽兩相抵消,竟同時消彌於無形之中。

  鬧了這麼大的烏龍,她腦袋裡的系統居然沒出一點聲音。

  之前她把別人跟裴寂認錯時也是,好像它只需要督促寧寧去「做」,至於她究竟做得如何,就與它毫無關係了。

  像極了拚命完成暑假作業時的寧寧本人,只要把空空全填滿,管它答案到底對不對,只要做完就行。

  陳釗眼見攝魂釘沒了效力,心裡便更是恐慌。

  那道劍氣又快又準,精確無誤地打在攝魂釘之上,在那樣電光火石的碰撞裡,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必然實力高超。

  要麼是裴寂的力量深不可測,要麼是有高人在暗中相助,無論哪一種,對於他而言都是大不利。

  昨日聽聞天羨子門下的寧寧敗在一個外門弟子手上,他在心裡暗暗鄙夷了不知多少回,並暗暗下定決心,要在今天的大比上好好滅一滅那小子威風,不成想……

  陳釗神色一凜,握在劍柄之上的指骨微微發白。

  既然這樣,那就休怪他下死手了!

  巨劍順勢而起,撥起千鈞狂風。暗金色劍影與日光遙相交輝,只不過瞬息之間,高大魁梧的青年便欺身而上,襲往裴寂所在的方向。

  身著黑衣的少年凝神以待,眉宇間隱約浮起黯然煞氣。

  寧寧雙手環抱在前胸,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場上越發激烈的爭鬥。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身為內行的寧寧不由得打從心底感慨一句:

  男主真好看哇。

  其實裴寂長得很不像是個正派男主,性格和所作所為就更是差之千里。

  因為從小被母親厭惡著長大,還時常被當作負心漢老爹的替身瘋狂毒打,他理所當然地沒長成社會主義新青年,性格孤僻又古怪。

  不但極其抗拒與旁人接觸,還兼有毒舌陰戾黑心蓮等等一大堆匪夷所思的屬性加成,比反派更像反派,讓反派無路可走。

  所以這部小說的人氣……

  委婉點說,實在不是太高,也不曉得作者是怎麼做到孤軍奮戰寫下洋洋灑灑那麼多字的。

  話題回到裴寂。

  他長了張漂亮得驚人的臉,上挑的鳳眼自帶幾分媚意,卻又被他眼中濃墨般化不開的狠戾神色沖散大半。

  嗜血煞氣與勾人媚氣渾然相融,絲絲交疊。眼底一顆深紅淚痣最是絕妙,如同硃砂一點、凝血一滴,搭配上緊抿的蒼白薄唇,竟要比他身後的水墨河山更讓人挪不開視線。

  更不用說那襲黑衣勾勒出少年人修長挺拔的輪廓,被劍氣傷及的地方劃開幾道破口,露出內裡白得不自然的皮膚與猩紅鮮血——

  難怪會有那麼多配角喜歡他。

  此時交戰已入尾聲,兩方皆是傷痕纍纍。

  與得到親傳的陳釗不同,裴寂身為外門弟子,只能在劍堂之上修習門派基礎劍法——但他居然就是憑藉這些人人都會的招式,硬生生在這場較量中佔了上風。

  沒有師傳,便沒日沒夜地自行摸索;沒有固定劍招,就審時度勢、步步為營,不拘泥於劍勢的手法,遵循心中本意而動。

  這是天賦的巨大差距,陳釗輸得有夠徹底。

  打到這裡,明眼人已經能看出二人孰勝孰負。寧寧心如明鏡,知道男主即將迎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轉折。

  疾光劍影間,人群中忽然傳來數道驚呼,寧寧心知時機已到,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

  比武台上方懸著把寒氣四溢的幽藍古劍,在日光下映射出冰晶融化般璀然奪目的光輝。

  劍上立有兩名青年,皆束髮白袍、俊逸超然。

  其一星眸帶笑,神色頗有玩味之意,略顯懶散地勾著唇角;另一人輕裘緩帶、神色淡淡,斑駁日影流淌於白衫之上,飄然若仙。

  有人訝然開口:「是……是天羨長老和孟訣師兄!」

  寧寧逆著光眯了眼睛,望見那始終笑著的青年朝自己揮了揮手。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這位很像是吊兒郎當紈褲子弟的劍修,正是她師尊。

  沒錯,旁邊那位仙氣飄飄的,才是她大師兄孟訣。

  從「天羨子」這個狂到不行的名號就能看出,他們這位師尊向來我行我素。

  他算是玄虛劍派裡的一個神奇人物,為了學遍天下劍式,一年365天有三百天在遊歷諸國八方。平日大會小會基本不會參加,不是外出沒了蹤影,就是在埋頭苦練新學的劍招。

  除此之外,這人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痴,見到喜歡的劍就迫不及待想買下來,幾百歲的人了,至今還是個月光族。

  據原著所說,天羨子剛回劍派,就聽聞寧寧敗在一名外門弟子手下的消息。此人尤其愛湊熱鬧,當即御劍來到比武台,看見了裴寂苦戰陳釗的一幕。

  然後一拍腦門,很符合人設地決定:這是個天才啊!以後就是我徒弟了。

  於是裴寂由外門弟子扶搖直上,一躍成為天羨長老的親傳,人生也從此天翻地覆,不再任人欺凌。

  台上傳來巨劍落地的悶響,陳釗終於失去意識躺倒在地;他身側的黑衣少年微喘著氣,單薄胸膛輕輕起伏。

  鮮血自衣物潺潺淌下,側臉被劍氣劃破的地方暈開一片血紅,映襯著黑髮白膚,攝人心魄。

  裴寂雖則狼狽,脊背卻挺得筆直,似是心有所感,抬起混濁幽黑的眼瞳。

  正好與御劍的天羨子四目相交。

  寧寧知道,成了。

  「不錯啊。」

  劍上的青年人天生笑唇,眉眼不過輕輕一勾,便無端生出幾分春風輕拂、冰雪消融之感,語氣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想不想當我徒弟?」

  這一刻的他是多麼道骨仙風風度翩翩翩然若仙,新徒弟一定會對此番豐神俊朗的模樣唸唸不忘,從此把「師尊天下第一」當作口頭禪。

  只可惜那句「想不想」剛出口,台上的裴寂便體力不支,撐著劍半跪在地。

  眼睛還閉上了。

  天羨子:……

  給個耍帥的機會,哥。

  =====

  名不見經傳的外門弟子居然被長老一句話收為親傳,比武台沸騰了。

  外門弟子是什麼?有微薄靈氣但天資平平,連內門都沒有資格進,一生中能和長老說句話都是幸運。

  僅僅經歷一場比試,就一躍成為親傳弟子?

  簡直匪夷所思。

  裴寂沒了意識,天羨子對他體內磅礡的劍氣十分感興趣,屁顛屁顛跟著他去了天鶴峰的醫館。

  寧寧眼見一切塵埃落地,正打算回小院休息,毫無防備地見到身旁一襲白衣。

  是她的大師兄孟訣。

  論劍道,師兄出神入化;論實戰,師兄多年未嘗敗績,是門派當之無愧的首席弟子。

  比起整天沒個正形的天羨子,性格沉穩溫和的孟訣更像是師傅一些。

  聽說這位師兄清風霽月、嘴角從來都帶著笑,只有寧寧知道,這人是朵不折不扣的黑心蓮。

  孟訣未入仙門時,曾是富商之家的獨子。由於父母輕信小人,在十二歲那年慘遭滅門之災,家產由他父親最信任的朋友盡數奪去。

  多虧孟訣娘親以生命為代價拖延時間,由一名忠僕將他送出大院,這才在九死一生間覓得一線生機。

  從此孟訣便不信旁人。

  他雖然對所有人都禮貌得體,卻從未付諸真心,無形間保持著難以觸碰的遙遠距離;

  與你微笑談天時有多溫柔,來日發覺你背叛之時,一劍斃命的手法就有多麼果斷從容。

  可想而知在原著後期,他對於不斷作死的原主有多麼深惡痛絕。

  寧寧看一眼他含笑的雙眸,斂了思緒叫一聲:「師兄。」

  如今他們接觸不多,孟訣只當她是個嬌縱蠻橫的小師妹,雖無好感,卻也稱不上厭惡。

  於是他回以一笑:「寧寧師妹。師尊臨走之前托我轉告你,務必勤修苦練,爭取早日劍術精進。」

  是在說她輸給外門弟子那件事兒呢。

  寧寧乖乖點頭,估摸著又到了她的作妖時間,果然腦海中嗡地一響。

  [叮咚!]

  [孟訣劍術高超、境界有成,你雖知他不喜你刁蠻任性的性格,卻拿他毫無辦法。不如來一齣美人計,等他傾心於你,秘法寶器豈不是手到擒來。]

  [請對孟訣說出以下台詞。]

  然後便是一串沒眼看的白紙黑字,寧寧恨不得摀住眼睛大叫一聲:麥艾斯麥艾斯!

  原主,這種想法是不好的。

  為什麼總想從別人身上撈好處呢?你這有胳膊有腿的,還是個萬眾矚目的劍道奇才,怎麼偏偏想不開,非要去抱人家大腿呢。

  萬一真討厭他們,憑藉自己勤學苦練,再把那些人打得滿地找牙豈不是更爽?

  寧寧想不通。

  但系統管她能不能想通,台詞必須得念。

  「師兄。」

  說這段話時本應該做出柔弱悲切的模樣,但她實在沒那麼厚的臉皮,全程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宛如背台詞機器:「輸給裴寂,我好傷心。」

  孟訣:「嗯。」

  「現在連師傅也要收他做徒弟,我沒有別的依靠,只能師兄你能幫我了。」

  孟訣不說話了。

  寧寧深吸一口氣,用幾乎是視死如歸的語氣繼續說:「所以!今晚亥時!你有空嗎!」

  她神情呆滯聲如洪鐘,說完時臉色白了好幾個度。按照既定劇情,孟訣會當即明白小師妹是在邀請自己幽會,毫不猶豫地一口拒絕。

  ——更別說原著裡描寫了她好一大段的動作神情,什麼「聲線媚若游絲」、「手指輕輕扯上孟訣衣擺」、「幽香四溢」。連寧寧這個妹子都覺得把持不住,孟訣卻能氣定神閒地說「不」。

  如今她滿臉的不情願,聲音僵硬如機器人,一副壯士赴死的模樣,他一定會更加嫌棄。

  寧寧本來已經做好了被直白拒絕的準備。

  沒想到孟訣遲疑片刻,居然彎了彎漂亮的桃花眼:「好。」

  寧寧:你說啥?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更瘋狂的還在後頭。

  孟訣說著笑意更深,竟然透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惜:「不如讓我教你一些……你這個年紀以外的事情,如何?」

  寧寧驚了。

  如果瞳孔可以地震,她整個人已經被徹底震碎了。

  啊不是。

  師兄你說話這麼直白的嗎?你是這種人設嗎?快清醒一點啊師兄!

  =====

  子時,小別院。

  月影婆娑,薄霧暗生,靜謐夜色自天幕蔓延而下,靜悄悄融進每一縷土地。

  星點與月色灑下朦朧光影,隨風潛入寧寧所在的院落,照亮少女薄紅的臉頰。

  「師兄。」寧寧沒想到孟訣言出必行,居然當真在亥時來了這所小院。如今已至午夜,她的後背緊緊靠著他的胸膛,被汗珠打濕的漆黑髮絲彼此交疊,被月光映出幾分曖昧。

  渾身都籠著層難以忍耐的熱氣,她咬唇忍住溢到嘴邊的喘息:「這樣真不行。」

  孟訣與她貼得格外近,手心輕輕捏住少女纖細的腕。當他含著笑低聲開口,帶著清泠竹香的熱氣便縈繞在最為敏感的頸窩:「小師妹可是累了?」

  寧寧已經沒了點頭的力氣。

  廢話啊!

  要是你連續練三個小時的劍!難道你不累嗎!居然這樣對待同門的美少女,孟訣你沒有心!

  白天大師兄說完就走,完全不留給她一點反悔的機會,等寧寧心驚膽顫地等到深夜,那人不僅真的來了,還帶了本劍譜。

  沒錯,孟訣口中「她這個年紀以外的事情」。

  就是一套難得驚天地泣鬼神、一遍下來累得她半死不活的,高階劍法。

  還真是她這個年紀所不能承受之重呢呵呵。

  算你狠。

  你們劍修腦子裡整天都在想些什麼東西?能不能來點陽間人的腦回路?她說的那番話像是迫及不待要學劍法嗎?啊?

  但孟訣就完全不像她這麼想。

  在小師妹最先開口時,他的確下意識覺得寧寧存了不軌的心思,本來是想拒絕,可是她的表情,真的,實在太醜了。

  你見過用一副死人臉來邀請男人夜半相約的嗎?你聽過用慷慨赴死的語氣來獻媚的嗎?你見過有誰眼睛瞪得像銅鈴、臉色白得有如女鬼再世,用這樣的表情去誘惑人嗎?

  孟訣沒有。

  他見過不少女子設計接近自己,無一不是溫聲軟語、眼波流轉,恨不得化成一灘水,撲進他懷裡。

  可是小師妹不是。

  她的表情充滿了恥辱、羞澀與憤懣,其中最明顯的,是視死如歸的決意。

  ——這分明是她敗給外門弟子後心有不甘,想要來討教劍術啊!

  輸給裴寂的羞恥與憤懣、第一次主動向他開口的羞澀、以及知曉他教起人來絕不手軟,即使可能累個半死,也要堅持求教的視死如歸。

  這樣理解,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這,就是劍修!

  想不到天性蠻橫的小師妹竟然如此上進,孟訣很感動。

  「師兄,」連續練了三個小時的寧寧雙目如死魚,只覺得一個年幼的劍修在今夜失去了她的夢想,「我學不會了,真的。」

  所以求求了放過她吧!!!

  被丹爐炸,被劍術折磨,被人誤會是個跟著小男生回宿舍的痴女。

  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惡毒女配啊!這是惡毒女配應該承受的命運嗎?擺明了是在拍修仙版本的《活著》啊!

  寧寧覺得她比祥林嫂還冤,她真傻,真的。

  她覺得這整個師門都不正常。

  而除了已經見面的這三位之外,居然還剩下好幾個攻略對象,鬼知道那群人裡還藏著哪些妖魔鬼怪,要變著花樣地折騰她。

  耳邊傳來大師兄清越出塵的嗓音,那叫一個溫潤如玉,貼心備至:「小師妹,這劍法你已學會小半,只需再多加練習,定能有所突破。修道之人最忌半途而棄,不如自信一些。」

  寧寧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底氣十足地說出過哪一句話,一字一頓,每個音節都蘊含著不容置喙的篤定,信心十足:「師兄!我真的學不會!學不會啊!」

  夠自信了吧臭劍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0:33 PM

卷一 玄虛 第五章

  寧寧在上輩子就是個運動廢柴。

  她會鋼琴,會素描,會書法,唯獨體力差勁得一塌糊塗,要說從小到大什麼時候鍛鍊過,大概只有練形體那會兒跳的美麗芭蕾和天鵝臂操。

  結果別人是漂漂亮亮的小天鵝,她到一半就被累得半死不活,活像隻即將被端上餐桌的撲棱蛾。

  後來形體沒練成,臉上肌肉倒是差點抽了筋——因為寧寧跳死亡芭蕾時的面部表情總是特別豐富。

  被累的。

  所以綜上所述,她理應是極不愛動彈,對於孟訣提出教授劍法一事,也是打從心底拒絕的。

  可耐不住它實在是太香了。

  修道之人的體質與她上一世截然不同,被靈氣浸潤的肌體練精化氣、練氣化神,劍心、劍意、劍骨在拔劍時凝於一掌之間,星痕出鞘的瞬間,渾身血液都為之亢奮叫囂。

  劍修的揮劍不是單純為了「揮劍」做出的動作,而更像是聽從於一種來自本心的本能,身姿變換之中,天地靈氣前所未有地充盈於其間。

  這並不是一種讓人厭惡的感覺。

  所以寧寧雖然累如老狗地喊了句「再也不練」,卻還是在一陣短暫休息後,繼續在孟訣指導下學會了一式又一式的動作。

  開玩笑,她在之前可是打算征服高考的女人欸。

  練劍和學習其實沒太大差別,人人天賦各異、修行全靠苦練、離不開拜師學藝,有人天才隕落,也有人從底層小輩一步步往上爬。

  更不用說那些大考小考,不就和仙門裡的秘境試煉沒什麼兩樣麼。

  她能在史地生數理化的題海戰術裡屹立不倒,難道還會怕這個不用怎麼動腦子就能學會的劍法。

  「金蛇劍法源自苗疆,講求變幻莫測,倒劈斜戳,皆可在瞬息之間大敗敵方,不拘泥於固定格局。這一招金光蛇影最為致命,憑藉刀劍分化,可形成一人御百劍之勢,你且看好。」

  孟訣矯正好她的姿勢,把雙手從寧寧肩上鬆開,親自拔劍為她演示。

  寧寧聽著他的話,自動腦補成課堂上英語老師的經典語錄:「這個表達一定要記住,寫作時再加上倒裝句和定語從句,不要拘泥在固定用法上。憑藉句式分化,可以讓一篇作文裡有好幾種高級表達,作文肯定能拿高分。」

  太接地氣了。

  金蛇劍法變化萬千,斷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好在孟訣劍心大成,算得上同輩中最為優秀的老師;寧寧的這具身體亦是天資卓絕,不到三日,便已能大致將其掌握。

  最最最重要的一點是,跟著大師兄,她有肉吃啊!

  沒錯,孟訣在一眾窮困潦倒的劍修中鶴立雞群,他是個吃得起食堂的有錢人。

  「玄虛劍派?窮?」

  孟訣聞言輕笑一聲,真真可謂翩翩公子溫雅如玉,一雙桃花眼如沐星河:「小師妹,玄虛乃劍道第一大派,自然不會剋扣錢財。窮的不是師門,而是用錢的人——縱觀上下,像師尊那般傾盡所有追求劍道的可不多。」

  寧寧偏著腦袋一想,對哦。

  他們那個吊兒郎當的劍痴師傅成天滿世界地亂飛,見到寶劍和劍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買下來;

  原主嬌生慣養,花錢不知節制,變成窮光蛋那是命中注定;

  小師弟也是個用錢大手大腳的祖宗,更不用說身為皇家子弟不識人間疾苦,被人騙走了不知道多少靈石。

  至於那個她還沒見過面的大師姐,根據原文裡的描述,也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酒鬼,人生中唯有劍與酒與美人最珍貴。

  原來窮困潦倒的並非整個劍宗,而是他們這奇葩的親傳師門。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堆窮光蛋聚在一起,也真是沒誰了。

  跟著孟訣練(吃)了三天劍(肉),寧寧收到了師尊天羨子發來的通訊符,邀她去府上聚一聚,見見新收的小師弟。

  就是男主裴寂。

  紙鶴狀的通訊符被她拿在手裡輕輕揉捏,寧寧斜依著門扉,蹙眉露出一個極淡的笑。

  之前都是小打小鬧,這接下來的劇情,對她可就不太友好了。

  =====

  據天羨子所言,山頂蕭索,山腳沒牌面,把居所建於山腰之間,才是真真正正的賽神仙。

  書裡從未描寫過他居所的詳細模樣,所以當寧寧趕到玉衡峰山腰時,忍不住愣了一下。

  乍一看去是棟雕樑畫棟賞心悅目的仿園林建築,丹楹刻桷、雕欄玉砌。未經修剪的靈植盤旋而上,翡翠枝葉纏繞著樓宇之上的飛龍石雕,頗有幾分綠意掩映的生機盎然之感。

  但細細看去,很容易便能察覺貓膩。

  龍眼睛裡的珠子,被摘了。

  有幾處精緻華美的木雕,被扣走了。

  牆上隱隱有掛畫留下的痕跡,至於那幅畫,被拆了。

  空空蕩蕩的大廳什麼家具都沒有,如同蝴蝶破繭離去,空留一個偌大的殼。

  寧寧:……

  這人是真窮。

  聽說他曾經為了買下一把上清劍,居然在門派裡高價拍賣自己的這棟房屋,結果被其他幾名長老合力制止,每人湊了些錢給他,才終於作罷。

  畢竟堂堂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居然窮到賣房子,這事兒傳出去怎麼都不好聽。

  「喲,寧寧!」

  身著白袍的青年輕易察覺了她的氣息,轉身笑嘻嘻地揮手:「聽說你三日便參透了金蛇劍法,後生可畏啊!也不虧我當年賣了褲子才把它帶回劍派。」

  誰想聽你賣褲子的事情啊!所以你當年難道是裸著回來的嗎!

  寧寧覺得整個金蛇劍法都不太好了。

  她一想到「金光蛇影」,就會情不自禁開始腦補自家師尊手握劍譜御劍飛行時,那些隨風亂飄的腿毛。

  有那味兒了。

  「多謝師尊。」

  寧寧應聲笑了笑,抬眸望去,發現還有另外兩人在大廳裡。

  林潯一襲藍衣,墨髮束在身後,見到她時彎起圓潤黑亮的狗狗眼,笑著叫了聲「小師姐」。

  如今正值晌午,有融金般的日光從窗外湧進來。他站在潺潺光影之下,連睫毛都被籠罩了層金粉似的薄光,看上去溫暖而明朗。

  站在另一邊的裴寂,則整個立於陰影之中。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淡漠神色,眼尾帶了幾分若有若無的嘲弄。黑衣在黑暗裡更顯陰鬱,也襯得他毫無血色的臉越發蒼白。

  「這是你新的小師弟,名叫裴寂——你們倆應該算認識。」

  天羨子大概真沒意識到人與人之間有種感情叫「嫉妒」,心大得沒邊,也難怪原主敢那樣肆無忌憚地作妖:「他之前雖是外門弟子,如今卻已入了金丹二重境,更可貴的是劍心難得,你們以後多加切磋,彼此一定收穫頗多。」

  寧寧朝他淡淡一笑:「小師弟。」

  「哦哦哦她笑得真好看!快回她啊裴寂!這姑娘居然是你師姐,這就是緣分吧!」

  承影的劍氣在他體內扭來扭去,少年蹙眉用靈力將它按住,仍是面無表情:「師姐。」

  見了她就皺眉頭,至於這麼討厭嗎。

  寧寧沒再說話,把視線轉向天羨子。

  「今日叫你們過來,目的有二。」

  青年懶散一笑,比了個手勢:「其一,同門嘛,總歸要見面認識認識;其二,看看你們的實力精進如何。」

  林潯的臉白了一剎:「師尊莫不是要我們三個……拔劍比試?」

  天羨子義正言辭:「我是會讓寶貝徒弟們打架受傷的人嗎?」

  師尊居然如此關照他們!

  小白龍受寵若驚地吸了口氣,還沒來得及露出感激的笑,就聽他繼續說:「要是你們受了傷,醫藥費豈不是得由我來出?不可不可!」

  林潯徹底不說話了。

  「所以呢,為師想了個更好的點子。」

  天羨子嘿嘿一笑:「你們去浮屠塔裡走上一遭,如何?」

  浮屠塔,乃玄虛劍派弟子歷練場所。

  塔有百層,每層皆設一處幻境,只能闖過幻境,才能進入下一層。百層之間難度層層疊加,困了不知多少魍魎修羅的殘相魅影,劇情之精妙、幻象之真切,與下山親自歷練的感受沒什麼不同。

  「層數我已選好,能破格為你們直接打開。」

  天羨子道:「四十層,夜訪摘星閣,恰好適合金丹期修士,不知各位可有興趣試上一試?」

  聽見「摘星閣」三字,寧寧眉心兀地一跳。

  原著裡,原主就是這個在鬼地方……

  被打了個頭破血流,當場被丟出幻境,在床上躺了整整半月。

  =====

  幻境,摘星閣。

  月影星光如點點碎金點綴江上,花船依江而過,歌女的靡靡之音散在風中,叫人酥了骨頭。

  臨江的樓宇不知多少層數,雕甍繡檻之間,琉璃瓦映著皎潔月色,點亮高高翹起的簷角。有黯淡燈光從鏤空的雕花窗桕中緩緩淌出,為整棟高樓籠上一層柔和光暈,有如輕紗薄霧,天上人間。

  摘星閣聽聞頂端可摘星攬月,門前門庭若市、車馬流轉。

  寧寧獨自站在門前,身旁傳來女郎嬌柔的笑:「姑娘此番前來,可有心儀的對象?」

  身旁是幽幽脂粉香,暗香疏影簇擁著燈籠裡明滅不定的火光,還有女人們的妖冶身姿。

  摘星閣是座花樓。

  天羨子真會挑地方。

  他們三人雖是同時入了幻境,進入幻境後卻並不在一起。寧寧還沒來得及出聲回應,便聽見一陣喧嘩。

  「賤人!不就摸你一下,在這裡裝什麼清高!」

  「對不住啊這位爺,她剛來不久,不懂規矩——你!快來道歉!」

  啊,多麼老土的劇情,宛如二十年前的言情小說文藝復興。

  她對情節心知肚明,悠悠轉過身去,恰好對上一雙梨花帶雨的眼瞳。

  身著黃袍的青年男子橫眉冷目地不停咒罵,白裙少女掩面而泣,倔強地把頭扭到另一邊,在撞上寧寧的目光時,雙眸微微一動。

  寧寧面無表情地轉身移開視線。

  煙花樓閣,英雄救美,都這麼老土的橋段了,那群妖魔居然還來玩大放送。

  ——這是幕後boss設下的局。

  被欺凌的少女是假的,囂張跋扈的男人也是假的,如果有人路見不平,便會被那少女以「報恩」的名義帶去房間。

  然後看著她一層層剝開人皮面具,露出內裡扭曲猙獰的怪臉。

  摘星閣看似是平平無奇的煙柳地,在此處的女子們實則儘是妖魔,由幕後的白骨夫人統一約束,恩客在她們眼裡,不過是頓熱騰騰的食物。

  幻境主線其實並不難,白骨夫人雖然難纏,憑藉他們三人的實力卻也不在話下。唯一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場幻境裡出現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奇遇。

  或是說,高難度彩蛋。

  眾人拼盡全力擊敗白骨夫人,幻境卻並未崩塌,直到這時才逐漸發現,原來樓裡還藏著個更為可怕的怪物。

  原主就是在精疲力竭之時,被那位打了個半死不活。

  寧寧當然不能重蹈覆轍啊!

  她雖然要兢兢業業當個惡毒女配,但那只是有系統強制規定的情況下。原主受的傷吃的苦可不少,她是一個都不想去嘗試。

  這也是寧寧拼盡全力去學習金蛇劍法的原因。

  她不想像原主一樣,依靠攀附別人的手段在修仙界勉強立足。有了這樣優異的天賦,理應憑藉自己的力量破開重重絕境。

  比如這一次,她絕對不會被渾身是血地丟出幻境。

  少女見她刻意別開視線,捏著嗓子委屈道:「小姐,幫幫我吧!」

  寧寧淡淡睨她一眼。

  如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會被那群妖魔當作內定的食物,時時刻刻受到監視,不利於她在摘星閣中自由行動,暗中破局——

  聽說正道之人的血肉,總是格外美味香甜。

  既然這樣……當個壞人不就好了。

  她本來就是惡毒女配嘛。

  「凌波一介歌女,賣藝不賣身,要是被那位公子……」

  少女說著掩面而泣:「莫非小姐嫌棄凌波出身低微,不願出手相助?」

  寧寧毫不猶豫:「是啊。」

  對方的臉狠狠抽搐了一下。

  對不起,惡毒女配沒有道德,不會被道德綁架。

  在場幾人的表情同時僵住。

  不對勁吧,這姑娘渾身散發著一股子劍氣,理應是仙門劍道弟子,怎會如此……

  如此不當人?

  更令他們吃驚的還在後頭。

  只見那腰間環劍的紫裙少女微微一笑,順手便攬過身旁一位女子腰身:「我要這個。」

  說罷又環視四周,頗為滿意地指點江山,居然一把拉過黃袍男子身旁的女人:「這個姐姐也不錯。」

  「小、小姐,」女人試探性開口,「我今夜已經跟了那邊的公子……」

  「這有什麼!」

  寧寧當即接話,語氣似曾相識:「不就摸你一下,裝什麼清高。」

  女人雙眼含淚看向黃袍男:「公子,幫幫我吧!」

  黃袍男子義憤填膺:「你這可恥小人!居然強迫——」

  話說了一半就整個人愣住。

  呸!他義憤填膺個鬼啊!他才是反面人物不是嗎!而且眼前這小丫頭片子就是直接挪用的他的台詞吧!

  天底下居然有如此厚臉皮之人!

  有個類似於管事的女人上前一步,笑得尷尬:「姑娘……更青睞哪一位?」

  「啊?」

  寧寧雙眼一抬,握了握右手:「我全都要!」

  師兄對她說過,劍修就是要自信一點!

  白裙少女:……

  管事女人:……

  林潯趕到摘星閣,比寧寧晚了一些。

  他聽其他師兄師姐說過,摘星閣裡有段英雄救美的劇情,是要在某個行為不端的浪蕩子弟手中救下一名歌女姑娘。

  他滿懷忐忑地來到劇情觸發地,卻看見……

  那個左擁右抱滿臉笑嘻嘻的混球。

  那個拉著其中一名姑娘的手,大言不慚說著「別怕啊!我不給錢,就不算嫖啦」的浪蕩子弟。

  那個即將被自己狠狠教訓一頓的反派角色——

  為什麼會是他的小師姐啊???

  寧寧見到他,很有禮貌地回了個笑。

  她對於小白龍的所思所想並不感興趣,心裡唯一的念頭,是如何毫髮無損地制服那位終極大怪物。

  或是說,把這鬼地方攪個天翻地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0:41 PM

卷一 玄虛 第六章

  幻境之外,天羨宅邸。

  一襲白袍的青年慵懶靠於庭院榕樹下,樹葉的間隙將日光分割成點點碎影,如萬點金華落在他俊美側顏。

  銅黃色玄鏡懸浮於半空之上,倒映出浮屠塔之內的景象,不知看見什麼,天羨子有些驚訝地微微揚眉。

  「師弟!」

  庭前兀地響起一陣中氣十足的男音,凜冽劍氣吹得樹枝嘩嘩作響,連空氣都滯了一瞬:「拔劍!」

  「別別別。」天羨子捨不得把目光從玄鏡上移開,抬手揮退席捲而來的劍光,「我在看小徒弟們歷練呢,咱倆改日再戰。」

  來人正是玄虛派六大長老之一,他的親親師兄真霄劍尊。

  除了窮和嗜劍如命,天羨子沒有哪一點兒像劍修。

  劍修應該是什麼樣?剛正如劍、鋒芒如劍、凜然如劍,遇到看不順眼的人和事就打,從來不多說廢話。哪像他,一張小嘴成天巴拉巴拉,吃喝賭樣樣精通,最擅長耍滑頭。

  真霄就不一樣了。

  他是最傳統的那一類劍修,時時刻刻抱著把劍不說,還繼承了劍宗一言不合就開幹的優良傳統,口頭禪就一句:拔劍。

  強者最愛與強者較量,所以真霄最大的愛好,就是來這裡找天羨子拔劍比試——花錢的那種。

  他得了快意,師弟得了錢,都不虧。

  「歷練?」

  真霄冷哼一聲,抱劍立於他身邊:「摘星閣這種螻蟻之地,也需要你勞神費心?」

  天羨子笑笑:「不不不,這次摘星閣和往常不一樣。」

  疾風如劍,劃破一絲樹木的影子。

  真霄遲疑半晌,擰眉道:「莫非——」

  劍尊深不見底的眼瞳略微下移,終是落在那黃銅玄鏡上:「你的弟子們不過金丹期吧?撞上那樣一個大怪物,恐怕凶多吉少。」

  「那倒不一定。」

  白袍青年俯身垂眸,指尖劃過鏡面,勾起一片清亮漣漪,恰好蕩漾在紫裙少女瑰麗的臉龐:「那怪物固然凶險,我的小徒弟……也有叫人意料之外的操作。」

  畫面上是摘星閣正門,車如流水馬如龍,張揚明麗的少女笑得放肆,活脫脫一個放浪形骸的紈袴。

  真霄淡聲道:「我記得在門前作惡的是名男子,浮屠塔何時將他改成了少女模樣?竟還如此左擁右抱,設計幻境的那群人真是惡趣味。」

  天羨子嘿嘿一笑,不以為恥反以為傲:「這我徒弟,沒想到吧!」

  劍尊常年雲淡風輕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你徒弟怎麼比原來那惡徒更過分?而且她絕對是在強搶吧?連那個黃袍男都看不下去了喂!

  現在年輕人都玩得這麼開?

  「摘星閣最喜正道人士的血肉,這樣一來,那群女妖怕是對她嫌惡得不得了,不會多加注意。有趣有趣!不愧是我徒弟!」

  天羨子咧著嘴喝了口茶:「也許寧寧已經發現了不對勁,你覺得她下一步會怎麼做?」

  真霄劍尊:不關心,不想看,與他無關。

  真霄:「我陪你看完,等他們出來,去峰頂比劍。」

  天羨子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師兄,我今日倍感疲乏,恐怕——」

  「一萬靈石。」

  「得嘞!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為師兄在人間!」

  =====

  「姑娘請入座。」

  隨黃衫女子上了樓,寧寧便來到摘星閣內的雅間。

  她左擁右抱完,才被管事媽媽出言提醒,樓裡每夜只能挑選一個姑娘,美名其曰「以免爭風吃醋,壞了姑娘們的關係」。

  寧寧含糊應下,心裡悄悄想,恐怕這「壞了關係」是真,「爭風吃醋」卻是假。

  ——兩個妖怪爭一塊人肉,能不鬧矛盾嗎。

  帶她上樓的女人名為朝顏,著一襲鵝黃輕紗長裙,走的是水鄉美人那一掛,吳儂軟語,楚腰衛鬢,楊柳宮眉。走起路來靈縵微垂,勾勒出盈盈不足一握的纖細腰身。

  寧寧很不合時宜地想,如果她是個男人,一定要天天泡在這幻境裡。那麼多絕色佳人任君挑選,還不用花錢,哇,簡直人間仙境。

  只可惜,摘下她們臉上那層面具,就徹底變成鬼故事了。

  幕後boss白骨夫人為摘星閣主,居於樓閣頂層。

  她與手下的女妖們以生人血肉為食,借此精進修為,由於長相與人類迥異,清一色套著層人皮面具,只有在張開血盆大口進食的時候,才會露出廬山真面目。

  可白骨夫人不會想到,她滿心以為操控在手的女妖們,其實早就換了主人——

  她們真正的主人名為「陰山鬼母」,藏身於閣樓之底的暗道中,擁有難以匹敵的力量。由於被劍宗長老重創受傷,才不得不來到此處汲取元陽、休養生息。

  那怪物需要摘星閣裡源源不斷的血肉與力量,卻又自知身受重傷,一旦與白骨夫人產生衝突,只會兩敗俱傷。於是思來想去,得了條妙計。

  身為鬼母,自然擁有操控生靈的力量,能將修為平平的人與妖化作傀儡聽其擺佈。

  她無法與白骨夫人硬碰硬,對付小妖們卻綽綽有餘,不出半月,摘星閣中的妖女們便有大半成了傀儡人,汲取到的元陽被她佔去大半。

  白骨夫人只當人類靈力低微,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為別人做了嫁衣。

  根據原文裡的敘述,眾人打倒白骨夫人後忽聞地底一聲狂嘯,摘星閣應勢坍塌。

  從沉睡中甦醒的陰山鬼母破土而出,在汲取了多日元陽後,已恢復全部實力。

  她實力凶悍,眾人拚死頑抗卻落得下風,原主甚至被重傷送出幻境。最終是裴寂爆發了體內暗藏的洶湧劍氣,在九死一生間傾盡全力,才終於將其擊敗。

  不能表現得正義凜然,否則會被女妖們當成美味唐僧肉。

  不能直接把女妖們殺掉,要是碰巧殺死的正是傀儡之一,山陰鬼母會有所察覺。

  更不能和那兩個怪物硬碰硬,裴寂和小白龍都有主角團光環護體,如果出了事,她絕對是最先翹辮子的那個。

  生活不易,寧寧嘆氣。她只是想平平安安當個惡毒女配而已,為什麼會這麼難。

  山陰鬼母,我該拿你這個調皮的小妖精怎麼辦。

  「姑娘在想什麼?」

  朝顏為她倒了杯茶,笑聲輕柔:「莫非是覺得朝顏無趣?」

  寧寧眼神放空:「是啊。」

  身邊的黃裙女子嘴角抽了一下,很快便換上笑臉:「朝顏對姑娘一心一意,姑娘卻只想著那幾位沒來的姐姐,著實讓人傷心。」

  「既然選了朝顏姑娘進房,那我必然是中意你的。」

  寧寧還在思考應該怎樣對付鬼母,敷衍著對她講垃圾話。身旁的黃裙女子聞言露出微笑,然而在下一瞬,笑容便陡然凝固。

  只聽那沒臉沒皮的浪蕩子弟面色不變道:「但我喜歡你,和喜歡那幾位姐姐並不衝突啊!我乃修道之人,追求心中大愛,你與姐姐們都是世間萬物的一種,我喜歡你們所有人,豈不是理所當然?」

  玄鏡旁的天羨子差點一口茶直接噴出來,聽她繼續說:「我喜歡你們,是無私,是大道。既然這樣,為什麼姐姐們不能反過來無私地愛我呢?」

  黃裙女子面目扭曲,勉強露出一個笑:「我對姑娘的喜歡,的確不含私心啊。」

  「騙人。」

  寧寧看她一眼,說得毫無停頓,一氣呵成:「既然你喜歡我,就要想辦法讓我開心。不能和其它姐姐一起,我就不會開心——這不是和你的話自相矛盾了嗎?姐姐,看來你還是不懂我們劍修的大愛。」

  這番話一出,連自認是個女魔頭的朝顏都徹底愣在原地。

  要臉嗎,啊?要臉嗎?這算哪門子的大愛?居然把腳踏幾條船說得這麼清新脫俗……你們劍修都是些什麼東西?!

  朝顏被她說得無法反駁,一時怒從心起。

  這小丫頭片子雖然自稱「劍修」,但看她那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和吊兒郎當的性格,應該並不是多麼難纏的狠角色,與其聽她在這兒巴拉巴拉,不如趁早解決了吃掉。

  她下定決心正欲動手,忽然又聽寧寧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少女說著離她近了一步,壓低聲音小聲開口:「我乃玄虛劍派弟子,早就看出你是個妖怪。」

  其實寧寧也不想直接暴露身份。

  這女人明顯是要對她出手,如果在這時打暈或殺掉她,一定會被鬼母察覺。

  可她還沒想到解決那怪物的辦法,只能以此來拖延時間。

  更何況,她需要更多情報,必須從這女妖身上套。

  朝顏極為短暫地怔愣一下。

  然後乾脆不再偽裝,滿臉煞氣地啞聲開口:「你胡說!玄虛劍派皆乃劍修強者,怎會是這樣一個小姑娘!」

  寧寧單手捏訣,毫不費力打開她刺來的罡風:「胡說?我的實力遠勝於你,用不著撒謊浪費時間。」

  她靈氣深厚,修為的確高她許多。

  朝顏被輕而易舉擋下攻擊,心知自己不是這姑娘對手,奈何此處沒有旁人,她沒辦法向同伴求救。

  妖魔落入劍修手中,必定走投無路。她暗自一咬牙,在心裡想了個法子。

  小姑娘看上去涉世未深,她這副人皮面具又長得柔弱不堪,要是編一編謊話,聲稱自己是受了白骨夫人脅迫——

  萬萬沒想到,這個念頭剛從她腦海閃過,身旁的寧寧便喟嘆出聲:「這次來摘星閣,是為剷除食人精血的大妖。姐姐,我看你弱不禁風、心地善良,一定是受了那怪物的強迫,對不對?」

  朝顏:……?

  等等她的台詞怎麼被搶了?

  略一怔愣後,女妖在心底露出冷笑。

  這白痴定是見她花容月貌楚楚可憐,居然自己腦補出了柔弱少女慘遭強迫的故事,真是愚昧無知。

  正好中了她的下懷。

  於是朝顏毫不猶豫地應聲:「正是!那白骨夫人逼迫我們前來接待,否則便把我們趕盡殺絕,我也是被逼無奈。」

  寧寧果然露出十分開心的表情。

  哼,這臭劍修自以為看破樓裡貓膩,便高興成這副模樣。

  她以為自己在第二層,殊不知朝顏勝她一籌,已經到了第三層境界。

  寧寧正義凜然地點頭:「這樓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我們本是山中妖魔,被白骨夫人脅迫來此,吸取凡人靈氣精血。」

  朝顏道:「樓裡姑娘的臉皆是美貌人皮,以便騙得客人傾心。」

  不愧是初出茅廬的天真小弟子,少女眼中出現幾分恐懼之色:「面具可是直接扒下人面所制?」

  「人面由靈力化形所得,並非人類血肉。如果有美貌的女客,我們亦會幻化出與她們一模一樣的臉,以供來日使用。」

  為了安慰嚇壞了的小姑娘,表現自己的善良體貼,她說著指尖一動,手中憑空生出一張與寧寧相同的面具:「就像這樣。」

  「這樣啊!」

  寧寧小心將它接過,杏眼間驚懼不再,笑意更深:「我想到了。」

  朝顏好奇:「想到什麼?」

  紫裙少女眉眼彎彎,聲線溫軟輕柔,從雙唇裡吐出的話語卻讓她不由得脊背一寒:「我想到……應該怎麼把這座樓踏平了。」

  她說罷勾起嘴角,聲線甜如蜜:「再見啦,姐姐。」

  凌厲劍光閃過,劃破曖昧夜色。

  在星痕劍刺入身體的那一刻,女妖心裡罵了不知道多少句媽賣批。

  她拿寧寧當白痴,沒想到人家早有預謀,把她看作套取情報的工具人。

  她一片烏漆嘛黑的真心,終究是錯付了。

  誰能想到,她自以為想到了第三層,而那白痴居然在第五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0:55 PM

卷一 玄虛 第七章

  陰山鬼母的巢穴藏匿於摘星閣底,寧寧從頂樓向下而行,盤旋的樓梯彷彿沒有盡頭。

  此地飛閣流丹,瑤台瓊室,男男女女的笑音隨著晚風肆意蔓延,端的是一派笙歌繁華之景,玉宇瓊樓。

  然而獨自行於其間,卻總是有股陰沉沉的殺意如影隨形,叫人無法安生。

  樓道兩旁的燈籠中燭火明滅,如同萬千魑魅魍魎懸浮其中,橘黃色的黯淡光線溫吞如流水,將少女纖細的身影全部吞沒。

  光點搖晃不定,照在牆邊古意盎然的雕樑畫棟,一張張或痴醉或狂笑的木雕人臉若隱若現,不像行樂,倒似一團團猙獰餓鬼。

  寧寧順著階梯緩緩下行,陰山鬼母應該已經察覺有傀儡身亡,派其他傀儡前去一探究竟。

  她早就出了雅間,樓裡人流如織、處處嘈雜,對於鬼母來說,想親自找到罪魁禍首並不容易。

  ——寧寧決定先去找她。

  地洞藏在一樓的某處密道之下,寧寧對照著原文摸摸索索,終於將那處無比隱秘的通道找了出來。打開暗門的瞬間,便從洞口裡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血腥氣。

  她微微蹙眉,並沒有表現多麼厭惡的表情,在輕輕呼吸一口後,翻身進了地道。

  地道起初極為狹窄,兩旁昏暗得瞧不見絲毫光亮,好在劍修五感驚人,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也還是能勉強看清前方道路。

  隨著越走越深,地洞居然豁然開朗起來。

  幾盞長明燈懸掛於通道兩端,好似暗夜流火,點點螢光。周圍漆黑的色澤被驅散殆盡,搖曳不定的燈光卻更令人心驚膽顫,平添幾分殺機四伏的不確定感。

  逼仄通道兀地被放大,在盡頭形成一個寬闊的圓形洞穴,如同水滴逐漸飽滿的形狀。而在洞穴中央,立著個上半身是人、下半是蜘蛛的怪物。

  那就是鼎鼎有名的陰山鬼母。

  聽見來人的腳步聲,鬼母雙目無神地睜開眼眸。腦袋隨之抬起時,發出類似於骨頭碰撞的哢擦聲響。

  這是個體型極為龐大的怪物,雖說上半身妖嬈的女人形象與常人無異,可下部分身軀卻佔據了小半個洞穴,顯得詭異而臃腫。黑髮順著蒼白肌膚蜿蜒而下,像極了扭動著的漆黑水蛇;細長的八條蛛腿鋒利如刃,蘊藏著見血封喉的劇毒,任何人被它們稍微一傷,就能馬上去見閻羅王。

  更不用說她實力強勁,吸收了摘星閣裡多年的精元後,傷口已恢復大半。

  「……你?」

  與她媚氣橫生的女人面孔不同,陰山鬼母說話時沙啞如磨砂,如同命不久矣的老嫗:「劍修?」

  寧寧毫不避諱地露出自己腰間的星痕劍,微微一笑:「正是。」

  她抬眸與之對視:「聽聞陰山鬼母力量強橫,怎麼淪落到偷人精元的地步?這摘星閣似乎並非閣下所建,不怕被真正的主人發現麼?」

  鬼母淒聲冷笑,盤踞於洞穴中的萬千蛛絲應聲而動:「精元我想用就用,摘星閣想來就來,難道我還會怕樓頂那廢物不成!」

  「哦?」

  寧寧挑眉:「閣下身受重傷,只怕無力還擊吧?」

  「笑話!如今我才是樓裡真正的主人。那妖女自以為掌控全局,殊不知閣中大半小妖都成了我的傀儡,待我實力大成,便將這摘星閣從她手裡奪過來。」

  寧寧的話顯然將對方激怒些許,蛛絲如萬千雨落,懸浮半空:「怎麼,一個小小的劍修,莫非還想收了我不成?」

  蛛絲應聲而下,每一根都尖利如針,密密麻麻織成雪白的網,徑直朝洞穴入口的少女衝去。

  寧寧明明並未閃躲——

  卻有股無形的力量擋在她跟前,擊退那氣勢洶洶的蛛網。

  「想收你的,可不是我。」

  她勾唇輕笑,向右側挪開一步,語氣裡多了幾分恭敬的意味:「夫人,您都聽到了吧。」

  陰山鬼母渾身一震。

  在光線無法照射的狹窄通道里,在濃郁深沉的暗色之中。

  一道身著白裙的人影緩緩上前,刺眼的純白色澤好似劃破黑暗的利劍,將之前幽謐詭譎的氛圍倏然斬斷。

  或是說,讓局勢更加劍拔弩張。

  黑髮白衫的白骨夫人形如絕世女郎,冰肌玉骨、玉乳半露,風鬟霧鬢如長瀑飄灑,在柔暖的長明燈下輕盈似夢,當真有如畫中之人。

  然而當她冷聲開口,便又是另一幅景象。

  只見白骨夫人柳眉微蹙,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輕嗤:「我說近日睡不安生,原來是有隻山裡來的野雞在丟人現眼。偷老娘的精元你配嗎?小嘴叭叭叭倒是好聽,在這兒學狗叫呢?看老娘不把你的爛腿打斷!」

  偷東西當面被人戳穿,實在不是件光彩事情。

  饒是陰山鬼母也愣了一愣,繼而加重語氣:「怎麼,莫非你想和正道劍修一同來對付我?」

  那劍修分明是存了鶴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心思,等她倆精疲力竭地打完後坐享其成。

  只要白骨夫人不傻,就應該先與她聯手,把那小姑娘解決掉。

  哼,想和她鬥?

  沒門。

  今天她就要先取那劍修的項上人頭!

  這邊陰山鬼母勢在必得地說完,那邊白骨夫人面無表情地聽著,居然紋絲不動。

  倒是寧寧輕聲笑笑,一把撕下臉上的面皮,露出藏在面具之下真正的模樣。

  居然是……一個她隱隱有印象,卻叫不上來名字的樓中女妖。

  對方身上沒有傀儡的氣息,但陰山鬼母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把傀儡種在她身上。

  畢竟她控制的妖魔實在太多,記不住名字也認不清模樣。

  失算了。

  原來劍修只是個幌子,她們真正的目的……

  只是為了詐她坦白真相!

  「不可能!」陰山鬼母氣急敗壞,「你身上分明有劍修的佩劍,而且我的傀儡被劍修所殺,絕對錯不了!」

  「今日樓裡的確來了幾名劍修,誰知道殺妖的是哪一個。」

  朝顏動作笨拙地把劍拿起,像小孩那樣饒有興趣地端詳上面的紋路:「我接待的那劍修喝多了酒,無意間告訴我,他們此番前來是為剷除陰山鬼母——說起來還真要感謝她,否則我們也不會知道,樓裡居然藏了個小偷。」

  她頓了頓,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至於這把劍?我為了做戲做全套,特意把她灌醉後偷了佩劍,否則怎麼騙過您的火眼金睛呢?陰山鬼母閣下。」

  「你這!」

  居然被這種修為低下的小妖騙得團團轉,陰山鬼母氣得渾身發顫,用盡全身力氣,也不過從口中擠出幾個字:「我殺了你!」

  談話間風聲大作,腥氣四起。盤旋在洞穴牆壁上的蛛絲傾巢而出,露出被覆蓋的層層血跡。

  腥臭味道映著濃鬱血色,長明燈忽暗忽明,一陣疾風劃過。

  朝顏滿臉不敢置信地後退幾步,被擊飛在一旁的石壁上。

  「可惡,這一擊……」

  她連起身都沒了力氣,像條死魚癱在一邊,顫抖著舉起右手指向陰山鬼母:「看似不經意卻暗勁深藏,毒風已經浸入我的五臟六腑。不愧是陰山鬼母,有夠狠毒!」

  陰山鬼母:?

  居然還自己開始了解說,不愧你個大頭鬼啊!她這一下根本就沒用力好嗎!什麼叫「看似不經意卻暗勁深藏」,這真的就只是一道風而已啊!

  朝顏不顧她震驚的目光,說著又把頭轉向白骨夫人,氣若游絲:「夫人,請你務必剷除這……還我們樓裡姐妹……啊!好痛!」

  話沒說完就腦袋一偏眼睛一閉。

  人沒了。

  陰山鬼母驚了。

  絕對是在故意演她啊這個賤人!你還可以再不要臉一點嗎!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可偏偏白骨夫人那白痴信以為真,扇形統計圖般的眼睛裡有六成憤怒和四分悲憫,末了厲聲輕呵:「奪我精元害我姐妹,受死!」

  陰山鬼母:草。

  大戰在即,陰山鬼母只能應戰。

  蛛絲層層疊疊,每一根都蘊含著殺意重重的毒性與血氣,宛如漫天銀針傾瀉而下,直攻白骨夫人首級。

  白裙佳人冷然一睨,身後與跟前竟憑空浮現具具骸骨,如同擁有意識的軍隊,將正中央的主人牢牢護住。

  蛛網千結,白骨生煙。

  一時間洞穴被刺目雪白渾然佔據,石壁上的猩紅鮮血粘膩不堪,更顯出怪誕詭譎之感。

  浩浩蕩蕩的白骨大軍皆為慘死於白骨夫人手下之人,哀嚎著一擁而上,空洞的眼眶好似深淵。

  原文中沒有詳細描述過這兩人對上的場面,畢竟她們倆屬於葫蘆娃救爺爺,一個接一個地往主角團身邊送。

  但按照設定,陰山鬼母的力量要高出一籌——

  畢竟都吃了別人家裡這麼多年的兵線,再不發育一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白骨指節劃破層層蛛絲,蛛網則展開了大面積絞殺,將骨人碾為碎屑。

  兩個女妖之間的正面交鋒亦從未停止,白光暗影之間,白骨夫人吐出一口鮮血,被擊退在地。

  陰山鬼母雖然還存了點力氣,卻也稱不上太好。此時勾出一個猙獰至極的獰笑,喘著氣道:「沒想到吧?你這個廢物!今日是我——」

  她話沒說完,便猛地一驚。

  角落裡那個本應該不省人事的小妖居然睜了眼睛,帶了點笑意地盯著她看。

  「朝顏!」

  白骨夫人哈哈大笑:「快用神行散帶我出去!」

  這是她們商量好的計策,如若白骨夫人落於下風,便讓朝顏動用神行散,讓她們在電光火石之間逃走。

  那陰山老妖以為今日能幹掉她,萬萬不會料到她還留了一手,哈哈,沒想到吧——

  忽然,白骨夫人的表情也陡然愣住。

  空氣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一時間多少有點尷尬。

  只見朝顏順手摸上鬢角,輕輕一拉。

  那張面皮居然也隨之落下,露出的……

  草啊!為什麼還是那劍修的臉!!!

  寧寧笑得溫柔,說出了那句她們倆都沒來得及說的話:「哈哈,沒想到吧,我準備了兩張臉。」

  陰山鬼母如遭天打五雷轟,像是網戀被騙去八千萬。

  白骨夫人翻著白眼,又從嘴裡吐了口血。

  你○的,為什麼。

  一切要從一柱香前說起。

  那兩位師弟不曉得去了哪裡,如果浪費時間去找他們,說不定反而打草驚蛇。如今寧寧能依靠的力量只有她自己,要想贏下這一局……

  樓頂不是還住著個白骨夫人嗎!原著裡主角團是一個接一個地打,可不代表她不能耍點小聰明,讓她倆窩裡鬥啊!

  白骨夫人,免費工具人,太香了。

  除掉女妖朝顏後,寧寧毫不費力便得到了那張與自己模樣相同的面具。

  除此之外自然不能忘記,那女妖臉上原本就貼著張人面。

  這樣一來,她便有了兩副偽裝。

  一面是玄虛劍派弟子寧寧,用來套取鬼母的話;一面是摘星閣中的女妖朝顏,用來換取白骨夫人的信賴。

  朝顏身死,陰山鬼母必定會有所察覺,派遣其他傀儡來此查探——

  然而陰山鬼母知道,白骨夫人卻對這件事兒一無所知呀。

  樓裡雖然有兩位實力強勁的大妖,彼此之間卻是處在對立狀態。

  陰山鬼母就算知道了傀儡被殺,礙於她偷偷竊取精元的行徑和見不得光的身份,也絕不可能告訴白骨夫人。

  她只能憋著一口氣,自己操縱傀儡慢慢查。

  殊不知在這時候,寧寧已經找上了白骨夫人的老巢。

  只要合理利用兩位大妖之間的情報差異與認知錯位,這個局就不成問題。

  要說服白骨夫人,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情。

  她不是陰山鬼母,無法通過傀儡來辨認眼前之人究竟是真是假。劍修的身份不便接近,寧寧只需要頂著朝顏的臉前去拜見,再火急火燎地引出陰山鬼母的存在……

  就算對方之前還有一丟丟懷疑,被竊取精元後的憤怒,也足以轉移所有注意力。

  當時寧寧怎麼說來著?

  「夫人!我今夜待客時遇一劍修,酒過三巡,竟稱摘星閣底藏有百年大妖陰山鬼母。聽聞山陰鬼母也靠食人精血修煉,幾年前被正道所傷,行蹤不明,莫非……閣中元陽日益稀少一事與她有關?」

  白骨夫人還沒傻透,猶豫著問了句:「劍修?」

  「正是!那人聲稱玄虛劍派弟子,朝顏不敢輕舉妄動,便先行將她灌醉,再來向您稟報。」

  這理由有因有果、邏輯合理,簡直無懈可擊。

  更何況寧寧還悄悄捏了個決,把早就藏在袖口裡的人面變在手心上:「這是那劍修的模樣,若您不信,待朝顏以這副人面前去試探她。那毒婦必會承認惡行。」

  變幻人面,是樓裡妖魔獨有的法子。

  如此忠心、如此細心、如此貼心,甚至還能順手變出張人皮面具。

  這必然就是朝顏本顏啊!有什麼好懷疑的嗎?

  於是白骨夫人就被她帶到這兒來了。

  白骨夫人悔啊。

  她以為自己帶的是個忠心耿耿小跟班,結果是心腸黑成煤炭的二五仔,不但從頭到尾把她當工具人,還毫不猶豫就把她給賣了。

  陰山鬼母恨啊。

  她以為自己足夠深思熟慮,對付這兩人必定不在話下,結果卻著了人家的道,當著正道劍修的面,把唯一能成為自己同盟的傢伙打得半死不活。

  陰山鬼母厲聲尖叫:「居然把劍修引來我巢穴,你個白痴,腦子被驢踢了嗎!」

  奄奄一息的白骨夫人咬牙切齒:「明明是你這妖婆奪我機緣!臭婆娘還在這裡狗吠,我打爛你的嘴!」

  「蠢貨!」「小偷!」

  這兩位怎麼跟小孩似的。

  寧寧聽她倆拌嘴似的吵了會兒,遲疑著開口:「那個……」

  陰山鬼母、白骨夫人:「閉嘴你這臭劍修!」

  陰山鬼母怒從心起,咬著牙默唸法訣。

  血跡斑駁的石壁上竟生出數隻深紅毒蛛,遍佈的蛛絲上亦浮現起幽幽血光:「你以為這樣就完了?我乃陰山鬼母,號令幽冥毒胎千萬。如今力息尚存,憑你一個小小劍修能奈我何!」

  「哦。」

  寧寧摸了摸手裡冰冷的星痕劍鞘,抬眸輕笑:「那我也自我介紹一下好了。」

  星痕應聲出鞘,明珠生光,如沐星河。

  劍氣如潮,轉瞬之間便盈滿幽暗洞穴,抑制住撲面而來的腥風。

  「我乃玄虛劍派天羨子之徒,今日特此下山除妖。你們可以叫我——」

  她頓了頓,用了半開玩笑的語氣:「千層餅子。」

  「哈哈哈哈哈千層餅子!」

  玄鏡旁的天羨子笑得渾身發顫,指著幻境中的寧寧滿臉嘚瑟:「師兄看見沒!這我徒弟哈哈哈太可愛了吧!」

  真霄:……

  真霄看一眼身旁青年打滿補丁的白袍,以及樂得合不攏嘴的模樣。

  多麼樸實無華,多麼返璞歸真。

  多像個好幾百歲、智商不那麼高的窮孩子。

  真霄:「不愧是你徒弟。」

  以及,女人之間的心思好可怕。

  還是他的劍最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1:09 PM

卷一 玄虛 第八章

  赤色煉獄,白骨生香。

  摘星閣中鸞歌鳳舞、燈火流光,尋歡作樂的男男女女不會想到,樓閣地底正蟄伏著兩隻令人聞風喪膽的妖物。

  星痕劍劍光四溢,在室內昏黃的長明燈下,如同籠上一層朦朧如紗的月華。毒蛛肆虐而來,皆被瞬息之間斬於劍下。

  陰山鬼母吃了一驚。

  她原以為這丫頭虛張聲勢,然而看後者應敵的動作,修為卻已經到了金丹期二重境以上。

  如果她仍是全盛狀態,解決寧寧算不得費力。但與白骨夫人的一番苦戰耗去她四成功力,即便拼盡全力,兩者也不過五五開。

  萬萬不可心急。

  她在心裡安慰自己,正道劍修的招式大多直來直往,單打獨鬥或許能佔上風,但面對四面八方而來的毒蛛,必然不會有還手之——

  忽然陰山鬼母不動了。

  她感覺有個巴掌狠狠拍在自個兒臉上,疼得她有點懵。

  那劍修使的……到底是個什麼劍法啊?!

  只見星痕劍的指向倏然一變,劍身的軌跡詭譎莫測。劍光分化成幾道瑩白殘影,竟像是騰空而起的狂蛇亂舞,出其不意間刺向迎面而來的毒蛛。

  出劍之快、劍氣之狠、身法之奇詭難辨,莫說是她這妖物,就連邪修見了,估計也要大呼一聲看她活像個魔教中人。

  這是正派應該學的劍法嗎?!

  玄鏡外,真霄劍尊微微頷首:「賣褲子劍法。」

  他還是沒忘記自家師弟賣褲子買劍譜那一茬。

  「是金蛇劍法!她才學會沒幾天,居然能用得如此熟練!」

  天羨子不理他,看得樂樂呵呵直拍手:「應勢而變,不錯不錯。看來鬼母的蜘蛛要全被毒蛇吃掉囉。」

  「耐心看。」真霄仍是神色淡淡,「鬼母有動作。」

  陰山鬼母不傻,自然明白不應該在此時與寧寧發生正面衝突。如今後者的注意力被毒蛛吸引大半,正是她出其不意背後突襲的好時候。

  妖魔沒有正道那些道貌岸然的規矩,只要能贏,他們願意用盡一切手段。

  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在女人唇邊閃過,身下的八條細長蛛足蓄勢待發,在短暫準備之後,猛地發力。陰山鬼母的動作快得難以分辨,等寧寧察覺到身後有一陣陰風閃過,匆忙回頭時,鬼母已逼近她身旁。

  劍式的轉換需要時間,以她的修為,不可能在轉瞬之間使出另一套劍招;

  但金蛇劍法雖然變幻莫測,著力點卻極為分散,適合以一敵多,要是與實力非凡的敵人一對一迎面撞上,力道便顯得太輕。

  這一戰,是她贏了。

  陰山鬼母勢在必得,然而出乎意料地,寧寧並沒有露出她想像中那樣驚詫恐懼的神色。

  那小姑娘似是早有預感,朝她略一挑眉。

  而後手中劍光騰起,直逼鬼母首級。

  女人混濁黯淡的瞳孔驟然縮緊。

  這劍法……!

  黃銅玄鏡外,天羨子激動得倏然起身,任由長衫撞落地上水杯:「這……這是金蛇劍法中不曾記載過的招式!寧寧竟已悟出了基本劍式之上的劍法!」

  真霄雙手環抱而立,少有地做出了回應:「不錯。」

  在此之前,他對於寧寧的印象僅僅停留在「一個聰明人」。懂得審時度勢、腦筋轉得飛快,能憑藉心計謀略打敗遠勝於自己的陰山鬼母,很有她師尊天羨子的風格。

  但也僅此而已。

  作為根正苗紅的劍修,其實他並不太喜歡這種彎彎拐拐的法子。

  在他看來,真正的劍修理應拔劍而上,用最為單純極致的暴力降伏妖魔,就算贏不了,能夠酣暢淋漓戰鬥一場,總是不吃虧的。

  但此時此刻,大名鼎鼎的真霄劍尊卻神情微斂,忍不住揚起唇邊。

  玄鏡中的少女裙裾紛飛,撩起一陣與週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柔風。

  而在這軟玉生香間,星痕劍發出一聲清脆嗡鳴,分化的星光劍影在此刻凝聚成形,匯聚為一體。

  靈蛇出洞、蛇影萬千,一同凝聚在劍身之時,奪目金光昂然而上,竟有了蒼龍抬首之勢。

  千萬條小蛇不足以吞吃巨獸。

  但蒼龍輕而易舉。

  「此招名為靈蛇化龍。」

  長劍破開重重蛛絲,精準無誤地刺入鬼母心臟。寧寧朝她微微一笑:「我不練劍,大師兄就不給東西吃。你得怪他。」

  當初在看原著時,原主就是被她的毒蛛重傷,寧寧心知那些玩意不好對付,在向師兄學習金蛇劍法時,便格外認真。

  至於這壓箱底的最後一招,是她吃了烤鴨烤魚後樂得不行,精神亢奮之下領悟得到。大師兄在那之後指點了一二,讓發力能更加集中。

  這個寧寧不強卻過於謹慎,怎麼會在原主跌倒的地方摔第二次跟頭。

  陰山鬼母滿臉不敢置信地摔落在地,漸漸沒了呼吸。一顆翠綠色圓形小珠從她心臟位置慢慢浮起,被寧寧一把握在手中。

  既然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彩蛋,那必然也會出現十分特殊的獎勵。這顆凝聚了鬼母修為與毒性的陰山鬼珠,便是此次通關的戰利品。

  隨著主人的隕落,地下洞穴中的結界開始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轟然崩塌。

  寧寧拿上珠子便往外趕,走進搖搖晃晃的狹窄通道時,聽見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悶響聲——

  洞穴頂端的石塊全部墜落在地,四周牆壁應聲陷落,頹然無力的蛛絲與滿牆血跡遙相輝映,有種說不出來的詭異。

  她所在的通道同樣危機重重,四周的石塊如同倒塌的積木,一塊接一塊毫無防備地往下掉。好不容易終於見到了入口處橘黃的光,與之一同闖入視線的,還有一抹似曾相識的黑色影子。

  忽然罡風一動,凜冽劍氣朝她所在的方向襲來。

  ——隨即便是石塊被擊飛炸裂的巨響,原來那人擊退了一塊馬上要落在她頭頂的石頭。

  「小師姐,你沒事吧!」

  又有一抹白影出現在洞口,赫然是好一會兒沒見的林潯。見到安然無恙的寧寧,下意識伸手握住她胳膊,將其迅速從隧洞裡拉出來。

  在意識到這個動作似乎有些親密之後,頭頂小小的龍角忍不住悄悄一晃,紅著耳朵迅速把手鬆開。

  寧寧沒注意他龍角上的淺粉色,驚魂未定地拍拍胸脯:「嚇死我了!多謝小師弟。」

  頓了頓,又轉眼望向救了自己一命的裴寂:「你也是,謝謝。」

  裴寂還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漆黑眼瞳裡盛了點兒殺伐之後的戾氣,聲線有些啞:「不用。」

  他答得冷淡,寧寧倒並不在意,因為她心裡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她不插手,按照原本劇情,誅殺鬼母得到陰山鬼珠的理應是男主角裴寂。

  陰山鬼珠雖然毒性強橫,卻正好可以克制裴寂體內暗藏的魔族血脈。他深受魔氣侵蝕多年,不僅身體常有劇痛,心性也變得格外陰冷狠戾,要是有鬼珠在身,會好受許多。

  ……更別說她是鑽了劇情的空子,這法寶理應不是她的。

  偷來的機緣,寧寧也不想要。

  「幹嘛一副死人臉,看不起人嗎?本小姐也不是白讓你救的。」

  寧寧冷哼一聲,十分敬業地模仿出原主的語氣,把懷裡的碧綠色圓珠丟給他:「樓底藏著陰山鬼母,已經被我解決了。掉了顆珠子,當作謝禮——我才不要欠你一條命。」

  說完了忍不住在心裡給自己瘋狂鼓掌,什麼叫雷鋒精神,什麼叫做好事不留名。

  就算男主永遠不會明白她的苦心,誰讓她是社會主義接班人,看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就當養了個兒子。

  畢竟男主前期實在太苦了。

  裴寂一愣:「我不用。」

  「讓你拿你就拿著,我才不稀罕這破珠——哎喲!」

  寧寧話沒說完,就被人重重敲了一下腦袋。

  再睜開眼,跟前的玉宇瓊樓皆作煙雲散,三人居然又回到了天羨子窮酸的小院子。

  「這哪是什麼破珠子?它叫陰山鬼珠,凝聚了鬼母大半生的修為,算是上品寶器。」

  天羨子笑得無奈:「你這丫頭,本來還想誇誇你今日的表現,怎麼到頭來這麼不識貨?活該沒錢。」

  寧寧皺眉鼓了鼓嘴。

  明明師尊你才是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摘星閣一行,我與你們真霄師伯都看在眼裡。」

  天羨子道:「林潯性子還是軟了些,劍氣心生,劍意也就難免不那麼強橫;裴寂心思縝密、劍骨天成,是個天生的劍修苗子,只可惜殺心過重。寧寧嘛——丫頭,你是如何看出了摘星閣中的端倪?」

  寧寧摸摸鼻子,信口胡謅:「我察覺到地底有妖氣,但是聽去過的師兄師姐說,摘星閣不存在地下室。再聯想起《浮屠秘聞》裡關於機緣的記載,便猜測是陰山鬼母。」

  天羨子哈哈大笑:「不錯!膽大心細,還悟出了金蛇劍法的變式,今日你是最佳。」

  他說著彎起眼睛,把手伸進另一邊的衣袖:「我特意為你準備了個小禮物當作獎勵,師尊這裡沒太多好東西,希望寧寧不要嫌棄——拿上這個,去吃任何你想吃的東西吧。」

  寧寧的雙眼馬上亮起來。

  任何想吃的東西!那得是多大一筆錢啊!不對,也許不是錢,而是某種超級高級一拿出來就風雲變色的令牌,食堂阿姨見了紛紛稱之為絕活,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謝謝師尊!師尊最好了!窮人之間也有真情真愛!

  然後寧寧的笑容僵在臉上。

  只見天羨子嘿嘿一笑,右手微動,便從袖口中掏出了一雙……

  一雙筷子。

  寧寧:瞳孔地震。

  拿上筷子,去吃想吃的東西。

  好的邏輯滿分,不愧是你,師尊。

  天羨子送完筷子後略做點評,便被師伯拉去比劍;

  垂頭喪氣的林潯先行回房揣摩劍意,一來二去,院子裡只剩下寧寧和裴寂。

  裴寂打算把陰山鬼珠還給她。

  他從來沒接受過別人的東西,也沒誰願意送給他。之前寧寧以為這是顆毫無用處的破珠子,丟給他還算情理之中,如今天羨子一語道破,這般貴重的東西,想必她也在暗暗後悔當時的莽撞。

  黑衫少年眉頭微蹙,有些不自然地低聲開口:「師姐。」

  叫她幹嘛。

  寧寧一回頭,就看見裴寂那雙陰沉沉的黑色鳳眼。明明是帶了媚色的眼型,卻被他硬生生染了幾分陰鷙的冷意,像匹靜靜盯著她看的狼。

  男主應該並不喜歡她這個嬌縱又傲慢的小師姐,此時突然來這樣一齣,莫非是……

  寧寧趕緊把手裡的筷子往懷裡收:「你,你看我幹嘛,羨慕我得了筷子啊?不給不給。」

  開玩笑,惡毒女配可不會那麼大方。男主一定是不開心她得了師尊賞識,一雙筷子都要看個不停。

  她不是都把陰山鬼珠送他了嗎!

  裴寂:……

  他手裡就攥著那顆價值連城的珠子,她怎麼能只看到那雙木筷子?

  然而寧寧沒給他解釋的機會,轉身一溜煙,直接跑得沒了影。

  「我的天,陰山鬼珠啊,好幾百年的珍寶,她就這樣給你了?我覺得這姑娘要麼是傻,要麼是喜歡你。」

  承影倒吸一口冷氣,語重心長地下結論:「但人怎麼可能傻成那種德性,那也太不像人了吧。所以她肯定喜歡你。」裴寂沒出聲,垂眸看一眼手中的陰山鬼珠。

  指甲蓋大小的圓潤珠子翠色欲滴,在陽光下無端生出幾分蠱惑之意。碧綠色澤奪目而嬌媚,彷彿能一下子躥進人的心裡。

  他自記事起,便生活在娘親的打罵與冷落中。

  附近的孩子都知道他是魔修之子,出於對魔族的忌憚,沒有人願意與他做朋友,反而時常聚在一起,將他圍在牆角拳打腳踢。

  這是第一次,有人願意送他禮物。

  更何況是如此珍稀之物。

  就像從未吃過糖果的小孩突然得了甜頭,縱使那糖再香,對於不知道什麼是甜味的裴寂來說,最多感受到的還是困惑與茫然。

  他不明白寧寧為什麼要對他好。

  尤其……他還是這副不堪的模樣。

  耳邊繼續傳來承影的嘰嘰喳喳:「這丫頭多好啊!模樣漂亮心腸好,還變著花樣地幫你,我要是你,早就淪陷在仙女的裙襬下了——喂別走啊!裴寂你去哪兒?」

  唇紅齒白的少年將珠子收好,眼底仍是一片化不開的陰翳:「練劍。」

  =====

  寧寧在小院裡修養幾日,便又得到了系統的任務提示。

  [叮咚!]

  [摘星閣一役後你百無聊賴,無所事事間,打算前往清虛谷散心,卻不想偶遇修為盡失的玄虛長老溫鶴眠。]

  [請按照既定劇情,對溫鶴眠進行羞辱。]

  噢噢噢!終於到了這位的戲份!

  在原著裡,除了男主,寧寧對這位溫前輩最為印象深刻。

  溫鶴眠,天生劍心,少年天才,是玄虛劍派歷來最為年輕的長老。可惜十年前仙魔大戰,他雖與另外幾名高手共滅魔尊,自身卻也遭受重創,靈骨折損、識海破滅,修為盡失。

  在那之後,他便一直居於清虛谷中。弟子們都知道那裡住著位前輩,很識趣地不再前往。

  偏偏原主在摘星閣受了傷心情不好,出於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情,居然硬闖了進去。

  說起溫鶴眠與原主,兩人其實頗有淵源。

  原主自出生起便展現出了驚人靈氣,恰逢一日溫鶴眠路過寧府,出於愛才之心,坦言有朝一日等她長大,若有心踏入仙途,可隨時前往玄虛派拜他為師。

  然而原主好不容易長大,曠日持久的仙魔大戰便拉開序幕,再然後,便是天才隕落、居於清虛谷閉門不出。

  如果沒出意外,溫鶴眠理應才是她的師尊。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原主才對溫鶴眠格外惡劣——

  她認為自己的師尊理應居於高位,這樣一個沒了用處的廢人,連提起都覺得是笑話。

  萬萬沒想到溫鶴眠在劇情中後期得了機緣,意外恢復實力,她那時再去喊人家師尊……

  寧寧當初看得尷尬癌都要犯了。

  清虛谷乃仙家休養生息之地,遠處的高峰隱匿於流雲之中,穿過狹道一線天,便是一處綠意盎然的幽谷。

  清風環繞,水波不興,花香樹影遙遙相映,蒼綠枝頭盛滿了摔碎的陽光。窈窕春色被鶯聲燕語銜得遍地都是,點點落花隨風而下,盪開一汪輕粉。

  寧寧聽見一道琴音。

  她學過樂理,在音樂上頗有天賦。聽出這琴聲雖則悠久綿長、清雅脫俗,卻藏匿著幽幽哀思,猶如化不開的濃愁。

  這是書裡她與溫鶴眠的初見。

  溫鶴眠鬱鬱不得志,在谷中奏樂彈琴,原主早就對他心生鄙夷,不但出言不遜,還直接用一塊大石頭砸碎了古琴。

  真是沒有最作死,只有更作死。

  她招惹的每個人都在日後成了惹不起的大人物,以這運氣,堪稱彩票反買,別墅靠海。

  寧寧面無表情地抱起一塊大石頭,順著琴音傳來的方向走。

  她走得慢,不知怎麼,忽然毫無徵兆地停下。

  寧寧:?

  寧寧試著右腿用力,沒動。

  左邊也不行。

  她的整個身子都像沒了力氣,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

  「等等等等,這是怎麼回事啊!」

  寧寧在心裡狂戳系統,那道萬年裝死的聲音終於不情不願地出現:

  [你中了迷魂花的毒。此花聚集於清虛谷中,元嬰之下聞到香氣,皆會身體麻痺一柱香時間。等慢慢適應,便自行解除。]

  啊不是。

  讓她在這兒站一柱香時間,溫鶴眠不會直接走掉吧?怎麼原主就沒撞上這種事?難道她的運氣比原主差還不成?

  不就是食堂排隊菜剛好被前一個人打完,只有保底才能抽到SSR,每回作死都把自己弄得很慘嗎?

  寧寧的心裡充滿了小問號,很快地,小問號們一一聚集,成了個大大的感嘆號。

  她手裡還抱著塊石頭。

  可是她已經沒力氣了。

  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寧寧選擇笑著活下去。

  曾經有一份完美的作死機會放在她面前,她沒有珍惜,等失去的時候才後悔莫及。如果上天能夠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寧寧會對那顆石頭說:

  原來你降落的速度,不是秒速五釐米。

  石塊落下,正中腳背。

  瑟瑟發抖的五根指頭蜷縮在一起,一起顫抖,終於明白了什麼是溫柔。

  清風徐來,雲開霧散。

  於是當溫鶴眠抬頭,恰好望見遠處一道清麗的身影。

  面貌姣好的少女獨自立於千年古樹下,身邊是盛開的悠悠白花。

  她立得筆直,徬徨在寂寥的谷底,任由清風拂過漆黑髮絲與潔白裙邊,撩動一片疏影暗香,默默彳亍之時,冷漠淒清又惆悵。

  他們相顧無言,在由他彈奏的琴音裡,一滴淚從少女眼底滑落。

  溫鶴眠不由微微一愣。

  這首曲子潛藏了無盡哀思,卻並未輕易表露,旁人所聽,皆言悠然自得、神清氣爽。

  唯有她,聽罷掉了眼淚。

  這、這——知己莫過於此!

  寧寧見他看見自己,也顧不上其它,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挪動嘴唇,用唇語擠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師尊救我!快來拜託!」

  溫鶴眠靜靜看著她,努力分辨口型。

  逝去舊夢……快快擺脫?

  多麼善解人意、知書達禮的小弟子,連說話都如此溫言細語。她定是知曉他的遭遇,以此作為安慰。

  但往日的夢魘,哪能輕易脫身而出。

  溫鶴眠朝她輕輕搖頭,以琴音作答,手中力道加重,琴音便愈發如泣如訴。

  見他坐在原地搖頭,寧寧恨不得從心裡吐出一口血,哭得更厲害了。

  這老狗賊!非但不來幫她,彈琴還彈得更歡了!求求你做個人吧!!!

  不就是當初不做你徒弟了嗎,不就是性格嬌縱了一點嗎!她還只是個孩子啊嗚嗚嗚!

  琴音漸重,激起草動風吹。

  溫鶴眠長睫低垂,緊抿的蒼白薄唇勾出一絲輕微弧度。

  那姑娘果然心有所感,聽出他琴聲中愈發淒切的內核,不但露出了更加憂傷的表情,眼淚也在不停地流。已經不知道有多久了。

  終於有人願意來看看他這被天下遺忘的廢人,終於有人聽得懂他的琴聲。

  知音難逢,一曲難斷。

  孤寂許久的青年為答謝那不知名的小姑娘,毫不吝惜自己的樂音,拂手繼續彈奏。

  他看見女孩一直在哭,想必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觸景生情。

  每個人心裡都藏著見不得光的秘密,他不願前去打擾,便靜靜坐在原地,極有耐心地等她哭完。

  於是寧寧的腳趾一直腫著。

  心裡罵他的話串成了rap,也隨琴聲吭哧吭哧一直罵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1:17 PM

卷一 玄虛 第九章

  溫鶴眠,號將星,玄虛劍派六大長老之一,當年一劍驚天地的劍道天才。

  只可惜在仙魔大戰中身受重傷,從那以後退居清虛谷不問世事,整日與山野琴音為伴。

  更有傳聞說他冷心冷情、待人疏離如高嶺之花,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美強慘的人設。

  此時山霧被琴音吹散大半,透過輕紗般飄渺不定的白煙,不遠處男子的身影悄然浮現。

  長髮未束,於輕盈風中輕輕飄拂,如傾瀉而下的黑色瀑布,掠過白皙纖細的側頸與一塵不染的白衣。

  他坐在與寧寧相對的另一棵古樹之下,深褐根系盤根錯節,掩映著蔥蔥蘢蘢的翠色,為青年籠罩下一層厚重陰影。

  有陽光從樹葉縫隙裡漏進來,打濕他琉璃般瑩潤的黑眸、精緻的眉峰與高挺鼻樑,輕抿的薄唇則是毫無血色,如同單薄蒼白的紙片。

  日光四溢,連帶著冷白的肌膚上也隱隱有光澤流動。白霧纏繞著黑髮,清風撩起白衣一角,恍如神祇降世。

  要是他人見到這一幕,定會為此番仙人之姿由衷驚嘆,然而寧寧卻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

  比被人見死不救更氣人的是什麼。

  是那個人一邊放任你自生自滅,一邊偶爾抬頭看看你,眼神中居然還帶了點欣慰的神情,估計隨時都有可能憋不住地笑出聲。

  將星長老受過專業訓練,不會輕易發笑——

  除非真的忍不住。

  這麼好笑嗎?啊?不就是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嗎?

  笨蛋!壞人!小氣鬼!不幫就不幫,一柱香後她還是一條好漢!

  這是寧寧腦袋裡最狠毒的罵人詞彙了。

  明明在原文裡,溫鶴眠不是這樣的黑心腸。

  裴寂生來就黑得徹底,大師兄是朵不可褻玩的黑蓮花,只有他和小白龍林潯自始至終保持著純然道心,是十足正派的角色。

  ——林潯那是地主家的傻兒子,溫鶴眠則是真正的道心長存、凜然正氣。

  他少年時期順風順水,沒經歷過太多人性險惡,後來功成名就,雖然養成了清冷淡漠、不愛搭理人的性子,心底卻清澈如明鏡。

  不屑欺辱小輩、不願攀附高位,從來都孑然獨行,哪怕遭到原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與侮辱,也還是選擇冷漠相待,不屑於報復。

  怎麼現在就成這樣了?

  她後來疼得麻木,乾脆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任由冷冷的風在臉上胡亂地拍。不知過了多久,遍佈整具身體的麻痺感終於漸漸消退。

  寧寧咬了咬牙,嘗試著邁動右腿。

  凝固的血液在此刻猛地一抽,如同痙攣般四處亂竄,一股麻酥酥的電流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膝蓋,她力氣還沒完全恢復,整個人腳下不穩,當即摔倒在地。

  撫琴聲驟然停下,溫鶴眠無言皺眉——

  看來她悲傷過度急火攻心,竟生生哭昏了過去。究竟是怎樣的遭遇,才會讓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悲傷至此?

  他雖不喜外人,但今日難得覓一知音,還是沒做多想地靠近寧寧,俯身向她伸手:「道友?」

  清泠如遠山冰雪的聲線,不帶絲毫感情。

  寧寧從散發著青青草原芳香的草地裡抬起頭,第一眼便看見距離自己近在咫尺的手。

  手指修長、瑩白如玉,生了劍修們都會有的薄繭,但仍很是好看。

  溫鶴眠識海雖毀,渾身無比豐厚的底蘊卻並未消失。迷魂花香對他而言不起作用,他自然也不會意識到,週遭那些星點一樣的小白花,竟是種威力不小的毒藥。

  這時候倒來裝好人。

  寧寧內心腹誹,很有骨氣地應聲:「我自己來。」

  她沒了力氣,說話聲有如蚊鳴。雖然用了不容置喙、有些生氣的口吻,在這細弱聲線下,每個字句都不自覺軟化成綿綿的柔音。

  再搭配臉頰上被氣出來的緋紅與眸中來不及擦拭的點點淚痕——

  溫鶴眠內心瞭然,看來這位小弟子生性內向害羞,羞於與他這個陌生男子多做接觸,便紅著臉溫聲拒絕。

  是他許久未與旁人接觸,過於唐突了。

  迷魂花的毒素估計還在體內殘餘了一些,寧寧為了維護自己這惡毒女配的見面,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從地上爬起來。

  然而還沒來得及站穩,雙腿繃直的剎那,腳底又傳來那股無比熟悉的電流感,刺得她倒吸一口冷氣,整個人再度朝一旁跌去。

  這次她總算沒摔在地上。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少女手臂,堪堪止住她向前撲倒的身體。淡淡的檀木香氣縈繞在鼻尖,寧寧聽見青年冰涼清澈如雪水的嗓音。

  「道友站立不穩,應是急火攻心,傷及四肢經脈,切不可隨意活動。」

  他頓了頓,輕輕咳嗽幾聲,蒼白面頰上浮起一絲病弱的淺粉色澤:「否則經脈碎裂,恐怕肢體大傷。」

  什麼急火攻心,什麼經脈盡斷,寧寧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差點就真以為自己倒了血黴。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

  她一個修道之人,真能聞一聞毒花罰一罰站,就崩潰成那副模樣?那她不該是個劍修,去演芭比公主大電影還差不多。

  寧寧半信半疑,懷揣著一顆砰砰狂跳的心臟,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腳趾。冰涼的體溫漸漸回暖,伴隨著靈氣注入,不適的電流感終於盡數消散。

  可惡。

  真的只是腳麻了。

  還經脈寸斷急火攻心,一動不動站了這麼久,你跺你也麻。她差點就被這賣拐的神棍給忽悠瘸了,臭劍修!

  「不愧是將星長老。」

  寧寧認定對方是在逗弄她,便發揮惡毒女配應有的特長,針鋒相對地出言諷刺:「這眼見力,真是舉世無雙。」

  溫鶴眠停頓一下。

  緊接著耳廓居然浮起一抹淡淡薄紅,有些拘束地抿了抿唇,低聲應道:「溫某一介廢人……不配此等讚譽。」

  寧寧:……

  溫鶴眠你在幹什麼啊溫鶴眠!都這麼明顯的諷刺了你居然還看不出來?你倒是生一下氣啊!

  絕世無雙的將星長老說著輕輕垂眸,略帶了遲疑地冷聲開口:「我見小道友聞琴落淚,卻不知其中緣由。在下雖然能力微薄,但或許能夠幫上些忙。」

  寧寧又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不知道是眼前的男人不對勁,還是她本人不正常,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簡直要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問號機器。

  這人上輩子拿了奧斯卡大滿貫吧?明明當時看見她哭還彈琴彈得那麼歡,這會兒居然恬不知恥地來裝好人,問她為什麼哭?難道他還能真的不知道——

  等等。

  溫鶴眠或許,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山谷中霧氣瀰漫,他們倆又隔著一段距離,石塊被雜草一蓋,很難被其他人發現;當初她說話時只能用唇語,偏偏那唇語還因為脫力十分不標準,他看不懂也是理所應當。

  再加上他方才說的「聞琴落淚」……

  溫鶴眠琴音中的自厭與悵然之情藏得很深,旁人乍一聽來,只會覺得悠然綿長、瀟灑自在。

  這人不會以為,她是聽出了更深層次的意思,被琴聲感動哭了吧。

  這這這、這怎麼行!這樣一來他們倆豈不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芙蓉帳暖度春宵——

  呸!

  總而言之,聽出曲中之意並共情流淚,這絕對不是惡毒女配應該擁有的劇情。

  腦袋裡的系統傳來[請盡快完成任務]的指示,寧寧把心一橫,掙脫溫鶴眠的手掌:「我才不是因為你彈的曲子傷心,我、我最討厭這種淒淒慘慘的音樂,以後也不想聽!」

  她說著咬了咬牙,撿起被踹到一旁的石塊,像原著裡那樣狠狠砸向古琴。

  「我不喜歡,你以後也不許再彈!」

  由於不習慣對別人說狠話,寧寧臉上像是在被火燒,幾乎用盡全身勇氣,才終於一口氣說出原著裡的那句話:「堂堂劍仙竟心甘情願龜縮於此地,淪為一介毫無用處的廢人。我看你這一輩子,也只能與這破琴為伍了!」

  啊,殺了她吧。

  這種話也太過分了。

  寧寧悄悄吸了口氣。明明這段話不是在罵她,作為說話的那個人,她反而差點內疚得哭出來。

  弦斷嗡鳴,金楠木碎。

  刺耳的琴音如利刃劃破谷中寂靜,驚起飛鳥一片。薄霧也彷彿被切開了條口子,在若隱若現不斷聚合的白煙裡,溫鶴眠看見那小姑娘通紅的臉頰。

  以及同樣泛紅的眼尾。

  竟像是快要落淚。

  她……不喜歡這種淒切的音樂。

  也不想再讓他彈。

  自從修為盡失,門派裡的諸位長老都曾來找過他,無一不是欲言又止,安慰他莫要在意,靜心修養便是。

  只有這個小姑娘直白地告訴他,不要再彈這麼傷心的曲子。

  否則他便只配被束縛於此,一聲與悲切琴音為伴。

  她真傻。

  就算砸了這琴,也沒辦法讓他走出來啊。

  他……已經無可救藥了。

  修為盡失的廢人,根本沒有可以希冀的未來。

  溫鶴眠不善與人交流,亦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眼前這個因為他而紅了眼眶的女孩子,踟躕著正要說話,卻聽見寧寧倉皇的聲音:「我走了!」

  說著還不忘添上一句:「我討厭你,也討厭你的曲子,我哭是因為……是因為被石頭砸了腳!」

  她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少女的身形最為輕盈,不過轉瞬即逝的功夫便不見蹤影,留下一陣徐徐清風。

  白衣青年獨自立於破損古琴前,下垂的長睫在瞳孔中落下一層陰翳,隱約劃過一絲苦笑。

  被石頭砸了腳。

  虧她能想出這麼笨的藉口。

  =====

  寧寧睡不著覺。

  寧寧寢食難安。

  寧寧雖然知道自己是個惡毒女配,之前也在兢兢業業做任務,但那幾次都完成得稀里糊塗,沒對別人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但這回不同。

  她居然對一個本來就鬱悶得快要猝死的可憐人說了那麼過分的話,就連原文裡也講,溫鶴眠被原主諷刺之後,變得更加自卑陰沉。

  明明他還很溫柔地問她,為什麼會無端哭泣,需不需要幫忙;明明那人只是個連嘲諷都聽不出來的傻白甜。

  而且……她真的很喜歡他彈的琴。

  結果卻說了那麼過分的話,真是太糟糕了。

  從小到大都沒吵過架的寧寧心有愧疚,思來想去,決定當個做好事不留名的修真版雷鋒叔叔。

  溫鶴眠獨自住在清虛谷,與其他長老的關係不算親近,更不會有弟子願意去找他。

  一個人孤孤單單待了這麼久,還要承受諸如「廢人」、「天才隕落」之類的流言蜚語,心裡一定挺難過,感到自卑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她決定冒充一個不知名的小弟子,偷偷寫信鼓勵鼓勵他。

  玄虛劍派內,信息傳遞一概使用通訊符。就像現代社會裡的信件,雖然可以被準確投遞給收信人,但如果寄信的那位不署名,是不會被知曉身份的。

  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毫無障礙地冒充成將星長老小迷妹,在溫鶴眠最難熬的這段時間安慰安慰他。

  她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寧寧說幹就幹,當即從書桌上拿起一疊通訊符,大大咧咧地開始寫字。為了不被發現,甚至很機智地換了字體。

  賭她一年的零花錢,這一波必不可能被發現。通訊符如同生有翅膀,在靈力加持下瞬間被傳入溫鶴眠宅邸門前。

  深居簡出的青年已經許久未曾收到消息,滿帶疑惑地打開,看清內容後,霜雪般寒冷的眉眼不由得微微舒展開來。

  那上面用狗爬一樣的草字寫著:

  [將星長老好!我是新入門派的弟子,一直都特別特別崇拜您,如果能看見這封信,那我可就太開心啦。

  我聽聞長老在大戰中受了傷,如今閉關修養,不知過得怎樣,好期待有天能親眼見一見您。

  請不要傷心,我,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都不曾將您忘卻,回霜劍雖多年未出鞘,將星劍聖卻一直留於我們心間。

  雖然力量薄弱,但哪怕是為了您,我也一定會努力修煉,期待有朝一日能找到重塑識海的辦法。

  然後帶您從清虛谷裡走出來。

  請您一定要耐心等到那一天!我會努力的!

  以及,請不要在意我的名字,等我兌現承諾的那天,自會前來找您。]

  言語稚嫩,卻滿篇儘是赤子誠心。

  青年蒼白的指節握在紙頁之上,不知怎地,忽然從嗓子裡發出一道低啞的笑。

  這通訊符……

  修為高深之人,能夠感知每個人身上不同的靈氣。那姑娘一定不會想到,他縱使修為盡失,卻還是能就此分辨一二。

  通訊符上的靈氣溫婉柔和,卻帶了股凜冽劍意,即便她在信中說得再隱晦,溫鶴眠還是能一眼認出信件的主人。

  要不是他感知到熟悉的靈氣,減輕了清虛谷中的禁制,這通訊符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進得來。

  還說期待著有朝一日能親眼見到他。

  倒是裝得不錯。

  溫鶴眠向來不愛與別人有所牽連,這次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拿筆俯下身,利用她傳來的通訊符寫了回信——

  只要使用同一張符咒,信件便能自動前往寄信人的住處。

  [承蒙錯愛。

  今日有名弟子闖入清虛谷中,白裙綰髮,腰間佩劍墜有明珠,看劍氣,理應是金丹期修士。不知小道友可知她姓甚名誰?]

  對方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成功將溫鶴眠蒙在鼓裡,卻壓根沒想到,自己已經著了他的道。

  她沒過一會兒便又把信寄過來,仍然是龍飛鳳舞的小字。

  [那是天羨子長老手下的寧寧師姐,她可凶啦!我們都超怕她的!如果她今天做了什麼讓您不高興的事情,我代替她道個歉。

  別在意,她的脾氣一直不好。

  拜託了,千萬不要傷心!!!]

  這丫頭還彎彎拐拐地向他說對不起,明明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青年漆黑的眼瞳裡如墜星辰,靜靜將那封信看了許久,指尖微微一動,極認真地在白紙上緩緩落筆。

  原來是叫這個名字。

  他久違地嘴角含笑,垂眸望著紙上的字跡,在心裡低低念出來。

  寧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1:28 PM

卷一 玄虛 第十章

  傍晚,攬月峰。

  不知不覺已入夏夜,薄暮冥冥,掩映出漫天流動的霞彩。將歇未歇的陽光下,是週遭山峰接天般的連綿黑影,偶有清風拂過,銜來仙鶴悠長的啼鳴,以及擲地有聲的男音:

  「裴寂勝!」

  趴在桃樹上的寧寧聽著這道聲音,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和二十一世紀的各種學科競賽一樣,修仙界的宗門之間也存在著統一比試。

  與之對應地,只有在本門門派裡表現優異的弟子,才有資格參與宗門間的競賽比拚——比如此次的小重山秘境。

  小重山秘境五十年一開,內含無數珍惜靈植與魔獸,無論為了搶奪資源還是實戰歷練,都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然則此處秘境極為脆弱,只能承受金丹及其之下境界的修士進入,且可供容納的人數十分有限。一來二去,便成了宗門金丹期優秀弟子之間相互較量的絕佳場所。

  如今玄虛劍派內舉行比試,就是為了挑選前去秘境的人選。

  參與比試的多為金丹,偶爾也會見到築基大成弟子的身影。寧寧第一輪撞上的對手不算難纏,沒費多大力氣便贏下一局,反觀裴寂,運氣就實在有些糟糕。

  經過近段時期的修煉,他已然步入金丹三重境。這幾乎是飛一般的進階速度,奈何爽文講究一個以弱勝強、絕境反擊,這回遇見的對手,很不巧是金丹四重。

  修道等階劃分嚴明,即便只有一小重境界的差距,兩人之間的實力也是千差萬別。裴寂能贏下這一把,其間艱澀可想而知。

  方才充斥整個攬月峰的凜冽劍光倏然消散,隨風潛入寂靜無聲的落日餘暉。

  少年修長的身形被斜陽拉得筆直,濃郁如墨的黑影之上,滴落著駭人的猩紅色血跡。

  「小小年紀便能將歸一劍法領悟得如此通透,厲害厲害。」

  看台上站著個十二三歲、粉雕玉砌的男孩,漆黑眼瞳有如古井無波,在此時盪開一縷淺笑:「另一位雖然敗了,但劍氣裡縱橫的力道不容小覷,同樣值得稱道。」

  白衣負劍的天羨子靠在石柱上,笑得肆無忌憚:「那當然,我徒弟能差勁嗎?」

  「徒弟不差,師傅可就不一定囉。」

  一旁款款而立的美貌女子隨手拈一縷青絲,繞在指尖打轉轉。

  她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媚意橫生,一雙攝人心魄的桃花眼瀲灩生光,帶著點嘲弄的笑:「噯,不過那小弟子著實生了副好相貌,要是能早日見到他,也不至於被窮鬼拱去。」

  天羨子佯裝受傷地睜大眼睛,看一眼身旁的真霄:「師兄,她笑我!」

  真霄:……

  真霄滿臉嚴肅,猶如教導主任查房:「靜漪,你是玄虛劍派長老,不是魔教合歡宗女修。見到英俊弟子,還需保持身為長老的矜持。」

  女子冷哼一聲,朝男孩靠近些:「你管我!」

  頓了頓,又懶洋洋地嬌笑道:「你說,咱們的真霄劍尊是不是聽見我念及別的男人,忍不住吃醋了?掌門。」

  男孩沉靜笑笑:「是嗎?」

  真霄劍眉一橫,不知道是氣還是羞,耳根有點紅:「師靜漪,跟我比劍!」

  真霄劍尊的人際交往水平一塌糊塗,遇到朋友知音要比劍增進感情,被人惹怒後要比劍毆打小朋友,平日裡無所事事了,居然還是天天花錢找天羨子比拚。

  要是不知真相的讓人一眼看去,斷然不會想到,那媚眼如絲、絕色近妖的貌美女子竟是玄虛劍派首屈一指的長老師靜漪;

  而她身旁豆丁大小的男孩,則是掌門人紀雲開。

  ——紀雲開在仙魔大戰中修為大傷,軀體化為了十二歲的孩童模樣。至於師靜漪,她的顏狗屬性天生發自真心。

  「之前有個叫寧寧的小姑娘也很漂——厲害。」

  師靜漪笑道:「贏得毫不拖泥帶水,頗有我當年的氣勢。要是能跟隨我修煉——」

  別了別了。

  想起這女魔頭曾經把小半個劍派弟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經歷,天羨子忍不住把臉皺成一團苦瓜。千萬別禍害他家可可愛愛的寧寧,那小姑娘連男孩子的手都沒牽過。

  「如今年輕一輩裡英才輩出,聽說萬劍宗、梵音寺和流明山中,也都出了很有意思的小徒弟。」

  紀雲開眯起眼睛,幽暗深沉的眼眸中,滿是與這具稚嫩身體格格不入的雲淡風輕:「看來,這次的小重山必然不會無聊了。」

  「先不說這個。」

  師靜漪輕輕勾唇,聲線清澈如桃花春水:「我的一名弟子從山下回來,帶了許多小食。奶黃包糖紙人糖葫蘆,不知掌門可有興趣?」

  小豆丁歡呼一聲:「我要吃糖葫蘆!」

  =====

  對於長老們的交談,身處話題中心的裴寂自然一無所知。

  他拒絕了醫修療傷的提議,比試結束便回到房中。原因無它,只因魔氣橫行,即將衝破禁錮。

  身為魔修之子,裴寂體內難以避免地繼承了十分厚重的魔氣。這股力量與人的血脈彼此勾纏交融,相互衝撞之間,很難得到控制與束縛。

  這也就導致他的魔氣不時外湧,如洶湧浪潮般侵蝕身體與理智。每到那時,便會無法抑制地渾身劇痛、想通過殺戮緩解痛苦。

  等黑衣少年狼狽關門,已經沒了再往前行走的力氣。

  沉睡在血脈裡的反骨與暴虐一下又一下撕裂神經,催促著他大開殺戒,裴寂背靠著木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他還沒有淪落到要為此屈服的地步。

  更不想變成只懂得殺戮的魔物。

  被劍氣傷及的地方還在淌著血,他自虐般地用手按住傷口。

  然後狠狠發力。

  破開的血痕在壓迫下裂得更凶,血液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裴寂卻彷彿習慣了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脊背微顫著立在原地,只有被緊緊咬住的下唇與額角的冷汗悄然彰顯著痛苦。

  他不願殺人,便每每在魔氣肆虐時,用小刀在自己身上劃開一道又一道的口子,以痛止痛,以及那股強烈得快要破開腦袋的慾望。

  四周悄無聲息,只能聽見少年人沉重的喘息。暮色一點點從西山生長,逐漸吞噬整個庭院。

  毫無防備地,裴寂聽見一陣腳步聲。

  那人步子輕輕快快,對於他而言,甚至還沒有自己的呼吸更大聲。

  除了師尊天羨子來過幾次,沒有人踏入過他居住的院落。

  緊接著是一串敲門聲,伴隨著某個熟悉的聲線:「小師弟,你在房間裡嗎?」

  心裡的承影微微一動。

  房間裡沒有點亮燭燈,在黑濛濛的夜裡,寧寧只能透過窗紙,在月下見到一個站立著的模糊影子。

  她聽無人應答,在遲疑片刻後又敲了敲:「師尊讓我給你送些藥。」

  小姑娘的手指瑩白細膩,指節敲打在門板之上,發出清脆聲響。

  敲門的力道惹來木板一陣極輕微的抖動,那震動透過門,一直傳到裴寂貼在門上的後背上,帶來微不可查的麻意。

  隔著一道薄薄木門,寧寧的指節正好敲在他心口附近的位置。

  裴寂微仰著頭,終於把牙齒從下唇移開。他幾乎用了渾身力氣才發出聲音,沙啞得怪異:「放在門口。」

  門外的寧寧應該愣了一下,略帶遲疑地回應他:「不能開門嗎?有樣東西我得親手交給你。」

  喉頭上下無力地滾動,裴寂用手掌按住門板,蜷起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起白色。

  到了這種時候,他理應是沒有耐心了的。

  腦海裡的痛楚與身上刺骨的劇痛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折磨,讓他來不及去思索其它。裴寂脾氣不好,要是在往日,絕不會再出聲回應對方的任何一句話。

  但不知怎麼,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外門弟子房裡,少女破門而入時的身影。

  心亂如麻間,竟是啞聲問了句:「什麼?」

  這回輪到寧寧猶豫了。

  她頓了頓,似是不好意思說出那東西的名字,有些洩氣地壓低聲音:「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我還是和藥箱一起放在門口吧。」

  裴寂沒說話,按在門上的手指更加用力。

  門外好一會兒沒再發出聲音,他估計著那女孩已經離開,沒想到猝不及防間,又聽見她輕聲道:「我送給你的陰山鬼珠有好好帶在身上嗎?」

  寧寧看過原著,知道他有時會魔氣外洩。

  裴寂怎麼說也不至於小氣到連為她開門都不願意,之所以拒絕比武台上醫修的治療回到房間,也一定是出於這個原因。

  陰山鬼珠雖然不能徹底根治,但總歸可以緩解一些痛苦。要是他得了寶物卻放在抽屜裡,簡直暴殄天物。

  她這句話說得一氣呵成,說完了才意識過來,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裴寂不知道陰山鬼珠能抑制魔氣,在他眼裡,她送了珠子,還死皮賴臉地叮囑他一定要帶在身上……

  簡直像是讓他佩戴定情信物一樣嘛!

  寧寧兀地紅了耳根,匆忙解釋:「我聽聞陰山鬼珠可治病痛,若是小師弟外出歷練不慎中毒,可以憑藉它化險為夷。」

  承影平時絕不會在魔氣湧動時出聲煩他,這會兒嘖了一聲:「人家小姑娘是要你記得定情信物啊裴寂。」

  什麼定情信物。

  少年嘴角劃過一絲嗤笑,似是覺得身上的劍痕不夠深,從懷裡掏出把小刀,刺進手腕。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情與愛,他和那位心高氣傲的師姐幾乎毫無交集,她怎會傾心於他。

  就算當真有好感,也不過是看上這張沒什麼作用的皮相,不過多久,這份廉價的情感就會煙消雲散。

  他不傻,不會讓自己陷進去。

  裴寂一邊把小刀往右劃,一邊漫不經心地回應她,神情似笑非笑:「多謝師姐。只是這陰山鬼珠實在貴重,裴寂無福消受,還是歸還於你吧。」

  他不願虧欠人情,上次寧寧話一說完就轉身跑掉,完全不留拒絕的機會,這回終於能把話說開。

  門外的小姑娘似是急了,音量放大好幾個度:「你救我一命,我理應報答。那顆珠子——」

  她的話剛說到這裡,耳邊便響起吱呀響聲。

  裴寂打開了門。

  他的模樣狼狽得厲害,眼白上的血絲如藤蔓般瘋狂生長,佔據大半眼睛。

  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帶著血氣,黑衣黑髮融進夜裡,只有蒼白臉頰被月色浸濕,白皙得像在發光。

  濃郁的夜色陰沉如墨,把月光靜靜往下壓。

  裴寂眼底的陰翳卻要更甚,凶戾得像是要將她一口吞進去。

  「總之!」

  寧寧卻不怕他,把手裡層層裹住的手帕迅速打開,露出裡面一個淡黃色球形物體,在裴寂張嘴拒絕她的瞬間踮起腳尖。

  然後把那東西毫不猶豫塞進他嘴裡。

  入口是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觸感,軟綿綿圓滾滾的小球有一半被塞進他口中,少年瘦削的臉頰被陡然撐得鼓鼓囊囊,像包子那樣鼓起來。

  裴寂臉上的戾氣漸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滿目錯愕與茫然,不知所措地眨眨眼睛。

  就連殘餘的微弱魔氣也倏然一停,彷彿有些驚愕和害羞,悄悄在半空打了個旋兒,鑽進黑黝黝的影子裡。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要聽。我讓你帶著珠子,你就得帶著珠子,不然我——」

  她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狠話,只得瞪著雙眼看他:「不然我會特別特別生氣,我生氣很可怕的。」

  裴寂沒說話,他也說不出話。

  「藥箱給你。」

  她從地上撿起藥箱,不由分說塞進裴寂懷裡,又指了指他嘴裡的東西:「這是我從別人手裡買到的奶黃包,必須趁熱吃,所以我才說要盡快親手給你。」

  說著又加重語氣:「不許吐!快吃掉!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嗎!十分之一的家當欸!我很窮的你知不知道!吐掉的話就是在割你師姐的肉!」

  裴寂:……

  在開門之前,他體內的魔氣便已經消退大半。此時嘴裡充斥著軟糯濃香的氣息,竟長驅直入五臟六腑,似乎能把積攢已久的血腥味洗滌一清。

  大概是怕他吃完後又說胡話,寧寧說完就道了別轉身離開,留裴寂一人站在門前。

  這算哪門子事。

  他準備了那麼多絕情的、諷刺的話語,卻被她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發著愣站在原地。

  ……真沒用。

  連凶她一下都做不到。

  他想勾出一個自嘲的笑,卻發現嘴角僵硬得沒了力氣。嘴裡的香氣縈繞在舌尖,裴寂用手握住奶黃包底端,牙齒輕輕一咬。

  暖洋洋的內餡猶如濃稠香甜的暖流,轉瞬之間充滿整個口腔。冰冷殘破的身體因為這股溫度重新回暖,他動了動血肉模糊的僵直指尖,側身倚在門邊。

  月色下沉,樹影闌珊。

  魔氣纏身的少年鼓著腮幫子,舔了舔甜甜膩膩的小奶包。

  =====

  裴寂不會知道的是,寧寧送完奶黃包回到自己房間,第一件事便是拿出通訊符,給一間外門弟子房寄了封信。

  上書幾個大字:明日晚飯時間,裴寂別院,務必動手。

  寧寧實屬被逼無奈。

  系統好久沒發任務,今天一發,就來了個特別過分的——

  原主看出長老們對裴寂的賞識,心中嫉妒之意愈發強烈,存了心思想要報復。

  外門弟子中魚龍混雜,很多人開展了形形色色的副業,比如幫忙代課、幫忙寫作業,以及幫忙揍人。

  都窮成這樣了,原主居然還能堅挺著作妖僱人,榨乾自己的最後一點私房錢,真可謂惡毒女配之模範,寧寧自愧不如。

  總而言之,她要聯繫外門弟子房,進行一番業務交流後,僱傭一夥人去裴寂院子裡找他麻煩。

  雖然故事當然是以裴寂的以一勝多告終,但他在今天比武台的戰鬥中受了傷,無論結果如何,明日的反抗都會加劇傷口破裂,讓傷勢更為嚴重。

  所以寧寧才會傾家蕩產地買了個奶黃包,作為悄咪咪賠罪的小禮物。

  對方的信件很快傳來,言簡意賅:[收到。]

  但寧寧同樣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她萬萬不會想到,在今夜的某間房屋裡,有人也像她一樣寄出了一封信。

  內容如出一轍,宛若複製黏貼:[明日晚飯時間,裴寂別院,務必動手。]

  =====

  於是第二日,裴寂用餐後回到住處時,首先便看見圍在門前的七八個人。

  清一色築基中期修為,目光不善,臉上蒙著面罩。

  「你一定就是裴寂。」

  為首的那個陰冷一笑:「算你不走運,有人雇了我們來教訓教訓你。」

  他的語氣勢在必得,然而話音剛落,還沒等裴寂有所反應,不遠處便又響起另一道中氣十足的男音:「裴寂在哪兒!」

  循聲望去,居然又有八名高大男子從小徑裡緩緩走來,同樣是築基中期修為,蒙了面罩。

  兩隊人馬面面相覷。

  小小的眼睛裡是大大的疑惑,一樣的面罩一樣的架勢,猶如複製黏貼出來的葫蘆娃兄弟。

  「那群人來這裡是要幹嘛?難道我們之中有人走漏風聲,讓裴寂提前做了準備,特意找人保護他?」

  不知是誰悄悄念叨了這樣一句話,站在門口的人們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他們剛把這姓裴的小子團團圍住,不遠處就出現了另一隊氣勢洶洶的傢伙,看他們凶神惡煞的模樣,想必來者不善。

  一時間交頭接耳,細小的嗡嗡聲此起彼伏。

  「喲,英雄救美啊?都什麼年代了,還玩這一齣。」

  「問得還挺狂,怎麼,就算知道裴寂在哪兒,他們能護住他麼!」

  於是為首的那個冷哼一聲,音量洪亮如鐘:「在這兒!你想幹嘛!」

  他說得又凶又狠,彷彿不容許身旁的少年遭到別人染指,甚至一腳邁向前方,將裴寂整個擋住。

  這是一種代表佔有的動作。

  可在其他人看來,就完全不是這一回事了。

  ——哪兒來的老母雞在護蛋呢?

  站在小徑邊、被寧寧請來的外門弟子同樣摸不著頭腦,用只有旁人能聽見的音量小聲交流。

  「怎麼回事?為何那小子身邊聚了那麼多人?」

  「難道裴寂知道我們要來,特意找了人保護他?」

  「他真以為我們打不過那些人,以為讓別人擋在面前就奈何不了他了?小爺我今天就是要把他們打個頭破血流!」

  「我們想幹什麼?」

  他們之中的首領同樣上前一步,語氣不容置喙:「識趣的話趕緊從他身邊離開,否則休怪我們不客氣!」

  「謔!蒙面變態男!有本事上前來單挑啊!這小子,我們今天要定了!」

  兩隊人彼此對立,劍拔弩張,不知是誰擦槍走火,迸出一道明顯的殺氣。

  如同平靜的湖面陡然掀起層層漣漪,僵持的場面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狼狽散了一地。

  所有人同時發出一句怒喝,掄起拳頭往前衝。

  所有人心裡都懷有一個再清晰不過的信念,它是那樣堅定,那樣璀璨生光——

  裴寂你這臭小子看不起誰呢!真以為他們打不過那群蒙面男嗎?等解決掉你請來的保鏢,就是你的死期!

  他們不會知道,本應該成為眾矢之的的裴寂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轉身回房,無事一身輕。

  更不會知道明白真相後,自己的淚滴會像傾盆大雨,碎了滿地,在心裡清晰。

  這世上,多的是大家不知道的事。

  =====

  寧寧面無表情地看著賬單。

  醫藥費僱傭費精神損失費……媽蛋居然還有個同行友誼修補費?你們兩撥人打得難捨難分,結果裴寂本人直接回房睡覺,這件事兒難道還得怪她?

  不如直接去搶。

  [怎麼會有兩撥人?]

  寧寧一個頭兩個大,寫字飛快:[另一撥人是誰派過來的?]

  對方很快回覆:[我們是有職業道德的,一般不輕易透露僱主信息。]

  算你狠。

  握筆的手,微微顫抖。

  再動筆時,小姑娘的每個字都滿含著血與淚:[加錢。]

  通訊符很快便出現在寧寧窗前。

  [——不過要是你執意堅持,也不是不可以啦。雖然我們有職業道德,但你也知道,我們沒道德的嘛,哈哈。]

  她面無表情地繼續看,視線麻木地落在最後那三個字上。

  [賀知洲。]

  這是個有些熟悉的名字,寧寧下意識皺了皺眉,努力從腦海裡回想關於他的信息。

  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

  這位賀師兄在原文裡不過是個被寥寥提過幾次的路人角色,寧寧卻對他頗為印象深刻。

  主要有三件事。

  其一是他不但愛劍如命、變著花樣地鍛劍買劍,還整日在山下尋歡作樂,吃吃喝喝花錢如流水,貧窮程度與天羨子如出一轍。

  此人腦回路非同一般,在窮困潦倒、被高利貸追債之際,竟用身上僅存的一萬靈石買來一堆石頭與顏料——

  親自造了一千的假幣。

  這頓操作已經夠反智商反人類了,結果還被債主當場揭穿那一千靈石不是真的。

  問他為什麼要造假,那憨憨答曰:因為真幣造不出來啊!

  其二是此人性子賊直,遇到不合心意的人就直接拔劍,不管對方是誰。

  結果某天不知怎麼回事,居然與梵音寺裡七歲的小和尚起了爭執。

  佛家人講究清心而為,敵不動我不動,那小和尚停在原地打坐靜候,他不願先出手欺負小輩,又不想就此作罷,便拿著劍與對方在烈日炎炎下對峙。

  然後在三個時辰後直接中暑昏倒,一邊口吐白沫一邊神志不清地對那小和尚說:「為什麼欺負我?為什麼?」

  至於其三……

  其三就是那件震驚全宗門的事情,玄虛派弟子賀知洲窮困潦倒,竟不惜前往花樓賣身陪笑,最後還成了花魁。

  有人稱他身懷劍氣,理應是個修道之人,那廝臉不紅心不跳,口出狂言:「我乃萬劍宗弟子,閣下好眼光!」

  萬萬沒想到,現場恰有一位萬劍宗親傳大弟子,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地破口大罵:「我呸!你明明是玄虛派那個假幣哥!」

  於是一代花魁就此隕落,玄虛派賀知洲名揚九州。

  回想完畢,寧寧目瞪口呆。

  世上竟有恐怖如斯之人。

  和人沾邊的事情,他是樣樣不做啊!

  然而賀知洲雖則驚世駭俗,在原文裡卻戲份極少,基本沒和主角團有過什麼接觸。這會兒忽然心血來潮地作妖……

  太奇怪了。

  不行。

  寧寧想,她得去會會賀知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1:41 PM

卷一 玄虛 第十一章

  「你問賀師兄?」

  白裙挽髻的少女放下手中長劍,側身看寧寧一眼。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卻時時刻刻板著臉,顯出與年齡格格不入的成熟與嚴肅。

  賀知洲乃雲中客李忘生之徒,與另外幾名親傳弟子一同居於丹雲峰。

  站在寧寧跟前的女孩名叫秦姝,不但年紀輕輕便突破了金丹期,聽傳聞講,這姑娘一天有大半時間都在勤修苦練,是小輩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

  「他在與人鬥詩。」

  少女的聲線溫潤柔和,被她例行公事般乾巴巴地念出來,多了幾分說不清的呆萌:「我可以領你前去。」

  寧寧笑著點頭:「多謝!」

  夏天的丹雲峰古柏森森、竹樹環合,茫茫林海匯聚成一片接天碧色,遮掩住天空的痕跡。

  穿過親傳弟子們居住的幢幢樓院,便來到一處古樹。樹木蔥蔥蘢蘢的枝葉陰翳蔽日,挺拔樹幹之下,則是盤虯臥龍般蒼勁有力的根鬚。

  根鬚上坐著三三兩兩的少年人,清一色白衫束髮、周身縈繞著若有似無的劍氣。他們討論得熱火朝天,寧寧不便上前打擾,便和秦姝停在不遠處等候。

  其中一人哈哈大笑:「我這首詩不賴吧?要是沒人敢來挑戰,今天就算我贏了。」

  他說完後,場上迅速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有人拔高音量喊:「著什麼急?知洲都還沒答呢。」

  知洲。

  寧寧被這兩個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臟悄悄一動。眼看那人正望向什麼地方,趕緊全神貫注地尋著他視線看去。

  視野盡頭坐著個相貌俊朗的少年,正懶洋洋地靠在樹幹上。一雙桃花眼十分愜意地微微眯起,映襯著滿林青蔥,像極了含苞待放的花。

  他模樣懶散,天生笑唇,嘴角帶著有生俱來的上翹弧度,此時笑意盈盈地勾起,就更顯得悠哉游哉。

  看其他人的反應,這位賀知洲寫詩應該不錯。

  「既然今日的詩題是丹雲峰,那我就獻醜來上一首。」

  他星眸熠熠,說話時身子坐直了些,清雋挺拔有如翠竹。

  寧寧在劍宗這麼久,劍招劍式學了不少,聽人談論詩詞歌賦還是頭一遭,於是也生出一些興趣,耐心等他開口。

  只見賀知洲抬頭望一眼遠處的層山疊嶂,悠悠一晃頭:「眾鳥高飛盡——」

  嗯?

  寧寧愣了一下。

  這詩很是熟悉,正是李白《獨坐敬亭山》中的第一句。

  修仙界完全架空,與她曾經所在的世界並無交集,理應不可能出現同一首詩。哪怕賀知洲再有才,他的腦回路也不應該和李白一模一樣。

  也許只是第一句相同,恰好出現了巧合?

  寧寧輕輕皺眉,按耐住心底困惑,又聽他繼續道:「——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丹雲山。」

  好的,不是巧合,《獨坐敬亭山》實錘了。

  只不過是把原詩裡的「敬亭」改為「丹雲」,高仿程度類似於adidas和adadas。

  可賀知洲怎麼會知道這首詩?難道他……

  他也是穿越過來的?

  「相看兩不厭,只有丹雲山。好詩,好詩!」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兩眼放光地鼓掌,儼然一副小迷弟形象:「這首詩看似平淡恬靜,實則動靜相襯、情景交融,三言兩語就勾勒出極致的寂靜與寂寥,比我們那些一味寫景的詩詞高出許多。」

  說完了還不忘誇上一句:「不愧是你,賀師兄!」

  寧寧:……

  九泉之下的李白笑了。他笑得好大聲。

  「賀師兄下山歷練之後,整個人都成熟了許多。」

  他身旁的另一個少年滿臉好奇:「師兄,我聽說凡世的江湖瀟灑肆意,你覺得怎樣?」

  「江湖?」

  賀知洲低笑著搖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會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我們玄虛劍派自然也是。」

  好深奧!好透徹!不愧是賀師兄!

  話音落,又收穫一堆迷弟迷妹的星星眼。

  寧寧:……

  任我行和令狐沖分分鐘從棺材裡竄出來,一腳踹在你臉上信不信?

  她算是明白了。

  難怪賀知洲的作風會那麼鶴立雞群,只因為他很可能也是一位穿越者,不但把「窮到吃土」這個現代概念發揮到了極致,還憑藉另一個世界的詩詞語錄斬獲無數小粉絲。

  「賀師兄的詩詞一向不錯。」

  秦姝瞥見寧寧不太對勁的神色,以為她是驚訝於賀知洲的文采斐然,於是沒做多問,而是脆生生叫了句:「賀師兄,有人找。」

  賀知洲轉過腦袋,正好對上寧寧複雜的目光。

  站在不遠處的陌生小姑娘十足漂亮,杏眼朱唇、青絲慢束,被樹木陰影籠罩的臉龐瓷白如玉,一抹細碎的陽光落在眼尾,勾出純然卻撩人的弧度。

  一襲淡紫色長裙勾勒出嬌俏身姿,只需站在那處一動不動,就足以吸引絕大多數人的目光。

  賀知洲迅速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的確確沒見過這張臉。

  他騷操作多,在劍宗裡名氣不小,雖然的確會有人莫名而來看上一眼,但像她這麼好看的,卻還是頭一個。

  少年遲疑剎那,從樹幹上下來,走向寧寧在的方向:「姑娘可是來找我?」

  要是來討債的,他二話不說直接就跑。

  好不容易見到另一位社會主義接班人,寧寧努力放平聲調,儘量不表現得過於激動:「我聽說賀師兄博學多才,在對詩作詞上頗有天賦。不如我出個上聯,師兄試著對一對下聯,如何?」

  這句話一出來,差點把賀知洲直接送走。

  老天爺,他雖然用古詩詞糊弄了不少人,但那些都是現代社會人人都知道的常識,和真才實學壓根搭不著邊。

  身為素質教育的漏網之魚,背一首《獨坐敬亭山》和《靜夜思》已經是他最後的溫柔。

  他本想以身體不適為由快快溜走,沒想到對面那姑娘嘴皮子快得很,根本不留一丁點兒機會,便再度開口:「我的上聯是——」

  賀知洲聽見她說:「奇變偶不變。」

  奇變偶不變。

  他愣在原地,差點沒反應過來這五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圓圓地睜大眼睛,嘴張得幾乎能塞下一個雞蛋。

  ——是奇變偶不變啊!!!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在短短的一瞬間,寧寧見證了人類史上的變臉奇蹟。

  賀知洲的神色如同被玩壞的萬花筒,在經歷了呆滯、震驚、困惑與尷尬後,最終停留在無以言表的興奮上。

  他激動得後背抖個不停,顫抖著伸出雙手握住寧寧手掌,無比虔誠地說出那句人類聖經:「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

  這一握,如同火星撞地球,神州八號和天宮一號成功對接,絕對有資格被載入賀知洲個人史冊,永生難忘。

  賀知洲雙目含淚,語氣裡帶了點哭腔:「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寧寧雙眼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擲地有聲地回答:「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多麼動聽的二十四字真言,好美的文字。

  賀知洲眼眶泛紅,如同諜戰劇裡終於與組織匯合的黨員,激動得就差當場掉眼淚:「同志!我等你等得花兒都謝啦!」

  寧寧點了點頭:「別怕,我給你倒一杯卡布奇諾,咱們決戰到天明。」

  =====

  「所以說,」寧寧喝了口水,「你也是被系統帶到這兒來的?」

  「對對對!不過我的情況跟你不一樣。」

  賀知洲聽完她的敘述,露出了然的神色:「你說你是看了本小說,直接變成那本書裡的女配,要根據劇情不停作妖——但我從來都不知道有那本小說的存在。」

  見寧寧有些困惑,他低聲解釋:「我就是直接來到這個時空,胎穿。從出生起,腦袋裡就有個聲音在不停告訴我,它叫『磨刀石系統』。為了讓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在苦難裡得到磨練,我必須按照它的指示不停幹壞事,充當一塊磨刀石。」

  那和她其實差不多。

  賀知洲說著表現出饒有興趣的模樣:「如果你看的小說真能預知整個故事,那我的結局是什麼?有沒有變得特別狂霸炫酷拽,每天從五千平米的大床上醒來?」

  「你幾乎沒在小說裡出現過。」

  寧寧頓了頓,若有所思:「你是被系統意外帶來這個世界的不確定因素,那麼在原本的故事裡,賀知洲這個角色戲份很少也理所當然——畢竟如果沒有系統,你就不會特意招惹主角團,在文章裡露臉的機會自然不多。」

  賀知洲眼睛睜得圓鼓鼓,活像個不太聰明的人工智障,哪還有一絲一毫鬥詩時的氣定神閒。

  過了半晌,他忽然又恍然大悟地開口:「所以這次僱人去打裴寂的是你啊!」

  此言一出,兩人皆是滿目滄桑,眼角含淚。

  惡毒女配寧寧雙眼無神:「你還有錢付醫藥費嗎?」

  男性反派角色賀知洲摀住心口:「榨乾了我做花魁時的最後一滴靈石。我真的好不懂,為什麼明明是要禍害裴寂,到頭來受傷的卻是我們?我們是灰太狼紅太狼還是火箭隊啊,慘都慘得這麼典型。」

  對哦。

  兩個罪大惡極的反面角色面面相覷,蒼白無力的微笑裡,是鴨蛋一樣圓潤的0業績。

  「不過我的下一個任務特別強勢,百分百鐵定能成功。」

  賀知洲嘆了口氣,信誓旦旦握緊拳頭:「系統不讓我透露信息,等今天傍晚後,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一切都準備得那麼妥當,裴寂必不可能秒我,這次行動要是再失敗,我就當場把這個水杯吃下去!」

  寧寧點點頭:「你當反派好認真。有什麼決勝的技巧嗎?」

  「我上輩子可是學表演的,入戲很快。」

  賀知洲嘿嘿傻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技巧真沒有,只能說這次的任務很簡單,我想失敗都難。」

  哦。

  寧寧想了會兒,又問:「那你有什麼賺錢的辦法嗎?」

  賀知洲的眼睛倏地就亮起來:「你要是嘮這個,我可就不睏了哈!我聽廚房裡的姐姐說,除我以外還有個女孩也去討過飯,那女孩是不是你?」

  寧寧:「對對對!就是我!」

  於是兩個全文前中期最大的反派角色湊到一起,討論了很久很久應該怎樣還清債款,過上陽間人的正常生活。

  從靈石到比特幣,從省吃儉用到恩格爾係數,最後說得執手相看淚眼,就差拍一部《逐夢富豪圈》。

  ——禍害男主算什麼,鼓囊囊的錢袋它不香嗎?

  =====

  傍晚,裴寂院前。

  賀知洲暗暗握緊手裡的物件,沒等多久,便見到晚歸的裴寂。

  他雖然穿越後就被綁定了系統,但之前那麼多年連裴寂的影子都看不到,真正開始做任務,其實是在最近。

  寧寧說他是玄幻爽文的男主,賀知洲百思不得其解。

  以他看文的經驗,男頻文的主角通常樣貌清秀性格穩重,哪像裴寂這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戾氣,還漂亮得近乎妖孽。

  別說男主了,讓他去當終極boss都有人信。

  但是!不管裴寂有多麼可怕,身為社會主義接班人的他都不會輕易退縮的!正道的光永遠照在大地上!

  「裴寂師弟。」賀知洲在心裡做好思想建設,發揮自己表演專業的特長,努力做出一副不得志的陰險小人形象:「我叫賀知洲,今日來見你……是想給你看一樣東西。不要亂動,受傷可就不好了。」

  好樣的!保持這個作風繼續,賀知洲你就是修真界的奧斯卡影帝!

  裴寂淡淡瞥他一眼,沒有多做理會,徑直走向院落大門。

  賀知洲當然不讓,一把拉住他衣袖:「我出生於降魔世家,對魔族擁有天生的感知能力。近日路過此地,竟察覺了十分濃郁的魔氣——不知裴寂師弟能否解釋一二?」

  說完了忍不住想,這副做派真的是24k純劍人,不說裴寂,連他都忍不住給自己來上一拳。

  一腳踏入門裡的黑衣少年聞聲回頭,黑沉沉的瞳孔中滿是陰翳,彷彿聚了潭幽深的水,隨時都會把他吞噬殆盡。

  賀知洲很沒出息地慫了一下。

  緊接著故作鎮定地仰起頭,從懷中掏出一把純黑色長柄小刀,嘴角僵硬地笑笑:「這是我賀氏的傳家之寶,名曰破魔刀。若是沾染魔族的鮮血,便會發出清脆嗡鳴。」

  他瞥一眼系統給出的台詞:「我注意你很久了,真是做夢都會夢見你身邊的魔氣啊,裴師弟。想不想知道當它沒入你體內,品嚐到血液之時……究竟會是多麼美妙的景象?」

  他說完便猛地拔刀,朝裴寂白皙的手腕刺去。

  這就是賀知洲的任務。

  以驅魔世家傳人的身份察覺魔氣,並把破魔刀刺進裴寂身體。按照系統給出的劇情,此時此刻魔氣潛伏於裴寂體內,不會被檢測到分毫,於是他只得狼狽認錯,心有不甘地離開這裡。

  簡簡單單,一氣呵——

  行吧,賀知洲收回上面的那幾個字。

  雖然梗概對了,但裴寂他不是任人宰割的綿羊,而是匹凶殘至極的獨狼啊!系統你個狗逼!居然坑他!

  破魔刀尚未出鞘,他的手便被裴寂用力抓住,然後猛地一扭。

  骨頭差點錯位,賀知洲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手中的小刀隨即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想動我,也得有那個能耐。」

  身著黑衣的少年人冷然一笑,眼瞳中卻不帶絲毫笑意,如同霜雪連天的凜冬。他語氣嘲弄,慢條斯理:「賀師兄,不要多管閒事。」

  賀知洲想哭。

  他前世因車禍身亡,為了再活一次,才接下了磨刀石任務。那時他還年輕,滿心歡喜地想,不就是磨練一個小可憐嗎,跟養兒子差不多。

  然而裴寂哪是他的崽崽。

  這臭小子比他家列祖列宗的幽靈還嚇人,和他對線,簡直生不如死。

  偏偏他還要跟著系統給的劇情走,十分邪魅狂狷地挑一挑眉:「是麼?今日我必要看個明白!」

  ——系統你有必要在[邪魅狂狷]那四個字上打著重符號嗎!有必要嗎!

  =====

  那邊的賀知洲與裴寂纏鬥在一起,在太玄峰的清宵殿內,掌門與諸位長老已然聚集。

  前往小重山秘境的比試告一段落,通過觀察各位弟子的靈力與劍術,玄虛派需要從中選出十幾名佼佼者,代表門派前往秘境中歷練。

  現在正是挑選的時候。

  天羨子悠然而坐:「我的小徒弟表現都不錯,你們慢慢挑,我的票全給他們。」

  師靜漪瞪他一眼:「胡鬧。」

  長老之一的李忘生成天遊山玩水見不到人,今天代替他來投票的,是親傳弟子秦姝。

  面對眾多前輩,秦姝居然沒露出絲毫膽怯的神色,而是沉聲隨口道:「說起天羨長老門下的弟子……賀師兄似乎正在與裴寂比試。」

  天羨子揚眉:「賀知洲?他那副德行,居然會主動找人比試?」

  「我練劍後路過裴寂院前,看見賀師兄與他在一起。」

  秦姝正色應聲:「師兄手裡握著個又長又粗的黑色條狀體,一邊晃一邊喃喃自語,說今日必然讓裴寂屈服於他。」

  天羨子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啥?你說什麼玩意?又長又粗的什麼?」

  「師弟,別想歪。」

  紀雲開神色微斂,努力把某個不太好的念頭從腦袋裡移走,語氣平和緩慢:「除了那物件,你還看見了什麼嗎?」

  「賀師兄將裴寂堵在門口。」

  秦姝努力回憶:「說不要亂動,否則會受傷。」

  長老們的臉色白了一陣。

  「還有他注意裴寂很久了,夜夜做夢都會夢到。這回終於可以帶著那個東西來找他,若是沒入他身體後見了血,不曉得會是多麼美妙的景象——之後我便離開了。」

  長老們的臉色由白轉青。

  秦姝滿身正氣,問得毫不遮掩:「師伯,那物件我從未見過,是什麼法器麼?為何賀師兄會想用法器征服裴寂?怎樣征服?見血後的景象又為什麼會美妙?」

  長老們……

  「別說了,小姝兒!」

  師靜漪聽不下去,護犢子般上前摀住秦姝嘴巴,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忘掉那些畫面吧!讓你受苦了!」

  秦姝:?

  「停停停,不可能吧。」

  天羨子把熱茶一飲而盡:「賀知洲和我是窮友,我瞭解那孩子的品行,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是與不是,窺天鏡一看便知。」

  師靜漪輕輕撫摸秦姝腦袋:「小姝兒已經受了害,要是裴寂也……」

  掌門人紀雲開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窺天鏡為玄虛劍派法器之一,能顯現劍宗屬地內每一處角落的景象。如今窺天境開,直接被轉入裴寂房前。

  在場諸位又是同時吸一口冷氣。

  只見賀知洲衣衫不整地倒在門口,一旁的裴寂神情冷冽,正欲轉身離開。

  前者顯然被揍過一頓,狼狽地撐著門板站起身子,表情卻是十足猙獰:「這次算你走運……以後可別被我逮著了,有你好果子吃!」

  師靜漪咬了咬牙,摀住秦姝耳朵。

  居然還有下一次!

  見裴寂沒搭理自己,他又不服氣地喊:「不過是個山裡來的野種,就算我治不了你,我背後可是整個賀家!」

  天羨子嘖嘖嘆氣。

  還要動用家裡的勢力讓他小徒弟屈服?看你爹娘不打斷你小子的腿。

  「賀家又如何。」

  裴寂對此不過冷冷一笑,眼底的陰翳織成濃雲:「無緣無故傷及無辜,世家大族就是這副德性?」

  出身於世家大族的紀雲開硬了拳頭。

  當然不是!只是賀知洲那小子腦袋有問題而已!

  被毫不留情地回懟後,賀知洲臉色一紅:「叫你今天反抗我……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你跪在我身下求饒!裴寂你給我記好了!」

  真霄劍尊紅了耳根。

  在身下……求饒。

  噫,好不健康。

  窺天鏡裡夜色昏沉,裴寂邁進院子裡,在關門之前微微側身,嘴角勾出一絲懶洋洋的弧度:

  「你先把褲腰帶繫上吧,賀師兄。」

  賀知洲這才發現腰帶在之前的廝打中落了下來,褲子鬆鬆垮垮很不像樣。

  ——但哪有反派在對峙時扯褲子的啊,那也太沒牌面了。

  於是他冷哼一聲,張開快要笑僵的嘴唇,很有霸總氣質地挑起眉頭:「怎麼,難道裴師弟害羞不敢看?」

  好一個人間油物,有夠下飯。

  清宵殿內寂靜得有如墳墓。

  好幾雙眼睛共同凝視著鏡面,看見賀知洲被無限放大的臉。

  他的笑容是那樣邪魅狂狷,聲音響徹大殿:「你是我的獵物,永遠都逃不掉。哈哈,哈哈哈哈!」

  這也太變態了。

  長老們集體沉默,沒人再說話。

  最後是掌門紀雲開打破寂靜,遲疑著出聲:「孩子還小不懂事……別直接打死了。」

  當夜,李忘生門下弟子賀知洲被傳入清宵殿。

  與此同時一則消息不脛而走,風靡全門派:

  震驚!賀知洲強求裴寂未遂,竟遭無情反殺!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沒眼看,沒耳聽!

  ——聽聞被路人發現時,賀知洲的赤色鴛鴦褲腰帶,還掛在那狂徒的頭上!

  從八卦通訊符上見到這則消息,寧寧愣了好一陣子。

  不會吧。

  賀知洲他、他說的「不可能失敗的任務」……

  就是這個?

  不愧是當過花魁的男人,野啊兄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0 11:56 P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二章

  小重山秘境位於流明山中,當玄虛劍派的浮空仙舟抵達山門,正是晌午時分。

  流明山乃仙門大宗,與玄虛派專注於劍道、梵音寺潛心修佛不同,流明山裡融匯了為數眾多的修仙派別,類似於一所綜合性大學。

  山中仙雲繚繞、湖泊遍佈,陽光落進湖水之中,蕩漾出晶瑩明朗的點點微光,如同太陽被打碎後跌落凡塵,空山流明。

  山林之間仙鶴悠然,瓊樓玉宇佇立於層層山峰上,粼粼水波掩映著白牆琉璃瓦,好似人間仙境。

  「這地方也太大了吧!」

  賀知洲從仙舟上跳下來,為抒發內心激動,直接來了串二十一世紀直男三連:「牛逼!無敵!六六六!」

  這廝被長老們叫去清宵殿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釋清楚,自己只是察覺出裴寂身上的魔氣,試圖調查他的身份;而所謂「又黑又粗的東西」,只是把小小的破魔刀。

  紀雲開聽了會沉默,師靜漪聽了會落淚。

  聽說長老們集體沉默許久,最後是天羨子佯裝無事地咳嗽一聲:「對啊對!我們叫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咱們不能歧視魔族血脈嘛!裴寂他又沒做錯什麼事,攤上那麼一個老爹,誰能有辦法?知洲,你要明白我們的一番苦心吶!」

  於是此事就此揭過,賀知洲向寧寧訴苦時的評價是,那群人不應該吃飯,吃去污粉就夠了。

  「玄虛劍派來了!」

  立在山門前的中年男人朗然一笑,跨步迎上前來,身後跟著好幾個修為不俗、藍衣束髮的弟子:「咱們許久不見了,有失遠迎!」

  來人正是流明山掌門人何效臣。

  他話剛說完,耳邊就響起一道波瀾不起卻暗藏興奮的男音:「掌門何時有空與我比劍?」

  何效臣居然也不推脫,當即看向發出約戰的真霄,黑眸裡亮光一閃:「就現在!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掌門。」

  身後有弟子開口:「如今正是迎接各大門派的時候,您要是走了……」

  何效臣大手一揮:「就說我迎客迎得走火入魔,人快沒了,在房間靜養。」

  說罷又扭頭對真霄道:「走!」

  兩道劍影化光而去。

  看何掌門那副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沒想到也跟真霄一樣是個戰鬥狂。

  「請諸位不要在意。」

  之前說話的藍衣弟子笑得禮貌又不失尷尬,側身一抬手,讓開一條寬敞壯闊的山道:「在下流明山謝峻明。秘境於明日開啟,今天門派裡為諸位準備了一餐宴席,請隨我往這邊來。」

  玄虛劍派來了十五名弟子,寧寧認識的有林潯、裴寂、賀知洲與秦姝。

  宴席佈置在璇璣峰峰頂,雲氣蒸騰間,珍饈美饌目不暇接,頗有幾分九天之上的仙家盛宴之感。

  寧寧和林潯這倆倒霉孩子吃慣了土,已經好久沒見過這麼多美食佳餚。尤其寧寧從另一個世界穿越過來,看每種食物都覺得格外新奇,沒做多想地大快朵頤。

  謝峻明略微一怔。

  秘境之前的宴席,雖然名曰「休養生息」,但對於各大宗門的弟子來說,最大目的還是探聽情報,斟酌對手們的實力。

  哪有這樣當真一股腦撲在食物上的。

  寧寧吃得嘴角帶笑:「柔軟冰涼,細膩絲滑。一口咬下去,涼絲絲的甜氣好像化成水,一股腦流到了胃裡。白玉糕天下第一!」

  林潯眼角泛紅:「這魚湯鮮嫩可口,應該使用了上等清露去除腥氣,乍一嘗來濃香四溢,無與倫比。」

  謝峻明:……

  你們怎麼還做起美食測評了喂!還有喝了口魚湯就感動得眼角發紅,這位道友你是認真的嗎!

  「年輕。你們難道不知道,這宴席壓根不是用來吃東西的嗎?」

  終於來了個明白人。

  謝峻明朝說話的那人看去,只見賀知洲一襲白衫,五官俊朗,舉手投足間儘是瀟灑肆意,毫無疑問是位風度翩翩的小郎君。

  從來到璇璣峰起,他便一直神色凝重地打量著在場所有宗門弟子,想必心思縝密,在心裡暗暗準備著計畫,只等秘境開啟後一鳴驚人。

  賀知洲說罷停頓片刻,隨即瞪著眼睛加快語速:「這裡有好多帥哥美女啊我的天!還不趕快飽一飽眼福!」

  謝峻明:……

  好,真行,不愧是你們玄虛派。

  林潯性子害羞至極,連在大庭廣眾之下端詳別人都不敢;只有寧寧很老實地抬起腦袋,瘋狂點頭:「真的真的!好多漂亮姐姐!」

  她說著又拿起一塊甜點,眼睛裡像是閃著光:「那邊藍裙子的姐姐真好看,要是能跟她說上話就好了。」

  謝峻明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宴席角落坐了個身穿水藍色長裙的少女,鳳目朱唇、膚如凝脂,此時渾身籠了層淡淡的日光,便愈發白得近乎透明。

  那少女眉目如畫如煙,孑然坐在一邊時,彷彿連身邊的風都為之放慢了腳步,安靜得不可思議。

  「那是我們流明山的雲端月師妹,想和她說話,估計挺難。」

  謝峻明誠實道:「也不是說她有多麼恃才放曠、難以接近,只是雲師妹生性怕人,除了面對身邊親近的朋友親人,其餘時間一概不會出聲。」

  那豈不是社恐症狀比林潯還要嚴重。

  寧寧點頭道了謝,把視線往另一邊挪。

  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同樣引人注目的還有另一個。

  與獨來獨往的雲端月不同,此人身邊圍了不少宗門弟子,看起來人緣十分不錯。

  那是個年輕的少年和尚,生得格外俊朗。

  小和尚著了白袍,身形高挑,一雙桃花眼裡時刻含著笑,高挑的鼻樑之下,淺粉色唇角向上勾起弧度。

  他模樣出眾,眉心一點艷麗紅痕,笑起來卻宛如天山遙不可及的雪蓮,氣度不凡。

  「那是梵音寺的明空。」

  謝峻明的目光跟著她的走,很有耐心地解釋:「少年天才,慈悲為懷。」

  他話音剛落,身旁便響起一陣清澈少年音,帶著懶散的笑意,如同貓爪輕輕撓在耳膜上:「在場的哪一位不是少年天才?」

  這聲音很好聽,寧寧嘴裡包著糕點,圓溜溜的黑眼珠咕嚕一轉。

  然後聽見身旁的賀知洲「哇」了一聲。

  來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漂亮程度竟絲毫不遜於明空——

  甚至以「撩人」的程度來說,還要更勝一籌。

  少年紅衣似火,在各大門派以黑白藍為主色調的門服裡尤其突出。

  如墨長髮披散在身後,襯得臉龐瓷白如玉、薄唇紅得驚人,狹長眼眸裡溢滿笑意,看似漫不經心,可只需眼尾輕輕那麼一挑,便有了萬種風流豔色。

  更不用說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好似揉進了千般曖昧,媚色天成。

  謝峻明冷哼一聲:「霓光島的媚修。」

  他們這些大宗門的弟子,有許多都不大看得起這種不太入流的修仙之術。

  媚修者,姿容越美,天賦越高。這少年以小小年紀躋身進金丹期,可想而知模樣有多麼出色。

  他沒理會謝峻明的態度,朝寧寧勾唇一笑:「姑娘想必是玄虛劍派的弟子。我是霓光島容辭。」

  「我叫寧寧。」

  寧寧把糕點嚥下,眉眼彎彎:「我第一次見到媚修,你們在島上修煉嗎?霓光島景色如何?你這麼好看,一定很強。」

  這回輪到容辭微不可查地愣了愣。

  宗門弟子遇見他們,要麼冷眼相待,要麼羞紅著臉不知所措,像她這樣打完招呼後大大方方誇他一句的,還是頭一回見到。

  有點傻乎乎的。

  「霓光島景色如何……」

  媚修性情直爽,看準獵物就會主動出擊,絕不猶豫。他笑意更深,朝身邊的小姑娘靠近一步:「隨我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寧寧姑娘姿色過人,若是能與我雙——」

  寧寧很認真地聽他講話。

  雙什麼?

  「師姐。」

  奈何話到一半,便被人出言打斷。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不遠處,微微擰了眉。

  男主不愧是男主,即便與容貌驚世的容辭相比也絲毫未落下風。

  裴寂本來就是極為漂亮的長相,黑衣襯托得少年人挺拔如風中翠竹,又像是陡然出鞘的凜然長劍,帶著勢不可擋的銳氣。

  淡漠的戾氣被揉碎在眼角,凝聚成眼尾一顆深紅色淚痣,此時似笑非笑地看著紅衣媚修,莫名透露出幾分危險氣息。

  他似乎挑了挑眉,有些挑釁的意思。雖然是在對寧寧講話,視線卻落在容辭臉上:「師尊馬上要帶我們去今夜歇息的客房,你再不來,就趕不上了。」

  容辭眯眼笑笑,一言不發地回應他的目光。

  「哦!我馬上!」

  寧寧說完望一望容辭,後者在她扭頭看向自己的瞬間,又換上之前那副人畜無害的微笑,聽她輕聲道:「那我先走啦!聊天下次再繼續吧。」

  她頓了頓:「不過我們下一次見面,應該就是在秘境裡了。」

  「是啊。」紅衣媚修語氣淡淡,含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期待,「到那時候,我們就是競爭對手了。」

  =====

  流明山不愧為仙家大宗,連客房都修築得格外精緻華美,每間房子裡還配備了一個煉丹爐。

  一見到丹爐,寧寧就想起某段不太美好的回憶,忍不住肉疼——

  但新中國的接班人豈是能被這樣一點小挫折打敗的!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她還就不信,自己治不了一個爐子。

  「啥?用丹爐做吃的?」

  賀知洲怔愣一瞬,很快頗以為然地咧開嘴角:「可以啊!這煉丹爐吧,其實就相當於一個修真版的微波爐,不但可以自行控制火候,做出來的東西還自帶靈氣。要是拿來做吃的,說不定還真能弄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大作。」

  用丹爐烹飪,其實並沒有任何技術與理論障礙。

  只不過在修真之人的視角裡,爐鼎一向是用來煉製珍貴丹藥,若是煮熟食材,未免太過大材小用。

  但寧寧就完全不這麼想。

  她在曾經的世界裡,經常會自己做些小甜點。來到這裡以後,不但很少有機會前往廚房,生火洗鍋一類的事情也實在很麻煩。要是能把丹爐變成一個便攜式小烤箱裝進儲物袋——

  那她就可以順利擁有修真版本的綠豆糕桂花糕蛋黃酥甚至壽司啦!

  他們兩人說幹就幹,由於目前食材匱乏,只有寧寧儲物袋裡的糖漿澱粉食用油和客房桌上的蘋果香蕉梨,經過一番談論,決定把今天的目標定為拔絲香蕉。

  和寧寧同房的秦姝抱著劍看他們上下忙活:「拔絲香蕉是為何物?」

  「人間美味!師妹,你今晚有口福了!」

  賀知洲豎起大拇指:「糖漿凝固後包裹在被切好的香蕉外面,趁熱吃一口,糖塊滾燙、口感酥脆至極,裡面的香蕉則柔軟鮮嫩,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熱氣——絕!」

  秦姝「哦」了聲:「那為何林潯道友見了我便臉色發白,直接跑進了房間?」

  寧寧應道:「我師弟害羞,最怕跟陌生人待在一起。我已經給他買了個假人,讓他在房間裡練習對話,看能不能改善一些。」

  第一個被裹了油和澱粉的香蕉被放進爐子裡,寧寧被煙燻得輕咳一聲,險些沒握緊手裡的筷子。

  正值這個當口,忽然察覺眼前閃過一縷黑影,把煙氣全擋在後頭。

  原來是裴寂抬起左手,用衣袖為她遮住濃濃白煙,另一隻手則不由分說地拿過她手裡的筷子:「我來。」

  兩隻手的接觸只在很短的一瞬間。

  裴寂的手心冰涼如玄鐵,偏偏她的手背又十分柔軟暖和,乍一觸碰到,把寧寧冰得倉促眨了眨眼睛。

  對了,他天生體寒,身體是不太好的。

  裴寂聰明,看一遍就知道了製作拔絲香蕉的流程,修長手指熟稔地翻飛攏捻,不到一會兒,一整個被切塊的香蕉就被全部放進丹爐。

  賀知洲不像寧寧,只有在系統發佈任務時才會作惡作妖,平時和裴寂的相處算得上友好。

  身為曾經夢想著拿到奧斯卡小金人的表演系學生,他很有職業素養地保持惡毒人設,冷冷哼了一聲:「看不出來,你小子劍術不行,手藝還不錯。」

  那當然。

  寧寧想,裴寂娘親向來不管他,要是不學會自己做飯,估計早就餓死了。

  香蕉全部下爐,現在面臨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寧寧撓了撓腦袋,滿臉嚴肅:「所以……我們應該等多久出鍋?」

  =====

  「……刺探敵情?」

  傍晚,流明山客房。

  一身素衣的少女坐在木桌前,雖然在與身旁的人說話,視線卻直直下垂,全神貫注看著手裡的《太清劍九式》。

  正是萬劍宗親傳弟子,蘇清寒。

  「對啊!明日秘境開啟在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看看其它門派的弟子都是些什麼人。」

  一側的少年道:「師姐,這小重山秘境多年一開,不少金丹期修士都把它當作試煉競爭之地。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如我們——」

  「許曳,身為劍修,怎可對此等歪門邪道動心思。」

  蘇清寒聲音很淡,聽不出絲毫聲調起伏:「無論是誰,只要在我等劍下,都並無差別。」

  言下之意,割草的時候,每棵草都一樣。

  這大小姐夠狂。

  被稱作「許曳」的少年吃了一鼻子灰,只得道別後退出房間。可蘇清寒毫不猶豫地拒絕,不代表他會中途放棄。

  師姐總說他鬼點子太多,不像個劍修。但許曳覺得吧,這不叫鬼點子多,叫戰略戰術。

  ——他被師姐照顧了這麼久,明天一定要讓師姐對自己的戰前準備刮目相看。

  小重山秘境開啟在即,不少門派弟子都在潛心鑽研秘境規則。

  有的花重金買來了秘境裡的情報,此刻也在加班加點地加強背誦,頗有種期末考試來臨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許曳看了一圈,最後來到玄虛劍派的客房。

  前幾處房屋都很正常,弟子們要麼練劍看書,要麼無所事事地消磨時間,輪到某一間時,少年忽然震驚得睜大眼睛。

  只見那房間窗戶微開,從一條小小的縫隙裡,他看見一名男子的側影。

  那人生有一對龍角,眉目雋秀溫潤,正對著跟前的什麼人低聲開口,語氣十足害羞:「姑娘,我叫林潯,是玄虛劍派的弟子。不知姑娘姓甚名誰?」

  沒有人回應他。

  可他卻彷彿得了應答,低著頭紅著臉笑了笑:「是嗎?真好聽。姑娘來此處是做什麼?」

  然後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偏偏那個叫林潯的龍族居然做出了認真聽講的模樣,還時不時點頭表示贊同。

  許曳心下疑惑,換了個方向,正好能見到他對面人的模樣。

  這一看,頭皮直接炸開。

  他、他他他——

  他正對著說話的不是人,而是一個、一個被簡單畫著人類五官的稻草人!

  這也太恐怖了吧!為什麼會有人對著個稻草人講話,還講得有來有回!這位道友是不是精神不太對勁,這樣子去參加秘境真的沒關係嗎!

  然而這還沒完。

  屋子裡的林潯皺了皺眉:「不對……這樣不行。」

  許曳不會知道,這個稻草人只是寧寧特意準備,讓自家小師弟練習交談的工具。

  更不會知道,此時的林潯只是覺得對空氣說話太不真實,沒辦法起到鍛鍊作用。為了更加有效,他決定自己模仿對方的動作。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個精神不正常的龍族梅開二度,又說出了那句夢魘般的台詞:「姑娘,我叫林潯,是玄虛劍派的弟子。不知姑娘姓甚名誰?」

  然後許曳親眼看見他頓了頓,轉了個身。

  接著嬌羞一笑,溫言細語道:「奴家名喚小花,不知公子來此處,有何用意?」

  場面詭異得超出想像。

  許曳翻了個白眼,差點被嚇吐。

  他聽見冷冷的笑聲從房間裡傳來。

  林潯面目扭曲,還沒來得及換好表情,歪鼻子斜嘴地嘿嘿笑:「我來此地,是為除魔。」

  許曳:草。

  許曳:草草草草草!!!

  這人的病情越來越重了啊啊啊!已經開始自己對自己講話了!大哥求你正常一點,他只是個孩子,他真的好害怕啊!

  這是在幹什麼!幹什麼!

  屋子裡沒有妖氣,唯一的解釋,是這人腦子有問題。

  許曳被嚇得倉皇逃竄,匆忙來到另一間房前。

  經歷了剛才那出驚心動魄的劇情,他現在看哪兒都親切,看哪兒都像家。

  如今他的家窗子大開,毫不費力就能看見裡面的情形。許曳迫不及待想要看點正常畫面洗洗眼睛,毫不猶豫地抬起雙眼——

  然後表情徹底僵硬。

  屋子裡一共有四個人,兩男兩女。

  一股他從未聞過的怪味從房間裡飄出來,其中一位白衣少年拿著筷子,從煉丹爐裡夾起一塊不知名東西。

  ——不,許曳還是能大概猜出它的名字。

  圓柱體,深棕色,散發著詭異的氣息。

  怎麼會有人把這玩意兒放進煉丹爐裡。

  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衝擊。

  寧寧驚嘆地連連搖頭:「真是驚豔了時光,顛倒了眾生。以這副賣相,當之無愧成為修真界第一美食。」

  賀知洲忍住噁心反胃的感覺:「這不像是吃的,像是吃完東西後消化得到的那玩意兒——《返老還童》看過沒?沒有年輕過,剛生下來就直接是個老頭兒了,跟它一樣。」

  秦姝面色不變地後退一步,慌不擇路地蹦出一句:「阿彌陀佛。」

  堅強如她,都承受不住這樣的視覺衝擊。

  裴寂:「……」

  「可能是煉得太久,顏色有點深。」

  寧寧拍了拍賀知洲肩膀:「味道一定沒問題的。我們是整個修真界第一個做它的人,出現一點小差錯很正常。」

  那你們的確是第一個做這玩意兒的人了。

  許曳瑟瑟發抖,真的好想問一句,哥哥姐姐,你們圖什麼?

  「不明白你們如此大費周章的意義。」

  秦姝道:「這和直接吃有什麼區別嗎?現在這樣,叫人完全沒有食慾。」

  幹。

  直接吃難道就有食慾?

  你們玄虛劍派那是真的無敵。

  在那之後,年輕的少年見到了足以在他腦海中銘記一生的畫面。

  來自玄虛劍派的白衣劍修夾起那塊柱狀物體,滿臉糾結地一口吃了下去。

  許曳親眼看見他的表情由一開始的厭惡與排斥慢慢緩和,逐漸露出淺淺的笑意,最終成為了無與倫比的享受。

  沒錯,他居然在享受。

  「本來吧,我覺得沒人會吃這玩意兒的。」

  賀知洲慢慢豎起一個大拇指:「它雖然長得醜,但心靈美啊!」

  這已經不是長得醜的問題了好嗎!它從本質來講就有問題,有問題!

  誰能想到呢。

  作為劍道數一數二的大宗門,玄虛劍派的弟子們要麼在好恐怖好恐怖地自己跟自己說話,不時發出很詭異的笑聲;要麼彷彿一堆魔教中人,聚在房間裡用丹爐煉○。

  許曳快哭了。

  心靈受到雙重打擊,他一個人真的承受不來。

  懷裡的通訊符微光一閃,他看見一位師兄發來的消息:[探聽結果如何?玄虛劍派是我們的死對頭,不知他們的情況怎樣?]

  許曳被嚇得梨花帶雨,用顫抖著的右手從儲物袋拿出筆,寫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最後的三個感嘆號,每一個都蘊含著他無窮無盡的血淚史。

  [恐怖如斯,切勿靠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11:21 A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三章

  第二日辰時,小重山秘境準時開啟。

  參與歷練的弟子們被隨機送入秘境中各個地點,門派裡隨行前來的長老們則圍坐在幾面玄鏡前,時刻關注著裡面的影像。

  此時此刻,正中央的鏡面投射出兩道彼此對立的身影。

  一人左手執劍,身著淡黃長裙,冷風撩動三千青絲,平添幾分蕭索決然的冷意;

  另一人立於巨岩之上,藍白相間的道袍被揚起輕飄飄的一角,手裡把玩著一張天雷符。

  「蘇道友。」

  年輕的符修苦笑一聲:「你我無冤無仇,何必在秘境中互相殘殺?我還要去小重山深處尋那月白石,不如咱們改天再戰?」

  蘇清寒神色淡淡,語氣也是淡淡:「這是你第十二次告訴我改天再戰,白曄。」

  說罷,一瞬劍光劃破迎面而來的疾風,龍鳴般的劍嘯嗡然作響,道道雪白劍影湧動如潮,直刺向符修所在之處;

  後者笑容裡無可奈何的意味更深,默念口訣發動符咒,頓時雷霆萬鈞。

  疾光劍影、雷影激盪,玄鏡外有人哈哈大笑:「蘇清寒不愧是萬劍宗弟子,和她那戰鬥狂師尊如出一轍。」

  「白曄的水平也不低。」

  一名紅裙女修掩唇低笑:「這五行咒語被他參得夠透,只不過今日遇上清寒,也算是終於碰見了對手,不曉得會纏鬥上多久。」

  「他們還在鬥,這邊的明空已經直接往小重山最深處走了。」

  來自流明山的一位長老若有所思:「他定是想要拿到月白石,只不過駐守在那裡的怪物……恐怕不太好對付。」

  「月白石百年難得一遇,此次小重山現世,自然要去爭搶一番。」

  天羨子斜倚在一棵古樹旁,隨手拿了塊小糕點:「不止梵音寺,流明山、踏雪樓、御獸宗……哪個門派不想去試上一試?」

  他說著頓了頓,似是來了興致:「不如咱們打個賭,看誰家的弟子能奪得月白石,如何?」

  「怎麼,天羨長老又沒錢了?」

  紅裙女修抬眸睨他,眼底盛滿揶揄的冷笑:「一萬靈石,壓我萬劍宗。」

  何效臣抿了口茶:「那我也出一萬,壓流明山——天羨長老,看在我這麼支持你生意的份上,要不待會兒陪我比比劍?」

  廉價勞動力天羨子:「得嘞!」

  =====

  秘境外的長老們談論得熱火朝天,秘境裡的寧寧則陷入了深思。

  小重山秘境數年一開,人為留下的痕跡少之又少,奇珍異獸、珍貴靈植多不勝數,是一處極為優越的資源寶庫。

  但就是因為資源太多,反而讓她犯了難。

  流明山給每個人都發了張秘境地圖,大致標註了常見靈植礦石的位置,除此之外,還羅列著不少小重山裡可遇不可求的寶物。

  寧寧看過原著,知道一些機緣和秘寶的所在地,但要是憑藉劇本搶了本應該屬於別人的機運,總覺得像是種另類的小偷,讓她不太過意的去。

  思來想去,最終挑了個原著裡未被提及、傳聞能入藥解百病的天心草作為目標。

  天心草屬於難得一遇的珍品,在地圖上並沒有標註位置。不過此時最重要的事情並非如何找到它,而是——

  寧寧抬頭看一眼身邊嶙峋的石塊與深不見底的洞穴,在心底嘆了口氣。

  她在這山洞裡迷路了。

  洞穴之內極為幽異,潮濕的水汽浸潤石壁,滋生出片片青苔,數目眾多的岔路有如肆意生長的藤蔓,每一條都望不到頭。

  頭頂倒吊著的鐘乳石不知為何竟在瑩瑩發光,黯淡的淺綠色光線沉甸甸壓下來,雖然視線總算亮堂一些,但不得不說,這種恐怖片特效一樣的濾鏡真是十足嚇人。

  四周沒有聲音,也沒有動物活動的跡象。空蕩的通道裡迴蕩著淺淺腳步聲,連呼吸都清晰可辨,像一隻冰涼的大手拂過耳膜。

  猝不及防地,寧寧忽然聽見一串狂奔中踏踏的響聲。

  還沒等她扭頭一探究竟,身子剛側到一半,就與那人狠狠撞在一起。

  「啊!」

  突然出現的少女修士像是嚇破了膽,帶著哭腔驚叫一聲,在看清寧寧模樣後,火急火燎地拉住她衣袖:「快跑,山洞裡有魔物!」

  魔物?

  這兩個字重重落在耳邊,寧寧緩了神色,輕聲安慰她:「別怕。那魔物什麼模樣,實力如何?」

  「那、那是一隻特別大的毒蠍,長了張女人的臉。」

  少女打了個哆嗦:「我剛來這裡就碰見了它。它大約是金丹二重境的水平,見了我竟沒有直接殺掉,而是提出要和我玩躲貓貓,一旦被它找到,我這條命就——」

  她是個醫修,來自人丁稀少的小門小派,沒經過門內選拔就來到了這裡。

  本來只是想在秘境中採集些稀有靈植,沒想到直接被丟來這個地方,撞上了那隻藏在陰影裡的怪物。

  少女話音剛落,洞穴深處便傳來一陣極為沙啞的女音。

  那聲音古怪得瘆人,讓寧寧想起指甲撓在黑板上的難聽音效。

  嘶啞卻尖銳的嗓音飄蕩在暗綠色空間裡,像毒蛇沁出毒汁,卻又帶了點癲狂般的笑意:「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嘻,快找到你囉!」

  醫修臉色愈發慘白,說話時顫抖不已:「就是這個聲音!它一直跟著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它會殺掉我們的!」

  在她說話的間隙,如同浸了毒的沙啞女聲再度響起,音量比之前大了一點,應該是在朝她們慢慢靠近: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一定要藏好,我來找你啦。」

  這的確有些過於嚇人了。

  尤其是那道異常驚悚的聲音隱匿在黑暗裡,叫人完全不曉得它真正的模樣。

  不過……她想知道天心草的位置所在,而聲音的主人恰好能與人類交流溝通,更不用說它長期生活在小重山秘境,對巢穴附近一定瞭如指掌。

  寧寧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那個跟她們玩躲貓貓的是怪物嗎?分明是她的人工導航儀啊!

  前仆後繼雪中送炭,還在一直發出聲音暴露自己的位置——

  這不是擺明了在告訴她,「我就在你附近,快來」嗎!

  天下竟還有這等好事!

  「你先走吧。」

  念及此處,寧寧朝身旁的少女笑了笑:「我是劍修,留在這裡沒問題。」

  對方這才發現她腰間帶了把劍,白裙上的雲紋掩映著仙鶴,赫然是玄虛劍派門服。

  聽聞大宗門裡進入小重山的多為親傳和內門,這個看上去平易近人的漂亮姑娘……

  竟是玄虛派的精英弟子。

  少女對她的實力大概有了猜測,道謝後便匆忙離開。寧寧摸了摸星痕劍冰涼的劍鞘,再度聽見那道陰冷扭曲的嗓音:「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她的嘴角卻勾起一抹笑。

  感謝人面蠍能如此有奉獻精神地不停播報位置,聽聲音,應該距離不遠了。

  這是它自己送上門來的,不怪她。

  =====

  人面蠍劇毒無比且堅硬如磐石,由於生性狡詐惡趣味,遇見獵物並不會直接捕獲,而是享受著逃亡與追逐的樂趣,先給予他們一點點希望,最後親手把希望碾碎成絕望。

  洞穴裡的這隻也不例外。

  它很久沒見過人類,對這種多年一遇的食物格外青睞。

  今日恰逢心情不錯,便假意讓那女修逃跑,實則早在她身上做了標記,只要尋著味道找去,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吃掉她。

  然而人面蠍走到一半,在路過某個山洞拐角時,居然毫無防備地看見了另一道身影——

  同樣是個人修小姑娘,看上去比之前那個更加年輕美味,正站在洞穴中央,一動不動地看著它。

  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就像是在特意等它似的。

  不可能吧。

  她看上去弱小不堪,理應像上一個那樣狼狽逃竄,至於為什麼見了它還是愣在原地……

  或許是被嚇傻了?

  人面蠍從嘴角扯出一個獰笑,詭異的女人臉白得嚇人,隨著這一笑,皮膚如同搖晃的海草泛起層層褶皺,從口中發出惡魔般嘶啞的低語:「找、到、你、了。」

  它萬萬沒想到,對面的女修還是沒露出害怕的神色。

  而是點點頭,頗以為然地附和它:「嗯。我也終於等到你了,順著聲音找你,真的好辛苦啊。」

  人面蠍:?

  等、等等,她說什麼,順著聲音找它?

  這個念頭才剛剛浮上腦海。

  它便感受到一股冷冽入骨的劍意。

  白光乍起,劍氣橫生。寧寧的身法快得幾乎看不清晰,星痕劍勢如游龍,破開層層靜謐的空氣,發出嗡然錚鳴。

  劍身之上的明珠點綴成線,留下一串冷然殘影,凝聚成風檣陣馬般的劍風,直直刺向人面蠍。

  她並未動用殺招,下手的力道也並不重。然而層層疊疊的劍風衝撞在人面蠍身上,還是讓它被擊飛出一段距離,發出刺耳哀嚎。

  這是個金丹期的劍修!

  在所有修士之中,劍修是最具攻擊性的一種。

  一劍破萬勢,哪怕他們修為相同,人面蠍取勝的機會都少之又少,更別提以方才的劍氣看來,寧寧要比它高上幾個小境界。

  ——它一直追著那醫修跑,絕不會料到黃雀在後。

  那些嚇唬人的狠話,竟全都成了她確定它位置的線索,只等守株待兔,讓它自投羅網。

  人面蠍氣得快要吐血。

  但它卻又拿對方毫無辦法,縱使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也只能壓著滿肚子怒氣咬了咬牙,立馬轉身逃走。

  它對這個洞穴瞭如指掌,加上身手敏捷、移動迅速,沒過多久便將寧寧甩在身後。

  那劍修似乎並不急著追趕,很快連靈氣都遙遠得無法感應。人面蠍在心裡鬆了口氣,然而一顆砰砰直跳的心臟還沒有所緩和,便又兀地提起來。

  在空蕩狹窄的洞穴裡,忽然響起一道女音。

  那聲音含了笑,不急不緩地在它耳邊響起,猶如轟然炸開的雷鳴,把心肝都震了一震。

  人面蠍聽見她的聲音,猶如鬼魅迴旋於石壁之上,差點直接把它送走: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人面蠍:我○。

  你媽的,為什麼。

  你有病吧!這不是它的台詞嗎!有趣嗎?啊?這樣有趣嗎你這臭劍修!

  幽冥般的女音越來越近,好似針尖狠狠紮在耳膜,被洞裡的回音一震,就更顯得詭異駭人,恐怖非常。

  人面蠍快瘋了。

  如此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它,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要被命運如此挫骨揚灰。

  隨意亂跑反而會被對方察覺蹤跡,人面蠍決定藏在一塊磐石之後,安靜如雞地聽著那一串越來越嗨的「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在心裡吞下一口老淚。

  那個劍修沒有心的。

  她現在說話連停頓都不帶了,還各種花式變調,跟唱歌似的。

  只不過這一晃神,連綿不斷的聲音忽然斷了。

  在寂靜的幽暗空間裡,一切都顯得格外陰森可怕,讓它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本應該平靜如死水的洞穴裡,忽然掠過一陣冷冷的風。

  毫無防備地,有股淡淡的熱氣籠上它耳根。

  然後是貼著耳朵、近乎於耳語的呢喃,猶如惡魔低語,克蘇魯的呼喚:「找、到、你、了。」

  和它當時的語氣一模一樣,跟雙胞胎似的。

  還有比這更恐怖的事兒嗎。

  人面蠍面無表情地轉過腦袋,正對上一張笑意盈盈的臉。

  這一笑,它差點直接就去了。

  「貿然打擾,還請原諒。」

  與它近在咫尺的寧寧眉目彎彎,杏眼含笑,慢聲細語地開口時,語氣溫柔又輕快:「我不會殺你,只是想知道天心草的位置。」

  呸。

  這臭劍修詭計多端又心狠手辣,它就算死,從懸崖上跳下去,也絕不會向她透露一點消息!

  人面蠍剛要拒絕,卻又聽她繼續道:「你能告訴我嗎?拜託啦,漂亮姐姐。」

  人面蠍:……

  可、可惡!

  看在你嘴這麼甜的份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11:32 A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四章

  寧寧打從一開始就沒動殺心。

  小重山秘境裡的許多靈獸魔物雖然會無差別攻擊人類,但歸根結底,其實不過是為了捍衛領地、驅逐入侵者。

  對於它們而言,突然出現的修士才是蠻不講理的那一方。

  因此,除非身處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其餘時間她都不打算直接下死手。

  人面蠍被她一頓天花亂墜地誇,沒想到居然十分受用。彆彆扭扭冷哼一聲後,不但指明了洞穴出口,還在寧寧的地圖上標出天心草所在的位置,便於她前去尋找。

  等離開那綠慘慘陰森森的溶洞,寧寧才算是真正入了小重山。

  洞穴位於半山腰上,放眼望去,能見到四周層層疊疊的山巒。

  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皆是一片悠然碧色,遠處濃霧掩映著青山如眉,近處鳥語花香,鶯鶯燕燕四處鳴啼,銜來樹葉淡淡的香氣。

  人面蠍指的地方離洞穴很近,只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寧寧便順利抵達目的地。

  這是懸崖邊一處被巨石擋住的小角落,石塊與旁邊的山壁緊緊貼合,只留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狹小縫隙。

  縫隙被藤蔓與枝葉遮擋,不留心觀察便難以發現。如若扒開植被透過縫隙看去,另一邊也不過是塊十分狹窄的小空地。

  尋常人見此大多沒了興趣,卻萬萬不會想到,如果穿過縫隙朝右側看去,會發現被巨石遮擋的角落裡,生了株通體雪白、擁有四片心形葉子的靈植。

  ——傳說每一片葉子都能解百病的天心草。

  寧寧沒料到的是,當她掀起巨石旁邊厚重的藤蔓,居然在石頭後面聽到了一道陌生的女音。

  那聲音極為輕柔,不知是出於害怕還是緊張,說話時輕輕發著抖:「前輩,我家人生了重病,若是沒有天心草救命……」

  她沒說完,就被另一道明麗張揚的嗓音毫不客氣地打斷:「你這藉口我見得多了,與其費盡心思騙我,不如想想該如何接下這個對子。」

  這麼隱秘的地方,居然有兩個人?

  寧寧心下生疑,把腦袋探進去。

  巨石後面還真站了兩道身影。

  其中一個她有些印象,正是流明山裡那位從不和陌生人講話的雲端月;另一名女子二十多歲的模樣,五官平平卻氣質超塵,似笑非笑地靠在身後石壁上。

  察覺到生人的氣息,兩人同一時間轉過頭來。

  雲端月像受了驚的兔子,在極其短暫的對視後立馬垂下眼睫;倒是那女人一副主人做派,大大咧咧地笑了笑:「也是來取天心草的?」

  見寧寧點頭,立馬粲然道:「我乃石中之靈,在此陪伴天心草已有百年,要想帶走它,得先問問我的意思。」

  她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拒絕意味,寧寧明白有戲,很上道地詢問:「前輩的意思是?」

  「這破地方很是無趣,這麼多年,我唯一接觸到的人間物件,就是本不知誰落在這兒的《拈花對》。」

  石中靈對她的配合很是滿意,揚起唇邊:「可惜我看了那麼多年的對子,卻找不到有人來對。今日我出上聯你作答,要是能對上來,便將這株草拱手相讓。我不欺負你,允許平仄與意境皆不深究,只需字到即可,如何?」

  這居然還是個非常文藝的妖怪,大概算是孫悟空的遠房親戚,都是石頭生的。

  寧寧點點頭,看向身旁的雲端月:「你先來的,我不插隊。」

  雲端月還是低頭沒看她,僅僅是被搭了句話,耳根便湧起不自然的薄紅,抿了抿唇。

  「這姑娘對不出來。」

  談話間,一本泛黃的舊書出現在女人手中,在書頁翻動的沙沙聲裡,石中靈不緊不慢的嗓音響起:「先來個簡單的,魑魅魍魎。」

  寧寧脫口而出:「餡餅餛飩。」

  她清楚感受到,石中靈嘴角的笑僵硬了一下。

  但對方好歹是塊被文學熏陶長大的石頭,很能沉得住氣,頓了頓,又道:「小道西風瘦馬。」

  寧寧不知道想起什麼畫面,摸摸肚子低低笑了聲:「大盤東土肥牛。」

  石中靈:……

  石中靈氣極反笑:「你這丫頭,怎麼句句離不開吃的?」

  寧寧一本正經:「不是說好平仄和意境都不深究嗎?只要對上字不就得了。」

  她倒還挺理直氣壯。

  石中靈許久沒與人吟詩作對,這回好不容易遇上一個,結果卻是名刺頭。

  既然這樣,那她就加大些難度。在更高級的對子裡,她不信這姑娘還能在對仗工整的前提下,繼續擺出一堆吃吃喝喝的玩意兒。

  「我的第三對,寒塘渡鶴腳。」

  對方果然愣了半晌。

  想來這姑娘也只是有點小聰明,一旦遇上難一點的句子,就難免原形畢——

  這個念頭堪堪劃過腦海,還沒完全浮現出來,耳邊便響起少女清脆的嗓音:「熱鍋燉豬蹄。」

  石中靈的臉抽搐了一下。

  熱對寒,燉對渡,豬蹄對鶴腳,不但偏旁字形相對,詞義詞性居然也十分合拍。雖然乍一聽來沒什麼問題……

  但她總覺得,自己的上聯髒了。

  ——怎麼想都有股燉豬蹄的味兒啊混蛋!你上輩子是個鍋嗎!腦子裡成天都是吃吃吃!

  「你、你這丫頭!」

  石中靈咬了咬牙:「平仄意境皆是錯,倒像是在玩無情對!」

  所謂無情對,是對聯中一種極為特別的格式,不要求上下聯內容相關、語法結構對稱,只要求單字對仗。因此看上去難免彆扭滑稽,產生一種奇詭莫測的落差感。

  比如曾國藩作過「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民國時期亦有「三星白蘭地,五月黃梅天」。

  歸根結底,這只是對聯中的末流技法,一種咬文嚼字的文字遊戲。

  「無情對怎麼了?無情對多好玩啊。」

  寧寧承認得大大方方:「赤貧對烏有,藉口對還嘴,水手對火腿,木耳對花心——你不是說字對上就行?」

  石中靈被她說得啞口無言,等深呼吸緩和了胸中無可奈何的悶氣,才繼續道:「再來!映山紅映山紅。」

  映山紅乃植物名,「映」字亦可單獨作為動詞用。

  她說罷抬眸瞪一眼寧寧:「不許說燉豬蹄燉豬蹄,烤鴨掌烤鴨掌!這聯意境得一樣。」

  「……哦。」

  寧寧台詞被搶,一時間有些失落,看她站在原地神色低迷的模樣,石中靈不由從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輕笑。

  這回耍不了小聰明,她總該無計可施了。

  「這聯很有意思,只是我才疏學淺。」

  寧寧的聲音如她所料輕輕傳來,女人笑意更深。

  其實這小姑娘還算有趣,無情對雖是末流,能被她玩得字字帶食物也不容易。要是待會兒嘴巴甜一些,要想得到天心草,也並非不可能。

  她想著頗以為然地點點頭,沒想到同一時間,還是那道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只想出來兩個,不過都有些紕漏。」

  石中靈猛地抬頭。

  「首先是『迎春花迎春花』,以花入對,從意象來看,符合上聯山花爛漫的景色;映山紅開在秋天,一春一秋,同樣是遙相對應。只可惜『春花』與『山紅』的詞性不是很搭,成了一處敗筆。」

  寧寧慢條斯理地說:「其次是『虞美人虞美人』,虞字通娛,以花取悅美人,雖然也有靈動活潑之感,但比起上一聯,還是差了一些。」

  石中靈微微張了唇,緩聲道:「不錯。」

  「既然前輩這麼愛對對子,恰好我家鄉的一位先生寫了個對子,被稱作下聯難尋的絕對。不知前輩想不想試上一試?」

  見女人眼眸發亮,寧寧笑了笑:「上聯是,『小偷偷偷偷東西』。」

  這一聯看似簡單大白話,實則是場極有意思的文字遊戲。四個「偷」字包含了三種詞義,更不用說還要考慮疊詞和句子的連貫性。

  在寧寧原本生活的世界裡,數百年裡的後人千對萬對,也不過對出個「史書書書書古今」。

  上聯一出,石中靈果然神色收斂,蹙了眉垂頭深思。

  然而左思右想,怎麼也答不出來,沉吟片刻後大笑一聲:「妙哉……妙哉!我本以為熟讀《拈花對》,便不會再被對仗煩擾,結果還差得很遠。也罷,今日算是你勝了我,天心草你就拿去吧。」

  寧寧被誇得紅了臉,連連擺手:「這對子不是我寫的,更何況我也對不來,只是借用了前人的東西,談不上贏的。」

  石中靈面色不改,指尖悠悠一指,角落裡的天心草便憑空浮起,直直飄往不遠處的小姑娘手中。

  寧寧總覺得受之有愧,又向她講了幾個類似於「煙鎖池塘柳」、「游西湖提錫壺,錫壺掉西湖,錫壺惜乎」的千古絕對,聽得女妖嘖嘖驚嘆,眼睛瞪得像銅鈴:「小友故鄉的先生們真乃神人!」

  寧寧比自己受了誇獎更開心,連連點頭應和:「那當然啊!我家那邊的人都很好的,大家都超級超級厲害!」

  石中靈得了許多上聯,心滿意足地回到巨石中,一剎間便無影無蹤。寧寧低頭打量一眼瑩白的天心草,沒有察覺身旁少女異樣的眼神。

  雲端月眸光一黯,下意識攥緊裙邊。

  她來小重山秘境,唯一目的就是取得天心草,好不容易問遍山中懂得人言的靈獸,才終於來到此處。

  沒想到石中靈考驗人的方式竟是她完全不擅長的作對,更不曾料到,天心草會被另一個人搶先拿去。

  都是她技不如人。

  可是……

  藍裙少女暗自咬緊下唇,壓抑住狂跳不停的心臟,用微不可聞的聲線開口道:「姑娘,天心草——」

  話音未落,便見到一隻突然伸到自己面前的瑩白小手。

  握在手中遞給她的,竟是兩片晶瑩剔透、仍然沾有朦朧露水的……

  天心草葉。

  饒是向來面無表情的雲端月,也不由瞳孔驟縮。

  她這是……要把一半的天心草拱手相讓?

  在雲端月的認知裡,這種事情純屬天方夜譚。

  她所知道的修道之人,無一不是為爭搶資源鬥得頭破血流,甚至做出各種傷天害理、奪人機緣的醜事。天心草乃有價無市的珍寶,而她們只不過第一次見面,眼前的劍修居然……

  居然毫不猶豫就送給她了?

  「我聽見你和那位前輩的對話了。」

  未曾謀面的陌生小姑娘眸光真摯,晶亮的杏眼像顆黑色葡萄,單純得不含雜質:「希望你的親人平安無事。」

  居然是因為那番話。

  可就連石中靈都說過,那種藉口她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不信了。這姑娘看上去是個聰明人,怎麼就毫無懷疑?

  「我聽說你不會主動跟人講話,要是為了它出言相求,一定是形勢緊迫。」

  寧寧看出她心中疑惑,咧嘴笑了笑:「就算你在說謊,我也沒虧啊。反正已經得到了天心草,一兩片就夠了,要是因為懷疑耽誤了你家人的性命,那才是真的糟糕啦。」

  眼前的天心草又向她靠近了一些。

  雲端月忍住眼眶泛紅的衝動,指尖輕顫著將它接下,幾乎用盡了身體裡的所有勇氣低聲開口:「多謝。」

  沒人會知道,她這段日子有多麼煎熬。

  雖然被稱為流明山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樂修,雲端月的童年其實狼狽不堪。

  身為大族庶女,又偏偏得了不敢與人交談的心病,爹爹冷落,娘親只當她是個毫無用處的工具,只有奶奶願意像對待常人那樣與她相處,教小孫女識字、彈琴和女紅。

  如今奶奶病重,唯有天心草有續命之效。她滿心憧憬地來,在見到寧寧握住天心草的瞬間,所有希望都被揉碎成絕望。

  可如今卻有兩片小小的葉子,出現在她手心之中。

  像在做夢。

  一股熱流湧上眼眶,雲端月低垂著腦袋,輕吸一口氣:「救命之恩,定當湧泉相報。」

  她說著正欲俯身拜謝,卻被寧寧一把扶住肩膀:「不用不用!你這樣,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反正幫你也不是為了拿什麼報酬。」

  雲端月極迅速地抬眸望她一眼,輕顫的睫毛像撲閃著翅膀的黑色蝴蝶。她眼眶微紅,臉頰也泛著淺淺粉色,沒有再說話應聲,四周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然而這份沉寂還沒持續多久,就被一聲滿帶著抓狂的少年音陡然打破:「還我劍來!」

  然後是另一道更加放肆的喊叫:「小鬼子,讓你們嘗嘗我的阿姆斯特朗迴旋加速噴氣式炮!噠噠,噠噠噠!」

  這無比熟悉的聲音,無比熟悉的台詞。

  寧寧感到了一陣窒息。

  「抱歉,好像是我認識的人。我出去看看。」

  她匆忙向雲端月解釋完,從縫隙裡來到豁然開朗的巨石另一側,正巧對上一雙浸滿紅血絲的眼睛。

  賀知洲頭髮亂糟糟,用拿槍的姿勢舉著兩把未出鞘的長劍,胡亂掃射;在他身後跟著個氣喘吁吁的少年,寧寧有些印象,似乎是萬劍宗的人,名叫許曳。

  她被嚇了一跳,試探性叫了聲:「賀知洲!」

  眉目如畫的少年人呆了呆,忽然朝她很是親切地笑起來:「二營長你來啦!快把老子的意大利炮端上來!」

  寧寧:?

  「這人、這人中毒了!」

  跟在他身後的許曳停下來喘氣:「我和他一起被傳到叢林裡,賀師兄隨手採了樹下的白蘑菇吃,結果突然之間就成這樣了。」

  他喘氣完了,又惡狠狠地指了指賀知洲:「快把劍還給我!」

  「拿槍對著我?」

  沒想到對方並未理會他,反倒邪魅一笑:「我賭你的槍裡沒有子彈。」

  寧寧目瞪口呆:「燕、燕雙鷹?」

  「不錯!」

  賀知洲說著大手一揮,豪氣衝天:「李雲龍,和我一起衝啊!今晚咱們就滅了這群小鬼子,去井岡山和紅軍匯合!」

  救命!這中毒也太深了吧!

  寧寧來不及說上什麼,就見賀知洲環視四週一圈,毫無預兆地縱身一躍趴倒在地,與此同時兩手雙腿並用,像青蛙那樣開始不斷蠕動。

  沒錯,蠕動。

  寧寧實在沒眼看,把視線轉到許曳那邊。

  沒想到上一秒還正正經經的少年,忽然也佝僂著腰低著頭,兩手在腦袋兩邊不停擺動。偶爾側過腦袋與她對視一眼,居然在大張著嘴巴換氣,白眼翻得老高。

  寧寧san值劇減,小心翼翼地問:「你們兩個在幹什麼?」

  「廢話,游泳啊。」

  許曳一臉理所當然的看白痴表情:「你坐在船上就是舒服——小心!那邊打來一道巨浪!」

  哪裡來的巨浪,哪裡來的船。

  結果你也中毒了啊大哥!!!合著你們倆都不正常啊!難道你們就是傳說中的陸游器嗎她好害怕!

  另一邊的賀知洲繼續手腳並用地蛙泳,不時轉過頭來朝她嘿嘿笑,壓低聲音道:

  「悄悄告訴你,主席跟我說過,擎天柱和綠巨人答應幫我們鬧革命。國際友人就是好啊!等游過鴨綠江,新中國就能成立了!」

  兩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用不同的姿勢晃動著身體和四肢,場面一度十分詭異。

  寧寧願將其稱之為修真版本的喪屍出籠,新版釜山行,生化危機第十部 。


  正不知如何是好,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從未聽過的嗓音,帶著毫不掩飾的侵略性,來者不善:「我看道友包裹中靈氣四溢,莫不是尋到了傳聞中的天心——」

  那人話沒說完,就直挺挺愣在原地。

  他追蹤著靈氣而來,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看清這裡的情形。

  兩名宗門弟子如同走火入魔,一人趴在地上蠕動前行,另一人像極了被吸乾精血後的活屍,雙手在頭頂如花枝般亂顫,搖搖晃晃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這也太嚇人了。

  青年抖了一下,後退半步。

  他認出趴著的那個穿著玄虛劍派門服,聽聞萬劍宗許曳傳出的小道消息,這個宗門裡的人都十分不正常,最好能避開就避開,否則後果自負。

  而像極了活屍的另一個——

  夭壽啊!居然就是許曳本人!

  他慌了,慌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孩。

  莫非玄虛劍派的瘋病,還存在人傳人現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11:57 A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五章

  目睹了這一堪比喪屍出籠景象的,正是來自浩然門的符修鄒武。

  剛見到他的門服,賀知洲與許曳便同時陡然一驚,竟忘記了吭哧吭哧地游泳,像是終於清醒一般,凝神做出防備的姿勢。

  「小心。」

  賀知洲用傳音入密低聲道:「他是浩然門的三師兄鄒武。浩然門和霓光島並稱秘境兩大毒瘤,前者見到秘寶就搶,後者善用心計,不知道騙走了多少人的東西——我和許曳之前在林子裡,就被浩然門裡的其他幾個人搶過一次,不過歸根結底,所有計畫其實都是這傢伙一手設計的。」

  寧寧愣了愣:「仗勢欺人、搶奪財物,外面的長老們不管?」

  在秘境裡,有兩個人人皆知的規則。

  一是若非沒有正當理由,不得惡意傷害其他弟子,只能通過正當比武決勝負。

  二是為了防止有人大量搜刮,小重山中不允許帶入儲物袋,所有人用來裝盛物品的,都是錦囊或包袱。

  若是見別人得了寶貝,以多欺少將它搶奪而來,出去必然會受罰。

  「他們當然是鑽空子啊。當時我們倆找到了珍品級別的野生玉靈菌,好不容易打敗看守的靈獸,剛要把它摘下來,就被他們搶先拿走了,還口口聲聲瞎編亂造,說他們才是先來的那一方。」

  賀知洲的臉皺成一塊大苦瓜:「我們不服也沒轍,因為的確是他們先拿了玉靈菌,要是再去搶,反而成了我們不講道理。」

  見寧寧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繼續解釋:「後來許曳才告訴我,原來他們經常會在珍寶附近守株待兔,等別人解決完難纏的靈獸後突然出現,不費吹灰之力把它們搶走。」

  寧寧點了點頭。

  所以說,計謀陰毒一些沒關係,說不準秘境外的那群觀眾就喜歡看弟子之間鬥來鬥去。只要不越界得太厲害,就不會受到懲罰。

  鄒武面色不善,還直接指出了她身上有天心草,想必就是為了這一稀世珍寶而來。

  「在下浩然門鄒武。」

  鄒武朗然一笑:「實不相瞞,我之前就發現了天心草,然而去駐紮地告知完師兄妹,再回來時,居然發現它不見了蹤影——這先來後到的道理,姑娘應該明白吧?」

  玄鏡外的天羨子冷笑一聲。

  這種話,連傻子都不會相信。

  寧寧不緊不慢地應聲:「你見到的天心草,之前生在哪裡?」

  對面真不愧是厚臉皮,居然一本正經地答:「不巧,欣喜若狂之下,我給忘了。」

  他頓了頓,做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天心草由秘境中天地靈氣涵養而成,珍貴非常。如若姑娘執意將它據為己有,那鄒某恐怕只能……」

  話未出口,便陡然停下。

  ——不遠處那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漂亮小姑娘眯眼笑笑,只不過剎那之間,竟有千鈞劍氣從她身旁洶湧而來,直衝他識海!

  「你想幹嘛!寧寧師妹可是我來罩的!」

  賀知洲兩把大劍身上扛,腳下晃悠了一下,擋在寧寧跟前:「你這妖精,再敢胡鬧,當心我在登仙大典上讓你墜入畜牲道!」

  許曳翻了個白眼,很不屑地瞥他:「你傻了吧?明天不是我和師姐孩子的滿月酒嗎?咦,我女兒呢?」

  說著瞧了瞧自己的右胳膊,歡天喜地地抱著右臂,美滋滋親了口手肘:「乖乖乖,和爹爹抱抱!」

  玄鏡外,某位萬劍宗長老噗地噴出一口水來。

  寧寧。

  鄒武聽過這個名字。

  劍骨天成的天才,不但得了玄虛劍派將星長老的青睞,剛入山門便被天羨子收為親傳弟子,修為突飛猛進。

  她生得乖巧溫和,之前又收斂了劍氣,很容易讓人以為不過是個剛突破金丹期的普通修士,沒想到——

  鄒武暗自咬牙。

  他如今是金丹三重境,應該與她差不太多,但如果當真打起來,自己很可能是吃虧的那一方,更何況她身邊還有另外兩個劍修。

  ——雖然那兩人之所以長了腦袋,可能只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高一點。

  「原來是寧寧師妹。」

  鄒武展顏一笑,瞬間變了臉色,要是擱二十一世紀,或許能成為鼎鼎有名的川劇變臉老藝術家:「久聞師妹天資過人,久仰久仰。也罷,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天心草雖然被你搶了去,但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處。」

  他真是演戲演到底,用了一個「搶」字。

  賀知洲的火蹭地就上來了,半勾著嘴角冷冷一笑:「喲,還在這兒裝清純小白蓮花呢?也不知道弟弟幾歲了?可曾讀過書?吃的什麼藥?腦瓜子怎麼這麼不清醒呢?」

  鄒武:「你……!」

  「你什麼你。」

  賀知洲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也不知道是毒蘑菇的作用,還是本性使然,一張小嘴叭叭叭沒停下。

  「沒見過你這種臉皮比城牆還厚的人,離你八丈遠,臉皮居然直接彈我這了。要我說,你這人不去當廚子真是可惜了,甩鍋甩的那麼厲害,再胡說八道,本仙君讓翠嘴打爛你的果!」

  不說鄒武,連一旁的許曳都聽愣了。

  毒蘑菇的毒性在腦袋裡橫衝直撞,居然讓他高舉著雙手喊了句:「仙君吉祥!仙君萬歲萬歲萬萬歲!」

  賀知洲大手一揮:「許公公不用客氣,帶著你女兒退下吧。」

  許曳:「喳——!」

  說完了才意識到,不對勁啊。

  以他這副殘破的身軀……是怎麼跟師姐生下女兒的?

  蒼天啊!

  許曳跪倒在地仰天長嘯,抱著自己的右手臂嚎啕大哭:「師姐!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賀知洲長嘆息以掩涕兮,用播音腔緩慢為他朗誦:「觸電般不可思議,像一個奇蹟,劃過你的生命裡。不同於任何意義,它就是綠光,如此地唯一。」

  ……無論如何,這兩位的戲終於串到一起了。

  他們倆那邊一片混亂,出乎鄒武意料的是,位於事件中心的寧寧居然並沒有太多表情變化,甚至望著他輕輕笑了笑。

  「鄒師兄這樣說,倒讓我有些愧疚了。」

  她似乎有些害羞,低頭抿著唇笑了笑:「雖然天心草不能給你……但我之前在山洞裡尋了個寶貝,名喚金玉爐,不知師兄可曾聽過?」

  金玉爐?

  鄒武搖頭。

  「洞裡的人面蠍告訴我,此鼎陰陽調和、巔峰造極,乃上古仙人所做,能夠將珍品及以下的靈植複製成雙。雖然天心草無法複製,但如果師兄有其它珍稀靈植,大可前來找我。」

  寧寧說得滴水不漏,鄒武卻並不相信:「天下竟有此等好事?」

  「金玉爐複製靈植需要時間,若是珍品,大概需要一到兩個時辰;但若是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

  她說話間從包袱裡拿出個巴掌大的金色小鼎,彎身一採,把一朵朝陽花放入爐中,低低念了聲訣。

  鄒武滿眼好奇,連大氣都不敢喘,沒過多久便看見寧寧伸手入爐,竟當真拿出了兩朵朝陽花。

  鄒武大驚:「這……!」

  「我要是欺瞞師兄,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報酬沒有不說,還要自己倒貼靈植,豈不是很不划算。」

  寧寧把爐子緊緊抱在懷裡,避開了鄒武妄圖觸碰它的手:「提前告訴鄒師兄,不要打它的主意。金玉爐有獨特的催動口訣,除了我,誰也不知道。」

  鄒武雖然貪心,卻也不是個傻子。要是直接把珍惜靈植給她,這人拿著寶貝一聲不吭就溜掉,他連哭都沒地方去。

  眼前的場景只能打消他心裡一半的疑慮,思索片刻後,從口袋裡掏出幾株灼火葵:「我的東西都在營地,身上只有這個。」

  靈植分為凡階,地階,天階,珍階,聖階。天心草屬於舉世罕見的聖階,灼火葵則是天階,屬於不上不下的品相,正好用來做測試。

  「天階煉製時間長,師兄還請稍安勿躁。」

  寧寧將它一手接過:「我還要照顧身邊這兩位朋友,你不如一個時辰後再來這裡找我,如何?」

  這是很明顯的逐客令,鄒武雖然半信半疑,但就算遭了騙,丟掉幾顆天階靈植也不算太虧。

  如果這事兒是真的……

  那他就賺大了。

  「我知道!這是投資騙局!」

  眼看青年的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賀知洲終於沒忍住笑出聲:「就是那個——先用蠅頭小利騙他上鉤,然後等他深信不疑加大投資,再連人帶錢一起消失,對不對?」

  「你們不是被鄒武算計,搶了份珍階靈植嗎?」

  寧寧把灼火葵拿在手裡,輕輕旋了個圈:「等他親手把珍階靈植送上來,我們就跟他說拜拜。」

  賀知洲撓撓腦袋,似乎發了一陣瘋,終於有點正常起來:「但你剛剛怎麼變出的另一份朝陽花?之後他送來的靈植,你又怎麼確保一定能在小重山裡找到?」

  「那朵花本來就在爐子裡,我覺得好看,就隨手裝進去了。至於鄒武的靈植,他把大部分物件都放在營地,那身上帶著的,肯定就是不久前在附近採到的東西——難道我們還愁找不到?」

  她很耐心地解釋:「還有這爐子。咱們不是要在秘境裡待兩天兩夜嗎?我專門帶它來煮吃的。」

  「我也有個問題!」

  許曳哭完了,還是有點暈乎乎的:「要是他一直不給珍階靈植,不停用天階的來這兒佔便宜,那該怎麼辦?」

  「唔。」

  寧寧笑著點了點腦袋:「讓他主動把珍階送上來的辦法,這兒可是有很多哦。」

  =====

  寧寧怎麼也沒想到,會在灼火葵盛開的斜坡上見到一張熟悉面孔。

  灼火葵形如太陽花,有個非常獨特的特性。

  若是周圍一片漆黑沒有光線,花瓣就會逐漸退化成白色,等見了光,通體才會變為火焰般濃郁的紅。

  這種靈植不算罕見,加之顏色十分顯眼,她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灼火葵花叢。

  正午的陽光如流火陣陣,灼火葵鮮豔的花瓣像是染了血,綺麗得不似凡間景色,寧寧正摘下其中一朵——

  卻在散發著淺淺幽香的花叢裡,聞到一股血腥味。

  小姑娘微微一怔,尋著氣息往前。

  在大片燦爛如夕陽的嫣紅裡,躺了個身著紅衣的少年。

  他似乎受過襲擊,蒼白如紙的臉上眉頭緊鎖,狹長漂亮的眼睛緊緊閉闔,看不出有任何甦醒的跡象。

  一襲紅衣淹沒在花叢中,手臂與胸口都有被利齒啃咬的痕跡,露出內裡瑩白如玉的肌膚與斑斑血跡。

  只是那張絕色的臉,倒是比花更誘人。

  正是霓光島的容辭。

  「……容辭?」

  寧寧小心翼翼朝他靠近一步,少年周身的幽香與血氣凝結在一起,莫名生出幾分糜爛的美感。

  見對方沒有反應,她放輕動作,慢慢在容辭身邊蹲下,伸手試探他的鼻息。

  手指堪堪放在他秀氣挺拔的鼻下,忽然有陣微風拂過。

  火焰般的花朵隨風搖曳,帶來一陣迷夢般濃郁的花香,寧寧被風迷了眼,微微眯起眼睛,見到一片飄落在她眼前的花瓣。

  花瓣無聲飄過,再抬眼看他時,便赫然對著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

  容辭不愧是媚修年輕一輩中的天才,不但生了張媚色天成的臉,看人時的神色也十足勾人。

  他的眼睛在五官中最為漂亮,上揚的弧度裡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笑與媚意,眸子裡彷彿含了水色,在陽光下蕩漾出瀲灩波光。

  寧寧被他不加掩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視線挪到容辭身體的傷口上:「你的傷好像很嚴重。」

  「遇見隻魔熊,打了一架,不礙事。」

  容辭毫不在意地勾起嘴角,似乎打算強行撐起身子。然而剛站起一半,便被驟然迸裂的傷口疼得臉色一白,低低吸了口冷氣。

  ——至於身體則不受控制地向前傾,落在寧寧懷裡。

  不對,不是「不受控制」。

  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看來我走不了了。」

  容辭居然還在笑,聲線懶散,像顆等待著被人剝開的糖,呼吸落在她脖子上:「寧寧姑娘一介正道修士,一定不會放任我不管吧?」

  溫熱的呼吸帶著香氣,像毛茸茸的小爪子在撓,一隻柔軟的手慢慢攀上她脊椎。

  寧寧從沒跟同齡男生有過這麼親密的接觸,當場被嚇得屏住呼吸,耳根滾燙。

  「我住的山洞裡放了藥,你、你把手放下,我就帶你走。」

  她的聲音小了好幾拍:「就算是受了傷,也不能這、這樣。」

  頓了頓,又毫無底氣地補充一句:「男女授受不親。」

  耳邊傳來容辭毫不掩飾的笑。

  心裡的小人則在瘋狂吶喊,救命,這是什麼妖女和正道大俠之間才會有的爛俗台詞!

  總而言之,她就這樣把容辭帶進了和賀知洲、許曳一起暫住的山洞。

  毒蘑菇要是得不到解藥,症狀可能會持續好幾天。賀知洲那尊大佛還沒緩過來,見了容辭後驚訝地瞪大眼睛:「哇,寧寧,你怎麼撿回來一朵比你還大的灼火葵!」

  許曳稍微清醒了一些,本來正在哄他的右手臂女兒睡覺,見到容辭後立刻皺眉:「霓光島的人怎麼來了?」

  霓光島和浩然門一樣,名聲都不算太好。

  「容辭受了傷沒地方去,我帶他先來這裡避一避。」

  寧寧似乎完全沒這方面的顧忌,把少年安置在山洞角落,從一旁的包裡拿出傷藥遞給他。

  「他還沒地方去?他可是霓光島進來最受寵的弟子!」

  許曳冷哼一聲:「你如今得了天心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這種來歷不清的傢伙沒必要帶回來——還嫌死得不夠快?」

  「天心草?」

  容辭笑得張揚,艷麗至極的眉眼裡滿是嘲弄與冷意,他笑時大概扯動了身上傷口,蹙眉咬了咬牙:「怎麼,難道在萬劍宗眼裡,我霓光島就必定會做偷雞摸狗的事情?」

  一時間劍拔弩張,沒有人出聲。

  最後打破沉寂的,居然是另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這……我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許曳怒氣衝衝地回頭,看見滿臉尬笑的鄒武。

  「我來取灼火葵。」

  他把洞穴裡大致打量一番,輕咳一聲:「不知寧寧師妹的金玉爐……」

  「沒問題了。」

  寧寧努力笑笑,拿起一旁巴掌大的小爐子,在一瞬遲疑後,領著鄒武走出洞穴。

  沒有人注意到,男人黝黑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得意洋洋的笑。

  他不是傻子,為了探明那爐子的是真是假,早就在灼火葵花叢附近埋伏好。果不其然,在不久後便見到了前來採花的寧寧。

  那小姑娘涉世未深,還真以為這種伎倆能騙到他。想來她是放長線釣大魚,等他自願獻上高品階的靈植,再連人帶寶物一起消失。

  那他就偏偏不幹,一直遞給她天階的小玩意兒,享受天階靈植無限翻倍的快樂。

  小丫頭,就這還想跟他鬥?

  再次拿到一堆天階貨色,寧寧的神色果然黯了黯,但還是承諾不久後能雙倍還給他。

  兩人很快就道了別,鄒武正欲離去,卻猝不及防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猛然回頭,竟是在洞穴裡與寧寧起了衝突的許曳。

  「許師弟。」

  鄒武端詳一番他陰沉的臉色,猜不透這人忽然追上來的用意:「有事嗎?」

  許曳冷冷一笑,居高臨下地看他:「你還不懂?他們是在騙你。」

  對了,那夥人都以為他是個上當受騙的大傻子。

  鄒武眉頭一挑,用傳音問他:「所以呢?」

  眼前的少年見他神色如常,終於露出一絲慌亂的神色:「你……你難道早就知道了?」

  「這還不容易。」

  他得意洋洋地嗤笑道:「倒是你,忽然把這件事告訴我,估計是想從我這兒得些什麼好處吧?」

  「不愧是浩然門的師兄。」

  許曳渾身放鬆了一點,下意識握緊拳:「我想跟你合作,一起把天心草弄到手。」

  鄒武有些驚訝:「天心草?」

  「寧寧究竟把它放在哪裡,連我也不知道。軟磨硬泡都不行,要想得到它,只能通過暴力途徑。」

  他中了毒,說話時有些暈暈乎乎,但眉宇間的戾色依舊鋒利如刀:「雖然長老們規定不允許以多欺少,但那只是通常情況下——要是我們有了正當理由對付她,一切就另當別論了。」

  「正當理由?」

  「這爐子不過是個陷阱,她真正的計畫,是等你送來珍品靈植後直接跑路。小重山這麼大,就算你沒日沒夜地找她,也不一定能尋到,但如果有我,一切就都不同了。」

  許曳的聲音很冷:「我會用通訊符告訴你她的位置,讓你和浩然門其他人一起去攔她。到時候寧寧成了騙取靈植的那一個,你作為受害者……不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做出任何事情?」

  這是鄒武目前聽過最靠譜的辦法。

  如果不與許曳合作,他充其量只能拿到一堆天階靈植,比起天心草,不過是隨處可見的垃圾。

  「不過……」他停頓片刻,語氣裡多了幾分揶揄和探究,「你怎麼會想要跟我合作?」

  「誰不想要天心草?寧寧手上只有兩片葉子,我絕不可能分到,要是與你合作,咱倆對半分,我還能拿到一片。」

  許曳聳聳肩:「而且你也看到了,我和那兩個人認識還不到一天,她能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媚修與我爭執,想來也就是個年輕小姑娘,腦子裡沒什麼東西。」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劍修少年倏然垂眸,露出一絲柔和的神色:「最重要的是,如果能把它送給師姐……她說不定就會對我刮目相看。」

  「我呸!去你的刮目相看!」

  玄鏡外,一群人正拉著個暴跳如雷的女人:「蘇清寒要是知道你幹出這種事,非打死你不可!我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徒弟,哎喲我的老腰!」

  她說完看向在一旁悠哉喝茶的天羨子:「你徒弟被坑了,難道就一點都不生氣?」

  天羨子吃了塊白玉糕,咧嘴笑笑:「咱們繼續看,好戲還在後頭。」

  =====

  容辭從渾渾噩噩的夢裡醒來,恍惚看見不遠處的兩道人影。

  一道模糊的男聲傳入耳畔:「那就今晚?沒問題。反正許曳那小子不知道去了哪兒,只有我們兩個的話,反而放心一些。」

  然後是寧寧的聲線:「許曳不會出事吧?我沒想到他會生那麼大的氣……要是遇到危險就糟糕了。」

  「還是你的運氣好。」

  賀知洲笑了:「這洞裡居然藏著天河石的分佈圖,其中一塊還就在附近。我聽說那石頭對鍛劍很有用,是千年一遇的寶——」

  大概是看見他睜開眼睛,對方被嚇了一跳,沒說完的話全被嚥回喉嚨裡。

  「你醒啦!」

  寧寧比賀知洲的反應正常許多,容辭能看出來,她是真的在高興:「傷口應該沒之前那麼痛了吧?你睡了好長一段時間。」

  容辭勾唇笑笑:「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洞穴裡出現了一陣尷尬的沉默。

  「沒、沒有啊!」

  賀知洲乾笑:「我們在討論靈獸的產後護理,是吧寧寧?」

  寧寧摸了摸鼻子,低著腦袋點頭。

  看來她實在不習慣撒謊,摸鼻子是心虛時才會有的動作。

  賀知洲大概覺得有些尷尬,一邊往洞穴外走,一邊支支吾吾地開口:「那我去找一下許曳,你們慢慢聊。」

  他說完就溜,容辭抬眸望一眼同樣不知所措的寧寧,眼底含笑:「怎麼,那個很討厭我的劍修走掉了?」

  寧寧耳根一紅,慢吞吞在他身旁坐下來:「這不是你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許曳怎麼了,從今天中午起,他就一直怪怪的。」

  洞穴裡沒了賀知洲與許曳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安靜。幽幽的黯淡光線從洞外滲進來,咬住黑暗的尾巴,連風的嗚咽都能聽見。

  紅衣媚修眉目如畫,在暮色裡蒙上一層朦朧的緋色,即便一言不發,也能輕而易舉地奪人心魄。

  容辭靜靜看她一會兒,忽然出聲:「是我的錯。等我傷勢好些,明日便自行離開。」

  他說得淡然,嘴角甚至勾了淡淡的弧度,神情卻是落寞不堪。

  媚修不為正派所容,向來最為孤單和不被理解,寧寧聽罷蹙了眉,斟酌半晌,才終於低聲道:「容辭,對不起。」

  少年沒說話。

  心裡卻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魚已經上鉤了。

  以他的修為,自然不可能被魔熊重傷至此。之所以故意受傷,是為了接近天心草。

  他感應到天心草出世時陡然迸發的靈氣,聞風趕來,剛好見到寧寧與鄒武對峙的場面。單打獨鬥容辭勝算不大,要想從她身邊盜取天心草,最好的方式便是用苦肉計騙得信任。

  先是從對話裡得知寧寧會去尋找灼火葵,隨即故意被魔熊抓傷,倒在灼火葵花叢裡被她帶回洞穴。再裝出孤苦無依、楚楚可憐的模樣,就能把這個單純的小姑娘騙得團團轉。

  現在麼……雖然仍然不知道天心草的下落,但他們口中的天河石,也不失為一樣有趣的寶物。

  「我以前不知道,大家對你們的敵意這麼大。但在我看來,每種修行之道都沒有高低貴賤,你和其他所有人沒有不一樣。」

  她說得吞吞吐吐,聲音很輕:「我……我相信你。」

  容辭的聲音軟了一些,像是在喃喃自語,帶著些許茫然與錯愕:「相信我?」

  「其實我剛才,在和賀知洲談論天河石的事情。」

  寧寧攥緊袖口,似是用了很大決心才說出這句話:「我們在洞穴裡發現了天河石分佈圖,他不想讓你知道,但是……我相信你對我們沒有惡意。」

  紅衣少年低垂眼睫,聲音如同最為醇厚的酒,悄無聲息地浸著毒:「天河石?」

  「是和天心草一樣的聖階寶物。」

  她笑得毫無城府,語氣輕柔,沒有其他人對待媚修時的冷漠疏離,像是在與普普通通的朋友日常談心:「聽說它會在每天的戌時正點發一次光,只要能捕捉到那道光線,就可以找到它。」

  容辭又笑了:「所以你們打算今晚去?」

  「對啊,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幽蘭坡。」

  寧寧用手撐著腮幫子,看一眼逐漸變暗的天空:「賀知洲不想讓我告訴你,但你都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可能去跟我們搶天河石嘛。他總是想得太多。」

  她說著打了個哈欠,似乎有些睏,迷迷糊糊地問他:「容辭,你們霓光島的人都在哪裡駐紮啊?感覺你們總是神神秘秘的。」

  不錯,他的確不會搶。

  紅衣少年抿唇無聲地笑,仍是極為乖巧柔弱的模樣,眼底卻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狠意。

  他不會有動作……

  可與他一直保持通信的霓光島其他人,可就沒有這麼乖了。

  =====

  幽蘭坡。

  霓光島進入小重山的弟子本就不多,為了堵截天河石,幾乎全員出動。

  入夜後的幽蘭坡格外寂靜森冷,野草和雜亂生長的蘭花在風中猶如隨風而動的粼粼白骨,樹的影子遮掩了月色,黑暗如墨。

  如今即將入戌時,每個人的神經都格外緊繃。在一片死寂之間,忽然響起再清晰不過的腳步聲。

  為首的青衣小頭目與旁人交換了眼色,身旁靈力驟起,化作一股洶湧卻無形的力道,徑直衝向來人跟前。

  那人很快發出一聲怒吼,然而讓他們始料未及的是,那並不是屬於少年少女的聲線,而是另一道粗獷的青年音。

  青衣小頭目暗道不好,收斂了周身殺氣,抬眸一望。

  在逐漸明亮的月光裡,她終於看清了來人模樣。

  那不是寧寧,也不是賀知洲。

  滿臉暴怒的男人濃眉大眼、身形魁梧,竟是……浩然門鄒武!

  =====

  要想縷清真正的事件經過,需要把時間倒退回今日下午。

  當容辭擦完藥入睡的時候。

  「我說寧寧,你還真就把那媚修直接留下來了?」

  賀知洲抱著金玉爐,用了傳音入耳:「他長得是好看,但咱們畢竟不知根不知底的,萬一那小子是個壞人,對天心草圖謀不軌呢?」

  沒想到寧寧笑了笑:「朋友,自信點,把『萬一』那兩個字去掉。」

  賀知洲吃了毒蘑菇,意識本來就不太清楚,這會兒聽她冷不丁說出這樣一句話,不由愣了愣:「啊?」

  「看過《無間道》和《諜影重重》嗎?」

  她用手彈了彈爐子,發出噌然一響,寧寧也隨著這道聲音勾起嘴角:「許曳說過,容辭是霓光島新生代裡的最強者,在門派裡的地位和人脈自然不會低。霓光島成群結隊地行動,他受傷後卻不尋求宗門幫助,而是和我們來了場『偶遇』——」

  「更何況,偶遇的地點和時機還這麼湊巧,正好是我得到天心草,不得不去採摘灼火葵的時候。」

  賀知洲猛地睜大眼睛:「所以他是個間諜?」

  「當然囉。鄒武讓我煉製灼火葵時,我就察覺到有人在暗處窺視監聽,想必就是他聽完了來龍去脈,所以才能準時出現在灼火葵花叢。」

  寧寧點點頭:「當時我把容辭帶回來,在包裹裡給他找藥時,偷偷往裡面放了片灼火葵花瓣。如果他心懷不軌,一定會趁我們和鄒武離開山洞後,在包裹裡搜尋天心草。」

  她打了個哈欠:「後來我回去查看包裹,灼火葵還真變成了很淡的紅色。如果一直在包袱裡,理應褪色成純白。」

  「所以他在你離開的期間打開過包裹。」

  賀知洲沒忍住笑出了聲:「容辭絕對想不到,你會將計就計反將他一軍。這回非但沒找到天心草,還把二五仔身份暴露得一乾二淨。」

  「霓光島和八卦門來者不善,必然不會善罷甘休。既然他們都把我們當成待宰的肥羊,倒不如……」

  她說著眯了眯眼:「咱們反過來利用一波,把他們身上的羊毛給薅乾淨。」

  賀知洲立馬來了興致:「怎麼薅?」

  「浩然門善武鬥,腦子不太轉得過來,礙於有人在秘境外面看直播,肯定不會興師動眾來明著搶。但單打獨鬥吧,又不一定贏得了我們。所以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方式是耐心等待,伺機尋找漏洞。」

  寧寧往地上規規矩矩擺了個小石子:「霓光島善用計,派來了一個臥底。雖然主要目的是天心草,但如果怎麼也找不到它究竟被藏在哪兒,這時突然聽見我們又知道了另一樣絕世珍寶的埋藏地——」

  賀知洲搶答:「那他們肯定會轉移目標,去那個地方直接開搶!」

  「對。只要寶物還沒歸屬於我們,霓光島就擁有搶奪的權利,允許以多對少。為了打敗我們,屆時一定會出動許多人馬,集體前往目的地幽蘭坡。」

  寧寧拿起另一顆石子,輕輕碰在之前那塊身上,發出一聲脆響:「結果那裡壓根就沒有寶物的影子,反倒和怒火衝天的浩然門直接撞上——那時候會怎樣?」

  賀知洲連連鼓掌,嘖嘖驚嘆:「好萊塢看了會沉默,橫店聽了要掉眼淚。一齣好戲啊!」

  於是一張網逐漸拉開。

  「容辭不蠢,要讓他徹底相信我們發現了天河石的蹤跡,必須欲擒故縱。」

  寧寧說:「警察審訊的時候有個套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到時候你一定要表現出非常反感的樣子,而我呢,扮演被顏值迷惑的無知少女,一朵好單純不做作的白蓮花,既讓他從你的反對裡確信情報屬實,又能從我降智的操作中知道,所謂『天河石』的大概位置。」

  賀知洲樂得合不攏嘴:「然後呢?」

  「然後啊,我們再裝作『哎呀不是我們不信你,只是這玩意實在太過珍貴,把你帶在身邊真的不放心,所以你絕對不能跟著我們』,讓他對消息的信任度達到最大化,立馬把這事兒告訴霓光島。」

  她說得累了,拿起水壺喝了口水,抿了抿唇:「天河石只有在下午七點鐘才會發光,霓光島一定不會想到,在那兒等他們的不是天河石,而是浩然門的人。」

  「浩然門?」

  賀知洲恍然大悟:「你是想用爐子當藉口,讓他們七點去那兒?」

  談話間,一陣風掠過樹梢,吹得滿樹枝葉嘩嘩作響。

  日光如流金傾瀉而下,靜靜落在小姑娘精緻無害的臉頰。寧寧勾起嘴角,聲音裡帶了幾分神秘:「不止要騙他們去幽蘭坡,我還能從鄒武手裡要來珍階靈植。」

  見賀知洲又滿臉黑人問號,她調整好坐姿,抿唇輕輕笑了一下:「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以鄒武的智商,大概率會看破爐子的真相。爐子只是個表面的誘餌,真正的大魚,是許曳。」

  賀知洲徹底懵了。

  鄒武恐怕做夢也不會料到,看上去把寧寧賣了個一乾二淨的許曳,其實是個究極大臥底。

  被二五仔給二五仔,誰能想到呢。

  「不管鄒武有沒有察覺爐子是假的,只要許曳能故作憤慨地告訴他,金玉爐其實是出騙局,再把我們表層的計畫一五一十告訴他——」

  寧寧伸手比了個數字:「鄒武能信他個六成。」

  「六成?那還有四成呢?」

  「要讓他從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我們得有一次內訌。」

  她悠悠倚著樹幹,用手指把髮尾繞成圈:「一旦鄒武在『無意間』發現許曳和我們的關係並不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下意識就會對他生出好感。」

  賀知洲這回總算想通了:「所以你當時和許曳為了容辭鬧彆扭是故意的!真是絕了,既讓容辭以為你偏心他,又能讓鄒武知道許曳跟我們不和!」

  「我早就察覺鄒武從灼火葵那兒就跟著我們,所以給了許曳一個傳音,告訴他極力表現出反對容辭加入的模樣,最好能和我吵起來。」

  寧寧點點頭,眼睛勾出愉悅的弧度:「鄒武一定會聽從許曳的安排,給我一份珍品級別的靈植。一切完成後,只需要約那兩個門派在同一個地方見面,稍微火上澆那麼一點油——浩然門就會相信,霓光島是和我們一夥的啦。」

  她頓了頓,嘴角笑意更深:「再說了,鄒武可是親眼看見容辭和我們關係很不錯的。我這個痴心少女可是能為他和朋友鬧彆扭呢。」

  饒是容辭也絕不會想到,自己處心積慮的臥底,居然會成為一個可供利用的把柄,讓浩然門以為霓光島與寧寧一行人關係匪淺。

  賀知洲只想大呼一聲:妙啊,妙!

  那兩個宗門都勝券在握,一個以為能狠狠敲他們一筆,另一個則為即將爭搶到的絕世珍寶欣喜若狂,卻萬萬猜不到,這一切都是場局。

  經此一戰,霓光島與浩然門的人必定會元氣大傷。

  他們的總體實力本來就不強,再兩敗俱傷地打一場,更不可能再有實力來找寧寧的麻煩。

  這一齣,可謂碟中碟中諜,反間計、臥底計、雙面間諜、挑撥離間那是樣樣都有,精彩到不行。

  賀知洲嘖嘖稱讚:「你就是當代小湯姆克魯斯吧?」

  「對不起。」

  寧寧很有默契地回答:「我是警察。」

  =====

  傍晚,幽蘭坡。

  兩隊人馬面面相覷,拿靈氣轟了鄒武一炮的青衣小頭目臉色發青。

  ——不是說沒別人知道天河石的消息嗎?現在這群浩然門的人是怎麼回事!

  被差點炸開腦花的鄒武同樣表情陰沉,暗暗握緊拳頭。

  他聽了許曳的話,在一個時辰前將一株珍階靈植送給寧寧,並在不久前收到她跑路的消息,聲稱即將抵達幽蘭坡。

  然而當他趕來,人沒見到,耳邊還忽然響起一道傳音入密。

  那是賀知洲的聲音,滿帶著嘚瑟和得意:「許曳是不是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們了?抱歉啊,珍階我們是真找不到。好在霓光島說了,只要把靈植的一半分給他們,就能幫忙解決這個問題。」

  那臭小子說著嘆了口氣,做作得不行:「唉,一半就一半吧,反正本來也不是我們的東西。兄弟,保重啊!」

  鄒武殺人的心都有了。

  而另一邊,青衣小頭目亦是目光一頓。

  屬於賀知洲的傳音響在她耳邊,一邊嘆氣一邊笑,當之無愧的人賤合一:「在我們這兒安排臥底?早被發現了。浩然門的那群傻子說,只要把金玉爐送給他們,就願意幫忙教訓教訓各位。誰叫他們傻呢,我們就答應了唄。」

  浩然門這是被當劍使了!

  青衣小頭目握緊拳頭,冷聲開口:「那金玉爐是假的,你們還不知道吧?」

  鄒武怒氣更甚。

  這群人早知道他們被騙得團團轉,還跟玄虛劍派那夥人同流合污整他們,這會兒突然提起這一茬——

  居然敢當面諷刺他?!

  「格老子的,」鄒武當即罵了句髒話,凶神惡煞地應道,「我早就知道!安插在那兒的臥底早跟我說了!」

  青衣小頭目大駭。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還夥同玄虛劍派在這裡堵他們!看來這人並非受了欺騙,而是本身就想把他們趕盡殺絕!

  「對了,這次霓光島來拿天河石,應該出動了八成左右的人吧?加上還待在我們那兒的容辭……」

  賀知洲嘿嘿笑了:「你們的大本營裡,不知道還剩下幾個?哦,不對,這個消息等寧寧回來,自然會親口告訴我。」

  由於搶奪天河石心切,他們只派了一個人守在大家的包裹旁邊。

  小頭目差點噴出來一口老血。

  她在不久前才終於想明白,這是場悄無聲息的反間計,卻怎麼也沒料到——

  這居然還是齣調虎離山計!

  混蛋啊!他們這群騙子全被騙子給騙了!

  青衣小頭目忍無可忍,渾身顫抖著脫口而出:「王八蛋,我○你大爺!」

  然後正對上跟前男人狠戾的目光。

  「你○我大爺?」

  鄒武冷笑一聲:「我直接殺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12:52 P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六章

  玄鏡之外,一片沸騰。

  「絕了!就憑一個小姑娘,居然把另外兩個門派的人耍得團團轉。這一齣反轉再反轉真是精彩不斷!」

  「如今浩然門與霓光島元氣大傷,寧寧不但拿走珍階靈植,還洗劫了一通霓光島的包袱——縱使其他人再氣不過,以如今滿身是傷、修為大損的狀態,也奈何不了她。」

  「如今她坐山觀虎鬥,不曉得有多快活,哈哈!」

  流明山掌門何效臣朗聲大笑:「不愧是天羨長老的徒弟!這不走尋常路的做法,還真是有她師尊的幾分神韻。」

  方才差點氣得打碎玄鏡的萬劍宗女修長吐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輕笑一聲:「許曳那小子……萬幸萬幸。只是天羨長老之前怎會知道,許曳的叛變是場局?」

  「啊?」

  天羨子吞下塞了滿嘴的糕點,又狼吞虎嚥喝了口茶,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看你那徒弟的傻樣,是能想出投敵叛變計策的人嗎?」

  女修嘴角一抽:「天羨子,比劍!」

  天羨子晃身躲到真霄身後:「師兄,她凶我!」

  真霄沒理會他,淡漠如風雪的眉眼冷冷掃過玄鏡,聲音亦是極淡:「身為劍修何必勾心鬥角,若旁人不服,拔劍讓他們服氣便是。」

  何效臣瞭解這位老朋友的脾性,搖頭反駁:「那是你。寧寧一個小姑娘,前有狼後有虎,饒是天資過人,也敵不過浩然門與霓光島的合力圍剿。」

  有人附和著笑道:「久聞真霄劍尊乃當世劍心合一第一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假,在力壓群雄的劍技面前,所有心計都不堪一擊。」

  真霄沉默片刻。

  真霄:「沒有。只是因為如果鬥智鬥得太狠,我看不懂。」

  頓了頓,又扭頭看向身後的天羨子:「師弟,方才寧寧到底幹了些什麼?你為我簡單解釋一下。」

  差點忘了,這位舉世無雙的真霄劍尊智力水平好像不太高。聽說他之所以一心苦練劍法,就是因為在學堂裡課業考了鴨蛋,從此明白一個道理:

  自己不是看起來傻,而是真的不聰明。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而對於笨人,讓他考取功名是一種謀殺。

  世人都以為真霄劍尊冷酷無情、以劍應萬變,能不嗶嗶就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只有幾個關係好的師兄弟知道,其實這人只是嘴笨不會講話,腦子又轉不過來,乾脆遇事就打,這樣總不會讓自己吃虧。

  「勾心鬥角怎麼了?小白花索然無味,還是這種帶刺兒的吃起來有趣。」

  一名身著白衣的女修抿唇輕笑,剛一出聲,就引得在場好幾個男人側目相望。

  她長相絕美,猶如九天之上不容觸碰的飄渺嫡仙。三千青絲被隨意挽在身後,有幾縷劃過白瓷般無暇的側臉,落在瑩潤纖細的頸窩,偶爾隨著身體的動作輕輕一動,拂過脖頸下引人無限遐想的嫩肉。

  這女修杏眼如星、櫻唇不點而紅,乍一看去清麗脫俗,有如美玉生光,不似塵世中人。

  然而當她勾唇一笑,整張臉便憑空生了絲絲媚意,仙子成了攝魂奪魄的女妖。

  此人正是霓光島島主,曲妃卿。

  天羨子瞧她一眼:「怎麼?看來島主對我那小徒弟很是中意?」

  「豈止中意。」

  曲妃卿掩唇低笑,只需眼尾稍彎,便有春水入眼眸,清波流盼:「見得多了霓光島哄騙別人,反過來被利用的,這還是頭一遭。寧寧著實有趣,如果天羨長老願意,不如把她送去島上做客幾天,由我親自服侍。」

  讓這位親自服侍,寧寧再回來豈不成了具乾屍——不對,就連她究竟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天羨子被她這個提議嚇得連連擺手:「不了不了,寧寧還小,求島主高抬貴手,用您大慈大悲的雨露滋潤別的土地吧。」

  曲妃卿冷哼一聲,嘴角仍帶了勢在必得的笑,口中卻換了個話題:「經此一事,我霓光島和浩然門的弟子恐怕都要傷心好一段時間。」

  容辭是她近年來遇見過天賦最高的弟子,難免養成了心高氣傲的脾性。

  他的計策幾乎從未失過手,玩弄人心的功夫更是一絕,沒想到這回卻碰上個不走尋常路的主,不但將他的目的看得一清二楚,還反過來玩了齣反間計,讓容辭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那段他在山洞裡與寧寧的對話,看似是容辭掌握了所有主動權,一步一步引導那小姑娘陷入他的溫柔鄉,在愧疚與同情之下洩露秘密。

  結果卻成了寧寧化被動為主動,乍一看去傻白甜地被牽著鼻子走,其實她才是暗地裡掌控局勢的那一方。

  就連容辭的計策,都在她算好的計畫之內。

  虧他為接近寧寧還故意受了傷,等那孩子得知真相,一定會氣個半死。

  清雅如嫡仙的女修笑意更深,看著玄鏡裡少女的面龐,眼底劃過濃郁的期待之色。

  =====

  玄鏡外的長老們作何感想,寧寧一概不知道。她此時此刻關心的,是三人接下來應該去往何處。

  雖然聲稱要薅光羊毛,但她畢竟也不是什麼喪心病狂的魔鬼,前往霓光島駐紮的洞穴後,只拿走了幾份解毒用的藥草。

  賀知洲與許曳服下藥草後,瘋瘋癲癲神志不清的狀態總算好了許多。

  想到曾經游泳登仙生孩子的種種劇情,兩個頂天立地的劍修相顧無言,只有淚千行。

  之前的山洞當然不會再回,經過一番談論,三人決定前往山巔的古木林海,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找到一些年代久遠的珍惜靈植。

  「古木林海,聽名字就知道,一定是個特別神秘的地方。」

  賀知洲手裡拿著還沒吃完的烤魚和烤黃鱔,神秘兮兮地說:「我聽說那裡天階以上靈植石礦的出現頻率特別高,當之無愧是爆率超高的傳奇手游,一刀999爆金武,炫酷裝備打金天堂,不充值一樣虐土豪。」

  這人當古木林海是貪玩藍月呢。

  許曳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只當這人還沒從蘑菇毒裡緩過來,瞥了一眼他手裡的黃鱔,直皺眉頭:「上次是毒蘑菇,這回又是這光溜溜的玩意,你能不能吃點正常的東西?」

  「你懂什麼?這叫勿以鱔小而不煨,盡鱔盡美鱔始善終,寓意多好啊!吃了會有好運氣的。不像烤魚,一看到它,我就想起那句經典名言,『魚眼裡閃過一絲詭異的光』。」

  賀知洲搖頭晃腦,滿嘴跑火車:「還說我,你不是也蘑菇中毒了?」

  「我、我可沒吃你煮的毒蘑菇!」

  許曳頓時紅了臉:「我那是吃了被毒蘑菇毒死的兔子後中了毒,不算亂吃東西的!」

  賀知洲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朋友,禁止套娃。」

  於是許曳不說話了。

  玄虛劍派被七歲小和尚欺負哭過的花魁哥,果然名不虛傳,不是個正常人。

  「對了!我有件事兒必須告訴你們。」

  賀知洲恍然之間似乎想起什麼,吞掉最後一口烤魚:「咱們待會兒不是要御劍飛行去古木林海嗎?」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那個吧,其實我恐高。」

  =====

  「啊啊啊啊啊啊死了死了!玉皇大帝觀音娘娘宙斯雅典娜耶穌基督!」

  賀知洲的慘叫猶如兩岸猿聲啼不住,極速狂飆成了海豚音:「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媽媽救我!哈利路亞!」

  許曳不勝其煩:「你給我閉嘴!」

  怎麼會有修道之人竟然懼高,更何況他還是個劍修!難道這人從小到大都沒嘗試過御劍飛行嗎!實乃劍修之恥!

  「我也不是不會御劍,但你知道吧,每回站在天上,都會覺得頭暈想哭下一秒就要死掉。」

  賀知洲作考拉抱樹狀,緊緊攀在他身後:「寧寧你快給我講幾個笑話,分散分散注意力,求求了!」

  寧寧站在星痕劍上,被他逗得合不攏嘴:「笑話我不會,不如請賀大才子吟詩幾句。」

  「吟、吟詩。」

  賀知洲瑟瑟發抖,不敢睜眼睛,腦袋裡一團漿糊:「美人捲珠簾,萬、萬徑人蹤滅……朕與先生解戰袍,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絕知此事要躬行……」

  許曳的身形猛地晃了晃,作為一個在正道的光下長大的純潔少年,很沒出息地紅了耳根:「賀知洲你閉嘴!」

  在賀知洲的哭喊聲與許曳的罵罵咧咧裡,三人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古木林海。

  古木林海位於小重山頂峰,傳聞吸取日月精華而生,是當之無愧的靈氣匯聚之地。

  此時已然入夜,參天大樹刺破蒼茫天際,蔥蘢繁茂的樹葉密密匝匝,被月光暈染出幾分瑩白冷色。

  放眼望去,四周儘是蒼勁挺拔的古樹,盤根錯節的根鬚像極了老者橫生的皺紋,無端顯出幾分肅穆之感。

  樹葉幾乎將月光遮掩殆盡,好在樹林裡生了許多發光的靈植。

  月光花如同繁星點綴在草地裡,散發出淡白色輝光;熒瓏草像是數目繁多的淡藍色燈籠,靜悄悄掛在樹梢上;有些不知名的樹木葉子同樣盈盈生光,乍一看去,彷彿鑲嵌了滿樹翡翠。

  寧寧畢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景象,不由得滿眼小星星地左顧右盼,偶爾低頭碰一碰月光花,纖細手指被照成雪一樣的白色。

  「這地方要是能被開發成旅遊景點,流明山絕對大賺一筆。」

  賀知洲還沒從御劍飛行的恐懼裡緩過來,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臉色發白:「我記得這兒有月白石、鬼哭岩、水龍草和無垢仙泉。如果運氣好點,說不定還能碰上珍品級別的七寶琉璃或大乘佛草。」

  寧寧端詳著地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流明山雖然給了每個人地圖和珍品以下的靈植分佈,但標記都只是大概,並沒有點明具體位置,需要每個人自行尋找。

  至於珍品及以上的寶貝可遇不可求,連東道主流明山都不知道能在哪裡碰到,所以壓根不會出現在地圖之中。

  古木林海是出了名的物產豐富,前來此地的修士自然也為數眾多。

  之前在半山腰上,除了最開始見到的醫修、雲端月和特意來找麻煩的霓光島與浩然門,寧寧再沒見過其他人。這會兒剛到不久,便陸陸續續看見好幾個穿著不同門服的男男女女走過。

  其中有人似乎認出了賀知洲,噗嗤一笑後側身對同伴耳語些什麼,大概是在訴說他的光輝事蹟。

  「大家都是衝著珍品到這兒來,僧多粥少。」

  許曳冷靜分析局勢:「古木林海面積非常大,我們可以繼續往深處走,專挑人跡罕至的地方。聽說在林海深處生有一棵萬年的龍血樹,就算沒什麼收穫,去見見它也算是長了見識。」

  「許曳好厲害啊。」

  寧寧眨眨眼睛:「你好像什麼都知道。之前告訴我們容辭身份的時候也是,沒多想就直接說出來了。」

  許曳扯了扯嘴角:「來之前自然要做足準備。」

  廢話,他可是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慢慢扒的,幾乎所有弟子的身份性格和實力,甚至來到流明山的那個夜裡究竟做了什麼,他都大概知道。

  一想到那天晚上在玄虛劍派客房外見到的場景,再看看寧寧純真無邪的笑臉,許曳心情很是複雜。

  這麼好的姑娘,怎麼就……

  唉。

  「奇怪。」

  一聲嘆息湧上心頭,許曳忽然聽見賀知洲的聲線:「你們覺不覺得……遠處好像有什麼怪怪的聲音?」

  怪怪的聲音?

  古木林海以幽靜雅緻、物產豐富聞名,許曳不覺得一片平靜的樹林裡會出現什麼變故,因此只是懶洋洋地挑了挑眉,凝神傾聽樹海中傳來的模糊聲響。

  似乎是好幾個人奔跑時的踏踏腳步,以及交織在一起的……

  「救命」和「快逃」?

  這個念頭如利劍刺破神識,讓少年劍修渾身的靈氣驟然緊繃。

  與此同時他聽見寧寧匆匆叫了聲,滿帶著不敢置信的驚訝:「你們快看那些樹!」

  只見遠處散發著瑩綠光芒的樹叢不知怎麼猛然一晃,環繞樹葉的綠光瞬間變為血一樣駭人的猩紅。

  那股濃郁且純粹的色澤勢如潮水,毫不懈怠地一個勁往前衝,所到之處花草樹木都被染成詭異至極的紅,疊加著冷如寒霜的月色,讓人聯想起死氣沉沉的靈堂。

  他們三個所處的位置,自然逃不開這樣的命運。

  「這是怎麼回事?」

  猩紅如潑墨籠罩整片林海,連樹葉都像是染了血,隨風輕輕擺動時,如同剛從地獄裡爬上來的嶙峋瘦骨。

  賀知洲搞不清楚狀況,抬眼遠眺,見到向這邊奔來的兩個人。

  「快、快跑啊!」

  左邊的青年臉色慘白,氣喘吁吁:「林子裡出事了!」

  許曳拔高音量:「道友,究竟怎麼回事?」

  「那些樹、那些樹像是活了一樣……整個古木林海都瘋了!」

  青年說著變了神色,指著許曳大喊:「道友,當心身後!」

  話音未落,便見一條人臂粗細的藤蔓陡然騰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向許曳擊去!

  三人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青年身上,聽見他的呼聲才匆忙回頭。藤蔓已是近在咫尺,拔劍或躲避都來不及,許曳只得粗略捏了個劍訣,用力猛刺——

  誰料那藤蔓堅固異常,在瞬間做出的劍訣威力不強,與藤身在電光火石的觸碰後,竟被直直彈開,再無作用。

  「許曳!」

  劍訣被彈開,許曳亦被這股驚人的力道擊飛很遠,重重跌倒在地時,發出一聲令人膽顫心驚的悶響。

  藤蔓竟然仍存了奮起直追之勢,賀知洲見勢不妙趕忙拔劍,用力劈砍在藤身之上。

  這一砍,藤蔓才終於被截去大半,但殘餘部分非但沒有退卻的意思,反而像是被激怒一般,懸在半空拚命搖晃。

  又是一道劍光閃過。

  一根樹藤徑直攻向賀知洲脖子,被寧寧一劍斬斷。

  「裡面、裡面也是這樣……不對,裡面比這兒更嚇人!」

  青年慌亂得聲音發抖,連逃跑也不敢。等眾人處理了突然暴起的樹藤,神色才稍微緩和一些:「你們也快逃吧!尋個地勢開闊的地方御劍飛行,這地方已經不對勁了!」

  寧寧握緊手中的星痕劍,眸色微沉。

  不對勁……這是個什麼劇情?

  她記得在自己看過的小說裡,裴寂今夜應該也來到了古木林海,並意外得了寶貝。他的經歷幸運到寡淡無味,在通篇的情節裡,都沒有任何關於這場變故的描述。

  ——怎麼可能出現與原著完全不同的情節?

  寧寧穩住心神,心臟砰砰跳:「變故因何而生,兩位有沒有頭緒?」

  「最先不對勁的,是那棵萬年龍血樹。」

  青年身邊的女修驚魂未定,毫無血色的嘴唇不停發抖:「它毫無徵兆地流了滿地鮮紅樹脂,枝條與樹藤同時暴起,襲向一名玄虛派弟子,緊接著整個林子都……啊!看門服,你們也是玄虛劍派的人?」

  玄虛派弟子。

  寧寧眉心一跳,心裡無端騰起一股異樣之感:「姐姐,你能大致描述一下那名弟子的模樣嗎?」

  「高高瘦瘦的少年人,眼尾生了顆小痣,黑衣上繡有玄虛劍派的雲紋,模樣十分漂亮。」

  女子與青年對視一眼:「他應該是一個人行動,身手很厲害。我們兩人出逃之時,那少年仍在與龍血樹纏鬥,只可惜……寡不敵眾身受重傷,如今大概已經精疲力竭,難有還手之力。」

  「不會吧。」

  賀知洲把許曳從地上扶起來,給他遞了張手帕拭去嘴角血跡,聞言愣了愣:「穿黑衣服的……難道是裴寂?」

  不對,不應該是他。

  寧寧下意識咬緊唇,今夜的小重山本應該風平浪靜,裴寂更不會出任何意外。

  在原著裡,身為主角的他從沒遇見過任何危及性命的險境,像所有升級逆襲文一樣,每每都能輕鬆化險為夷,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精疲力竭、身受重傷,還是在這種原著從未提起的情節裡。

  「各位還是趕快逃離此地吧。這片林子邪門得很,不宜久留。」

  青年一把拉過女人手腕,心有餘悸地看一眼身後血海般的樹林:「我們二人先行告辭,保重。」

  「保重!」

  賀知洲順口道了別,鬼鬼祟祟湊到寧寧跟前,滿眼好奇:「這段是什麼劇情?你看過原著,能劇透一下不?咱們應該不會有事吧?」

  這是最奇怪的地方。

  無論是裴寂的苦戰還是古木林海的異變,原著都隻字未提。她嘗試了在腦海裡呼叫系統,卻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寧寧看一眼被偷襲後疼得幾乎無法動彈的許曳,又望一望滿臉懵的賀知洲,輕輕吸了口氣:「你先帶許曳御劍離開,我要進去看看。」

  現在的局勢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如果不進去一探究竟,寧寧實在放心不下。

  女修口中遇險的少年應該就是裴寂。

  如果這是原著裡省略跳過的情節,那她身懷惡毒女配光環,不管進入林海深處怎樣作死,應該都不會就此英勇就義;

  如果現在的發展超出了原本的劇情……

  裴寂生死未卜,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作為師姐,她同樣應該嘗試去救他。

  不管怎樣,都有一份同門的情誼在。

  更何況往更深一點的層面想,萬一男主角折在這兒,她的作死任務自然也就中道崩殂。

  連執行任務的前提都不復存在,到時候她沒有了利用價值,系統肯定不會繼續留著,同樣死路一條。

  寧寧不想讓賀知洲擔心,見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輕笑著安慰:「我的任務又來啦。一切按照原著走,我不會有事,你們先走吧。」

  「哦哦!那你加油!」

  賀知洲瞭然地笑,點了點頭:「我和許曳在之前烤魚的地方等你,要早點回來啊!」

  寧寧握緊手裡的星痕劍,指節微微泛白:「……嗯。」

  =====

  「你都這樣了,還想御劍飛行?」

  賀知洲拒絕了許曳試圖載人航空航天的計畫,望著對方的眼睛義正言辭:「雖然我膽子小,但為了朋友,恐高症算什麼?許曳,你身上的傷才是最重要的,這種時候就不用你費心了。」

  他神情嚴肅,頭一回表現出了認真可靠的模樣。

  許曳被巨藤甩得五臟六腑差點錯位,疼得快要動不了,聽見他的這一番話,咬著牙扯出一個微笑。

  看來在關鍵時候,這人還算可靠。

  於是賀知洲在前,等許曳踏上飛劍,便搖搖晃晃地開始啟動。

  一邊是詭異至極、隨時能把人送上西天的藤蔓,一邊是有驚無險、頂多造成點心靈傷害的御劍飛行,賀知洲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雖然不熟練,但對於御劍的大致步驟還是牢記在心。這會兒白虹劍顫顫巍巍如同七八十歲的老大爺,抖了好一陣子,終於往前挪了一點。

  然後又是一點點。

  太不容易了。

  他要讓劍飛起來,簡直跟中華民族站起來一樣心酸。

  「我做到了!許曳,我做到了!」

  賀知洲兩眼淚汪汪:「離合器踩到底,油門準備!加速超車,86贏了,86是真正的秋名山車神!」

  許曳大概疼得厲害,沒搭理他。

  賀知洲的小飛劍像個破三輪,慢悠悠地往前晃,晃悠了好一會兒,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陣笑。

  一轉眼,是個踏著拂塵的符修。

  賀知洲看他笑得厲害,忍不住好奇問:「朋友,你笑什麼呢?」

  「嗯?你問我?」

  那人笑得肩膀發抖,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那邊有個人,大概本來是和朋友一起御器飛行,結果被咕嚕一下直接甩了下來,一邊跑一邊喊一邊追,但他那朋友壓根沒聽見,搖搖晃晃就跑了。那人的表情——哈哈哈真是太絕了,心酸至極,想一次笑一次!」

  賀知洲腦補了一下那時的場景,也跟著哈哈笑:「那人不是最搞笑的,他朋友才最好笑!那蠢蛋估計還以為他在後面待著,兄弟情深呢。」

  吸了口氣,接著又道:「你說,他會不會傻不拉幾地對著空氣講話,壓根不知道身後沒人了哈哈哈!」

  符修笑得直抽抽:「得多倒霉才撞見這種朋友啊!那傻子剛剛估計已經飛沒影兒了吧!還對著空氣講話,他腦子進錘子了哈哈哈!」

  這樣一想,是挺倒霉的。

  賀知洲撓撓頭:「唉,許曳,我覺得被甩的那人挺可憐,要不咱們把他也順便捎一捎,怎麼——」他恐高不敢回頭,只能稍稍偏轉一點點腦袋,向身後的許曳搭話。然而話說了一半,忽然聽見那符修乾巴巴的、帶了點驚恐的聲音。

  「道友,你背後沒人啊。在跟誰說話呢?」

  天雷暴擊。

  賀知洲:「……」

  符修:「……」

  兩兩相望,不需要言語,便同時明白了什麼。

  空氣裡快活的氛圍戛然而止,飛行中的兩人同時陷入尷尬。

  賀知洲心裡咯噔一下。

  賀知洲面無表情地回頭。

  只見他身後只有自己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白衫,哪裡剩下別人的半點影子。

  身旁的符修止了笑輕咳一聲,把視線幽幽望向別處,加速迅速飛走。

  若無其事地離開,是他給予賀知洲最後的溫柔。

  天上下起了濛濛小雨,可賀知洲卻覺得,今天的雨,比依萍去找她爸要錢那天更大,比楚雨蕁和慕容雲海分手那天還要痛徹心扉。

  他本以為劇情是朋友一生一起走,兄弟雙雙把家還。

  萬萬沒想到,卻是他一路向北,離開有許曳的季節。

  而在遙遠的山頭上,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搖搖晃晃。許曳被雨水糊了滿臉,表情已經看不清晰。

  眼睛裡,閃著比死魚更詭異的光。

  一滴透明液體,從賀知洲眼角劃過。

  賀知洲:「曳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01:26 P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七章

  「何掌門可從未說過,在古木林海中會發生此等事情!」

  玄鏡之外,一名白袍男子憤然起身:「現如今鬧這麼一齣,恐怕四成人都得折在那裡!」

  有人喟嘆著出聲:「更何況小重山秘境只允許金丹期修士進入,我們插手不了分毫,只能等兩日後秘境自行關閉,將弟子們送出來。如此凶險,這該如何是好?」

  何效臣眉頭緊鎖,再沒有之前氣定神閒的姿態,凝神注視著玄鏡中古木林海無比詭異的景象:「小重山開啟過多次,從未出現過這種情形。那萬年龍血樹不似成精成靈,倒像是……入了魔。」

  場面一時間陷入僵持,在一片沉默裡,忽然響起女人悠然輕緩的笑:「諸位長老對自家弟子也太沒有信心了吧?古木林海的異變縱然凶險,但送入秘境中的,都是各門派裡實力拔尖的少年英才,要是連這件事都解決不了,往後離開宗門下了山,該如何找到立足之地?」

  說話的赫然是霓光島曲妃卿。

  她聲線懶懶,膚如凝脂的右手把玩著垂落的長髮,神色間見不到絲毫慌亂。

  女修說著勾唇一笑:「被困住的那些弟子目前並沒有生命危險,我們倒不如靜下心來,看看其他人會如何應對——我可是見到了好幾位頗有意思的小朋友,很想知道他們接下來的表現呢。」

  修真界中奇詭莫測,機緣與凶機往往如影隨形。每個人在修道過程中,都難免會遇見危及性命的險象,應該如何應對脫身,全看個人造化。

  古木林海的異變,同樣是其中一環。

  此話一出,眾人臉上都浮現出略顯猶豫的神色。

  「不過啊,剛聽見小師弟遇難的消息,寧寧就不顧安危地入了林海。」

  曲妃卿隨手往嘴裡送了顆葡萄,懶洋洋倚在椅背之上,抬眸瞥一眼天羨子:「天羨長老門下的小徒弟們,關係還真是好。」

  天羨子笑了笑,同樣是滿目期待的模樣:「寧寧嘛,不能指望她按照常理出牌。」

  女修頗以為然,低低「嗯」了一聲。

  =====

  古木林海之中,血氣四溢。

  濃郁的深紅色血霧飄渺如煙,纏繞在靜謐空氣裡。原本散發著淡藍或淺綠幽光的植被如同浸了鮮血,雖然仍然吞吐著黯淡光線,卻成了壓抑的暗紅。

  寧寧仍在腦海裡嘗試著詢問系統,後者卻始終像是遭到了屏蔽,沒有做出一丁點兒回應。

  越往裡走,景象就越發詭異駭人。

  樹藤上下翻飛,數道粗壯如兒臂的枝幹倒映出群魔亂舞般癲狂的影子,像極了惡鬼猙獰的指節,不斷鞭撻著土地。

  不止是藤蔓,連花草也彷彿有了自我意識。花瓣肆無忌憚地張開又閉合,在緋紅色光線的映襯下,讓人想起藏在暗中偷窺、悄悄眨著的紅眼睛。

  經過仙魔大戰,魔族勢力便元氣大傷,許久沒有音訊。而古木林海身為靈氣彙集之地,如今卻生出了源源不絕的魔氣……其間緣由實在惹人深思。

  寧寧再次揮劍,斬斷一根從身後襲來的籐條。

  身邊不時能見到匆忙逃竄的各門派弟子,只有她獨自逆著人潮往裡走。少女的身影纖細卻堅定,如同一把鋒利的劍,在紅霧裡破開一條與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對。

  與她一同往裡走的,還有另一名女修。

  那是個穿著萬劍宗門服的姑娘,模樣清麗出塵、冷如冰霜,寒風般凜冽的眉眼之下,單薄嘴唇抿成平直的弧度,看不出喜怒。

  她顯然也注意到了寧寧,面無表情地轉過腦袋:「萬劍宗,蘇清寒。」

  她們倆是第一次見面,這段自報家門來得猝不及防,但想起蘇清寒的人物設定,寧寧便不覺得有多麼意外。

  身為萬劍宗長老之女,這位大小姐從出生起就注定是名天之驕子,理所當然養成了心高氣傲的脾性。

  她是個非常典型的劍修,人冷話不多,一言不合就拔劍,最愛找人單挑。

  與人相處更是直來直往,對瞧不上的人不願多看一眼,相反,如若有意結識,自然也會毫不猶豫地主動搭訕。

  如今其他人紛紛逃竄,只有她們兩人敢逆著人潮往裡走。僅憑這一點,無論對方劍技如何,蘇清寒都願意因此與之結交。

  寧寧朝她笑了笑:「玄虛劍派,寧寧。你好。」

  蘇清寒神色淡淡,點頭致意:「原來是天羨長老門下的寧寧師妹。不知師妹此次入林,是為何事?」

  「我聽說一位師弟被萬年龍血樹所困,想將他救出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我是出於私情,沒什麼可說的。蘇師姐一定是為了除魔吧?」

  蘇清寒搖頭:「寧寧師妹毋須妄自菲薄。願為同門以身涉險,非常人所能及。」

  這姑娘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倒不怎麼像個劍修了。

  「如今古木林海陡生異變、魔氣外溢,我聽聞最先傷人的正是那龍血樹,這場變故很可能與它脫不了干係。」

  蘇清寒又道:「你為救人,我為除魔,想來殊途同歸,都是要去往龍血樹旁。」

  寧寧點點頭,應了聲「嗯」。

  林色漸深,魔氣便漸濃。

  直到兩人已經能望見龍血樹蒼勁的枝幹時,魔氣帶來的壓迫感已經濃厚得有如實體,像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心口上,叫人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與林海曾經的景象相比,這裡已成了片慘無人道的煉獄。

  蠕動著的樹木枝條像極了粗壯的蛇,有些悄悄潛伏在地底,有些堂而皇之地懸浮在半空,血一樣的紅霧匯聚成片,讓寧寧恍惚間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正置身於一處猩紅的海水裡。

  好幾個修士被籐條層層裹住,包成了密不透風的繭。蘇清寒低聲告訴她,那是魔族吸取靈力的辦法,被禁錮住的人們不會死去,而是成為源源不絕的養料。

  至於正中央的龍血樹——

  寧寧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樹。

  高可參天,遮天閉日的華蓋翡翡鬱鬱,從葉子頂端滲出幽異的深紅,彷彿受傷流了血。繁茂的樹葉密不透風,沒有一絲月光溜進來,皸裂的樹幹下是古樹粗壯的樹根,像巨大的爪子徐徐張開,一把攥住樹下猩紅的土壤。

  魔氣的濃郁程度超出了她的想像。

  寧寧暗自皺眉,以這棵樹的修為,恐怕即便她與蘇清寒聯手,也不一定是它的對手。

  ——畢竟人家都一萬多歲了,總是有兩把刷子的。

  她屏息凝神,在看見龍血樹不遠的一處景象時,心頭兀地一跳。

  身著黑衣的少年竟然還沒被樹藤全部包圍,而是渾身是血地咬牙反抗。

  那真的是裴寂。

  裴寂如今的情況實在算不上好,幾乎已經被逼向了絕境。

  一根根籐條越挫越勇,浪潮般不間斷地朝他襲去,雖然絕大多數都被長劍斬斷,卻還是有幾條殘忍地劃破皮膚,留下一串串深可見骨的猙獰血痕。

  他的眉眼在血霧裡看不清晰,寧寧只能看見他漆黑的影子,以及身體被破開時濺出的鮮血,比林海裡蔓延的血色更濃。

  裴寂應該已經體力不支,靈力更是所剩無幾。但即便如此,卻仍在拚命反抗,劍光紛飛,脊背始終挺得筆直,讓人想起瘦削卻挺拔的青松。

  數根毒蛇般的長藤從四面八方一起猛攻,然而裴寂的靈力已不足以使出劍光分化。

  手臂、小腿與脖頸紛紛被藤蔓死死纏住,枝條上的尖刺刺破皮膚。他咬牙沒發出聲音,手裡依舊死死握著劍,眼眶裡的血絲洶湧如潮。

  他已經快被籐條層層包圍了。

  「蘇師姐。」

  寧寧沉思片刻,傳音入耳:「對付龍血樹一事還需從長計議,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她說著又想了一會兒:「師姐,這種天然成形的精怪魔物靈智未開,是不是都不大聰明?」

  =====

  龍血樹好整以暇地處理著嶄新的獵物。

  蜿蜒的枝條緊緊紮進血肉,有更多籐條源源不斷繼續湧上來,猶如許久沒有進食的惡犬,爭先恐後撲向食物。

  傷痕纍纍的少年幾乎成了個血人,手中長劍低低發出嗡鳴,卻已再無力氣反抗。

  眼看籐條越來越多,即將把裴寂吞噬殆盡,忽然不遠處閃過一道雪白劍光,將鋪天蓋地的血霧陡然刺破。

  盤旋的枝條怔愣一瞬,集體轉了朝向。

  龍血樹生有萬年,需要的靈氣格外多,因此並沒有太多樹木在它身旁生長,以免被奪取養分。在周圍一圈淺綠色的草地裡,站著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寧寧抬了抬下巴,笑容冷傲:「我還以為是多了不起的魔物,結果只是棵樹。殺了你,異變是不是就結束了?」

  黃口小兒!

  匍匐在地的枝條藤蔓聞言驟起,盡數騰空做出進攻姿態。寧寧成了眾矢之的,居然並無恐懼,而是神色淡淡地拔劍而出。

  與裴寂的纏鬥消耗了它的絕大部分耐心,這回籐條並未逐一進攻,而是匯聚成一張巨大的網,徑直朝她衝去。

  在即將觸碰到她時,沒想到寧寧勾唇笑笑,脆生生的聲線沉沉落地:「蘇師姐,就是現在!」

  ——是詐!

  藤蔓的動作陡然頓住,沒經思考便將她的存在甩在一邊,匆忙轉身。

  果不其然,另一名劍修女子手持長劍,朝某處迅速奔去。看她前行的方向……

  正是它方才抓獲的獵物!

  這一齣調虎離山對它可沒用!

  數十條長藤勢如利刃出鞘,一齊攻向後來出現的那名劍修。蘇清寒神色不變,心中默念劍訣,剎那之間罡氣四起,劍光分成六道淡藍色虛影,將她環在中央。

  冷風現,劍光起。

  劍氣澎湃如江河,劍風所及之處,皆泛起若隱若現的粼粼水光,頗有水中蛟龍抬頭之勢,不過轉瞬之間,便將藤蔓斬去大半。

  龍血樹被徹底激怒,葉子上的血紅色澤更加明顯。

  然而正當它打算使出全力,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劍修一個教訓,忽然毫無防備地感覺到,身體挨了另一道凌厲的劍傷。

  正是它新獵物所在的那個方向。

  枝條倏地劃破空氣,轉身看向疼痛的源頭,發出一聲類似於怒吼的尖嘯。

  ——寧寧不知何時來到裴寂跟前,手中的星痕劍熠熠生光。

  龍血樹終於明白了。

  當它滿心以為破解了調虎離山計,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對付後來出現的劍修時,那個被棄之不顧的誘餌居然……

  居然直接破開了裴寂身上的層層禁錮。

  這是寧寧的計策,利用了人人都會有的慣性思維。

  還有一點點天然精怪的智商缺陷。

  以周圍鋪天蓋地的魔氣來看,龍血樹的實力深不可測,這些藤蔓必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小開胃菜,要是與它冒然發生正面衝突,恐怕這劇情就得改個名。

  叫《無人生還番外篇:古木林海》。

  所以她先充當調虎離山計中誘餌的角色,等時機成熟就故意大叫一聲,把龍血樹的注意力轉移到蘇清寒。

  龍血樹自認為破了計謀,一定會下意識將她當作沒有威脅的餌,從而放鬆在寧寧身上的警惕,把蘇清寒當作首要獵捕對象。

  可它萬萬不會想到,頭一個衝出來充當誘餌的那個,其實才是真正要去解救裴寂的人。

  先讓它嘗到甜頭,以為自己處在掌控局勢的位置,這樣一來,龍血樹就會對這場騙局深信不疑。

  可惜龍血樹沒玩過電子競技,因此永遠不會知道,這一波,學名叫做「你們拖住,我偷家」。

  =====

  裴寂用力咬破舌尖,渙散的意識總算清明了一些。

  藤蔓已經覆蓋住兩隻眼睛,視線範圍內一片漆黑,耳朵裡則是綿長刺耳的轟鳴,什麼也聽不清。

  被樹藤劃破的地方傳來難以忍受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會牽引出撕心裂肺的刺痛。少年黝黑的眼瞳深如幽潭,劃過一絲決絕的狠戾。

  裴寂對敵人從不心慈手軟,對自己,同樣能毫不猶豫下狠手。

  眼前的局勢已入絕境,要想掙脫束縛,唯有拚死一搏,將餘下的所有力量凝聚成形,一舉把藤蔓刺破。

  只是他如今的身體不堪重負,一旦用了那個法子,五臟六腑必然遭受重創,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口中的鐵鏽味越來越濃,裴寂勾起自嘲的冷笑。

  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沒有家人朋友,亦沒有能夠倚仗的機緣秘法,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在生死之間來回掙扎,勉強撐住這條千瘡百孔的爛命。

  像小時候在深山遇到狼群、被娘親關在黑屋裡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前往玄虛劍派拜師的路上偶遇魔獸,只能拿著鐵劍以命相搏。

  這條命哪怕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世界上從不存在拯救或奇蹟,他只能靠自己。

  眼底的血絲越來越濃,如蛛絲攀附整個瞳孔。裴寂神色冷冽,在心裡默唸法訣,感受到靈氣逐漸上湧,途徑殘破不堪的經脈與皮膚。

  渾身灼熱,痛得快沒了知覺。

  識海震盪,目光冷戾的少年指尖微動,正要催動靈力,忽然見到眼前白光一閃。

  那竟是一道浩然劍光。

  ——雪白劍光有如天河落下的陣陣銀流,連綴成線的星點璀璨如明珠,一舉破開將他牢牢綁縛的籐條,亦斬開了籠罩在裴寂身旁的寂靜黑暗。

  劍風大作,被碾碎的枝條紛紛應勢而起。風與血光與星河遙相輝映,在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少女被風揚起的黑髮。

  以及比月色更加明亮的雙眸。

  裴寂沉寂許久的心臟,忽然猛地跳了一下。

  「啊呀,小師弟。」

  寧寧抬頭看他,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明面上仍然堅持著惡毒女配的人物設定,從嘴角挑起一抹笑:「還剩一口氣,沒死吧?」

  「是、是寧寧啊嗚嗚嗚!」

  他心裡的承影劍差點激動落淚:「她居然來救你了裴寂!她她她居然!」

  她——

  裴寂頭痛欲裂,她怎麼會來這裡?

  分明之前異變發生的時候,他並未在附近見到這位同門師姐的身影。

  這個念頭還沒消退,猝不及防地,少年陡然瞪大眼睛——

  寧寧按住他後背,一把將他拉入懷中。

  雖然是毫無旖旎、完全例行公事的動作,卻還是讓裴寂條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傷口上猙獰可怖的血污全部沾在她胸前,寧寧卻並未表現出厭惡的神色,而是大大咧咧地對他說:「喂,我可不是特意來救你的,只是恰好看到有個可憐兮兮的傢伙很眼熟,就打算順手幫一幫——明白嗎?」

  她身上有股和血腥味格格不入的梔子花香。

  說話時清淺溫熱的吐息落在他耳畔,像一道淡淡的電流,從耳垂一直蔓延到心口。

  裴寂垂下眼睫,輕輕「嗯」了聲。

  龍血樹察覺寧寧這邊的動作,自知上當受騙,怒不可遏。

  一時間林中風聲大作,樹幹之上竟憑空滲出血紅樹脂,猶如愴然啼血,詭異至極。

  上百條藤蔓騰空而起,不再把矛頭對準蘇清寒,誓要將那個把自己耍得團團轉的劍修置於死地。

  但她哪裡會乖乖待在原地等著挨打。

  察覺被偷家後,龍血樹一定會放棄蘇清寒,再度攻向她。

  這點寧寧早就想到,因此囑託蘇清寒在引怪時儘量往遠處奔逃,為她和裴寂逃離爭取時間。

  樹木成精就是這點不好,木頭腦袋,總是不大聰明。

  「可能會有點顛,你小心抓穩了。」

  寧寧與遠處的蘇清寒交換一個眼神,雙手按住裴寂後背,聲音輕快又張揚:「走囉。」

  話音剛落,腳下白光乍現。

  好在龍血樹周圍植被稀少,能夠毫不費力地御劍飛行。

  風聲和少女的聲線一起灌進耳膜,裴寂聽見她一本正經地開口:「別自作多情覺得我對你好啊,我救人是要收報酬的,多少靈石你自己斟酌。」

  寧寧還在盡心盡力地立人設,另一道劍光便悄無聲息出現在身邊。立在劍上的,正是輕鬆脫身的蘇清寒。

  年輕的劍修把她和裴寂粗略打量一番,露出了然的神色:「這就是你就算冒著性命危險,也要執意來救的師弟?」

  星痕劍猛地抖了一下。

  然而身為鋼鐵直女的萬劍宗師姐完全沒發覺寧寧臉色不對勁,繼續帶了點羨慕地出聲:「之前我還納悶,寧寧師妹為何會不辭辛勞地特意趕來救他。如今一看,兩位關係果然很好。不像我師弟,整天淘氣得很,叫人不省心——」

  說到這兒,忽然有些困惑地拔高聲音:「奇怪,師妹的臉為何這樣紅?莫不是中了什麼毒?」

  寧寧努力扯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她只想揮揮手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

  蘇師姐,知道嗎?

  其實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才是最有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01:41 P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八章

  萬年龍血樹的枝葉遮天蔽日,等逃開一段距離進了樹林,寧寧才察覺下了雨。

  淅淅瀝瀝的雨點穿過樹葉之間的縫隙,爭先恐後地跌落在地,碎成點點映了微光的明珠。

  雨夜霧濛濛,花香繞樹影。要是在以前,必定是幅引人入勝的絕美景象,然而整片古木林海被血色一罩,就莫名多了幾分蕭索且恐怖的氛圍。

  跟泡在血池裡,血滴子嘩啦啦往下掉似的。

  「這萬年老樹成了精怪,還莫名其妙染了魔氣,以我們兩個金丹期的力量,定然無法勝它。」

  蘇清寒一邊感慨著別人家的孩子就是好,一邊冷靜分析現下局勢:「更何況你師弟受了傷,一旦打起來,我們也無暇顧及。不如先行撤離,去找——」

  她這句話沒來得及說完,剩餘的言語就被卡在喉嚨裡。

  不過轉瞬之間的功夫,林中草木竟同時猛然一動。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籐條與枝幹紛紛騰空掠起,做出進攻的姿態。

  「不妙。」

  蘇清寒乾笑一聲,壓低聲音:「看來那棵樹已經強大到能控制整片林子……除非放火燒了這兒,我們恐怕出不去了。」

  她話音剛盡,視線所及之處的藤枝便一齊飛撲而來。

  這是片鬱鬱蔥蔥的樹林,而幾乎每棵樹都在此時成了龍血樹的傀儡,驚險程度可見一斑。

  粗壯的枝條堅固得不可思議,同時也靈活得可怕,在朦朧血霧的浸染下,完全有實力去報名參演《狂蟒之災3》。

  就它們這身姿,恐怕連真正的蟒蛇見了,也要大呼一聲小東西長得真標緻。

  要想應敵,自然沒辦法再御劍飛行。蘇清寒正要收劍,卻聽寧寧叫了聲:「蘇師姐,等等!」

  她心下疑惑,對方又急急補充道:「如果在這裡糾纏不清,我們就真的沒機會出去了!咱們往回飛!」

  蘇清寒眼角一跳,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整片林子都受了控制,如果在這裡與雜樹雜草拚個你死我活,只可能落個精疲力竭、被枝條吞噬的下場。

  擒賊先擒王,要想解決這場異變,只能從萬年龍血樹下手。

  兩道劍光倏然回轉,裴寂雖然成了個血人,但由於絕大多數都是外傷,咬一咬牙,也能替二人斬去企圖接近的樹藤——

  當然,他的這個「咬一咬牙」,對於寧寧來說,屬於可以兩腿一蹬直接去世的級別。

  他們沒走多遠,因此回得也快。

  那龍血樹的模樣比之前更加駭人,樹皮憑空裂開了好幾道又長又深的口子,血漿一樣的樹脂緩緩往下落,竟然拼湊成了哭泣著的人臉形狀。

  簡直離譜,像是誤入了恐怖片片場。

  察覺到生人的氣息,古藤靈敏地轉了個角度,在看清來人模樣後,像是頗為意想不到般,得意洋洋地顫抖起來。

  「寧師妹,看來我們真得以三人之力對付這棵樹了。」

  讓寧寧有些驚訝的是,蘇清寒非但沒表現出絲毫恐懼的神色,反而有笑意從眼底溢出來,牽引著唇角微勾:「就我看來,龍血樹雖然壽命很長,此時動用的卻儘是魔氣,而非萬年積累的靈力——如果以魔氣來看,它還遠遠夠不上萬年修行的道行,要是盡全力拚一拼,說不定我們能有勝算。」

  她說著難以抑制地激動起來,胸脯上下起伏,眼睛裡的笑意越發明顯:「就算今日死在這裡,能用劍技與鼎鼎有名的萬年龍血樹切磋較量,我們也不虧。我已經等了許久,終於能遇上些有意思的對手……幸哉!」

  寧寧滿眼驚恐地看她一眼。

  雖然曾經的確有過耳聞,萬劍宗的蘇清寒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痴,一心向劍不說,性子還狂得厲害,可今天親眼見到,還是難免感到驚訝。

  蘇師姐,原來你不是個一根筋的鋼鐵直女,而是這樣的蘇師姐嗎?

  超中二但也超帥的!

  眼看樹藤洶湧而來,寧寧與蘇清寒同時收了劍。

  她放心不下裴寂,剛抬頭望向他,少年便在視線相撞的瞬間抿著唇移開目光,喉頭微微一動,語氣僵硬:「不勞煩師姐費心。」

  寧寧之前被蘇清寒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穿,已經喪失了與裴寂正常交流的能力,於是唔了一聲,也懶得再去硬拗惡毒女配的人設:「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帶你出去。」

  頓了頓,又不甘心地垂死掙扎:「給我的靈石可別忘了。」

  她說完便拿著劍往前走,龍血樹底蘊深厚,不曉得蘊含著多麼洶湧的靈氣,而人修的靈力很容易消耗見底,要想贏,必須速戰速決。

  樹幹上那個哭泣的人臉中央,生了塊琥珀模樣的深褐色玉石,在血霧中散發著幽異鬼魅的光。

  蘇清寒頷首道:「那應該是魔晶,破壞它就能損毀魔物根基,類似於人類的心臟。我們主攻那裡,如何?」

  寧寧點點頭,手中的星痕劍發出一聲嗡響,自劍柄的明珠上溢出純淨白光。

  既是「星痕」,講究的便是一個「快」字。

  劍光紛飛間,斬落數條強襲而來的藤蔓,捲起陣陣冷冽罡風。然而她越是往前,就越覺得不太對勁。

  與外圍的樹藤相比,向自己襲來的藤枝變得越發堅固粗壯。彷彿之前的進攻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目的是誘敵深入——

  可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龍血樹才想讓她們靠近呢?

  正想著,腳下忽然傳來一陣微顫。

  寧寧心跳一滯,側目大喊:「蘇師姐,小心!」

  與她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另一道更為震耳欲聾的巨響。

  只見龍血樹周圍的土壤彷彿受了震顫,開始猛地劇烈抖動起來,有某樣東西若隱若現,即將破土而出——

  伴隨著轟地一聲響動,竟有條三人合抱粗細的樹根從地底驟然騰起,徑直朝寧寧猛撲而來!

  原來是這樣。

  龍血樹的樹根無法隨意伸長,之所以引誘他們上前,是為了守株待兔,讓他們……成為樹根賴以生存的養分。

  寧寧心頭一緊,正要揮劍應敵,沒想到身後忽然閃過一道劍氣,搶先將樹根劈成兩半。

  她本以為是蘇清寒,卻聞到一陣十分濃烈的血腥氣。

  那股氣味越來越近,帶著熾熱的溫度,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清新皂香,幾乎要走到與她咫尺之間的距離。

  寧寧剛要回頭,卻被對方蒙上了眼睛。

  少年人的手似乎剛被精心擦拭過,不像他身體其它地方那樣血跡斑斑。恍惚間,她聽見耳邊傳來一道聲音。

  那是屬於裴寂的聲線,冷冽淡漠,似乎正強行壓抑著某種難以忍受的痛楚,卻也暗藏了一絲不易察覺、可能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他說:「閉眼,別看。」

  寧寧愣了愣。

  這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裴寂很快便鬆開手。然而即便他鬆了手,寧寧也沒辦法看清周圍的景象,眼前像是被蒙了層黯淡的霧,只能見到影影綽綽的影子。

  樹根破土而出的聲音此起彼伏,身旁的血腥味更加濃烈,她皺了眉:「裴寂!」

  寧寧被他釋放的魔氣蒙了眼睛,看不清更遠一些的場景,但在場的蘇清寒與玄鏡外諸位長老,卻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駭然起身,聲音顫抖:「這……這是!」

  天羨子眉頭緊鎖,頭一回放下了手裡的白玉糕。

  裴寂想要以命催力,玩命賭一回。

  這一步棋,無疑會將他下進死局。

  他本來就身負重傷,如今強行動用體內所有剩餘的靈氣破開識海,激發出最大的潛力,就算能戰勝龍血樹,自己也會遭到難以修補的重創。

  更何況,他身旁籠罩著的那些黑氣……

  少年渾身都散發著濃郁的魔氣,彷彿一面無形屏障將其籠罩其中。

  如煙如霧的純黑氣息瀰散在他清冷的眉眼,把漆黑瞳孔暈染得黯淡無光,令人想起波瀾不驚的深潭,危險得無法靠近。

  可偏偏,裴寂之前又把一個小姑娘小心翼翼摟在懷裡。

  本來就蒼白的薄唇近乎於毫無血色,他擰了眉,在心底默念出訣。

  這是極為怪誕且詭譎的景象,魔氣猶如從煉獄中逃離的惡鬼,如影隨形地攀附在少年身後;濃鬱血絲多如潮水,將眼白全然淹沒;一絲鮮血從他嘴角緩緩淌下,襯得臉色愈發白如薄紙。

  裴寂一言不發地走到寧寧跟前,將她不著痕跡地護在身後,握緊手中長劍。

  屬於正道的劍氣與勢不可擋的魔氣一起湧動,聚成明暗交接的光華。

  一層層劍光披荊斬棘,如同勢不可擋的閃電雷霆,一舉劈開周圍厚重的血霧。劍氣有如風檣陣馬,吹開樹頂層疊的枝葉,一滴雨落下,打濕少年滿是血漬的長睫。

  裴寂凝神抬眸,烏黑的瞳仁裡,冷光與血光凝成洶湧劍意。

  光影無蹤,疾劍無痕。

  破開層層巨蔓,只需剎那之間。

  只需這賭上性命的一劍。

  =====

  另一邊,唱月峰。

  賀知洲回去把氣得神志不清的好兄弟許曳撈回來後,便繼續跌跌撞撞往前趕。

  可他是什麼。

  他恐高啊。

  讓一個恐高的人御劍飛行,身後還有雙隨時能用眼神把他戳死的眼睛。

  這件事的困難程度,無異於讓葫蘆娃認蛇精當爺爺,在晉江文學網當眾開車,還是NP的那種。

  他渾渾噩噩地飛,今晚就要遠航,可惜沒飛去快樂星球,而是來到了一處不知道是哪裡的鬼地方。

  之所以在這裡停下,純粹是再往下就沒了路,全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

  飛劍落地的剎那,賀知洲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把摟住許曳脖子:「曳啊,我們終於擺脫魔掌逃出來了!接下來只要等寧寧匯合——等等,這是哪兒來著?」

  許曳精疲力竭地指了指自己臉上的擦傷,語調虛弱:「這是誰做的。」

  賀知洲嘿嘿尬笑:「對不起,我。」

  「那這兒,」他面無表情,又指了指手臂上的血痕,「又是誰幹的。」

  賀知洲不敢說話,舉起右手。

  許曳:「那你覺得,我現在算是逃脫魔掌了嗎?」

  「曳啊,話也不能這麼說。」

  賀知洲小心翼翼地哄他:「賀知洲這種生物,和那裡的異象比起來完全是小麻煩嘛。你看,我已經帶你來了這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哪會有比那片林子更恐怖的東——」

  他話沒說完就倒吸一口冷氣,渾身像條被冷凍後的冰棍,頓時僵成一條直線。

  許曳神色淡淡地回過腦袋。

  許曳神色安詳地閉上眼睛,被嚇得暈死過去。

  ——在他身後的半空上,竟飛了隻足足有一幢房屋大小的巨鳥。赤身長尾,橘黃色的眼睛竟是蛇一樣的豎瞳,在雨霧濛濛中散發著幽幽光芒。

  那是食肉動物見到食物後,自然而然露出的眼神。

  眼看巨鳥俯身而下,尖利的爪子即將觸碰到賀知洲身體,忽而有一道佛光閃過,晃得他眯起眼睛。

  巨鳥尖嘯一聲,又回到了半空之上,一雙幽異的瞳孔卻還是死死盯著他們這邊。

  所、所以。

  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施主不必擔心,有此金剛罩護體,玄鳥暫時不會傷你分毫。」

  賀知洲順著這道聲音看去,在不遠處見到個打坐的小和尚。

  和尚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雖然禿了頭,但那張臉即使是身為直男的他看來,也稱得上十分漂亮。明眸皓齒、面如白瓷,更不用說渾身散發著股不容冒犯的聖潔感,就更是令人挪不開視線。

  而在小和尚身邊,居然還聚集了五個陌生的修士,同樣處在金剛罩中。

  「那是食人的玄鳥,特意守在此地。」

  和尚朝他微微一笑,少年音如沐清泉:「我們奈何它不了,只能藏身於此地。」

  賀知洲趕忙道謝:「多謝。請問閣下是……?」

  「這是梵音寺的明空小師傅,道友居然不認識?」

  小和尚沒開口,倒是他身旁一位音修搶先出聲。見賀知洲茫然搖頭,又訝然道:「道友可知,當今梵音寺有三大絕世功法?」

  賀知洲沉默了一下,試探性發問:「那個……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諸佛般若巴麻轟?」

  「是萬佛朝宗、無相劫和金剛護體神功。」

  音修睨他一眼,朝著明空呵呵笑了幾聲,頗有幾分討好諂媚的意思:「其中金剛護體神功難度最高,尋常佛修要想修到第三層,至少需要百年時間;而我們的明空小師傅,只用了十年!」

  十年。

  那的確是個天才啊!

  賀知洲化身小迷弟星星眼,好奇地繼續追問:「那其它的功法呢?」

  現場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明空雙眸含笑地看著他,端的是一個清風霽月、超然出塵。無懈可擊的五官被籠上一層淡淡薄光,映得整個人高潔如雪嶺之花,佛性天成。

  賀知洲看見他微笑著抬起右手,繞著自己光潔鋥亮的大光頭,慢慢比劃了一圈。

  像個渾圓的鴨蛋。

  意思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小爺都不會,沒想到吧。

  「畢竟是三大絕世功法嘛,能練成一種已經很厲害了。」

  音修搓著手笑了笑,緊緊盯著明空的側臉:「除了這三個,明空小師傅其餘的功法一定也是超神入化,對吧?」

  明空淡淡瞥他。

  緊接著抿唇一笑,復而同時舉起兩隻手。

  然後繞著兩隻眼睛,跟熊貓的黑眼圈似的,圍著眼眶又畫了兩個圓。

  這個動作實在有點傻,賀知洲看笑了。

  喲,小和尚還挺幽默淘氣哈。

  ——所以你其它功法的進展程度全是0嗎!偏科也不帶這樣子的吧!居然還能笑著講出來,這就是你們梵音寺的天才嗎喂!賀知洲大概沒見過比自己更不靠譜的人,當場震驚得瞪圓了眼睛,豎起大拇指直呼內行。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謂求佛問道者,隨心、隨緣、隨性,既已有了保命防身之術,又何苦再去傷害別人?」

  明空保持著觀音坐蓮的姿勢,美眸清明如星月:「練成金剛護體神功,便足矣。」

  那邊的音修已經開始嗷嗷大叫,什麼「不愧是明空小師傅」「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但賀知洲覺得吧,這人就是腦子有點問題。

  明空彎著眼睛將眾人掃視一遍,乾淨澄澈的少年音裡聽不出半分焦急恐慌:「諸位施主毋須擔憂。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馬牛。每一種創傷,都是一次成熟,只有度過此番難關,才能在修道養性的過程中再進一步。」

  賀知洲默了。

  老兄,這不是成熟。

  你是馬上就要直接熟了好嗎?

  他心裡吐槽不斷,身旁的許曳似是恢復意識,稍稍動了動。

  與此同時,不甘心放走食物的玄鳥俯衝而下,隔著金光閃閃的一層罩子,與他四目相對。

  於是當許曳醒來,便看見他那極度不靠譜的賀兄與傳說中的玄鳥兩相對峙,在一陣沉默之後,竟底氣十足地大喊一聲:「別看我!你要是把我做成食物,是會吃苦頭的!」

  許曳只當是在做夢。

  賀知洲這時候怎會如此硬氣?莫不成他只是平日裡習慣了逗趣耍寶,如今遇到危險時刻,便——

  他一段話還沒完全浮上腦海。

  就看見賀知洲面目猙獰地低頭,從包袱裡拿出一株以劇苦劇臭聞名的蛇影草。

  然後毫不猶豫地揉爛碾碎,一股腦塗在自己臉上。

  真‧苦頭。

  許曳:……

  你有病吧大哥!誰家的吃苦頭是真的把腦袋弄苦,然後遞給別人吃啊!這不是直接白給嗎求求你有點抗爭精神吧!

  他沒想到的是,玄鳥似乎真聽懂了他的話,在微微一愣後,索然無味地把視線轉向別處。

  被兩隻橘黃色瞳孔注視著的流明山符修瑟瑟發抖。

  「別別別看我!我這人鐵石心腸,肚子裡全是硬梆梆,不好吃的!」

  他停頓片刻,指了指不遠處的另一個人:「他不錯!他是人渣,吃下去不塞牙。」——寶才啊!流明山撿到鬼啦!

  不是吧不是吧,賀知洲的傻子病這都能傳染?!你們符修都是這種德行嗎?!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我呸!」

  被指到的媚修憤然起身:「玄鳥大人,您可要明鑑啊!讓人都說我冷血無情,這血,賊凍牙。」

  玄鳥詭異的豎瞳微微一縮,竟有了幾分戲謔的意思。

  媚修永遠也忘不掉,當他說完上述那段話後,那隻掌控著生殺予奪的聖級靈獸冷冷一笑,用黑白無常索命般的語氣告訴他:「沒關係,我只吃熟人。」

  媚修的心,直接隨著這句話一起上路了。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許曳聽得目瞪口呆,這群修士都不正常,連玄鳥也被帶偏到陰溝溝,現場唯一一個看上去比較正經的……

  好像只有梵音寺的明空小師傅。

  這是個出了名的天才、金剛護體神功的主人,更何況佛修都是清一色的正經嚴肅,必定不會弄出什麼么蛾子。

  於是他忍著痛,朝明空身旁靠近一些:「小師傅,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施主的眼中為何常含淚水?」

  明空垂眸與他對視,無比憐愛地皺了皺眉,聲線清泠如山泉:「如果我是一隻山間的小鹿,一定會因為你眼中這濃郁的憂愁直接死去。」

  頓了頓,又道:「不如與我一同仰望星空,看看這天階雨色,佛說,誰是誰的因,誰又是誰的果,因果——啊,這山。啊,這水。」

  許曳:草,你能不能說人話。

  所以後面那句完全沒卵用的山水只是你實在編不出來,隨便亂加的吧!也太沒有銜接的連貫性了好嗎!佛壓根沒說過那句話對吧對吧!

  明空這隻可憐的小鹿啥事沒有,倒是他已經被嚇得半死了。

  在神志恍惚間,他聽見不遠處有人在喊三缺一,等到花兒都謝了。

  原來這就是各大門派裡的精英弟子,他愛了,愛了。

  感覺人生觀受到了嚴重衝擊的年輕劍修木著一張臉,找了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默默蹲下。

  他好孤單可憐又無助,像個被世界拋棄的寶寶,心裡唯一的牽掛,就是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師姐蘇清寒。

  師姐,你知道嗎?

  天青色等煙雨,你的曳曳在等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01:56 PM

卷二 小重山 第十九章

  賀知洲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濛濛亮。

  昨夜的雨終於停下,從山巒交接的縫隙裡映出朦朦朧朧的魚肚白。空濛的山色被雨水潤濕後更顯翠色慾滴,一聲鳥啼刺破靜謐,帶來淺淺的霞光。

  明空的金剛罩像一把巨大的傘,散發著顯而易見的明亮佛光,將在場所有人籠罩其下。

  不少修士都還沒醒來,或靠或躺地分散在各處歇息。除他之外,只有兩個醒著的人並肩坐在一起,似乎在談論什麼。

  正是明空與許曳。

  賀知洲往前湊了一些。

  明空低聲道:「唱月峰乃小重山最深處,再往前,便是無窮盡的深海汪洋。或許就是因為這處獨到的地勢,才得以催生出極為珍貴的聖品靈植——銀絲仙葉。」

  許曳瞭然點頭:「所以說,諸位都是為了銀絲仙葉而來,沒成想看守在此處的玄鳥不允放行,小師傅便立了這金剛罩用以避險。」

  他來小重山前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自然知曉關於唱月峰的事情。

  銀絲仙葉與天心草一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天靈地寶。雖然許多人都知道前者生在唱月峰中,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有隻巨大的玄鳥一直盤旋在峰頂之上,不讓前來尋寶的修士們靠近分毫,所以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銀絲仙葉也還是沒被採走。

  「聖階靈植皆有靈氣,玄鳥之所以護在銀絲仙葉近旁,或許是為了吸取靈氣,助它修煉。」

  明空低眉順目,長睫上灑落幾縷緋紅朝陽:「它的實力深不可測,恐怕即便我等聯手,也難以取勝。」

  其實大師你只會金剛罩這一招,就算與你聯手,好像也和單打獨鬥沒什麼兩樣。

  賀知洲撓了撓胡亂翹起的頭髮,睡眼惺忪地插話:「那咱們之後怎麼辦,難道要一直待在這兒,等秘境關閉的時候自動把我們送出去?」

  許曳目光複雜地看他一眼:「玄鳥的聽覺和嗅覺異常敏銳,甚至能感受到萬物體內的靈氣,我們現在只要一出去,就會立刻被它逮到。只不過明空小師傅告訴我……」

  明空與他對視一眼,悠悠一笑:「其實有件事,我沒有告訴施主。」

  此話一出,賀知洲就下意識感到不太對勁,凝神聽他繼續道:「小僧靈力有限,這個金剛罩,最多還能支撐兩個時辰。」

  賀知洲吸了口冷氣:「所以說兩個時辰之後,我們就要變成玄鳥的炭烤人肉串了?」

  「如果只需要保護一個人,金剛罩本來可以撐很久。」

  一旁的許曳皺了皺眉:「但明空小師傅將它勻給了我們,對靈力的負荷大幅增加,這才導致堅持不了太多時間。」

  也就是說,明空本有機會獨善其身,卻為了身旁這些未曾謀面的修士們,甘願放棄求生的機會。

  屆時金剛罩破,他的靈力所剩無幾,就算是逃跑,也一定是跑在最後的那個,必定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賀知洲原以為這人不過是個不靠譜的小和尚,聽此一言,心頭不由得重重一顫:「這怎麼行!那那那、那你趕快把我們放出去!還真打算演《無人生還》呢?」

  「小僧告訴過施主,殺伐無用,慈悲為懷。我修煉金剛護體神功,本就是為了濟世度人、以御止殺,如今能為諸位搏來一線生機,便已完成了我的『佛道』。」

  明空搖頭微笑:「忍苦捍勞,繁興大用,貴心不移,一往直前履踐將去,生死亦不奈我何。」

  許曳聽得一愣一愣:「小師傅,最後這句話什麼意思啊?」

  明空的微笑僵在臉上。

  明空:「我昨日生食了白菜,味道還不錯。你們餓了嗎?」

  居然直接轉移話題了!這轉移得也太生硬了吧!

  賀知洲算是明白了,這人雖然看上去是個文藝青年,但其實對那些佛學文獻一竅不通。偶爾引經據典,也不過是挑一些記得的句子,實則壓根就不曉得什麼意思。

  三秒鐘之前,那個覺得明空有點小帥的他真傻,真的。

  「這不行。」

  許曳握了握腰間的長劍,眉頭緊鎖:「我已經計畫好了,待會兒金剛罩破,我就搶先衝出去吸引玄鳥的全部注意力,你們趁機逃跑,不必管我。」

  他說罷深吸一口氣,遞給賀知洲一樣東西。

  那居然是張被摺疊著的白紙,最外層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大字:遺書第十稿。

  下面還有行同樣像狗爬的小字:

  蘇師姐不要傷心,雖然我死了,但我會一直跟在你身邊。夜半孤單的時候看看身後,也許能見到我陪伴著你的影子。

  賀知洲:……

  這段話翻譯過來,難道不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老兄你是有多恨這個蘇師姐,臨死前還不忘記給她講鬼故事?

  賀知洲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神情複雜地接過遺書,忽然又聽見明空道:「兩位不必如此悲觀。在順境中修行,永不能成佛,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能否遇見新的機緣。」

  許曳一怔:「機緣?」

  年輕的小和尚抬起長睫,黑眸被朝陽映出瑩亮光彩,倒映出天邊的一道白影:「那不就是了嗎。」

  他身旁的兩名劍修同時抬頭,又在同一時間露出十分驚訝的神情。賀知洲低低喚了一聲:「寧寧!」

  只見不遠處的劍光越來越近,比割裂陰陽昏曉的朝陽更為刺目。

  一個年輕的姑娘從劍上跳下,在看見他們二人時微微一愣:「你們怎麼會在這兒?不是說好了去之前吃魚的河邊匯合嗎?」

  「我不是恐高——」

  不對。

  賀知洲話說一半便陡然停下,條件反射地抬頭望一眼天空。

  玄鳥的嗅覺與感知能力遠超人類,當初他和許曳剛來這裡,就被它發現了蹤跡。

  如今寧寧來得毫無防備,加上此時正值白天……那惡獸一定馬上就會聞風而來。

  許曳顯然和他想到了一塊兒,當即壓低聲音道:「當心!此處盤踞著食人玄鳥,很可能已經發覺了你的蹤跡!」

  寧寧仰起腦袋,環顧天空一圈。

  視線所及之處唯有破曉時混沌的蒼穹,雲朵慢悠悠地走,連風也尚未醒來,四周安靜得猶如時間靜止,哪有絲毫異樣。

  「施主可是帶了珍稀靈植而來?」

  明空並未露出困惑的表情,反而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在看見對方點頭之後,緩聲解釋:「玄鳥嗅覺靈敏、感知力強,之所以能在遠處察覺我們的存在,是因為感受到了每個修士體內的靈氣。」

  他頓了頓,留給呆呆的賀知洲一點思考時間:「而聖階的靈植,會散發比修士更為濃郁的氣息,從而將她自身的那部分全然掩蓋——對於身在遠處的玄鳥來說,這位施主與週遭花草並無不同。」

  賀知洲恍然大悟:「吉利服啊!」

  許曳鬆了口氣:「你怎麼會來這裡?古木林海中如何了?」

  對於受了傷的自己被賀知洲帶走逃跑一事,他心裡十足愧疚。此時見寧寧安然無恙,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來。

  「古木林海的萬年龍血樹遭到魔氣侵蝕,好在已經被裴寂解決了。」

  寧寧長話短說:「但他強行破開識海激發潛能,現在情況非常糟糕。蘇清寒師姐說,這裡的銀絲仙葉能救他。」

  「蘇師姐?」許曳激動得咧嘴笑起來,「你遇上她了?她現在何處?沒有一起來嗎?」

  寧寧搖頭:「她在照顧裴寂。」

  想起古木林海中的情形,寧寧不由眸光微暗。

  當時她的雙眼被魔氣遮擋,只能聽見周圍大作的狂風與龍吟般的劍嘯,四周儘是血海一樣的濃烈鐵鏽味,在眼前魔氣消失的瞬間,耳膜幾乎被一道尖利的哀嚎刺穿。

  隨著哀嚎響起,古木林海中駭人的猩紅逐漸消散,慢慢淡化成熟悉的盈盈淺綠。

  血霧一點點褪去,龍血樹枝幹上的每條褶皺都喇叭裂開,源源不斷的黏稠樹漿將整棵樹染得通紅。張牙舞爪的藤蔓都沒了力氣,被包裹在其間的弟子們紛紛落地。

  而在距離龍血樹近在咫尺的地方,身著黑衣的裴寂垂頭而立,幾乎成了個血人。

  想來他五臟六腑都受了震盪,筋脈亦嚴重受損,之所以能挺直脊背站立,全靠那把插在魔核上的長劍支撐。

  寧寧想不明白,裴寂為什麼要蒙上她的眼睛。

  但據蘇師姐說,萬幸她沒有看見當時的場景,否則一定會連續做上好幾天的噩夢。

  什麼那張樹幹上的臉忽然變成了暴怒的表情啦,什麼整片林子的血霧和藤蔓都一起朝裴寂那邊湧啦,什麼裴寂的眼睛和嘴巴都在流血,表情嚇人得很啦。

  無論如何,這場莫名其妙、和原著完全搭不著邊的異變終於得到瞭解決。但身為解決異變的人,裴寂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

  除了嚴重的內傷,他體內的魔氣在那之後猛然上湧,佔據了絕大部分身體。

  正道修士體內都充斥著純淨的靈力,裴寂自然也不例外。

  可偏偏這種靈力與魔氣完全不相容,在身體裡彼此衝突,造成的痛苦無異於血管與骨骼被一點點撕裂砸碎,常人恐怕連一瞬間都無法挺過。

  但裴寂居然咬著牙,臉色蒼白地硬生生在熬,等寧寧小心翼翼靠近他,甚至聲線低啞地微顫著說了句:「別管我,讓開。」

  天曉得能講出這句話,究竟用了他多大的力氣。哪怕是不太友好的句子,也讓人沒辦法生氣。

  寧寧手裡的天心草可解病解毒、蘊養靈獸,對魔氣卻毫無辦法。蘇清寒沉吟片刻後告訴她,要是能找到仙氣天成的銀絲仙葉,或許能逆轉局勢。

  於是經過一番商議,由蘇清寒留在林海中照顧裴寂,而寧寧則獨自前往唱月峰,嘗試找尋銀絲仙葉的蹤跡。

  「若是身懷天心草,擁有一定的隱蔽能力,說不定施主真能拿到銀絲仙葉。」

  明空聽完來龍去脈,頷首笑笑:「為救同門置身此等險境,如果我是山中一隻死去的小鹿,一定會因為這份感人至深的情誼再活過來。」

  賀知洲面無表情地睨他一眼。

  這人不應該是個佛修,應該叫他薛定諤的小鹿,死了又活活了再死,死死生生無窮盡也。

  量子和尚,屬實高端。

  眾人談話間,明空忽然指尖一動,壓低聲音道:「玄鳥快來了,寧施主務必藏好——我這裡有份唱月峰地圖,標註了仙葉的位置,你拿去罷。」

  寧寧點點頭,道謝後接過地圖,閃身至另一邊的樹叢中。

  玄鳥如明空所說翩然而至,見金剛罩仍然存在,有些失望地低哼一聲。

  它原本打算看了就走,不成想似乎察覺到什麼異樣,橘黃色的瞳孔驟然縮起,晃了晃身後火焰般奪目的尾巴。

  然後拿鼻子嗅了嗅空氣,爪子往右邊緩緩一挪。

  正是寧寧躲藏的方向。

  他們這群人自身難保,要是寧寧被這隻鳥發現,絕對直接玩完。賀知洲一顆心提到了嗓子口,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對了。

  因為給了別人兩片葉子,所以寧寧的那份天心草……只有一半啊!

  葉子只剩下兩片,氣息自然也就大不如前,無法將她的靈氣全部掩蓋。眼看玄鳥緩緩朝她所在的樹叢踱步而去,賀知洲深吸一口氣,大喊一聲:「等一下!」

  玄鳥冷冷扭頭瞥他,不過轉瞬間的功夫,便又別開目光,繼續向前。

  對於它這種實力超絕的靈獸而言,普通金丹期修士和地上的小花小草沒什麼區別。要是有人走在道上時被野花碰了腳踝,一定也是懶得理會的。

  賀知洲一個頭兩個大,為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乾脆狠下心來豁出去,直接加大音量喊:

  「別走!其實我乃玄虛劍派……那個、那個天羨子!」

  見玄鳥腳步微頓,賀知洲趕緊乘勝追擊:「我在仙魔大戰中受了傷修為大損,現在我痊癒大半,將靈力恢復就可以統治修仙界。只要你不動我們,我就給你記一個大功,來日賞你無數奇珍異寶!」

  玄鏡外的天羨子被桂花糕直接噎住,翻著白眼咳。

  這番言論實在驚世駭俗,玄鳥沒聽說過「我,秦始皇,打錢」的套路,聞言垂下腦袋,細細將賀知洲打量一番。

  它雖然身處秘境,卻也聽聞過天羨子的大名和事蹟。眼前的少年雖然氣質與他極像,但畢竟沒有十足把握,很快冷笑道:「黃口小兒,有何證據?」

  賀知洲想了想,拿出自己用補丁補補丁的包袱:「這是我的包裹,用了五年。」

  又掀開衣擺,本應該是腰帶的地方,赫然圈著根光溜溜的樹藤:「這是我的腰帶,用了半年。」

  最後把包打開,裡面居然歪歪扭扭地繡了幾個大字:「撐住,別窮死了。」

  玄鏡外的曲妃卿第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隨即周圍哈哈聲大起,滿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胡鬧!這是我嗎!」

  天羨子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是這種形象嗎?」

  他義憤填膺,沒想到秘境裡的玄鳥雙目渾圓,竟用了十分驚訝的語氣:「你真是天羨子!」

  天羨子:……

  玄鳥還在兀自驚訝,賀知洲與藏在樹叢裡的寧寧交流了個眼神,暗示她趕緊趁機去找仙葉,由自己拖延時間。小姑娘在一瞬遲疑後點點頭,很快沒了蹤影。

  來到異世這麼久,賀知洲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曾經是個演員。

  還是非常喜歡給自己加戲的演員,由於長相突出,接到的全是愛情戲。

  他同時也明白,能在瞬間吸引女人注意力的,一定也是愛情戲。

  他蟄伏了這麼久,終於有機會展示一下,什麼叫做專業特長,什麼叫做二十一世紀的智慧。

  寧寧,你放心去吧!這隻鳥必不可能從此地離開!

  「我此番來,本是為了找尋仙靈藥草,治療舊疾。萬萬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你。」

  賀知洲傳音入密,讓明空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金剛罩,忍著雙腿的顫抖一步步往前:「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需要嗎?不需要嗎?需要嗎?」

  這是《大話西遊》。

  劇情太過匪夷所思,玄鳥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茫然。

  然而賀知洲還在繼續向它靠近:「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裡,遇到你。」

  這是《戀戀筆記本》。

  「你清醒一點。」

  玄鳥總算被他穩住,停下了正欲離開的腳步:「你是人我是妖,人妖殊途。」

  賀知洲低笑一聲,醇厚如酒的嗓音顯得格外誘人。

  玄鏡內外,所有人都聽見他說:「要是我天羨子,就好這一口呢?」

  終於又有人沒忍住,笑聲跟公雞打鳴似的。

  天羨子硬了。

  拳頭硬了。

  言語之間,玄鳥眸光微動,輕輕搧動翅膀。

  一陣疾風過後,原本碩大的鳥身竟倏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著紅衣、姿容豔麗的年輕女子。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天羨長老竟是如此,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

  她笑得漫不經心,伸出右手食指,挑起賀知洲白淨的下巴:「我獨身多年,偏偏又喜歡小孩。這幾天正想要個新孩子……既然天羨長老也有心,不如咱倆來試試?」

  真好,賀知洲想,他目前還是個漂亮男孩。

  希望最後別陰溝翻船,變成一具漂亮男骸。

  「想要個孩子?」

  眼看女人越來越近,賀知洲的笑越來越僵,心中警報狂響。但秉承著《演員的自我修養》,還是堅持繼續念台詞:「這個很好實現啊!要不然……我現在就滿足你的願望?」

  這回連玄鳥都愣了一下:「現在?」

  「現在?!」

  一個被賀知洲吵醒的媚修聽得面如菜色,心裡對這位名揚五湖四海的男人多了一絲顫抖的敬畏。

  他是造了什麼孽啊。

  一醒過來,就看到玄虛劍派的賀知洲對著大鳥深情告白,如今竟然還要——

  蒼天,玄虛劍派弟子為何那樣?

  其餘人驚嚇連連,只有許曳欲言又止,皺了皺眉。

  從賀知洲說自己是天羨長老時,他就想問了——

  玄鏡是今年加設的新器物,賀師兄他、他不會不知道,長老們會通過玄鏡監視秘境裡的情形吧?!

  玄鏡外,已有女修面色通紅地別開視線:「不愧是玄虛劍派,果真數一數二。」

  也有人目瞪口呆:「為了拖延時間,竟不惜做出此等壯舉,真是非常人所能及也!在下佩服,佩服!」

  片刻之後,沒有人再說話。

  鏡裡鏡外數十雙眼睛,一起目光複雜地盯著逐漸靠近的一人一妖。

  他們看見賀知洲一把將紅衣女人抱住。

  然後「哇」地張開嘴,嗓子尖得能戳氣球:「娘!」

  頓了頓,聲音更大:「羨羨餓,羨羨想吃飯飯。嚶。」

  玄鳥:……

  玄鳥的表情已經不能用「詭異」來形容了,如果非要描述,應該是「五彩斑斕的黑」。

  天羨子:……

  天羨子的表情,讓人想起他當年被騙走十萬靈石,窮到啃西瓜皮南瓜皮橘子皮的時候。

  「天羨長老。」

  曲妃卿笑得人快沒了,趴在椅子扶手上直抽抽:「你們玄虛劍派的人,戲可以和你們的錢一樣少點嗎?」

  她話語未落,又聽見旁人道:「你們快看,玄鳥直接化成鳥身飛走了!」

  「這……莫非是賀小道友憑藉著獨一無二的天賦,竟把一隻高階靈獸給噁心跑了?」

  「看來這鳥也不愛吃油炸食品。嘖嘖。」

  「等等。」

  唯有流明山掌門人何效臣斂了神色,身子稍稍前傾一些,試圖把玄鏡裡的畫面看得更清楚:「看玄鳥的軌跡,應該是打算去仙葉那邊吧?那豈不是……和寧寧直接撞上了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02:14 PM

卷二 小重山 第二十章

  寧寧按照地圖一直往密林深處趕,隨著朝陽逐漸撕裂殘餘的昏沉夜色,眼前景象也逐漸明朗開闊起來。

  穿過密密匝匝的樹林,竟來到一處懸崖頂端。

  唱月峰乃小重山盡頭,視線越過週遭嶙峋的石塊,便是懸天般高聳的陡崖。崖底汪洋大海無邊無際,雪白色浪花拍打在石壁之上,像極了劍光浮影,轉瞬即逝。

  進入小重山秘境的,都是金丹期修士。此等修為無法與玄鳥抗衡,更不可能在它凌厲的攻擊之下來到這裡,見一見銀絲仙葉真正的模樣。

  就連「銀絲仙葉生在唱月峰」這一傳聞的由來,也是數年前一名弟子進入秘境時,恰好被傳來此處,這才見到那株傳說級別的仙草——

  至於他究竟是如何哭爹喊娘地成功逃脫,就又是另一個頗為驚險刺激的故事了。

  而今寧寧站在懸崖頂端,被呼嘯而至的狂風吹得眯起眼睛,在看清前方的景象後,微微勾起嘴角。

  陡崖盡頭的平地上,生有一株散發著盈盈光華的靈植。與尋常植物不同,它總共只有一片長且細的葉片,通體呈現出星光銀河般瑩亮的雪銀色,此時沐浴著淡淡晨光,便更顯得如夢如畫。

  崖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它卻始終靜靜立在整個秘境最深的角落,不曾有絲毫動搖。天光地影皆在此處渾然彙集,不愧為汲取日月精華而生。

  饒是寧寧也能感受到這株靈植所散發出的柔和靈氣,應該正是傳說中的銀絲仙葉。

  賀知洲不知道能把玄鳥拖住多久,她來不及顧及其它,立刻邁步向前將仙葉摘下。

  和天心草一樣,這種聖階靈植往往需要數百年才能凝成一株,因此寧寧在摘取時格外小心,不去破壞植被根莖的位置,讓它們能盡快重新長出。

  然而摘完抬頭,視線晃眼一瞥,卻不由愣住。

  崖邊植被稀疏,被重重疊疊的岩石陣陣包裹。而在某個被石塊掩映著的角落,赫然出現了一抹刺眼緋紅。

  那竟是個橢圓形的蛋。

  圓圓滾滾,高度大概足足有一米多,呈現出與玄鳥羽毛無異的鮮紅色澤,遙遙望去,宛如一團燃燒著的火焰。

  它所處的位置極為隱秘,加之寧寧一心取得仙草,因此之前並未察覺這道影子。此時不經意間望見,心臟用力地噗通一跳。

  這是……玄鳥的蛋?

  原來是這樣。

  玄鳥之所以拚命護著銀絲仙葉,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之前她在古木林海與蘇清寒交談時,兩人就曾談論過,玄鳥究竟為何會死守銀絲仙葉。

  「其實銀絲仙葉的最大用途,還是解毒與抑制魔氣。但由於聖階靈植都擁有清心凝神的靈氣,所以絕大多數人都認為,玄鳥是為了通過它汲取天地精華、提高自身修為。」

  蘇清寒道:「但也有人覺得,說不定是因為玄鳥生了蛋,想通過它來滋潤幼鳥。」

  見寧寧露出困惑的神色,她耐心補充:「玄鳥一族極為罕見,雖然成年後實力極強,在幼年期卻十分脆弱——不但孵蛋需百年,孵出來後的幼崽也虛弱至極,如果沒有珍惜靈植吊著一口氣,很可能會在出生不久後死去。」

  寧寧點點頭:「師姐你曾經說過,天心草的作用才是滋養生靈,如果玄鳥想要修煉或孵蛋,為什麼不去直接找天心草呢?」

  蘇清寒搖頭笑笑:「且不說天心草蹤跡難尋,聽說曾有人見到過一株,本想強行搶奪,卻被看守在旁的石中靈差點奪了性命。據他所說,那石中靈不知吸取了多少來自天心草的靈氣,早就成了這秘境中實力最強的半仙,恐怕即便是玄鳥,也很難從她手中把天心草奪過來。」

  當時的寧寧驚訝得微微張圓了嘴。她是怎麼也沒想到,那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有幾分書痴氣質的姐姐,居然會是這方秘境裡boss級別的人物。

  掃地僧果然無處不在啊。

  「玄鳥竟是為了繁衍子嗣。」

  玄鏡外,一名修士喃喃自語:「難怪它會拼了命地護著銀絲仙葉……我之前還納悶,明明以它如今的實力,應該並不需要靠靈植增進修為。」

  有人驚訝道:「我聽聞玄鳥蛋在孵化之時,顏色會隨著孵化進程由白變紅,看它的模樣,應該已經快破殼了。」

  萬劍宗的紅裙女修也來了興致:「不過與天心草相比,銀絲仙葉的孵化能力只能算是退而求其次。待會兒玄鳥回來,就算與寧寧撞見,不也可以利用天心草與它進行和平交易,免受傷害?」

  「這可不妥。」

  一旁的曲妃卿低聲一笑:「要是玄鳥性情貪婪,直接殺了寧寧奪走天心草,她能有什麼辦法麼?訴苦都沒地方說去。」

  「難怪之前玄鳥與賀知洲談話時,說的是『喜歡小孩,還想要個新孩子』。」

  天羨子嘿嘿咧著嘴,似乎想起什麼,眼底笑意更深:「諸位別忘了,我們可是打過賭,看哪家弟子能率先奪得銀絲仙葉——如今結果已出,記得交錢。」

  「等等!諸位快看!」

  浩然門長老眉頭一擰,死死盯著玄鏡之中:「那道影子……是不是玄鳥回來了?!」

  鏡中畫面一轉,果然在天際見到一束火紅的光。

  玄鳥來去如風,降落在地面時,引得石子紛然滾動。許是因為原身體型太大,它在落地後便化身為紅衣女子的模樣,還沒走動幾步,神色便陡然凝滯。

  ——本應該生有銀絲仙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可偏偏它從未感受到有誰靠近過此地,周圍更是不存在一絲一毫生人的氣息。難道銀絲仙葉還能生出雙腿來,憑空跑了不成?

  它越想越煩躁,原地來回踱步一番,眸中神色越發狠戾,隱隱由橘黃滲出血一樣的紅光。

  「奇怪,寧寧藏去了哪兒?」

  玄鏡外的何效臣四下找尋,卻並未見到小姑娘熟悉的身影。自他們將畫面轉到玄鳥,再回來時,寧寧便不見了蹤跡。

  曲妃卿斂了眉目,唇角終於沒了笑:「此地平坦開闊,唯一可供躲藏的,唯有蛋旁的石堆。」

  很顯然,玄鳥和她想到了同一個地方。

  身著紅裙的妖豔女子神色陰狠,一言不發地朝石堆旁一步步靠近。

  為了讓這個孩子誕生,她在此地守候了足足百年,要是功虧一簣……

  它必定叫那小偷生不如死。

  火焰般的紅色帶著刺骨殺意,漸漸劃破深褐色的土地。

  玄鳥來到那堆嶙峋石塊前。

  鏡外有不少人同時屏住呼吸,心腸軟的女修,甚至已經別開了視線。

  眾人看見它緩緩低頭,面帶狠意地探身至石塊之後。一縷冷風吹過,撩撥得遠處樹葉嘩嘩作響,像是某種倒計時般的鐘聲。

  玄鳥的瞳孔猛地一縮。

  石塊後……居然什麼也沒有。

  「沒、沒有?」

  鏡外有長老倒吸一口冷氣:「難道她逃走了?」

  小偷一定是逃走了。

  紅衣女人眼底冷光一閃,不過抬手之間,便又化為了巨鳥的模樣,搧動翅膀騰空而起。

  論飛行,那小偷的速度定然比不過它。

  「寧寧不可能比玄鳥更快,一定會被它追上。」

  何效臣劍眉緊鎖:「難道她是利用了玄鳥的視覺死角,巧妙周旋後御劍離去了麼?」

  天羨子哈哈大笑:「非也非也。何掌門不如再仔細瞧上一眼,崖頂除了那些石頭,不還有個蛋嗎?」

  「蛋?」

  萬劍宗的紅衣女修好奇張望:「可之前玄鳥查探的時候,蛋後面分明——啊!」

  她說著露出了極為驚喜的神色,美眸含笑:「這蛋……在不久之前就已經快孵化了。」

  女修話音剛落,玄鏡中圓滾滾的巨大鳥蛋便悠悠一晃。

  隨即最頂層的蛋殼被小心翼翼舉起來,從裡面探出腦袋的卻並非玄鳥幼崽,而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

  寧寧舉著圓溜溜的蛋殼晃晃腦袋,悄悄鬆了口氣。

  當時她察覺天邊有異,明白玄鳥很快就會回來。要是藏在石頭後面或當場逃走,一定會被它當場抓獲,更何況她已經摘了銀絲仙葉,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

  千鈞一髮間,不遠處一直安安靜靜的鳥蛋忽然輕輕一晃,發出十分細微的、有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

  天無絕人之路,玄鳥幼崽居然破殼了。

  「她居然躲在了鳥蛋裡面。」

  何效臣也笑了:「這上下的裂口嚴絲合縫,被她緊緊一蓋,不仔細觀察還真看不出貓膩。玄鳥又尋人心切,更不會發現那小小的裂痕。」

  有人補充道:「它孵化只差臨門一腳,如今估計是受到她身上天心草的影響,直接破殼了。」

  頓了頓,又撫著長鬚輕笑:「真是無巧不成書啊。要是寧小道友身上沒有天心草,便定不會有此等巧遇。」

  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說,曲妃卿看著玄鏡裡的少女,眼底薄光更深。

  「謝謝你啦。」

  寧寧低下腦袋,看一眼手裡捧著的玄鳥幼崽。它與其它鳥類有所不同,不僅蛋殼中清新潔淨,帶了股淡淡奶香,自己還生出了豐滿的羽翼,摸起來熱乎乎又毛茸茸。

  雖然鳥蛋很大,剛出生的幼崽卻只有巴掌大。小傢伙似乎很喜歡她,一個勁往寧寧身上蹭,一雙小翅膀輕輕撲騰,劃過手掌時,帶來電流般的癢。

  「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得先走啦。」

  她摸摸玄鳥腦袋,惹得後者眯起橘黃色的雙眼,在手掌上滾了個圈,活像個火紅的小糰子。

  「不過……」寧寧把手中的銀絲仙葉旋了個圈,壓低聲音笑了笑,「有個禮物送給你哦。」

  =====

  玄鳥沒找到偷走銀絲仙葉的罪魁禍首,滿心憤懣地回到崖頂,居然見到滿地碎裂的蛋殼。

  它期待了百年的孩子在蛋底轉來轉去,聽見腳步聲時呆呆抬頭,圓溜溜的小眼睛撲閃撲閃,充滿了新生的生機。

  玄鳥幼崽身體不好,走了沒幾步便直挺挺摔了一跤,翅膀有氣無力地晃,虛弱得發不出聲音。

  而在幼崽身邊,規規矩矩擺放著兩片渾圓的葉子。沁人心脾的靈氣在一瞬間席捲上心頭,讓它不由得愣在原地。

  那竟是……它尋了百年而不得的天心草。

  也是能確保它孩子平安長大的唯一寶物。

  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從石中靈手裡將它奪來,而且還在此刻……白白送給了它。

  將如此貴重的靈植拱手相讓,簡直不可思議。

  除了天心草,蛋殼裡還有張小小的紙條。

  玄鳥將它輕輕拿起,眸中冷冽的殺意褪去,漸漸浮起笑意。

  [我等為救人性命,不得不摘走銀絲仙葉,為表歉意,特將天心草贈予夫人。]

  下面還有一行字:[小朋友要平平安安地長大哦。]

  =====

  寧寧回到古木林海時,身後還跟著賀知洲與許曳。

  之前他們之所以蝸居於金剛罩中,是因為玄鳥感知超強,一旦察覺金剛罩破,便會飛來獵捕食物。

  現如今它得了幼崽,暫時不會分心到其它事上,一眾修士才終於得到機會離開唱月峰。

  古木林海在一場苦戰後恢復了原本模樣,蘇清寒帶著裴寂暫居於一處洞穴。在見到裴寂的瞬間,饒是心大如賀知洲,也沒忍住皺緊了眉。

  虧他穿了黑衣,如果是別的什麼顏色,恐怕早就被染成了深紅近黑的色澤。

  露在衣服外的手臂與脖子裂開了好幾道血痕,雖然被簡略擦拭過,卻還是能看出當初血肉模糊的痕跡;臉色則是比紙片更為蒼白,彷彿為了抑制呻吟般,擰了眉頭死死咬著嘴唇。

  更令人感到無比驚訝的,是纏繞在他身旁的濃郁魔氣。

  賀知洲知道裴寂擁有魔族血脈,卻從沒想過,魔氣外溢竟是這般景象。

  純黑霧氣強烈得有如實體,將他渾然籠罩。血色靜靜融在濃霧之中,像一條條奪人性命的毒蛇,一點點逐漸匯聚,凝聚成漆黑的煉獄深淵。

  眼底的淚痣紅得詭異,好似無法被擦拭的乾涸血珠。

  就這副模樣,哪裡還需要什麼磨刀石啊,自己磨自己不就成了嗎。

  寧寧陰差陽錯正好帶了丹爐,在蘇清寒的指導下煉好藥材後,趕忙送去給裴寂服下。

  那小子魔魘纏身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吞了藥,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這一番折騰下來,寧寧簡直心力交瘁,餵完丹藥就懶洋洋靠在洞穴石壁上,閉目養神稍作歇息。

  賀知洲知道她焦頭爛額地到處跑,當即提出與另外兩人一同外出,找些食材犒勞犒勞小姑娘。

  蘇清寒臨走前沉思片刻,特意囑託:「裴寂師弟如今被魔魘所困,寧寧師妹儘量一切順著他,防止他心神不定入了魔。」

  於是洞裡只剩下寧寧和裴寂兩人。

  她這兩天鬥智鬥勇忙上忙下,在生死邊緣反覆橫跳,這會兒雖則百無聊賴,卻又累得不想動彈,環顧四周,最終把視線停在裴寂臉上。

  睡著的裴寂可要比醒著的他乖巧許多。

  他在清醒時從來都冷著臉,就算偶爾笑一笑,也全是來者不善的冷笑或嘲笑,不像是男主角,當個終極反派boss還差不多。

  可一旦當他睡著,那些刀劍般冷戾的氣息便全部消散了。

  魔氣已經消失,但身體裡的疼痛即使在睡夢中也會施加折磨。裴寂是漂亮的少年人模樣,此時長睫微垂、薄唇緊抿,狹長的雙眼微微上勾,再加上身體不時的顫抖,竟無端顯出幾分單薄的脆弱感。

  像一隻傷痕纍纍的小獸。

  但當時在那棵萬年龍血樹前,他所散發的劍意,卻又狠戾得有如煉獄。

  寧寧正漫不經心地看,忽然望見裴寂眉頭輕顫。

  他被魔氣折磨得厲害,大概是做了噩夢,用沙啞得難以分辨的嗓音低低喚了聲:「……讓開。」

  寧寧心裡咯噔一下。

  這、這種情節,這種情節也太似曾相識了吧!

  男主在昏迷不醒時做了噩夢,恰好女主陪在他身邊。於是女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抱住他,並說出那句經典台詞——

  「別怕,有我在。」

  ——呸呸呸!她才不會這樣幹!

  這是惡毒女配和男主相處時應該發生的劇情嗎?

  就算她一時心軟,當真做了上述那麼肉麻的事情,根據惡毒女配的角色定位,鐵定是男主醒來、以為自己被佔了便宜、將她炒煸燉煮最後送往火葬場一條龍。

  寧寧木著臉,把腦袋轉到另一邊。

  耳邊傳來咳嗽聲,接著是破風箱一樣的吸氣聲。

  有點慘,斷斷續續的,像是下一秒就得斷氣了。

  ……她才不會心軟呢。

  寧寧很努力地想,裴寂他沒有很慘,他只是在表演口技。

  裴寂的腦袋像是撞到了石頭,傳來一陣悶響。

  他平時拽得厲害的聲線這會兒軟得不行,還帶了淡淡的哭腔:「不要走,我……」

  後面的句子太過含糊,寧寧聽不清。

  好的,這是第二個對她說「不要走」的人。

  第一個是800米測試時的體育老師,一本正經地對著隊伍末尾的她喊:「不要走,跑起來!」

  寧寧胡思亂想,試圖不去理他。但是……

  可惡啊啊啊!他幹嘛表現得那麼可憐!

  反正裴寂不省人事,對她做了什麼一概不知。雖然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寧寧還是暗自咬了咬牙,粗魯地上前摸了把他的腦袋。

  手中是毛茸茸又冷冰冰的奇妙觸感,她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凶巴巴的:「我不是在對你好啊,只是覺得你喊得很煩……別哭知道嗎?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不要面子的?再出聲我就揍你!」

  裴寂當然不會有所回應,彷彿是為了追尋頭頂突如其來的溫度,腦袋在她手心裡蹭了蹭。

  然後發出了很低很低的一聲氣音,仍然是失落又難過的語氣,像在極力忍著痛。

  寧寧:……

  寧寧不可能真的揍他,聲音軟了點,試探性地自說自話:「你應該聽不到吧?你們男主就是麻煩,睡著了還要別人溫聲細語地走劇情,還好我沒有這種戲份。但其實睡著的人根本聽不見別人說話吧?那些所謂的『我會陪著你』真的不是在演獨角戲嗎?」

  裴寂對這些垃圾話無動於衷,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嘴唇被牙齒咬破,淌出一絲猩紅的血。

  寧寧被他急促的呼吸嚇了一跳,想起蘇師姐臨走前的囑託,趕緊亡羊補牢,又胡亂摸了把他腦袋:「別別別傷心!你看,我對你其實還是挺好的。知道我為了拿到銀絲仙葉有多拚命嗎?差點人就沒了。為了你小師姐被送出去的天心草,你也得挺住——」

  她話沒說完,表情和嗓子就一起僵住。

  純粹被嚇的。

  裴寂居然被她嗶嗶醒了,毫無徵兆地睜開眼睛。

  他眼底魔氣未盡,還籠罩著蛛網般密集的血絲,眼神實在稱不上友好,跟天空在下刀片雨似的,嘩啦嘩啦往寧寧身上砸。

  寧寧的第一反應,是面無表情地把右手從他腦袋上挪開。

  然後乾巴巴笑一聲:「你頭上有隻蟲子,拍拍就走了,哈哈。」

  那兩個哈哈顯得格外伶仃又心酸,裴寂還沒出聲,就聽見心底的承影大叫一聲:「裴寂,她為了救你,把天心草全搭上去了啊!」

  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補充:「你腦袋上沒有蟲。你當時被魔魘魘住了,寧寧才摸你的頭來安慰。」

  他雖然失去意識,承影卻看得一清二楚。

  為了穩住惡毒女配人設,寧寧繼續胡說八道:「之前你做噩夢,賀知洲還摸著你腦袋安慰了幾句呢。」

  承影:「嘖嘖。」

  「還有,你說巧不巧,我去唱月峰時居然恰好發現了能治好你的銀絲仙葉,順手就把它帶回來了。」

  承影:「嘖嘖。」

  寧寧說著心虛地摸摸鼻尖:「那個,你身體好點了嗎?」

  裴寂按耐住頭痛欲裂,神色不變地應了聲:「嗯。多謝師姐。」

  他說話從來都心直口快,不加隱瞞:「此番恩情,裴寂必當傾力相報。」

  寧寧立馬接話:「不用!」

  ——她要是成了男主的恩人,這劇情還得怎麼走,簡直歪到了姥姥家,全面崩盤得了。

  承影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寧寧這姑娘真傻,為什麼總是不求回報地默默做事呢?真是我見猶憐,只有菩薩知道我有多心疼。」

  裴寂被它嘮叨得有些煩,把目光從寧寧臉上移開,往地面看去時,恰巧見到小姑娘的裙襬。

  她穿著十分常見的門服,裙襬之下,隱約可以見到白皙纖細的腳踝。這是與渾身血污的他格格不入的景象,忽而一陣微風拂過,撩起輕飄飄的裙邊。

  一條明顯的縫隙逐漸漾開,一直蔓延到膝蓋的位置——

  寧寧的裙子不知在哪裡被劃破了口子,從底部到膝蓋,晃眼看去,能看見少女的小腿。

  裴寂抿了唇,別開視線。

  「怎麼了?」

  寧寧見他神色有異,順著裴寂之前的目光往下看。迷迷糊糊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應該是她在崖頂岩石堆裡被劃出的裂口。

  裴寂沒說話,從地上撿起沾滿血的包袱,在裡面翻找片刻,居然拿出了……

  一套針線?

  寧寧懵了。

  照她對這位的瞭解,他包裹裡應該裝著劍譜小刀和各種各樣的靈丹妙藥,這套針線的突兀程度,類似於奧特曼大戰天線寶寶、關公嫁給外星人。

  裴寂察覺到她眼神裡的驚異,把臉轉到一邊不看她,聲線沙啞又乾巴巴:「會嗎?」

  寧寧搖頭:「不會。」

  「……那就坐好。」

  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帶著沉重的壓迫力,叫人完全沒辦法拒絕。

  可就是說出了這樣的話的裴寂、不久前還憑藉一劍單挑萬年龍血樹的裴寂,此時卻垂著長睫,認真把線頭穿進針孔。

  這也太魔幻了。

  寧寧差點懷疑這位是不是遭到了奪舍,畢竟原著裡描寫男主,從來是滿臉裝逼的倒霉樣,一句話都沒提過,裴寂居然會這個。

  她依言坐好,看一眼對方滿身的傷:「你的傷沒關係?」

  裴寂自嘲笑笑,聲線很冷:「動動手指而已,無礙。」

  「喔。」

  寧寧點點頭。她實在好奇,眼看裴寂俯身在自己面前垂下腦袋,便只能看見他小扇子一樣的漆黑睫毛:「好厲害,你什麼時候學會的這個?」

  「小時候。」

  寧寧樂了:「你既然會這個,那做菜炒飯洗衣服是不是也都行啊?」

  裴寂的目光緊緊落在她破開的裙邊,努力不去看裙下少女光潔的小腿。修長手指熟稔地翻飛而下,他很簡短地回了聲:「嗯。」

  小姑娘睜大眼睛,語氣急了點:「那我和賀知洲之前做拔絲香蕉,你是不是偷偷笑話過我們笨手笨腳!」

  裴寂的動作頓了頓。

  他居然很低很低地笑了一聲,眼角眉梢又染上了熟悉的懶散與漫不經心,聲音仍然是沙啞的:「師姐若是想學,我可以教。」

  答非所問。

  寧寧明白了:「那就是笑話過!」

  這不就類似於學霸偷偷藏在學渣群裡,考試完了還要來上一句「我也全部不會」,其實心裡早就對身邊的笨蛋們腹誹無數嗎!

  可惡,裴寂這廝果然心機夠深。

  「不行不行,你瞞了我們這麼久,回去必須做頓飯給大家吃。」

  寧寧正色道:「還有你欠我的靈石!知道天心草多貴嗎?我可是為了救——」

  不對。

  按照她之前嗶嗶的內容,自己是「順手」把銀絲仙葉採回來帶給裴寂的。

  裴寂還是語氣淡淡地應:「嗯。」

  寧寧嘴瓢後就沒再講話,專心致志盯著裴寂的手看。

  他的手修長白皙,本應是非常漂亮的模樣,卻被陳年舊傷與拿劍的老繭破壞了美感——對了,這隻手應該在屍山血海裡握著劍的。

  但此刻卻拿著針和線,幫她縫好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裙子。

  她被戳到了奇怪的笑點,從嗓子裡發出輕且急促的一聲笑,沒想到裴寂聞聲後,面無表情地抬起眼。

  寧寧努力把嘴唇抿直,滿眼無辜地與他對視。

  等他重新低下腦袋,又沒忍住噗嗤笑出聲,連帶著裙襬一晃,淹沒少年蒼白的指節。

  「師姐。」

  裴寂的語氣很硬:「想笑就笑吧。」

  「抱歉抱歉。」

  她用手撐起腮幫子,胳膊放在膝蓋上:「我只是覺得,沒想到你會懂這麼多。」

  不過想來也是,他從小就獨來獨往,像這種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必然不在話下。

  直到這時,寧寧才終於認認真真地開始審視裴寂。

  之前在她心裡,「裴寂」從來都是男主角的代名詞,運氣爆棚、天選之子、爽文主角,可現在看來,所有這些標籤,都不足以描述真實的他。

  甚至於,就目前來看,他的人生與那些冠冕堂皇的詞語壓根就沒什麼交集。

  真奇怪。

  寧寧想得入了神,目光便一直停在他臉頰旁。在大片白皙的色澤裡,忽然見到一抹突兀的紅。

  ——原來是一滴乾涸的血液凝固在少年耳垂上。

  「你別動。」

  她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在指尖觸碰到血珠時,明顯感受到裴寂的動作陡然停頓:「這裡有滴血。」

  耳垂的軟肉極為柔和,寧寧的動作很輕,慢慢按壓耳垂時,有一道道不易察覺的電流悄然蔓延。

  有點癢。

  裴寂從沒與誰有過如此貼近的接觸。

  那滴血被她一點點擦去,但由於血漬停留得太久,暈出了難以擦拭的血痕。

  寧寧好人做到底,既然那層濃郁的緋紅沒辦法被輕易抹掉,便板著臉加重力道。可努力了好一會兒,血痕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深了些。

  等等。

  更深……?

  寧寧也像跟前的裴寂一樣,呆呆停了動作。

  他耳朵上的顏色還是很明顯,像是把晚霞從天邊摘下來,將白皙的膚色完全浸透。

  好紅。

  原來這不是血痕。

  而是他當真紅了整隻耳朵。

  =====

  大家一起吃完飯,就到了許曳和蘇清寒與三人告別的時候。

  「聽聞許多萬劍宗弟子都駐紮在一起,我和師姐也想前去湊湊熱鬧。」

  許曳說著有些捨不得:「秘境快結束了,大家有緣再會。」

  他想了會兒,最終還是用十分委婉的語氣說出那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話:「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用煉丹爐燒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尤其是來秘境之前那晚的東西,好嗎?」

  賀知洲滿臉茫然地眨眨眼:「來秘境前的晚上?哦!你說我們的拔絲香蕉啊!」

  許曳:?

  許曳:「拔絲……香蕉?」

  「雖然它長得難看,但味道絕對是一流!」

  賀知洲頓時來了興致:「剛好寧寧帶了丹爐和糖,我們之前又找到了好幾根香蕉,要不趁這機會,我給你做一份嘗嘗吧。」

  於是賀知洲還真給了他一條歪歪扭扭像小蛇的深棕色物體。

  據他所說,那股詭異的色澤是糖漿凝固後的模樣。雖然看上去噁心,吃起來卻是甜的。

  可就算知道那玩意只是香蕉,以它長相的恐怖程度,也讓許曳完全沒有胃口嘗試。思來想去,還是將它拿在手中,當成朋友之間臨別的禮物。

  他和蘇清寒與另外三人道了別,跟著地圖上走,很快便抵達了萬劍宗的駐紮地。

  現場有好幾個跟他關係不錯的朋友,在見到許曳的瞬間,同時露出了極端震驚的表情。

  清一色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手裡握著的拔絲香蕉。

  唉,這群孩子,終究還是太年輕。

  他當初也是這樣,聽風就是雨,從來不去認真探尋真相,只不過看了幾眼,就認定這是低俗之物。

  「這一切都是誤會。這個東西其實真的可以吃,不信你們看。」

  許曳目光決然,把香蕉舉到嘴邊。為了讓大家相信這是貨真價實的食物,決定自己先行把它吃進腹中。

  ——可在萬劍宗其他人的眼裡,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們之前就從許曳嘴裡聽過,關於玄虛劍派那晚的荒唐事蹟。如今他們的小師弟好不容易脫離玄虛派回到大部隊,手裡卻舉著……和那群人如出一轍的東西。

  他居然還口口聲聲說那東西能吃。

  蒼天大地,這也太恐怖了吧!!!

  許曳師弟的腦子被玄虛劍派吃掉了?

  已經有人破了音地大喊一句:「不要啊!許師弟!快住嘴!」

  許曳卻邪魅笑笑,將那根顏色詭異的柱狀物體一個勁往嘴裡塞,然後用力一咬。

  他要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這真的只是一份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食物,大家不應該對玄虛劍派戴有色眼鏡。

  香蕉入口,帶來一股濃郁且清新的香甜氣息,外層的糖漿甜而不膩,能夠輕而易舉地俘獲食客芳心。

  這股味道出乎意料地美味,許曳嘴角輕勾,露出十足愉悅的神色,滿意地彎了彎眼睛。

  「嗯,香甜入味、軟糯可口,絕妙。」

  許曳笑著出聲,預備給所有人一個大大的驚喜:「你們絕對想不到,其實它——」

  話說到這裡,他的整張臉忽然僵了一下。

  等、等等。

  為什麼……肚子裡會突然傳來一陣絞痛。

  許曳還沒弄清眼前局勢,便猛地一翻白眼。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只有短短六個字:

  難道……香蕉有毒!

  ——糟糕,他還沒有告訴大家,這真的只是根香蕉而已啊啊啊!

  萬劍宗的弟子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那一天,他們被許曳支配的恐懼。

  許師弟手舉穢物而不自知,在大庭廣眾之下,竟執意品嚐一番它的味道。

  那物件被他毫不猶豫塞入口中,在極為短暫的一瞬裡,露出了十分享受的愉悅表情。隨即整個人白眼一翻,從嘴巴裡噴出一堆白沫來。

  白沫濺三尺,而他本人則倒在地上開始不斷抽搐,手腳並用的那種。

  萬劍宗六師兄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喊出那句顫抖著的:「許——師——弟——!玄虛派,我與你不共戴天!」

  「自作孽不可活,只可憐師弟雖被玄虛派洗了腦子成了白痴,味覺卻並未退化。」

  四師姐長嘆一聲:「什麼香甜入味、軟糯可口,在吞下時卻盡數吐了出來。可嘆可悲,此事一出,我萬劍宗臉面何存。」

  「我們都在勸他,可他就是不聽。誰能想到那玩意毒性如此強烈,許曳他……」

  一名內門弟子痛心疾首:「唉!人不能,至少不應該那樣啊!許曳到底為何那樣?想不通!」

  「我剛一過來,就看見許師兄躺在地上抽來抽去,跟個灑水陀螺似的。」

  小師妹躲在角落瑟瑟發抖:「廢話啊!吃了那種東西,整個人還能好嗎?他怎麼這麼想不開,非要——我的眼睛,嗚!我的眼睛髒了!」

  蘇清寒:……

  他們在說什麼?

  「哎呀,糟糕。」

  秘境另一邊,百無聊賴的寧寧翻看著小重山地圖,手指落在小小的一行字上:[朝天蕉,微苦微毒,食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一旁的賀知洲神情驟變:「我們給許曳做的拔絲香蕉……不會就是用的這玩意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02:58 PM

卷二 小重山 第二十一章

  小重山如期關閉,不少弟子在秘境中收穫頗豐,歸來笑意盈盈。

  寧寧可謂經歷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先後兩次尋得聖階靈植,又像散財童子一樣把它們一一拱手相讓。

  好在她對寶物沒有太大追求,就算兩手空空,也並不會感覺多麼失落。

  出了秘境,流明山還會舉行一次大宴,用以宣告此次歷練的終結。直到離開小重山,寧寧才終於又見到了自家的另一名師弟林潯。

  小白龍狼狽得厲害,一襲白袍被塵土染成淺淺褐色,連白玉般的龍角上也蒙了層灰。

  問他發生什麼事,只道自己誤入山洞迷了路,與另一個同樣迷路的音修一起轉了整整一天,直到秘境關閉,才強制離開那個鬼地方。

  寧寧知道他社恐嚴重,聞言輕笑打趣道:「那音修是男是女,你們混熟了嗎?」

  林潯立馬紅了臉,連連擺手:「雲、雲師姐從頭到尾沒跟我講過一句話,我們全是靠寫字溝通,不過交流了幾個來回。」

  不講話的雲師姐——

  雲端月?

  自從將兩片天心草葉贈予她,寧寧與雲端月便道了別。那姑娘的社交恐懼症比林潯還嚴重,面對不熟悉的陌生人,絕大多數情況下連話都不敢講。

  這兩人碰到一起……

  寧寧已經可以大概想像到當時尷尬到飛起的場面了,肯定跟兩個機器人演默片似的。

  一眾弟子們趁大宴還沒開始,紛紛回去客房更衣沐浴,洗掉在林野之中摸爬滾打留下的灰塵與泥濘。個別受了重傷的,需被送往流明山中的百草閣,由醫修進行醫治。

  裴寂就是其中之一。

  他強行破開識海,五臟六腑因無法承受巨大壓迫而受到重創。好在魔氣被抑制大半,在銀絲仙葉的滋養後,修為亦是有所精進。

  寧寧想起什麼,有些好奇地詢問天羨子:「師尊,裴寂在古木林海一戰中魔氣外溢,其它門派的長老會不會對他頗有微詞?」

  神魔大戰死傷無數,不少正道修士都對魔族恨之入骨。如今裴寂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暴露出魔族血統……

  「放心,那群人還不至於變成一竅不通的老古董。」

  相貌俊朗的青年輕勾唇角,語氣淡淡:「就算有人不滿意,我天羨子的徒弟,也豈是旁人能非議的?誰想多嘴,為師自會拿劍堵住他的口舌。」

  寧寧眨眨眼睛。

  師尊在不討論錢的時候,原來還可以這麼靠譜!

  「對了,先不說這個。」

  天羨子說著嘿嘿一笑,狹長的眼睛裡裝了小星星,閃閃發光:「多虧你拿到銀絲仙葉,為師才能靠打賭大賺一筆。等咱們回去了,師尊就請你們吃一頓大餐!」

  大餐!

  寧寧漆黑的瞳仁也隨之一亮,她覺得自己應該收回之前的那句話。

  ——原來師尊在談及錢的時候,也可以這麼靠譜啊!

  =====

  本來只是想蹭個飯,結果卻莫名其妙成了被不停搭訕的焦點人物,這點寧寧是萬萬沒想到的。

  雖然她從石中靈手上拿到了天心草,可那畢竟是靠小聰明贏過來的。她對的那些下聯,比打油詩還不如;

  至於在玄鳥老巢偷走銀絲仙葉,也完全是看運氣。要是沒有天心草傍身,她早就成了一堆吮指原味人乾。

  真正一劍幹掉龍血樹的可是裴寂欸!明明在原著裡——

  對了。

  在原著裡……劇情是怎麼樣來著。

  身為男主的裴寂在古木林海尋得諸多靈植,之後一路暢通無阻,戰勝好幾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妖獸,獲得了長老們的賞識如潮。

  到底是出了什麼岔子,才讓他完全脫離了原著情節,被那棵發了瘋的龍血樹纏上?

  「對於秘境中龍血樹一事,何某深感歉疚。」

  何效臣很有校領導風範地總結致辭:「小重山現世多年,除靈氣滋生外,魔氣同樣在暗中蔓延。沒想到龍血樹竟會受到魔氣侵染,還險些傷及無辜——多虧玄虛劍派弟子裴寂拔劍除魔,才免去一場風波。」

  人群之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寧寧吃了口杏花糕,聽見不知是誰叫了聲:「可裴寂身上也有魔氣!我聽說龍血樹是在被他靠近時,才突然變得不對勁,會不會他就是導致異變的罪魁禍首,在暗中策劃了一切?」

  果然會有人這樣說。

  寧寧臉色沉了沉,朝聲音的源頭望去,用力把沒吃完的杏花糕砸在他後腦勺上。

  立刻傳來哎喲一聲慘叫。

  「小道友怎會生出此等想法。」何效臣苦笑道:「裴寂為救古木林海中被困的弟子們,不惜以命換命。要不是同門為他尋得銀絲仙葉,恐怕已命不久矣。」

  那人不依不撓:「可他這不是活下來了嗎?魔族都是些什麼德性,大家並非不知道。如果裴寂早就預料到後續發展,因此特意布下這個局,讓自己變成人盡皆知的英雄——」

  「又是讓龍血樹入魔,又是讓同門輕而易舉奪得聖階靈植,不會吧,不會真有人當這秘境是裴寂家開的吧?」

  一道含了輕嗤的青年音毫不留情將他打斷,身著淡綠長袍的天羨子偷吃甜點忘擦嘴,半勾著的嘴角上還沾了點碎屑。

  他用最隨意的造型,說著最陰陽怪氣的話,上翹的尾音像一條抓不住的尾巴,耀武揚威:「再說了,以他金丹期的修為控制萬年古樹?小道友既然這麼會做夢,乾脆回房去多做一點囉,還站在這兒做什麼。」

  「你!」

  在場的長老們個個仙風道骨,唯獨這人居然當著大家的面跟一個小輩嗆聲。偏偏這位小輩還被懟得無話可說,只能漲紅了臉瞪著他。

  「此次秘境中,不少小友都展露出了難得一見的膽識與謀略。」

  何效臣不動聲色地無視這番爭執,仍是溫文爾雅的模樣:「流明山白曄重創太玄鳥;御獸宗宋悠然尋得獅虎巨獸;至於傳說中的天心草與銀絲仙葉……這次則由玄虛劍派寧寧一併奪得,可喜可賀。」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寧寧的事兒,此話一出,驚嘆聲大起。

  「不是吧!兩個聖階靈植,平常人想見一面都難,她直接全拿走了?」

  「寧寧?我聽說制服龍血樹時她也有參與,短短兩天內折騰了這麼多事情,時間管理大師啊!」

  「這還不是最厲害的。你們知道霓光島和浩然門麼?兩大毒瘤全被她給耍了,在秘境裡窩裡鬥呢。」

  寧寧聽得渾身不自在,低著頭一個勁吃東西,試圖用食物麻痺注意力,忽然又聽見一人道:「我聽說霓光島有不少人在找她,說是要取她——」

  立馬有人接話:「狗命?」

  寧寧被食物噎了一下。

  「哪是啊!就是娶!霓光島那群媚修都不正常的,被耍了一通,居然就看對眼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寧寧:……

  這更恐怖了好嗎!她才不要上什麼頭條新聞,說花季少女被莫名其妙榨成人乾啊!

  她聽得心裡像坐過山車,扭頭才發現,天羨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自己身後。

  還給了她一個「沒關係,師尊都懂」的眼神。

  「沒事沒事,明日我們就能回玄虛了。」

  他說著想到什麼,咧嘴笑了笑:「你大師姐從山下歷練回來了,正好回去後能敘敘舊。」

  大師姐?

  寧寧努力回憶了一下,露出有些複雜的神色。

  天羨子門下共有五個親傳,其中大師姐姓鄭名薇綺,同樣是她今後要瘋狂得罪的受害者之一。

  說起這位大師姐,實乃一位妙人。

  玄虛劍派的弟子們在剛入門時都要上學堂,學習劍論和文化知識,防止未來的劍道大能們變成大字不識的文盲。然而鄭薇綺,就是素質教育裡最大的一條漏網之魚。

  按照常理來說,上學堂學習文論普遍是在築基期,只要通過考核,就能順順利利地畢業。

  然而鄭薇綺從築基到金丹,從金丹到元嬰,三年又三年,媳婦都熬成婆了,只有她每年的考核還在參加,卻沒一次及格過。

  打個比方,就像一個人從十八歲開始高考,結果考到了八十歲,還是沒夠到本科線。真是男人聽了會沉默,女人聽了要掉眼淚,十三億中國人看後全哭了。

  聽說大師姐尤其厭惡讀書寫字,曾有一份試卷廣為流傳:

  被問及真霄劍尊的劍術屬於哪種流派,答曰「土豆派」。

  在之後的補考中痛定思痛,改成了「偶像派」。

  解釋何為「入定」,很老實地回答:和我上學堂發呆的時候差不多。

  還有道很小兒科的算術題,說農民給財主打工時提了個要求,聲稱發工資第一天給一粒米,第二天兩粒,第三天四粒,往後每天翻一倍,試分析農民的用意。

  她很認真地答:農民堅持了五天,吃了幾十粒米,最後直接餓死了。

  這腦回路,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偏生她的劍術又極好,屬於玄虛劍派弟子內數一數二的水平。

  在這樣的人面前不斷作死,寧寧只希望不要被一劍打爆腦袋。

  「話說回來,今天怎麼沒見到許曳?」

  身旁的賀知洲左顧右盼,很是疑惑地撓了撓頭:「天羨師叔,為什麼萬劍宗的人,看我們的眼神都那麼奇怪啊?」

  天羨子淡淡一笑。

  天羨子答非所問:「我聽說,你在唱月峰裡纏住玄鳥為寧寧拖延時間,表現得很不錯啊。」

  賀知洲得了表揚,努力壓下瘋狂上揚的嘴角:「師叔謬讚,也就一般般。比起師叔還是差遠了。」

  天羨子哈哈大笑:「不不不!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小天羨子,年輕人,對自己要有點自信。」

  賀知洲那可憐孩子還以為這是句表揚,樂得合不攏嘴:「謝謝師叔,謝謝師叔。往後我要是出了名,道號就叫天羨寶寶。」

  還天羨寶寶。

  寧寧欲言又止地瞥他一眼,最終還是上前一步,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不知道嗎?秘境裡實時監控,你幹的事情能在幾十個長老的圍觀下現場直播。」

  賀知洲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他師尊一年有三百五十天在外雲遊,徒弟基本放養,自然不可能詳細講解秘境中的相關規則。

  原、原來是有監控的哈。

  此時天羨子嘴角的弧度如同滲了毒汁,可謂三分邪魅三分慍怒,21.5%的嘲弄和19%的呵呵,差點就說出那句霸總文裡的經典台詞:小妖精,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他太慌張,完全沒意識到那串數字加在一起不是百分百。

  白天秘境玩火,晚上師叔玩我。

  賀知洲願把自己的笑稱作絕望中綻放的野菊花:「師叔,咱輕點打成不?」

  =====

  修仙界的人普遍慕強,寧寧被何效臣一點名,上前挑戰的人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至於霓光島的人更加恐怖,時不時就湊上來問她要不要雙修,還是成群結隊一起問的那種。

  拜託,你們可是被耍了噯!這種情況下不應該對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大卸八塊嗎?

  真搞不懂你們媚修。

  她不勝其煩,早早便找了個藉口直接開溜。回到客房時,發現裴寂的屋子裡亮了燈。

  應該是療傷完畢,把他送回來了。

  這孩子慘得不行,除了在古木林海的那一劍,完全沒有男主角該有的運氣。這時候別處都熱熱鬧鬧,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房間裡。

  寧寧總覺得有些過於可憐,遲疑片刻後上前幾步,打算敲門進去看看。

  然而指節還沒來得及落在門上,手腕就毫無徵兆地被人握住。與此同時耳邊響起少年人甜而不膩的低喃,帶著輕輕的淺笑:「我記得……你可不是住這間屋子。」

  這道聲音幾乎是貼著耳朵響起,說話時的熱氣像軟綿綿的蒲公英,一股腦撲在耳膜上。

  寧寧聽得腦袋轟地炸開,只覺得有道電流從脊椎一直往上竄,下意識屏住呼吸,往另一側避了避。

  對方悠哉地鬆開她手腕,明晃晃的月光映出少年人緋紅的衣衫。

  來自霓光島的容辭雙眼含笑,之前在山洞裡刻意偽裝的柔弱與膽怯盡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頗為張揚的侵略性。

  他生得美,這會兒直勾勾地盯著寧寧看,令人想起灼熱的火焰。

  這位是被她用反間計騙過的。

  寧寧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後退一步:「真巧。你怎麼在這裡?」

  「這可不是巧。」

  容辭雙眼微眯,像隻等待獵物上鉤的狐狸,悠悠俯身與她對視:「我是來專程找你的。」

  他頓了頓,笑著拖長了尾音:「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上次我沒說完的話?關於雙……」

  之前在宴席上第一次見面時,他沒能把這兩個字說完。

  這回也不例外。

  容辭的「雙」字剛從喉嚨裡出來,寧寧就聽見另一道猝不及防的聲響——

  她身旁的房門被人兀地打開,屋內燈光一股腦傾瀉而下,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裴寂一定是聽見了門外的談話聲。

  他少見地穿了身白衣,面無血色的臉便顯得更加單薄蒼白。這衣物極薄,寧寧剛一回頭,就見到少年人蝴蝶形狀的鎖骨。

  他手裡還拿了本書。

  寧寧本以為是劍譜,仔細一看,才發現居然是菜譜,翻開的那一頁赫然寫著:「蘑菇的九十九種做法,夫君吃完都哭了。」

  不會吧。

  她之前只是順口提過,讓裴寂回到玄虛派後給大家做吃的,結果他真的……大病未癒就買了本菜譜看?

  裴寂眸色沉沉,眉宇間籠了層晦暗的陰翳,在見到容辭時挑眉冷笑,眼角眉梢儘是嘲弄的意味:「她想進誰的房門就進誰的房門,這一點,旁人總該是管不著的吧?」

  容辭也是笑:「說不定不久之後,我就不是『旁人』了呢?」

  寧寧:危。

  她已經能聞到空氣裡不太對勁的火藥味了。

  身邊的兩人互相陰陽怪氣,寧寧聽得滿頭霧水,腦子裡的念頭來了又去,思緒萬千。

  其一是,看來霓光島的那群抖M還沒那麼嚴於綠己,雙修也是要求身心唯一。

  其二是,沒有經過國產倫理劇和祖安大地的洗禮,他們吵架的內容真的很小學雞。

  尤其裴寂,一看就是平日裡君子動手不動口的類型,懟人時前言不搭後語的,頭髮還炸了毛,撅起一縷小揪揪。

  她聽得睏了剛要插嘴,沒想到眼神一瞟,居然在不遠處見到另一道影子。

  ——雲端月站在院落門前,一動不動地呆呆望著他們這邊,冰肌玉骨月下流光,漂亮得有如月裡嫦娥。

  她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被寧寧發現後猛然紅了臉頰。

  這裡是玄虛劍派的客房,雲端月又與門派裡的其他人並不熟悉,唯一可能來找的,只有寧寧。

  於是她先行將身旁的兩人丟在一邊,小跑著來到女孩身邊,為了防止嚇到對方,刻意放緩語氣:「怎麼了?」

  雲端月咬了咬唇,低著頭遞給她一個小小的刺繡錦囊。

  錦囊做工精美,繡著花前月下的幽寂夜色,寧寧道謝後將它接過,一打開,才發現是片天心草葉。

  「我聽說……你把天心草給了玄鳥。」

  她的聲音很小,因為有外人在場,全程沒抬腦袋,一雙瑩白的小手攥緊裙邊:「我問過大夫,救人性命一片足矣。這個還給你。」

  停頓片刻,忽然抬起小鹿般黑黝黝的雙眼,轉而又很快垂下:「謝謝你……對不起,我來得不是時候。」

  不成想寧寧輕聲笑笑:「不,你來得正是時候。」

  那一夜,注定被裴寂和容辭牢牢記在心上。

  寧寧不知道拿了什麼劇本,反正不是愛來愛去爭風吃醋修羅場的女主角。還沒等他倆互相嗆完,就提出要教給大家一種新型娛樂方式。

  叫打麻將。

  後來才明白,這哪裡是打麻將,分明是痛毆他們的錢包。

  兩個原本針鋒相對的男人被寧寧打得落花流水,在半夜時分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患難之中見真情,沒福同享,有難共當。

  可憐他們倆之前還為她爭吵一番,如今卻眼睜睜看著那廝坐在他們身邊,拿著他們的錢去逗另一個女孩開心,哦,還挪用了他們的台詞。

  雲端月:「不用了,我還有積蓄。寧寧姑娘沒必要將這麼多靈石贈予我這旁人。」

  寧寧笑道:「你哪裡算是旁人呢?」

  這是人幹的事嗎?啊?是嗎?

  於是在後半夜裡,裴寂容辭不但冰釋前嫌,還成為了並肩作戰的戰友。

  萬萬沒想到,本來打算對寧寧群起而攻之,結果卻成了葫蘆娃救爺爺,一個一個送。

  兩人被殺得落花流水,在磨難與屈辱之中形成了抗戰統一戰線,一夜之後順利成為牌友,約定下次見面時繼續決戰到天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03:13 P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二章

  「將天心草置於此爐中,待我煉製七日,便可成丹。」

  天羨子看著從爐子裡冒出來的徐徐白煙,不禁由衷感嘆:「不愧是聖階靈植,連煉丹時冒出來的氣都靈氣四溢。要是服下丹藥,你的修為必定大增。」

  天心草對提升修為大有裨益,從流明山歸來後,天羨子便主動提出要幫寧寧煉丹。用他的原話來講,是「拈春堂那群書呆子也就圖一樂,真要煉丹,還得看你師尊我」。

  「不是我吹啊,我年輕那會兒為了賺錢買劍譜,拼了命地鑽研煉丹,連高階丹師都誇我悟性高,很有這方面的天賦。」

  天羨子一說起往日輝煌就停不下來,咧著嘴尾巴快要翹上天,哪裡有半點為人師表的模樣:「拈春堂堂主還特意問過我,有沒有興趣跟著他學一學製藥,被我毫不猶豫一口回絕了。」

  寧寧吸一口周圍滿溢的清香,聞見沁人心脾的花木與雨水味道。體內的靈氣如同受了滋養,平和悠然地聚攏來。

  她有些好奇:「師尊,那你現在為什麼不繼續煉丹賺錢?」

  眉目清雋的青年挑了挑眉,眼底是難以掩蓋的桀驁:「煉丹賺錢,就代表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不得不被拱手讓人——我不喜歡那種感覺。」

  他說著伸出手去,百無聊賴地觸碰了一絲白煙,白皙指尖很快被燙出微微粉色:「誰都別想使喚我,與其聽那些人羅里吧嗦地講要求,不如拔劍大戰一場來得痛快。」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不愧是五湖四海人盡皆知的劍道大能,就算窮成了瓜皮,也絕對不做乙方。

  寧寧只得又點了點頭,天羨子見她若有所思,好奇問道:「在想什麼?」

  「我覺得,」她乖乖應聲,視線沒從白煙裡挪開,「修道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其實是不大公平的。普通人沒有出類拔萃的根骨,也得不到機會去尋求機緣,像這種天材地寶,恐怕一輩子也見不著——終其一生,都逃不開庸碌無為、平平無奇八個大字。」

  以前寧寧還覺得,修仙和曾經世界裡的高考沒什麼兩樣,同樣是一步步往上爬,依靠日積月累不斷變強。

  可如今想來,修仙界要比高考殘酷許多。

  從天賦看,數十年的苦練可能比不上誕生以來的劍骨天成;

  從家世看,大戶人家與宗門中的小孩從出生起就被靈藥供著,修為想不突飛猛漲都難。像她在秘境中得了天心草,實力毫不費力便能一日千里,可尋常百姓一沒錢財二沒機緣,一輩子都見不到多少靈丹妙藥。

  世家大族壟斷資源,小百姓們求路無門,好的更好,差的愈發被甩在身後,簡直惡性循環。

  「寧寧怎麼開始思考起這種問題?」

  天羨子展眉一笑:「常言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修道除了有天資與出身的門檻,其實還講究一個『命』字。」

  身旁的小姑娘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他停頓片刻,耐心解釋:「不少人相信命數天成。縱使是平平無奇的小人物,一旦時來運轉、觸發機緣,便可在逆境中觸底反彈,一路扶搖直上。」

  命數天成。

  寧寧想,她曾經看過的那本小說,應該就是裴寂既定的命運吧。

  可是——

  「師尊。」

  鬼使神差地,她下意識出言發問:「時來運轉的固然是有,但如果命裡注定有番劫數呢?難道也要順應天命,無能為力地等死麼?」

  天羨子「唔」了一聲。

  繼而眉眼輕勾,笑著垂頭看她:「把你師尊的名號念一遍。」

  寧寧愣了愣,依言出聲:「天羨子。」

  「天羨天羨,我當年挑中這兩個字,就是圖一個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讓那老天也奈何不了。」

  他的眉宇在輕煙中漸趨模糊,唯有一雙晶亮澄澈的雙瞳格外引人注目。像是夜裡愁雲密佈,忽有兩顆星點劃破黑暗,引出璨然的光輝來。

  「說什麼天命不可違,知天命、盡人事,儘是廢話。若是天道不公不順——」

  天羨子點點她額頭,挑眉道:「那便破了天道。劍修嘛,唯我,唯劍,不由天。」

  =====

  與天羨子道了別,算算時間,恰好是原著裡鄭薇綺出場的時候。

  寧寧按照系統給出的提示來到山門前,抬眼便見到了立在地攤前賣貨的大師姐。

  鄭薇綺的名字聽起來雅緻溫婉,實則本人是與之完全相反的性格,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講,就是當之無愧的祖安文曲星,性格一點就爆。聽說她下山歸來後學了滿嘴不堪入耳的粗話,一張小嘴老是叭叭叭,還沒湊成一本文筆優美感人淚下的《火葬場上分指南》,就被師尊天羨子下了禁言咒——

  只要一講粗話,就會失去理智做出各種丟人的醜事,比孫悟空的緊箍咒更恐怖,完完全全屬於心理上的折磨,真是非常符合天羨子惡趣味的行事風格。

  此時她斜倚在山門門口,雙手環抱在胸前,斜眼睨著地攤前挑選貨物的兩個女弟子。

  青絲被高高束起,一襲男衫玉樹臨風,被風微微拂過時,勾勒出修長悠然的體態。

  乍一看去,倒真有幾分像是個瀟灑不羈的翩翩少年郎,眼尾狹長、似笑非笑,惹得那兩個女弟子悄悄側目,不時發出輕笑。

  「看上這個了?」

  眼見其中一個小姑娘拿起一本書細細端詳,鄭薇綺打了個哈欠,往前站了一些:「師妹,我看你骨骼驚奇,定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練武奇才。這本《流光劍法:從入門到入土》是我親手所繪,配上你,絕對物超所值。」

  她的聲音倒是十足清雅,帶了點漫不經心的冷意,很好聽。

  那女弟子聞言大驚:「這是本劍法?對不住對不住,我還以為是本小人書,講蜈蚣精歷險。」

  「蜈蚣精?!我丟——掉所有不高興,和你這個絕世美少女靜下心來慢慢講道理。」

  鄭薇綺眼看要發作,大概是想到天羨子在身上強加的咒令,不得不眼角一抽,強行把即將扭曲的表情組合歸位,扯出個像是剛吃完人肉叉燒包一樣的微笑:「師妹,我畫的人哪裡像是蜈蚣精?」

  小姑娘被嚇了一跳,怯怯伸出手,指了指第一頁足足有12塊腹肌的異形生物,每塊腹肌都圓圓鼓鼓,比頭還大。

  這玩意別說蜈蚣精,就算聲稱是人形雷鋒塔都有人信,沿著它往上走,說不定能直接爬上天空與太陽肩並肩。

  「這叫腹肌,腹肌懂嗎?」

  鄭薇綺恨鐵不成鋼,心知劍譜賣不出去,憤憤然抬頭,正好撞上寧寧的眼睛。

  同為天羨子門下的弟子,她與原主雖然不熟,但總會是有些眼熟。於是當即舒展了眉宇,緩聲道:「小師妹。」

  「師姐。」

  寧寧心頭一動,低低應聲。

  在原著裡,原主尤其討厭這個行事離經叛道的大師姐,總覺得辱沒了師門門風。

  加之鄭薇綺聰明得過分,在劍法一事上頗有天賦,便更加生出了妒忌與嫌惡之情,只要一見面,就必須陰陽怪氣地懟人。

  如今鄭薇綺從山下回來,帶了許多新奇的小物件擺攤賣錢。寧寧此番前來,正是為了將這批貨物好好嘲諷幾句,並放言絕不會買這種下三濫的東西。

  打嘴炮誰不會啊。

  她頓了頓,很快繼續說道:「師姐這回下山,可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啊。」

  鄭薇綺呆呆盯著她:「哈?你說什麼?」

  差點忘了,這位師姐不怎麼識字,聽到拗口的句子總會直接跳過。

  寧寧笑笑:「我在說,師姐下山回來後還真看不出來是個女郎。這一馬平川,實在無邊壯闊。」

  鄭薇綺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視線落在自己平坦的前胸上。

  沒想到幾秒鐘後哈哈大笑,似是受了天大的誇獎:「師妹眼光真好!我的裹胸布乃是天蠶蠶絲所造,冰瑩柔軟、彈性極佳,小師妹如果喜歡,我就送你幾條——還有這套男裝,混雜了鮫紗與碧蠶絲,在夏天穿上,身體會感到無與倫比的清涼舒適,不知師妹有沒有興趣?」

  她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好歹知道「無邊壯闊」是個褒義詞啊!用褒義詞說出來的話,能是膈應人的嗎?

  寧寧:……

  你真聽不出來這是句諷刺嗎師姐!求求你快清醒一點,不要被罵了還這麼高興,更不要用一副「不愧是你,好眼光」一樣的眼神看著她啦!

  寧寧揉了揉眉心,決定放棄陰陽怪氣,直接從她的地攤本身入手。

  鄭薇綺是個有錢的劍修,把地攤經濟小買賣經營得輕車熟路,堪稱凌虛峰鄉村愛情版本的低配帶貨女王。

  見寧寧有些猶豫,悄悄從書堆裡拿出一本遞給她:「師妹對這個感興趣麼?」

  寧寧低頭一看,好傢伙,赫然一行大字:《我與真霄劍尊的三百六十五天》。

  下面還有串密密麻麻的簡介:整個玄虛劍派都知道,真霄劍尊清冷矜貴。直到某天,一名小弟子無意間看見他把新收的親傳弟子按在牆角親,男人雙眼猩紅:「怕我,嗯?叫一聲師尊,命都給你。」

  鄭薇綺道:「這是最近超級熱門的話本,講述了冷心冷面俏師尊與古靈精怪又愛闖禍的女弟子之間的愛恨糾葛,絕對值得一看。」

  這簡介那味兒太濃,寧寧看得差點犯尷尬癌,勉強應了聲:「……不用了。」

  想了會兒,又輕聲說:「冷心師尊和愛闖禍小徒弟的設定我之前看過了,主人公叫唐三藏和孫悟空,不知師姐可曾有過耳聞?」

  鄭薇綺自然搖頭:「我並沒怎麼讀過話本,你說的這個,從未聽說過。」

  先前徘徊在地攤前的兩名女弟子已然沒了蹤影,寧寧把視線粗略地越過雜書和話本,停留在角落裡的胭脂水粉上。

  在既定劇情裡,原主就是大肆抨擊這些化妝品質量低劣、上不得檯面,當場和鄭薇綺撕破了臉皮,從此結下樑子。

  她本應該也那樣做的。

  可是原文裡[寧寧拿起一盒胭脂,冷冷笑道:「這胭脂是石灰粉做的吧?塗了跟要去冥婚似的。」],這樣的劇情——

  面前這麼多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她哪知道什麼是胭脂,哪一份又是口脂啊?!

  寧寧又又又一次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原主從小被嬌養長大,吃喝玩樂樣樣不落,對於女子們最常用的胭脂水粉,毫無疑問如數家珍。

  可她這個冒牌貨不同。

  她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迪奧阿瑪尼楊樹林,但誰能告訴她,這些造型詭異、看上去長得都差不多的瓶瓶罐罐都是用來做什麼的?

  寧寧佯裝鎮定地吸了口氣。

  地攤上擺放的物件,以紅白兩色為主。白的應該類似於粉底,紅的則是口紅腮紅。

  她充分發揮聰明才智,確認了其中某一件圓盒裡東西的用處——

  紅而不艷,不似口脂或口紅紙般單薄,應該正是腮紅。

  原主就是拿它首先開的刀。

  寧寧很乖地跟著劇情走,將腮紅往手上沾了一點,輕輕塗在右側臉頰。

  這物件其實質量不錯,剛一觸碰皮膚就輕輕暈開,染出一片淺淡薄紅,她剛要開口挑刺,就聽見身旁的鄭薇綺猛地吸了口氣:「小師妹,你在做什麼?」

  此話一出,寧寧的心就涼了半截。

  然後聽她無比驚詫地說完下一句:「為何將塗指甲的色料擦在臉上?!」

  寧寧:……

  她就說這腮紅怎麼這麼潤,原來壓根就是指甲油。

  寧寧勉強扯出一個僵硬的笑。

  鄭薇綺滿臉震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這世上怎會有連脂粉和色料都分不清的女孩子?明明哪怕是最為平凡的家庭,都會為家裡的小女兒準備些胭脂水粉啊!

  難道——

  「小師妹。」

  鄭薇綺一年有大半時間在山下,對師弟師妹的信息一概不知。此時儘量壓低聲音、放柔語氣:「你未入玄虛派時,可曾學過妝容?」

  寧寧鬧了笑話,要是再死鴨子嘴硬地聲稱自己精通此道,恐怕只會惹出更多么蛾子。

  於是她實話實說:「家裡人說我年紀小,不適合學這個。」

  鄭薇綺心頭大駭,沉沉嘆了口氣。

  可憐啊,當今女子們自幼便研習妝容,哪會有什麼「年紀小不適合」的說法?恐怕小師妹還不會知道,爹娘之所以那樣告訴她……

  只是因為家裡實在沒有閒錢再去購置。

  這是一對貧窮的父母,為了守護小女兒脆弱的自尊心,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是是是,年紀小,的確不應該學。」

  鄭薇綺被小小地感動了一下,不好意思揭穿這個善良的謊言,低聲喟嘆道:「可你如今已是大姑娘了,娘親就未曾教授一些這方面的知識麼?」

  「我——」

  寧寧沒有原主的記憶,只得硬著頭皮答:「教是教過的,但器具不是這種。」

  她試著回想,努力描述:「口脂是一根長長的管,可以直接塗在嘴上;脂粉和皮膚的顏色很接近,擦上去不會白得過於明顯;還有塗在眼睛上的眼影,五顏六色的,什麼花樣都有。」

  一番描述下來,鄭薇綺聽得目瞪口呆。

  小師妹家……居然還是自製胭脂粉黛的。

  能被輕而易舉裝進管道的,一定是液體。為什麼要將口脂變成液態?只可能是因為,家裡只能找到很少很少的一點口脂,為了讓小女兒多用上些時日,便摻了水融合攪拌,顯得多一些。

  脂粉的顏色又怎會與皮膚相似?明明無論是鉛粉還是珍珠粉,塗抹之後都會和白麵疙瘩沒什麼兩樣。要想讓它與膚色一致,只能加入另外的東西。白色和淺淺褐色的粉末,難道是……

  土加石灰?!

  鄭薇綺驚了。

  她岌岌可危的腦容量,已經經不起那所謂「眼影」的折騰。

  五顏六色什麼花樣都有,尋常人家哪裡能弄來那麼多色料?無非是把花擠出汁水,塗抹在眼睛上。

  蒼天。

  小師妹之前過的,究竟是怎樣的日子。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努力擠出最後一點小管管裡淌出的液體,塗抹在蒼白嘴唇上。

  她的臉上滿是泥土與石灰的痕跡,眼睛則殘留著花花綠綠的花瓣顏色,笑得那麼滿足,那麼幸福。

  在她身後,則是一對同樣微笑著的中年男女,滄桑臉頰上儘是時間留下的痕跡,樸實無華。

  鄭薇綺一時語塞,半晌喃喃道:「你真是有一對好父母。」

  小師妹眉頭皺了皺,露出些許困惑的神色。她知道對方不會明白自己這樣說話的用意,停頓一會兒後試探性問道:「令尊和令堂,如今還過得順心嗎?」

  寧寧的眼底終於出現了一絲悵然:「我不知道……他們都在另一個世界。」

  鄭薇綺:!!!

  鄭薇綺是徹底不敢再問了。

  現如今,連最疼愛她的爹娘也先一步去了。

  再也不會有人用泥土混著石灰,強顏歡笑逗她開心了。

  她有過耳聞,說這姑娘在玄虛派吃了上頓沒下頓,童年已經那麼苦,怎麼能讓小師妹入了門派,還是孤苦無依可憐兮兮?

  正義感十足的鄭薇綺下定決心,從今以後,她願意為小師妹重建一個溫暖的家。

  「小師妹。」

  她滿目澀然,好不容易鐵公雞拔了回毛,無比憐愛地看著寧寧:「今日師姐與你有緣相遇,攤子上的東西不要嫌棄,隨便拿吧。」

  寧寧趕忙搖頭:「我不要。」

  傻孩子,這又是何苦呢。

  鄭薇綺心底微微一顫,自家小師妹雖然土,可她土得倔強,土得樸實,土得百折不撓。

  這種土,宛如從貧瘠土壤裡生出的小白花,乍一看去不起眼,只有深入接觸,才會明白它成長中的倔強與心酸。

  相信她遠在天邊的爹娘,也在默默為女兒感到驕傲吧。

  鄭薇綺思緒萬千,身邊的寧寧看她一個人又哭又笑,頗為不正常,便不動聲色往另一邊挪了挪。

  沒想到立刻就聽見鄭薇綺軟得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那邊是我從外地帶回來的小食,你可以隨便嘗——你面前的是牛乳膏,小勺都在旁邊白色的錦囊裡。」

  這要是寧寧本人,一定會不好意思地道謝後拒絕,但惡毒女配的劇本大大咧咧晃悠在腦海,讓她不得不硬著頭皮拿起其中一盒,打開後用勺子挖了一塊。

  味道怪得驚天地泣鬼神,讓她真情實感地皺起了臉:「你這牛乳膏——」

  沒想到鄭薇綺倒吸一口冷氣,眼睛瞪得像銅鈴:「我這牛乳膏!」

  寧寧:?

  你怎麼搶我台詞?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鄭薇綺繼續道:「這不是牛乳膏啊!哪個小兔崽子沒長眼睛,把面脂放這兒了?!」

  面。脂。

  難怪小東西長得這麼別緻。

  呵呵。

  寧寧的一顆心臟隨著這兩個字直接上路,然而俗話說得好,人生就是不斷的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當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鐵定會連帶著鎖上另一扇窗。

  恍惚間,她聽見那道聲音猶然迴旋於耳畔:「這裡面可是有砒霜啊!雖然量不致死……快快快,我帶你去拈春堂!」

  砒。霜。

  寧寧面無表情地低頭,看向手裡瑩白色的凝脂狀固體。

  小妖精。

  是誰,送你來到她身邊?

  =====

  賀知洲被天羨子罰練了一天一夜的劍,結束後立馬衝進拈春堂裡躺屍。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道火急火燎的女聲陡然驚醒。

  那女人他認識,天羨子門下的鄭薇綺,常年不著家,似乎也是寧寧的攻略對象之一。

  至於被她扛在肩上送進來的人——

  賀知洲瞳孔地震。

  只見寧寧神情恍惚,臉上暈開一大團猙獰的紅,像是被誰狠狠打了一拳。

  饒是拈春堂的醫修也下意識驚呼道:「寧寧師妹被誰揍成這副模樣?」

  鄭薇綺低聲對他說了什麼,賀知洲一個字也沒聽見。他唯一知道的,是醫修聽罷後露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說她自己吃了砒霜?」

  鄭薇綺雙手捂面,終於不再把聲音壓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然後是寧寧低低的呢喃,每個字裡都溢滿心酸,讓他莫名其妙想起詐屍後的湘西陳年老乾屍:「師姐,我不要你的貨,真的不要了……師姐,我是不是好土?」

  他什麼都明白了。

  寧寧,你真傻,真的。

  早就知道你是個面子薄的小姑娘,搶人家東西被狠狠揍一頓,心裡一定很是過意不去。

  ——可你也犯不著吞下砒霜,這麼不留情面地殺了自己啊!

  賀知洲如置冰窖,只覺得未來一片迷茫,心痛不已。

  別人家的反派吃香喝辣樣樣精通,偶爾邪魅狂狷一把,還能引得讀者們陣陣尖叫。

  可他和寧寧呢。

  一個像被玩壞的破布娃娃躺在病床上,另一個直接心態崩崩,我殺我自己。

  他想哭,也想媽媽。

  他們這群反派,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1 06:29 P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三章

  「天心草煉的丹,吃起來是個什麼味道?」

  賀知洲滿眼好奇地斜倚在門板上,看寧寧把一顆圓滾滾的東西吞吃入腹。

  她吃得一點兒儀式感都沒有,好像手裡拿的不是什麼聖階靈植,而是再普通不過的糖。

  「薄荷糖。」

  寧寧三個字剛說完就變了臉色,苦著臉補充道:「……還有點芥末味兒。」

  「然後呢?」

  賀知洲撓頭:「難道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比如小宇宙爆發、鬥氣化馬,恨不得立馬大喊一聲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從今往後不想繼續做人了?」

  這都哪跟哪啊。

  丹藥入腹後,雖然讓整個人都為之神清氣爽,但似乎並沒有多麼特別的功效。

  她體內的靈氣有如一池清泉,這粒丹藥下去,縱然激起了淡淡漣漪,卻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波動,漣漪輕輕盪開又無聲褪去,從此以後便沒了下文。

  「可能要一點反應時間。」

  寧寧低頭看一看自己的手心,沒察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她本想繼續說話,不成想卻聽見一陣突兀的女聲:「寧寧,在嗎——!」

  寧寧臉色一變。

  自從大師兄告訴了鄭薇綺她苦練金蛇劍法的事情,導致後者也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家師妹是個同樣不折不扣的劍痴。

  大師姐身為親傳裡最富有的人,得到了錢,卻失去了煩惱,從而明白人活著一定有得有失。

  在將這句震撼全家的話傳達給寧寧之後,鄭薇綺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肩膀:「同樣地,要想讓劍術精進,必須犧牲大量時間和精力——來,跟我繼續練。」

  ——沒錯。師兄師姐不知是商量好了還是怎麼,居然變著花樣地輪流來給她上課。

  可憐寧寧年紀輕輕,就不得不親身經歷不間斷的男女混合雙打,現如今累如老狗,實在經不起接著折騰。

  「就說我出去了!再見再見!」

  寧寧說完就跑,完全不留給賀知洲反應的時間。她之所以這麼火急火燎,除了要避免再度淪為人間揮劍機器,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

  系統發佈了新的任務,讓她去清虛谷找一找溫鶴眠。

  在原文裡,裴寂佔盡了小重山秘境的風頭,原主得知後憤懣不已、妒恨難當,可偏生就天賦來看,又遠遠比不上他,左思右想之下,決定去清虛谷與溫鶴眠見上一面。

  ——畢竟以先來後到的說法來看,若非生了場那麼大的變故,多年前便在山下與她相遇的將星長老,其實才是寧寧真正的師尊。

  原主企圖利用這一點,假惺惺地接近討好他,從而搾取後者身上僅存的剩餘價值。沒想到在相處過程中的鄙夷之情自然流露,縱使極力隱藏,也還是被溫鶴眠察覺大半。

  原著裡是這樣描寫的。

  [寧寧笑得溫和,眼底卻閃過一絲冷淡至極的厭惡之色,渾然不知被溫鶴眠盡數看在眼中。

  她討好道:「寧寧一直沒忘記,您才是第一個賞識我的人。不知還有沒有那份福氣,能喚您聲師尊。」]

  聊了沒兩句就原形畢露:

  [寧寧毫不掩飾來意:「聽聞將星長老劍術妙絕,若是能得到提點一二,我將不勝榮幸。」]

  所以溫鶴眠理所當然地更加討厭她。

  俗話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樣想想,原主的形象實在有些過於淒慘。

  背井離鄉求學在外,結果落得個師兄鄙視、師姐厭惡、師弟只當她是個透明人的下場,盡心盡力在作死作妖,卻沒有一次成功過。

  失敗率之高,簡直能夠直接接任灰太狼,去青青草原裡捉小羊,必備台詞只有一句:我一定會回來的。

  清虛谷和上次來時沒太大變化,樹影交映、花香疊翠,寧寧行至半途,就聽見了熟悉的琴音。

  雖然仍有鬱結,比起上回毫無希望可言的絕望,卻還是無形之中多出幾分期盼的意味。

  如同陽光墜入迷霧陣陣的叢林裡,清淺的淡淡光線在霧氣間瀰漫滋生,染出片片亮瑩瑩的色澤,把空寂幽然的氛圍陡然破開。

  忽然琴聲驟然停下。

  溫鶴眠看見了她。

  昔日叱吒風雲的將星長老如今成了病秧子,安靜坐在樹下時,蒼白面龐被陽光照射得近乎透明。

  他身著一件繡了雪白雲紋的淡藍長袍,長髮不扎不束,如同上好的錦緞。鬢若刀裁,如墨眉眼冷冷清清,在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露出些許訝然的神色。

  寧寧這回是為了特意求人家而來,自然不可能做出頤指氣使的模樣,因此禮貌性笑了笑:「將星長老。」

  溫鶴眠神色淡淡地望著她。

  自從上次與寧寧偶遇,再收到她寄來的信件,他在一夜之中思考良多。

  他如今雖然已修為盡失,腦子裡卻記著多不勝數的絕世功法。這姑娘出現得不明不白,如果一切靠近,都只是她為了騙取信任而設下的局——

  這並非沒有可能。

  或是說,對於他這種無人願意接近的廢人而言,這種可能性要佔絕大多數。

  溫鶴眠穩下心神,聽她繼續道:「寧寧一直沒忘記,您才是第一個賞識我的人。不知還有沒有那份福氣,能喚您聲師尊。」

  師尊。

  青年在心底自嘲一笑。

  得知她名姓後,溫鶴眠才總算知道,為什麼會在寧寧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識的氣息。

  當年他下山除魔,無意間碰見個資質過人的小姑娘,出於愛才之心,便起了收徒的念頭。只可惜她父母以女兒年紀太小為由出言拒絕,這件事也就暫且擱置。

  沒想到就是她。

  自從寧寧知道他修為盡失,便再也沒來探望過,反倒參加了玄虛劍派的弟子選拔,被他人一眼相中。

  如今再說這個,未免有些太遲。

  寧寧明白溫鶴眠不傻,見他不為所動,就知道對方一定是看穿了自己的用途。

  ——這回她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做一回反派角色,再也不用擔心翻車了!溫長老,還是你最靠譜!

  這是反派們的一小步,寧寧的一大步。

  她深吸一口氣,一本正經地念出那句致命台詞:「我——」

  這個字一出來,寧寧就察覺了不對勁。

  奇怪。

  為什麼身體裡的靈力不受控制在四處衝撞……好像隨時都會衝破血脈和皮膚。

  不、不會吧。

  天心草的藥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種時候來?!

  溫鶴眠敏感地察覺到一絲靈氣波動。

  緊接著波動越來越明顯,外溢的靈氣一圈圈盪開,紛亂無章、氣勢洶洶,頗有橫衝直撞的虎狼之勢,掀起陣陣清風。

  罡氣成風,吹落一瞬飄飄搖搖的花雨,盡數遮擋在他眼前。

  花瓣落下,溫鶴眠看見不遠處的小姑娘不知何時變了神色,臉頰慘白地半跪在地。

  這是……食用了過烈丹藥後,身體無法承受體內暴漲的靈氣。

  莫非她來這裡是為了這件事?

  察覺到身體有異,卻又不知應該如何應對,所以沒做多想地……前來問他?

  青年拂衣起身,掃落一簇落花,繼而蹙眉上前,來到寧寧身邊。

  身體裡翻江倒海,猶如夜半猛然漲了潮水,卻不知道應該如何抵抗,只能眼睜睜看著洪水沖破堤壩,氾濫成災。

  翻湧的靈氣攪動著血液,連五臟六腑都好像錯了位,她難受得咬緊牙關,神志恍惚間,忽然聽見一道清泠如冬雪的聲線:「氣沉丹田,催動識海,嘗試將靈力聚攏。」

  是溫鶴眠。

  真是倒霉死了!上次來見他被石頭砸腳,沒想到這回更慘,身體裡像在玩掃雷似的,稍有不慎就砰地直接炸了。

  雖然心裡腹誹了幾句,寧寧還是很乖地聽從他的指示,垂下眼睛感受識海的存在。

  那是一片無邊際的空間,不同於平日裡的平和幽寂,種種思緒橫衝直撞,被動亂的靈氣一攪和,就更加混亂不堪。

  「不要急,緩慢地進行吐納呼吸。想像身體裡出現了諸多河道,將靈氣一一容納疏通。」

  溫鶴眠的聲音悠然響徹耳畔,身體裡的滔天巨浪一浪接一浪,讓寧寧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勉強攥緊手掌,按照他的話嘗試吸納。

  識海動盪,血液翻湧,隨著緩慢的呼吸漸漸聚攏平復。身體裡的每一處經脈都恍如一條河流,將四處衝撞的靈氣一一容納。

  等一切風浪平息,寧寧已是滿頭冷汗。

  「好些了?」

  溫鶴眠輕聲道:「誰讓你服下的丹藥?」

  寧寧的腦子裡一片懵,下意識回答:「我師尊。」

  頓了頓,好像有些委屈:「他之前還說,自己煉丹技術一流,曾經被拈春堂堂主看中當徒弟過。」

  ——結果怎麼把好好的天心草做成這種樣子了?

  溫鶴眠似乎很輕很輕地笑了聲:「你可知,拈春堂堂主是個怎樣的人?」

  看她搖頭,便不緊不慢地低聲補充:「拈春堂醫者仁心,唯獨堂主獨領風騷,別的一概不管,唯獨中意煉毒。」

  寧寧:……

  好,不愧是你,師尊。

  當初那個覺得你很帥的傻子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鈕祜祿寧寧。你選的嘛偶像。

  「不過這味藥雖則性烈,他也有諸多考量,既最大程度發揮了藥物作用,又不至於讓你爆體而亡——你師尊的確是煉丹的天才。」

  溫鶴眠說罷遲疑片刻,聲音比之前更低:「以後再遇見類似的事情,不要……」

  不用來找他。

  他能力有限,恐怕幫不了她什麼。

  可後面這句話,他不知怎地難以出口。

  獨自居住在清虛谷多年,曾經赫赫有名的將星劍聖逐漸被人遺忘,退居於歷史的幕布之後。他早就習慣了獨自一人,不被旁人惦念,更不被任何人需要。

  然而寧寧出了岔子,並未第一時間尋求師尊和師兄師姐幫忙,而是來到了他這裡。

  溫鶴眠久違地感到了不知所措。

  原來他仍被人記掛著,原來他……

  還不算那麼無用,能幫上她一些忙。

  寧寧看他欲言又止,順著溫鶴眠沒說完的話繼續想。

  遇見類似的事情,不要什麼?

  不要慌不要急,還是不要來這裡找他?

  溫鶴眠不會以為,她發現自己身體不適,特意來清虛谷向他尋求幫助吧?

  「你可別想多!」

  寧寧騰地站起身來,死鴨子嘴硬:「我才不是專程來看你,更不是想找你幫忙!我來只是、只是想要——」

  她說到一半就停了嘴。

  無論如何,任誰都不至於傻到脫口而出「我來是為了刻意討好你,從而騙取劍譜」。

  啊啊啊可惡!這是個什麼劇情!

  溫鶴眠垂眸,眼底悄然劃過一絲極輕的笑。

  她果然找不到別的藉口。

  他原以為世上不會有人在意自己,修為盡失的廢人,活該孑然一身蹉跎在幽谷裡。

  可——

  寧寧匿名給他的那些信裡,雖然身份是假,但虛虛實實假假真真,有些話,或許是真的發自內心。

  ……他應該相信嗎?

  「嗯。」

  他雖然順著小姑娘的意思說,語氣卻更像是某種顯而易見的安慰與縱容:「你不是。」

  寧寧知道他不信,又加重語氣重複一遍:「我真的不是!」

  溫鶴眠:「嗯。」

  寧寧:……

  這種敷衍至極的語氣是要做什麼!所以她真的真的不是啊!你不是原文裡公認的腦補帝嗎快懷疑她啊溫長老!

  太難了,寧寧心力憔悴,她真的太難了。

  原主那麼費盡心機地編造謊言,試圖把自己偽裝成天真無邪小迷妹的模樣。然而人話鬼話說盡,溫鶴眠都始終對她冷眼相待。

  可如今她都明明白白講了真話,為什麼人家反倒覺得她一往情深了?

  =====

  寧寧滿心複雜地回了小院,便收到來自不同人的三封信。

  第一封的主人是溫鶴眠,在這三份信件裡,就屬他的字跡最為漂亮,跌宕有致。

  這封是回覆她匿名裝作小迷妹後寄去的信件,遣詞用句都認真得厲害:

  [修行切不可急功近利,一切以順應本心為宜。

  我聽聞近日小重山秘境開啟,各方精英弟子都有所參與,其中玄虛派的寧寧佔了七分風頭,不但帶走兩樣聖階靈植,還重創古木林海中的萬年龍血樹。

  此番作為,實乃佳績。還望小友以此為目標,早日突破築基期。]

  被誇了。

  寧寧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笑意,咧著嘴低下腦袋,用額頭一下下輕輕磕在桌面上。

  ……哼,溫鶴眠絕對不知道,現在與他保持通信狀態的,正是信裡提到的寧寧。

  雖然他是無心提及,但四捨五入,大概也算是當面誇獎吧。

  她被誇得心情大好,毫不掩飾笑意地拿起筆。

  [我知道的長老!

  聽說小重山秘境很有意思,奇珍異寶多不勝數,如果哪天我也能進去參加試煉,那可就太好啦。

  我昨日與師姐一同練習劍法,他們元嬰期修士好像從來不會累,自始至終都蹦蹦跳跳的,不像我,累得像條死魚。

  但我會好好修煉的!

  清虛谷的風景如何?花是不是都開了?

  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去看一看呀。]

  除去溫鶴眠的信,第二封是賀知洲寫來的。

  他最近閒得無聊,便嘗試著用現代科學知識來解釋修真體系,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

  [寧寧你想啊,在這個世界裡,雖然存在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總體來看,其實是講究一定科學性的。

  煉丹,剛好能證明化學反應的有效性。

  御劍飛行看起來天方夜譚,但在飛行過程中還是得遵循力學三大定律,就像是坐著個小型飛行器,牛頓的棺材板勉強能壓一壓。

  你今天吃丹藥延時起作用,不也證明了生物學裡的消化系統嗎!

  至於神識,會不會就是腦電波的一種外在形式。當一個人的修為足夠深厚,腦電波就自然能得到極大的發散,甚至與別人的電波發生反應。我們之間的傳音入密,傳的不是聲音,而是電波。

  有種術法可以入侵他人意識,相當於奪舍。這不就是很明顯的腦電波入侵嗎!]

  在最後他寫:[我聽說還有種古老的秘術,能夠時空回溯,讓人穿越回過去。

  根據相對論,超光速會產生鐘倒和尺脹效應。通俗解釋一下,就是說一個人如果超越光速運動,就能看見曾經產生的光,從而看到以前的景象,看上去好像是時間倒流,但其實只是種個人的視覺效應,在這個人之外,地球的時間照常流動。

  所以綜上所述,這個秘術是不存在的,應該只是被人為編造的傳說。]

  寧寧看罷樂得不行,提筆給他回信:

  [知道我們現在所處的是三維對吧?

  時間和空間類似於三維世界的兩個坐標軸,但根據弦理論,宇宙存在九維空間。那我們可不可以大膽猜想一下,那些成神飛昇後消失不見的人,其實就是進入了高緯度世界。

  他們站在更高緯度的空間裡,所以才擁有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能力。比如越過空間的坐標軸,實現瞬間轉移什麼的。]

  賀知洲回了她一大串哈哈哈,最後加了幾句:[絕,太絕了!不愧是你!我就知道你能對上我的電波!以後你就是修真界的居寧夫人!]

  最後一封信,來自於天羨子。

  他的字跡與本人一樣瀟灑肆意,行筆迅捷,縱意如游龍:[為師方才接了個委託,你金丹已成,正好能和師兄師姐下山歷練一番。]

  下山歷練啊。

  燭火映在白紙上,暈開幾縷淺淡的薄紅,寧寧的瞳孔之間同樣火光明滅,半晌閃過一絲笑意。

  裴寂也會一同前往,因此在原著裡,有著對於這番下山的詳細描述。雖然她現在對於原著劇情將信將疑,但按照既定的劇情來看,無論如何……

  這次的歷練,注定都不會無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2:17 A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四章

  「迦蘭城——」

  賀知洲走在路上實在無聊,於是把委託書又粗略看了一遍,打從心底裡發出疑問:「還真有建在湖底的城市啊?」

  他那位不靠譜的師尊向來見不著影子,手下弟子們便成了無依無靠的留守兒童。

  其他長老見後於心不忍,時常明裡暗裡地幫忙接濟,這回天羨子接了下山的委託,就讓他也跟著前來見見世面。

  明明見了賀知洲總要嗆聲幾句,但其實在李忘生所有弟子裡,天羨子最喜歡的就是他。教科書級別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外如是。

  此時他與寧寧、鄭薇綺和裴寂一同走在樹林裡,未經修剪的樹幹密密匝匝,投下片片陰翳

  寧寧手裡把玩著劍穗,頗為玩味地接話:「似乎是整座城市都在三百年前被洪水淹沒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比較在意的是,一座置身於湖底的荒蕪古城,普通百姓進去後,為什麼能夠呼吸自如呢?」

  在玄虛劍派的規矩裡,弟子入金丹期後,就能被允許下山歷練、伏魔降妖。

  而今魔族銷聲匿跡,為禍世間的妖物卻仍有不少,或大搖大擺地胡作非為,又或棲息在某個角落休養生息,偶爾弄出點么蛾子,叫人實在不安生。

  比如他們即將要進入的迦蘭城。

  迦蘭城在百年之前沉入水底,從此銷聲匿跡、無處可尋。

  幾天前有個樵夫途徑此地,不甚跌入一片湖泊。他本以為就此一命嗚呼,不成想在冰冷湖水裡下墜片刻後,身體居然陡然一輕,沒有了被水包裹的感覺——

  原來在那湖水之下,竟有座憑空而立的古老城市。

  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古城與湖水分開,讓城市與陸地無異,他即便置身於湖底,也能暢通無阻地自由呼吸。

  樵夫大驚,竟然在驚懼交加下爆發了飛一樣的求生欲,趁自己還有小部分身體留在湖水裡,趕忙手腳並用地往回游。

  別人落水後都是拚命逃離水面,像他這樣面目猙獰地往水裡跑,大概還是頭一個。

  總而言之,樵夫狗刨著終於上岸,回家後向妻兒描述了這番匪夷所思的經歷。

  然而還沒等這個故事在街坊鄰居之間傳開,就發生了件更加詭異的事情。

  ——城裡的人們接二連三變得極為不正常,彷彿一具具無法思考的行屍走肉,除了無差別地攻擊其他人,什麼也做不了。

  請來道士一瞧,才發現三魂丟了七魄,元神不知在什麼時候被偷偷盜走了。

  「定是有妖物藏在水底。」

  鄭薇綺冷靜分析:「既不會被人發現,又能隨時前往林外的城市食人魂魄,可謂一舉兩得。」

  賀知洲點點頭,狂吹彩虹屁:「不愧是師姐!我聽說鄭師姐常年在山下降妖除魔,一定積累了不少經驗。」

  鄭薇綺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

  她屬於風骨天成的類型,眉目之間清雅如遠山。如今著了男裝,便更是顯出幾分颯爽英姿,清雋得叫人挪不開眼。

  然而在下一瞬間,美人就低低嘖了一聲:「可惡。如果不是為了躲避學宮的課業,誰又願意離開師門在外奔波。考考考,成天考他母親的什麼東西!一看到那些長老就頭大,在課上睡覺難道是我的問題嗎!」

  ……好好的姑娘,怎麼偏偏就長了張嘴呢。

  鄭薇綺屬於學渣,還是那種連灰都沒剩丁點兒的渣,相當於數年如一日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的中老年高考生。

  這種可歌可泣的精神引起了同為學渣的賀知洲的共鳴,聽罷一本正經地長嘆道:「絕對不是我們的問題!眾所周知,之所以在唸書時那麼睏,因為學堂是夢開始的地方。」

  「精闢啊!」

  寧寧點點頭:「一節更比六節長,剩餘電量還能拖個堂。上過的孩子全哭了。」

  鄭薇綺頗為感同身受:「一個人的狂歡,一群人的寂寞。」

  賀知洲很有默契地接隊形:「賜我夢境,還賜我很快就清醒。眼睛一閉一睜,一天就過去了。」

  眼看好端端的除妖委託成了學渣交流大會,裴寂面無表情地望著身旁一行人,下意識抿了抿唇。

  然後猝不及防撞到寧寧的視線,喉頭微微一動。

  「緊張什麼。」

  寧寧笑了:「不會為難師弟接話。我聽說過,你以前在學宮可是獨佔鰲頭。」

  原主和裴寂在同一年拜入師門,但內外門弟子並不一起上課,之所以知道他成績很好,是因為小說裡寥寥提過幾句。

  外門人數龐雜,又彙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裴寂能在那麼多人裡做到年年筆試第一,也實在不容易。

  他聞言一怔,略微別開視線,長睫在陽光下輕輕顫,遮掩眼底一片陰翳:「比不上小師姐。」

  承影又開始咋咋呼呼:「她怎麼知道你當年的成績?不會從那時候起,寧寧就在關注——」

  裴寂心裡有些躁:「安靜。」

  然而承影壓根不理他,聞言如同終於見到女兒出嫁的八旬老父,嘿嘿笑了笑:「別害羞,咱們就事論事嘛。」

  「小師弟居然這麼厲害!」

  鄭薇綺兩眼放光,語出驚人:「師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你有所不知,師姐我在幼年摔壞了頭,一半腦袋直接停止生長,這發育不良的小腦瓜實在無法容納書山題海,不如——」

  她越說越激動,臉上笑意更深:「不如你男扮女裝,代替我去答一次題吧!看小師弟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騙過那群老古董絕對不在話下!」

  賀知洲本來累了在喝水,聽到一半就全部噴了出來,等她把最後那段話說完,更是把水全部嗆在喉嚨裡,不停地咳嗽。

  寧寧遞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鄭薇綺叫了聲:「我們到了!」

  再一抬眼,果然望見一片無比寬闊的湖泊。

  這湖名為「天壑」,據說是因為即便御劍飛行在遙遠的半空中,低下頭也能見到它的影子。湖面極清極廣,於白天遙遙看去,猶如一道鑲嵌在天邊的深深裂痕。

  四周皆是風平浪靜,湖面上連漣漪也寥寥無幾,放眼望去像極了巨大的圓形鏡子。太陽跌落在水中,破碎成點點細碎的銀白色微光,如同不斷游弋變幻的精怪,四處悠悠晃蕩。

  僅僅看著這幅景象,絕對無法想像湖面下的暗潮洶湧、古城鬼魅。

  鄭薇綺身為輩分最高的大師姐,理所當然承擔起了指揮的責任:「捏一個避水訣,我們一起下水吧。」

  眾人紛紛照做,寧寧神色不變,心裡清明如鏡。

  她看過原著,自然明白水下會發生什麼。

  鄭薇綺猜對了大半,的確有妖棲息在水下,然而並非一個,而是一群。

  迦蘭城曾經是妖族往來彙集之地,由於洪水來勢洶洶、猝不及防,之所以能在水下形成屏障,全靠當時年輕的少城主用盡全身修為,以靈氣護住了整座城邦。

  後來少城主精疲力竭地昏死過去,受靈力衝撞的影響,城中妖物同樣陷入沉睡,近年來漸漸甦醒,便想著找個法子讓他醒來。

  這個法子,自然就是奪取城中人類的魂魄,供養靈力滋生。

  探尋妖族古城,制止搶奪精魄,乍一聽來平平無奇,似乎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任務。

  然而寧寧知道,這次的委託注定不會簡單。

  做好避水訣,四人便下了天壑湖。

  避水訣能在水中形成一個透明泡泡,將修士的身體包裹其中,因而衣物不會打濕,還能進行簡易的呼吸。

  水下的光景一片蔚藍澄澈,波浪與游魚無比貼近地在身旁掠過,日影下瀉,風行水上,上下左右儘是寂靜,腳底則是漆黑的深潭。

  像巨獸陰沉空洞的眼睛。

  忽然耳邊響起鄭薇綺的傳音入密,與之前平和淡然的語氣不同,滿帶著驚慌與訝然的情緒:「不好,從湖底湧上來的……是不是漩渦?!」

  那幅場面實在稱不上多麼美好,寧寧只敢垂眸匆匆瞥上一眼。

  彷彿是腳底的巨獸蟄伏許久,終於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水沫聚成一圈又一圈的雪白色圓環,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們襲來。

  耳邊響起低沉的轟鳴,寧寧握緊腰間的星痕劍。

  這次的委託注定不會簡單。

  因為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會被漩渦強制分散,然後不得不以孑然一身的力量,去面對整個城市的殺意。

  =====

  多虧靈氣護體、避水訣保命,寧寧才不至於淹死或被巨浪拍暈。

  漩渦裹挾著浪潮迎面而來,反倒加快了她抵達湖底的速度,不消多時,便來到了籠罩在城市之上的廣袤屏障。

  這陣法上還施加了障眼法,如果只是在水中觀察,不會見到迦蘭城的絲毫影子。唯有親自來到屏障旁,才得以窺見藏匿在湖泊中的舊城景象。

  等穿過屏障,環繞在周身的氣泡便隨之裂開。

  與此同時,沉睡了數百年的迦蘭古城也終於慢慢掀開神秘的面紗。

  湖底已經很難見到太陽的影子,屏障本身似乎替代了陽光的作用,散發出瑩潤潔白的光澤。水霧瀰漫,波光四溢,屏障之上的粼粼水色掩映著街道與房屋,宛如千萬點破碎的琉璃美玉,恍然若夢,不知今夕何夕。

  古城中樓宇林立,長明燈點綴出星空般炫目的長河。天階水色,青瓦白牆,街道旁的樹木已然停止生長,乾枯成佝僂的枝幹,漆黑影子映在牆面,讓她想起張牙舞爪的嶙峋指節。

  陣法擁有一定的緩衝作用,等寧寧慢慢降落,足尖與地面相撞,沒有發出任何輕微聲響。

  原著裡描寫了主人公裴寂的經歷,對於其他人則並未著墨,她一邊警惕著潛藏在暗處的危機,一邊仰起腦袋,帶了點驚奇地欣賞迦蘭城中景象。

  一切都保持著百年之前的風貌,四周並未見到旁人身影,猶如不曾有誰踏足的鬼城。寧寧四下張望,毫無防備地,忽然隱約聽見一聲淒厲的求救:「救命!公子!」

  ——公子?

  這聲音並非在叫她,很有可能是與她一同前來的兩名男性之一。裴寂在前期理應沒撞見她,那就只可能是——

  寧寧心下一動,尋著那道女聲邁步走去,果然在不遠處見到賀知洲熟悉的身影。

  他似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眼底仍殘存著驚豔之色,而在與少年人相隔很近的地方,站著兩個他們未曾謀面的人。

  求救的女人生得極媚,被一名男子挾持在身前,拿小刀抵著脖子。她哭得梨花帶雨,可謂淒淒慘慘慼慼,一邊哭一邊喊:「公子救我!」

  她身後的中年男人則凶神惡煞,空洞無物的雙眼像是兩顆劣質的黑色石頭。

  他行動笨拙,似乎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理智,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很難分辨得清內容:「別……過來!不然我、我殺了她!」

  這樣的情形,讓寧寧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附近城中被吸取魂魄之人的模樣。

  神志不清、殺意凜然,對任何人都具備很強的攻擊性,只不過……

  賀知洲顯然沒遇見過這種事情,僅憑曾經在電視劇裡看過的談判專家套路,試著好言相勸:「冷靜一點兄弟!想想你家裡的老爹老娘,要是你做了什麼傻事,他們——」

  他話沒說完,就聽見耳邊響起一陣傳音入密:「別信他們,假的。」

  詫異扭頭,便看見寧寧。

  她穿了身月白色長裙,腰間的星痕劍隱隱生光。屏障上星月般瑩亮的光線映著水波,落在少女精緻的臉龐。

  「那女人身上感覺不到絲毫靈氣,理應不是修士。既然並非修士,就不可能會用避水訣。」

  而她的頭髮與衣物卻整潔如新,不但沒有水漬,還乾淨得像是剛套上不久,實在不像是在湖水中掙扎過的普通人。

  「原著裡提到過這個套路。」

  寧寧繼續說:「這座城裡的妖察覺有修士進入,由於實力有限,不敢直接起衝突。於是便化身為無辜人類的模樣依附在主角團身邊,不時幹點下毒陷害和背後捅刀子的事情——被捅刀子的那個就是我。」

  說到這裡,又忍不住在心底暗罵一聲。

  真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下人。《工具人X的獻身》真不是蓋的,又壞又倒霉。

  寧寧說的不錯,這一男一女正是剛甦醒不久的迦蘭妖族,在此盡心盡力地逐夢演藝圈。

  女人名為孟佳期,屬於狐族子嗣;男人叫秦川,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實是隻兔子。

  得知有修士突破屏障,城中裝逼成癮的長老們少有地出現了慌亂的跡象,經過一番商討,決定派遣他們以人類身份混入其中,充當臥底。

  而最能令人信服的方式,就是來一場俗套卻經典的英雄救美。

  秦川見了她,心中危機感暴增,眼底凶戾的意味愈發明顯,啞著嗓子大喊一聲:「別過來!否則我——」

  話說到這裡,剩餘的台詞就全部卡在喉嚨中。

  只見那個新來的白裙小姑娘淡淡一笑,單手捏訣。

  然後一道劍風直接打在被他挾持的人質頭頂,讓孟佳期當場白眼一翻,不省人事地閉上眼睛。

  「好啦。」

  他聽見她說:「人質已經被我擊斃,你沒有了籌碼,還是乖乖投降吧。」

  秦川:???

  秦川驚了,心口上萬千羊駝奔騰。

  為了不被威脅,乾脆親手滅掉存在威脅的那個人,你們名門正派都是這種作風嗎?不應該吧?不會吧不會吧?

  說好的深明大義呢?說好的英雄救美呢?直接把美人幹掉了你是有什麼心理疾病嗎?!

  懷裡的孟佳期軟綿綿倒下去。

  他的心也隨著軟綿綿倒下去。

  這群人不對勁的。

  他已經不敢想像,如果落到那女孩手裡,自己會是個什麼下場。

  被分配到反派角色卻僥倖存活的秦川當機立斷,說溜就溜。立馬化身成雪白大白兔的模樣轉身就跑,奈何腿短,被賀知洲一把揪住耳朵:「小樣,臥底計啊?」

  ……可惡。

  原來這兩人早就看穿了。

  大白兔雙腿瞪啊瞪,末了尷尬一笑,開口卻是中年男人渾厚粗壯的聲線:「都是誤會。那個,就是,我不是來破壞你們,而是想加入你們嘛,哈哈。」

  寧寧不多廢話,開門見山:「大叔,你們還有什麼計畫?少城主和執事長老在哪裡?」

  兔子顫巍巍地把頭一偏,沒想到對方居然沒有繼續逼問,而是漫不經心地看了眼賀知洲,指著秦川白白胖胖的身體咧嘴笑笑:「笑死,兔子肉。」

  「別別別!」兔子奮力掙扎,「我已經幾百歲了,肉都乾了,不好吃的!」

  「自然風乾老臘肉!」寧寧眼前一亮,「還有這等好事!」

  秦川:……

  自從親眼目睹她幹掉人質,他就不懷疑這姑娘能做出任何事情了。

  於是雄渾的男音再度響起:「長老和少城主都在城主府往西一直走就是其它計畫我真的不知道兔兔這麼可愛為什麼要吃兔兔求求哥哥姐姐放我一馬謝謝謝謝。」

  寧寧頗為滿意地摸摸兔子腦袋:「乖。」

  然後拿出儲物袋,毫不猶豫將它套了進去。

  「要是放走它,一定會去通風報信。」

  寧寧道:「原著裡對這個委託描寫得不多,我也不確定究竟有沒有意料之外的危機……總之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賀知洲點點頭,指了指倒在一旁的陌生女人:「那她呢?」

  同為劍修,他自然明白寧寧沒下死手,對方只不過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還得留著用。萬一以後遇到險情,還得靠這座城裡的內部人員幫忙化解。」

  寧寧說著蹲下來,往她額頭上重重一點。女人立即猛然睜眼,滿目的恐慌與不敢置信。

  「你醒啦。」

  身旁的白裙小姑娘笑得人畜無害:「姐姐不要害怕,那惡徒已經被我倆解決了。我叫寧寧,這位是賀知洲,都是玄虛劍派的弟子,特來此地除妖。」見到她的臉,孟佳期心裡就是一抖。

  聽見惡徒被解決,心尖更是忍不住地打顫,彷彿已經見到了自己將來的命運。

  「孟佳期。」

  她努力抑住顫抖,勉強扯出一個笑:「我到湖邊浣紗洗衣,不料身旁突然衝出那男人,意圖襲擊於我。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投身入湖,沒想到竟來到此等地方……多謝二位相助,不知那兇徒的屍首……」

  賀知洲與寧寧暗暗交換一個眼色。

  他反應快,當即笑著應道:「我們覺得他不似常人,可能是中毒或者被下了蠱毒,於是解剖那人肚子檢查一番,看看內部情況。場面血腥,已經被我們處理掉了。」

  孟佳期聽得差點心梗,硬著頭皮問:「那、那二位有沒有查出什麼來?」

  現場沉默了一瞬。

  然後賀知洲撓頭吐舌,端的是六分嬌俏四分羞澀,上揚的尾音裡帶了不好意思的笑:「誒嘿。」

  他這一笑,孟佳期就覺得不太對勁了。

  像是有隻八爪魚黏黏膩膩地趴在眼睛上似的,又恐怖又噁心。

  而賀知洲的聲音在停頓片刻後如期響起,每個字都無比精準地敲打在她耳膜上。

  孟佳期聽見他說:「太巧了,你絕對想不到,他的死因剛好就是解剖呢。」

  太。巧。了。

  死。因。是。解。剖。

  孟佳期:草。

  草!!!

  秦川,你好慘啊!!!

  你這混賬東西吐個錘子的舌頭!巧巧巧,巧你娘的巧!究竟是擁有怎樣的厚臉皮,才能面色不改地說出這種話啊!

  不是人啊。

  他們玄虛劍派不是人!!!

  她神志恍惚,覺得自己整個妖都不太好了。

  身為一個根正苗紅的妖,孟佳期從小到大聽過那麼多狠話,見過那麼多狠人,只有眼前這個吐舌微笑的男人讓她頭一次感到,什麼叫做恐懼。

  這個人,他不正常的。

  還有那個剛見面就幹掉人質的寧寧,她的心臟真的好髒。

  孟佳期努力深呼吸一口氣,抬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不讓眼淚從泛紅的眼眶裡流出來。

  秦川中道崩殂,那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她還要留在這群人身邊擔當臥底,鬼曉得他們還會有哪些喪盡天良的騷操作。一旦被發現真實身份,說不定等待她的,是比活體解剖更恐怖的東西。

  什麼叫生不如死,這就叫生不如死。

  「孟姑娘你怎麼哭了?被嚇壞了嗎?」

  寧寧瞥見她眼底的紅,一本正經地安慰:「別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我們玄虛劍派的人道心長存,尤其我身旁這位賀師兄,因為心地單純得像白紙,人送外號『賀紙張』。」

  孟佳期:呵呵。

  真是好單純,好不做作。

  看見我額頭上那拔罐一樣的印子了嗎?那我可真是謝謝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9:43 A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五章

  [秦川身死,修士入局。]

  孟佳期將傳信的靈鴿送飛上天,站在原地默默悼念了一會兒好同事秦川後,滿臉滄桑地回到了寧寧與賀知洲身邊。

  他們倆一路長途跋涉而來,進入迦蘭城後,又要面對潛藏在暗處的種種殺機。因此當務之急並非像個愣頭青似的往前衝,而是先吃點什麼東西填飽肚子。

  孟佳期藉著「想要一個人靜一靜」的理由離開半晌,回來時已經能聞到烤紅薯和烤肉的氣息。

  紅薯清甜醇香,被寧寧串在木棍上的不知名肉塊則散發著天然的肉香,此時籠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煙火味道,更是讓心力交瘁的她心下一動,悄悄嚥了口唾沫。

  「修士也要進食嗎?」

  孟佳期輕車熟路地做出天真女子模樣,上前一步問道:「我聽說仙門弟子皆需辟榖,吸取天地靈氣,通常不會接觸凡世食物。」

  「辟榖?在玄虛派的時候偶爾會那樣。」

  賀知洲正在剝紅薯皮,被燙得吸了口氣,聞言極快地抬頭看她一眼:「但那是因為飯堂的東西又貴又難吃啊!現在我們好不容易下一次山,誰能抵抗住美食的誘惑呢?天地靈氣去他的吧,舌頭上的享受才是最舒服。」

  天地靈氣……去他的?

  這人果然不正常。

  修士往往為了得道成仙不擇手段,爭搶機緣秘寶、油鹽不進五穀不入,甚至揮刀自宮的都有。他卻直言不諱地把天地靈氣丟在一邊,稱得上是格格不入,怪異至極。

  「孟姑娘,這塊肉給你吧。」

  寧寧把手裡的木串遞給她:「我們出門急,沒帶上太多物資儲備,肉不多,還請見諒。」

  孟佳期很入戲,受寵若驚地笑道:「多謝!二位能從兇徒手中將我救下,便已經是天大的恩情。」

  她說罷接過肉串,像真正的良家淑女那樣輕輕咬了口。

  寧寧說的沒錯,他們的肉質儲備的確很少。這一串肉又輕又薄又小,但經過火烤之後,體內濃郁的油脂香氣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發,吃起來的口感居然並不差。

  孟佳期咀嚼半天,聽寧寧又道:「孟姑娘,味道如何?」

  她實話實說:「挺好。這是什麼肉?吃起來口感頗為奇妙。」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寧寧望著她彎了彎眼睛。

  幾乎是憑藉本能地,孟佳期感到脊背一寒。

  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還沒等她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就聽見那個看上去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低低一笑。

  然後從嗓子裡輕輕蹦出幾個字,猶如魔鬼低語:「是鳥肉。看那隻鳥生前的模樣,應該是隻鴿子吧?」

  鳥肉。

  鴿子。

  孟佳期心梗了一下。

  ——這不就是她放出去的那隻靈鴿嗎!!!

  靈鴿,你死得好饞人,哦不,好殘忍啊!!!

  賀知洲醉心於烤紅薯,抽空點點頭:「那隻鳥雪白雪白的,倏地一下就從我頭頂飛過去了。能吃就行,誰管它到底是個什麼——孟姑娘不也覺得味道不錯麼。」

  孟佳期看一眼被自己啃掉大半的肉塊,所有笑容凝固在臉上。

  她覺得自己不會再好了。

  然而寧寧似乎並沒有察覺她的神色不對勁,仍是滿眼真誠地補充:「我們還在它腿上發現了一張紙條,裡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符,應該是這座城中的妖物在彼此通信。只可惜那些字符並非通用文字,我們沒辦法參透其中意思。」

  孟佳期少有地鬆了口氣。

  迦蘭城中的妖族擁有一套自己的文字體系,尋常人類絕對看不懂。要是被他倆明白信上的意思,她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我們此番下山,本以為是哪個膽大妄為的妖族汲取百姓精元,然後潛逃至此藏身。但據我觀察,那張信紙上的文字與迦蘭城裡石碑上的字體一模一樣,理應是由城中遺民所寫,再加上出現了傳書的信鴿——」

  寧寧思索片刻,緩聲道:「那就說明城裡的妖不止一個,還很有可能與這座失落百年的古城密切相關。」

  正是如此。

  孟佳期本以為她是沒個正形的草包,聞言不由得心頭一顫,悄悄攥緊裙邊。凝神屏息間,又聽見寧寧的聲音:「孟姑娘在附近的城中長大,可曾聽說過關於迦蘭城的傳聞?」

  「……我聽聞家父提起過迦蘭城的傳說。」

  她如履薄冰,只能咬著牙把戲演到底:「傳言這座城市曾經輝煌一時,乃妖族的極樂之地,卻不知為何天降洪水,將整座城淹沒殆盡。」賀知洲好奇道:「天降洪水?為什麼?」

  女人眼底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恨意,但很快被討好的諂媚微笑取而代之:「佳期怎會知道三百多年以前的事情?這個問題實在無法作答。」

  「我倒還聽說,當年的少城主風華絕代、天資過人,是妖修裡數一數二的天才。」

  寧寧說這話時帶了點八卦的意思,末了有些惋惜地補充:「這樣一個妙人就此葬身湖底,還真有點可惜——不過仔細想來,要說有誰能為迦蘭城創造屏障抵禦洪水,應該也只有他了吧?」

  賀知洲抬眼望向頭頂巨大的屏障,只見流水潺潺、瑩光如玉,偶爾有魚從屏障外游過,勾起片片撩人心弦的漣漪。

  屏障外的湖水與屏障裡瀰漫的朦朧水霧都映著幽光,他看得入迷,不禁喃喃自語地感慨:「要抵禦這麼洶湧的浪潮,一定會耗費許多靈力——他能撐住嗎?」

  「誰知道呢。」

  寧寧從地上站起來,遙遙看一眼西邊林立的玉宇瓊樓。

  原著只十分粗略地告訴她,迦蘭少城主為抵禦洪水,拼盡全身修為。可洪水的源頭是什麼、迦蘭城最後的結局又是怎樣,卻一概沒有提過。

  它只寫了個籠統的故事,男主角裴寂一路過關斬將,最終誅殺城中心懷不軌的長老。至於那個鋪墊很久的少城主,則自始至終沒有出場。

  沒頭沒尾,奇奇怪怪的。

  更何況……自從經歷過古木林海的那件事,就讓寧寧不可避免地對原著產生了質疑——

  似乎總有些什麼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被極其隱晦地藏匿起來,故意不讓她知道。

  也正是在那之後,寧寧頭一回開始認認真真地思考,系統選派她來擔任惡毒女配的角色,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

  可她想不明白。

  「之前挾持你的那人告訴我們,要一路向西。」

  寧寧拿起星痕劍微微一笑,不再念及其它:「只要走到盡頭,就一定能有所發現吧。」

  =====

  快到了。

  孟佳期眼底的暗色陡然加重,嘴角悄悄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長老們派她擔任臥底一角,自然是存了心思要將這群修士往死路上引。

  自從城中住民漸漸甦醒,為了防止外來者入侵,特意在迦蘭城裡設置了諸多九死一生的陣法機關。而他們即將抵達的,是其中最為凶險的其中之一。

  十方殺陣。

  顧名思義,就是先通過障眼法與幻術將入陣者困在一個空間不得離開,而陣法中處處險象橫生,稍微踏錯一步,就會遭遇常人難以想像的劫難。

  孟佳期久違地笑了。

  她只要先把身邊這兩人帶入陣中,給他們指出一條錯誤的去路,等他們踏進歧途,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沒有人會察覺,一個走在隊伍最末端的女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消失不見。

  十方殺陣,已經近了。

  「奇怪,這裡怎麼起了霧?」

  賀知洲說著皺了皺眉,抬頭嗅嗅空氣:「還有股香氣……這是迷香還是熏香?」

  寧寧屏住呼吸,將四周環視一圈。

  迷濛白霧從四面八方逐漸生長,如同不具備形體的亡靈鬼魅,幽幽攀附在牆壁與地縫之間。房屋與樹木的影子則是濃郁漆黑,與霧氣相融相交,頗有幾分森然恐怖之感。

  一股不知名的香氣縈繞鼻尖,她不敢多聞,全神貫注地打量著身邊的種種變化。

  「這、這是什麼?」

  孟佳期瑟瑟發抖地叫了聲,一把抱住身旁賀知洲的胳膊。

  沒想到那廝居然膽小得不行,還以為是被女鬼纏了身,當即雙目圓瞪地渾身僵住,發出一道比她更鬼哭神嚎的驚叫,然後猛地抬起手臂,將她往旁邊狠狠一推。

  孟佳期跟彈出去的乒乓球似的,噗通就落了地。

  「對不起對不起!」

  賀知洲老臉一紅,上前幾步拉著她的右手往上拽,沒想到又聽見孟佳期的一聲尖叫:「別!脫臼了脫臼了!嘶——!」

  他徹底不敢動了。

  孟佳期氣得直抖,恨不得當場把這兩個混蛋千刀萬剮,但礙於計畫,只得勉強笑著忍氣吞聲:「無礙。」

  ——無礙個大頭鬼啊!疼死她了好嗎!

  她腦子裡的劇場已經從「一個臥底的自我修養」變成了「烤串烘焙指南」,甚至開始認真思考,應該怎樣醃製這人渣才最入味。

  如今他們已入陣中,而她知曉哪一條路必死無疑。只要花言巧語哄騙這兩人走進去,一切就大功告成。

  孟佳期忍住心頭怒火,剛要出聲,卻瞧見寧寧眼前一亮,輕輕叫了聲:「裴寂!」

  ……裴寂?裴寂是何人?

  她狼狽地抬頭,撞上一對冷冽的漆黑眼瞳。

  與寧寧他們比起來,裴寂的情況要糟糕一些。

  他手中長劍早已出鞘,猩紅血跡順著邊緣匯聚成小河,再緩緩地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至於臉龐與手背都沾了血漬,乾涸成濺射狀的暗紅色痕跡,映襯著蒼白瘦削的臉龐,更顯出幾分陰戾氣質。

  像一道裹挾著血腥味的風,也像一匹剛經歷過廝殺的獨狼。

  總之不像是清風霽月的正派弟子,看上去殺氣重重的。

  在見到孟佳期時,被喚作「裴寂」的少年神色一凜,手中長劍發出一聲嗡鳴。

  下意識地,她感到了一股殺意。

  「別別別!千萬別激動!」

  寧寧明白他看出孟佳期有異,趕緊用傳音入密悄悄戳他,大致概括了這女人的身份與來意,最後言簡意賅地告訴他:「現在只有她知道陣法的出口,要想出去,我們得把孟佳期留下來。」

  她傳音後輕咳一聲,拉了拉孟佳期的袖子:「孟小姐,那是我的師弟裴寂;小師弟,這位孟佳期小姐住在附近城中,不慎落入此地,我們能幫則幫吧——你身上的血跡是怎麼回事?」

  說著又忍不住想,奇怪,她怎麼會在這裡遇見裴寂,原著裡描寫過這個地方嗎?

  而且裴寂此時此刻的模樣壓根就與原著大相逕庭,寧寧記得他理應無傷通關,而非被濺得滿身是血。

  「這裡是十方殺陣。」

  裴寂眸底的戾氣悄悄黯了一些,淡聲道:「四面八方儘是殺機,幾乎每條道路都設有暗器、傀儡、幻術和凶獸殘魂。要想離開,除了解陣,還有另一種方法。」

  不會吧。

  孟佳期的心臟滯了一瞬。

  ——沒有人會想要嘗試第二種方式吧。

  她神色複雜地又看了眼裴寂。

  他穿著黑衣,看不出沾染了多少血跡,但是臉頰和胳膊的傷明明白白地昭示著必定經歷過幾番苦戰。

  與此同時少年人清冽的聲線傳入耳畔,讓她不由得脊背發涼:「只需以殺止殺、以殺破陣,屠盡十方殺機,便可成功脫身。」

  只需?

  那麼多奪人性命的關卡,被你用這兩個字直接一筆帶過了?

  而他也的確這樣去做了。

  孟佳期在心裡暗罵一聲。

  好的,玄虛劍派她目前一共見到三個人。

  一個傻子,一個騙子,如今又來了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什麼以殺止殺,什麼以殺破陣。

  ——連魔修都不會這樣講的啊!知道十方殺陣什麼概念嗎?每走一步都是死局,四面八方儘是要命的東西。

  然而這小子卻想告訴那些蟄伏的殺機,對不起,你們全被我一個人包圍了?

  不愧是你們劍修,真是無時無刻不在用行動告訴她,人生處處有驚喜。

  孟佳期聽得震驚不已,寧寧則皺著眉朝他靠近幾步,塞給裴寂一塊手帕:「快把血擦一擦。想要一個打十個?你怎麼那麼能呢,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怎麼辦?這麼大的地方也沒個照應,你——」

  頓了頓,又板著臉補充:「我不是擔心你啊,只是因為你要是出了事兒,師尊一定得罵我。」

  裴寂別開視線不看她,本想伸手接下,卻察覺指尖濕濡一片。

  ——他拼了命地殺出重圍,手掌早就遍佈鮮血了。

  他向來是直來直往的性子,無論拔劍還是除魔,都能毫不猶豫地做出決斷。可不知怎地,在此時此刻卻隱隱生出了幾分遲疑,指尖微微一動,重重落在單薄的黑衣上。

  寧寧見他沒有任何動作,下意識低頭望一眼裴寂空出的左手,結果恰好看見他不動聲色擦拭手指的一幕,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這本來就是送給你擦血用的,哪裡來的這麼多講究?」

  她沒想到這人還有這麼多小心思,拿著手帕抬起手臂,胡亂擦了擦他側臉上的一縷血跡。

  雪白手帕上沾了濃郁的紅,少年呼吸一滯,長睫輕輕顫。

  「你看,現在它也沾上血啦。」

  眼看裴寂臉上的血跡被自己抹得擴散開來,像隻花了臉的貓,寧寧一手抓起他左手,一手把帕子塞給他:「自己擦。」

  孟佳期滿心忐忑地聽他們說完,這才終於低聲開口:「不、不用以殺破陣那麼麻煩。」

  這新來的小子像條瘋狗,要是讓他到處亂闖,說不定會誤打誤撞闖進正確的出口。

  因此她決定先下手為強,直接告訴他們進去後必死無疑的道路:「我曾經在爺爺手裡學過奇門遁甲和八卦風水術,勉強會解一些陣法……我觀察了一下,這個法陣只有一條出口。」

  她說著指了指街道裡一條不顯眼的小巷,語氣篤定:「就是這裡。」

  賀知洲半信半疑:「你確定?」

  「如若不是,我們再像裴公子說的那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地殺出一條血路,不也能逃離陣法嗎?」

  孟佳期毫不猶豫地回應:「三位都是門派精英弟子,有你們在,應該不至於被陣法中的機關精怪難倒吧?」

  好了,接下來就是等君入甕的時候。

  正派弟子向來自視甚高,只要被稍稍一激,就難免頭腦發熱地按照她話裡去做。更何況他們目前沒有別的法子,只能聽信她的謊言。

  到時候她跟在隊伍最後,一聲不吭地悄然離開,這群人就必死無疑。

  「好像也找不到別的辦法了。」

  寧寧環顧四周,只見霧氣越來越濃,耳邊隱隱傳來陰風怒號與野獸沉重的低吟,想必多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境況就越凶險幾分。

  孟佳期忍著笑點頭,聽她繼續道:「那就勞煩孟姑娘,走在最前面為我們開路吧。」

  孟佳期:?

  孟佳期:???

  等等,這丫頭在說什麼。

  讓她走在最前面帶路的話,她還怎麼按照原定計畫趁機逃跑?你們身為堂堂玄虛劍派弟子,難道還要讓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以身涉險,在最前面充當人肉護盾?

  這也太不按照常理出牌了吧!

  孟佳期咬了咬牙,軟著聲音示弱撒嬌:「可是走在第一個多危險呀,我害怕。」

  寧寧回答得理所當然:「就是因為擔心你,所以我們才要跟在孟姑娘身後,確保你足夠安全啊。」

  「這、這不妥吧。」

  孟佳期笑得辛酸:「十方殺陣中凶險萬分,要是我來打頭陣,萬一遇上什麼妖物……那該怎麼辦?」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身旁傳來長劍入鞘的錚然響聲。

  那個一身黑衣的小子似笑非笑,眼底的淚痣染了層層血色,彷彿能把眼睛裡也暈出陰森的死氣:「如今姑娘受制於我們,恐怕沒有討價還價的理由。」

  孟佳期:……

  差點忘了這個刺頭。

  寧寧是只笑面虎黑蓮花,很難看清她的笑臉下藏著哪些心思,但這位與她完全不同。

  裴寂壞得張揚,冷得明顯,凶得毫不遮掩。

  那眼神裡帶了嘲弄,再加上這句冷冰冰的台詞,簡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訴她:「我不是個好人。」

  ——可你不是魔修也不是妖,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啊!

  這是正派能幹出的事兒嗎?

  寧寧看他一眼,嘆了口氣:「師弟,你別嚇著孟小姐。她一介弱女子獨自置身這種險境,肯定早就被嚇壞了,等我好好安慰安慰她,孟小姐一定會明白我們的良苦用心。」

  裴寂非常上道,冷著臉與她對視:「她執迷不悟,留著也沒用。」

  孟佳期嘴角一抽。

  別以為她看不出來這兩人是在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們真不愧是師出同門啊,還合作上了是吧!

  蒼天可鑑,在接到臥底的任務之前,孟佳期曾無數次設想過自己威風凜凜的退場,以及這群修士發覺被耍弄後氣急敗壞的模樣。

  可如今三個金丹期修士恬不知恥地逼迫無辜少女充當肉盾,到底誰才是反派啊?!

  寧寧看她臉色青一陣的白一陣,當即就明白過來,孟佳期指的是條有來無回的死路。

  這是她把孟佳期留在身邊的最大用意。

  四人中唯有她對迦蘭城瞭如指掌,一旦像現在這樣遇見機關陣法,孟佳期必不可能親自踏入死路,只要步步緊逼,就能讓她在迫不得已之下說出正確的道路。

  「孟姑娘別怕,我早就為你想好了後路。」

  寧寧在心裡把這條小巷悄悄畫了個X,溫言細語地安慰她:「如果遇見危險,你大可逃到一個偏僻無光的角落,整理衣衫後靜靜躺好,這樣一來——」

  孟佳期的理智所剩無幾,在破罐子破摔的邊緣勉強應了句:「這樣一來,那妖物便會以為我已經死了?可這種障眼法沒誰會相信吧?」

  「誰說是障眼法了?」

  寧寧十分誠懇地與她對視,解釋得語重心長:「我的意思是,孟姑娘如果這樣死掉,遺體不會太快腐爛發臭,看上去還能勉強美觀一些——女孩子嘛,都是愛美的。」

  孟佳期:……

  孟佳期的臉扭成一個麻花。

  傷心麻花。

  ——她算是明白了,凡是人說的話,他們劍修一句都不講的。她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遇到這幫折翼的鳥人?

  孟佳期被折騰得身心俱疲,真的好想大喊一聲,全給我滾。

  可她有什麼辦法。

  這兒一個腦子不正常的傻子,一個喪盡天良的笑面虎,還有一個滿眼戾氣的殺神,都在虎視眈眈盯著她,四面楚歌。

  她只能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聲音勉強笑著說:「寧姑娘,難道美麗的女人都像你這麼殘忍?你這張美麗的嘴裡,怎麼能說出這麼不人道的話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0:04 A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六章

  孟佳期陷入了兩難的困境。

  如果按照原定計畫,把這群人引入死路,那打頭陣的她同樣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可倘若她貪生怕死,帶領他們從安全出口離開十方殺陣,便錯失了除掉這伙窮凶極惡之徒的最佳時機。

  兩相權衡之下,終於還是狠狠一咬牙:「我方才又算了一卦,原來這陣中玄機暗藏,施了層障眼法。之前那條路並非權宜之計,諸位請隨我來。」

  她心裡罵著娘,百般不情願地走進了另一條雅緻古樸的老街。

  據說設計這個陣法的人利用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最不起眼的通道恰恰是出口」這一思維慣性,故意把死局設置在最為破破爛爛的小巷裡。

  一旦有誰篤信上述的那段話,便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

  而這條裝潢華美的長街,才是真正的出口所在。

  隨著眾人漸漸深入長街,周圍迷濛的霧氣也悄無聲息地慢慢散去,餘留一層不甚清晰的水霧,輕飄飄懸掛在房簷角落。

  街道兩旁燃著長明燈,當寧寧抬頭打量四周時,瞳孔裡也墜入了一顆顆連綴成線的小星星。

  與之前所見的樓房不同,這裡的樓宇高閣雕樑畫棟,簷角翹起如飛鳥。木質牆壁古韻生香,隱隱散發著雨後樹林的清香,乍一看去像極了一個個排列成行的沉默巨人,無端生出幾分若有若無的威壓。

  「這裡應該是曾經的商業街區吧?」

  店舖裡琳瑯滿目的服裝首飾仍保留著百年以前的模樣,寧寧畢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一時間看得眼花繚亂:「當年的迦蘭城一定十分繁華。」

  孟佳期下意識得意道:「那是自然。」

  頓了頓,又覺得這句話過於明顯地暴露了傾向,於是乾笑著補充:「我聽爹爹說,這裡曾經盛極一時,是妖族裡赫赫有名的大城。」

  「欸,你們看!那邊站著的不是那誰——」

  賀知洲的聲音突然響起,激動得差點破音:「你大師姐鄭薇綺啊!」

  寧寧聞言指尖一動,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這一看,立馬就愣住了。

  街道盡頭的店舖前站了個渾身血紅的人影,一邊扶著門前的柱子,一邊低頭拿著小本本在記錄什麼。

  再一看那人的臉,被血糊得像是剛從京劇台上下來,就差唱一句「紅臉的關公戰長沙」,努力辨認之下,赫然是鄭薇綺的模樣。

  至於她的男裝上亦是染了血跡,有的是別人的,有的則來源於她自己,幾條血口遍佈在胳膊與小腿,已經差不多快要凝固。

  寧寧看得心驚膽顫,趕忙叫了聲:「師姐!」

  京劇大師鄭薇綺聞言抬頭,朝她露出一個憨厚樸實的笑,一邊笑一邊咳出一口鮮血:「寧寧來啦!快來看,這家首飾店裡有好多漂亮的創意,多虧它們,我才突然想到許多嶄新的靈感,賣貨賺錢有望了!」

  驚!某修仙職業技術學院學生身殘志堅,竟渾身是血地做出這種事情!

  ——所以你明明已經在咳血了,第一反應不是療傷,而是發展你的帶貨事業嗎師姐!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啊!

  寧寧放心不下,走到她身旁出言詢問:「師姐,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哦!你說這些?」

  直到此刻,鄭薇綺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傷,隨意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輕笑道:「城中有諸多陣法,我不小心踩了幾個,和裡面的各種殘魂打了幾架,不礙事。」

  她說罷又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招呼寧寧:「別管這個了,快來看我新設計的銀簪!古今結合,尾端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小機關,絕對——」

  話沒說完,就從嘴裡噴出一口血來,伴隨著未盡的餘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音樂噴泉被染成了紅色。

  鄭薇綺大驚失色:「糟糕,我的手稿被弄髒了!」

  寧寧:……

  怎麼說呢,你們劍修的腦回路還真是別具一格啊。

  兩人談話間,其餘三人也順著長街走了過來。

  彼此介紹一番後,孟佳期看著鄭薇綺西瓜太郎一樣的大紅臉,心生一計。

  她可是條根正苗紅的狐狸精,最擅長撩撥旁人。聽寧寧叫她「大師姐」,想必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低,要是能贏得她的好感,自己也就不會再受另外三人欺負。

  眼下鄭薇綺身受重傷,正是最為虛弱的時候。她只需製造一個無人能拒絕的溫柔鄉,就能讓對方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對她掏心掏肺地好。這一招,正是美人計。

  「鄭姑娘。」

  孟佳期捂嘴驚訝,上前扶住鄭薇綺手臂,有意無意地往她身上靠:「怎地受了這麼嚴重的傷?我看啊,要不咱們先好好休息一番,讓我給鄭姑娘塗一些傷藥吧?」

  鄭薇綺本來就對這條街道流連忘返,聽見這個提議,立馬笑著點頭:「我正有此意!那就聽孟姑娘的話,先留在這裡——」

  她一句話沒說完,便突然怔了怔。

  孟佳期抿唇輕笑,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她暗暗釋放了媚香,能讓聞見的人對她百般痴迷,好感度倍增。之所以不用來對付其他人,是因為她修為不高,對另外幾人沒任何用處。

  但鄭薇綺受了重創,必定無法抵抗。

  「孟姑娘身上好香啊!」

  鄭薇綺語氣裡討好的笑意越發明顯,聽得她心底冷笑。

  臭劍修,到頭來還不是栽在她手上。

  沒想到身旁的女人忽然頓了頓,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孟姑娘,以我的經驗來看,你一定是被劣質化妝品醃入味了。不如來看看我獨家秘製的面膏與硃砂,絕對沒有這些稀奇古怪的味道。」

  孟佳期:……?

  神他○化妝品醃入味了。

  等等。

  所以她之前那個所謂「討好的笑」並不是受了迷惑,而是一種——

  商家勸人買貨時候的語氣?!

  你有病吧!!!

  孟佳期好氣哦。

  可是自己演的戲,哭著也要演完。

  於是她強顏歡笑著聽鄭薇綺講了整整一柱香時間的買貨賣貨和化妝品需知,最後聽得實在不耐煩,卻發現對方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繼續滿嘴跑馬,天花亂墜。

  一計不成,孟佳期又心生一計。

  她對玄虛劍派大師姐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像招財貓的手那樣一個勁點頭,最終看準時機挪了挪腳,猛地向前一撲。

  剛好撲進鄭薇綺胸口上。

  衣服上的血漬糊了她滿手滿臉,孟佳期心裡嫌棄得不行,嘴裡卻嬌嬌柔柔地撒嬌:「對不起,我好像扭到腳了。我馬上起來——噯呀!」

  她起身到一半,忽而又裝作十分疼痛的模樣,再一次撲進鄭薇綺懷中。

  這一招,男人見了會心動,女人見了會心軟,沒有誰能抵抗。

  果然鄭薇綺微微一愣,語氣裡終於有了一絲緊張的味道:「沒事吧,孟姑娘?」

  「我沒事。」

  孟佳期泫然欲泣,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淚:「只是腿腳作痛,可能一段時間內動不了……對不住,給大家添麻煩了,我真沒用。」

  「孟姑娘別這麼說!」

  鄭薇綺語氣急切,聽得她下意識勾起嘴角,然而在下一瞬,笑容就被扼殺在搖籃。

  鄭薇綺一本正經道:「雖然孟姑娘身懷異味還沒什麼用,但你也不能說自己沒用啊!你——」

  場面陷入了一片尷尬的寂靜。

  在一旁吃瓜看好戲的賀知洲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鄭薇綺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我怎麼直接把心裡話講出來了。」

  孟佳期:……

  她好累。

  她只是個平平無奇可可愛愛的小狐狸啊,為什麼注定要承受這種人間疾苦。

  她身體還在這裡,心卻已經跟著死去的秦川一起離開了。

  「孟姑娘,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拖大家後腿。」

  鄭薇綺見她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手忙腳亂地嘗試補救:「我製造了一種代步機器,不用自己走路,你也能跟上我們。」

  天羨子門下的大師姐是個賺錢狂人,除了在山下買貨賣貨,還會自創劍法出書、自己發明些新奇的小玩意。

  孟佳期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你說。」

  「就是這個!」

  鄭薇綺得了應允,一下子就來了興致。手中的儲物袋金光一閃,地面上便赫然出現一個水車模樣的巨大器具。

  中間還有個橫亙上下的木板,像是處刑架。

  「我的製造原理借用了水車和風車,具體是這樣的。」

  她口若懸河,講得兩眼發亮:「只要把你綁在圓輪中間,然後讓另一個人推著它不斷往前走,它就能一邊轉,一邊帶著你往前——是不是省力又省心!」

  孟佳期:呵呵。

  你這不是代步工具,而是自動處刑工具呢。

  正常人被綁在上面轉個沒幾圈就直接死翹翹了好嗎?在他們妖界,有種嚴刑逼供的道具就和這玩意一模一樣好嗎?

  那四個字她已經說倦了。可是——

  你這人就是有病吧!!!

  她本來以為終於碰上個正常人,但你怎麼比另外三個人還會折騰啊大姐!難道你們玄虛派排輩分,是按照有病程度來的嗎!

  鄭薇綺滿眼小星星,無比期待地看著她。

  孟佳期知道,這是讓她上前用一用的意思。

  她已經能想像出一段時間之後的景象了。

  一隻奄奄一息的狐狸像砧板上的肉被綁在木架上,隨著水車的轉動,嘔吐物在空氣裡綻放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賀知洲看得吭哧吭哧笑出驢叫,寧寧實在不忍心,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師姐,我與賀師兄之前在城中遊歷,發現一封由迦蘭城古文字寫成的書信。恐怕城中的妖族為數眾多,還都與古城有一定聯繫,說不定是百年前的迦蘭遺民。」

  鄭薇綺這才從她狂熱的推銷裡緩過神來,念念不捨地輕咳一聲:「是嗎?如果真是迦蘭遺民,那他們盜取百姓魂魄的用意何在?莫非是為了那傳聞中的少城主麼?」

  直到這時,她才終於有了幾分正派弟子的氣質:「為了那獨獨一個人,就讓無數百姓生不如死,實在可恨。」

  「盜取魂魄?」

  在極為短暫的沉默後,一道帶著困惑的女音輕輕響起,像是在喃喃自語:「不是只攝取了精元嗎?」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視線便一同聚集在說話的孟佳期身上。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你、你們看我做什麼!」

  孟佳期自知失言,漲紅了臉磕磕巴巴:「我聽我爹爹說、他說城裡的人都被奪了精元,不是什麼魂魄——精元被奪走是可以恢復的,哪裡來的什麼生不如死,你們簡直血口噴人!」

  這語氣,這神態。

  跟護犢子似的。

  寧寧把那句「你說的爹爹,是不是就是你自己」憋了回去,假裝四處看風景。

  所有人都在幫孟姑娘摀住馬甲,哪成想她居然是輛自爆卡車,帶著炸彈和火藥就吭哧吭哧上了路,當場表演一局我殺我自己。

  孟佳期被這群人折騰得腦袋一片漿糊,這會兒急得厲害,又看出他們臉上不對勁的神色,當即咬了咬牙,大聲喊道:「你們不信我?我真的是一隻好人!」

  一隻,好人。

  草,以前當狐狸的時候說順口了。

  自爆卡車砰砰砰地開,她本以為之前那句話是一切的結尾,沒料到居然只是個開頭。

  孟佳期:……

  寧寧:……

  孟佳期:「呵。」

  孟佳期:「我是不是暴露了?」

  寧寧看她神色不對勁,像是受了什麼刺激,斟酌一會兒後出言安慰:「孟姑娘,你也別太傷心,其實你演技還是挺好的,我們都沒有察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誰料對方狀若痴呆地愣了愣,居然從嘴角勾起一個瘋狂上揚的弧度,用快要破音的聲線將她打斷:「傷心?誰說我傷心了!」

  她說著嘿嘿哈哈笑起來,說不清笑聲裡究竟是癲狂的喜悅還是泫然淚下的心酸:「噫,好,我暴露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娘終於暴露了!」

  普天同慶,敲鑼打鼓,世上竟有如此天大的好事!

  她終於不用再虛與委蛇地待在這夥人身邊啦!去他的落難小白花,去他的臥底,以前她沒得選,現在她只想當一個壞人哈哈哈哈哈!

  寧寧欲言又止,與身旁的大師姐交換一個眼色。

  孟佳期渾身打冷顫,終於能毫無顧慮地說出那句藏在心底許久的話:「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是人!」

  「你!」她猛地扭頭看向寧寧,面目猙獰,「剛見面就拿人質開刀,說什麼『人質死了趕快投降』,後來居然還讓我一個弱女子充當肉盾,純種人渣啊!」

  寧寧:……

  「還有你!」

  孟佳期陡然一個轉身,差點沒呼吸上來,惡狠狠地瞪著鄭薇綺:「你是有什麼心理疾病嗎?那玩意兒是人能做出來的東西?我呸!趕緊拿著它自殺吧白痴!還有,什麼叫妝品醃入味了,老娘那是體香!」

  鄭薇綺:……

  孟佳期懟得神清氣爽,又看向另一邊的賀知洲:「還有你!『解剖結果顯示死者死於解剖』?你那發育不良的腦瓜裡都裝了些什麼東西!秦川的仇老娘一定會好好記在心上,就算變成鬼了也不會放過你!你給我等著瞧吧!」

  賀知洲:……

  她最後看向裴寂。

  裴寂面色不改,甚至冷冷挑了眉,頗有幾分嘲弄與挑釁意味地與她對視。

  孟佳期內心呵呵,神情僵硬地直接略過他。

  「孟姑娘,」寧寧試探性地向前一步,「你還好嗎?」

  「什麼『孟姑娘』!」

  孟佳期眉頭一擰,用了寧死不屈的堅定語氣:「快,叫我『十惡不赦的奸細』!」

  寧寧不敢多加刺激這位脆弱的神經,只得遲疑著眨眨眼睛,順了她的意思軟著聲音說:「好、好。那個……你這十惡不赦的奸細。」

  啊。

  孟佳期聽得如沐春風,深深吸了一口氣。

  天籟之音。

  這七個字是多麼彌足珍貴,她的世界花也香了草也綠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終於被縫合了。

  「別說話。讓我們用心來感受。」

  孟佳期閉上雙眼,咧嘴咧到嘴角抽筋:「我,孟佳期,就是十惡不赦的奸細。嘻嘻嘻。」

  「救、救命啊。」

  賀知洲聽得頭皮發麻,腳趾猛摳鞋底:「孟姑娘她被咱們折騰瘋了?以她這副模樣,分分鐘就能演一場《咒怨》和《山村老屍》啊,伽椰子跟楚人美見了都要直呼內行。」

  寧寧也有些擔心,思索片刻後又靠近她一步,加大音量出聲:「孟姑娘,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孟佳期神情恍惚地扭過頭,眼看著寧寧拿出儲物袋,從裡面掏出了什麼東西。

  白花花的一團,帶了點輕微的粉色,長長兩條,像是兔子的耳朵。

  等等。

  兔子?

  一隻白白胖胖的大兔子從儲物袋裡竄出來,因為被寧寧抓著耳朵,只能四肢胡亂撲騰地晃來晃去。

  一邊扭,一邊作揖狀大喊大叫,粗壯的男聲響徹街道:「大哥大姐過年好!兔兔在這裡給各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希望哥哥姐姐們讓兔兔回家家,兔兔真的好怕怕——」

  兔子說到這兒,便瞪大眼睛陡然呆住,滿臉不敢置信地與孟佳期遙遙相望。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兩個十惡不赦的反派細作無語凝噎,眼底儘是滄桑。末了不約而同地一起出聲,淒慘之程度,堪比兩岸猿聲啼不住。

  ——「川兒啊!」

  ——「期子姐!」

  冷風瑟瑟,勾起女人的青絲如瀑,以及兔子亂蓬蓬的白毛。

  一人一兔,相顧無言,只有眼淚像兩行掛著的蘭州拉麵,嘩啦啦流個不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2:01 P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七章

  孟佳期好委屈。

  在長老們給出的計畫裡,身為狐狸的她自帶撩人屬性,於真相與謊言之間來迴游走,將這群臭劍修自始至終蒙在鼓中。

  可此時此刻見到秦川,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自己才是被耍得團團轉的那個,一個人在嘻嘻哈哈演獨角戲。

  ——你們這群人很閒嗎?啊?堂堂正正打一架不好嗎?!

  雖然她也打不過就是了。

  孟佳期與秦川哭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差點把原本寂靜的長街變成一家動物養殖場,分分鐘就能奏響一齣鬼哭神嚎版本的《夢中的葬禮》。

  奈何鄭薇綺這女人絲毫不懂憐香惜玉,還沒等吭哧吭哧的哭聲停下,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問道:「孟姑娘,你說城中妖物只取精元不碰魂魄,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孟佳期從寧寧手裡把兔子接過來,眼睛裡的淚水匯聚成兩塊搖搖晃晃的荷包蛋:「我還想問你們怎麼回事呢!精元被奪走之後,頂多會身體虛弱四肢無力,在床上休息幾日便無大礙,哪裡有你們說的那樣嚴重?」

  鄭薇綺頷首凝神,極快地與寧寧對視一眼。

  「可……附近城中的住民並非只是被奪了精元。」

  賀知洲撓撓頭,有些想不明白:「你不知道嗎?許多人的魂魄被拿走大半,變成了只會一味攻擊、不懂溝通思考的活屍——第一次見面時,這兔子不就是在模仿那些人的模樣麼?」

  不知為何,聽見「魂魄」二字,孟佳期與兔子的表情皆是一凜。

  「是長老們要我那樣做的。」

  秦川縮在孟佳期懷裡,兩隻毛茸茸的長耳朵晃啊晃,說話時三瓣嘴打開一個小小的縫隙,鼻尖也跟著在動:「他們說外面生了場瘟疫,幾乎所有染病的人都是那種模樣。只要我演得凶一點、兩隻眼睛死氣沉沉一點,就能很容易把你們嚇到。」

  兔子頓了頓,有些委屈地解釋:「長老禁止我們與外人接觸,更不許我們前往城區,只能在郊外收集精元。所以迦蘭城外到底是什麼模樣,我們一概不知道。」

  鄭薇綺愣了愣:「長老?」

  她細細想了會兒,語氣終於平和許多:「看來我們彼此之間存了不少誤會,還需一一理清。二位可否告訴我們,百年前的迦蘭城究竟發生了什麼?」

  四周靜謐至極,沒有風。

  因此這片短暫的沉默便顯得尤為漫長,彷彿整個迦蘭城都被嵌入一幅靜止不動的水墨畫,只有頭頂上的粼粼水波瀲灩蕩漾,昭示著時間仍在緩緩流淌。

  孟佳期怯怯看他們一眼,抱緊了手裡的兔子:「你們有所不知,吸取魂魄並非我們妖物的法子……只有劍走偏鋒的魔族邪修,才會通過煉魂來增進修為。」

  「魔?」

  鄭薇綺擰眉:「我聽聞自仙魔大戰以後,魔族便盡數銷聲匿跡,再無蹤影。」

  「外界或許是這樣,可我們迦蘭城陷入湖底,是在仙魔大戰之前。」

  孟佳期似是有些畏懼,薄唇輕輕一顫:「如果有魔修與我們一同被困在湖底……不就恰好避開了那場大戰麼?」

  眾人皆是目光一震。

  寧寧是最為驚訝的。

  孟佳期在說什麼?劇情裡怎麼會突然蹦出來一個魔修?這和原著裡毫無懸念的打怪升級……完全不一樣啊!

  上次在古木林海裡遇見魔化龍血樹時也是這樣,明明裴寂遭遇了那樣九死一生的境遇,劇情卻壓根一字未提。

  至於孟佳期口中與迦蘭城一同沉入湖底的魔修——

  似乎只要一涉及到「魔」,原著就通通略過了。

  這是為什麼?

  她想得頭昏腦脹,耳邊繼續傳來孟佳期的聲音:「三百年前,魔族正是勢力大盛的時候。魔修之中強者輩出,其中七位魔君更是邪道大能,不但性情暴戾,修行方式也一個比一個古怪——其中一位名喚『玄燁』,便是靠吞噬人魂妖魄,將其轉化為自身靈力。」

  寧寧聽得更懵了。

  不是說魔族都死翹翹了?這設定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玄燁已入化神期,修為越強,對於魂魄的要求也就越高。以往只需無休止地屠戮凡人便可,邁入化神大境後,普通人魂帶來的靈氣無異於滄海一粟,他便把心思打在了其他高階修士,以及……妖修身上。」

  「妖修?」

  賀知洲似乎明白了什麼:「迦蘭城恰好是妖修聚居之地啊!」

  孟佳期點頭:「不錯。當年玄燁找上少城主,試圖以魔君之位作為籌碼,說服少城主助他布下噬魂陣,在大凶之日屠盡城中住民,煉成怨氣深重的血魄。由此一來,他的修為便可一日千里,難逢敵手。」

  鄭薇綺道:「既然你們收集精元是為了少城主,那他定然是拒絕了。」

  直至此刻,孟佳期嘴角才終於露出一抹極其淺淡的笑,似是疲憊,又像是傾佩與欣慰:「正是。諸位有所不知,三百年前魔族橫行,魔君之位高不可攀,無數人與妖爭相搶奪,少城主能為了迦蘭城拒絕他,已是難得。」

  她頓了頓,眼底浮現起一絲哀戚之色:「玄燁眼看好言相勸不得結果,便起了強行攻城的心思。他實力強橫,而迦蘭城向來以商貿為重,城中高手寥寥無幾,只有少城主與幾位長老尚有一戰之力。」

  這樣想來,迦蘭城的覆滅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鄭薇綺思忖良久,握緊劍柄憤然道:「這也太囂張了!正派仙門難道就沒一個能幫得上忙?」

  「那時處處水深火熱,仙門早就忙得焦頭爛額,加之玄燁攻城只用了半個時辰不到,哪會有人前來幫忙。」

  孟佳期搖頭:「為盡快擊潰迦蘭,玄燁利用水龍術大肆攻城,少城主與長老們在城門上佈陣抵抗,卻不成想——」

  她下意識咬住唇,深吸一口氣:「少城主靈力不支,陣法驟破。他用僅存氣力建造出頭頂的那面屏障,迦蘭城民被兩股彼此抗衡的靈力衝撞波及,一時失去意識;玄燁在鬥法中身受重創,應該亦被困於湖底之中,至今不見蹤影。」

  這一番話下來,像是講了個極為古老的故事。

  寧寧聽罷心下一動,低聲道:「於是現今城中妖族漸漸甦醒,為報答少城主恩情,便聽從長老們的安排,去為他收集精元。」

  她說著笑了笑:「孟姑娘,長老們讓你收集精元,用的是怎樣的法子?」

  孟佳期還停在對她的陰影裡沒走出來,聞言輕輕地顫抖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縮了縮瞳孔。

  「是用這個。」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血色紅繩,一旁的鄭薇綺脫口而出:「鎖靈繩!這是邪修才會隨身隨帶的玩意兒,那群老古董怎麼會得到?」

  「這不是還有個漏了網的魔君嗎?」

  寧寧眸底微沉,語氣仍是淡淡地帶了笑:「孟姑娘講的故事,其實有兩個很值得推敲的地方。」

  裴寂看她一眼,又懶洋洋垂下眼睫。

  「其一,既然少城主擁有重創玄燁的實力,為什麼守城的陣法會突然失效?只可能是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出了岔子,少城主自知無法再支撐陣法,這才奮力一搏,全力攻向玄燁。」

  「其二,玄燁身為堂堂魔君,要想攻城,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怎會不做任何準備地孤身前來?既然幫手不在他身邊,那隻可能——」

  寧寧抬眼笑笑,漆黑眼瞳中如墜星辰,看得孟佳期微微愣住:「藏在迦蘭城中。」

  孟佳期聽得頭皮發麻,懷裡的兔子更是雙眼茫然,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既然你們是從長老那裡聽來這件事的始末,那他們就有充分的時間編造謊言。不難看出,真正的故事劇情應該是這樣。」

  寧寧說:「玄燁誘導少城主不成,便將主意打在了長老們身上。孟姑娘之前說過,魔族在當年盛極一時,很少有誰會拒絕魔君的庇護與餽贈,在魔族享受榮華富貴,總好過在一座小城裡勞心勞力。無論過程怎樣,他們都答應了下來。」

  屏障散發著幽幽冷光,如同一塊碩大的瑩白美玉,為整座城市籠罩上一層與死亡無異的冷色調。

  孟佳期暗自攥緊裙邊,心底森然。

  而寧寧還在繼續說。

  「少城主一定不會想到,他為了這座城捨棄前程乃至性命,身邊最信任的幾位長輩卻盡數背叛。當城門陣法做成,他們或許群起而攻之,或許同時放棄佈陣——不管怎樣,他都能很快明白自己的境遇,於是乾脆放棄陣法,賭上畢生修為與玄燁決一死戰。」

  「所以說,長老們這次哄騙迦蘭城民的目的,不是想要喚醒少城主,而是……」

  鄭薇綺吸了口冷氣,音量不自覺更大:「為了玄燁!」

  賀知洲嘖嘖嘆氣:「少城主既然知道了他們的異心,從那以後就成了敵人,那幫二五仔怎麼可能助他醒來——這樣一想,他還真是有點慘。」

  確實挺慘。

  醒著的時候拼盡全力只為護住城中妖族的性命,卻被自己人背後捅了刀子;沉睡之後也逃不開慘遭利用的命運,成了明面上的傀儡,其實好處全給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可憐城中的妖們被耍得團團轉,冒著被正道修士發現的危險外出收集精元,卻淪為殺人的幫凶,為仇敵做了嫁衣。

  孟佳期聽罷,已是臉色慘白如紙,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鄭薇綺見她這般模樣,少有地放柔了聲線,用安慰的語氣低聲道:「孟姑娘,此事事關重大,不如你帶我們找到長老,讓我等與之當面對質。如何?」

  孟佳期眼底血絲上湧,閃過一縷沁了猩紅的恨意,咬著牙重重點頭。

  =====

  長老所在的星機閣人去樓空。

  他們在當年的大戰中同樣受到靈氣波及,加之少城主很可能也對他們下了殺手,聽孟佳期的描述,狀態虛弱得跟半隻腳入土的老人差不多。因此才會設下陣法,試圖以臥底之計除掉玄虛派一行人,而非正面解決。

  如今想必是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知曉謊言被戳穿後,便毫不猶豫地逃離了此地。

  星機閣保留著數百年前的建築風格,雕有龍鳳圖案的木窗被長明燈照成淺淺的硃砂紅,紗幔低垂,靜默無言。

  裊裊白煙自香爐升騰而上,如同女人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一點點拂過窗檯、輕紗與銀絲織就的帳縵,香氣無影無形,隨白氣一起蔓延至房屋的各個角落。

  寧寧奔波許久,好不容易能坐下來好好休息。一邊興致寥寥地打量著週遭建築,一邊聽鄭薇綺問:「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迦蘭城,逃去了岸上?」

  孟佳期搖頭:「姑娘有所不知,從屏障外進入迦蘭城輕而易舉,但若是進來後再想出去,便不得不花費極大的靈力。以他們的狀態,應該沒辦法離開此地。」

  「所以那群老大爺最可能去的地方,」賀知洲來了興致,腰間長劍發出一聲嗡鳴,「應該就是那什麼魔君的老巢——咱們是不是也有機會屠魔了?」

  「現如今尚不知曉玄燁的所在,我會告知城中已醒的妖族真相,拜託他們尋找玄燁與長老蹤跡。」

  孟佳期喟嘆一聲,似是已在今日耗盡了畢生的力氣:「諸位不如在城中歇息一段時日,也好治治身上的傷。」

  鄭薇綺笑呵呵地應聲,視線穿過窗戶,直勾勾看著街邊林立的店舖,又拿出了那個記錄靈感的小本本。

  裴寂蹙眉把玩著劍柄,似乎有些不耐煩,就差直接來一句:怎麼還不打?

  ……說的就是你們兩個啊喂!

  =====

  於是一行人在城中歇了下來。

  迦蘭城裡的妖族們在水中沉睡百年,醒來後也很少與外界接觸,因此個個都憨厚樸實得過分,像是剛從某個兒童動畫片裡穿越過來。

  寧寧被幾個熱情的小姑娘帶著選了身新衣服,又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思來想去,總覺得心煩意亂。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便篤信了一切都是書中內容,沒想到先是出了賀知洲那樣一個大意外,如今的劇情還跑得沒了邊,在崩壞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這實在不是多麼愉快的體驗。

  現在看來,以後究竟要不要繼續信任原著和系統……也是個大問題。

  寧寧洗完了澡閒得無聊,又因為心裡翻來覆去的思緒沒辦法專心,只得放棄繼續思考,打算到街道上散心。

  眾人都住在城主府的客房,彼此之間只有一牆之隔。她剛推開門,便感到一陣劍風。

  是裴寂在練劍。

  他換了身新衣服,仍然是與夜色無異的黑。少年人黑衣黑髮,劍光卻是雪浪般純淨的雪白,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時,照亮冷白色皮膚。

  周圍無風亦無聲,只有屏障之上白茫茫的瑩光縷縷墜落,讓人想起破碎的浪蕊浮花,如月色般傾瀉而下,又被他鋒利的長劍斬斷成零星幾點。

  寧寧很認真地想,或許裴寂之所以喜歡穿黑衣,就是因為黑色濃郁,不會讓他滿身的血看上去十分明顯。

  聽見她房門打開的吱呀聲,裴寂停了動作,垂眸轉身。

  寧寧很少與裴寂單獨接觸過。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層透明的薄膜,彼此禮貌卻有些生疏。

  本來麼,她秉持著惡毒女配的自我修養,一直刻意與男主拉開距離,但現在被系統狠狠誆了幾遭——

  這原著本身就先天畸形後天發育不良,似乎也沒什麼理由來管她。

  她正要開口,沒想到裴寂居然搶先出聲:「師姐。」

  寧寧笑了笑,臉頰上隱隱顯出兩個淺淺的梨窩:「這麼晚了,你還在練劍啊?」

  裴寂:「嗯。」

  這句話說完,便不知道應該怎樣接下去。

  他兒時成天被娘親關在家裡的地窖,幾乎與外界完全隔絕。後來長大拜入玄虛派,又因為魔族血統的關係受到排擠,連願意與之接近的人都寥寥無幾,更不用說所謂的「交朋友」。

  對於裴寂來說,比起聊天,在九死一生中越級打怪要更加容易一些。

  他不禁心底一陣煩悶。

  煩他自己。

  「裴小寂別放棄啊!」

  承影在他心裡驚聲尖叫:「來來來,我給你支招!你就說那個、那個——師姐,我們來比劍吧!」

  這是把同樣母胎單身的劍。

  就它這水平,估計也基本告別脫單了。

  「你沒有和鄭師姐一起去療傷嗎?」

  寧寧帶了點好奇地朝他靠了一步,瞥見裴寂臉龐與脖頸上的血痕。她不知想起什麼,皺了皺眉:「真奇怪,為什麼我每次見到你,你都渾身是傷?」

  ——明明在她看的那本小說裡,身為男主角的裴寂一路順風順水,連磕磕絆絆都很少有過,結果這幾回卻次次成了血人,慘得不忍直視。

  「小傷,不礙事。」

  他答得毫不猶豫,腦子裡的承影唉聲嘆氣:「錯了錯了,你應該做出很難受的模樣,從而搏得她的一些關注。這麼倔,乾脆一輩子一個人得了。」

  它說得越來越起勁,一邊說一邊嘿嘿哈哈笑:「聽我說啊,你就突然捂著胸口半跪在地,努力擠出幾滴眼淚,然後聲音一定要輕輕顫,可憐巴巴地告訴她:師姐,寂寂疼。嘿嘿嘿!寧寧一定會心軟地紅了眼眶,一把將你抱起來帶入房中,然後你再略施小計嗯嗯啊啊這樣那樣,嘿嘿嘿!」

  裴寂:……

  「你受了傷,是不是從來不擦藥的?」

  寧寧站在門邊,朝屋子裡望了望,白皙的臉龐被燭火染上幾縷緋紅色澤,微微揚起的嘴角旁,梨窩如同盛滿桃花的盈盈春水。

  然後她又轉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右臉:「你這兒在流血。我房間裡有傷藥,想來用一用嗎?」

  承影徹底瘋掉,一代巔峰神劍淪為瘋癲神經病劍:「用用用!快說你可以你想要!裴寂你要是拒絕,我就每天晚上給你念金剛經和大悲咒,每天早上為你深情朗誦《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裴寂被它吵鬧得不勝其煩,剛要皺起眉,瞥見燭火下小姑娘清麗柔和的笑臉,惱意便不知怎地倏然消散了。

  他說不清此時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麼心情,抿著唇沉默半晌,用了很小的聲音回答:「……多謝師姐。」

  客房的佈置大致相同,踏進寧寧房間時,裴寂聞見一股淡淡的樹葉香氣。

  他們倆都洗了澡,身上難免沾了來自迦蘭城中相同的氣息,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彷彿樹香連著樹香,將兩人之間的隔閡渾然消彌了。

  裴寂心底的煩悶悄悄散去,低著頭不去張望。

  女子閨房不宜直視,這一點他總歸是明白的。

  「你在椅子上坐好,別動啊。」

  寧寧用手帕輕輕點在他臉頰,拭去傷口再度裂開後滲出的血跡。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即便力道很輕,裴寂也還是能透過那層薄薄的手帕,感受到少女圓潤指尖上溫和的觸感。

  他面無表情,其實早已屏住呼吸。

  ……她說來用藥,卻從沒說過,是她替他擦藥。

  「你之前詐孟佳期的時候好凶。」

  寧寧的語氣裡帶了笑:「我要是她,一定也會被嚇到。」

  承影嘶了一聲:「我早就告訴過你,要溫柔一點!」

  裴寂自嘲笑笑,眼底陰翳更濃,漫不經心地應聲:「師姐,我那不是詐她。」

  他的性格本來就很糟糕,從來不討人喜歡。

  承影: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這臭小子到底會不會聊天?真是句句都把話題往死路上引啊!你還是回答「嗯嗯啊啊」吧求求了!

  它滿心忐忑,無比絕望地看一眼寧寧。

  哪知小姑娘非但沒生氣,反而噗嗤笑出聲來,杏眼彎成小小的月牙形狀:「是嗎?那很好啊。」

  承影噤了聲。

  寧寧一邊說,一邊往手指沾了藥膏,抬起眼睛看向他臉上的劃傷。

  他很少與誰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當女孩柔軟的指尖落在臉頰,讓裴寂無端想起夏天暖洋洋的風。

  寧寧的手指溫暖綿軟,而藥膏又是清清涼涼,被她輕輕地上下塗抹時,牽引了微不足道的些許刺痛,彷彿有一絲絲微小的電流在血脈之間流淌。

  ……真奇怪。

  裴寂喉頭微動,偏過視線不看她。

  他聽見寧寧說:「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嘛。你如果真像話本裡批量生產的大俠那樣清風霽月、正氣凜然,反而不那麼真實了。現在這樣就很好啊,有血有肉的,挺可愛。」

  這是她的真心話。

  原著裡的他宛如一個懲奸除惡、闖關打boss的工具人,全篇見不到什麼喜怒哀樂,簡直是一座移動的裝逼大冰山,還是賊龍傲天的那種。

  現在的裴寂有點慘,有點小傲嬌小毒舌,跟個刺頭似的,相比起之前那個,實在可愛到不行。

  承影聞言,久違地安靜了好一會兒。

  再開口時,帶了點老娘嫁女時的淡淡哭腔:「裴小寂。」

  裴寂在心底「唔」了一聲。

  「我如果是你,就在這一瞬間愛上她了。誰能不喜歡寧寧呢?」

  承影淒淒慘慘慼慼:「你知不知道,我恨你像塊石頭一樣。」

  裴寂沒理它。

  裴寂臉上滿打滿算不過幾道小傷,寧寧擦完了藥心滿意足,正要嘮叨幾句,忽然聽見屋外院子裡的一陣談話聲。

  她透過窗戶向外望去,見到打頭走在最前面的鄭薇綺,以及嘰嘰喳喳的賀知洲、孟佳期與秦川。

  賀知洲望見了她,當即咧嘴笑起來:「你們倆還秉燭夜談呢?快出來快出來,鄭師姐儲物袋裡有好多有趣的小玩意!」

  寧寧也笑:「知道啦——!」

  她說罷便起身準備出門,瞥見裴寂一動不動,於是又低頭停下腳步。

  少女的青絲被長明燈光打濕,燭火攀爬上白皙臉頰與烏黑瞳仁,寧寧朝他勾勾手指,聲音輕快得像一隻貓:「來呀。」

  他坐在燭火昏黃的房屋裡,窗外樹木的倒影直直落下,覆蓋一層濃郁陰翳。

  而寧寧站在長明燈底下,彷彿匯聚了世間所有朦朧卻明麗的亮色,笑意盈盈地向他勾了勾手。

  嗓子裡前所未有地乾澀,裴寂近乎於無措地眨眨眼睛,低低回應她:「嗯。」

  =====

  「這個呢,叫花香口脂。和以往的口脂截然不同,無毒無害,甚至可以吃,絕對居家旅行必備良品,買到就是賺到。」

  鄭薇綺口若懸河,說得兩個妖族兩眼放光:「還有這個!秘銀簪。簪子裡藏了根劇毒的針,戴上它,你既可以是風情萬種的禍國妖姬,也可以是遊走在黑暗邊緣的蛇蠍美人,怎麼樣,有沒有心動!」

  她講得停不下來,猝不及防聽見秦川的雄渾中年男音:「這是什麼?」

  鄭薇綺笑著扭頭。

  笑容陡然凝固。

  她之前胡亂塞給了他們一大堆東西,這會兒秦川左翻翻右看看,從裡面挑出了一本擁有鵝黃色封面的書。

  封面上赫然是一串大字:《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秦川已經翻開開始看了。

  還用了非常標準的、充滿童心的播音腔念:

  [真霄奮力一頂,長龍陡入三寸。運勁收放自如間,前突後進,左勾右移,有如疾風驟雨,玉蕊飄搖不定,似雨打風吹去。]

  寧寧:!!!

  師姐!這是本什麼書!!!

  鄭薇綺聽得頭皮發麻、顱骨升天,趕忙上前幾步,試圖從他手裡奪過那本書。

  奈何秦川人高馬大,輕輕一抬手,就把書舉到了她搆不到的地方。

  「期姐,這是什麼意思?」

  他覺得這些言語生澀拗口,加上人族的字認識不多,於是帶了點好奇地翻到另一頁。

  [真霄狠狠用力,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骨血。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這個女人面前潰不成軍,雙眼猩紅地低喃:「肯認錯了嗎,嗯?你這裡欠我的,用什麼來還?嗯?」]

  寧寧快被那個「嗯」洗腦了。

  這不是言情小說男主,他就是個不停嗯嗯嗯的電動馬達。

  「完了完了。」

  孟佳期渾身僵硬,壓低聲音:「秦川他在沉睡前只是個七八歲大小的孩子,沒想到一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他還只是個孩子,你們千萬別帶壞他啊!」

  原來這是名偵探柯南的鏡像版本,身體變老了,頭腦還是一樣。

  ——這也太慘了吧!難怪他的言行舉止總是看上去怪怪的!

  鄭薇綺不愧是帶貨達人,硬著頭皮上去解釋:「這、這是在練劍呢!我們不是劍修嗎?你看那個『長龍』,便是真霄劍尊的劍名。」

  危,真霄劍尊,危。

  那是被他知道,自己心愛的寶劍被叫成「長龍」,師姐你就沒了啊師姐!

  「對對對!」

  賀知洲信口胡謅第一流:「這兩人在風雨中練劍,把花蕊都盡數斬落。你看那『前突後進』,正是玄虛劍派的一種劍招,名喚、名喚——」

  寧寧順勢接話:「名喚『雨打風吹劍法』。」

  秦川點點頭。

  復而又翻一頁,朗聲念道:

  [真霄氣急,竟從身後抽出幾條粗如兒臂的深褐長鬚,將她綁縛得動彈不得。

  長鬚紛然,根根入肉。長龍進出之間碾輾反覆,痛樂齊驅,身側端的是鶯聲啼啼,花蜜四溢。]

  現場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寧寧目瞪口呆,在心裡為真霄劍尊悄悄點一柱香。

  ——救命啊!為什麼連道具都用上啦!還有那個「鶯聲啼啼、花蜜四溢」……

  這個作者已經不是「鬼才」能形容的級別了,她就是個鬼啊!

  鄭薇綺努力保持著表情管理,柔聲解釋:「這個呢,是說真霄劍尊被八爪魚附身,竟從身後長出觸鬚,將女主人公綁起來後這樣那樣……」

  可惡。

  她真的編不下去了啊啊啊!

  「將女主人公綁起來後!用觸鬚和長劍一起捅進她小腹裡!」

  賀知洲趕緊搶白,加大音量斬釘截鐵:「為什麼說痛樂齊驅?痛的是鑽心之痛,樂的是能死在心愛之人手裡。你看後面那鶯聲啼啼,其實是一個可憐女人臨死前的幻覺啊!」

  秦川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難以想像,在他心裡的真霄劍尊是個什麼樣子。

  長著粗如兒臂的觸鬚,拿著把叫做「長龍」的劍,最大愛好是用劍捅自己心愛的女人。

  恐怖,究極無敵之恐怖。

  秦川在神志上畢竟是個小孩,稀奇一陣後便把黃色封皮的書丟在一邊,轉而翻看懷裡的其它物件。

  寧寧暗暗鬆了口氣,忽然聽見身旁的裴寂低聲道:「師姐,那雨打風吹劍法,為何我從未聽聞過?」

  寧寧愣了愣。

  對了。

  裴寂從小跟虐待成癮的老媽長大,基本不和其他人接觸,每天接觸的東西,除了打罵還是打罵。後來來到玄虛派,也不會有人教給他這方面的東西——

  男主,你怎麼了男主?

  你的邪魅狂狷和冷若冰霜呢?你怎麼成了隻小學雞……不,一個雞蛋殼啊男主?

  一旁的賀知洲滿臉驚恐地看著他,如同在看來到仙俠世界進行友好和平交流的外星人。

  寧寧忍著耳根上不斷升溫的熱度,板著臉回答:「是嗎?可能你入門比較晚,沒機會接觸。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厲害的招式,無論會不會都影響不大。」

  裴寂極少主動找人搭話,此時得了回應,便多了幾分信心,連言語之間都含了點微不可查的笑意,沉聲繼續道:「那我回去之後向師尊請教一番。等學有所成,再來與師姐切磋。」

  鄭薇綺的表情已經無法用陽間的言語來形容,老臉一紅,欲言又止。

  寧寧勉強扯出一個笑:「有、有緣……有緣再切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2:07 P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八章

  等眾人參觀完鄭薇綺的儲物袋,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迦蘭城沉眠三百餘年,對於城中住民而言,如今司空見慣的許多事物都稱得上十分新鮮。秦川和孟佳期看得興致勃勃,不時兩眼放光地發問,大致看完一遍之後意猶未盡,又拿出幾個小物件細細端詳。

  「對了,」孟佳期想起什麼,突然把手裡的水粉盒擱置在一旁,抬眸與鄭薇綺對視,「如果我們找到玄燁蹤跡,諸位打算怎麼做?」

  鄭薇綺不愧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在大事上很有眼見力和自知之明:「玄燁乃化神期魔修,就算在多年前的一戰中精疲力竭,也絕非是任人宰割的池中之物,以我們的實力,恐怕難以抗衡。我已用靈鴿通知師門,等候師尊回音。」

  這是認真思忖之下的權宜之策。

  他們中絕大多數人是金丹,在化神期大能前宛如螻蟻。如今玄燁身受重傷、體力不支,充其量只是個元嬰大乘的水平,但化神的牌面畢竟擺在那裡,要是硬碰硬,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追捕魔族不是小事,因此鄭薇綺乾脆將一切告知天羨子,想必他看罷信封,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鄭薇綺說著頓了頓,再正色開口時,終於有了幾分名門弟子的風範,不再像個成天沒個正形的推銷商:「如今魔君蠢蠢欲動,不知迦蘭城少城主情況如何?」

  「少城主——」

  孟佳期神色微黯,欲言又止,沉默好一會兒,才低聲應道:「諸位請隨我來。」

  =====

  孟佳期帶領眾人前往的,正是存放少城主身體的城主府。

  城主府稱不上豪華,卻足夠風雅。高牆朱紅、石階流光,院落兩旁的樹木花草盡數枯萎,只餘下枯骨般瘦削嶙峋的黑影,但放眼望去,還是能想像出數年前花木叢生、綠意幽寂的景象。

  穿過漫長的石階,便來到府中盡頭處的樓閣。孟佳期頗有儀式感地斂了神色,極快回望眾人一眼後,轉身輕輕推開房門。

  隨著一陣吱呀響聲,房屋裡的燈火如流水淌到門前。

  這裡是間臥室,屋子裡只有簡簡單單的桌椅書櫃和床,皆是木質,瞧不出有什麼獨特的地方。從極致簡約整潔的佈置來看,房間主人應該是個非常認真、做事俐落果決之人。

  寧寧心生好奇,跟著孟佳期的腳步慢慢走進房屋。

  在那張暗紅色的床上,靜靜躺著個人。

  男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如果非要形容長相,寧寧願意稱之為「霸道總裁文男主經典模板」。

  面部輪廓宛如被精心雕琢過,斜飛入鬢的劍眉下,細長鳳眼緊緊閉闔,鴉黑色長睫覆蓋下一片濃郁陰影。

  墨黑長髮傾瀉而落,毫無拘束地平展開,有幾縷落在臉龐之上,襯托著毫無血色的蒼白皮膚,便更顯出病弱之感。

  然而他雖則沉眠不醒,卻並不會讓人生出頹然之感。兩隻眼睛的眼尾都暈染著火紅色紋路,如同一筆濃墨重彩的小鉤,微微向上翹起,平添幾分張揚冷戾的侵略性。

  讓人忍不住去想,要是這雙眼睛睜開,究竟會是怎樣的景象。

  「少城主名喚『江肆』。」

  孟佳期悵然道:「他在百年前的大戰中耗盡靈力,加之受到玄燁與長老的合擊,一直不曾醒來。萬幸長老們在離開之前沒對他下手,不然……」

  鄭薇綺好奇:「看他眼尾的紅,少城主莫非是鳳族?」

  孟佳期點頭:「正是。」

  與尋常精怪不同,龍鳳兩族屬於當之無愧的妖中貴族,不但行蹤罕見、數量稀少,力量也是天生一等一的強。

  更不用說這位少城主是數年難得一見的妖修天才,實力就更為驚人。

  「當年城主病重,城裡的大小事務都是由少城主經手解決。他天資聰穎,身旁又有一位多年的長老輔佐,將迦蘭城治理得井井有條。」

  孟佳期看著男人棱角分明的面龐,不知為何,眼底閃過一絲戾色:「誰能想到,即便是那位陪著他長大的長老,也在日後毫不猶豫地背叛了他……甚至不惜欺騙全城百姓,也要協助玄燁恢復實力。」

  她說著不由得冷笑一聲,語氣裡滿帶著憎惡:「那群井底之蛙的老古董還以為自己能得到魔君的庇護,在日後享受榮華富貴。殊不知自仙魔大戰後,魔族的境遇如同過街老鼠——不,連『魔』這個族類都銷聲匿跡了。」

  她的反應有些過於激烈,鄭薇綺心直口快,略一怔愣後開口:「孟姑娘與那位長老,可是有什麼過節?」

  房間裡短暫地沉默了一陣。

  最後還是由變成了兔子模樣、被孟佳期抱在懷裡的秦川弱弱出聲,耳朵軟綿綿耷拉下來:「那位長老……是期姐的爹。」

  竟然還有這層關係。

  寧寧微微一愣,心裡很快便明白過來,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當初孟佳期才會對長老們那樣信任,在聽聞真相後亦是面如死灰,消沉了很久。

  被親生父親欺騙背叛,還成了召之即來的工具,這種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受。

  眼看氣氛有些尷尬,孟佳期別開視線,語氣僵硬地轉移話題:「少城主看上去性子冷淡,但其實為迦蘭城奉獻良多。然而如今我們非但沒幫他,還助紂為虐,滋長了玄燁的勢力……實在慚愧。」

  「魔族早就銷聲匿跡,等玄虛劍派的人趕來,想必不會再出岔子。」

  賀知洲雙手環抱在胸前,擰眉自言自語道:「但玄燁他會藏在哪兒呢?」

  這是最為不可思議的地方。

  按理來說,湖底的迦蘭城城區不大,就算展開地毯式搜查,也不至於次次無功而返。

  可玄燁彷彿當真沒了蹤跡,不管怎麼找,都尋不到他的半點影子。

  由於和主線劇情毫不相關,寧寧曾經對仙魔大戰的背景故事沒什麼興趣,直到之前在客房裡,才從大師姐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與妖不同,魔族多為心術不正、性情暴戾之徒。魔界同樣有尊卑秩序,其中最為尊貴的,便是魔尊及其手下的七大魔君。

  據說魔君的位置可贈予可爭奪,只要親手殺掉上一任,便能把這個名頭搶過來用在自己身上。

  弱肉強食,廝殺不斷。

  可那群魔修就是喜歡。

  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幾位魔君的性格扭曲之程度,簡直可以放去世博會進行珍奇物品展覽。

  像是什麼用少女的鮮血沐浴啦,用人體器官裝飾房屋啦,最愛逼迫相愛相親的人自相殘殺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和他們比起來,一心煉製魂魄修煉的玄燁似乎都變得正常了一丟丟。

  但也僅僅是一丟丟。

  玄燁生性殘暴多疑、剛愎自用,和其他魔君一樣,不愛套路,擅長玩騷操作。要想猜中他的去向,恐怕不能用尋常思路。

  捨棄尋常思路,他必然不會像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要確保自身足夠安全,又能及時與長老們保持聯絡——

  「鄭師姐,你是不是還沒收到師尊的回信?」

  耳邊突然響起裴寂的聲音,他很少說話,在此刻空蕩寂靜的環境下出聲,無端有了幾分陌生感。

  少年人的聲線冷冽如甘泉,見鄭薇綺點頭,裴寂露出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笑:「靈鴿多半被攔截了。」

  他抬眸望一眼被瑩白光芒籠罩的穹頂,眼底帶了些許嘲弄的意味:「長老能在我們抵達星機閣前離開,說明城裡布了眼線,一直在暗中進行監視。那隻鴿子,他們必然不會放走。」

  賀知洲倒吸一口冷氣:「眼線?」

  「收買一個人的方法有很多,那並非重點。」

  裴寂道:「魔君事關重大,如果師尊當真收了信,一定早就做出了回應。既然長老知道我們是玄虛劍派弟子,見到大師姐上岸放飛靈鴿,自然也就明白,那是封發往門派的求助信——玄燁的事情,他們絕不可能讓正道大宗發現。」

  賀知洲聽出他話裡未盡的含義,不由得渾身一涼。

  像是整個身體都浸入了冰冷的深潭,刺骨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腦袋,把每滴血都凍得打顫。

  能傳遞消息的除了靈鴿,還有他們。

  「為了死守這個秘密。」

  裴寂的右手無意識撫摸著劍柄,眼底一片陰翳:「必快刀斬亂麻,殺之而後快。」

  ——玄燁不可能讓他們活著離開迦蘭城。

  他向來對人命不屑一顧,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

  這是個心狠手辣、殘暴無度的魔,或許享受著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暗中偷偷窺視的快意,如同逗弄一群迷了路的小白鼠。

  這樣的人。他——

  寧寧呼吸一滯。

  一個無比詭譎怪異的念頭悄無聲息湧上心頭,讓她的心臟開始砰砰直跳,猶如巨大的石塊敲擊在胸口。

  ……為什麼,少城主明明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長老們在離開時卻不除掉他呢?

  她沒有出聲,握緊腰間的星痕劍。

  然後滿目駭然地轉身。

  鑲嵌著精緻木雕的大床上,俊美無儔的男人沉沉閉著眼睛。長睫下濃郁的陰影飄忽如鬼魅,似是察覺到她的注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他嘴角勾起了一個極為淺淡的笑。

  能確保自身絕對的安全,能與長老們暢通無阻地聯絡,能躲在暗處的角落靜悄悄欣賞一切變故。

  還有什麼地方,能比萬眾推崇的城主府更加順應他心意呢。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原來打從一開始,躺在床上的「少城主」就不是江肆本人,而是偽裝成他模樣的魔君玄燁。

  作為幕後黑手,他就一直那樣悠哉游哉地待在那裡,聽來自仙門大宗的小輩們一本正經地分析與回溯。

  真是十足的惡趣味。

  這裡本不應該有風的。

  可偏偏就在此刻,一陣涼風無聲拂過寧寧耳畔,狠戾如刀,差點在她耳垂劃出一條血痕。

  寂靜的夜色轟然落下,躺在床上的男人猛地睜開眼睛。

  他的瞳孔竟是一片黯淡的血紅,血絲猶如瘋狂滋生的藤蔓,佔據了整個瞳仁。這張臉上冷冽的氣質因為這個眼神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侵略意味十足的嗜血與暴戾。

  他想殺她。

  即便身受重創、修為大損,屬於化神強者的威壓還是洶湧如潮,宛若開閘洩洪的水流,一股腦衝撞在她心頭。

  寧寧感到暴風雪般凜冽陰寒的殺意,如同勢不可擋的潮水將她吞沒,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的猛烈風暴。

  而她站在風暴正中央,四周皆是明晃晃的殺機。近在咫尺的血紅色眼睛像是幽深潭水,幾乎將她溺斃。

  又是一道無形的疾風刺來,直指她胸口。

  她聽見鄭薇綺喊:「寧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2:28 P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九章

  寒光凜然,伴隨著化神期魔修的沉重威壓一同襲來。寧寧被那雙陡然睜開的眼睛魘住,等察覺不對勁,已經躲閃不及。

  那道光劍來去無蹤,迅捷如電,不過轉眼之間便凝結成形,直指她胸口的位置——

  忽然左臂被人猛地一拉,寧寧的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向側邊倒去,電光石火之間,光劍與肩膀擦身而過。

  那人力道很大,她恍惚間沒站穩,直接撲進他懷中,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清新樹木香氣,與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裴寂的身體很明顯地一僵,旋即將她的手臂鬆開,開口說話時,寧寧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失禮了。」

  寧寧後退一步道了謝,聽見不遠處的孟佳期怔然出聲:「少城主?」

  停頓片刻,便意識到不對勁,聲線陡然拔高:「不對,你不是少城主……你是什麼人?」

  「還猜不出我的身份麼?」

  玄燁懶懶坐起身,眼裡儘是玩味的笑意,抬起右手按在耳邊,用力一拉,便扯下一張人面:「本來還想再裝一陣子,沒想到被直接看穿了……看來你不如那個劍修小姑娘聰明。」

  人面被揭下,數百年前叱吒風雲的魔君終於顯現出了本來的面目。

  許是太久沒見到陽光,他的膚色白得近乎詭異,彷彿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血管,籠罩著一層由單薄白紙做成的皮。眉宇之間儘是桀驁不羈的戾色,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寒意。

  秦川瞬間炸了毛:「那我們少城主呢?躺在床上的是你……少城主去了哪裡?」

  玄燁挑了挑眉,似是想起什麼極為開心的事情,忍不住吃吃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從懷裡掏出某個物件,毫不憐惜地丟在地上。

  孟佳期與秦川看上一眼,就不禁頭皮發麻。

  那是塊晶瑩剔透的碧色令牌,用迦蘭古文字寫著「城主令」三個大字。這塊令牌做不了假,理應出現在真正的少城主江肆身上,如今被玄燁丟出來——

  「你們說江肆啊?早死了。」

  他笑得彎了眼睛,血紅瞳孔中閃爍著愉悅的光:「迦蘭城沉睡了多久?整整三百多年啊!你們不知道,我當初找到他的時候,江肆已經成了具孤零零的骨架,衣服也爛掉了,只有這塊牌子還在。」

  說罷忍不住嘖嘖嘆氣:「可憐啊,可憐!滿心信任的長輩們全部背叛,族人也難逃被我圍剿的命運,你們說,江肆拼盡性命,最終換來了什麼?」

  孟佳期咬牙切齒:「你這混蛋!」

  「你就是孟長老的女兒吧?他曾經向我說起過你。」

  沒想到玄燁不怒反笑,語氣裡帶了點耀武揚威的意思:「聽說你性格一根筋,從來不聽他的話,現在看來果然不假——他說過,孽女已無大用,我可以隨心處置,真是父慈女孝,父女情深。」

  孟佳期暗暗握緊拳頭,嘴唇被咬出一絲鮮血。

  「我的事兒可不能讓玄虛劍派知道。」

  男人赤著腳下床,如瀑黑髮隨著動作左右游曳,唇角的冷笑愈發明顯:「金丹期的劍修……魂魄味道應該不錯吧。」

  話語聲落,魔氣乍現。

  濃郁如實體的純黑色氣息凝結而起,宛如狂潮暗湧,在頃刻之間盈滿整間房屋。強烈的壓迫感無影無形,彷彿讓空氣淪為了黏稠的膠質,叫人喘不過氣。

  「他如今的實力應該在元嬰大乘。」

  鄭薇綺是幾人中唯一的元嬰修士,當機立斷地低呵道:「快離開這間屋子!」

  玄燁聞言輕輕一笑。

  魔氣四溢,彷彿包裹了某種隨時都會掙脫而出的東西,不斷膨脹著劇烈晃動,在下一瞬間便會陡然爆開。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洶湧黑潮在靈力加持下瞬間爆裂,彼此交纏的魔氣如同匯聚了千鈞力道,一絲一縷皆蘊藏著無盡殺氣,恍若鋪天蓋地而來的萬千利劍,一併向眾人奔去。

  房屋無法承受此等威壓,木柱白牆盡數出現道道裂痕,最終隨著哢擦一響,轟然崩塌。

  頭頂是狂墜而下的牆體,身側則是殺意洶洶的魔氣萬千。

  鄭薇綺第一時間護住秦川與孟佳期,拔劍勉強擊碎迎面而來的魔氣,保護兩個修為尚淺的妖族不至於白白送命;裴寂斬落一塊從天而降的木製房梁,不知為何微微皺了眉,低聲對寧寧道:「我掩護你,走。」

  「我不要掩護。」

  寧寧拔出星痕劍,極短暫地頓了頓:「我們一起走。」

  她說完便察覺裴寂的臉色白得異樣,輕聲出言詢問:「你怎麼了?」

  「糟了糟了!」

  一旁的賀知洲以雷法入劍,劍尖刺入魔氣之中,引得一片劈啪作響,電光大放。

  他傾家蕩產購買的寶劍和功法在此刻終於起了作用,一邊揮劍一邊喊:「我聽說過重過純的魔氣突然爆發,會引起周圍魔族的共鳴——裴寂不也有魔修血脈嗎?一定是身體裡的魔氣與劍氣起了衝突。」

  裴寂臉色愈發白了幾分,避開寧寧的視線:「我沒事。」

  修仙界等級森嚴,三人與玄燁之間仍然存在很大差距,鋪天蓋地的魔氣尖嘯著襲來,猶如織成了一張密集的大網,令人無處可逃。

  裴寂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卻仍在咬著牙死死支撐,不將情緒表露分毫;

  好在寧寧的劍法主攻迅捷靈動,星痕劍白光大作,引出燦如星河的點點劍氣,細密如狂風驟雨,斬在來勢洶洶的大網之上。

  魔氣密集且攻勢兇猛,眾人來不及一一斬斷,身上或多或少都被劃破幾道血痕,等終於逃出屋子,便聽見轟隆一聲巨響。

  一半的牆體不堪重負陡然坍塌,而玄燁不慌不忙地站直身體,從空隙裡騰空而起,足尖恰恰立在房簷頂端的凸角上。

  長袍飄然,邪風盈身,衣物一角被悠悠吹起,露出縈繞在腳踝、如長蛇般死死攀附著的魔氣。

  鄭薇綺為保護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妖族,受了不輕的傷。如今一襲男式白衣被血跡染出朵朵紅梅,顯出幾分殘酷嗜血的美感。

  但她畢竟是劍派當之無愧的大師姐,當即咬牙握劍,騰然起身,一躍而上房簷頂端,劍影分化成道道白光,將整個身體環繞其中。

  繼而劍影同時發出一聲嗡鳴,竟一併攻向不遠處的魔修,劍氣成風,劍嘯如龍,光影交錯之間,耀耀然恍如白晝。

  這正是玄虛劍派的不二真傳,萬劍訣。

  萬劍訣難度極高,往往由化神期大能所用。玄燁萬萬沒想到一個小丫頭竟能使出此等招式,被道道劍光逼得後退幾步,暗罵一聲後催動魔氣護體,卻還是被刺出道道長痕。

  他不敢再掉以輕心,又與鄭薇綺交手片刻。後者的修為與經驗皆不如他,半晌之後敗下陣來;玄燁同樣受了傷,咳出一口漆黑的血。

  「元嬰三重,也敢跟我鬥?」

  男人眼底陰翳更濃,冷笑道:「剩下幾位金丹期的小朋友,你們是自己動手呢,還是由我來?」

  嘴裡雖然這樣說,他卻並沒有給出可供選擇的機會,在一瞬後俯身從房頂躍下,徑直走到寧寧面前。

  他向來不喜歡太過聰明的女人。

  尤其是,看破了他把戲的女人。

  「把你定為開胃菜,如何?」

  青年談話間催動體內魔氣,寧寧正要拔劍,猝不及防地,見到另一把劍擋在自己身前。

  竟然是裴寂。

  他體內的魔氣橫衝直撞,顯然已經難以遏制,明明疼得指尖發抖,卻還是面無表情地擋在她跟前,聲音很冷:「別碰她。」

  「你?」

  玄燁將他打量一番,勾唇不屑地笑:「你體內居然也有魔氣……劍氣魔氣在身體裡打架,這會兒恐怕自身難保吧?怎麼,還想逞英雄?」

  裴寂沒有應聲,揮劍斬下。

  他的劍氣如同本人一樣冷冽,彷彿挾裹了一層薄薄冰雪,劃破空氣時,勾起一片銀霜般的雪色。

  又快又狠,拼盡了身體裡的全部力氣,完全不留給對手喘息的時機。

  裴寂的進攻越來越凶。

  這並非普通金丹期修士能到達的水平,玄燁終於收斂了笑,以魔氣化出一把漆黑長劍。

  雙劍相拚,兩道人影快得幾乎無法看清。一白一黑兩道劍光倏然相撞,沒有多餘技巧,只有在殺伐中練就的本能與殺意。

  在這種情形下,貿然出手相助只會反過來幫倒忙,寧寧皺著眉,心臟狂跳。

  裴寂幾乎是在拿整條命與他對抗,黑衣被夜色吞噬殆盡,身法游弋之間,有幾滴鮮血滴落在地。

  他的臉色比玄燁更加蒼白,瘦削纖長的身體裡彷彿潛藏了一隻凶狠的巨獸,凶戾狠辣被牢牢印在骨子裡。

  一絲絲影子似的黑色霧氣纏繞而上,依次攀上少年的腳踝、脊背與脖頸,他一定疼得厲害,後背時常難以抑制地輕輕顫。但也正是這份刻骨的疼痛催生出無窮鬥志,讓他不至於分心。

  玄燁本來就十分虛弱,之前又被鄭薇綺消耗了不少力氣,一番纏鬥之下,竟逐漸變得力不從心。可偏偏對手凶狠得像條野狗,壓根不留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

  ……這小子一定瘋了!

  按照他這樣的打法,無異於一點點揮霍性命,以命為籌碼對他步步緊逼。

  瘋子!

  玄燁暗自催動所剩不多的靈力,拼盡全力朝裴寂猛攻而去。這一擊對方必不可能躲避,尋常劍氣也無法將其刺開,到時候這小子無計可施,只能被捅破肚子。

  他暗暗露出勢在必得的笑,然而在下一瞬間,神情便陡然怔住。

  眼前的少年幾乎被魔氣全部包裹,眼底晦暗得有如深淵,因為疼痛而混濁不堪、佈滿駭人的血絲。由於透支了力氣,一層死色悄無聲息覆蓋了整張臉頰,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力竭而亡。

  在他的長劍之上,雪白劍光竟與洶湧魔氣彼此交纏,如同星月勾疊,將層層魔氣剎那破開——

  在轉瞬之間,筆直刺入他小腹之中!

  怎麼會?

  腹部傳來難以忍受的刺痛,玄燁無比驚詫地凝視著少年視死如歸的眼眸。

  這瘋子!居然將魔氣與正道劍意一併融入劍中!他難道就不擔心走火入魔、靈氣逆流麼!

  縱使他是個不走尋常路的邪修,也還是下意識想問:這究竟是什麼邪門歪道?!

  玄燁滿臉不敢置信地低下頭,五官因為疼痛而扭曲成一團。

  裴寂終於承受不了魔氣外溢的疼痛,半跪在地,用手掌勉強支撐身體。

  「裴寂!」

  寧寧一顆心快要提到嗓子上,見狀趕緊向他跑去。與之前幾次沒什麼兩樣,他這回又成了個血人。

  ……只不過這一次,裴寂是為了保護她。

  「你們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玄燁厲聲冷笑,被疼得長長吸了口氣,眼底卻閃過一絲得色:「我當然不可能貿然獨自前來,在各位意想不到的地方,暗中還布了一個局……想不想看看?」

  他說著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在對誰講話,大喊一聲:「出來!」

  隨著話音落下,竟有五道人影同時從院落暗處走出,清一色雪白鶴髮,皆是目光混濁、儒雅安靜的老人。

  孟佳期不知是氣還是怕,渾身發抖:「這是……那五位長老。」

  其中一位瞥見她,目光淡淡地揚起下巴,滿目皆是冷漠與輕蔑,正是孟佳期的親生父親,孟卿。

  「你為何騙我?」

  孟佳期被瞞在鼓裡這麼久,乍一見到他,忍不住紅了眼眶:「爹爹,為什麼要害死少城主?」

  孟卿並未理會她,倒是身旁另一位長老緩聲應答:「跟隨魔君,便可保我們一世榮華富貴,佳期,不要再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的明明是他們!

  這些長老無法離開湖底,因而不會知道,外界早就發生了仙魔大戰,如今魔族銷聲匿跡,哪裡來的榮華富貴可言。

  「要實現煉魂、重塑識海,我還差三個人族魂魄。本來打算把你們全部殺掉後再取魂,現在看來……」

  玄燁舔了舔唇角:「這小子實力超群,只需要他一個人的就夠了——我今日便要破了這城!」

  要想實現取魂,必須在對象剛剛死亡或極度虛弱的時候。

  裴寂傷得如此厲害,必然難以抵抗;由長老們掌控的五方攝魂陣擺好之後,取魂只需要短短一瞬間,其他人根本來不及阻止。

  等他吸收了那小子的靈力,再加上之前吸取的無數人魂妖魄,他不但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還能繼續叱吒風雲,美滋滋地當魔君。

  五人齊聲應了「是」,攝魂法陣應聲而動,幾抹血光騰空而起——

  卻不知怎地,忽然又同時沉甸甸地落下,化為腳邊的一灘軟綿綿的血咒。

  沒有想像中的攝魂鎖靈,更沒有預料之中的血色漫天,咒語還沒發動就宣告了終結,一切恍若從未發生。

  四雙眼睛滿含著不可置信,同時望向一處方向。

  有人顫聲大叫:「你在做什麼……孟卿!」

  站在陣法中心的老者孑然而立,混濁眼眸中頭一回浮起一絲清明的亮色。他並未唸咒,也沒有驅動陣法,而是朝他們淡淡笑笑。

  然後一腳踩在地面的血印,輕輕一動,就將它抹成一團看不清形狀的血糊。

  陣法催動之際,有人中途停止佈陣,導致整個局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與三百年前城門上的情景……如出一轍。

  如同一場蓄謀已久的報復。

  玄燁心知不對,捂緊了被裴寂刺出的傷痕。

  「想要破了這城?」

  不知從哪裡響起一道陌生的男音,冷厲如凜冬寒風,帶著些許輕蔑的嗤笑,把僵局驟然打破:「我的城,你還動不了。」

  孟佳期聞言訝然地睜大眼睛,順著聲音的源頭看去,喉嚨裡不自覺瘖啞出聲:「少……少城主?」

  寧寧守在裴寂身邊,費力抬頭。

  從小徑深處的樹木陰影裡,緩緩走出一個高挑人影。

  那人穿了件繡有暗金紋路的墨黑長袍,彷彿與周邊夜色融為一體,等長明燈光逐漸照亮他臉頰,首先映入她視線的,便是青年眼尾濃郁的紅痕。

  這是鳳族生來獨有的印記。

  真正的江肆與玄燁之前的那張假臉長相沒什麼不同,氣質卻大相逕庭。

  與魔修周身籠罩的邪性與殺氣不同,迦蘭城赫赫有名的少城主立如瓊枝玉樹,神情淡漠的眉宇看不出太多喜怒,唯有一雙深邃狹長的鳳眼中潛藏著勢如破竹的銳氣,在剎那之間破開層層暮色。

  「江肆……」

  玄燁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我當你死無葬身之地,原來是變成縮頭烏龜藏了起來!怎麼,那孟卿居然是跟你一夥的?你是怎麼說服他入夥的?」

  江肆回他一個極其清淺的笑,語氣裡聽不出起伏:「哪裡來的什麼『說服』,打從一開始,孟叔就是我的人。」

  玄燁的笑容終於微微一滯,笑聲也總算停下。

  「從一開始?」

  他從嗓子裡擠出這幾個字,眼底戾氣更濃。

  如果孟卿從未被他策反,那就說明,在三百年前的城門之上,江肆知道自己會遭到其餘長老的背叛。

  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早就做好了與他們同歸於盡的準備。

  一個念頭浮上心頭,讓玄燁難以遏止地暴怒不已。

  按理說江肆損耗的靈力比他多得多,就算沒死,也絕不可能在他之前醒來。

  他從甦醒之後就一直費盡心思找尋江肆的身體,終於在某個角落發現了他白森森的骸骨,因此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人已隕落在百年前的苦戰之中。

  可如果江肆早就預料到了一切,包括長老背叛、迦蘭陷落、甚至所有人在受到衝擊後失去意識昏睡不醒——

  那他是不是也就可以提前做好準備,委託旁人將沉睡後的他藏匿在某個安全的地方,等待時機醒來?

  玄燁抹去嘴角的鮮血,脊背不自覺開始顫抖:「難道你——」

  江肆沒有耐心聽他講話,冷冷勾唇:「你總算明白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榮華富貴捨棄仁義與本心。

  當年孟卿假意答應玄燁,轉頭便將此事告知江肆,斟酌片刻後提議:「少城主,來者不善,我們恐怕難以應對。不知能否向仙門與世家求援,助我們一臂之力。」

  江肆搖頭:「玄燁行事果決,既然已經拉攏了全部長老,一定會立刻攻城。向外人求援,一定來不及。」

  頓了頓,又道:「不如我們將計就計,雖然不能勝過他,卻能拚個魚死網破。」

  孟卿大駭:「少城主……!」

  「屆時城門佈陣,我不會將靈氣匯聚於陣法之上,而是一味猛攻玄燁。他行事莽撞,一旦一心認定我潛心佈陣,就不會在自己身上多加設防,只需要趁其不備,就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青年坐在書桌前,輕輕合上手裡的古籍:「至於迦蘭城,我會耗盡殘存的所有靈力,在城中設下一個巨大屏障,抵禦洪水來襲。在我與玄燁的靈力衝撞之下,城中百姓的神識必然會受到衝擊,從而失去意識陷入長時間昏迷——這就是我們第二步計畫的契機。」

  孟卿若有所思,聽江肆繼續道:「我的靈力所剩無幾,昏睡時間一定會比玄燁長上許多,為了不讓他甦醒後第一時間除掉我,孟叔,我需要您的協助。」

  「受到化神期靈力衝撞,昏睡時間少則數十年,多則上百年——但如果提前服用固神丹,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延緩衝擊。」

  江肆說著掏出一個玉質令牌,遞到孟卿身前:「這是城主令。孟叔,我是靈力受損陷入沉睡,固神丹於我無用,你在大戰之前將它服下,醒來後將我藏身至城主府地下的暗室,再找來一具與我體型無異的骸骨……把城主令放在它身上。」

  他說罷嘆了口氣:「只是苦了您,不得不當上一段時間眾人厭棄的叛徒。」

  這就是江肆的局。

  將計就計,利用玄燁離間的計畫反將一軍,將其困在由洪水造就的囚籠之中。再來一招金蟬脫殼、假死脫身,等實力恢復,再伺機而動,想辦法除掉他。

  「你、你們!」

  玄燁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最終吐出一口血,滿目猙獰地望向孟卿:「你居然騙我!騙子!」

  他倒還委屈上了。白髮老者很有禮貌地點點頭:「魔君,最先教我們騙人的,不就是您麼?」

  攝魂陣破,玄燁的最後一絲希望也隨之宣告終結,更不用說還遇上了不死不休的死對頭,發現被人家騙了整整三百年。

  簡直是身體與心靈上的雙重打擊,成功讓他化身為音樂噴泉,一邊大喊大叫,一邊從嘴裡噴出天女散花般的黑血:「等、等等!江肆,只要你答應不殺我,我就把魔君的位置讓給你!」

  寧寧用手帕替裴寂擦乾淨臉上的血漬,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大叔,時代變了。你難道不知道,自從仙魔大戰之後,魔族就被屠滅得一個不剩了嗎?」

  玄燁的臉色由白轉青。

  又聽她繼續說:「你要是現在出去,只有兩種結果。一是被捅成篩子,另一種是被抓起來進行展覽,展覽主題就叫『最後一個魔族』。」

  玄燁的臉色由青轉成五彩斑斕的黑。

  江肆神色冷淡,手中憑空出現一把長劍,用了不容置喙的語氣:「向迦蘭城中百姓道歉。」

  「道歉?」

  靈力枯竭的魔修輕哼一聲,咬牙笑了笑:「做夢去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玄燁瞳孔中的血紅陡然加重,竟成了兩顆通紅的血珠,血色轉動翻滾,隱隱有爆裂之勢。

  江肆眉頭微擰,拔高音量:「諸位,趴下!」

  玄燁的笑聲迴旋於耳畔,突然被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破音突然切斷。

  濃郁的魔氣與二十一世紀的炸彈沒什麼兩樣,爆開的瞬間掀起層層熱浪,帶著千鈞力道橫衝直闖。

  寧寧以劍氣護體,將裴寂的腦袋擁入懷中。他的身體僵硬如雕塑,自始至終沒有動彈,連呼吸都是輕輕的。

  江肆一眼便瞧見重傷倒地的鄭薇綺,毫不猶豫把她護在身下:「兄台,當心!」

  =====

  玄燁自知無力抵抗,滿心暴怒之下自行爆體而亡,釋放出的魔氣縈繞不絕。

  過了好一會兒,江肆才勉強撐起被氣浪推到鄭薇綺旁邊的身體,與她四目相對。

  迷霧重重,暗影浮光,英雄救美,端的是一派浪漫多情好風景。

  兩雙眼睛近在咫尺,江肆覺得,他這一輩子,從未見過像這樣令他充滿好奇的人。

  俊美的青年沉默片刻,輕啟薄唇,用盡了一生中的所有認真:「兄台,你的胸肌為何如此浮誇?」

  鄭薇綺的表情頓了一下。

  繼而冷聲呵呵:「是麼?」

  他聽了聲音才知道,原來這是個穿著男裝的姑娘。

  「女人?」

  江肆皺眉,末了從唇角勾出一抹低笑:「有趣。你方才以元嬰修為使出玄虛劍派的萬劍訣,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下迦蘭城江肆,女人,你姓甚名誰?」

  鄭薇綺面無表情。

  寧寧帶著裴寂去了醫堂療傷,聞風而來的迦蘭城民則將諸位長老盡數送入詢審堂。

  賀知洲盡心盡力扮演著愉快吃瓜的八卦小達人,聽見這段話,不由得微微一愣。

  終於來到了花前月下的劇情。

  ——可是這畫風好像不太對啊!為什麼少城主嘴裡會蹦出那麼莫名其妙的台詞!

  就像周圍所有人都在正正經經演仙俠劇,結果突然來了個剛從霸總愛情片裡走出來的傢伙,還一本正經地開始念土尬劇本。

  至於寧寧家的大師姐——

  大師姐的表情已經不太對勁了。

  他記得寧寧說過,鄭薇綺在山下歷練時學了許多罵人的話,是個不折不扣的祖安小天才,後來被師尊天羨子下了咒,才勉強收斂一些。

  至於現在麼,好像,大概,也許不太能收斂得住了。

  鄭薇綺祖安蓄力:百分之三十。

  「怎麼不回答我?嗯?」

  江肆面色陰沉,似是明白了什麼:「想要欲擒故縱,讓我傾心於你?這招對我沒用,勸你收收心思。我,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人。」

  賀知洲尷尬得低下腦袋,腳趾猛摳鞋底。

  救命啊!那位赫赫有名的迦蘭城天才少城主,和女子相處時居然是這種性格嗎?

  一個被古早霸總文男主角附身的自戀狂?不會吧不會吧?

  偏偏一旁的孟佳期看得滿臉通紅,不停在他耳邊嘰裡呱啦:「少城主好有魅力,好有男人味哦!怎麼會有人像他這樣,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冷峻又憂鬱的男子氣概呢?」

  賀知洲:……

  你們三百年前的妖,審美都這麼清新脫俗的嗎?

  也許在三百年前,這種性格的確是種還算不錯的潮流,能引得萬千少女大呼有個性。但此時此地再講出來——

  相當於2050年了,見面第一句話是:「我倒!你也網上衝浪啊?吼吼,布吉島你是GG還是MM?」

  鄭薇綺祖安蓄力:百分之七十。

  江肆眼看久久得不到回應,或許是為了挽回一點顏面,強撐著嘴硬:「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對你的劍術有幾分興趣。女人,惜才之心人皆有之,除了愛情,我什麼都能給你。」

  鄭薇綺:「呵。」

  鄭薇綺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江肆還沒反應過來,就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口頂著她的膝蓋,動彈不得:「用一次萬劍訣就引起你的注意了?老娘還能把你的頭擰下來一腳踹飛讓它與太陽肩並著肩,保證讓你永生對我念念不忘。除了愛情什麼都能給我?一百萬靈石趕緊的!還有你以後八百年的工資血汗錢,拿來,全給我拿來!」

  頓了頓,又深吸一口氣:「就你這小胳膊小腿也敢在這兒胡思亂想?你這種自戀狂簡直是珍稀物種,腦子有問題的程度堪比一場冤案,修仙界怎麼就沒考慮拿你的臉皮當城牆?就算大炮架兮轟他娘,也一輩子都轟不動。」

  她這一番話說得江肆啞口無言,一張小嘴還沒叭叭叭罵盡興,鄭薇綺便臉色一白。

  根據天羨子給她下的禁咒,只要開口罵人,就會身不由己做出自己此時此刻最不想幹的事情。

  而她現在最排斥的事情是——

  鄭薇綺的表情如同剛吃了蒼蠅,面如死灰地勾起江肆下巴,語氣軟了許多,皆化為一聲曖昧至極的輕嘆:「男人,你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什麼叫做絕望。

  這,就是最深的絕望。

  賀知洲:……

  救命啊!師姐自己變成霸道總裁啦!

  她的一切行為都在江肆意料之外,後者被禁錮住下巴動彈不得,遲疑片刻後故作強硬地開口:「這是做甚?女人,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沒想到鄭薇綺的語氣強硬至極,堪稱霸總附體——如果忽略她滿臉嫌惡、恨不得立馬投胎轉世的表情的話。

  「居然拒絕我?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你成功了。但不要忘了……自己點的火,要靠自己來滅。」

  太恐怖了。

  這兩人居然說得有來有回、棋逢對手,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當代霸總文學經典範本,不愧是你們。江肆的語氣弱了一些:「別忘了你的身份!怎可如此、如此踰越!」

  「哦?」

  鄭薇綺放棄抵抗,不再嘗試去做表情管理,滿臉堆出邪笑:「只怕你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踰越又如何,以後只有我能欺負你,知不知道?」

  這是多麼史無前例究極油膩的台詞。

  什麼叫用魔法打敗魔法,用油膩擊垮油膩。

  江肆驚了。

  這世上怎會有比他更加邪魅狂狷的女人,僅憑幾句話,就說得他啞口無言!

  曾經一往無前的王霸之氣在她面前顯得那麼不堪一擊,成了只唯唯諾諾的小王八。

  不知怎地,他竟有些怕了。

  他多麼想說,女人,不要挑戰我的極限。

  話到嘴邊,卻成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我才沒有——咳!」

  兩級反轉。

  江肆傷勢未癒,體內靈氣淡薄,眩暈和咳嗽都是十分常見的症狀。

  鄭薇綺聽見這道被極力壓抑的聲音,當即擰了眉頭,神態凶狠得宛如地獄修羅:「大夫呢!大夫在哪裡!治不好他,我就要整個迦蘭城的人陪葬!」

  多麼霸道,多麼恣睢妄為。

  拳打「女人你在玩火」,腳踢「你不過是個玩物」。

  此話一出,江肆便明白,他敗了。

  敗得徹徹底底,敗得毫無懸念。

  秦川頂著一張中年人的面孔探頭探腦,滿臉好奇:「哥哥姐姐,他們在做什麼?鄭姐姐為何會趴在少城主身上?」

  賀知洲默了片刻。

  然後秉承著呵護祖國花朵健康成長的原則,十分認真地回答:「他們在練那個……那個小跳蛙功。蛤蟆見過吧?動作差不太多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2:40 P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三十章

  裴寂做了個噩夢。

  夢裡他又回到了曾經生活的家,那間貫穿他整個童年的地窖。

  地窖狹窄逼仄,不見陽光,娘親厭惡見到他,每當不高興的時候,都會將他關進那處小小的房間。當裴寂獨自待在那裡,濃郁的黑暗彷彿就是世界的全部。

  ——其實對於他來說,地窖反而是一種十分僥倖的解脫。那地方只有他一個人,不會受到娘親毫無緣由的打罵與責罰,只要蜷縮在角落閉上眼睛,就能在睡夢中度過一段寧靜祥和的時光。

  而此時此刻,他再一次來到了地窖裡。

  四周依舊伸手不見五指,瀰漫著刺骨的寒意。黑暗與涼氣如蛛絲結成天羅地網,悄無聲息地將他籠罩,伴隨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忽然地窖頂端的入口被人打開,裴寂見到他過世已久的娘親。

  女人保持著她死去時候的模樣,曾經風姿綽約的面龐已然面目全非。

  臉頰漲成了淺紅偏褐的怪異色澤,一雙瞳孔高高翻起,幾乎在眼眶中見不到蹤影,只能看見夾雜著紅血絲的眼白,如同滲了血跡。

  她的身體扭曲成一種極度不合理的姿勢,彷彿每個關節都被打斷重組,一步步向他靠近時,骨頭發出咯咯的碰撞聲。

  「你這個野種!妖魔!」

  女人的聲音一遍遍迴蕩在他心口,如同寒夜裡綿長的鐘聲,叫人聽得遍體生寒。她臉上的憎恨與嫌惡越來越濃,聲線也越來越尖利,像把長刀劃破耳膜:「你身邊從沒發生過任何好事,遲早把所有人都拖累掉。災星,你怎麼不去死?!」

  他猛地一驚。

  隨即喘息著睜開雙眼。

  身體的各個角落都遍佈著撕裂般的劇痛,之前被玄燁所傷的地方彷彿有熊熊烈焰在不停灼燒。他已經習慣了疼痛,卻還是不由得下意識皺起眉頭。

  腦袋嗡嗡發疼,體內的魔氣與劍氣終於恢復了平靜,但引起的疼痛依舊存在,如同千萬隻小蟲子撕咬著骨髓。

  在修仙界裡,越級殺人並不是多麼稀奇的事。然而金丹圓滿與元嬰大成之間的差距不容小覷,更何況玄燁曾經還是個化神期高手,要想打敗他,必須豁出性命。

  與寧寧等人不同,裴寂早就習慣了在生與死之間摸爬滾打,因而並不畏懼死鬥,只要能殺敵,寧願賭上包括性命在內的一切。

  ——更何況他這條命無牽無掛,並不值錢,就算當真死了,也不會有誰受到損失。

  少年的神色黯了些許,抬眼打量週遭景象。

  與玄燁一戰後他便失去了意識,此時應該已被送入醫館療傷。

  鼻尖縈繞著輕煙般的藥草氣息,因為平躺在床上,裴寂睜眼便看見深褐色的房樑。再微微偏過腦袋——

  有人坐在他床邊的木凳上。

  裴寂從沒想過,當自己醒來時能見到有誰陪在身邊。

  無論是小時候渾身是傷、又冷又餓地昏倒,還是後來在戰鬥中重傷昏迷,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咬著牙苦苦熬過,等甦醒後獨自找些藥草療傷。

  那人身上的樹木氣息與藥味融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充盈整個空間的苦。

  她穿著條淡紫色長裙,黑髮無比乖順地垂落在胸前,由於拿著本書遮掩起整張面龐,讓裴寂見不到她的模樣。

  他只能看見那本書上的幾個大字。

  《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裴寂忍了疼,有些遲疑地低聲道:「……小師姐?」

  寧寧似乎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醒來,一雙手無比倉促地晃來晃去,那本《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像雜耍似的上上下下,不斷來回於兩手之間,最終被她猛地一闔,丟到另一邊的木桌上。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臉一片緋紅,像做了某種虧心事,故作鎮定地與他四目相對;

  每次見到她都會大呼小叫的承影也莫名其妙閉了嘴,安靜如雞。

  裴寂不明所以,皺了皺眉。

  「你嚇死我們了!」

  寧寧在短暫的沉默後沉聲開口,但由於臉上的淺粉與略顯慌亂的語氣,讓整句話都顯得不那麼有威懾力:「居然把魔氣引進劍裡……要是掌控不當,別說對付玄燁,你連自己這條命都保不住知不知道!」

  裴寂眼底浮現一絲嘲弄的冷笑,敷衍地應了聲:「嗯。」

  寧寧是朵自小便被精心呵護的嬌花,因而裴寂不會,也不想浪費時間去告訴她,這種事情他早就習慣。

  沒有退路、沒有倚仗,如果不拼盡全力去賭,死的只會是他自己。

  「你這個『嗯』也太敷衍了吧。」

  寧寧說話不愛藏著掖著,發出一聲類似於低哼的氣音,別開視線不再看他,語氣有些僵硬:「之前在古木林海也是這樣,你總是一個人衝在最前面去扛……明明還有我們。」

  裴寂微微愣住。

  「我知道你以前習慣一個人,但現在跟那時候完全不一樣。」

  她似乎很不習慣說出這樣的話,神情彆扭得厲害,最後乾脆破罐子破摔,直勾勾看向裴寂眼睛:「總、總之,小師弟就要有小師弟的樣子,不要總想著逞英雄,偶爾也要給前輩們一點表現的機會啊!你師姐還沒弱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地步,我也是可以保護你的!」

  說到這裡,語氣又瞬間軟了下去:「……不過這次還是要謝謝你,就是那個,幫我阻止玄燁。謝謝了,回去請你吃大餐——以後還是要把信任分給我們一點嘛,別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裴寂從沒想過,寧寧會說出這樣的話。

  原來她並非想高高在上地訓斥他不懂得惜命,而是氣他刻意將自己排斥在集體之外,始終踽踽獨行。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不用拼了命地獨自往前衝,我也可以保護你。

  他獨自在泥潭裡野蠻生長多年,早就能面無表情地承受一切惡意與苦難,可乍一聽見這番話,卻還是破天荒地感到了一絲無措的情緒,不知應該如何回應。

  面色蒼白的少年終於露出了些許類似於迷茫的情緒,黑瞳中猶有迷霧,將不久前的陰翳與冷戾盡數遮蓋。

  寧寧見他神色有所緩和,帶了點得意地哼笑一聲:「我可不是肉麻啊!只是因為你這樣做出盡風頭,讓我這個當師姐的很沒面子。」

  承影終於說話了:「你發現沒有?寧寧每次關心你,都要胡謅一些傻傻的藉口,用來跟你撇清關係,其實她的意圖那麼明顯,誰都能看出來。」

  說罷又忍不住嘿嘿笑:「掩耳盜鈴也這麼可愛,不愧是她。你千萬不要戳穿啊裴小寂。」

  它這段話剛說完,房間裡便突然襲來一股濃郁藥草氣息。

  一名白衣醫女推門而入,手裡端了個盛滿湯藥的瓷碗,緊隨其後的是個儒雅青年男子,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氣。

  寧寧與他們對望一眼,耐心介紹:「這兩位是醫館裡的謝姑娘和陳郎中,多虧他們,你才勉強續了口命。」

  「小公子終於醒了。」

  聽裴寂道了聲謝,醫女淡聲笑笑,瞥向坐在他身旁的寧寧:「寧寧姑娘自從將你送來這醫館,便一直茶飯不思地守在床前,你要是再不睜眼,我都替她著急。」

  寧寧陡然睜大眼睛:「我只是、只是想要節食減肥!節食的事,能叫『茶飯不思』嗎?」

  她說罷停頓片刻,似乎想起什麼,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花花綠綠圓圓滾滾的小東西。裴寂凝神看去,發現是一堆糖果。

  「我今日和師姐他們上岸遊玩,買了點糖果帶回來。反正一個人也吃不完,乾脆分你一點好了——我聽說這藥很苦的。」

  不知怎麼,一旁的醫女與郎中同時發出一聲低笑。

  裴寂遲疑半晌,輕輕搖頭:「我不怕苦,不用這個。」

  「小公子,你便收下罷。」

  醫女笑得曖昧,用空出的左手掩住嘴唇:「這好歹是寧寧姑娘的一番好意,你要是拒絕,她該傷心了。」

  郎中亦是神神秘秘:「這藥的確很苦,你吃了糖,總不會吃虧。」

  寧寧似乎有些生氣,氣呼呼地望著他,只不過怒而不言,明面上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

  於是裴寂只好點點頭,當即被她強塞了一顆糖果在手心裡頭,聽見寧寧乾巴巴的聲音:「你先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其實他很少吃糖。

  小時候的裴寂怕苦也怕疼,後來對這些漸漸習慣,無論多麼苦的藥物,都可以屏著呼吸一口氣吞下。雖然嘴裡還是會殘留許多令人不適的味道,但他總歸可以咬著牙慢慢忍受。

  只要熬過了最苦最疼的時候就好。

  他有些笨拙地打開包在糖外的紙片,見到一顆奶白色小圓球。這是種令人舒心的顏色,彷彿濃郁的霧氣或香甜的牛乳,毫無雜質地融成一團。

  裴寂極快地看一眼寧寧,將它送入口中。

  清甜的牛奶香氣席捲舌尖,帶了點淡淡蜂蜜味道。他的喉頭本來還殘存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在這股香氣之下,竟悄無聲息消彌殆盡,餘下沁人心脾的奶香。

  他的瞳仁裡往往帶著幽暗戾氣,如今卻彷彿被香氣悄悄溶解,化作一汪安靜的水流,終於有了幾分尋常少年人的模樣,顯得溫和而無害。

  寧寧板著臉,目光和語氣都是淡淡:「怎麼樣?」

  「……很甜。」

  裴寂點頭:「多謝師姐。」

  她似乎本打算勾起嘴角,然而唇邊剛剛往上揚,就被強行壓了回去,變成薄薄一條平直的線:「那就好。算你有眼光。」

  「寧寧姑娘,我聽城裡的妖傳來消息,說玄虛劍派的幾位長老前來此地,正等著你前去。」

  醫女的笑自始至終沒停過,此時加重了語氣:「我倆會幫你照顧好小公子,不用擔心。」

  寧寧又胡亂塞給裴寂一把糖,聞言皺起眉頭:「姐姐,什麼叫『幫我照顧』,我一點都不擔心他。」

  她說完便匆匆道了別,臨走前不忘叮囑:「別忘了這些糖啊!我用私房錢買的,全是你師姐的血汗錢,一定要好好對它們!」

  裴寂只得點頭。

  「小公子可別信寧寧姑娘的那些話。」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醫女才低聲笑道:「近日少城主現身,長老們又被押進詢審堂公審,大大小小的事兒一大堆,我們哪有時間去岸上遊玩。那糖啊,是寧寧姑娘自己特意上岸為你買來的。」

  「聽說她還在岸上的城裡迷了路,好不容易轉悠出城,又在林子裡迷路了一回——你也別覺得她傻,寧寧姑娘回到迦蘭城的時候累得動彈不了,身上被包紮好的傷口也全裂開了。」

  一旁的郎中也笑:「她說我們的藥聞起來太苦,特意為你買了不少糖回來,坐在醫館前一個個試味道,被好幾種酸得牙疼——你如今吃的這顆是不是挺甜?全是寧寧姑娘一種接一種選出來的。」

  裴寂沒有回應,只低低「唔」了一聲,然後面無表情地接過瓷碗,低頭喝藥。

  耳根卻毫無徵兆地騰起一陣薄薄的紅,如同一筆清淺的水墨,溫溫柔柔點在少年人瑩白的皮膚上。

  真奇怪。

  曾經無比厭惡的藥味此時入了口,竟不再那樣叫他難受了。

  醫女抿唇微笑,一副「我都明白你也不用說話」的模樣,墊腳對著郎中悄聲耳語道:「小公子害羞了。咱們別再逗他。」

  後者瞭然點頭,悠然應聲:「年輕好啊,年輕好。」

  「哎喲喲。」

  承影拚命忍笑,用了非常誇張的播音腔,如同聲情並茂地朗誦小學生作文:「嘗到糖果的是舌頭,其實心裡才是最甜的,我說的對不對?」

  頓了頓,又爆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笑:「你剛剛是不是偷偷摸摸笑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別不承認!哇!臉紅了!裴寂居然也會臉紅!我的天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1:01 PM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三十一章

  城主府的迎客廳裡,氣氛多多少少有幾分尷尬。

  昨日鄭薇綺在咒令驅使下秒變霸道總裁,竟把真正霸總屬性的江肆逼得啞口無言,硬生生落了下風,淪為一朵倉皇無措的柔弱小白花。

  後來賀知洲領著大夫走到他們身邊,沒想到鄭薇綺咒令還沒過,一把拍開他伸過去的手,揚眉冷笑道:「我允許你碰他了,嗯?這隻手,是你自己剁還是我來?」

  大夫面色驚恐地沉默片刻,悄悄在他耳邊問:「她這種症狀……持續多久了?」

  總之鄭薇綺最終被五花大綁地抬走,一場鬧劇總算宣告結束。

  她清醒之後發誓再也不見江肆,奈何今日門派裡的掌門、天羨子與真霄劍尊一併前來,縱使百般不情願,也不得不去迎客廳會見他們。

  「此番多虧幾位少俠,才挽救迦蘭城於危難之中。」

  撇開私底下的降智言論,江肆在明面上還是很上得了檯面。

  一襲寬大玄衣勾勒出周身沉穩淡漠的氣場,輕裘緩帶,玉樹瓊枝,聲線亦是醇厚如酒,帶著世家子弟獨有的矜貴:「江某感激不盡。」

  仍然保持著孩童模樣的掌門人紀雲開淡聲笑笑,由於身高不夠,正趴在桌子上努力把手往前伸,試圖搆到一個茶壺:「少城主不必言謝。降妖除魔乃玄虛劍派弟子的本分,更何況魔君一事事關重大,必不能掉以輕心。」

  坐在他身旁的真霄淡淡一瞥,不動聲色地把茶壺往紀雲開身邊靠攏一些:「不錯。少城主有所不知,仙魔大戰之後,魔族雖損失慘重、銷聲匿跡,但仍有餘孽妄圖捲土重來,引得各界生靈塗炭。近日魔氣在各地時有現身,要是放走玄燁,恐怕又是一陣血雨腥風。」

  「迦蘭陷落三百年,城中妖族有如井底之蛙。」

  江肆喟嘆道:「想必仙魔大戰,正道亦是損失慘重。」

  鄭薇綺悄悄嘟囔:「你也知道自己是個老古董啊。」

  她把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卻還是被江肆極淡地瞥了一眼。玄虛劍派大師姐從來不甘落於下風,於是把眼睛瞪得更圓,氣勢洶洶地瞪回去。

  「可不是麼。」

  天羨子少見地斂了笑,喝茶入腹:「曾經劍道三位大能,何掌門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溫鶴眠修為盡失,躲在幽谷裡不願意出來;至於萬劍宗那位……更是神形俱滅,連屍首都沒剩下。」

  「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子們好不容易立了大功,我們這群老古董怎麼一個勁地傷春悲秋?」

  紀雲開笑意盈盈,聲線雖是孩童般的稚嫩,卻字字句句透出不容置喙的壓迫感:「我聽說裴寂重創魔君,不知那孩子情況如何?」

  寧寧輕聲應答:「已經醒過來了,正在醫館修養。」

  「此次能大獲全勝,孟卿長老功不可沒。」

  天羨子向一旁端坐的白髮老者敬了杯茶:「在玄燁身邊臥薪嘗膽蟄伏多年,苦心孤詣地挽救迦蘭城於危難之中,在下著實佩服。」

  孟卿搖頭道:「孟家世代忠於迦蘭城,我總不能讓列祖列宗蒙羞。多虧有少城主布下的局,才讓迦蘭城不至於毀於魔修之手。」

  他語氣謙遜,聽不出太大起伏,坐在孟卿身旁的孟佳期卻鼻尖一酸,輕輕吸了口氣。

  潛伏在玄燁身邊,不但意味著隨時都有可能被那個喜怒無常的魔君奪取性命,還不得不承受來自全城妖族的厭惡與謾罵。

  當初她以為爹爹背叛迦蘭,氣得破口大罵、直言斷絕父女關係,而今想來,只覺得恍然如夢。

  這場延續了三百多年的局,大家都付出良多。

  「我問心無愧,唯一對不住的,是家裡的這個女兒。」

  孟卿說著長嘆一聲:「佳期受苦頗多,我卻不能陪在近旁。」

  紀雲開笑道:「與玄燁一戰,令千金與這位秦公子亦是有功。女兒如此深明大義,孟長老理應高興才是。」

  被莫名其妙叫到的秦川滿臉茫然,怔怔抬起腦袋,橫肉遍佈的粗獷臉龐上儘是天真的困惑。

  他就這樣愣愣地發了會兒呆,不知想起什麼,似乎來了點興致:「你們都是玄虛劍派的長老嗎?不知真霄劍尊是否也在其中?」

  哦豁,難道這還是個小粉絲。

  天羨子嘿嘿笑笑,不著痕跡地瞥了瞥自家師兄。

  真霄性情冷淡,但每每遇見崇拜他的小輩,一頓天花亂墜的彩虹屁誇下來,往往能讓冷心冷情的堂堂劍尊臉頰泛紅,前所未有地感到不好意思。

  身為親親師弟,他當然要趁機捉弄一番。

  「真可惜,真霄劍尊事務繁忙,今日無法前來。」

  天羨子眼睛眯起,活像隻心懷不軌的狐狸:「怎麼,你很想見他嗎?」

  不遠處高大的中年壯漢微微一愣,隨即拚命點頭:「我想見一見真霄劍尊的長龍!」

  鄭薇綺剛喝下的一口水直接噴出來。

  她隱隱有種感覺,自己今天可能會沒有半條命。

  「長、長龍?」

  天羨子萬萬沒想到會聽見這種詞語,嘴角一抽:「你說的這『長龍』,它是個什麼東西?」

  偏偏秦川一本正經,襯托得天羨子才是心懷不軌的那一個。然而當前者繼續憨厚開口,連紀雲開也差點噴出一口茶水來。

  秦川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就是他經常用來捅女弟子的那條啊。」

  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當下滿廳駭然,孟佳期面無表情地以手遮面,寧寧與賀知洲對視一眼,生無可戀。

  罪魁禍首鄭薇綺艱澀一笑,滿目滄桑:「哈哈,秦川在說什麼呀?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川兒快別說了,咱們喝茶。」

  誰知真霄面色陰沉,步步緊逼:「不,繼續——真霄劍尊怎會無緣無故刺傷女弟子?」

  「這我就不知道了。」

  秦川哪裡懂得書裡的情情愛愛,有些苦惱地皺起眉頭:「不過真霄劍尊很厲害啊!我看話本子的時候,裡面寫他什麼『驅動長龍,九淺一深』,『冰火雙重,惹得女弟子氣喘連連』,一聽就是十分厲害的劍法!」

  頓了頓,又遲疑道:「只不過每次和他練劍的女弟子都好可憐,總要被長龍刺穿身體,還疼得渾身沒有力氣,一直求饒他也不聽。劍修練劍的時候,都這麼不留情面的嗎?」

  天羨子實在沒忍住,嘴角抽搐著勾起一個瘋狂上揚的弧度。

  真霄似乎明白了什麼,冷聲一笑:「哦?關於真霄劍尊,你還知道什麼?」

  「你也很崇拜他?」

  秦川樸實地咧了咧嘴,笑得天真無害:「我看過書,對他瞭解得一清二楚——我還知道真霄劍尊的口頭禪呢!」

  口、頭、禪。

  鄭薇綺表情管理失控,整張臉如同揉壞了的麵餅,亂糟糟又慘白白。

  不要啊——!秦——川——!

  直到多年以後,秦川也忘不了當日在城主府迎客廳裡的場面。

  玄虛劍派的長老們各個欲言又止,另一邊的小徒弟們紛紛摀住眼睛耳朵,不聽也不看,氣氛之凝重悲哀,宛如出喪。

  而處在風暴中心的中年男人輕啟嘴唇,模仿著話本子裡男主人公邪魅冷厲的模樣,用剁肉般的語氣,咆哮著說出那句在心底珍藏已久的台詞——

  「現在就讓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男人!呃,吼啊!」

  那聲莫名的低吼絕對堪稱精髓。

  他永遠都記得,每次劍法練完,都是以真霄劍尊的一聲低吼宣告終結。多麼霸道,多麼熱血,多麼有男人味。

  這是心的呼喚,愛的奉獻。

  滿廳寂然,不知是誰噗嗤笑出了聲。

  秦川絲毫沒察覺眾人越來越黑的臉色,說罷又道:「你要是想知道具體內容,可以找鄭姐姐借書來看,她很大方的。」

  危,鄭薇綺,危。

  真霄神色淡漠,指尖一動,鄭薇綺的儲物袋便徑直飛入他手中。不過輕輕一抖,就從中掉出幾本鵝黃色封皮的書。

  《嗜血危情:天羨長老的狂寵》、《萌寶來襲:掌門太難纏》、《負了如來還負卿:我娘與明空小師傅的二三事》。

  一個比一個辣眼睛,一個賽一個毀三觀。

  尤其是最後那本《我娘與明空小師傅的二三事》,單看書名就覺得喪心病狂,連佛祖看了都要掉眼淚。

  真霄面無表情,拿起掉落在地的最後一本書。

  只見封面上大大咧咧寫著一行字。

  《被真霄劍尊與天羨長老同時求婚後》。

  後面還跟了簡介:

  [他,嗜血無情,風華絕代,卻將她按在牆角:「女人,我不介意陪你玩一場禁忌遊戲。」

  他,縱情肆意,俊美無儔,卻紅著眼拉住她的手:「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當她遇上他與他,注定在愛情的漩渦裡無處可逃。

  紅塵倦,淚已殤,誰成了誰的劫,誰又是誰的緣。她淡聲笑道,小孩子才做選擇,我,要吃兄弟蓋飯!]

  神他○兄弟蓋飯。

  真霄:「呵。」

  這位向來是不大會笑的。

  此時此刻的這聲笑卻無比清晰,像是一陣突然響起的爆破音,用書裡的話來講,端的是六分冷酷三分戲謔,還有百分之十蠢蠢欲動的殺機。

  總而言之,笑出了殺人的感覺,還是五馬分屍的那種。

  鄭薇綺心知大事不妙,本想掙扎著來上一句:「師伯,您聽我解釋。」

  奈何一時心急,竟然把真心話脫口而出:「師伯,您聽我狡辯!」

  論作死,她一直可以的。

  此言一出,現場便陷入了一片頗為幽謐的寂靜,讓孩子本就岌岌可危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

  ——俗話說得好,壓死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根稻草。

  哪成想鄭薇綺不信這個邪,親手搬來一頭大象,直接砸在駱駝身上。

  這哪裡還有半分活路,立馬就沒了。

  賀知洲默了半晌,滿臉悲切地壓低聲音:「大師姐,記得保持微笑,這樣死的時候才不會有太大怨氣。」

  寧寧痛心疾首,雙手掩面:「師姐別怕,同門情深,我們自會幫你。」

  還是寧寧靠譜!

  鄭薇綺正想聽她的計策,不成想耳邊卻傳來小姑娘的幽幽低語:「你想要元寶還是紙錢?別客氣,反正也是最後一次送你點什麼東西。」

  ……豬隊友你們閉嘴啊!

  天羨子忍著笑長嘆一聲:「師兄啊。」

  鄭薇綺不愧是跟他最久的親傳徒弟,兩眼一黑,脫口而出下一句話:「別把孩子打死了,勉強留條命吧。」

  =====

  那邊的迎客廳雞飛狗跳,醫館中便顯得清淨許多。

  迦蘭城中有不少妖族剛剛甦醒,醫女和郎中馬不停蹄地在各家屋子裡來來回回趕,只留床上的裴寂一人在醫館之中。

  他平日裡要麼看書要麼練劍,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麼別的消遣方式。

  如今無所事事,將醫館粗略打量一番後,把目光落在了被寧寧落下的《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上。

  之前就聽他們提起過這本書,裴寂聽得雲裡霧裡,只覺得台詞古怪、人物性格與真霄劍尊渾然不符合,至於裡面提到的那些劍法——

  對了,他有空還得找師尊請教,再按照約定與師姐切磋。

  一想到寧寧,本來已沉寂下來的心臟又無端多了些許躁意,彷彿有股看不見摸不著的火苗,肆無忌憚地灼燒在心口上。

  裴寂說不清這是種什麼感受,無聲皺了皺眉。

  他閒來無事,加之對「雨打風吹劍法」十分好奇,便將一顆水果味道的糖銜在口中,忍著痛起身,打算從木桌上拿起書籍閱覽一二。

  「停停停!別過去!」

  不知出於何種緣由,原本安安靜靜的承影忽然尖叫出聲,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激烈,在輕咳一聲後尷尬笑了笑:「那個吧,你現在傷口還沒癒合,不能亂動的。那本書以後隨時都能看,何必急這麼一會兒——喂!裴寂你這臭小子!怎麼就不聽話呢!」

  裴寂沒理它,徑直走到木桌旁,拿了那本書再坐回床上。

  承影安靜如雞。

  末了又毫無徵兆地開口,彷彿瀕死的魚跳來跳去,進行最後的掙扎:「這就是本普通的女性向話本子,有什麼好看的?難道你還對長老的那些恩怨情仇感興趣啊?別看了別看了,看了也是浪費時間。」

  裴寂從小就有很強的逆反心,承影一個勁勸說不要看,他就偏要翻開這本書一探究竟。

  少年人修長白皙的指節落在冰涼紙頁上,輕輕打開第一頁。

  下垂的長睫抖落一片寂靜陰影,裴寂面無表情地看,目光不由得越來越黯。

  ——這本書裡的情節,怎麼看都不對勁。

  為什麼……在第一章節,男女主就脫了衣服?

  心頭彷彿有某個念頭在隱隱發芽,裴寂向來不懂得此中秘辛,硬著頭皮繼續看下去。

  結果後面的劇情就更加奇怪了。

  [幽谷輕開,潺潺流水芳香四溢,有如冰泉落花,嬌鶯鳴啼。

  真霄卻忽然停下,淡聲笑道:「求我,我就給你。」

  她兀地紅了眼眶:「師尊……你就算得到我的身子,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什麼叫「得到了我的身子,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承影語氣飄忽,呵呵一笑:「就是啊,咳,女主被真霄劍尊當成了練劍的工具人,強迫她在山谷中與他不停練劍。但她不甘心一輩子只是劍尊的陪練——人家志向高著呢。」

  裴寂沒說話,繼續往下面看。

  嘴裡的糖果被哢擦咬碎,甜香四溢,還夾雜了一點橘子味的酸。

  他涉世未深、一心練劍,雖然偶爾聽聞過男女之事,卻並不知曉其中門路。因此後來的情節,在裴寂眼裡就成了:

  [真霄低頭口住她的口口,口口長驅直入,激起一片口口。剎那間電流口口,兩人皆口口口口。]

  到後來便是[真霄口口口口口口,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這回承影是徹底胡謅不下去了。

  作者你寫這麼露骨幹什麼?帶壞小朋友知不知道!

  裴寂:……

  他哪怕再小學雞,再雞蛋殼,也該明白這是本什麼書了。

  所以當時承影聽完他切磋的那句話,破天荒地閉了嘴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說話,不久後突然爆笑出聲。

  所以當時寧寧看書時發現他醒來,才會突然間滿臉通紅。

  「哈,哈。」

  承影發出兩道無比淒涼的笑:「別看了,裴小寂,聽話。」

  裴寂卻全然聽不見它的聲音,腦子裡一片空白,懵得厲害。

  既然這本書裡的內容如此,那昨夜寧寧他們所說的「雨打風吹劍法」,想必也是信口胡謅,哄騙涉世未深的秦川而已。

  而他卻傻乎乎地一本正經告訴她,等以後學有所成,再一道切磋這劍法。

  ……他都說了些什麼啊。

  當時寧寧怎麼回答的來著。

  有緣切磋。

  潮紅自耳邊一直蔓延到臉頰,向來面色冷冽的少年失了言語,心臟砰砰直跳,呼吸亂成一團。

  包裹著繃帶的手指用力攥緊書頁,雪白繃帶上隱隱暈出幾分淺淡的血色,他聽見承影的聲音:「看開點,那個,這個,嗯……寧寧她都懂,你還小嘛。」

  他們倆分明差不多大。

  裴寂咬了咬牙,眼底的慌亂與羞赧被濃郁戾色掩蓋,沉聲問它:「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承影答非所問,語氣飄到了天上,牛頭不對馬嘴:「今天天氣不錯,風兒著實有些喧囂。你睏了嗎?我有些睏了。」

  然後便徹底死遁,一點聲音也不剩下。

  裴寂心裡又煩又亂,忽然聽見門外響起一道陌生男音:「寧寧姑娘,又來看你小師弟啦?」

  然後是寧寧一聲長長的「噓——」。

  大概是覺得他可能聽到,末了又補充一句:「我就是順道路過,來瞧他一眼。」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猶如催命符咒,少年薄唇緊抿,將《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迅速藏在被子裡。

  一抬頭,便看見寧寧的身影。

  裴寂傷勢很重,理應躺在床上凝神休息。見他醒著,寧寧有些意外:「你坐在床上做什麼?當心傷口又裂開。」

  頓了頓,又從儲物袋裡拿出一個淡藍小瓷瓶:「師尊他們都來了,等和少城主商討一番妖界事宜,便來醫館看你——喏,這是掌門送你的凝仙玉露,對療傷和恢復靈力很有用。」

  裴寂垂著眼睛不去看她,等從寧寧手中接過瓷瓶,卻發現她並未鬆手。

  兩人同時握著瓶子,手指一上一下,相距毫釐之間,似乎能隱約感受到從少女身體裡流淌出的溫和熱氣,一點點觸碰在他冰冷的皮膚。

  他的耳根仍然紅著,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眸。

  隨即見到寧寧低頭俯著身子,靠得比之前更近一些,緊緊盯在他如同落了霞光的臉龐:「你的臉好紅,是不是發燒了?」

  寧寧的模樣很漂亮。

  與修真界裡的諸多女修不同,她身上並沒有太多超絕出塵的氣質,要說什麼「宛如謫仙」,自然也是遠遠沾不上邊。

  她的漂亮沾染了一些紅塵煙火裡的靈氣,一雙圓潤的杏眼裡是秋水盈盈,時時刻刻泛著瑩潤的光。微微笑起來,瓷白的臉上還會出現兩個小小梨窩。

  彷彿觸手可及,卻又像一朵軟綿綿的雲彩,輕飄飄懸在天邊。

  而此時此刻,她正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還不等裴寂開口說話,一隻裹挾著熱氣的小手便輕輕覆在他額頭。

  似乎被滾燙的溫度嚇了一跳,寧寧微微睜大眼睛:「好燙。你怎麼會發燒?」

  裴寂被噎了一下。

  壓根不是這樣。

  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去幫你叫大夫,你是不是睡覺踢被子了?明明都這麼大了,還——」

  她說著忽然愣了一下,彷彿終於想起某個被遺忘的事物,僵硬地轉過腦袋。

  桌子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的影子。

  寧寧呼吸一滯。

  不會吧不會吧。

  那本書……不會被裴寂拿了吧?

  「我落在醫館的書——」

  她的語氣弱了許多,帶著不確定的試探性語氣:「你知道去哪裡了嗎?」

  裴寂沒立即接話,面無表情地扭過頭,死死盯著身旁的牆壁。本想等臉上滾燙的熱潮漸漸褪去一些,想起那本書,卻不受控制地越來越燙。

  過了半晌,才啞聲應道:「醫館人來人往,或許是被誰拿走了。」

  雖然不可名狀的小話本被陌生人拿走,這種事情的確很社會性死亡,但寧寧還是悄悄鬆了口氣。

  太好了!老天爺萬歲萬歲萬萬歲!那本書只要沒有被裴寂拿走,就一切都好說!

  她實在無法想像,要是裴寂這雞蛋殼看了書,究竟會演變成怎樣的景象。她那夜的「有緣切磋」不過是為了緩解尷尬,但從他的角度聽來,總帶著點兒曖昧的意思。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望見原本靠坐在床上的少年忽然躺下,用被子牢牢裹住身體。

  裴寂的臉還是很紅,尤其是他的膚色冷白如寒玉,便更顯得那些緋色格外突兀,無法掩藏。

  察覺到寧寧的視線,耳根便又是一熱,只得一言不發地把被子往上一拉,直接蓋住腦袋。

  「不勞煩師姐費心。」

  裴寂的語氣硬邦邦,聲音在被子裡顯得悶悶的,竟然有了點兒稱得上可愛的味道:「這種小病我自會處理,你大可去別的地方,不用理會。」

  這小白眼狼。

  她盡心盡力給他買糖果,還不時前來醫館看他,他卻毫不猶豫下了逐客令。

  寧寧撇了撇嘴,望一眼床頭被擺放整齊的包裝紙,隨口發問:「你全吃完了?這些糖味道怎樣?喜歡嗎?」

  被子裡藏著的裴寂一動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

  然後用了有些彆扭的語氣,遲疑地輕聲應道:「……喜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2:03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二章

  時間過得飛快,距離在迦蘭城與玄燁一戰,已經過了半月有餘。

  迦蘭城上的湖水在諸位長老協助下盡數消退,城中妖族也逐漸醒來,想必適應一段時日,便能與當今的修仙界慢慢接軌。

  裴寂與師姐受傷最重,經過這段時間的修養,也終於能行動自如。

  寧寧昨日練了整整一天劍,早晨剛出院門,就在不遠處聽見一陣氣勢洶洶的聲音。

  聲線明明是輕靈動聽的女音,卻被念出了視死如歸的語氣,如同平地驚雷,猿聲啼不住。

  「去你妹的干支造化靈集中央!陰陽五行周天在握,日精月華吞入丹舍啊甘霖娘!探取天根,真息生春。玄黃渾合,遍體更新。筋骨皮肉,來復你媽的乾坤棒棒錘!啊——!給我死!」

  吐字鏗鏘,一詞一頓。

  活生生把背書背成了喊麥的效果,彷彿下一秒便可以收拾收拾原地出道,藝名就叫MC鏗鏘玫瑰。

  寧寧這才想起來,大師姐多年未能畢業的學宮即將迎來一年一度的期末考,她要是再不能通過,就得繼續受整整一年的折磨。

  ——但這種一句一罵娘的背書方式也太那什麼了吧!師姐冷靜啊!

  寧寧心下擔憂,尋著聲音走去,果然在崖邊見到鄭薇綺。

  她仍然穿著男裝,青絲高束,清雋的五官被朝陽映出幾分暉色,乍一看去的確是個翩翩麗人,只可惜五官猙獰得厲害,再加上不斷從嘴裡咆哮出聲,生生把背書背出了殺豬的效果。

  察覺到有人靠近,鄭薇綺停下動作微微抬頭。見到來人是寧寧,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小師妹!」

  「師姐。」

  她方才的那段晨讀依舊縈繞耳畔,寧寧有些困惑:「師尊不是下了禁咒,不讓你說粗話嗎?」

  「這你就不懂了。」

  鄭薇綺神秘一笑,從懸崖頂端的巨石上跳下,撩動清風一片:「還記得那禁咒的內容嗎?」

  這件事寧寧自然不會忘記。

  大師姐在迦蘭城與少城主的那番口舌之爭堪稱絕唱,如今仍然高居寧寧心裡的「修仙界經典場面排行榜」前三名。

  至於那禁咒的內容是,只要爆粗說髒話,就會做出自己此時最牴觸的事情。如今她在背書時催動咒令——

  原來如此!

  寧寧恍然大悟地睜大眼睛,望向鄭薇綺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崇拜的意味。

  大師姐不愧是大師姐,她此時此刻最不想幹的事情必定就是背書,一旦利用天羨子給她施加的禁咒——

  就可以強迫自己不停去背,永遠不停下了!

  人才啊!

  一邊罵一邊背,兩兩相生,相輔相成,簡直是一個背書永動機。

  恐怕連天羨子本人也想不到,咒令會被用在這種地方。

  「我近日一直唸書,嘴巴和耳朵都快生繭子了。那些混蛋長老,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麼東西。」

  鄭薇綺說著咧嘴笑笑,眼睛討好般地彎起來:「小師妹,我學得出神入化,已經乏了。想不想和師姐一起去賺點零用錢?」

  寧寧一愣:「零用錢?去擺攤嗎?」

  「當然不是!我臨近考評,壓根沒時間下山購置。你不知道麼?在咱們山門裡,也是有賺錢門路的。」

  見小姑娘疑惑地皺了皺眉,鄭薇綺耐心道:「浮屠塔呀!越是高的樓層,掉落高階寶物的可能性就越大,要是運氣好,一整年的伙食費都不用愁——你不是還拿到過價值連城的鬼珠麼?」

  好像是。

  不過她送給裴寂了。

  「雖然遇見隱藏劇情的幾率很小,但就算是普通關卡裡掉落的東西,價值也都不低。咱們再找一個人,直接去極難模式的幻境,一場打下來,絕對收穫頗豐。」

  鄭薇綺笑道:「俗話說得好,三人成虎嘛!我新學的詞兒,活學活用,厲害吧!」

  寧寧:……

  寧寧痛心疾首:「師姐,『三人成虎』不是這麼用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出神入化」嗎?這次的考評你真的能通過嗎師姐???

  =====

  雨色空濛,霧氣連天。

  幻象逐漸在眼前浮現,寧寧首先感到的,是一陣直入骨髓的涼。

  鄭薇綺特意挑選了浮屠塔中出了名困難的層數,與她們一同進來的,還有出了名貧窮的賀知洲,和出了名凶惡的裴寂。

  與上次進入浮屠塔後彼此分散的情形不同,這回四人出現在了同一個地方。

  這裡像極了梅雨時節的江南小鎮,濃煙暗雨,織就出一張從天而落的大網,自雲端徑直垂墜到野草淺綠的衣衫上。

  如今應該正值傍晚,暮色將傾未傾,天邊見不到太陽或月亮,唯有棉絮般的雲層堆積成團,遮掩陣陣天光。

  他們正立於一處長堤之上,不遠處是條靜謐的河流,被乳白煙霧染成迷迷濛濛的深灰色澤。楊柳剪風,輕惹春煙驟雨,涼風輕輕過,吹皺寒鏡般的玉色長河。

  一座石橋橫亙於河流之上,回頭望去,則是青瓦白牆的低矮房屋,盡數浸潤在雨霧之間,看不清行跡。

  倒像是宣紙上一片暈染開來的黑色筆墨,顯得遙遠又不清晰。

  寧寧輕輕吸了口空氣,涼絲絲的甜意混雜了青草與樹木的味道,如同夏日品嚐到的清新小甜點,叫人神清氣爽。

  這個幻境在原著裡未被提及,因而她並不知曉具體情節,只聽鄭薇綺說過,曾經難倒了不少金丹乃至元嬰期的弟子。

  她沉迷於下山擺攤,很少來浮屠塔中闖蕩,聽聞這關難度極大,便一直沒來嘗試過。

  一道哭聲猝不及防地傳來,哀怨得像是不小心弄丟中了五百萬獎金的彩票。

  寧寧用靈氣遮擋了密密麻麻的雨絲,循聲望去。

  岸堤兩旁人跡寥寥,距離他們最近的,是個穿著翠色長裙的年輕姑娘。

  那姑娘撐了把繡著丁香花的油紙傘,正垂著腦袋輕輕啜泣,雖然以手遮面、看不清模樣,但從露花般搖曳的身姿與隱隱露出的面部輪廓來看,應該稱得上漂亮。

  她似乎在極力壓抑著哭聲,每道啜泣都支離破碎,如同被風吹散的碎屑,胡亂敲打在旁人耳膜上。當之無愧的冷漠淒清又惆悵,妥妥能去客串一次《雨巷》。

  「她哭得好傷心。」

  賀知洲凝神思考:「據我所知,在幾乎所有話本子的劇情裡,這種一個人走在雨中掉眼淚的情節都起源於一場悲傷的感情——這就需要我這個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出場,給她一點點安慰了。」

  鄭薇綺不愧是個老油條,淡淡瞥他一眼,握緊了腰間的長劍:「據我所知,在幾乎所有浮屠塔的劇情裡,那姑娘都只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妖魔——你可別中了美人計,剛一進來就被送出去了。」

  「妖魔又怎麼樣。」賀知洲前世不愧是個精通各種美少女戀愛遊戲的宅男,嘿嘿一笑後摩拳擦掌,信心十足:「回去之後給你講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以我的人格魅力,就算那是個妖魔鬼怪,也能扭轉格局,變成唯美的愛情傳說。」

  「就你啊?」

  寧寧也習慣了懟他:「要論愛情傳說,我家小師弟這張臉更適合當男主角哦。」

  裴寂抿了抿唇,沒說話。

  寧寧話音剛落,便聽聞耳邊的啜泣聲突然停下,隨即而來的,是什麼東西跌落在地濺起的嘩啦水聲——

  原來雨天地滑,那位綠衣姑娘哭著哭著便摔倒在地,油紙傘被風吹得倏然遠去,只留她獨自淋著雨,掙扎著起身。

  翠衫惹水,猶如一朵綻開的浮萍。

  而她的模樣也終於在雨霧中漸漸清晰,眉如遠山,秋水剪瞳,真真是哀婉幽怨,我見猶憐。

  「這時候就要輪到我出場了!裴寂你好好學著啊,以後把妹絕對能用到。」

  賀知洲壓低聲音:「這劇情我見過的,無非是將她扶起來噓寒問暖,然後在談話裡引出劇情。你們就好好看著吧。」

  頓了頓,又道:「你們覺不覺得,她的裙子像現在這樣一下子攤開,好像個圓圓的大蔥花餅?把我看得有點餓了——幻境裡能吃東西不?」

  寧寧:……

  就你這思想覺悟,根本不像是可以發展出一段愛情故事的水平好嗎!請直接去攤子上煎蔥花餅謝謝!

  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忽然騰起了一陣不太好的預感,甚至已經隱隱開始為那個姑娘擔心了。

  賀知洲說幹就幹,絲毫沒有遲疑,當即邁開步子,還十分配合劇情地發出一聲誇張大叫:「姑娘,你怎麼了!」

  他沒撐傘,腳底在水窪裡蕩來蕩去,有時踩到了岸邊青苔,還會不由自主地向左右兩邊搖晃。

  不像個翩翩公子,倒像在走鴨子步。

  這注定是一齣鴨子和蔥花餅的愛情故事。

  綠衣女子見到他,淚眼朦朧地抬起眼睛,顫巍巍伸出右手,嬌滴滴喚了聲:「公子。」

  而寧寧已經隱約猜到了結局,心頭暗嘆一聲。

  ——賀知洲跑得很快,因此絕不會注意到,在綠衣姑娘滑倒的地方附近,有塊巨大無比的潮濕青苔。

  下一瞬間,他將親身詮釋什麼叫做「梅開二度」。

  青苔說,鞋子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賀知洲的動作堪比菲律賓國家跳水隊,在一個萬佛朝宗後,雙手向上、雙腿筆直地仰倒而下,和那個綠衣姑娘一模一樣,結結實實摔了個大跟頭。

  他原以為事情已經不會變得更糟。

  可命運的大錘,終於還是落在了這位美少年柔弱的雙肩上。

  ——他在摔倒之前,是朝著綠衣姑娘所在的方向跑的。

  牛頓的棺材板還在,根據力學定律,在慣性作用下,即使跌倒在地,也會繼續往她那邊滑。

  問:綠衣姑娘保持原地不動,賀知洲雙腳向下向她滑倒,會發生什麼?

  答:不忍作答。

  雙腿一直向前,腳底正好落在那姑娘肩膀上。

  然後一腳把她踹得老遠。

  還是轉來轉去、不停往遠處滑行的那種。

  今日霧雨朦朧,賀知洲逢著一個旋轉陀螺一樣的,旋轉著滑走的姑娘。

  她是有陀螺一樣的顏色,陀螺一樣的芬芳,陀螺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徬徨。

  她滑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像夢中滑過一個陀螺地,他身旁滑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圮的岸旁。

  等等。

  岸旁。

  賀知洲猛然睜大眼睛,像雨地泥鰍一樣徒勞無功地伸出右手,發出一聲壯烈哀嚎:「不——!」

  他本以為在這個劇本裡,自己能成為萬花叢中過的瀟灑男主角。沒想到猜中了開頭,卻萬萬猜不透這結局。

  他不是許仙,而是一根陀螺繩。

  而那位被他踹走的青衣女子轉來轉去,徑直滑到了長堤盡頭。

  在徹底掉進河裡的剎那,賀知洲看見她的表情。

  如同終於找到了那個偷走她五百萬彩票的人,震驚、驚恐、憤怒,不一而足,比抽象畫更加抽象。

  遠處,不知是哪個路人驚聲尖叫,嗓門大得能把霧氣捅破,飛上天與烏雲肩並肩:「救——命——啊——!殺——人——啦——!」

  誰能想到。

  明明是個錯綜複雜的劇情向探險遊戲,玩家卻另闢蹊徑,直接在開場就親腳謀殺了重要NPC。

  鄭薇綺實在沒眼看,發出長長一聲喟嘆。

  寧寧以手捂面,無語凝噎。

  裴寂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困惑,似乎不太能理解,賀知洲口中的「好好學著」為什麼會是這樣。

  如果浮屠塔能說話,一定會怒不可遏地說出那句經典名言——

  有沒有搞錯,你們這群人簡直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學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2:13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三章

  此時此刻的場面實在有些尷尬。

  泠泠煙雨,佳人獨行,本應是一齣相逢匆匆的浪漫戲碼,卻因為賀知洲摔了個屁股蹲,淪為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那道聲嘶力竭的「救命殺人啦」還留在風裡,猝不及防間,眾人耳邊便突然響起另一道男播音員般抑揚頓挫的聲音。

  那聲音聽起來渾厚清朗,像極了紀錄片裡的念白,毫無徵兆地響起時,堪比平地驚雷。

  [風絮絮雨濛濛,多少樓台煙雨中。

  長堤相逢,誰的眼淚撩動誰的心弦,是誰伸出的手,贈她一生溫柔守候。

  那隻修長的手近在咫尺,她赧然一笑,輕輕將它握——]

  說到一半,忽然停頓下來。

  然後是一道無比震驚、幾近崩潰的喊聲:[搞什麼,她人呢!!!]

  「這是浮屠塔裡特意設置的旁白。」

  鄭薇綺默了一瞬,低聲解釋道:「塔裡的某些關卡難度太大,會通過旁白的方式給予闖塔者一些提示。」

  結果賀知洲用行動展示了,什麼叫做「只要我騷得夠快,提示的思路就追不上我」。

  連浮屠塔裡的官方旁白都被他整懵了。

  眼看那姑娘自河堤旁旋轉著滑下,賀知洲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別、別著急,我還能補救!」

  既然連旁白都如此看重那青衣姑娘,想必她必然是劇情裡的一名重要人物,要是香消玉殞,他們的闖塔之行恐怕會就此毀於一旦。

  ——更何況他只是個天真無邪的美少年,才不要年紀輕輕就背負起一條人命啊!

  賀知洲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從岸邊躍下。好在蔥花餅自帶抓人眼球的濾鏡,他沒費多少力氣,就在水中見到了那一抹不斷撲騰著的綠衣。

  像是蔥花餅在沸騰的油鍋裡跳來跳去,讓他更餓了幾分。

  他雖然不怎麼靠譜,但此事畢竟人命關天,加之劍修大多體格優越,不僅游泳,連潛水都不在話下。

  因此等寧寧一行人趕到岸邊時,賀知洲已經把那姑娘救上了岸。

  姑娘面如死灰,不知道是被水嗆的,還是之前像陀螺那樣轉來轉去暈的。

  總而言之淒淒慘慘慼慼,哪裡還有初見時的半分我見猶憐,看見賀知洲的臉,一邊猛地噴出一口水,一邊神色慌張地往後面退,眼底隱約泛起淚光。

  旁白大概是個不折不扣的人工智障,由於當下的情景過於詭異,並沒有被事先設定好台詞,便選擇了台本裡最符合現狀的一段來念。

  [她的身子被雨水浸透,那樣柔弱無助、楚楚可憐。許是前世種下的緣,回報今生的果,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淚水便打濕她的長睫。]

  然後是一串非常應景的悠悠琴音,十足浪漫。

  但寧寧覺得吧,現在最貼切的台詞應該是:

  [花季少女死裡逃生,卻仍逃不出殺人凶手的陰狠魔爪。兩相對望,她沉默著紅了眼眶——被他嚇的。]

  「抱歉,這位蔥花——姑娘。」

  鄭薇綺差點被賀知洲帶偏,努力把最後的「餅」字吞進喉嚨裡,神色稍凝:「我等乃修道門派弟子,我這位師弟行事冒失,多有得罪,還請姑娘原諒。」

  「原諒?」

  綠衣姑娘氣不打一齣來,仍然在哆哆嗦嗦發著抖,聲線裡仍帶了哽咽:「他都把我踹進河裡了!不行,你們得賠償!」

  一聽賠償,賀知洲的臉頓時就綠了。

  眾所周知他是個愛玩劍的劍痴,雖然修為不高,對待佩劍卻比對老婆還上心,成天妝妝點點精心打扮。再加上圖新鮮,買來一大堆沒什麼太大用處的劍譜,幾乎花光了所有私房錢。

  讓他賠償,要錢沒有,像《眉來眼去劍法》、《三天速成螳螂步》和《霜之哀傷火之高興》這種雜書倒有大大一堆。

  鄭薇綺有特殊的溝通技巧,當即接話:「姑娘可是想要錢財?我等下山匆忙,身上只帶了幾百靈石,恐怕難以讓姑娘滿意。」

  賀知洲聞言冷冷一笑。

  區區幾百靈石,對他而言根本不算錢。

  ——那是命啊!!!

  蒼天可鑑,他之所以答應寧寧來浮屠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賺點私房錢,沒想到法寶機緣還沒掉,自個兒就先折了全部家當。

  他心情忐忑,卻聽那綠衣姑娘啞聲道:「我不要錢。你們當真是修道之人?」

  鄭薇綺點頭:「正是。」

  玄虛劍派名聲極大,有時說明身份反而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因此她淡聲補充:「我們雖然來自小門小派,但若是姑娘有什麼難處,大可直言不諱。」

  「就算是小門派,弟子也理應降妖伏魔、救濟蒼生。如今我又成了諸位的債主,若是想請各位幫個小忙,你們自然沒有推脫的道理,是不是?」

  此言一出,四人皆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好在浮屠塔不算太小氣,雖然被賀知洲的一通騷操作擾了局,還是能不計前嫌地給出線索。

  既然綠衣姑娘是個重要角色,那麼她口中的「幫個小忙」,就一定與這層塔的主線劇情密切相關。

  見他們沒有拒絕,綠衣姑娘深深吸了口氣,胡亂抹了把濕漉漉的臉,等袖子放下去,已分不清臉上的水漬究竟是眼淚還是雨滴。

  她看上去涉世未深,應該是個出生於富裕之家的嬌小姐,眼睛裡儘是被嬌寵出的嬌縱與天真:「我叫陳露白,此番之所以想要各位出手相助,是因為府裡發生了一起怪事。」

  她沒用「家」,而是用了「府」。

  看來這位陳露白小姐出身的確不低。

  「我爹是這鵝城的縣令,家中有一兄長。」

  陳露白從柳樹下拾起雨傘,在瞥見賀知洲時,忍不住又是眼角一抽:「兄長與嫂嫂成婚半年,平日裡琴瑟和鳴、如膠似漆。可就在五日之前,府中突然生出一則傳聞,聲稱一名家僕夜半三更去井邊打水,竟看見——」

  寧寧凝神屏息,細細聽她敘述。

  「他竟看見我那嫂嫂獨自站在井邊,雙手放在脖頸之後,輕輕一拉,整具身體的皮肉便盡數剝離,像衣服一樣落了下來!」

  陳露白說著打了個哆嗦,露出無比嫌惡的表情:「而在那皮肉之下,只有一具沾了血的嶙峋骨架,一邊哢哢哢地活動著身體,一邊將皮肉放進水裡細細清洗——那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妖怪!」

  寧寧與賀知洲對視一眼,緩聲繼續問她:「但這只不過是流言而已,姑娘既出此言,有沒有決定性的證據?」

  「諸位有所不知,我兄長是純陰之體,算命先生說,這種體質最討妖魔喜歡。」

  陳露白似是有些惱,咬了咬牙:「自從流言傳開,我爹便在城中找來了最信得過的一位道長。道長開壇做法,雖然並未逼那妖物現出真身,卻讓她在那之後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昨日醒來後,亦是口不能言、虛弱非常,想必是被道法所傷。」

  她說罷眼底閃過一絲希冀,哭腔少了許多:「不知各位可曾聽聞過關於此種妖魔的傳說?」

  世間妖物千奇百怪,他們又是常年待在山上的年輕弟子,自然不會瞭解這種市井之間的玄奇小妖。

  在一陣面面相覷的沉默後,竟是裴寂開了口。

  「許是畫魅。」

  他語氣很輕,在感受到寧寧投來的驚異目光時薄唇輕抿,頓了頓,才繼續開口:「我也只是在童年時偶然聽過。傳說這種妖乃是慘死女子的執念所生,若是遇見鶼鰈情深的夫妻,便會心生妒忌、在薄皮之上描繪出妻子的模樣,並代替她陪伴在丈夫身邊。」

  寧寧很少聽他講這麼多話,笑著發問:「那原本的那位妻子呢?」

  「會被藏匿於陰寒之地,供畫魅日復一日地比照著完善畫皮。等畫皮與原身一模一樣,便到了她的死期。」

  裴寂道:「畫魅不但汲取男子陽元,還會為禍一方,致使家破人亡。只是——」

  他輕輕皺了眉,語氣裡沒有太多起伏:「畫魅修為不高,不過是市井小妖。」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口,寧寧卻心領神會地明白了其中深意。

  據鄭薇綺所說,這一層塔難度極高,令不少弟子焦頭爛額。如果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畫魅小妖,顯然過於簡單了些。

  如今的局勢越是明朗,就愈發顯得離奇詭異。彷彿一切都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幽深海底之下,掩藏著洶湧的滔天巨浪,不知在什麼時候會將他們一併吞噬。

  可當下線索寥寥,他們處於被劇情推著走的被動狀態,只能先答應陳露白的請求,跟她去陳府中看一看。

  小姑娘聞言終於咧嘴笑了起來,不再是之前那張被搶了五百萬彩票的臉:「一言為定!我現在就帶你們去看看那妖物!」

  賀知洲見她神色緩和,為了挽回自己在NPC心裡的形象,上前一步故作高深道:「陳姑娘,我察覺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恐怕其餘人都未曾想過。」

  陳露白還是有點怵他,百般不願地回頭看他一眼,聽賀知洲沉聲補充:「家僕曾說,見到畫魅把畫皮放進井中清洗,那你們日常所用的水,豈不是——」

  陳露白的臉色陡然一崩。

  像癱倒的積木似的,迅速垮成一堆凌亂且疲頹的五官。

  「姐姐。」

  她頭皮發麻,強忍著噁心拉了拉鄭薇綺衣袖,努力不去看他:「你們之所以下山,是不是為了除妖賺錢,給那位公子治療腦疾?」

  賀知洲:?

  這劇情不對吧。

  她不應該誇他聰明又細心,然後說出那句經典台詞,「華生你發現了盲點」嗎?

  =====

  被陳府大少爺攔在房門外,是寧寧意料之中的事情。

  陳府不愧是書香門第,宅邸內採用了仿園林式設計,翠色濃濃,在雨霧中化成一團團破碎的碧玉,點綴於小橋流水、青瓦白牆之上。

  一行人跟著陳露白大搖大擺地進了府,一路上聽她絮絮叨叨:「兄長對嫂嫂用情極深,自從爹爹趁他離家做了法,被他知曉後,就一直守在嫂嫂身旁,不讓別人靠近。」

  小姑娘說著露出了憤憤然的神采:「他怎麼就不能聽一聽我們的話?要是真愛嫂嫂,就算覺得如今這個就是她本人,也應該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和我們一同查明真相。」

  穿過一座石製小橋與蔥蘢竹林,整座府邸最為幽靜的地方,便是大少爺陳搖光的居所。

  院子裡的竹葉被雨水打得劈啪響,與之一同響起的,還有陳露白大大咧咧的敲門聲。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被人從裡面打開。

  寧寧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陳露白要堅定地認為自家兄長受到妖魔蠱惑了。

  眼前的青年大概二十上下,原本生了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臉色卻蒼白得過分。

  一雙眼睛裡滿含血絲,黑眼圈如同掛在眼底的墨團,還沒開口說話,就先重重咳了幾聲。

  聽聞來意,更是一邊劇烈咳嗽著,一邊厲聲斥道:「胡說!我夫人怎麼可能會是妖物!都是那些江湖騙子一派胡言,憑空污人清白!」

  賀知洲對著寧寧說悄悄話:「你覺不覺得,這人長得有點像那個,『我真的一滴都沒有了』的熊貓頭表情包。」

  他態度強硬,惹得陳露白咬牙跺了跺腳:「哥!」

  「若是念及兄妹情誼,便不要再提此事。」

  陳搖光站在門口,遮擋了屋子裡的所有景象,只能聞見一股藥香與檀香交織的味道。他說著狠狠瞪一眼站在最前面的賀知洲,語氣不善:「諸位請回吧。要想見我夫人,除非從我身上跨過去。」

  一陣沉默。

  播音腔般的男音再度響起。

  [眼看大少爺如此堅定,眾人不由得紛紛露出失望之色。看來今日注定無法一探究竟,只能另尋他法,先去城中搜尋一些信息,等來日——]

  它說到這裡,忽然愣了愣。

  然後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賀知洲突然上前一步,像隻氣勢洶洶的大白鴨,與陳搖光四目相對。

  然後在男人憤怒的目光下,悠悠舉起雙手。

  而陳搖光的眼睛,也睜得越來越大。

  修道之人是可以凌空躍起的。

  ——只見他跟前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雙手手指自然彎曲,拇指與食指相貼,做成極度妖嬈的蘭花指形狀。

  繼而手腕相靠,順時針開始旋轉,並且慢慢加速。

  這是個類似於挑釁的動作,彷彿是為了報復陳搖光惡劣的態度,滿臉都寫著「我很高貴」。

  而陳搖光不得不抬起頭,看著那人的手腕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手心手背前後翻轉之間,如同哆啦A夢的竹蜻蜓,帶領著身體也漸漸騰空而起。最終向上向前浮在空中,雙腿一蹬,徑直越過他的身體。

  居然還真就像陳搖光親口所說的那樣,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這人有病吧!!!

  [風起,一瞬驚心;蘭開,一舞傾城。]

  旁白不愧是人工智障,要論智障程度,它一直很可以。不知道是無法識別當前劇情,還是被賀知洲辣了眼睛,一邊發出哢擦雜音,一邊深情朗誦:

  [多年以後,陳搖光站在老宅門前,準會想起見到賀知洲緩緩升天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白衣翩翩,他舞動的軌跡是那樣美,美得叫人心疼。]

  陳搖光漸漸放棄表情管理。

  神態如同世界名畫,哭泣的女人。

  寧寧目瞪口呆。

  救命啊!賀師兄他搖著花手飛走啦!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賀知洲穩穩落地,擺了個自認為帥氣的姿勢,朝他抱了抱拳:「多謝陳兄,那我就不客氣了。」

  旁白:……

  旁白:你快給我站住!!!這不是應該出現的劇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2:31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四章

  陳搖光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某一天,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以某種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大庭廣眾之下蒙受此等胯下之辱。

  他年紀輕輕,卻已經承受了太多太多。

  寧寧與屋子裡的賀知洲遙遙對望一眼,很有禮貌地詢問陳家大少爺:「陳公子,你還需要我們每個人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嗎?」

  陳搖光:……

  你們滾啊!需不需要再重複一遍,難道你自己心裡沒點數嗎!

  但他好歹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竭力強忍著哽在喉頭的痛罵,扯了扯嘴角:「不用。」

  然後主動往身側一偏,讓出一條進入房間的通道,目光飄忽之間,落在那一把把尚未出鞘的長劍上。

  很好,這群人腰間都別著劍。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劍修,果然不同凡響,名不虛傳。

  寧寧道了謝,緩步走進跟前瀰漫著藥草氣息的房屋。

  屋子裡沒有點燈,在霧雨朦朧的天氣裡,便難免顯得有幾分昏暗。破門而入的霧繚繞著香爐裡溢出的白煙,冷氣氤氳,寂靜無聲,暗色悄然蔓延,憑空生出恍如夢境般的不真實感。

  雕花木床覆蓋下重重的漆黑影子,窗外竹影闌珊,從縫隙裡偶爾落進幾縷淺淡的微光,將床上的景象漸漸照亮。

  她看見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

  起初只是遙遙見到一張側臉,在暗不見光的房屋裡,那女子瑩白的皮膚恍如美玉。

  黑暗替她勾勒出雲煙般散開的長髮、筆挺小巧的鼻樑與單薄如紙的唇,饒是寧寧看了,也不由得心下一動,暗暗誇讚一聲美人。

  只可惜美人的臉色與她丈夫一樣糟糕,與後者不同的是,陳家少夫人的面上瀰漫著高燒般的紅暈,如同將傍晚的落霞悄悄偷來,染在她的額頭與臉龐。

  陳露白告訴過他們,少夫人叫做「趙雲落」,當真人如其名。

  察覺到有人進屋,趙雲落疲乏地睜開雙眼,從枕頭上微微側過腦袋。

  她的雙眼因痛苦與乏力混濁一片,見不到絲毫生機,像是隨意找了兩顆純黑色的玻璃珠拼裝在臉上。

  見到突然闖入的陌生人時,輕輕咳了一聲,聽不出什麼情緒:「諸位可是前來降妖?」

  趙雲落表現得溫和有禮,賀知洲便也收斂了之前吊兒郎當的模樣,有些侷促地笑了笑:「夫人想岔了。我們只是聽聞府裡常有怪事發生,便想著前來探查一番,看看有沒有什麼貓膩。」

  「陳府裡的貓膩,可不就是我麼?」

  她居然也不氣惱,帶了些許倦意地垂著長睫:「公子不必隱瞞,我心裡有數。」

  「此事尚無定論,我們並未認定少夫人便是妖物。」

  寧寧趕忙上前圓場:「只是如今流言四起,少夫人若是想洗清嫌疑,還請多加配合。」

  陳搖光聞言大步走到床邊,用身體將趙雲落擋住,口氣依舊不耐煩:「內人今日身體不適,恐怕無法為諸位提供線索。」

  「無礙,夫君。」

  沒想到竟是趙雲落本人接下他的話,勉強從床上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她又咳了聲,頰邊病態的嫣紅更加明顯:「早日解除誤會也好。各位若有什麼想知道的,便直言不諱問出來吧。」

  趙雲落如此配合,反倒出乎寧寧的意料。

  身旁的陳露白輕哼一聲,朝她講悄悄話:「這妖精又在裝無辜!她以為裝作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就不會有人懷疑了麼?」

  賀知洲沒聽見這番話,心裡已經對這位溫柔懂禮的年輕姑娘生出些許好感:「少夫人,你可曾半夜時分去過井邊?」

  「我自小便怕黑。」

  趙雲落捂著胸口輕輕蹙眉,語氣因乏力而顯得有些飄忽:「這件事夫君也知道。我連夜裡獨自入睡都不敢,又怎會如傳言裡所說的那樣,一個人去往井邊?」

  陳露白又是一聲冷哼:「怕黑的是我嫂嫂,可不是你。」

  賀知洲思忖片刻,又道:「那夫人又為何會在道長開壇做法後大病不起?」

  這個問題引出一陣短暫的沉默。

  趙雲落面露難色,再開口時帶了幾分猶豫:「這件事我也不知。當日做法後,本來一切安然無恙,不料我卻在夜裡咳血而醒,從此——咳!從此病情愈發嚴重,夫君亦患上了同樣的病症,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可是,」眼看床上的女人又咳出一口鮮血,賀知洲的語氣軟了許多,「少夫人,你近日有沒有察覺身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也許——」

  「夠了!」

  陳搖光輕輕為她拭去唇角血跡,瞪著賀知洲沉聲道:「夫人生了重病,本就受不得打擊,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凶我幹嘛。」

  賀知洲梗著脖子板著臉,用最理直氣壯的語氣說出最慫的話:「就算我當真害了你夫人,那你也應該去害我夫人,這樣才能兩清啊。冤有頭債有主,懂不懂?」

  神他○冤有頭債有主。

  這是哪個旮瘩來的邏輯鬼才。

  陳搖光氣急敗壞,實在不想再與此人有任何糾纏,當即下了逐客令:「內人身體欠佳,各位既然如願見了她,還是請回吧。」

  他說得斬釘截鐵,懷中的美人又實在嬌弱不堪,哪怕是厚臉皮如賀知洲,也找不到什麼藉口繼續留下。

  滿屋寂然之間,忽然自角落裡響起一道清澈的少女聲線。

  ——寧寧上前幾步,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淺笑,從儲物袋中拿出一個小瓶:「賀師兄問完了,我這兒可還有一門法寶。下山之前師傅特意交給我這瓶化妖水,聲稱將它塗抹於皮膚上,於人而言與涼水無異,但若是妖魔鬼怪觸及它,便會有如烈火焚身、痛苦不堪。」

  除了裴寂,一同進入浮屠塔的另外兩人都露出十足困惑的神色。

  這勞什子「化妖水」他們從未聽聞,若是真有此等寶物,恐怕世上的捉妖師們得集體去喝西北風。

  畢竟一遇到怪事便天女散花地灑上一瓶,不愁妖魔不現身。

  陳搖光亦是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向妻子,耳邊傳來寧寧悠然的聲線:「化妖水十分珍稀,我滴上一滴在少夫人手背之上,看看她是各種反應,如何?」

  趙雲落與夫君對視一眼,似是下了某種決心,抿唇點頭。

  於是寧寧拿著瓶子走向前。

  她行得很快,鼻尖上的藥味越來越濃,一旁的白煙寥寥升起,遮掩住鴉黑色的長睫。

  坐在床邊的陳搖光忽然伸出右手,沉聲道:「內人不便與外人接觸,塗藥一事,還是由我來吧。」

  寧寧點點頭,把瓶子遞給他。

  就在兩手交接的一瞬間。

  許是被朦朧的煙氣遮擋了視線,兩人的動作竟出現了一段短暫的錯位。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寧寧鬆開手時,陳搖光竟然尚未把瓶子握緊。白色的小圓瓶順勢滾落,瓶口有灰白色的液體一股腦湧出,其中幾滴濺在陳搖光手背上。

  一聲清脆的巨響。

  盛有化妖水的圓瓶驟然碎裂。

  「陳公子!」

  寧寧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這水只對妖魔有效,於我而言自然無礙。」

  陳搖光神色淡淡地將水漬拭去,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抱歉,化妖水恐怕……」

  「沒關係,師傅說過,這是種於修道無益的捷徑,這會兒摔碎了,或許是上天有意讓我勤學苦練,不要總想著耍小聰明。」

  寧寧倒是不怎麼在意,俯身正要將碎裂的瓶身拾起,跟前忽然出現了另一隻修長的手臂。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走上前來,面無表情地幫她從化妖水中撿起圓瓶。

  化妖水的模樣極為古怪,本身是一汪淺灰近白的液體,卻好像開水般時刻沸騰著,鼓起一個又一個圓潤的泡泡。

  不愧是仙家秘寶,與凡間的尋常用水截然不同。

  正如寧寧所說的那樣,黑衣少年即便碰到了那些液體,也並沒有絲毫神情波動,彷彿觸碰的只不過是普通涼水,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化妖水沒了用處,看來只有從長計議。」

  寧寧抬眸看一眼裴寂:「那我們先行告退,還望二位多加保重。」

  =====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出了陳搖光的院落,剛來到迎客廳坐下,陳露白就開始不停嚷嚷:「真不愧是成了精怪的妖女,居然把我哥騙得團團轉!」

  停了會兒,又瞪大眼睛看向寧寧:「寧姑娘,依我看來,兄長他定是故意摔壞你的化妖水——說不定他早就知道那是個妖怪,卻一直護著她!」

  「這也並非沒有可能性啊!」

  賀知洲恍然大悟,猛地喝下一大口茶:「你們看啊,他就算知道夫人很可能是妖物,也一直排除萬難地護著她,不讓任何人靠近,更不允許道士做法。這這這、這不擺明了告訴所有人,『雖然我覺得她有問題,但我就是不會讓你們來攪局傷害她』嗎!」

  話本販子鄭薇綺與他一拍即合:「原來如此!這妥妥是個人妖相戀的愛情故事啊!說不定打從一開始,與大少爺墜入愛河的就並非趙小姐,而是披著她畫皮的畫魅。兩人人妖殊途,卻歷經艱難險阻終成眷屬,沒想到突然有天畫魅前去井邊清洗,不小心被家僕發現了藏匿已久的真相。」

  簡直是修真版肉絲與夾克,就差陳老爺冷冷遞給她一張錢莊的支票,面無表情地來上一句:「五百萬靈石,離開我兒子。」

  他們倆說得有來有回,陳露白聽罷變了臉色,很有嬌縱千金架勢地狠狠一拍桌子。

  「不成!就算他們真心相愛,那女人也不能留!你們不知道,除了我哥以外,爹爹和我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不但體虛還十分嗜睡,再這樣下去,整個陳家就全完了!」

  這倒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

  人妖殊途,注定不為世人所容,可憐可憐。

  鄭薇綺聽罷斂了神色,帶了些好奇地看向自家小師妹:「寧寧,你的化妖水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怎麼從未聽過?」

  寧寧正在儲物袋裡翻找著什麼,輕輕抬眸與她對視,雖然出聲應答,卻答非所問:「師姐,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陳搖光當真知道畫魅的真實身份,它又怎麼會偷偷摸摸地去井邊清洗畫皮?」

  簡簡單單一句話,便將他倆之前的長篇大論轟然推翻。

  美好的愛情故事似乎已經成了不靠譜的泡沫雲煙,鄭薇綺還想聽她繼續分析,卻見寧寧從儲物袋裡掏出一瓶傷藥,朝身旁的裴寂勾勾手指:「手伸出來。」

  裴寂抱著劍,聞言指尖微動,略有猶豫地僵直把手臂伸出來。

  看見他手心的模樣,鄭薇綺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裴寂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雖然遍佈了練劍形成的老繭,卻還是稱得上好看。

  只可惜如今的右手彷彿受了灼燒,泛起一片醒目的紅與微微鼓起的水泡,在少年人白玉般的手心之上,便顯出幾分猙獰來。

  「當時看見化妖水的時候,我就覺得似曾相識。」

  賀知洲似乎想到什麼,嘴巴圓圓地張開:「不會真是我想的那樣吧?」

  「就是你想的那樣。」

  寧寧一手拿著藥瓶,另一隻手的食指指尖塗了藥,輕輕落在裴寂手心上:「CaO+H2O=Ca(OH)2。石灰遇水形成氫氧化鈣,並持續放出劇烈的熱量。」

  她說罷頓了頓,指尖依次拂過裴寂的手心與指腹,聲音低了一些:「你也猜到了?」

  女孩的指尖柔軟得不可思議,像棉花般落在皮膚上,攜著清清涼涼的藥膏,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傷口灼熱的劇痛。裴寂低頭望著她白皙的手背,不知是癢還是疼,手指下意識動了動。

  然後他把視線挪開,看向另一邊的桌面:「嗯。」

  「如果只是石灰加水,不管是誰都會被燙到吧。」

  賀知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但陳搖光卻表現得輕輕鬆鬆,這豈不就證明他在刻意騙人?」

  「陳府裡的怪事,主要有三個疑點。」

  寧寧擦完了藥,習慣性地往裴寂手中吹了口冷氣,惹得後者耳根一熱,渾身僵硬地把手臂縮回。

  承影恨鐵不成鋼:「你還行不行了裴寂?就吹一口氣而已,至於這麼大反應嗎?」

  裴寂不想理它,面色不改地在心裡回了句:「至於。」

  「第一個疑點,之所以會傳出『少夫人是妖』的流言,是一名家僕深夜前往井邊,親眼目睹了她將畫皮放入井中清洗。」

  寧寧道:「但這未免也太過巧合了吧?先不說兩人為何會那樣碰巧地剛好遇到,畫魅作為一個深思熟慮想要取代原身的妖物,當真會犯下『大搖大擺去井邊褪下畫皮,還被旁人無意窺見』這麼低級的錯誤嗎?」

  「對哦。」

  鄭薇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如果我是畫魅,一定不會採用那麼危險的法子。清洗畫皮還不簡單?等陳搖光出門後打一盆水,自己在房中就能解決。」

  「不錯。如果我們換個思路,將之前的推測一併捨棄,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

  寧寧頓了頓,杏眼中漾起一抹亮色:「要是畫魅被那家僕發現並非偶然,而是有意為之呢?」

  這回輪到賀知洲坐不住了:「有意而為之?圖啥啊?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個妖怪?」

  哪知寧寧竟眯眼笑了笑:「如果你口中的這個『她』是指少夫人,那就的確如此。」

  ……想要讓別人知道,少夫人是個妖怪?

  「你是說,」他怔了怔,「有人想要嫁禍?」

  「假設家僕所言不虛,那宅子裡必然棲息著一名妖魔。至於那妖物究竟是誰,就要說到第二個疑點。」

  寧寧說著望一眼裴寂,沒想到對方也在淡淡看著她,於是勾唇笑笑,繼續說:「根據裴寂的說法,畫魅身披的畫皮是按照原身一筆一劃描繪而出。如果少夫人並未被替換,那畫魅究竟是以怎樣的身份與她接觸,才能對她的模樣爛熟於心,將她畫得那麼惟妙惟肖呢?」

  「不、不會吧。」

  賀知洲終於露出了震驚的神色:「你是說……枕邊人?」

  ——那豈不就是陳搖光了嗎?!

  「第三個疑點。」

  寧寧比了個「三」的手勢,言談間不緊不慢:「雖然我們與陳搖光本人接觸甚少,但從他妹妹陳露白的話裡,還是能找到許多不對勁的地方。」

  從寧寧開始出聲說話起,陳露白的臉就一直慘白一片。此時雙唇上下顫抖個不停,聽見自己的名字,更是下意識往後瑟縮了一步。

  「對啊!有件事我納悶了很久。陳姑娘說過,她兄長雖然極愛嫂嫂,出了這檔子事後,卻一直拒絕開壇做法,甚至杜絕了外人與趙雲落的全部接觸。」

  鄭薇綺沒做多想,脫口而出:「他難道就一點也不擔心,如今的趙雲落當真是妖物,而真正的夫人危在旦夕嗎?」

  「沒錯!」

  賀知洲附和著點頭:「如果喜歡一個人,就算無條件信任她,可一旦得知她很可能身處危險境地,還是會想方設法地把一切調查清楚。」

  兩個名副其實的單身狗,在談論愛與不愛的問題上,倒是思維敏捷、穩如老狗。

  「正因為他心裡有鬼,所以才帶著夫人閉門不出。為什麼謝絕家人探望,更不願意讓修道之人進屋調查?」

  寧寧抿唇笑笑:「表面上看起來,是不想讓夫人的靜養受到侵擾。可一旦掀開這層遮羞布,要是被誰不經意間發現,原來有問題的是他而非趙雲落,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她說著頓了頓,喝了口桌上的龍井茶:「線索還不止這些。記得陳姑娘說過的一句話嗎?『爹爹趁兄長不在家時,特意請來道長開壇做法,卻並未發現府裡有妖魔的行跡』。」

  這絕對是最有份量的石錘,簡直是一句再明顯不過的提示。

  既然家中確有妖物,而道長卻並未察覺任何蛛絲馬跡——

  賀知洲心頭一驚:「正因為他不在……所以才沒能找到妖魔行蹤!」

  鄭薇綺面色微沉:「還有之前賀師兄向少夫人問話,問到『近日身邊可有蹊蹺之事』,陳搖光便火急火燎打斷了對話。或許……正是因為害怕少夫人提及他最近的異常,從而暴露身份。」

  「也就是說,被畫魅取代的並非趙雲落,而是陳府裡的大少爺陳搖光。」

  寧寧望一眼陳露白頹敗的臉色,口中繼續道:「畫魅為禍一方,往往害得原身家破人亡。他先是幻化成陳搖光的模樣,再繪製出一張與少夫人一模一樣的面皮,把嫌疑盡數嫁禍給她。到時候趙雲落百口莫辯,與陳老爺陳姑娘一同被它汲取陽氣、精疲力竭而死……」

  「到那時候陳家獨剩他一人,哪裡還有誰能分辨出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大少爺陳搖光?」

  話音緩緩落地,在場所有人皆是後背一涼。

  煞費苦心想要找尋的妖物竟一直都潛藏在身邊,眾人不久前還與它有過近距離的交談。

  而對於病榻上的趙雲落而言,恩愛有加的枕邊人居然心懷不軌,看似對她百般呵護,實則每一步棋,都是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單薄皮肉之下,竟然隱藏著那樣一副心機深沉、殺氣騰騰的骨架,就讓人難以抑制地頭皮發麻。

  「我本來只是懷疑,沒有確切證據。於是趁著賀知洲吸引了陳搖光注意力的時間,從儲物袋裡拿出石灰與水混合,並編造了所謂『化妖水』的謊言。」

  寧寧又喝了口水:「陳搖光身為畫魅,必然不可能讓我把化妖水用在趙雲落身上——畢竟一旦證明她並非妖物,矛頭就會轉向府裡的其他人,對於他來說大為不利。」

  「所以你猜中他會故意摔破瓶子!你他娘——」

  鄭薇綺把接下來的話吞回肚子裡,斟酌一番詞句:「你真是個人才啊,師妹!如果他心裡沒鬼,被灼燒後一定會立刻說出來,但要是有事瞞著我們,就會刻意表現得若無其事!」

  寧寧點頭:「他以為自己憑藉演技躲過一劫,其實是親自踏進了陷阱裡。為了讓陳搖光相信那些水的確不會對凡人造成損害,我本來打算把瓶子撿起來,沒想到裴寂他……」

  她說著頓了頓,有些哭笑不得:「謝謝啊。挺疼的吧?」

  「小師弟居然看懂了寧寧的意圖麼?」

  鄭薇綺「哇」了一聲:「這都能想到一起,你們還挺有緣的嘛。」

  承影嘚瑟得不行:「繼續誇繼續誇,我愛聽。」

  「不過畫魅的這一招也太損了吧!」

  賀知洲很是憤憤不平:「害得好端端的一家人相互猜忌、彼此憎惡,他卻一直假惺惺地扮演受害者角色。要是不被揭露,說不定哪天陳府被害得家破人亡,旁人還會覺得他是最可憐的那個。」

  「這種食人骨血的魑魅魍魎,鮮少有良知存在的時候。」

  鄭薇綺說著勾唇笑笑,揚高了聲調:「你說是不是啊?陳公子。在門外偷聽這麼久,是時候進來休息休息了吧?」

  陳露白臉上的震驚之色仍未褪去,聞言迅速抬頭,向門邊望去。

  木門被鄭薇綺催動靈力轟然推開,站在門外的陳搖光面色鐵青、雙目血紅,哪裡還有半分儒雅隨和的氣質。

  「看破又如何。」

  陳搖光冷聲笑笑,身體裡竟發出骨骼摩擦時的乾澀聲響。那張披著的面皮如同被水浸泡的紙張,開始出現一條條上下起伏的褶皺,褶皺越來越長、越來越多,最終居然整個脫落下來,露出被畫皮層層包裹的骨骼。

  而他的聲音亦是變得非男非女,雌雄莫辨,比起人聲,更像是金銀鐵器相互碰撞發出的刺耳雜音:「一群鼠輩!既然見了我的真身,那就別想離開!」

  [沒想到畫魅竟然直接亮出原型,眾人皆是大駭!

  那妖魔神態凶惡、殺氣盡露,狠戾如煉獄修羅。在場幾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劃過同一個念頭:若是不能戰勝他,今日必定死無葬身之——]

  最後那個「地」字還沒唸完,旁白就又又又一次陷入了尷尬的死機狀態。

  它真的好氣。

  你們這群人能不能讓它順順利利把台詞唸完一遍?!

  ——只見原本端坐在桌前的黑衣少年突然起身,拔劍抬手之際,冷冽寒光刺破濛濛雨色。

  裴寂速度很快,比起痴痴狂笑的畫魅,周身凜冽的侵略性要顯得更加濃郁。

  長劍出鞘,直指門外妖魔命門,帶起凌厲如刀刃的縷縷劍風。畫魅萬萬沒想到這人的殺意比自己還恐怖,一時間變了臉色,由於來不及躲閃,只能倉皇向側邊閃躲。

  而裴寂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動作,伸出另一隻手狠狠扼住骷髏咽喉,將其不由分說地按在走廊旁的長柱上。

  畫魅好懵。

  明明按照陳露白的說法,這群人不過是小門小派出身,看一眼就能知道沒什麼能耐,不過下山混口飯吃。

  可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怎麼辦。

  「說。」

  裴寂的眉宇之間浸了殺意與冷色,聲音同樣冰涼,宛如真正的反派大boss,只要稍有不順心,便會一劍取他首級:「真正的陳搖光在哪裡。」

  旁白沉默了很久。

  彷彿是為了挽回自己所剩不多的顏面,那道熟悉的男音再度響起。

  [沒想到裴寂竟然直接拔劍而起,畫魅心中大駭!

  眼看那劍修神態凶惡、殺氣盡露,狠戾如煉獄修羅。畫魅腦海中忍不住劃過一個念頭:若是不能讓他滿意,今日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2:40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五章

  畫魅看上去挺拽,但其實就是只外強中乾的紙老虎。用賀知洲的話來說,如果這玩意就是這一層浮屠塔的終極boss,那他就當場把整座浮屠塔一口吃下去。

  先排除賀知洲騙吃騙喝的可能性,從畫魅被裴寂一擊撂倒這件事兒來看,他估計的確是個小嘍囉。

  否則要是那麼多金丹元嬰的精英弟子都敗在這骷髏架子手上,比起修仙問道,玄虛劍派還是更適合當場倒閉,滾去山下靠賣藝維持生計。

  畫魅被裴寂扼住咽喉動彈不得,一半的畫皮落下來,露出內裡陰森的白骨;另一半還濕漉漉地粘在身體上,不停打著哆嗦。

  他不敢做什麼出格的動作,只有一雙眼睛咕嚕嚕轉來轉去,把屋子裡的陳露白嚇得兩眼一閉,差點昏死過去。

  「想要救他?」

  頂著半張陳搖光面皮的骷髏渾身一抖:「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們!」

  旁白已經半瘋半癲,不太對勁,嘆息著高聲開口,字字鏗鏘有力,讀出了視死如歸、義薄雲天的氣魄。

  [當落入魔頭之手時,看著眼前那幾張猙獰可怖的面孔,畫魅便知自己已沒了退路。

  可前方縱然是萬丈深淵,他依然要奮不顧身地闖!他是一個擁有忠誠信仰的妖,絕不會在嚴刑拷打之下透露半點情報!]

  鄭薇綺聞言冷冷勾唇:「死?我們自然不會殺你,只會讓你生不如死。我這裡還有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不知你比較中意哪一個。」

  打量了一番畫魅的臉色,又道:「別跟我說什麼自盡。閣下一具骷髏,是想咬舌還是絕食?等你與我們多多相處幾日,保證能體會到什麼叫『每天都有新驚喜』。」

  旁白瑟瑟發抖:[這妖女竟如此心狠手辣!非人哉!]

  它已經摸到門路了。

  要想不被打臉,只要把以前反派角色出場的台詞安在這群人身上,就保準沒問題了啊!

  「我、我還可以,」畫魅的聲音裡已經帶了點委屈巴巴的哭腔,「我還可以縮陽入腹,化膚為刃,殺死我自己!」

  縮陽入腹,即使放在邪道裡也稱得上當之無愧的旁門左道,正派聽後往往面紅耳赤、不好意思多加詢問。

  誰料鄭薇綺神色憐憫,欲言又止,半晌才猶豫道:「恕我直言,被針戳那麼一下,也不會死人吧?」

  畫魅面如死灰,眼珠子向下,努力瞥一眼自己小腹的位置。

  她怎麼可以這麼懂。

  簡直比他這個妖還明白得通透。

  這句話徹底擊潰了骷髏架子的最後一絲心理防線,以及身為雄性的自尊心。求生無路不是最可怕,求死無門才是真正的絕望。

  在象徵性沉默片刻後,畫魅終於有氣無力地開口:「陳搖光被我藏在後山的一個山洞裡。」

  =====

  陳家大少爺最終被有驚無險地接回了家。被眾人在山洞裡找到時,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來被吸取了不少陽氣。

  要是再稍微晚一些趕到,說不定見到的就不是陳搖光,而是一具醫學系解剖素材。

  病怏怏的趙雲落著急見到丈夫,也跟著去了後山。

  陳搖光見到她猶如迴光返照,從衣袖裡掏出一顆心型的淺灰色石塊:「夫人你看,這是我在山洞裡所尋之物。一顆天然的石頭心,經歷了多少風沙和碰撞,才得以變成這個模樣。但願我與夫人的感情像這顆石頭一樣,堅固而經得起一切考驗。」

  趙雲落感動得淚眼汪汪,與他兩兩相擁,直接把《午夜凶鈴》劇場變成一出轟轟烈烈的《藍色生死戀》。看來愛情不僅能使男女雙方盲目,還能讓圍觀的吃瓜群眾眼瞎。

  真是有夠肉麻。

  畫魅存了害人之心,被鄭薇綺毫不猶豫地一劍除去。這起陳府裡的怪事就此告一段落,陳老爺頗為感激,特意留四人在府裡歇息幾日,順便吃頓慶功宴。

  「諸位少俠有所不知,前幾日連降大雨,通往縣城以外的山道與棧橋皆被泥沙阻塞,一時半會兒沒辦法離開鵝城。」

  陳老爺是個長相富貴圓潤的中年男人,生了副與生俱來的好脾氣,說話時從來都笑眯眯:「不如先在我府中逗留幾日,等山洪過去,再計畫出城事宜。」

  寧寧本來想說,其實他們可以御劍飛行。只要飛得夠高,就算每一粒泥沙都在勇闖天涯,也奈何不了她。

  但為了不脫離劇情,還是在與鄭薇綺互相對視一眼後點點頭,低聲應道:「那就多謝陳老爺了。」

  綿延數日的陰雨天氣悄無聲息落了幕,穹頂上久違地現出幾縷明豔溫暖的陽光。

  陳府乃書香門第之家,一頓慶功宴做得精緻卻不奢華,色香味俱全,頗有幾分百香薈萃的意思。

  寧寧吃得樂不思蜀,聽席上的陳老爺笑道:「這次多虧四位少俠鼎力相助,才助我陳家逃過一劫。」

  言罷笑得更歡,視線掃過賀知洲與裴寂:「我看諸位皆是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坐在他身旁的陳露白不樂意了:「爹!您怎麼總愛亂畫鴛鴦譜啊!」

  陳搖光給夫人碗裡添了菜,與畫魅凶巴巴惡狠狠的模樣不同,端的是一派翩翩少年郎模樣。這會兒壓低聲音道:「對不住,若是冒犯各位,我代替爹向幾位道個歉——他平日裡最是操心妹妹的婚事,如今大概是說順了嘴。」

  「怎麼,還不樂意?」

  陳老爺望著自家女兒,一本正經:「別看你如今不缺錢花。再有錢又有什麼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尋個夫郎,再生個孩子。」

  陳露白不服氣地嘟囔:「怎麼,難道等我死了,還能把丈夫跟孩子帶走啊?」

  這一番邏輯無可辯駁,聽得陳老爺那叫一個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小聲道:「你看你妹妹才多大,就已經能整天與同齡男子寸步不離,你不著急,爹爹和兄長都替你著急。」

  陳露白徹底急了:「爹!月明她才六歲,天天跟一群小破孩在街上玩泥巴!您也要我去泥巴水裡打滾嗎?」

  陳家的二小姐陳月明是個小豆丁,聞言不樂意了,木著小臉反駁:「我們不是在玩泥巴,是爹爹娘親給孩子們做飯吃!」

  陳老爺一樂:「你看,連月明都知道爹爹娘親了!月明,你是爹爹還是娘親啊?」

  陳月明:「都不是。我是家裡專門吃飯的旺財!」

  ——那不就是狗嗎!

  陳露白眼角一抽,終於停下一個勁低頭扒飯的動作:「不行!我妹妹必須是老祖宗!誰讓你當旺財,我明天就去揍他!」

  她妹妹眼眶一紅:「老祖宗早死了,姐姐,我還不想死,我想活著。」

  「我看露白如今這樣也挺好。」

  趙雲落離了食人陽氣的畫魅,終於不再像往日那般蒼白如死灰。她生得美,這會兒淡淡勾起嘴角,笑靨掩映著薄薄霞光,有如神妃仙子。

  趙雲落道:「女子不一定非要倚仗夫家。露白與我們住在同一屋簷下,瀟瀟灑灑無拘無束,還有親人在旁多加照料,若是真許了出去,還要擔心她會不會受委屈。」

  陳露白歡呼雀躍:「嫂嫂真好!」

  陳搖光看一眼妻子,無奈笑笑:「你啊,就慣著她。」

  這本是一派其樂融融,寧寧吃著飯,卻總覺得心裡像堵了塊石頭,連呼吸都不怎麼通暢。

  畫魅死後幻境並未結束,就說明劇情仍在繼續。

  但此時此刻陳府裡和諧美滿的景象完全與她想像中危機四伏的場面搭不著邊,就像落在髒污下水道裡的一朵水仙花,無論多麼清雅出塵,都只會讓人覺得詭異不堪。

  吃完慶功宴後已至傍晚,性情外向的陳露白主動請纓,要帶眾人去鵝城裡轉轉。

  鵝城是座小縣,地界算不上太大。這名字雖然稱不上風雅,城中景緻卻美不勝收,頗有幾分江南水鄉的風姿,小橋流水,岸邊綠柳搔首弄姿。

  「奇怪,鵝城……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鄭薇綺細細想了好一陣子,到頭來也不過皺著眉:「究竟是在哪兒呢?」

  賀知洲剛買了串糖葫蘆,吃得搖頭晃腦:「或許鄭師姐是吃鵝心切,腦子裡記混了。」

  陳露白顯然與鵝城裡的商販混得挺熟,走在大街上,陸續有人扯開了嗓子招呼她。

  這位陳家小姐居然也不擺架子,從詩詞歌賦說到人生哲學,從鐵匠家的老婆生了孩子到李家兒子考上了秀才,聊得比誰都帶勁,說的話能彙集成半本《鵝城人物誌》。

  寧寧聽得嘖嘖稱奇,頗有興致地四下張望,在一處被建築陰影遮掩的巷道口,居然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陳家的二小姐陳月明正和一幫小孩聚在一起,把泥巴野草裝進碗裡來回攪拌。

  他們叫嚷得大聲,引得在場其他人也一併轉過頭去。陳露白雖然生性好動,但好歹存了幾分身為千金小姐的矜持,總歸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玩泥巴,當即撫了額頭:「月明!」

  與她長相有六分相似的陳月明抬起巴掌大的小臉,咧嘴笑笑:「姐姐!」

  瞥見她身後的四人,又無比嘚瑟地看向身旁幾位小夥伴:「快看!那就是來我家降妖除魔的仙人!」

  然後毫無懸念地引出哇聲一片,一群小孩嘰嘰喳喳地叫嚷開。

  「哥哥姐姐會飛嗎?」

  「我想看舞劍!」

  「仙人也喜歡吃糖葫蘆嗎?」

  鄭薇綺三番四次下山,早就深諳與小孩的相處之道,聞言淡笑一聲,頗有世外高人寵辱不驚的氣質:「既然你們想看,那我就在此表演一番舞劍,如何?」

  小豆芽們不約而同發出一陣驚呼。

  以鄭薇綺元嬰期的實力,自然不可能像平日裡練劍那般拼盡全力。舞劍舞劍,有了這個「舞」字,就自然而然帶了幾分觀賞性十足的表演性質。

  只見長劍出鞘,斬斷一縷綿延不絕的日光。劍式起,疾風現,白衫翻飛之間,劍影以行雲流水的勢態在半空中勾勒出遊龍般俊逸的白光。

  鄭薇綺刻意收斂了大半力氣,劍式比起應有的凌厲,更多出些許肆意的隨性與豪放,加之她身法極輕極快,尋常人只能瞧見上下不斷閃回的劍光,看不清一招一式的身形。

  街道上有幾團柳絮悠悠浮過,淡色的影子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飄忽不定之間,竟被劍刃精確無誤地筆直斬斷,靈氣轟然,碎裂成一絲絲蒲公英般的微小白絮。

  鄭薇綺一劍舞罷,收劍入鞘,頗有自信地揚唇笑笑:「如何?」

  「我知道!」

  有小孩滿眼小星星地舉手:「姐姐在模仿瓜田月下刺猹!上上下下一戳一戳,好像啊!」

  他身旁的小姑娘立馬反駁:「才不是!明明是猴子翻山!」

  鄭薇綺:……

  鄭薇綺默默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只想在豆腐上一頭撞死。

  鄭薇綺的舞劍結束得並不十分安詳,等她表演完畢,一群小孩的目光便一起凝聚在寧寧身上。

  無論男女老少,都熱衷於漂亮美好的人和事,寧寧的模樣在鵝城中格外出挑,第一時間就吸引了小朋友們的注意力。

  她被看得有些惶恐,心說鋼琴小提琴這兒也沒有,唱歌跳舞又實在羞恥,像個正常劍修那樣舞劍吧,估計也逃不開與鄭薇綺相同的命運。

  他們看完後的台詞她都想好了:「哇!為什麼有一條蛇在抽搐著痙攣!」

  或是:「哇!一張在風裡飄來飄去的床單!」

  饒了她吧。

  那群小孩看她的眼神裡滿是羨慕,寧寧不好意思推脫拒絕,思索片刻,終於靈機一閃,露出一個微笑:「姐姐來給你們表演個絕活吧!」

  以陳月明為首的豆芽菜們個個期待地瞪圓了眼睛。

  然後看見那個十分漂亮的姐姐從腰間拔出長劍,把劍尖對準自己。

  寧寧面色如常,甚至朝他們笑了一聲:「你們看好啦!」

  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她就這樣出現在熊孩子們的世界裡,帶來驚喜,情不自已。

  他們還只是孩子,卻承受了與這個年齡段格格不入的視覺衝擊。

  但見那仙女姐姐神色一凝,面帶微笑地一點點把長劍往自己嘴裡推。

  寧寧朝上咧了咧嘴角。

  這,就是她的絕活。

  好清純不做作,承載了中華五千年歷史文明,在源遠流長的歷史裡屹立不倒,既接地氣,又能代表劍修一脈獨有的技巧。只要它還在江湖,江湖就處處有它的傳說。

  ——吞劍就是最厲害的!

  她對自己的表演頗為滿意,然而近在咫尺、從出生起連長劍都沒怎麼見過的小朋友們卻並不這麼想。

  她的眼睛睜得那樣圓,嘴張得那樣大,宛如怪談故事裡索命的吊死鬼,目光還直勾勾盯著他們看。

  那樣的表情,好像在明晃晃地宣告全世界:「老娘剛才吞的是劍,等會兒就要開始生吃小孩。」

  一旁的三位同門亦是神色各異。

  長劍露在外面的部分越來越短,由於與寧寧面對著面,孩子們看不見她後腦勺的景象。但毫無疑問,一定是被捅得頭破血流,腦瓜變成血紅血紅的豆腐花。

  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才要被命運的大錘錘得如此七零八落。

  巷子裡的場景停頓了一瞬,有如電影卡頓。

  隨即響起「哇」的一片哭聲。

  賀知洲眼看局面不對,趕緊制住寧寧,往臉上堆了快要溢出來的笑,油膩程度能炒出一桌滿漢全席。

  「我可是當過花魁的男人。」

  他壓低聲音,勢在必得:「一定能把這群熊孩子哄好,別擔心。」

  這位出場總沒好事,鄭薇綺只覺得後背發涼。

  小孩們哇哇大哭,猶如好幾個聚在一起的抽水馬桶嗡嗡直叫。

  賀知洲笑容不改:「寶寶們不哭不哭,讓大葛格來給你們唱歌歌。」

  他沒得到任何回應,卻也並不惱怒,而是擺好架勢輕張嘴唇,從嗓子裡發出一段熟悉的旋律。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

  賀知洲賣藝不賣身,這是他的拿手曲目,每回表演完,台下無一不是滿堂喝彩、尖叫連連。

  他唱得溫情而投入,為了起到安慰熊孩子的作用,還動用靈力幻化出一片片鵝毛般大小的光暈。

  光暈潔白如雪,從他手中飄落而下,頗有幾分艾莎建城堡的架勢。墜落在地時,碎裂成宛如火星的耀眼白光。

  結果孩子們哭得更厲害了。

  有的被嚇到滿地吐口水。

  有的手腳並用在地面上爬行。

  有的把臉埋進土堆裡,只剩下身體不停在瑟瑟發抖地扭動。

  有街坊鄰居聽不下去,大著嗓門喊:「巷子裡的,在幹嘛呢?!」

  陳月明上氣不接下氣,在一堆爬來爬去的孩子群裡,差點哭死過去:「姐姐殺死了自己,哥哥在給她燒紙錢、唱喪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2:49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六章

  作為一個很有偶像包袱的前任花魁,賀知洲很生氣。

  他不說男團C位出道,直接組建個乘風破浪的AKB84,也總該有酒吧駐場的水平。此時此刻卻被一群熊孩子稱作「唱喪歌」,艾莎女王模仿秀更是慘遭滑鐵盧,成了勞什子「燒紙錢」。

  賀知洲覺得自己的職業能力受到了侮辱,比別人嘲笑他劍術濫竽充數更加難以接受。

  當然,這句話只能在背後悄悄說,要是被師門裡的人知道,估計又得接受一頓愛的教育。

  小破孩們哭哭啼啼,巷子裡的哥哥姐姐知道殺害他們的三百六十五種方法,對於如何止哭,卻顯得格外一籌莫展無能為力。

  兩相僵持之間,竟是裴寂往前走了幾步。

  他雖然模樣生得極為漂亮,平日裡卻總是陰沉著臉。這會兒微微蹙著眉,薄唇抿成小刀般平直鋒利的直線,再搭配上腰間的長劍,潛台詞昭然若揭。

  ——天涼了,這群吵鬧的熊孩子是時候沒命了。

  陳月明離他最近,被嚇得雙腿發軟不敢動彈。本以為會有把明晃晃的長劍倏地捅破自己腦袋瓜,沒想到對方卻並無動作,而是壓低音量,很輕地說了聲:「別哭了。」

  是清朗悅耳的少年音。

  她的眼淚還在嘩啦啦流,淚眼朦朧之間,居然看見跟前凶神惡煞的黑衣哥哥彎下腰來,遞給她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小東西。

  透過迷濛的淚光,陳月明勉強看清那玩意兒的模樣。

  居然是一隻用草編成的小蝴蝶,隨著裴寂指尖微動,翅膀還能悠悠地上下搧動。

  裴寂仍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似乎並不擅長安慰人,語氣乾澀得像顆石頭:「送給你。」

  陳月明咬了咬牙,沒動。

  她她她、她才不會被這種便宜的小玩意收買呢!她可是鵝城縣令家的二小姐,是這麼輕而易舉就會服軟的人嗎?

  ——雖然綠色的小蝴蝶的確挺可愛啦。

  裴寂看她撇著嘴,也沒開口說話,而是又從儲物袋裡拿出一個同樣碧綠的小小物件,遞到陳月明眼前。

  那是隻長相圓滾滾的草編青蛙,被他輕輕一摁,就蹭地一下朝半空中跳去,俄而倏然下墜,又被少年人纖長的五指握在手中。這下哪怕陳月明要面子,她周圍的小孩們也閒不住了,一窩蜂地湊上前來看熱鬧。

  熊孩子的喜怒哀樂來得快去得更快,當即被裴寂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任由鼻涕眼淚像一鍋菜似的掛在臉上。

  「方才那兩個哥哥姐姐是變戲法逗你們的。」

  他耐著性子,把蝴蝶和青蛙分別放在兩個小孩手上:「這是向你們賠罪的禮物,抱歉。」

  其實裴寂的表情一直算不上多麼溫柔,但比起之前好似閏土刺猹的鄭薇綺、分分鐘生吃小孩的寧寧和人間油物賀知洲,勉強算是個正常的人型生物。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多虧同行襯托得好。

  熊孩子們的心被嚇得稀巴爛,急需一個心理寄託。裴寂表現得越是冷淡生硬,他們就越覺得這位大哥哥好可靠好沉著,好清純不做作。

  簡直出淤泥而不染,更何況他還送來了新奇可愛的小禮物。

  一群小孩終於止了哭,巷子口哥哥姐姐的表情卻比哭更難看。

  賀知洲滿臉不可置信,指向自己的手微微顫抖:「我這張帥臉能比裴寂還嚇人?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的《一剪梅》站得還不夠高嗎?」

  鄭薇綺滿目挫敗,神情恍惚:「我居然輸了?在逗小孩上輸給了裴寂?我的劍法還不如那隻青蛙?難道我真是隻猴?」

  這兩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只有寧寧覺得新奇,上前走到裴寂身邊:「這是在街頭買的,還是你自己做的?」

  她的聲音清泠柔軟,像一團棉花蹭在耳膜。裴寂薄唇抿得更緊,像是有點躁,不樂意回答這個問題。

  「哦——」

  寧寧拖長了餘音,把聲音壓得很低,忍不住噙了幾分笑意:「那就是自己做的囉。」

  哇,男主到底有多少驚喜是她不知道的。

  不但是個純情至極的小學雞蛋殼,還打架做飯手工樣樣精通,看那隻小蝴蝶上下撲騰的翅膀——

  說不定裴寂也有少女心啊!

  裴寂把腦袋轉到另一邊,喉結上下滾落:「幼時閒來無事,便學了這個。」

  「笨啊裴小寂!」

  承影又開始喋喋不休地進行戀愛教學:「怎麼能承認是自己編的!你見過哪個劍道大能編草蝴蝶玩嗎!」

  裴寂有些不耐煩,骨子裡還是帶著少年人的傲:「前人不會,我怎麼就不能當第一個?」

  承影被他噎了一下,又加快語速道:「這你就不懂了。要討小姑娘歡心,你得學會編故事——比如你某天走在大街上,見到一個賣草編玩具的女孩被搶匪欺負,說時遲那時快,你健步如飛上前一劍取賊人首級,女孩為了感謝你,送來那兩個小玩意當作禮物。」

  它被自己的腦回路折服得嘖嘖讚歎:「英雄救美懲惡揚善,多有紀念意義!」

  「既然這麼有紀念意義,還把別人的禮物轉手相讓?」

  裴寂暗暗嗤笑,末了想到什麼,眉間隱隱浮起一絲薄戾:「更何況我不想討誰歡心。」

  承影呵呵:「當初在迦蘭城吃了寧寧買的糖,回到門派之後,也不知道是哪個腦袋進了水的劍修半夜偷偷摸摸起床,迎著月亮親手做些小玩意,手上還被紮了幾條口子。唉,我記得當時他在迦蘭城受的傷還沒好,那叫一個身殘志堅。」

  它說著喟嘆一聲,那叫一個淒淒慘慘慼慼:「只可惜第二天沒送出去——不就是看見賀師兄送了她一本失傳已久的劍譜,至於嗎?」

  裴寂斂了怒氣,輕輕按揉眉心:「不過是覺得那些玩具不值一提,送了師姐也不會喜歡,與賀師兄無關。」

  腦子裡中年男人的大叔音瞬間樂了:「那你還說不想討她歡心!露餡了吧裴小寂!」

  裴寂懶得再向它解釋「討好」與「答謝」之間的區別。

  他向來不願意虧欠別人,當初寧寧費盡心思送來糖果,他便也存了送禮答謝的心思。

  裴寂自打記事以來,似乎從沒特意給旁人送過禮物。思來想去,總覺得胭脂水粉太俗,傳世劍譜和神兵利器自己又沒有,乾脆親手做些小玩意送給她。

  那天晚上承影苦口婆心勸了一夜,說「禮輕情意重」這句話早就行不通,你這樣遲早打一輩子光棍。

  裴寂對這番話嗤之以鼻,和它打了一整晚的辯論賽,誰也沒說服誰。

  結果第二天,就碰巧見到賀知洲塞給寧寧一本劍法孤本,用賀師兄的原話來說,是「為了買它,差點就被迫去賣身,清白不保」。

  裴寂看看不遠處兩道談笑風生的影子。

  又垂頭望一眼自己的蝴蝶青蛙小鴨子,什麼也沒說,拖著滿身的傷,一言不發回了房間。

  承影那天憋了很久也沒說出一句話,最後半帶猶豫地來了聲:「其實吧,我覺得你的蝴蝶青蛙小鴨子也挺可愛的。我就很喜歡。」

  於是這件事從此不了了之。

  裴寂從來不說,寧寧也就自始至終不會知道,他曾經忍著在迦蘭城一戰中受到的傷,在某個靜謐的月夜滿臉認真地為她準備過小禮物。

  他的心思單純得不可思議,甚至帶了點傻氣,不過執拗又固執這一點倒是沒變,像根石頭做的柱子——

  那些小玩意裴寂連看一眼都不想,放在儲物袋裡一直沒拿出來過,回房之後更是沉著臉,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劍譜。

  雖然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就是了。

  「想什麼呢?」

  寧寧見自家小師弟不知為何出了神,踮起腳尖朝他打了個響指,一雙圓圓的杏眼裹挾著笑,一下子就撞進裴寂眼底:「青蛙和蝴蝶都很可愛啊!我以前怎麼沒聽說你會做這個?怎麼,怕我知道後把它們全搶走?」

  她頓了頓,又道:「會做兔子麼?」

  裴寂身形一僵,從喉嚨裡低低應了聲:「嗯。」

  小姑娘雙目渾圓地「哇」了一聲,他冷著臉,像變戲法似的,從儲物袋裡拿出一隻圓滾滾的胖兔子。

  寧寧如獲至寶,道了謝後將它接過,一邊捏兔子耳朵,一邊抬頭看他:「小師弟,你這個手藝外不外傳?什麼時候也教教我吧?」

  承影老母雞般瘋狂地啊啊啊:「她喜歡!裴寂你看見了嗎,她喜歡!寧寧收到賀知洲那本劍譜的時候有笑得這麼開心嗎?裴寂你就是最棒的!」

  承影把賀知洲當作頭號敵手,奈何他沒出息的程度遠超常人想像,這會兒觍著臉笑個不停:「小師弟,你有鳥麼?我想玩玩鳥。」

  旁白不愧是人工智障,聞言立馬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雜音。

  旁白:[檢測到闖塔者有不良言行,將在嗶聲後發出嚴厲警告。請諸位端正態度,浮屠塔並非法外之地。]

  鄭薇綺滿臉震驚地望著他。

  然後眼睜睜看著賀知洲從裴寂手裡接過小鳥,俯身把玩具遞給孩子們——

  當然,遞過去的並非是那隻鳥。

  而是他不久前硬生生從熊孩子手裡搶來的小蝴蝶。

  一群孩子怒目圓瞪,敢怒不敢言。

  陳露白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竟和小孩爭搶玩具之人,沉默許久,勉強出了聲:「諸位不愧是修道之人,果然不同凡響。」

  她話音剛落,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踏踏腳步,回頭一望,竟是陳府家丁。

  男人氣喘吁吁,想必已奔波多時,見到眾人後如釋重負,一邊喘息一邊喊:「大小姐,不、不好了!府裡出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2:57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七章

  陳府的確出了大事。

  少夫人趙雲落一睡不醒,無論旁人怎樣出聲或拍打,都再沒有睜開眼睛。

  聽說她本來只是與陳搖光午間小憩,沒想到等陳大少爺醒來,居然發現自家夫人面色蒼白、眉頭緊鎖,渾身冰涼僵硬如鐵塊。嘗試著叫她名姓或觸碰肩膀,都得不到絲毫回應。

  陳搖光大駭,趕忙遣了家僕找尋寧寧等人回府。等眾人走進房中,第一眼便見到他通紅的眼眶。

  「諸位少俠,救救我夫人吧!」

  陳搖光長了副溫文爾雅、俊秀高挑的模樣,本該是個光風霽月的翩翩少年郎,可惜在被畫魅囚禁後消瘦許多。如今更是憂心忡忡地急紅了雙眼,乍一看去總帶了那麼點落魄又可憐兮兮的意思,實在不像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

  看來這對夫妻的關係當真挺好。

  只是運氣不太好,別人是你挑水來我種田,這兩位則是你受苦來我中邪,倒霉他媽給倒霉開門,倒霉到家了。

  鄭薇綺對妖魔種類瞭解得最多,在來的路上聽罷家僕敘述,心中便已經有了數。

  她收斂神色上前幾步,只不過輕輕望一眼床上躺著的趙雲落,就露出了「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是夜魘。」

  鄭薇綺正色道:「這種妖以夢境和神識為食,一旦被夜魘附身,便會受到無窮盡的噩夢之苦,在不斷的死亡與輪迴中迷失意識,最終被吸乾最後一絲精元,於睡夢死去。」

  玄虛劍派大師姐當然不可能是個幹啥啥不行,偷懶第一名的草包,通常情況下都極為靠譜,此時也不例外。

  她說著揚唇笑笑,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範:「這種妖不難解決。只要我將神識探入少夫人意識之中,並對它加以驅逐,夜魘便會自行離開。」

  陳搖光聽得連連點頭,也不敢多說什麼,乖乖讓出身子後退幾步:「那就多謝姑娘。」

  今日陽光晴朗,室內景象不似上回所見的那般陰鬱昏沉。

  日光下瀉,穿過大開著的木窗悠悠前行,行至趙雲落精緻的臉頰,便停了腳步,為她暈染出一分溫柔的亮色。

  只可惜,少夫人如今的情形與這番景緻實在格格不入。

  她一直都在做噩夢,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就被折磨得面色發青、呼吸急促,眼底還有乾涸的淚痕。鄭薇綺不忍心看她這副模樣,垂眸默念口訣,調動神識。

  識海中源源不絕的氣息滾動如潮,每一處角落都蘊藏著無比深厚且濃郁的靈力。一縷神識飄忽而起,無形亦無蹤,卻被她的腦海牢牢掌控,逐漸靠近床上的趙雲落。

  不知怎地,鄭薇綺的表情陡然一怔。

  「奇怪。」

  她沒有多餘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怔愣著睜開雙眼,頗為困惑地出聲:「我的神識……無法感知到少夫人。」

  要知道,不僅是人,連妖魔鬼怪都能與修道之人的神識產生共鳴。要說世上有什麼無法被感知,唯有那些不具備意識的死物,例如桌椅茶碗、日光雨露。

  趙雲落顯然不屬於其中之一。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皆是心生疑惑,賀知洲撓撓頭,用傳音入密講悄悄話:「你們說,會不會是因為浮屠塔裡的一切都是幻境,他們作為幻境裡虛構出來的人,所以才沒有魂魄?」

  這就比較尷尬了。

  鄭薇綺不久前還信誓旦旦地聲稱「不難解決」,結果自己卻連夜魘的邊都碰不到,更不用說讓趙雲落醒來,給陳搖光一個交代。

  這個理由聽上去確有幾分道理,寧寧思忖片刻,卻皺了眉:「但如果真是如此,浮屠塔安排趙雲落被魘住的目的是什麼?這一層難度極大,每一段劇情點裡應該都藏著線索吧?」

  「無法感知?」

  陳搖光面色煞白:「怎會如此?」

  鄭薇綺自然不可能脫口而出「因為你們都是幻境裡的紙片人」,為了保全顏面,讓場面不至於太過尷尬,只得先嘗試轉移話題:「我也不清楚此中緣由——不知陳公子對於夫人被魘住一事,可有什麼線索?」

  陳搖光的眉宇間蔓延出一抹恐懼之色,語氣飄忽:「要說有所相關的事兒……不久前一名道長雲遊路過此地,斷言鵝城風水有異,今年六月初五必定妖門大開,為禍一方。他無憑無據,加之衣衫襤褸,我們只當是胡言亂語,沒想到近日來城中怪事一件接著一件,恐怕那老道所言不假。」

  他說著想到什麼,眼睛裡的血絲愈發濃郁:「六月初五,那不就是明日嗎!」

  寧寧沒說話,細細聽他繼續講。

  「我聽聞諸位隨時會走,但如今鵝城遭此劫難,若是沒有你們——」

  這話裡的挽留之意再明顯不過,該配合他演出的鄭薇綺沒有視而不見,而是故作正色地應道:「陳公子莫言擔心,我等必竭盡全力擊退妖魔,護鵝城百姓安全。」

  陳搖光趕緊點頭:「搖光先行謝過各位,大恩大德,此生難忘。」

  頓了頓,又道:「在下夫人……」

  還真是三句話不離老婆。

  鄭薇綺識趣接話:「我們定會想辦法。」

  陳搖光的表情這才總算有所緩和。

  雖說「會想辦法」,但眾人都無法與幻境中的假人溝通神識,後來試了試一旁的陳搖光,同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看來幻境與現實的確有壁,往後究竟能不能讓趙雲落醒來,還得看劇情發展。

  陳露白留在房中照看嫂嫂,其餘人則各懷心思地從屋裡出來。眼看寧寧還是板著臉皺著眉,賀知洲拿傳音悄悄戳她:「怎麼,我們的少年寧青天有話想說?」

  「我就是覺得,多少有些奇怪。」

  寧寧踢飛路上的一顆石子,沒用傳音:「從最開始陳露白在街邊刻意引起我們注意,到後來的山洪、畫魅和夜魘,好像每當我們要從這個地方離開,都會被新的事情強迫著留下來。」

  她想了想,聲調很輕:「還有那什麼『六月初五,妖門大開』,如果真有這一回事,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而是拖到這個時候?跟臨時編造似的。更何況——」

  「更何況,你還是覺得無法動用神識這件事說不通。」

  鄭薇綺眉眼彎彎地垂眸睨她,眼尾是漫不經心的笑:「就算一切都是他們的計,整個陳府的人都心懷鬼胎那又如何?什麼『六月初五妖門大開』,那些妖魔鬼怪出來一個,只要劍在手上,我們就能打回去一個。」

  如今疑雲叢生,他們卻完全處於被動的狀態,沒有任何可以主動出擊的機會,於是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不得不到此為止。

  按照鄭薇綺的話來說,是「等到午夜,出事就打,就算打不過,大不了被踢出浮屠塔再來一遭」。

  真是非常有大師姐的作風。

  一行人決定養精蓄銳,靜候第二日到來。寧寧閒來無事,一顆心總是懸在胸口,便獨自離了房,在陳府中散步。

  不久前的大雨散盡,卻還殘留著涼絲絲的水汽,氤氳在園林裡的翠竹與青草之間。放眼望去是能掐出水的碧色,偶有鳥鳴應和著潺潺水聲,一派寧靜好風光。

  她漫無目的走了半晌,在池塘旁邊的涼亭裡見到一個熟悉的小姑娘的背影。

  陳露白正懶洋洋地坐在環形長凳上,倚靠欄杆側著身子,一動不動盯著水面看。大概是察覺到有人靠近,倏地轉過腦袋時,嘴角仍保持著向下撇的狀態。

  「陳姑娘。」

  寧寧笑笑:「心情不好?」

  「也不算吧。」

  陳露白總歸是個小姑娘,臉上藏不住心思,聽見寧寧的話,神色更是陰沉幾分,頗有些氣惱的意思:「只是我爹又在給我物色婆家——他就這麼著急把我嫁出去嗎?」

  寧寧跟著她一同坐在長凳上,趴在欄杆前端詳一池碧綠水色:「陳姑娘不想出嫁嗎?」

  「我才不想嫁人呢。」

  陳露白往池塘裡扔了顆石子,左手撐著腮幫子,托起軟軟的一團肉來:「嫁人有什麼好的?」

  小石塊落在波瀾不起的水面上,漣漪便一圈圈蕩漾開來。女孩白淨的倒影倏然破碎,在池塘裡聚攏又散開,光影交疊間,有只紅色的金魚晃著尾巴游過,倏然又遠遠逝去。

  「陳府裡可要快活多了。」

  陳露白的語氣我行我素,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天真任性的千金大小姐:「爹爹雖然總想催我成親,但我的所有要求他都不會拒絕,還說明年生辰的時候,要送我一件絕對意想不到的大禮。」

  「兄長嫂嫂總是黏在一起真的很肉麻,但他們都對我特別特別好,嫂嫂不久前還送了我一幅小像。我以後也要跟著她學畫畫,如果老了還是嫁不出去,就賣些字畫賺錢。」

  她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繼續說:「月明看上去像個假小子,其實特別聽我的話,畢竟是被我看著長大的嘛。還有府裡的春媚夏清秋香冬瑞姐姐,大家都可好啦!我一個也捨不得離開。」

  寧寧只是笑道:「那的確叫人不願離開。」

  「對吧!我——」

  陳露白好不容易找到了贊同自己的人,眼睛一下子就明晃晃地亮起來。然而她還沒說完一句話,就被不遠處的一道驚呼打斷。

  呼救的家僕寧寧從未見過,聽聲音亦是極為陌生,只聽見那嗓音帶了哭腔,飆得老高:「救命啊!馬、馬廄裡的馬全瘋啦!」

  =====

  萬物有靈,正如同許多動物能提前感應到地震一樣,如果妖魔氣息過於濃郁,也會致使家禽受驚。

  浮屠塔坑人很有一手,塔層越高,妖魔的氣息就越是難以察覺。美名其曰「精通隱匿行蹤與藏匿氣息的邪修越來越多,弟子們理應學會與時俱進,用心感受,用愛發現」。

  簡而言之,人不如馬。

  等寧寧與陳露白趕到馬廄前,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居然就有她的師兄師姐,賀知洲和鄭薇綺。

  一匹匹馬狀若癲狂,不停從嗓子裡擠出刺耳的嘶吼,像是找不到方向的陀螺橫衝直撞,場面一片混亂;

  鄭薇綺抬手拔劍,氣勢洶洶地往前走,劍光所及之處,馬匹皆傷痕處處地頹然倒下。

  正要處理最後一匹,卻被一眾家僕拚命攔下,撕心裂肺地叫嚷:「姑娘使不得,那是價值千金的名馬啊!」

  「寧寧!」

  吃瓜群眾賀知洲見到她,大大咧咧地笑笑,繼而斂了神色沉聲道:「這些馬應該是被妖氣侵染,迷了神志。不過你說,要想讓它們瘋成這樣,得是多麼恐怖的妖氣啊——那妖門不是還沒開嗎?」

  他話音剛落,耳旁就響起鄭薇綺的聲音:「有誰會騎馬?」

  再抬眼看去,才發現大師姐罵罵咧咧地收回了劍,竟縱身一躍跳到馬背之上,費力勒緊韁繩。

  她自幼修仙問道,出行皆是御劍飛行,不知多少年沒碰過馬匹,已經把騎馬馴馬的方式忘了個一乾二淨。

  周圍儘是家僕丫鬟,哪裡有人敢上前幫忙,千金小姐陳白露親眼目睹馬兒們血流成河的景象,更是白眼一翻,險些昏倒。

  一番僵持之下,突然有道熟悉的中年男音同時在三人耳邊響起。

  [賀知洲與寧寧看著眼前景象,竟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自己曾經騎在馬背上,肆意馳騁的場景。]

  旁白頗具智能性,能夠抓取當事人心理活動,並進行實時播報。被指名道姓的兩人皆是一愣,旁白所言不假,他們的確在回想自己騎馬的經歷,不過——

  「我只騎過一次,而且……」

  「我只騎過一次,但是……」

  兩兩尷尬相望之間,話沒說完,就遭鄭薇綺橫插一腳:「賀知洲,是男人就給我上馬!」

  賀知洲無語凝噎。

  當年他在《是男人就下一百層》的小遊戲裡,第五層就沒了命,早就不是個男人了。

  但如今形勢危急,那匹比他還貴的馬瘋得厲害,三番四次要將鄭薇綺甩開。要是他不上前幫一幫,大師姐可能連半夜都還沒熬到,就先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至於騎馬,他沒見過豬跑,好歹也吃過豬肉。古裝電視劇看了那麼多,騎馬的姿勢還學不會嗎?

  什麼叫天降使命,什麼叫最後的救星。

  賀知洲丹田用力,大喊一聲:「師姐別急,我來了!」

  他說罷縱身躍起,用當初騎小電驢的姿勢,先把左腳放在馬鞍之上,然後右腿凌空抬起,掄一個大圈,從後面往前一跨。

  那動作,簡直行雲流水、虎虎生風,任誰看了都要尊稱一聲「電驢王子」。

  可不知為何,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悶哼,緊接著是什麼東西重重落地的聲音。

  以及,他的右腿往後掄時,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

  賀知洲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聽見寧寧驚慌失措地叫了聲:「師姐——!」

  他單身慣了,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原來做這套動作時,身後是不能坐人的。

  因為右腿但凡往後一抬,首先碰到的絕不是馬鞍。

  而是後面那人的身體,一個掃堂腿過去的那種。

  ——救命啊!大師姐沒被馬摔下去,被他給一腳直接掄下去啦!

  旁白那廝絕對在憋笑,用一本正經的語氣深情朗誦:

  [她跳了,她跳了!來自玄虛劍派的鄭薇綺在師弟協助下後空翻直接跳離了馬背!

  一段短暫平移後,但見一個高難度空中轉體全旋,再接一個分腿側空翻——

  漂亮!攤大餅狀完美落地!這簡直不是人可以達成的操作,讓我們恭喜鄭薇綺和她的師弟賀知洲!他們真的做到了!同門情誼,感人至深!]

  [她翩翩墜落,如落花,似落蝶。鄭薇綺的離去,是大地的追求,還是賀知洲的不挽留。情已殤,愛已忘,這場禁忌遊戲,他們都是輸家。]

  賀知洲:滾啊!你有病吧!!!

  他真想回頭看一眼鄭薇綺,順便破口大罵無良旁白。偏偏身下的千金寶馬不給機會,本來就瘋瘋癲癲,如今受了鄭薇綺墜馬的驚擾,就更像隻脫了韁的野狗,嘶吼著跳來跳去。

  原來這馬還能變異成青蛙,有錢人的世界,他真的想像不到。

  賀知洲以前雖然窮了點,但至少過得開開心心。

  現在是不僅窮,還不開心。

  那馬蹦蹦跳跳的模樣都能去當《小跳蛙》MV,有家僕看不下去,痛心疾首地大喊:「公子,你快勒馬!」

  賀知洲被顛來顛去,幾乎變成了一堆靠在馬背上不斷扭動的橡皮泥,聲音亦是抖成打樁機,一字一顫宛如報喪,慘得不行:「我……呃呃呃——我——不——快——樂——鵝欸鵝——」

  旁白徹底放飛自我,循環播放起之前賀知洲在小巷裡唱的那首「雪花飄飄北風蕭蕭」,悠揚婉轉,好不應景:

  [少年俠士,白衣駿馬,端的是俊逸非凡,引無數閨中小姐競折腰。]

  鄭薇綺哭得好大聲:「哈哈哈,師弟,你好慘啊哈哈哈!」

  最後還是陳露白看不下去,一邊哭一邊叫:「把那馬殺了吧,快殺了吧!賀公子都快不像是個人了!」

  這真是個大慈大悲的女菩薩,為了一坨只值一千靈石不到的肉,放棄了另一坨價值千金的肉。

  千金寶馬最終被寧寧一劍斬殺,鄭薇綺好歹是個元嬰修士,雖然被同門師弟一腳從馬背上踹下去,也不過受了點輕傷。

  等罪馬得誅,便和寧寧一同走上前,冷眼看著神色恍惚的賀知洲。

  「寧寧啊。」

  他躺在馬屍上,彷彿進入了無慾無求的賢者時間,極其乾澀地勾起嘴角:「騎馬真有意思,你騎的那次,一定也是印象深刻吧。」

  「我那天和朋友騎著馬你追我趕,等下了馬,她跟我說。」

  寧寧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知洲之多艱:「她說,旋轉木馬真好玩啊。」

  她不忍直視他滿面滄桑的模樣,垂眸別開視線:「你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不不不,不是旋轉木馬。你一定想像不到,我也有過肆意馳騁的時候。」

  賀知洲神情愈發迷離,喉嚨像被什麼人掐著似的,飄飄忽忽抖個不停,「那是大三上學期,我剛一上馬,那馬就開始不停地叫。它對我說——」

  一旁的鄭薇綺皺起眉頭,很是不解。

  馬怎麼能說話呢。

  賀師弟難道摔壞了腦子?

  寧寧放輕呼吸,看他雙眼圓瞪,好像隨時都會鼓脹著跳出眼眶。

  賀知洲整個人宛如彌留之際,顫抖著說出最後一句話,氣若游絲:「它說,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

  寧寧:……

  哦,原來是超市門口擺著的電動玩具馬。

  ——那你一個成年大男人在上面還真是肆意馳騁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3:13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八章

  陳露白她馬沒了,跟黛玉葬花似的哀哀怨怨哭個不停,就差大庭廣眾之下脫口而出一首《葬馬吟》。

  賀知洲與鄭薇綺都是修道之人,不說達到了鋼筋鐵骨的程度,抗壓抗揍的能力總歸要比普通人優越許多。

  這回一前一後從馬背上摔下來,除了賀知洲脆弱的小心臟受到嚴重傷害,其餘並無大礙。

  聞訊趕來的陳老爺痛心疾首直晃腦袋,眼淚不爭氣地從嘴角落下來:「今晚咱們就吃馬肉大宴吧!」

  寧寧帶著兩個神情如奔喪的傷患回到客房,還沒進屋,就望見裴寂的影子。

  「小師姐。」

  他神色淡淡地將三人打量一番,最終將目光定格在寧寧身上:「打聽到線索了。」

  鄭薇綺被旁白的那段墜馬點評害得羞憤欲死,聞言好不容易又有了一些活力,兩眼發亮地抬起腦袋:「還是小師弟靠譜!求某位賀姓野人學學吧!」

  賀知洲臉皮比城牆厚,沒有理會她的拉踩,也順勢接話:「什麼線索?」

  問完了,又火急火燎地補充:「裴師弟你不知道,方才馬廄裡的馬全瘋了,我和大師姐拼了命才把混亂平息。據我推斷,陳府裡應該藏著實力非常強橫的妖物,否則它們不會有那麼大反應。」

  寧寧笑了笑:「我們去房裡慢慢說吧。」

  雖然當初在陳搖光的房門前,他們經過一番討論,最終是打算守株待兔,靜候子時妖門大開,屆時再拔劍迎戰——

  但那只不過是明面上說說而已。

  劍修雖然莽,但絕大多數也是長了腦子的。

  既然早就知道這層塔難度極高,要是還像青蛙一樣戳一次動一下,那他們今晚除了吃馬肉,或許還能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炒一炒。

  反正留著也沒太大用處,不如用來填飽肚子。

  那時賀知洲用傳音入密調侃了寧寧「寧青天」,等她回答時,卻直接發出了聲音。

  原因無他,正是為了讓很可能在暗中監視的幕後黑手聞言放鬆警惕,減少對他們的防備。

  ——與此同時,也在利用傳音告訴其餘人自己真正的思路。

  「什麼?幕後黑手暗中監視?」

  賀知洲聽罷一頭霧水:「誰是幕後黑手?」鄭薇綺伸了個懶腰,加入傳音群聊:「大概率是陳露白。」

  裴寂點點頭。

  賀知洲:?

  等等你們這群人真的沒有暗中私聊嗎?為什麼現在的情形就跟他當年上數學課一樣,本來大家都是相同的起跑線,等他把眼睛一閉一睜,就什麼也聽不懂了?

  「我一直很在意,如果浮屠塔內無法探究神識,那為什麼要安排一個趙雲落被魘住的劇情?豈不是讓我們眼睜睜看著她死掉卻無能為力?」

  寧寧道:「這完全是無意義情節,完全可以摒棄不談。換個角度想,如果問題並非出在浮屠塔,而是趙雲落自己身上呢?」

  三人都沒有出聲,安靜聽她繼續說:「試想,有個東西與人長得一模一樣,能動能笑能說話,就是沒有神識。她當然不是桌椅一類的死物,除此之外,只有唯一一種可能性。」

  裴寂破天荒地接了話:「幻覺。」

  這兩個字一出來,就惹得賀知洲一陣苦笑:「可寧寧之前不是才分析過,問題不是出在浮屠塔——」

  話說到這裡,便整個人陡然愣住。

  如果說……陳府裡的幻覺並非來自於浮屠塔,而是身處幻境之內的另一場幻境呢?

  「浮屠塔滋養天地靈氣、實力雄厚至極,所謂做戲做全套,哪怕是造出的幻境,其中角色應該也會被賦予虛幻的神識——但尋常妖物可就遠遠達不到這種水平。」

  寧寧想了會兒,又正色道:「你們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們和陳露白一起回來,剛到大門口,她就被陳老爺叫走了。兒媳危在旦夕,父親卻把小女兒叫到一旁嘮叨別的事情,怎麼想都不正常。」

  「而且我們剛一告辭,陳露白就來房裡看望她嫂嫂,未免太過巧合。」

  鄭薇綺聽罷點點頭:「或許她早就知道幻境裡的假人不存在神識,也猜出我們一旦感知不到趙雲落,就會在其他人身上繼續嘗試感應。如果她是整場幻境的製造者,神識應該能為我們所察覺,那樣一來,所有謊言就不攻自破。」

  賀知洲重重地「哦」了一聲:「所以她才會在那時候故意離開,等我們出了房間,再來探查情況!」

  他向來不愛動腦子,這會兒不可避免地化身為好奇寶寶:「但我有個地方不明白。如果幻境是由陳露白所造,那她大可不必用上夜魘,這玩意兒太容易讓她暴露,換成個別的妖物不是更好?」

  這句話把鄭薇綺也難住了。

  對啊,設定一齣夜魘附身的戲碼,故意讓趙雲落沒有神識的事情暴露——

  陳露白圖什麼?

  「應該和幻境的製造難度有關。」

  一片沉默間,竟是裴寂出了聲:「我看過一些與此相關的書,書裡聲稱佈置幻境需要耗費極大靈力,尋常妖物無法承受,更何況鵝城面積不小,要想面面俱到,難度很高。」

  這位在學宮裡一直名列前茅,此時淡聲開口,輕而易舉就秒殺了鄭薇綺與賀知洲兩個學渣。

  寧寧還是頭一回聽見這種事情,帶了幾分新奇地抬眸看他,又聽裴寂道:「這種情況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動用記憶,將幻術與回憶融合在一起,大幅減輕場景構建的難度。所以我們如今見到的景象,應該都是被陳露白記在腦子裡,曾在鵝城中真切發生過的往事。」

  所以陳府乃至鵝城裡的所有人,陳搖光被畫魅襲擊、趙雲落遭夜魘附體、甚至陳月明街邊玩泥巴,都真實存在過。

  「等等等等,要是我們身邊的一切都是回憶,那如今真正的鵝城——」

  賀知洲頓了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們還記得妖門大開那件事嗎?說不定鵝城當真遭了劫難,陳露白思家心切,便造出這場幻境,睹物思人。」

  這似乎是如今最有說服力的解釋。

  可寧寧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比如——

  「但若是這樣,陳露白將我們留在此地用意何在?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又為何能有製造幻境的力量?」

  裴寂冷聲開口,聽不出語氣起伏:「最重要的是,如果幕後黑手當真只有她,這層浮屠塔又為何會被稱作『極為困難』?只需要將她斬殺就能解決的事情,能讓那樣多前輩為難麼?」

  賀知洲愣愣看著他。

  然後十分感動地對寧寧說:「裴寂不會也是個假人吧?他真能一口氣講這麼多話?」

  「不管怎樣,這層塔裡仍然有許多疑點。」

  鄭薇綺按揉著眉心:「不如這樣。我們先讓一個人暗中調查鵝城裡的貓膩,其餘人留在陳府中降低陳露白戒心。那人應該要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就算沒和我們待在一起,也不會讓她起疑,你們推薦誰去?」

  賀知洲默了片刻。

  賀知洲:「師姐,想支使裴寂就直說,真的不用按照他的模板找形容詞。」

  =====

  於是時間回到現在。

  馬廄風波有驚無險地過去,四人坐在裴寂房中,聽他今日的收穫。

  「我總共發現三件事。」

  裴寂說:「其一,鵝城四周如有結界,御劍飛行一段距離,便無法繼續往前。」

  寧寧坐在椅子上,撐著腮幫子看他。

  「……其二。」

  黑衣少年不動聲色地垂下長睫,喉結微微一動:「城中百姓說,陳露白有些不對勁。」

  承影詭異地嘿嘿笑了兩聲:「說正經事呢,怎麼還害羞上了嘻嘻嘻。她看你,你也就回看她唄。」

  裴寂眉間閃過一絲慍色,語氣仍舊波瀾不起:「傳言有家僕曾在夜裡見到她獨自前往陳府後院,對著一株老槐樹自言自語。十分怪異的是,她當時分明背對著家僕,卻不知怎地忽然轉身,直直望向那人所在的方向。」

  三更半夜,月黑風高。

  你見到一個小女孩晃晃悠悠去了人跡罕至的後院,還對著棵老樹講話,這本來就已經夠嚇人了,結果她還冷不丁地轉過頭,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你看。

  賀知洲聽得頭皮發麻,聽身旁的鄭薇綺道:「槐樹被稱作樹中之鬼,極易長成精怪,並奪取他人軀殼,為自身所用。」

  她遲疑片刻,又低聲補充:「莫非如今在我們眼前的陳露白亦非本人,而是由槐鬼幻化所成?這樣一來,就能解釋她一介凡人,為何會創造出這般幻境。」

  「這陳府怎麼回事啊?」

  賀知洲打了個冷戰,頗有些嫌棄地四下打量一番:「畫魅夜魘槐樹精一鍋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妖界老巢呢。還有那什麼『妖門大開』,妖魔浩浩蕩蕩這麼一來,這座城還能保住嗎?」

  這只不過是句心血來潮的話,沒想到鄭薇綺聽罷忽然猛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你們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說過,好像曾經在哪兒聽過鵝城的名字?」

  賀知洲被嚇了一跳,差點縮進裴寂懷裡,引得承影叫苦連天,如同受了侮辱的花姑娘。

  「我想起來了!鵝城啊!」

  鄭薇綺語氣激動,就差從椅子上站起來:「仙魔大戰之際,妖魔兩界肆無忌憚,其中有群邪道妖修為汲取血魄,竟聯手攻入一座小縣,引得生靈塗炭,無一倖存——那縣城的名字,就叫『鵝城』!」

  此言一出,裴寂與寧寧皆是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瞭然神色。

  「所以說,」只有賀知洲臉色煞白,「所謂的『六月初五妖門大開』,很可能不是隨口編造的傳說,而是……」

  他說著深深吸了口氣:「在六月初五,鵝城被妖修完全攻佔。那城裡的人……」

  他沒再說下去了。

  既然是汲取血魄,就必定無人能倖存。

  煙雨朦朧的河堤,白牆青瓦的樓閣,園林一樣的陳府,還有那群在巷子裡玩泥巴水的小孩。

  曾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肆無忌憚橫行的妖魔與一具具死不瞑目的遺體,暗無天日,血流成河。

  這番幻境雖是由當年記憶所構,卻由於他們的介入,與真實情景大不相同。

  從來沒有誰在妖魔手中僥倖逃生,那些看似有驚無險的片段,其實再直白不過地預示了每個人的死亡。

  陳搖光自始至終都沒能獲救,被畫魅束縛於漆黑冰冷的山洞裡,一點點吸去血魄與精元,在無盡恐懼與絕望中漸漸閉上眼睛。

  趙雲落沒能逃出夜魘的掌控,在夢境中經歷了一遍又一遍死去活來的折磨,最終完全崩潰,再也沒能醒過來。

  陳露白被後院裡的槐鬼引誘,逐漸神志模糊、只留下一具空殼,無論過程如何,都被奪去了性命,取而代之。

  至於鵝城中的其他人,亦是葬身於血海之中,淪為妖魔增進修為的工具。

  一切謎團似乎都在漸漸消散,如今還剩下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

  ——不管那人究竟是陳露白或槐鬼,她將他們困在此地,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

  =====

  他們的計畫已經完成了大半。

  陳露白在宣紙上重重落筆,毛筆上的墨團濃濃暈開,恍如漆黑夜色。

  她從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笑,把紙裝進信封,起身向外走去。

  幻境裡的風和外面截然不同,雖則清新涼爽,卻讓她打從心底地感到厭惡。不過這場戲注定演不了多久,等子時一到——

  念及此處,少女白淨的皮囊之上閃過一絲陰狠之色。

  她行色匆匆,借由沉沉暮色隱秘了蹤跡,徑直來到後院。

  後院裡花草叢生,綠樹林立,最中央的位置立著棵年歲已久的古槐。

  槐樹屬陰,如今分明入了夏,靠近時還是能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涼氣。

  細密枝葉吞噬了大半天光,為陳露白的臉龐籠上一層幽暗陰翳,這回她沒像傳聞裡那樣對著槐樹說話,而是把手掌放在樹幹之上,默念口訣。

  樹皮彷彿得了口令,竟從中間裂開一道筆直的縫隙。隨即裂口越來越大,從她的角度看去,裂口後並非樹幹,而是與後院相差無幾的另外一處地方。

  陳露白沒發出任何聲音,抬手將信封向縫隙中投遞。萬萬沒想到,身後忽然襲來一道凜冽疾風。

  ——有人!

  她毫無防備,躲閃不及,當即被那人奪了手中信件。

  「陳姑娘好雅興,給槐樹寫信這件事兒,恐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有你一人幹過。」

  寧寧身法極快,奪過信封後迅速後退幾步,靈巧地將封頁撕開:「不如讓我們也來一起看看,這信裡究竟寫了什麼。」

  陳露白怒目而視,咬著牙沒說話。

  「四人未覺有異,只等子時煉魂陣起,以其血祭。」

  寧寧唸得大聲,末了望一眼後院入口:「師姐,煉魂陣是什麼?」

  「將萬千血魄煉製整整一年,再由生人為引,進行血祭,能使修道者修為大增,一步登天。」

  鄭薇綺從竹林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一襲白衣劃破夜色:「以他人魂魄渡自身造化,是窮凶極惡之徒才會用到的法子,被列為十大禁術之一。」

  陳露白自知實力不敵劍修,冷笑著後退一步。她明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卻並未表現出多麼慌張的神色,不過淡聲開口:「我哪裡漏了餡?」

  這居然還是個非常有職業操守的反派角色。

  「我小師弟打聽來了一件趣事,不知陳姑娘有沒有興趣聽?」

  寧寧很有禮貌地回應她:「鵝城中人皆道陳家大小姐嬌縱跋扈,一個勁地想要遠行他方,從而擺脫陳府裡爹爹兄長的束縛,自由自在地過活——可我分明記得,你當時並不是這樣告訴我的。」

  「你只知陳露白脾性,卻對她的平生經歷一無所知。之所以對我說出『不願離開陳府』的那番話,恐怕是她決意浪跡天涯,卻又對家裡人存了些許不捨,夜間偷偷摸摸找你傾訴——可你猜不透她的心思,把臨別前的留戀誤以為是永遠不願離開陳府。」

  她下意識握住腰間劍柄,為警惕對方突然暴起,做出了防備姿勢:「我們應該叫你什麼?陳姑娘?還是……槐鬼?」

  一陣寂靜。

  槐樹被冷風拂過,掀起一片嘩啦響聲,如同萬千鬼魅潛藏在暗處的嗤笑,古怪至極。

  佔據了陳露白軀殼的槐妖似是終於放棄偽裝,聞言仰天大笑:「所以呢?你們當真以為破了我這幻境,就能平安離開鵝城?煉魂陣今夜子時便能起效,城中妖魔個個能要你們的命,看你們能往哪兒逃!」

  她笑得累了,忽而露出一絲遺憾與惋惜的神情:「城裡的那群邪修本想直接把各位骨頭折斷,關在陣法旁邊等死。只有我好心好意,創造了這場幻境,讓你們就算死掉也不至於太過痛苦。諸位怎麼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這段話倒是真的。

  鵝城一事傳遍整個修真界,仙門大宗在大戰中自顧不暇,無法將城中妖魔一一消滅。但為了防止妖魔入世,還是集齊各大門派的諸位長老一同布下天羅地網陣,將其禁錮在鵝城無法逃脫。

  要想掙脫此陣,唯有利用煉魂陣提升修為,再協力將陣法攻破。奈何煉魂陣必須以活人作為引子,自從鵝城陷落,便再也沒有生人願意進來。

  時隔將近一年,終於有四個不長眼的小輩闖入其中。

  這是它們最好的機會。

  若是用強,一旦遇見性情貞烈之人自盡身亡,便難免功虧一簣。是槐鬼提出設下幻境,只要將幾人困於幻象之中,自然無心逃離,一味沉迷於幻象。

  「多說無益。」

  鄭薇綺一想到自己被這群妖物騙得團團轉,當即火冒三丈、拔劍出鞘,直指身側陰詭森然的老槐樹。

  這棵樹不僅是槐鬼真身,還是她與外界傳信的通道,十有八九就是整個幻境的陣眼所在。

  劍光分化成數道白影,冷冽如風。

  鄭薇綺本以為槐鬼會不自量力地跟他們拚個魚死網破,沒想到後者不過勾起半邊唇角,冷嗤一聲。

  如同變戲法般,槐鬼的身形很快消散於夜色之中,只有陰慘慘的聲線留在風裡:「你們可要做好準備——在幻境之外想要你們性命的,可不止我一個。」

  =====

  鄭薇綺的劍光璀璨如星月,寧寧從昏睡中猛然睜開眼,首先聞到一股惡臭撲鼻的血腥味。

  那腥臭像是血液與骨肉融合在一起,長年累月漸漸腐爛,讓她下意識屏住呼吸,把注意力轉移到眼前。

  她居然還是在陳府的後院裡,只不過境況與幻境中天差地別。

  後院裡那棵成了精怪的老槐樹大得不可思議,根鬚與枝幹幾乎將整個空間渾然填滿,一道道粗壯的長鬚匍匐在地,一直蔓延到後院門口,且仍有不斷滋生之勢。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根鬚彷彿成了某種能夠呼吸的動物,深褐色外皮不停上下起伏,在渾濁的夜色裡,像極了一條條蠕動的巨蟒,讓她不由感到陣陣噁心。

  根鬚盤旋,如同繩索般將她的大半個身體捆綁在樹幹之上,只露出面頰、脖頸和胸前的一點位置,整個人動彈不得。

  而當她抬起雙眼,便看見真正的陳府。

  血光撕裂天幕,夜色無盡無窮。一朵棉絮般的雲朵遮掩大半月色,有月光從雲層之間傾瀉而出,竟是與腥血無異的暗紅色澤,猶如自眉眼下淌出的血淚,自穹頂俯仰向下,殺意叢生。

  血月凌空,天邊隱有鬼火。其餘樹木皆被老槐吸去精魄,早已沒了生息,只餘下幾副猙獰如鬼爪的殘軀。

  忽而妖風大作,拂過她漆黑的長髮,髮絲起落之間,在模糊的視野裡,寧寧望見一具癱倒在角落裡的骨骸。

  荒煙蔓草,牆瓦斑駁。沉默的樓閣遍佈血跡,為森冷白骨遮下一層濃郁陰翳,有細密青苔自骨節攀爬而上,將骨架染成淡淡青灰。

  骨架很小,看上去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孩,蜷縮著皺成一團,用雙手摀住腦袋。

  一道道深入骨髓的裂痕在夜色中清晰可見,可想而知曾經遭受過多麼難以忍耐的劇痛。

  寧寧心頭一沉,猜出了她的名字。

  籠罩在殘血上的雲層緩緩西移,將最後一絲光亮悄然吞噬。寧寧淺淺吸了口氣,指尖暗中聚力。

  凌厲劍光迅捷如電,須臾之間便刺穿纏繞在她身上的巨蔓,血流如注,毫無徵兆地從藤蔓裡迸裂出來。

  遠處響起一道張揚恣睢的狂笑,伴隨著連天火光。

  近處是腥氣瀰漫,白骨森然。

  子時將至。

  「這一環套著一環,腦子快廢了,手上居然也不得閒。」

  鄭薇綺緊隨其後,從藤蔓之間縱身躍下,難得露出了一絲苦笑:「這一層塔……不會是要我們屠盡整座城的妖魔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3:47 PM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九章

  「這就是真正的鵝城?」

  賀知洲抬頭將四下端詳一番,被陰冷至極的氣氛嚇得脊背發涼:「這也太——太那什麼了吧。」

  陳府裡沒有亮起燈光,只有遠處更高一些的樓宇之上點了燈火,輕輕淺淺地渡來幾抹光暈。

  裴寂的一身黑衣倒與夜色極為相襯,幾乎融進黑暗之中,只露出白皙精緻的面龐:「城中妖邪連諸位長老都難以誅殺,我們應該並無能耐。」

  「更何況還有兩個時辰就到了子時,我們繼續留在鵝城,很可能成為妖修佈陣的祭品。到那時小命不保,還會陰差陽錯地協助他們達成目的,為禍人間。」

  鄭薇綺正色接下話茬:「這城中的天羅地網陣雖能困住妖魔,卻奈何不了人修。或許浮屠塔的意思,是要我們破開層層追殺,在子時之前逃離鵝城。這樣一來,就算那群邪修煉成了魂魄,一旦沒有生人作為引子,煉魂陣同樣不能啟動。」

  這番話有理有據,賀知洲聽罷輕輕點頭。只有裴寂佯裝不經意地垂眸,淡淡看一眼寧寧所在的方向。

  她平日裡思緒最是活絡,醒來後卻始終一言不發。

  他心裡覺得奇怪,卻又不好意思刻意問她,身形定了半晌,才微微動了動喉頭,做出漫不經心的口吻低聲道:「小師姐,怎麼了?」

  寧寧在夜色裡抬頭,杏眼裡映了遠處的悠悠火光,彷彿是沒料到裴寂居然會出聲問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

  裴寂被盯得耳根有些燥,沉默著將視線移開。

  「也沒什麼大事。」

  她摸摸鼻尖,抿唇笑了笑:「你可能會覺得我想太多……我總覺得,事情好像有點怪怪的。」

  賀知洲瞪大眼睛看過來:「不是吧,還怪?難道這層塔裡還有貓膩,真是千層餅啊?」

  「應該只是我想多了。」

  寧寧的話裡帶了幾分遲疑:「但整個過程實在太順利了一些,從尋找線索到揭露真相,好像全是一氣呵成,沒遇到任何阻礙——怎麼說呢,槐鬼犯下的紕漏太多了,很容易就能識破。像槐樹的存在還有那封信,輕而易舉就被我們知道了,一切都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浮屠塔裡的劇情本來就是被安排好的啊。」

  賀知洲對此不以為意,用傳音悄悄對她說:「這座塔不就像是網絡遊戲裡的組團副本嗎?大體劇情早被設定好了,玩家必須跟著劇情走,一路幹掉小怪和boss才能通關。它要是把情節弄得花裡胡哨,不給一丁點兒線索,有幾個人能過?」

  的確是這個理。

  寧寧點點頭,沒再說話。

  四人交談之間,忽然聽見近旁傳來幾聲冷笑。應聲望去,竟見後院門前樹影婆娑,邪風一晃,走出十多個形態各異的妖魔。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與陳露白相貌無異的槐鬼。

  「我早就說過了。」

  她不復幻境中天真少女的模樣,長袖輕掩唇邊,眉目之間儘是嬌柔嫵媚:「出了幻境,你們的對手可就不止我一個。」

  她身後一名生有虎頭的妖修朗聲笑笑,打趣道:「怎麼,這副小女孩的皮囊你用上癮了?實在不如原本模樣好看。」

  槐鬼勾唇望他一眼,不過轉瞬之間,皮膚便騰起一片青灰。

  只見她左臂與右側臉頰上的皮膚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褐枝條。枝藤裡含了幾分碧綠翠色,生出小小的幼嫩葉子,在整具少女的皮囊之上,便顯得怪異非常。

  「那就拜託各位了。誰把他們抓回靈泉寺,誰就能被記上最大的一份功勞。」

  女妖吃吃地笑:「那我先行告退,去陣前喝慶功酒了。我們靈泉寺見。」

  她是鵝城裡土生土長的妖,因乃古樹成精,實力雖然不在頂尖,卻也算不得太弱。此番做出幻境將四人困了這麼多時日,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被幾名大妖請了去喝慶功酒。

  槐鬼說罷便凌空躍起,足尖一點,落在後院裡的圍牆之上。鄭薇綺拔劍要追,卻被另外幾名邪修擋住去路。

  旁白總算正常了一些,沉聲念道:

  [血月之下,妖影重重。跟前幾人顯然來者不善,但見其中一名男子負手騰空而起,形如蛟龍出海,氣若——]

  不對。

  那妖修騰空上天之後……為什麼整個身體都像被折斷一樣,好似扭曲的床單蕩來蕩去,往後面一直倒退?

  哦,它總算看清了。

  原來他不是自己想要騰空起,而是被鄭薇綺怒不可遏的劍氣給震飛了。——結果那群劍修才是真正的「來者不善」啊!

  它痛定思痛,滿心屈辱地繼續道:[形如蛟龍出海,氣若泥鰍翻地,伴隨著一聲慘叫,重重撞在後院圍牆之上!鄭薇綺那賊人出其不意,用力極強,尋常妖物必然無法招架,今日他雖敗,卻仍是妖中霸王!]

  這層塔是專為金丹與元嬰期的弟子開設,塔中妖物自然也以金丹期為主,尤其是這種算不上重要的小嘍囉,就更不是鄭薇綺的對手。

  四人都隱匿了氣息,不易被察覺修為。

  鵝城中的妖族雖然沒與寧寧等人有過正面接觸,但幻境裡的景像在靈泉寺中實時放映,他們也就很容易能知道,這群人不過是小門派的弟子,下山掙點零用錢花。

  ——那如今這凶殘至極的劍氣又是怎麼回事?!

  「想抓我?」

  鄭薇綺瀕臨暴怒邊緣,拔劍出鞘,冷聲一笑:「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霎時劍氣衝天,驚得後院槐樹嘩啦作響,葉落如雨。

  [女人眼底殺意湧動,周身散發出駭人至極的威壓,彷彿這滿城血光亦被她所震懾——而在她身後,同樣拔劍的還有大魔頭裴寂!]

  旁白愣了一下。

  然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努力不暴露其實它直接把反派劇本安在了這群人身上:[不好意思念岔了。]

  [同樣拔劍的,還有師弟裴寂!]

  幾名妖修看出他們實力不俗,當即收斂了勢在必得的獰笑,將四人細細打量一通後,不約而同一擁而上。

  寧寧按住星痕劍劍柄,劍身出鞘時,聽見鋥然一聲清響。

  [虎妖凝神屏息,在黑暗裡靜靜等待最佳的出擊時刻。

  他殺人、放火、擄掠百姓無惡不作,可他知道,他是個好男孩——他今天就要讓這群正道修士看看,什麼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少年窮』!]

  劍光紛然間,只有旁白仍在孜孜不倦地繼續說:[可惡!寧寧那毒婦竟毫不留情,一劍直入他心臟!他怎麼能就此倒下?]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淚如雨下,跟主角團全員陣亡似的:[那群殺妖不眨眼的劍修貌若惡鬼,在閉上雙眼的瞬間,他看見身邊的兄弟們也一一倒下。他想起那年夕陽下的奔跑,那是他們逝去的青春。]

  城中妖魔不清楚他們底細,因此派來的都是些修為不高的小嘍囉。一旦嘍囉沒能及時覆命,緊隨其後的必然是更為強勁的敵手。

  鄭薇綺收了劍:「事不宜遲,我們快快離開此地。」

  寧寧雖然下意識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望一眼角落中的小小骨骸。

  即使在幻境裡,她與陳月明也只見過寥寥數面,要論現實中的陳二小姐本人,更是從未與寧寧有過接觸。

  可如今陰風瑟瑟,蜷縮著的骸骨躺在無人問津的院落,身上衣物不見蹤影,空洞無神的黝黑眼眶孤獨又無助。

  寧寧沉默著上前,從儲物袋拿出一件衣物,輕輕蓋在女孩身上。

  俯下腰時,正好看見地面上遺落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

  她沒做多想,伸手將小冊撿起,小心翼翼地翻開,才發現是陳月明的日記。

  被翻開的正好是最後一篇,用稚嫩的筆記張牙舞爪寫著:

  [姐姐說,她自幼時起就在後院結識了一位朋友,正是那棵很老很老的槐樹。

  她還說,那樹雖然成了妖,卻是個善良的好妖。從幾年前起,每到夜裡,姐姐便會去悄悄找它。

  我想不明白,世上哪裡會有好妖呢?可姐姐向來不會騙我,她這樣說,那就一定是了。

  等明日夜裡,她便會帶我去見一見那位朋友。]

  記下的日期正是六月初四。

  在第二天夜裡,陳月明便死在了後院之中。

  「陳露白跟那槐樹精認識了好幾年?」

  賀知洲湊到她身後,看罷嘖嘖嘆氣:「那它還真是藏得夠深,跟《潛伏》似的,想必忍了很久——它和陳露白這麼多年的友誼,殺她時心裡不會痛嗎?」

  鄭薇綺搖頭:「妖邪之事,常人通常難以揣測。」

  頓了頓,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吧。」

  =====

  他們猜得不錯,察覺無人覆命後,城中掌權的大妖總算明白這群小輩實力不凡,接連派出數名妖修滿城搜捕,且個個修為有成。

  御劍飛行太過招搖,寧寧等人只得腳步不停地往城門方向跑,眼看追上來的敵手越來越多,饒是實力最強的鄭薇綺也有了幾分力不從心。

  旁白唉聲嘆氣:[就這就這?你們這就不行了?如果只有這點能耐,乾脆別逃了,直接回那什麼靈泉寺當祭品吧。]

  鄭薇綺:「閉嘴!」

  又是一名金丹大成的妖修死於劍下,鄭薇綺抹去臉頰血跡,頗為嫌惡地看他一眼:「這妖真是走火入魔,居然將煉魂陣陣法紋在了臉上。」

  寧寧沒見過煉魂陣的模樣,聞言好奇低下腦袋。

  男人生得魁梧健碩,皮膚上皆是以青色筆觸勾勒的細密紋路。她看得挑起眉頭,似乎想到什麼:「這煉魂陣……看上去為何如此眼熟?」

  「小師妹可是想到了佛家的渡魂陣法?」

  鄭薇綺低聲回應:「煉魂陣與渡魂陣同出一法,在陣法繪製上十分相似。但前者乃攝魂取魄的禁術,後者則是佛家普度亡靈、屠滅邪祟的大陣,雖然長相相近,且都要煉製整整一年的魂魄,用處卻大相逕庭。」

  「還有這事?」

  賀知洲聽得茅塞頓開,激動得一把握了拳:「這就是顯而易見的線索啊!要是咱們能把陣法改一改,將煉魂陣變成渡魂陣,這關不就輕而易舉過了嗎!」

  鄭薇綺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要啟動渡魂陣,同樣需要生人為引子,多為僧人與妖邪同歸於盡的辦法。」

  裴寂與鄭薇綺殺得最狠,眼底浮起黯淡血絲,聲線亦是瘖啞許多:「城中只有我們四人,總不能為了一層浮屠塔,白白丟了性命。」

  浮屠塔內雖乃幻境,受到的損傷卻是真真切切。一旦以命祭陣,未免得不償失。

  鄭薇綺看得倒挺開:「這次過不了就過不了吧,反正浮屠塔裡的試煉沒有次數限制,咱們這次失敗了,下回繼續便是。」

  賀知洲嘆了口氣:「想不到時隔多年,我又要見一次『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我覺得咱們推得挺好啊,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渡魂陣,攝魂陣。

  以活人為引子。

  陳露白,槐鬼。

  寧寧握緊劍柄,眉心一跳。

  鄭薇綺見她神色有異,緩聲問道:「小師妹,怎麼了?」

  她的聲音極清晰地落在耳畔,寧寧腦海中卻是一團亂麻,連帶著這道嗓音也模模糊糊,分辨不出究竟在說些什麼。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關於某個他們都沒能參透的秘密。

  之前的幻境有那麼多紕漏,那麼多不合理,可如今想來,一切漏洞都變得有跡可循。

  沒有神識卻用了夜魘的設定,只要稍作打聽就能知道的槐樹成精,以及幻境中陳月明與原身截然不同的性情。

  這都是極易能想到的事情,槐鬼既然是幻境製造者,必定也明白幻象中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疑點。可她卻遲遲未能矯正,而是靜候在一旁,彷彿是……

  彷彿是專門為了讓他們發現一樣。

  正因為所有漏洞都太明顯,所以才愈發讓人生疑。

  ——如果早在一開始,這就是槐鬼設下的局,特意想要他們走出幻境呢?

  她受了監視,沒辦法明目張膽地將眾人放出幻境,於是採取這種拐彎抹角的方法,告訴他們一切皆是假象。

  最後那封書信,很可能也是知曉受到寧寧等人跟蹤,才大搖大擺毫無防備地親自將其拿在手上,擺明了是要讓他們明白真相,得知煉魂陣法一事。

  至於為什麼要幫助他們逃走,一來也許是良心未泯,不忍殘害無辜,二來……

  一旦祭品逃走,城中妖修自然會傾力抓捕,屆時陣法旁少有看守,若是想要篡改煉魂陣,難度便降低許多。

  她一介妖物,找不到活人為引,即便修改了陣法也毫無用處。可如果……

  她不是妖呢?

  「除了我們,城中或許還有一個人。」

  心臟狂跳不止,寧寧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你們清不清楚,若是妖靈附在人身上,那人是不是也就有了妖力?」

  裴寂雖然話最少,但出乎意料地,每回都能最先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少年聞言微微蹙眉,沉聲應道:「的確如此。你猜測我們見到的並非槐鬼,而是被它附身的陳露白本人?」

  鄭薇綺搖頭:「但妖靈附身,人的形體並不會有所變化。大家也都看到了,陳露白軀體上的手臂和臉頰分明已成了樹木的模樣。」

  「或許是——」

  寧寧的音量小了許多:「那兩個部分本就不復存在,她得了槐鬼協助,再將槐樹的軀幹……移植在自己身上。」

  「但這也不對勁啊!我們當時在幻境裡見到的陳露白,分明是四肢健全。」

  賀知洲說罷一頓,滿目的不敢置信:「不會吧!難道——」

  裴寂與寧寧對視一眼,波瀾不驚的瞳孔裡極罕見地浮起一絲異色:「她被妖修所害,受了重傷;或是目睹鵝城被毀,親自斬去手臂,佯裝成妖物的模樣。」

  鄭薇綺與賀知洲皆是一驚。

  「那她如今——」

  之前陳露白離去之時刻意說了什麼?

  陣法和宴席都在靈泉寺內,「靈泉寺見」。

  方才旁白又看似陰陽怪氣地說了什麼?

  別逃了,乾脆回去靈泉寺充當祭品。

  師姐說過,之所以加設旁白,是為了在必要時給予提示。這旁白從頭到尾都在講垃圾話,但會不會那句看似調侃的話,其實正是一種隱晦的暗示?

  還有陳露白。她連續兩遍提起靈泉寺,究竟是無心之舉,還是說……

  想要不露痕跡地告訴他們什麼?

  =====

  陳露白看著宴席之上不省人事的數名妖修,神色淡淡地放下酒杯。

  妖邪傾巢而出,滿城搜捕那幾名修士身影,本該熱熱鬧鬧的靈泉寺內也就只剩下她,還有幾個舉杯相慶的大妖。

  寺廟外或許還有些小嘍囉,但哪敢進來搗亂,這幾位殺伐無度的掌權者最是喜怒無常,若是驚擾酒席,恐怕小命不保。

  他們曾經多麼不可一世啊,如今卻被簡簡單單一杯毒酒迷了神志。誰能想到平日裡最為忠心耿耿的「槐鬼」,會在這種關鍵時候往酒裡下藥。

  妖修體格強健,這些藥對常人來說足夠致命,雖然殺不了他們,但迷暈一段時間總是夠的。

  她等這一刻,等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的六月初五,妖邪於深夜自城外大舉進犯,鵝城百姓皆遭屠戮,只有她藏在槐樹之後倖存下來。

  那時的陳露白拚命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聽見兩名妖修從後院裡走過,談話聲無比清晰。

  「只要將這座城裡的魂魄煉製一年,便能引出煉魂陣法,屆時我們一步登天,就再不用忌憚所謂名門正派。」

  另一個朗聲笑道:「繪製陣法可得當心。誰不曉得煉魂渡魂極其相近,若是畫錯了,咱們誰都別想活。」

  「哈哈哈!怎麼可能畫錯?那些實力強橫的元嬰大妖不都在一旁守著麼?」

  煉魂陣,渡魂陣,一年。

  人,妖。

  作為她僅存的故交,槐鬼勸她趁亂趕緊出城。

  可有個天馬行空的計畫悄然浮上心頭,向來膽小怕事、嬌縱愛胡鬧的陳露白抹去眼淚,第一次篤定地用力搖了搖頭。

  她要復仇。

  「為何如此執拗呢?」

  槐鬼這樣勸說她:「你的力量太小太小,要想擊垮他們,無異於蚍蜉撼樹。」

  陳露白只是紅著眼睛搖頭。

  為偽裝成妖物,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咬著牙卸去自己一隻手臂,臉頰亦被損毀得面目全非。槐鬼棲息於她神識之上,用樹葉枝條填充肢體上殘缺的空隙,她疼得死去活來,所有淚水只能悄悄一個人咽。

  然後順理成章地融入妖修之中。

  然後日復一日地等,套來了渡魂陣的畫法,也等到四個闖入城中的人修。

  陳露白想救他們,更需要他們吸引絕大多數妖魔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說服大妖用幻境將其困住,便想方設法埋下線索,吸引那四人走出幻境,來到真正的鵝城。

  子時將至。

  大殿裡的佛像被損毀殆盡,昏黃燭光映出幾分破敗蕭條的味道。她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宴席,來到正殿的陣法之前。

  陣法由血液所繪,陣眼處祭壇上燃著熊熊烈火,正是生人獻祭所用。

  煉魂渡魂相差無幾,她早已將繪製手法銘記於心,想必不出多時——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聞身後傳來一聲哼笑。

  彷彿有一道電流猛然竄入身體,陳露白四肢發麻,僵在原地。

  「我一直納悶,那幾個人修為何會大搖大擺從幻境裡出去,歸根結底,還是你做了手腳。」

  說話的是個男人,語氣裡帶了幾分嘲諷的嗤笑,完完全全是居高臨下的上位者姿態:「還有最開始,說什麼幻境絕對萬無一失——你就是不想讓我們把那群人的手腳打斷,方便他們後來出逃吧。」

  陳露白手心皆是冷汗,心臟狂跳著轉過身。

  一名樣貌俊朗的紅衣男子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來自高階修士的威壓越來越沉。

  陳露白聽見他繼續說:「我想看看你究竟在搞什麼花樣,所以特意沒喝這杯酒——其他幾個一口下肚的真是蠢貨,居然還叫嚷什麼再來一杯。我怎麼會和這群人平起平坐,一群垃圾!」

  「喂。」

  見她沒有應答,男人不耐煩地靠近幾步:「你倒是說話啊!」

  她早就沒了說話的力氣。

  在座妖修儘是元嬰高手,實力個個不容小覷。如今醒來的這位名為明鎏,雖不是最強,性情卻是最喜怒無常。

  「沒意思。你不想說就不說吧,反正我的目的只有煉魂陣而已。」

  明鎏晃了晃脖子,發出哢擦一聲細響:「至於你,還是直接說永別好了。」

  話音落地的瞬間,殺氣驟起。

  濃郁邪氣混雜著強烈威壓撲面而來,逼得她即刻吐出一口鮮血。

  陳露白不甘心。

  明明等了整整一年,每日每夜都在無盡的仇恨中慢慢熬過,只差那麼一點。

  只差一點,她就能為城裡的大家報仇。

  難道真如槐鬼所說,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蚍蜉撼樹?

  壓迫感越來越濃,幾乎要震碎她的五臟六腑。劇痛一點點吞噬神志,恍惚之間,陳露白忽然見到一束劍光。

  ……怎會有劍光?

  剎那之間,電光石火。

  一道熟悉的影子提著劍從門外闖入,長劍如瞬息萬變的遙遙星河,徑直刺向男人咽喉。

  明鎏覺察劍風,轉身迅速躲閃,一瞥眼,居然見到那名不知所蹤的劍修。

  「自投羅網。」

  他啞聲笑笑:「我喜歡。」

  寧寧迅速與陳露白對視一眼,握緊手中的星痕劍,抬眸沉聲道:「別想動她。」

  靈泉寺中恐怕有異,她與另外三人經過一番商議,決定由鄭薇綺、賀知洲與裴寂繼續吸引火力,而寧寧身法最快、擅長隱匿行跡,最適合潛入靈泉寺裡探查情況。

  明鎏不蠢,能看出她們都是為了破壞煉魂陣法而來,半路殺出的劍修並不重要,必須先解決陳露白。

  他存了殺心,然而還沒來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劍光刺來。

  ……該死!

  這女孩意想不到地難纏,劍影分化成幾道勢如破竹的疾電,道道直攻他咽喉。明鎏匆忙避開,眼底血光乍現,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湧的鮮血匯成一把長刀。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的鋥然巨響,寧寧的力道不及於他,靈巧地翻身後躍,躲過撲面而來的血霧。

  她雖然處於劣勢,卻也能自始至終與明鎏纏鬥在一起,劍法千變萬化、迅捷無影,常常用了巧勁,並不刻意與對方爭個你死我活,而是將他牢牢困在身邊。

  可憐明鎏雖有心制止篡改陣法,卻已無暇顧及陳露白絲毫,只能全身心投入戰鬥之中,盡快解決這不要命的劍修。

  陳白露則趁機以木枝劃破另一隻手腕,借由自己的鮮血,塗改這座以鵝城百姓血液勾勒的大陣。

  煉魂攝魂,善惡一念之間,亦是幾筆之間。

  明鎏破口大罵,奈何城中絕大多數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幾個嘍囉早被寧寧解決,至於另外幾個身中劇毒的同伴,就更加指望不上。

  罵到最後,竟帶了幾分慌亂與狼狽的語氣,慌不擇路地喊:「求、求求你們,不要發動陣法!我的黃金萬兩全都給你們!這身修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併拿去!」

  消停了一會兒,又道:「你這是何必,發動渡魂陣,你自己同樣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間享福——你別跳!」

  寧寧深吸一口氣,在迎戰之餘迅速回頭,正巧對上陳露白的視線。

  她已經改好了陣法,正站在熊熊燃燒著的祭壇前,臉龐被火光映照成濃郁緋色,瞳孔裡亦是閃爍著瑩瑩星火,好似天邊繁星墜落,藏在少女漆黑的眼眸。

  陳露白後背在輕輕發著抖,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決然與篤定。她直直望著寧寧,最終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寧寧姑娘,其實當初在陳府裡的那番話,我並未騙你。」

  她說:「我那時當真不想離開府裡……多謝諸位,我在幻境裡很開心。」

  只有在那場由她編織的夢中,再度回到曾經煙雨濛濛的鵝城時,陳露白才能對寧寧說出那句藏在心裡很久的話。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陳家大小姐的身份,而非後來面目全非的半妖。

  曾經的她總想著浪跡天涯,做個無拘無束的女俠,可到了如今,陳露白真的、真的很喜歡鵝城,很喜歡陳府,一輩子都不想離開。

  爹爹總想催她成親,從來不會拒絕來自女兒的任何要求。

  陳露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個來年生辰時「意想不到的大禮」究竟是什麼東西,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終沒能等到答案。總黏在一起的兄長嫂嫂肉麻死了,但誰讓那對小夫妻對她特別好,陳露白寬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諒。

  嫂嫂總愛問她心裡有沒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時都會一個勁地拚命搖頭。她不想成親嫁人,而且說老實話,等老了一個人坐在街邊賣字畫,那種感覺她其實挺喜歡。

  可她再也沒有老去的那天。

  還有總愛玩泥巴,跟假小子沒什麼兩樣的月明。

  因為被姐姐看著一點點長大,月明從來都會乖乖聽她的話。就算有時從外面帶了過家家的泥巴水回來,也會第一個跑到她面前,兩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陳露白面前,傻乎乎問她想不想吃飯。

  那日邪修入城之時,她正和月明一同在後院與槐鬼談天,聽聞陣陣慘叫後心知不妙,便抱著小妹藏在那棵槐樹之後。

  陳府哭聲四起,陳露白從未聽聞過那樣淒厲的哭嚎與求饒,可她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只能流著淚摀住月明嘴巴。

  她們的啜泣在夜色裡隱隱可聞,眼看有兩個渾身是血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會繞過槐木,來到她們跟前。

  月明頭一回沒聽她的話一動不動,而是猛地從陳露白懷裡掙脫,撒腿往另一處方向跑去。

  她向來乖巧聽話的妹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直到死去,也沒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後血光四溢,腥氣連天,月明身死,那兩名妖修便沒再繼續往裡搜查。

  那是陳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張,也是最後一回。

  陳露白一直明白,自己膽小,嬌縱,肆意妄為。

  可哪怕是這樣的她,也想為自己深深喜歡著的鵝城做些事。

  他們的計畫已經完成了大半。

  只要再努力一點、再勇敢一點。

  她和槐鬼就能為城裡的所有人報仇。

  少女靜默無言地抬起頭,最後深深地望一眼這片自己無比深愛的土地——或許她最愛的並非鵝城,而是城裡那些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爹爹,兄長,嫂嫂,月明,被馬兒嚇得到處跑的家僕,總會笑著招待她的小販,還有蹲在街頭巷尾玩泥巴的小孩。

  他們都那樣好,她一個也捨不得離開。

  子時已至,鐘鳴聲起。

  下一刻,便是衣袂翻飛,烈焰驟濃。

  火光洶湧,自下往上高高竄起。

  浸在地面上的血陣彷彿得了感應,本應是深紅近黑的黯淡色澤,如今卻浮起陣陣金光,剎那間照亮沉沉暮色,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損毀大半的面龐。

  金光徐徐升空,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最終匯成滔天之勢,化作一道勢如長龍的光束直衝雲霄。

  薄霧濃雲被衝撞得蕩然無存,奪目金光迅速將穹頂照亮,露出一輪鵝黃的靜謐明月。

  繼而聽得一聲轟然嗡響,光束竟毫無預兆地陡然朝四周爆開,化作無數亮金長線,如雨滴般傾灑在這座廢棄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臨世,妖邪無所遁形,皆作煙塵散。

  六月初五,渡魂陣起。

  鵝城中數百妖邪,盡數死於自己苦心孤詣製造的陣法之下。

  以及一個年輕女孩的局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4:22 PM

卷四 浮屠塔 第四十章

  渡魂陣作為佛家以身殉法的大陣,威力不容小覷。加之鵝城中封印著的數千魂魄被煉製了整整一年,陣法之力便更加勢不可當。

  漫天金光之下,滿城妖魔無處遁形,連倉皇的哀嚎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化作塵埃與虛影消失不見。

  寧寧獨自站在頹敗的佛堂之中,悵然環顧四周。

  當初在幻境之中,陳露白帶著他們一行人走街串巷時來過這裡。

  當年的靈泉寺佛光籠罩、佛像威嚴,來往香客熙熙攘攘,此時卻蕭條寂靜,只剩下她一人。

  祭壇上的火光仍在閃爍,立在那裡的女孩卻早已不見蹤影。寧寧望著她之前站立著的地方,聽聞身後傳來鄭薇綺等人的踏踏腳步,不著痕跡地抹去眼角淚痕。

  自毀容貌、引妖入體、日復一日套上虛偽的面具,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陳露白那樣勇敢,不需要旁人的可憐或同情。

  寧寧尊敬她。

  陳露白身死,金光臨世,這層浮屠塔的試煉便也到了盡頭。

  舊日的鵝城,再沒了影子。

  =====

  此番一行,眾人皆是收穫頗豐。

  其實修道之人賺錢的門路非常之多,只不過寧寧等人作為門派弟子很少有下山的機會,多數時間都待在師門內修習苦練,收入來源只有玄虛劍派每月給的零用錢。

  可偏偏劍修鍛劍買劍譜要錢、符修購置原料要錢,要說媚修吧,眾所周知化妝品和護膚品無論古今中外一律價值不菲,若想固顏提神,也得花上一大筆錢。

  這也就導致了很大一部分弟子入不敷出,尤其劍修最愛搞破壞,練劍時不是砍了山上的古樹,就是毀了練武場裡的石柱,暴脾氣一上來,指不定還要跟誰幹架。

  維修費醫藥費保養費美滋滋地這樣一堆,立馬就讓貧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但如今不同了!

  改革春風吹滿地,浮屠塔裡真爭氣,孩子們有了錢,終於站起來了!

  寧寧不再是月月等著門派救濟的小菜雞,連喝水都有了底氣,輕輕端起茶杯一抿,垂眸說出那幾個優雅醇厚的漢字:「82年,白開。」

  天羨子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她時常說些讓人想不通含義的句子,他便只當是小徒弟練劍太累,胡言亂語自說自話。

  他上了白水,很沒有世外高人風範地盤腿直接坐在地上:「寧寧此番特意來找我,所為何事?」

  「我和師姐師弟一起通過了浮屠塔裡的鵝城妖變。」

  寧寧輕聲道:「師尊,既然歷史上真有過鵝城,那它最終的結局究竟如何?」

  她在幻境裡與陳露白接觸最多,後來破了幻境,也是寧寧親眼見到那個小姑娘奮不顧身往火裡跳去。

  她向來沒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心裡仍然留存著屬於小女孩的心智,更何況陳露白犧牲的方式那樣壯烈,自然做不到無動於衷。

  「鵝城?」

  天羨子回想片刻,淡聲笑笑:「那關挺難,你們居然過了?」

  作為玄虛劍派特意為弟子們開設的歷練場地,浮屠塔不但考驗劍術,還兼顧了心術與智謀。要說其中典型,鵝城妖變一層當仁不讓。

  門派裡的每名內門與親傳都能進入塔中,副本循環利用,就算之前有人通過,其餘弟子也能繼續參與闖關。只不過首通的那位,獎勵會高出許多。

  正如裴寂所言,構築幻境所需要的靈力極大,通常會動用記憶,將回憶與幻象融合。浮屠塔也並不例外,其中多數幻境都是選材自真實發生過的事例。

  「要說鵝城一事,其實與咱們師門有很大關係。」

  瞥見跟前的小姑娘微微睜大眼睛,天羨子頗為神秘地笑了笑:「當時正值仙魔大戰,每個宗門都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多餘精力去鵝城除妖,只能布下天羅地網陣,暫且困住他們的行跡。正是那時候,玄虛劍派幾名弟子主動請纓,要去鵝城探一探情況。」

  浮屠塔裡的景象都由真實事例幻化而成,那——

  寧寧脫口而出:「那幾位弟子,也經歷了和我們一樣的事情嗎?」

  「正是如此。」

  天羨子點頭道:「先是落入了那位什麼趙錢孫李……哦!陳露白小姐布下的迷陣,然後出陣降妖,協助她完成渡魂陣。」

  頓了頓,彷彿喃喃自語般出聲:「奇怪,過了這麼多年,我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

  所以在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裡,陳露白成功了。

  寧寧鬆了口氣,心裡卻仍有些難過,抿了口水繼續問:「師尊,那棵老槐樹怎麼樣了?」

  「渡魂陣法之下,妖邪必誅。」

  天羨子頓了頓,聲線輕了一些:「從答應協助陳露白的那一刻起,它便已經明白了最終的結局。你也不用太過傷心,那是他們無愧於心的抉擇,大仇得報,總歸沒留下遺憾;更何況因果相牽,六界輪迴,總有再續前緣的時候。」

  寧寧沉默了好一會兒,悶聲開口:「當年請纓去往鵝城的弟子……如今也仍在玄虛麼?」

  天羨子嘿嘿笑了一下。

  「沒想到吧。」

  他說:「當年識破迷局,協助陳露白完成渡魂陣法的——嘿,正是你大師兄孟訣。」

  =====

  「不行不行!」

  小院幽靜,猝不及防響起一道宛如走火入魔的女聲,驚起一片鳥雀:「這道題是人能做出來的嗎?孟訣,你是不是專門找了難題來誆我?」

  然後是輕柔和緩、帶了幾分無奈笑意的溫潤青年嗓音:「師妹,這是前年的考題。做題之前,你要先行揣摩出題長老的意圖。」

  「他能有什麼意圖?他就是想讓我死!」

  寧寧聞聲一愣,輕輕敲了敲房門。

  鵝城關卡結束後,他們雖然收穫了不少寶貝,但由於當時體力實在不支,更沒有多餘心思瓜分寶物,便先行將全部戰利品寄存在大師姐的儲物袋中,約定今日再做討論。

  聽房間裡的聲音……師姐似乎正在備考。

  屋子裡的鄭薇綺早就被試題煩得頭昏眼花,如今聽聞敲門聲,心知是寧寧等人前來,整個人有如迴光返照,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進來!」

  寧寧推了門進去,身後跟著裴寂與賀知洲。

  而在房內,除了鄭薇綺,還坐著一名身如玉樹的白衣男子。

  正是大師兄孟訣。

  孟訣天資聰穎,無論文試武鬥皆為首席,要是讓天羨子選出一個最省心的徒弟,十有八九是這一位——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孟訣之後,他再收的四個徒弟一個比一個古怪,本以為這孩子是師門輝煌的開始,沒料到卻是巔峰。

  也許正應了那句話,遇見你,花光了我所有的運氣。

  在天羨子的所有弟子中,寧寧與這位大師兄接觸最少,畢竟他一天到晚不是練劍閉關就是下山降妖,連打卡刷臉的次數都寥寥無幾,更不用說深入瞭解一番。

  孟訣生得清瘦挺拔,目若朗星,所謂「積石如玉,列松如翠」莫過於此,加之薄唇邊時常噙了笑,便更是讓人心生親近之感。

  ——如果忽略掉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黑心蓮,連殺人時都會面帶微笑的話。

  寧寧很不合時宜地想,似乎在下一個劇情點裡,大師兄就會加入主角團。

  而她兢兢業業的作死大計將更上一層樓,作得越狠,來日被孟訣報復得也就越慘。

  好氣,這難道就是惡毒女配的宿命嗎?

  賀知洲不見外,大大咧咧打了招呼:「鄭師姐,你還在準備學宮的文試啊?」

  天羨子門下的二弟子早就名揚整個師門,拿通俗一點的話來講,別人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她比較出淤泥而不染,硬生生學成了《五十年高考三十年模擬》。

  當年一起上學宮的同僚,如今都成她老師了。

  就非常尷尬。

  「今日大家都來了,我哪能悶聲唸書?來來來,坐坐坐!你們很少見到孟訣吧?」

  鄭薇綺好不容易見到救星,能暫時脫離大師兄那張不停叭叭叭的小嘴,開心得不得了:「來,跟大師兄聊聊天!」

  孟訣面色不改,劍眉星目間皆是笑意,朝他們點點頭:「不久之後便是十方法會,不知諸位準備得如何?」

  不愧是學神,一開口就是這件事兒。

  十方法會,就是原著裡的下一個重要劇情點。

  與之前的小重山秘境不同,法會雖然也匯聚了各大門派的精英弟子,但比起只有金丹及以下參加、目的僅限於搜尋天靈地寶的小重山,要顯得正式許多,亦嚴峻不少。

  屆時各大門派的精英弟子紛紛到場,經過層層選拔後,最終會在擂台之上一決高下,屬於真真正正實打實的戰鬥,放水划水都不行。

  原身為了奪魁,往裴寂身上使了不少絆子,導致矛盾徹底激化。

  寧寧心頭又是一梗。

  鄭薇綺瞪他一眼:「你怎麼張口閉口都是這些事?」

  末了又扭過頭來,咧嘴笑笑:「師弟師妹好不容易來一趟我院子,不如帶你們看看我的寶貝存貨!」

  說是「存貨」,其實就是賣不出去的壓箱底物件。她說罷便離了木桌,閃身來到一個梨花木木箱前,輕車熟路地將其打開。

  有陽光從窗外慢悠悠踱步而來,寧寧看見了箱子上隨光起舞的灰塵。

  「賣不出去的東西,多是些衣物。」

  鄭薇綺說著露出慼慼然的哀婉神色,掩唇長嘆道:「只可惜無人情願將它們穿在身上,我哪怕想要看看這些孩子上身的模樣,也是種難以企及的奢望。」

  那神態,那語氣,活像個嫁不出女兒的老母親。

  賀知洲在這種事上最為熱心,義不容辭地上前一步:「別擔心,這不是有我們嗎!」

  鄭薇綺垂下眼眸,袖子還是遮在嘴巴上:「當真?可它們不受喜歡,長得也不好看……」

  「我絕對不嫌棄!」

  鄭薇綺幽幽瞥他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賀知洲總覺得心頭一寒,隱約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於是鄭薇綺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再回過頭來,手裡赫然拿著好幾件衣物,紅的粉的綠的花的,就是沒一件人能穿的。

  而且,賀知洲好像發現。

  這些全是天殺的女裝。

  他總算明白,鄭薇綺當初在釣他上鉤時為什麼要用袖子摀住嘴了。

  這個女人……她在狂笑啊!

  偏偏那蛇蠍心腸的毒婦還笑得天真無害:「那就多謝諸位了。」

  賀知洲:「呵呵。」

  賀知洲:「我覺得——」

  「同門之間,哪裡需要多言感謝。」

  他話沒說完,就聽得一旁的孟訣開了口,那叫一個清風霽月,儒雅隨和:「這些衣物,便交由我們試穿吧。」

  賀知洲:?

  不是吧孟師兄,你讀書讀傻了?這是女裝啊!女裝!

  他好想拒絕,卻又聽見孟訣的聲音:「正如方才賀師弟所言,我們絕不會嫌棄。」

  算你狠。

  賀知洲努力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是的呢,哈哈。」

  等他答應下來,在場幾人便不約而同望向裴寂。

  沉默寡言的小少年如同誤入狼窩的羊,哪怕冷著臉抱著劍,也逃不開待宰羔羊的身份。

  鄭薇綺:「小師弟……」

  裴寂看看她,又看一眼寧寧滿目期待的模樣。

  抱劍的指節略微用力,垂眸應了聲「嗯」。

  於是寧寧、裴寂、孟訣與賀知洲一人走進院落裡的一間小屋,鄭薇綺留在房間裡耐心等候。

  賀知洲是第一個出來的。

  他穿了條淺粉色廣袖月華裙,長裙褶皺眾多,隨著步伐輕移,宛如淡薄月色隨風晃動,端的是輕軟典雅,步步生姿。

  鄭薇綺拚命忍住噗嗤笑出聲的衝動,為了不讓賀知洲發現自己上揚的嘴角,當場起身一個倒立。

  當你嘴角忍不住要勾起來的時候,如果能倒立起來,這樣原本要往上彎的嘴唇,就會向下撇了。

  有理有據,不服不行。

  ——個鬼啊!這種連掩耳盜鈴都算不上好嗎!是誰給你的勇氣,在倒立之後笑得那麼放肆啊!

  賀知洲只想給這毒婦一劍,忽然一道推門聲隨風拂過耳邊,讓他下意識轉過頭去。

  寧寧與孟訣不知道在磨蹭些什麼,第二個出來的居然是裴寂。

  他顯然不明白女子裝束的穿法,一襲湖藍色流仙裙被穿得歪歪扭扭。

  不過這位皮相極佳,哪怕著了衣衫不整的女裝,竟然也能顯出幾分勾人的媚態,脖頸間瑩白一片,有如無暇美玉。

  裴寂面無表情,穿女裝穿出了砍人的架勢。

  等他倆出了房間,寧寧與孟訣竟然同時推開門。賀知洲本想看看那位驚才絕豔的孟師兄女裝模樣,沒想到滿心歡喜地一扭頭——

  為什麼你們兩個混賬東西根本沒換衣服啊!!!

  賀知洲聽到了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

  他神志恍惚,似乎問了一句:「孟師兄,你的衣服……」

  萬萬沒想到,孟訣那廝面不改色地淡淡笑笑,用最漫不經心的話,說出最殺千刀的台詞:「我不那般說,你們怎會答應?」

  寧寧也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師兄師姐傳音告訴我了,只要在房間裡慢慢等你們倆出來就好——你們好漂亮啊!」

  賀知洲:?

  賀知洲:???

  你們所謂光風霽月、謙謙君子的大師兄,原來就是這種人嗎?啊?小傢伙怎麼還有兩幅面孔呢?

  再看裴寂。

  他曾經多麼冷漠炫酷的一個小男孩,此時卻滿臉無措地抓著裙襬站在原地,耳根還有淺淺的紅。

  活像個被騙了房子孩子和老婆,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可憐老實人。

  太慘了,太慘了。——你們不是人啊!居然欺負老實人!忍心嗎!你們心裡欠他的用什麼還!!!

  「你怎麼也換上了?」

  寧寧離裴寂最近,像陣輕輕的風走到他身邊,雖然在努力憋笑,嘴角的弧度卻再明顯不過:「對不起啊,我還以為他們也傳音告訴你了,這次是來合夥整賀知洲呢。」

  最後實在沒忍住,噗嗤直接笑了出來。

  裴寂皺著眉,只覺得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耳朵不知怎地燥熱不止,心裡的承影則嚎啕大叫:「他可不是為了你,不想讓你孤零零穿那些醜醜的衣服嗎嗎嗚嗚嗚!你忍心這樣對他嗎寧寧!他都這麼努力地穿女——」

  頓了頓,似乎實在裝不下去,發出一聲驚天爆笑:「對不起裴小寂,我真的盡力了哈哈哈!你現在的樣子真挺美的哈哈哈哈哈哈!」

  裴寂:……

  「不過,這衣服可不是這麼穿的。」

  寧寧又朝他靠近一步,右手緩緩一抬,指尖落在少年白皙的脖頸上,拈起衣物一角,遮擋住他露在外面的皮膚。

  「眾所周知,只有妻子才會為丈夫整理衣裝。」

  承影正色道:「你賺了,裴小寂。」

  才不是。

  裴寂想,整理衣裝的不僅是妻子,還有家裡慈愛的娘。

  更何況,他不想,小師姐也不會嫁他為妻,何來賺不賺一說。

  「還有這裡,」寧寧眨眨眼睛,視線向下,落在裴寂敞開的袖口上,「這個袖子有繫帶的設計,你要是不綁好,手臂就全部露出來了。」

  她一邊說一邊俯身,靈巧的手指落在淺色繫帶上。透過敞開的長袖,能看見裴寂的手臂。

  修長筆直,白得過分,彷彿許久沒接觸陽光,現出一條條淡青色血管。而在冷白色的皮膚之上,竟蔓延著數條陳年傷疤,多為鞭痕,亦有燒傷的痕跡,在少年人纖細的手臂映襯下格外猙獰。

  裴寂娘親對他恨之入骨,原著裡對此寥寥提過幾句,但從這些傷疤來看,似乎並不只是「孤苦無依」這麼簡單。

  寧寧心下微沉,察覺裴寂的手臂驟然一縮。

  他方才被承影那句話吸走了注意,回神過來,才發現寧寧正從袖外望著自己滿是傷疤的手臂。

  ……他不想讓她見到那副模樣。

  「好啦好啦,袖子以後再教你——只不過是換了身衣服,怎麼把頭髮也弄亂了?」

  寧寧知曉他自尊心強,此時故作關切只會徒增尷尬,於是故作鎮定地直起身子,抬眸看向裴寂亂糟糟的黑髮。

  誰能想到,原文男主會拔劍會除魔還會做飯,穿衣服卻笨手笨腳,一頓操作下來,頭髮亂得跟雞窩沒兩樣。

  現在畢竟不是二十一世紀,修真界雖然崇尚平等、自由交往,但總歸還是男女授受不親。

  而且她和裴寂也沒親近到可以亂摸腦袋的程度,只得輕輕笑笑,指了指自己頭頂:「你這裡亂掉啦。」

  裴寂學著她的動作,摸一摸腦袋上同樣的位置。

  在他的印象裡,從沒有被誰如此耐心地指導過穿衣繫帶。

  幼時的記憶早已不甚清晰,只記得娘親最厭煩他笨手笨腳,哪怕有提點過幾句,都是極為不耐煩、一不高興就打。

  如今寧寧卻帶著笑,輕言細語地告訴他應該怎樣做好那樣微不足道的小事……總覺得有些奇怪。

  連帶他自己的心思,也變得不太對勁。

  承影嘿嘿笑:「就說吧,你是不是賺了?」

  =====

  「奇怪,孟訣平日不會輕易離房,要麼在唸書,要麼在練劍,今日怎麼不見了蹤影。」

  山間樹影斑駁,鳥雀鳴聲上下,天羨子與另一名高挑青年並肩同行,侃侃而談:「不過不著急,他總會回來。我先帶閣下去薇綺院落看看,她近日潛心苦學,必然在房屋之中。」

  那青年朗聲笑道:「多謝天羨長老。長老對弟子實在上心,竟不辭辛勞,一一告知法會事宜。」

  天羨子不愧厚臉皮,聞言並未反駁,而是哼笑著點頭:「那可不是。」

  身旁的青年人乃十方法會派來玄虛派的聯絡人,他作為師尊關照弟子,便領了對方一一告知。

  沒想到孟訣居然不在,兩人吃了個閉門羹。

  「我這二徒弟,生來就一股子執拗勁。如今臨近學宮評測,她必定在勤學苦練。」

  臨近鄭薇綺小院,天羨子一樂:「哎喲,門沒關!」

  他說罷長腿一邁。

  不用敲門或推門,便能清清楚楚見到屋子裡的景象。

  天羨子的笑,凝固在嘴角。

  黃天大老爺哦。

  這是什麼群魔亂舞???

  但見裴寂穿著長裙衣衫不整,滿臉通紅,寧寧不停對他動手動腳,左抓抓右碰碰,笑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可憐的小男孩敢怒不敢言,身體僵硬著一動不動。

  ——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男,真真惡霸行徑。

  賀知洲身穿一襲淺粉月華裙,笑得那叫一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旁的孟訣笑著對他講:「賀師弟仙人之姿,不必羞於此道。在下很欣賞你。」

  賀知洲翹著蘭花指拍他:「討厭,也沒有啦。」

  ——你欣賞他什麼?穿女裝?孟訣乖徒你清醒一點,萬萬不要啊!

  而鄭薇綺本人更加恐怖。

  她雙手撐地筆直倒立,整張臉皮抽搐在一起,嘴角扭曲成極其詭異的弧度,狂笑不止。

  ——天羨子不想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蒼白的手,微微顫抖。

  天羨子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抱歉,方才似乎出現了一點幻覺。」

  天羨子忍住額角的抽搐,努力從唇邊擠出一個痙攣般的微笑:「讓我再開一次。」

  聲音落下,房門便再度被推開。

  院落裡有如時間靜止,與關門之前並無不同。

  五雙茫然的眼睛一齊直勾勾盯著門口,安靜如雞。

  粉色嬌嫩。

  強制扒衣。

  狂笑倒立。

  真好,一切都還是最初的模樣。

  溫柔的風穿堂過,天羨子的心也飄飄落。

  這麼多年的信任與時光,終究是錯付了。

  「天羨長老門下弟子……」

  聯絡人哪裡受到過如此強烈的視覺衝擊,抬手擦去額角汗珠,慌不擇言:「果然情同手足,情深似海,卿卿我我,強搶民女,雌雄莫辨……哎呦對不住!你看我這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4:34 PM

卷四 浮屠塔 第四十一章

  鄭薇綺滿心忐忑地去學宮參加文試了。

  臨走之前對孟訣、裴寂和寧寧拜了又拜,就差把這三位擺在房裡上幾柱香,以此來蹭一蹭各位學年第一的喜氣。

  寧寧溫言細語地安慰她:「師姐別擔心,皇天不負有心人,你近日來學得那般刻苦,文試必然不會出岔子。」

  裴寂不擅與人交談,想了半天才勉強憋出一句:「大師姐加油。」

  小白龍林潯回鄉探親歸來,一本正經從懷裡掏出個祈願符遞給她,由金線編織而成的符面上,無比鄭重地寫了一個「過」字。

  「大師姐,我聽聞你要參加文試,特意從龍宮尋來此物。」

  林潯道:「這個祈願符內層以龍綃織成,嵌有祈過七七四十九個時辰福的龍鱗與龍息,說不定能幫到一些忙。」

  連祈願符都要製作得如此大費周章,看來這位在龍宮裡還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主,也難怪來了玄虛劍派後,會窮得一塌糊塗。

  「這幾日讓你牢記的知識,不要忘了就好。」

  孟訣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著她去學宮考試,語氣和神態都跟平日裡的談天沒有任何差別:「看師妹模樣,昨夜可是又在徹夜唸書?」

  鄭薇綺本人倒是十分緊張,一點沒有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的念頭,生生做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姿態。

  大風一吹長髮一揚,連呼吸都帶了那麼點忐忑不安的意思,顫巍巍抖個不停:「要是這次文試不過,我就再也沒心思去參加十方法會了。你們不知道,萬劍宗那群混賬每次見我都要提起這一茬,現在連鸞城城主的兒子都知道我年年考不過了!」

  鸞城正是十方法會舉辦的場地。

  孟訣粗略將她端詳片刻,瞥見鄭薇綺眼角濃重的黑眼圈,彷彿食鐵獸成了精,不免有些詫異:「昨夜仍在背書?」

  鄭薇綺悶聲應道:「看了一整晚的劍術通論。」

  孟訣挑眉:「看懂了?」

  「不。」

  她面如死灰地仰望天空,眼神迷離:「我看開了。」

  於是大師姐帶著一堆祝福和運氣去了學宮,其餘人各忙各事,只等明日文試結束,放榜一探結果。

  另外幾個要麼練劍要麼休息,寧寧身為主角團身邊唯一的惡毒女配,自然是朵不一樣的煙火——

  裝死了很久的系統再度出山,這回是要對溫鶴眠出手。

  按照原文裡應該有的劇情,上回原主去清虛谷中假惺惺地拜師學藝,沒想到卻被溫鶴眠看出別有用心,不但沒有多做理會,還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了厭惡之情。

  原身一個被嬌寵長大的小姐,哪裡忍受得了這樣的侮辱,一計不成心生恨意,自迦蘭城歸來後,便打起了這位將星長老的主意。

  她一方面想在溫鶴眠面前表現得乖巧溫和,好等他一時心軟,將無數人羨豔的絕世劍譜收入囊中;

  另一方面,卻又對他的態度怒不可遏,只想狠狠出一口氣。一番思索之下,既然明著報復不行,她還可以玩陰的。

  系統給出的原文描寫是這樣的。

  [不過是個再無用處的廢人,卻對自己如此冷漠疏離。寧寧氣惱不已,咬牙切齒之間,忽然心生一計。

  清虛谷中人跡罕至,靈獸的蹤跡卻極易找尋。如今溫鶴眠體質虛弱,毫無還手之力,只要她捕來一隻四處撕咬的野獸,等他狼狽之際出手相助,便能輕而易舉獲取信任。]

  夠狠夠心機,不愧是原文裡頭號煩人的反派角色,跟打不死的蟑螂似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在作死之路上一去不還。

  ——雖然這次也非常符合套路地沒有成功。

  眾所周知在所有爽文裡,反派那些勾心鬥角的伎倆從來都沒成功過。

  靈獸出現的時機那般巧妙,她身為一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煩人精,又非常恰恰好地出現在事發地點英雄救美。

  溫鶴眠不傻,順水推舟那麼一想,便能明白全是她的小把戲。

  寧寧雖然已經知道了這個慘淡的結局,但礙於系統威嚴,還是不得不來到清虛谷裡。

  畢竟她充其量就是個打工仔,一旦老闆不滿意,別說工資,連這條借來的小命都難以保全。

  從古到今,甲方永遠是爸爸。

  清虛谷受靈氣滋養,四季如春。放眼望去一派紅情綠意,杏雨梨雲,鶯歌燕啼之下,山青花欲燃。

  剛進入谷中時,樹林蓋下的陰翳尚且單薄,枝頭與地面上皆是白黃相間的小花,在濃郁翠色的映襯下,有如千百點繁星墜落其中。

  這裡就算有靈獸生存,也儘是些嬌弱的小不點。

  寧寧還沒傻到拿兔子靈貓去嚇唬人,否則這齣戲就不應該是「惡毒女配作妖作死」,而應該改名為:熱心學子攜寵物探望孤寡老人,寂靜小院再傳溫馨笑聲。

  想想就叫人頭皮發麻。

  她刻意走了偏僻的小路,避免出師不利撞見溫鶴眠。

  越往裡走,清虛谷裡的樹叢就越發茂密起來,直到亭亭如蓋的青枝翠葉將陽光盡數遮擋,只有幾縷淡淡的光暈從縫隙裡漏進來。

  四周寂寥無人,悄愴幽邃,行走其中總能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涼意,像隻無影無形的手攀附在脊背上。

  寧寧性情外向,待了一會兒便覺得淒清又無聊,而溫鶴眠獨自一人在谷裡生活這麼久,難以想像每天都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可惜,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能陪他的,也在心懷鬼胎地成天搞事情。

  寧寧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凝神觀察周邊的異動。這會兒日光隱匿,風聲倏然而過,帶來一陣極其微弱的腳步聲。

  身後的野草悠悠晃了一下。

  谷中靈獸吸取天地精華,久而久之便也有了充沛的靈力,越往裡走,靈獸等階就越高。

  寧寧行事不像原身那般心狠手辣,在來之前做了充分的考量。

  雖說劇情要求襲擊溫鶴眠,但她畢竟是個生長在五星紅旗下的優秀共青團員,多少還是存了幾分惻隱之心,不願真如原著裡那樣,讓他被啃咬得遍體鱗傷。

  一道思忖與考察之下,只逗留在清虛谷中外層的位置,靜靜等候風吹草動,捕獲一隻不是那麼凶狠的工具獸。

  獵物來了。

  在腳步聲響起的剎那,寧寧身形迅速一轉,面對著那道朝自己狂奔而來的深灰色影子,直接劈過去一個劍訣。

  她力道很輕,劍訣正中對方額頭,只見灰影悠悠一晃,就失去意識昏倒在地。

  那居然是一頭體格強健的狼,只不過似乎有些外強中乾,不怎麼經打。

  寧寧邁步上前,像原著裡一樣將它裝進儲物袋之中。

  接下來,只需要找到溫鶴眠的所在,再出其不意把狼放出來就好。

  上天保佑,這回可千萬別像之前幾次那樣,又出些烏龍。

  =====

  反派不是濃墨重彩描寫的主角,原著也不是地圖導航,提及原身的這場計畫時,只用了句簡簡單單的「經過一番搜尋,寧寧終於找到了坐在林中看書的溫鶴眠」。

  只為這一句話,寧寧就慘兮兮地在林子裡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轉。

  這回溫鶴眠沒彈琴,靠琴聲分辨位置變得不再可行。她一邊往林外走一邊四下張望,終於在一棵大樹下看見了那人身影。

  如原文裡描述的一樣,他正垂著眼眸、靠坐在樹旁安靜讀書。

  古樹盤根錯節,根鬚有如虯龍,縱橫交錯的深棕樹皮好似裂岩,隱隱生著碧綠色青苔。

  溫鶴眠白衣出塵,烏髮如墨。陽光落在蒼白面龐之上,將下垂的鴉羽色長睫染成淡金色澤,像極了一動不動的翩翩畫中人。

  寧寧心下緊張得厲害,壓根沒心思欣賞這般美人美景,暗暗向將星長老道了個歉。

  她蹲在一片灌木叢後,放出那隻灰狼前,便抬手將儲物袋伸到另一邊。

  這樣一來非但溫鶴眠看不見她,灰狼從儲物袋離開後第一眼望到的,也只可能是坐在它正對面的白衣青年。

  一頓操作下來絕對行雲流水,無懈可擊。

  寧寧不想讓溫鶴眠受傷,只得透過灌木之間的縫隙死死盯著另一邊的景象。眼看儲物袋暗光一閃,在灰狼被放出來的剎那——

  本應該潛心研讀古籍的溫鶴眠不知道腦袋抽了什麼風,居然在須臾之間抬起頭來。

  寧寧心頭一梗。

  她為了讓灰狼能在第一時間看見溫鶴眠,特意選了個與他正對的好位置。

  不愧是好位置啊。

  溫鶴眠一抬頭,就望見了她伸在灌木叢外的那隻手,那個慌亂得無處可藏的儲物袋,還有那雙黑黝黝的圓眼睛。

  ——原著劇情根本不是這樣的啊!溫長老不是應該自始至終埋頭看書嗎!作死被當場抓包,這是什麼教科書級別的翻車現場!

  偏偏溫鶴眠那廝看不懂她的尷尬,對著露在灌木外的右手淡聲開口:「寧小友。」

  寧寧差點就被這三個字送走。

  因為將星長老的存在,清虛谷是玄虛劍派弟子們約定俗成的禁地,平日基本沒人會來。

  再看那繡著精緻刺繡的儲物袋,明顯屬於年輕女孩的白皙指節,除了她,好像也沒別的什麼人選。

  那隻灰狼發出一道綿長的嗚咽,寧寧尷尬到窒息,腳趾摳出一座玄虛劍派夢幻豪宅。

  好在她足夠機靈,在慌亂之下尚且仍有思考的餘力,當即靈機一動,從灌木叢裡站起身來:「溫長老,我今日來清虛谷中見到這隻小狼格外可愛,便想著也讓你見見它。」

  耳邊是一串震耳欲聾的惡狼咆哮,那隻灰狼雖然修為不高,但氣勢有如君臨天下,捨我其誰。

  寧寧頂著它猙獰的吼叫和尖利的獠牙,勉強繼續笑道:「真奇怪,它之前還挺乖的,這會兒怎麼凶起來了?」

  沒錯!就是這樣!

  既然溫鶴眠親眼目睹了這隻狼是由她所放,拚命狡辯只會適得其反,不如親口承認,再隨便用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

  溫鶴眠一定會忌憚於它,屆時灰狼衝上前發起襲擊,寧寧再一舉將它擊暈。仔細想來,似乎與原著裡的劇情相差不大。

  小姑娘在心裡把算盤打得滿滿噹噹,杏眼中情不自禁浮起一抹淺笑。然後還沒等這笑意蔓延到嘴角,就突然聽見溫鶴眠柔聲開口。

  他的聲線清泠如泉,在寧寧聽來,卻覺得有如地獄喪鐘,魔鬼低語:「小九生性怕人,許是見了生人,一時間有些緊張。」

  寧寧:?

  見她略顯困惑,溫鶴眠繼續笑道:「這隻小狼是我看著長大的,向來性情隨和,就是調皮搗蛋了一些,總愛黏人。清虛谷裡鮮有人來,它便是我唯一的同伴。」

  緣,妙不可言。

  哦,是你養的啊,那沒事了。

  ——沒事才怪啊!

  寧寧難以掩飾眼底驚恐,故作鎮定地望一眼灌木叢另一邊的灰色影子。

  真好。

  那隻狂暴版本的灰太狼還記著被一訣打暈的仇,齜牙咧嘴地狠狠瞪著她。

  ——這麼大一坨灰不溜秋,你確定是「性情隨和、調皮搗蛋的小狼」?

  可它是溫鶴眠唯一的朋友,寧寧自己也說過,覺得這玩意「格外可愛」。

  她要是按照預訂計畫直接將它打暈,儒雅隨和的溫長老說不準立馬就會來一個川劇變臉,從此和她勢不兩立。

  「溫長老。」

  寧寧吸了口氣,語氣微微顫抖:「它怎麼一直盯著我?」溫鶴眠喜不勝收:「妙哉!小九天性機敏,能識人善惡,連我當初試圖與它親近,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它定是與小友相見如故,一時忘了膽怯。」

  這哪裡是相見如故。

  分明是仇人相遇分外眼紅。

  那隻叫做「小九」的灰狼又死命瞪著眼睛,往跟前邁了一步,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類似於野獸進餐前的低吼聲音。

  「這這這、它怎麼離我越來越近?」

  寧寧後退一步:「溫長老,它還在齜牙!」

  哪知溫鶴眠那廝更加興奮,站在一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笑得溫潤如玉:「寧小友別怕,它定是想要與你親近——你不是也挺喜歡它?二位實乃有緣。」

  寧寧:……

  汝娘也,有緣你○。

  玄虛劍派那麼多人,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溫長老,是唯一一個能把她回回逼到想罵人的狠角色。

  一開始寧寧只是以為他黑心腸,萬萬沒想到此人就是朵不諳世事的盛世白蓮花,腦回路跟正常人完全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真是複雜的五官也掩飾不了他樸素的智商,鼎鼎大名的將星長老溫鶴眠,當之無愧「腦補帝」這三個字。

  腦補一出,誰與爭鋒。

  只要我的思路夠騷,惡毒女配的套路就追不上我。

  不愧是你。

  絕望,寧寧現在就真的很絕望。

  那隻灰狼凶神惡煞地撲過來,唯一可以依靠的溫鶴眠發動腦補神功,自行展開了一場《忠狼九公》的小劇場。

  寧寧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能迅速後退,在灰狼舞著爪子撲來時拔腿就逃。

  暖陽融融,草地青青。

  綠野晴芳之間,纖細靈巧的少女與憨厚靦腆的小狼你追我趕,一派令人心曠神怡的好風光。

  溫鶴眠欣慰至極,輕輕咳嗽一聲後,垂眸望一眼手裡的古籍。

  古籍泛黃的書頁上,擺著封字跡張牙舞爪的信。

  [將星長老好!

  天羨子門下的鄭薇綺師姐又在山門擺攤,我路過時瞧了瞧,覺得這萬花筒頗為有趣,便買下來隨信寄給你。

  只要把眼睛放在一頭,用手轉動圓環,就能看到非常漂亮的景象。

  我已經學會了進階劍法的第九式,想必再過不久,就能接觸一些高階劍法,到那時候,也就可以像師兄師姐一樣下山歷練了。

  學宮的文試很快就要到了,希望我能順利通過!

  將星長老也請保重身體哦。]

  原來他之前並未看書,而是在細細揣摩這信件。

  信裡依舊是小女孩隨心所欲的自言自語,修長手指在信紙上輕輕摩挲,溫鶴眠薄唇一抿,露出淺淺的笑。

  寧寧一直在匿名給他寫信,從未斷過。

  她偽裝成新入門派的小弟子,因此信中並未提及她下山的歷練。有時天羨子會來清虛谷裡看望他,溫鶴眠旁敲側擊,才知道她入了迦蘭古城,擊敗魔君玄燁。

  那女孩正是少年人的年紀,理應過得瀟瀟灑灑,肆意張揚。

  就像現在這樣。

  遠處少女的身影漸漸隱匿在樹蔭之中,或許是由於太過開心,不時傳來興奮的喊叫。

  雖然有些聽不清晰,但迎著撲面而來的清風,溫鶴眠還是聽見了其中的幾個模糊字句。

  九,追,我,不行,快來。

  太急,糖。

  她定是與小九玩得難捨難分,溫鶴眠雖然看不見他們,腦海中卻已然勾勒出了一人一狼此時溫馨友愛的畫面。

  女孩笑得張揚,回頭時雲鬢如霧,隨風而動:「小九,追我啊!你行不行呀?快來!」

  頓了頓,又恍然大悟道:「是我跑得太急了嗎?追到了給你糖吃哦!哈哈!」

  活蹦亂跳、憨厚樸實的小狼:「汪汪汪!」

  年輕真好。

  寧寧哪裡知道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麼。

  她唯一明白的是,那匹殺氣騰騰的狼隨時都有可能撲上來,要是真像溫鶴眠所說,寧寧與它能有什麼親密接觸——

  那對不起,只有可能是它用牙齒親近她的脖子,然後一口咬斷,彼此之間的距離為負五釐米。

  寧寧雖然體力極佳,但已經跑得心煩意亂、沒了耐心。慌不擇路之下,只能求助於溫鶴眠,扯著嗓子喊:

  「溫長老救命!這隻狼一直追我,我快不行了!你快來!我真的沒有太極急支糖漿——!」

  =====

  寧寧面無表情回了山。

  她與那隻狼周旋許久,溫鶴眠自始至終像個死人。

  最後還是她趁著那人不在現場,直接一道靈氣把灰狼拍暈。帶到溫鶴眠身邊後,只說是狼跑得飛快,一不留神撞在樹幹上,頓時沒了神志。

  溫鶴眠頷首輕咳一聲,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淡聲應道:「無礙。小九時常如此,只可惜寧小友今日無法再與它嬉戲,不如改日再來。」

  寧寧皮笑肉不笑。

  那還真是多謝您哈,今天的嬉戲可真是永生難忘。

  總而言之,當林潯晚餐歸來,與寧寧面對面碰巧遇上時,被她的模樣著實嚇了一跳。

  他曾經漂漂亮亮的小師姐衣衫襤褸,破破爛爛,長髮亂飛,像是被煮爛的麵條,讓他不由自主地又有點餓。

  當她面色慘白地獨自走在樹蔭裡,猶如心有不甘前來索命的女鬼,還是怨氣極深的那種。

  「小、小師姐。」

  小白龍嚇得聲音直抖,手裡的西瓜皮嘩啦一下掉在地上:「你討飯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4:48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二章

  普天同慶,萬眾矚目,在經過了整整一夜的煎熬等待後,玄虛劍派學宮終於放榜啦!

  鄭薇綺緊張得又是一夜沒睡,她雖是修真之人,然而在精神極度壓抑的情況下苦苦熬了兩天兩夜,中間還夾雜著高強度用腦活動,宛如喪屍游城般走出房門時,讓寧寧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句話——

  一個幽靈,劍道主義的幽靈,在玄虛劍派遊蕩。

  她和大師姐關係很好,今日放榜,自然也早早醒來陪著她。

  鄭薇綺表現出了高考出成績時的亢奮與緊張,生動形象詮釋什麼叫做「一半明媚一半憂傷」,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成績,又擔心這次仍然過不了關,連門都不太想出。

  來到學宮,放榜處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白壓壓一片,有喜有憂。

  原身早就從學宮畢了業,寧寧便幾乎從沒來過此地。如今好不容易見上一番,難免帶了些好奇地四下張望。

  但見崇閣巍峨,傲然聳立。整座建築以白玉石砌成,自有巋然不動、氣勢凌雲之感,青松綠蔓平添翠色,雕欄玉砌風姿渾然。

  在白玉宮外,文試成績以非常傳統的方式貼在牆上展現出來,等人稍微散了一些,鄭薇綺才忐忑不安地上前幾步,徑直走到倒數的那一排。

  榜單只會公佈通過者的成績,以鄭薇綺的水平,若是在最後幾個名字裡沒有找到她,那就必然又是個無。

  鄭薇綺深吸一口氣,與寧寧對望一眼,用右手遮住最後一豎排幾個名字。

  末了以視死如歸的口吻沉聲道:「那我開始了!喝啊!」

  隨著一道意義不明的低喝,鄭薇綺將手掌往上挪了挪,露出一個被遮擋住的名字。

  兩個字,晃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她。

  鄭薇綺已經不忍心再往上看,手腕顫抖著又往上動了一格。

  是個男人的名字。

  再往上,不是。

  繼續挪一挪,也不像。

  不會吧。

  身後傳來寧寧飽含安慰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師姐……」

  這兩個字化作一記重錘,狠狠敲在耳膜上,迫使她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力,整個人後退一步,把手掌從榜單上挪開。

  放眼望去一大豎排名字,像隻晃晃蕩蕩的龍。等她細細觀察一番,別說是「鄭薇綺」三個字,連姓鄭的都一個也沒有。

  好傢伙。

  這榜單沒有索引,歪歪斜斜的每排上都寫著不同的名姓。鄭薇綺仔細看了半晌,才終於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榜單都寫著兩個字是「重考」。

  鄭薇綺:……

  她是徹底看開了。

  「看來這次又沒過。」

  身為大師姐,哪怕心裡有百般怨氣,也不能在她親親師妹面前表露出來。鄭薇綺努力扯出一個笑,轉身對寧寧道:「再等來年吧。反正我也習慣了,哈哈。」

  寧寧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用漂亮的杏眼望著她,抿唇搖了搖腦袋。

  隨即抬起右手,指向不遠處榜單中間的位置:「師姐,你在那兒呢。」

  ——她這回非但沒落榜,還考進了整個學宮的中游水平,掛在一堆密密麻麻名字的正中央。

  鄭薇綺一個恍惚,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寧寧話裡的意思,等轉身見到那三個白紙黑字的[鄭薇綺]時,更是恍如做夢般神色呆滯。

  是她的名字。

  真是她的名字。

  不是在做夢吧。

  掐一掐臉,的確是疼的。

  哦呼。

  她——過——了——!!!

  =====

  十方法會召開在即,各大門派精英弟子盡數離山,前往目的地鸞城。

  法會每二十年一開,意在測評修真界青年才俊們的真才實幹,順便為弟子們提供一決高下的機會,經過多輪角逐,選拔出各個境界裡最拔尖的一個。

  寧寧覺得吧,就跟期末考試似的,總叫人覺得有些緊張。

  等飛舟抵達鸞城,在客棧裡收拾好行李之後,便到了自由活動的時間。

  法會於明日舉行,鸞城城主特意為此籌備了一場大型晚宴。

  玄虛劍派來得早,正午時分就沒了事幹,加之小弟子們常年居於山中,鮮少來這種赫赫有名的大城,只需三三兩兩地一呼應,便全部跑去了街頭。

  和往常一樣,雖然每人都是由師尊親自帶隊,但賀知洲那位成天雲遊四海的老家長仍然不見蹤影,便被分來了天羨子這一撥。

  「啊,風清氣爽!人生美好!我還可以做十張考卷!」

  鄭薇綺還沒從過了文試的衝擊裡緩過來,一邊走在大街上,一邊傻笑道:「這次能過文試,首先要感謝我師兄師弟師妹們的大力支持。如果沒有你們,我一定無法取得成功。其次,我要感謝出卷的師長們。是你們給了我第二次做人的機會,那些題目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孝敬它們一輩子!」

  賀知洲悄悄碰了碰寧寧手臂,壓低聲音:「她這樣多久了?有沒有去看大夫?」

  寧寧搖搖頭。

  其實鄭薇綺如今已經算是比較正常。當初在學宮外的榜單上見到自己名字,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直接道:「噫!好了!我過了!」

  整個就一范進中舉的修真翻版。

  只不過這位沒瘋到去滾泥巴水,等拍完說完,便扭頭一把抱住寧寧,甩著舌頭瘋狂亂竄。

  如果要為她配上一首背景音樂,必然是那首絕大多數人都耳熟能詳的[Cause we are the champions of the world!We are the champions my friends!]

  就非常應景,彷彿是從鄭薇綺嘴巴裡長出來似的。

  鸞城極大,玄虛劍派入住的客棧位於鬧市之中,一出門就能見到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寧寧還沒來得及看一看這座城的全貌,就聽見賀知洲發出一聲嫌棄意味十足的「嘖」。

  順著他無比鄙夷的目光看去,竟是一道陌生男子的背影,身形纖瘦,身著青衫,一派風雅才俊模樣。

  察覺寧寧也在盯著那人看,賀知洲嘴角一抽:「你看他渾身那股邪氣,兩瓶空氣清新劑都壓不住。」

  他向來鹹魚,幾乎從未對誰表現出如此明顯的嫌惡之情,寧寧心下好奇,又聽賀知洲補充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當花魁時聲稱自己來自萬劍宗,被他們一個弟子當場拆穿了?」

  寧寧恍然大悟:「難道——」

  「沒錯。」

  賀知洲咬牙切齒:「就是葉宗衡這混蛋!」

  原來那人叫葉宗衡。

  「賀師弟,其實歸根結底是你冒充萬劍宗在先,葉宗衡身為萬劍宗弟子,揭露你的身份也是理所應當。」

  鄭薇綺不愧為大師姐,雖然此時神志不清,卻還是說話一針見血:「這事兒無論放在誰身上,都不可能讓你白白辱沒萬劍宗的風評。」

  賀知洲氣紅了耳朵:「鄭師姐,你有所不知。那廝哪裡是為了捍衛萬劍宗風評,分明是他苦苦追求的前任花魁被我搶了名頭,為了討那姑娘歡心,才對我處處針對。」

  「如果只是那件事也就罷了,的確是我不對在先,心服口服。可葉宗衡居然還雇下一群壯漢,在我上台獻曲時,竟、竟——」

  他越說越氣,握緊拳頭:「竟站在台下一起吹嗩吶!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兒嗎?!」

  的確不是常人會做的事。

  寧寧想,如果實在看不慣的話,明明僱人直接打他一頓就行了啊,那位葉師兄的報復之道居然是吹嗩吶搗亂……

  還挺清新脫俗的。

  眾人談話間,不遠處的青衫男子身形一晃,微微偏轉過腦袋。

  被賀知洲恨得牙癢癢的葉宗衡師兄,居然長了張人畜無害的臉。

  一雙圓潤清亮的狗狗眼叫人想起可口的黑葡萄,娃娃臉更是讓他顯得稚氣未脫且平易近人,白皙的頰邊甚至殘留著些許嬰兒肥,像個白嫩嫩的饅頭。

  難以想像,這樣的人居然會是青樓常客,而且腦子似乎不怎麼靈光。

  高階修士能覺察到周圍細碎的靈氣,葉宗衡乃萬劍宗親傳弟子,對於氣息感知便更是敏感。倏然轉身之時,腰間長劍陡然一震。

  娃娃臉青年警惕抬頭,正對上玄虛劍派一行人齊刷刷的目光。

  打頭那個,正是他的死對頭賀知洲。

  只見那賊人笑得意氣風發、惡念橫生,正緩緩向前踱步,帶了幾分殺氣地向他走來。

  葉宗衡心下一顫,暗道不妙。

  賀知洲明顯不懷好意,八成是要報他僱人吹嗩吶的仇。

  如今他形單影隻、同門皆不在近旁,而賀知洲身後則跟了好幾個玄虛派劍修,要是真打起來,他必然落於下風。

  可惡!

  眼看對方越走越近,嘴角的笑愈發張狂放肆,在兩人相距咫尺、賀知洲正要開口說話的瞬間——

  葉宗衡猛地悶哼一聲,整個人像根被凍僵的大冰棍,直接倒在地上。

  這番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賀知洲也有點懵,差點以為跟前這兄弟突發某種疾病。

  但下一瞬間,就聽見葉宗衡聲如蚊吶地開了口:「救命……誰來救救我!他、他打我!」

  說完,還佯裝出痛不欲生的模樣,捂著胸口渾身抽了一下,但那賊兮兮的眼神分明是在挑釁著出聲:「哈哈,沒想到吧白痴!這叫先下手為強!」

  ——這人眼看打不過,居然碰起瓷來了啊喂!

  賀知洲知道葉宗衡狗,但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有人能狗成這副德行。

  這要是在別的地方,他絕對二話不說掄起拳頭就打,但奈何此地人來人往,已經有幾個路人面帶驚異地緊緊盯著他們兩人看。

  望向他時,皆是帶了驚惶與恐懼。

  葉宗衡像條死魚一樣躺在地上,心滿意足地看著死對頭臉色由白轉青,末了又顫著聲補充一句:「不行,你必須得賠、賠我療傷費用。」

  現場那麼多雙眼睛在看,按照賀知洲的性格和資產情況,如果想拔腿就跑或據理力爭,只會白白壞了玄虛劍派的風評。

  這一招他早就想用在賀知洲身上,一報花魁名頭被搶之仇,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機會,自然不可能放過。

  果然,對方在猶豫片刻後咬了咬牙,十足不甘地發問:「你要多少靈石?」

  葉宗衡故作虛弱地癱在地上,抬手比了個數:「不多,五千靈石就成。」

  「五千?」

  賀知洲大概是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掏出錢袋掂量一番。在經過一段極其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將錢袋遞到他面前,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低聲道:「我沒那麼多,你自己看著拿吧。」

  窮鬼。

  葉宗衡心下冷嗤,勉強撐起身子坐在地上,抬手接過錢袋。

  意料之外地,賀知洲居然沒鬆手。

  他皺了眉,不耐煩地加大力道,用力把錢袋往自己這邊扯。

  然後在同一時刻,耳邊響起賀知洲震天動地的嘹喨嗓音:「救命!搶錢啊!你拿我錢袋做什麼!!!」

  哈哈,沒想到吧!白痴!

  賀知洲面上驚恐萬分,眼底卻滿是猖狂冷笑。

  他在穿越前的工作是什麼?演員啊!這臭小子,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演員的自我修養》!

  局面瞬間兩級反轉。

  葉宗衡:草。

  與佯裝病弱抽搐的葉宗衡不同,賀知洲的這道聲音喊得中氣十足,還裹挾了那麼一丁點兒的慌亂與無措,彷彿下一刻就會哇地哭出聲來,十足可憐。

  於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朝他倆所在的方向看。

  葉宗衡百口莫辯,恍惚間已經聽見有人在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當街強搶錢財,實乃敗類!看他腰間別著把劍,到底是哪個宗門的弟子?」

  他聽得一口心頭血差點上來,一計不成,心下又生一計。

  既然賀知洲打定主意要將他拉下水,那就別怪他不客氣!

  這個念頭匆匆閃過,葉宗衡眉目一凜,周身靈氣暗湧、劍意陡生。賀知洲有所察覺,心裡有點慌。

  不會吧,難道是因為被他反將一軍,葉宗衡惱羞成怒要直接開打?

  不至於啊大哥!明明是你先碰瓷的!

  葉宗衡修為已至元嬰,他一個只知道划水過活的小金丹自然不敵。

  正要倉皇逃竄,對方的劍氣卻已呈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稍作停頓後,便如排山倒海般傾瀉而出,徑直打在了——

  葉宗衡自己身上。

  賀知洲懵了。

  只見葉宗衡整個人跟坐海盜船似的瘋狂後仰,一擊被錘上半空,在進行一個華麗麗的三百六十度大轉身後,以爛泥巴的姿勢重重摔倒在地。

  然後像壞掉的破布娃娃般抽搐一下,奮力抬起右手:「我不過搶你錢袋……你為何,下此死手……」

  說完喉頭一熱,噴出一口血來。

  ——哈哈,沒想到吧!他還有這一招!跟他比演技?白痴賀知洲!

  賀知洲:……

  賀知洲:草!!!你有病吧!!!

  葉宗衡此人竟傷敵一百自損兩萬!

  這是什麼絕世天才!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啊兄弟!

  「救命,殺人啦!」

  圍觀群眾哪裡見過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反轉,一時間尖叫聲喟嘆聲求救聲四起。

  葉宗衡仍躺在原地不斷抽抽,偶爾吐出一兩口泡沫似的血花。

  賀知洲身處風暴中心,無處可逃,腦子裡須臾間閃過許多許多。

  他的表演基本法,中國電視史,恐怖片喜劇片鄉村愛情故事。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還有路可走!

  「我今天打的就是你!」

  在鋪天蓋地的議論聲裡,賀知洲深吸一口氣,目眥欲裂地破口大罵:「要不是你這敗家子偷了家裡所有錢財,咱們重病臥床的娘親會平白無故沒了性命嗎!」

  吃瓜群眾的聲音小了一些。

  賀知洲恨鐵不成鋼,繼續激情怒罵:「二弟!我知道你愛逛青樓,但咱爹已經連飯都吃不起了,就等著我錢袋子裡的靈石回去救命啊!你當真忍心把它搶走,全送給那小桃紅姑娘嗎!」

  小桃紅,正是被賀知洲擠掉花魁地位的煙花女子。

  不過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局勢便又是天翻地覆。

  周圍人紛紛怒罵:「沒良心的東西!要是我,非得把你骨頭打斷!」

  甚至有人熱心腸,已經做好了眾籌捐款的準備:「不知錢袋裡的靈石夠不夠?太可憐了,我這裡還有些閒錢,不嫌棄的話帶回家,給你爹吃點好的吧。」

  葉宗衡聽得血花噗嗤噗嗤往外漏,恨不得爬起來痛斥這群聽風就是雨的愚民。

  現在好了,他不但被自個兒打得動彈不得,還成了被口誅筆伐、十惡不赦的那一個。真真得不償失,損了夫人又折兵。

  他還想再出言辯駁幾句,卻突然察覺人群中的議論聲小了許多。抬頭望去,竟見到熙熙攘攘圍觀的人潮紛紛向兩側散去,讓出一條暢通無阻的通道。

  一名身著玄服、人高馬大的青年緩緩而來,粗略打量現場的一片狼藉後,頷首沉聲道:「二位,我乃鸞城刑司院刑司使,聽聞此處有異,特來查探情況。」

  簡而言之,就是這座城裡的高級督察。

  葉宗衡本來只想整整賀知洲,哪裡料到竟會招來此人,心慌意亂之下,只得尷尬笑笑:「這……不必吧。」

  說完了又暗自腹誹,他們倆鬧的這樣一齣,就算真想查,也查不出什麼貓膩來。

  哪成想玄服青年信誓旦旦:「我已聽旁觀城民大致敘述了事件經過,雖然錯綜複雜,但還請二位不要擔心。」

  他說著加重語氣,抬眸看一眼城主府頂端一隻展翅騰飛的鸞鳥雕像:「諸位有所不知,由於城中頻頻有女子失蹤,城主特意在鸞鳥像上設了法術,能監視城中各個角落的一舉一動,並通過玄鏡再現出來——二位快看!那隻眼珠正巧轉到我們這邊,方才發生的一切,必然都有好好記錄下來。」

  法術,監視,記錄。

  賀知洲已經要被嚇吐了。

  再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去,果然見到鸞鳥眼中的綠寶石直勾勾盯著這邊看,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光芒。

  誰能想到,他們兩人處心積慮勾心鬥角這麼久,卻發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被那隻鳥狂笑著拍得七零八碎:「哈哈,沒想到吧!鸞城裡是自帶監控攝像頭的!」

  沒想到,那是真的沒想到。

  賀知洲渾身發抖:「不、不用了吧!」

  葉宗衡眼神飄忽:「這也太麻煩了,不如讓我倆私下協商解決……」

  刑司使滿面正氣,朗聲笑道:「不礙事!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二位爭執如此激烈,尋常手段皆難以辨別善惡真假,我今日便要將一切真相公之於眾,讓作惡的那人無所遁形!」

  此言一出,便從儲物袋裡拿出一面玄鏡來。

  在場的好幾十雙眼睛,一齊盯著鏡面上看。

  先是葉宗衡拙劣的演技,還沒被賀知洲碰到,便直愣愣摔了個屁股蹲。

  然後是賀知洲親手把錢袋遞給他,隨即面目猙獰地大喊「有人搶錢」。

  最精彩的,當屬葉宗衡劍氣上湧、呈回流之水的態勢一股腦迎面而上,將他自己掀飛的時候。

  青年旋轉著一飛衝天,在賀知洲面如死灰的神情下悠悠落地,長衫飛舞,如花似夢。

  男人看了會沉默,女人看了會流淚。剎那之間現場毫無聲息,刑司使的笑容隨著畫面進程一點點黯淡下去。

  本以為是出血淚俱下的悲慘故事。

  結果成了兩大影帝互飆演技,把眾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這一齣碰瓷與反碰瓷,被他們玩得妙啊。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遲疑著出聲:

  「啊這……」

  「劍修之行徑,果然不是常人能企及。」

  「不知是哪個門派的弟子,當真超凡脫俗——姑娘,你認識這兩位嗎?」

  緊接著是一道似曾相識的女聲,淡漠至極:「不認識。」

  在她之後,又有個少年人迅速接話:「看他倆關係親近,應該出自同一門派。我們萬劍宗向來行得端坐得正,弟子怎會如此,哈哈。」

  葉宗衡心頭一梗,朝著聲源望去時,赫然見到同門派的蘇清寒和許曳。

  見他抬起腦袋,一對狗男女很有默契地一並扭頭,假裝陌生人。

  賀知洲看得合不攏嘴,笑得十足嘚瑟:「報應啊!可憐啊!同門情深啊!我的同門就不會——」

  他話還沒說完,就整個人失了言語,僵在原地。

  以鄭薇綺為首,親愛的同門們在察覺到他視線後,紛紛神色複雜地扭過頭去,假裝無所事事,四處看風景。

  而他們的腰間空空蕩蕩,哪裡還見得到半分劍的影子。

  ——為什麼你們這群混蛋都把劍藏進儲物袋了啊!為了跟他撇開關係,連自己是劍修都不想承認了嗎!

  「今日天氣真好。」

  最先扭頭的鄭薇綺道:「適合唸書,我最愛唸書,文質彬彬的,多好。」

  孟訣做惋惜狀:「早聽聞劍修行事不一般,今日得見,果真不同凡響。」

  小白龍漲紅著臉,連龍角都染上了淺淺的粉色,一想到賀師兄之前的行徑,就害羞得想哭。

  寧寧側著臉,視線就從賀知洲到了旁邊的裴寂身上:「當街鬧事,實在過分。小師弟,你怎麼看?」

  裴寂:「……」

  裴寂:「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賀知洲的淚光,柔弱中帶傷。

  裴寂!你這叛徒!色令智昏!!!

  「請兩位跟我走一趟吧。」

  刑司使道:「屆時會告知門派長老前來親自認領,不知二位師從何門何派?」

  葉宗衡故作堅強,忍住淚花閃閃冷哼一聲:「看不出來嗎?小爺我來自玄虛劍派,玄虛天下第一。」

  賀知洲眼一斜嘴一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從象牙山跑來修了仙:「大鍋,俺是萬劍宗滴徒弟。待會兒輕點罰成不,俺們萬劍宗滴都怕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5:00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三章

  賀知洲和葉宗衡被帶走了。

  刑司使完全沒有放水的意思,寧寧對此愛莫能助,只能在心裡為老鄉點了根蠟。

  迎接他們二位的,必然是來自門派長老們愛的教育,然後曲一響布一蓋,全宗門老少等上菜。

  兩名碰瓷界影帝都去了刑司院吃牢飯,至於賀知洲情同手足的同門們則徹底放飛自我,把鸞城集市逛了個遍。

  鸞城是遠近聞名的商貿大戶,位於六城通衢之處,陸路極為便利;加之蒼江以游龍之勢將其包裹其間,航運亦是暢通無阻,可謂大道連狹邪,寶馬雕車香滿路。

  鱗次櫛比的商舖一棟連著一棟,天街之上繡戶珠簾,酒肆茶坊、煙柳畫橋、花街暗巷皆如星羅散佈其上,明巷接著暗道,條條道路密集得好似蛛網。

  行人來來往往,匯聚了身份各異的三教九流,錦衣玉食的玉面少爺、衣衫襤褸的瞎眼乞丐、叫嚷個不停的商舖小販應有盡有,熱鬧非常。

  位於正中央的城主府是視野之內最高的建築,高牆掩映幢幢樓閣,畫棟飛甍,如有騰飛而起之勢。

  在府邸頂端立著一隻鑲有翡翠玉石眼睛的鸞鳥,眼珠在陽光下悠悠轉動,牽引出綿綿不絕的刺目流光。

  除了往日的古裝電視劇,寧寧哪裡見過這般景象,一雙黑溜溜的眼珠晃過來轉過來,眼底儘是無法遮掩的新奇與激動。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她的確跟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沒什麼兩樣。

  ——但那有什麼關係!開心最重要啦!

  浮屠塔一行終於讓孩子賺到了點零花錢,雖然錢物被瓜分後,每個人實際得到的都不算太多,但對於向來省吃儉用、在破產邊緣反覆試探的寧寧來說,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筆資產。

  她今天心情格外好,連帶覺得周圍嘈雜的吆喝也變得十分可愛。街道之間車水馬龍、羅綺飄香,寧寧畢竟是個小女孩,抬眼就望見一家首飾店。

  鸞城裡的店舖與鄭薇綺擺在山門前的簡陋小攤截然不同,不但設計精美、靈巧有致,用材亦是匠心獨運,以玉石、寶珠和金銀為主,肉眼可見地價格不菲。

  剛走進鋪中,便頓覺檀香四浮,流光溢彩。

  寧寧一雙狗眼差點被閃瞎。

  店舖老闆是個風姿綽約的年輕女人,十分熱情地出面相迎:「各位是來參加十方法會的小道友吧?看這氣度,定是仙門大宗的弟子——喜歡什麼隨便挑。」

  寧寧很有禮貌地應了聲,低頭打量店舖裡的物件。

  金簪點翠,珍珠暗嵌於翠羽之上;琉璃步搖色同寒冰、纖塵不染,在日光下宛如冰雪融化,淌出縷縷波光般的瀲灩水色。

  其中一眼就吸引了小姑娘注意的,是一個精緻小巧的玉墜。

  尋常掛墜多做佛陀或龍鳳之姿,這塊卻另闢蹊徑,被雕琢成一輪彎彎的殘月。白玉凜如冬雪,柔若晨霜,乍一看去,倒真有幾分像是掛在天邊的小月亮。

  再一望價格,能把她的小金庫掏空。

  寧寧看得一陣心梗,忽然聽見老闆娘笑道:「公子好眼光。這顆夜明珠乃東海所出,品相卓絕,無論祈福或裝飾,都大有裨益。」

  她聞聲望去,只見林潯站在一顆圓潤的夜明珠前,被老闆娘點名後立馬羞紅了臉,慌忙擺手間,連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不、不用!我、我……」

  他沒那麼多錢。

  小白龍越說臉色越紅,最後幾個字完全融化在嗓子裡,變成一道模糊的吐息與嗚咽。他實在不好意思把話說完,最終攥緊衣擺低著腦袋,緊緊盯著自己腳踝看。

  寧寧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龍族好像都挺喜歡亮晶晶的寶貝,這種圓潤瑩亮的夜明珠對林潯而言,大概相當於貓咪眼裡的貓薄荷,擁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更何況這顆珠子產於海中,便更是讓他多了幾分念鄉之感。

  要知道林潯雖然社恐,在許多事情上卻出乎意料地固執。

  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玄虛劍派不允許弟子們倚靠家族財產過活,他便拒絕了家裡提供的所有經濟援助,從揮金如土的大少爺一夜間淪為月下偷瓜猹。

  寧寧曾去過他房間,典型的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別說沒有任何亮閃閃的裝飾品,連蠟燭都只剩下最後一截,不知道哪天就會來一出鑿壁偷光。

  聽說他老爹實在看不下去,非常接地氣地運來好大一堆西瓜,也全被林潯拿去分給了師兄師姐們。

  他沒有參與那天的浮屠塔歷練,現如今身無分文,哪怕再喜歡,也沒有能力把夜明珠買下來。

  鄭薇綺與孟訣遠在店舖另一頭,並未聽見這番對話。大師姐身為帶貨達人,早就對珠寶裝飾不感興趣,見其他人都沒盯著貨物瞧,便大大咧咧地喊:「沒選出來什麼好東西嗎?要不咱們去下一家?」

  林潯漲紅著臉,小雞啄米般急匆匆點頭。

  於是一行人紛紛往店舖外走,只有寧寧在邁出門檻時身形一頓,忽然轉回身去。

  她最後看一眼那輪白瑩瑩的小月亮,又摸了摸懷裡的儲物袋。

  然後壓低聲音問老闆娘:「姐姐,那顆夜明珠多少錢?」

  =====

  行至精疲力竭之時,已從午時到了傍晚。

  城主府內的夜宴始於一個時辰之後,經過一番商討,眾人決定先行回房歇息,以免到時候像幾條離了水的死魚。

  玄虛劍派的風評實在經不起折騰了。

  寧寧趁他們回房,特意去首飾店買下了那顆夜明珠。又在街頭漫無目的逛了一會兒,等悄悄回到客棧時,居然在樓閣頂端瞥見一個呆呆坐著的漆黑色人影。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裴寂。

  這「頂端」並非頂樓,而是真正意義上整座客棧最高的房簷之上。

  少年仍然穿了身與夜色無異的黑衣,襯得一張臉煞白煞白。他心情似乎不太好,沒想到會在這時與寧寧四目相撞,很明顯地渾身一怔。

  他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寧寧對此一概不知。在見到房簷上的裴寂之後,她整個腦袋裡只剩下短短幾個字——

  哇!是飛簷走壁!

  他們這個修為的劍修皆可凌空而起,像武俠電影裡那樣飛簷走壁自然也並非難事。

  但之前在玄虛劍派時,所見所遇皆為山川林海,無簷無壁亦無市井人煙,總差了那麼點意思。

  但現在不同了。

  寧寧逆著光眯眼笑笑,足尖一點,毫不費力地落在裴寂身邊:「小師弟!」

  她的聲音被晚風吹得七零八落:「與其在這裡發呆,不如和我一起去做點有趣的事情吧?」

  =====

  傍晚時分的鸞城與白日裡截然不同,尤其是行走於房簷之上,只需俯視而下,便能將滿城旖旎風光盡收眼底。

  薄暮冥冥,夕陽將歇。明月已攀上梢頭,有如少女盈盈眉眼,蒙了層飄悠不定的薄紗。

  一盞盞浮燈自萬家升起,火光明滅,連綴成片,月華籠罩其上,平添幾分夢境般的虛妄之感。

  人聲、水聲、馬聲如潮水般交織而來,孩童的淺笑不絕於耳,空氣裡瀰漫著蜜糖與杏花的味道,隨風潛入淡薄夜色,連香氣都是暗暗的。

  寧寧身法輕盈,行走在房簷之上時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加之走得極快,往往如蜻蜓點水,在萬家燈火之間穿行不定。

  裴寂安安靜靜跟在她身後,偶爾出了聲,也是為應和她的話。

  「小師弟,你以前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嗎?」

  「未曾。」

  「哦。」

  寧寧嘴裡銜著顆糖,自顧自笑起來:「那也挺好,第一次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既然頭一回來鸞城是和大家一起,說不定你以後每次到這兒來,都會想起我們。」

  裴寂沒說話,穿過霧氣般的迷濛火光,輕輕瞥一眼她的背影。

  一襲淡色長裙,裙襬隨著動作像流水那樣肆意淌開,勾勒出一道道漣漪般的曲線。她雖然在同他談天,卻始終隔了觸不可及的距離,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暮色之中。

  忽然前方的女孩停下腳步,毫無徵兆地轉過身來。

  裴寂微微一愣,也停下來。

  「小師弟。」

  她嘴角仍帶了笑,朝他身後揚揚下巴:「你看,後面那是什麼。」

  裴寂聞言扭過頭,在她所指的角落只望見一片低矮的房屋,並無任何引人注意的異象。

  他心裡正暗自疑惑,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

  那聲音刻意被壓得很輕,幾乎融進傍晚時分的風裡,可他天性敏感,剎那間便察覺到了異樣。

  裴寂猛地回頭。

  悄悄向他靠近的寧寧渾身一僵。

  她沒想過自己的小動作會被發現,因為這個猝不及防的回眸嚇了一跳,身形略一踉蹌,踩在瓦片上的腳底竟陡然一滑。

  然後在距離裴寂只有幾步之遙時,整個人筆直向前倒去。

  寧寧:……!

  等等!這不是她想像的劇情!

  無論如何,正確的情節絕對不是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直接摔一個大馬趴。按照規劃好的思路,這份超級和諧友愛的驚喜理應是這樣:

  今日她與裴寂一道出行,發覺他的衣衫已有了些許褪色之勢,想來這位一心練劍,完全沒時間思考如何捯飭外形。

  只可惜她的零用錢大多用在了林潯的夜明珠上,思來想去,便把最後一點私房錢悄悄拿出來,替他買了根繡有金邊雲紋的暗色雲錦髮帶。

  趁著裴寂轉身之時,寧寧本應該悄無聲息地接近他,等小師弟茫然回頭,一眼就看見近在咫尺的禮物,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這才是驚喜的正確打開方式啊!

  哪曾想到,原打算送給裴寂的驚喜,到頭來卻成了她自個兒的驚嚇。

  寧寧心下一沉,暗自咬牙。

  她本來已經做好了狼狽摔倒的準備,沒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未如期而至,有陣疾風匆忙掠過,鼻尖傳來一股冷冽松香。

  一隻手按在她的肩頭。

  然後整個人落入一個勁瘦有力的胸膛。

  ……欸。

  這股香氣,還有臉上的觸感——

  臉頰觸及到的布料柔軟溫熱,有什麼東西隔著薄薄一層胸腔,在狂熱且劇烈地跳動。

  一下又一下,清晰得過分。

  寧寧猛地屏住呼吸,腦袋裡轟地炸開。

  不、不不不會吧。

  她被裴寂接住了?

  玉皇大帝如來佛祖耶穌基督觀世音菩薩!她這輩子都沒跟哪個男孩子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這也太——

  太奇怪了!!!

  她應該說什麼台詞來著?

  「鏘鏘驚喜」還是「沒想到吧,這是送你的禮物」?

  不對不對!現在的當務之急,分明是趕緊從裴寂懷裡離開。

  夜色下沉,浮光四起。

  寧寧心裡亂得厲害,立於房簷上的黑衣少年亦是耳根一片燥熱。

  他見小師姐摔倒,便有意上前攙扶,沒想到她竟……

  竟直接栽進他懷中。

  裴寂鮮少與女子接觸,如今只覺一團溫香軟玉闖入胸膛,帶來香甜清爽、類似於糖果的陌生氣息。

  承影默不作聲,他有些無措地立在原地,不知應該將她推開,還是等寧寧自行起身。

  他力道很輕,只不過是將手掌按在女孩肩頭,渾身肌肉卻因為這個動作而緊緊繃住,動彈不得。

  和她接觸的手心滾燙滾燙,彷彿攜了一團火,直直燒到心頭。

  一片寂靜之間,不遠處忽然響起煙花升空時的倏然聲響。

  一束暗金色長線如閃電般竄上穹頂,再像曇花那樣兀地綻開。

  緊接著花火越來越多,越來越亮,漫天煙霓將傍晚映襯得恍如白晝,好似一條聲勢浩大的星河,在他眼底倒掛著墜落。

  那是城主府裡為慶祝十方法會燃放的煙火。

  星河盡頭,跌倒在他懷裡的小姑娘抬起腦袋。

  寧寧背對著煙火,瞳孔裡卻還是染了溫柔的霓光。

  只不過她的表情實在稱不上「溫柔」一說,似是有些氣惱地立起身子,臉龐不知是憤懣還是映著火光,浮現起濃郁緋紅。

  裴寂本以為她會生氣。

  因為身有魔氣的原因,幾乎沒人願意親近他,兒時觸碰到鎮子裡的其他小孩時,往往會得來一頓拳打腳踢。

  他我行我素慣了,此時卻莫名感到緊張,喉頭微動,用指尖悄悄攥緊衣衫。

  可寧寧瞪他一眼,卻並未發出任何苛責,而是一言不發低下腦袋,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根扁長的漆黑帶子。

  準確來說是一根髮帶,做工精美,一眼就能看出並不便宜。

  「送給你的。」

  她語氣硬邦邦,自始至終沒抬頭:「就……就是路過碰巧順手剛好……反正就買了,絕對不是特意幫你挑選的。」

  這樣稀里糊塗說了一大堆,之前摔進裴寂懷裡的紅暈還沒消,大概是為了增加可信度,末了又添上一句:「你現在用的那根也太舊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快換掉。」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寧寧只想在心裡狠狠給自己一錘。

  她好不容易精心準備的台詞,全被那一跤給毀了。

  明明這根髮帶花了她僅剩的全部家產,以現在這語氣,就跟她從街邊地攤貨偷來似的。

  好氣。

  寧寧的思緒來了又走,腦子裡亂成一團,胡思亂想間,忽然察覺跟前的裴寂有所動作。

  她原以為,裴寂會接過髮帶的。

  沒想到等他伸出手,右手手掌上卻並非空無一物,而是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地擺了個小小的物件。

  在越來越盛大的煙火裡,寧寧的眼睛慢慢睜圓。

  然後嘴巴變成一個小小的圈。

  心跳毫無緣由地劇烈加速,撲通撲通衝撞胸腔。

  在裴寂手心裡,赫然擺著一個瑩白色的小月亮,在如今黯淡的夜色之下,恍如明月從少年手中徐徐生長,散發出柔和微光。

  正是她在首飾店裡見到的那個玉墜。

  今晚的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完完全全不真實。

  那個稀里糊塗的擁抱。

  這場不合時宜的煙火。

  還有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出現在裴寂手裡的,被她心心念念喜歡著的小首飾。

  她本想給裴寂一個拙劣的小驚喜,結果卻被他送了另一個更大的。

  ——裴寂是怎麼發現她心思的?

  還沒等寧寧從驚愕中緩過神,手中的髮帶就被他不由分說拿走,取而代之的,是被裴寂塞進手裡的月亮玉墜。

  「不行不行!」

  寧寧很有原則:「這個太貴了,我不能收。」

  裴寂的聲音很冷,挑釁般揚起眉頭:「怎麼不能收?師姐能給林潯師兄買下夜明珠,卻偏偏收不得我同樣價值的禮麼?」

  寧寧又是一怔。

  他還知道她給林潯買夜明珠的事兒?不對,裴寂這語氣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像有點生氣?他生氣什麼?

  想來他是在她之後回的首飾店,老闆娘那樣熱情多話,指不定說了些什麼。

  她被嗆了一下,仍是覺得受之有愧,急忙又道:「無功不受祿,你為何要將它贈於我?」

  話音剛落,又是一束煙火在半空旋開,照亮裴寂眼角泛紅的淚痣,以及眼底寂靜的陰翳。

  他答得理所應當,聽不出情緒:「小師姐又為何要將髮帶贈於我?」

  寧寧徹底哽住了。

  這小子——

  以前怎麼沒發現裴寂這麼伶牙利嘴?

  她無話可說,只得將玉墜在手中握好,遲疑片刻後低聲道:「那我先收下了……多謝。」

  寧寧不知道的是,身旁少年緊繃的脊背悄悄放鬆了一些。

  他回應的語氣仍是淡淡:「嗯。」

  隨即便是一段時間的沉默。

  裴寂不動聲色看著她小心翼翼把手攤開,細細端詳手心裡的小月亮,末了微微抬起手,將玉墜迎著月光。

  城主府頂端的樓閣亮起白燈,宛如天上宮闕,不知今夕何年。

  除卻街燈與煙火,蒼江之上亦是點亮了一個個暗紅燈籠,水光被船槳揺得支離破碎,暗影浮波,隱有落花飄搖。

  寧寧望著那小小的玉墜,晚風絲絲縷縷自房簷拂過,撩起幾縷垂落於頰邊的黑髮。裴寂瞥見她白皙的頸窩,無言別開視線。

  玉墜在月光之下散發出幽暗白芒,煙火織就出鋪天蓋地的星河,一股腦落入女孩瞳孔之中。

  月亮在她眼前,星河在她眼底。

  忽然寧寧回過頭,眼睛裡除去星星月亮,便也有了裴寂的影子,站立於觸手可及的正中央。

  她不知怎地噗嗤笑出聲,十足驚喜的模樣:「哇,裴寂,我第一次看見你笑。」

  頓了頓,又道:「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笑的……但你現在的樣子,好像假笑男孩哦。」

  =====

  裴寂雖然沒親眼見過「假笑男孩」,但從寧寧的語氣和這個名詞的字面意思裡,也能猜出是在講他笑得奇怪。

  如今晚宴已然開始,他們倆沒過多久便匆匆回了客棧,準備和門派裡的其他人一同赴宴。

  赴宴之前,理應回房整理一番儀表。裴寂手裡握著那根嶄新的髮帶,卻並未將其綁在髮上。

  金邊紋路於玉錦之上盤旋生光,少年人眸色稍沉,纖瘦修長的五指下意識握緊。

  在那家首飾店舖裡,他曾見到寧寧駐足於玉墜之前,之所以未能買下,許是礙於價錢。

  裴寂向來勤儉,已攢下不少閒錢,本是存了心思為她購來,卻不想在承影[裴小寂居然也會準備驚喜了哦豁豁]的調笑聲裡,聽見那老闆娘道:「可巧!白日與你同行的小姑娘剛離開不久——她買下了那顆夜明珠呢。」

  夜明珠。

  那是林潯師兄喜歡的東西。

  原來她未能買下玉墜,是為了討林潯師兄開心。

  裴寂很難說清那一瞬間的感受,驚詫、茫然、一點點的委屈和傷心。

  ……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

  他本來有些生氣,不願再將玉墜給她的。

  可毫無防備看見這髮帶時,心裡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氣惱與固執卻還是因為薄薄一層布料丟兵棄甲,再也不見蹤跡。

  心性不堅,他真是沒用透了。

  似乎想起什麼,裴寂冷著臉俯身,蹙眉凝視著鏡中自己的倒影。

  然後抬起右手,勾起右側的嘴角。

  他自幼生活在黑暗與打罵之中,幾乎從未遇見過多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久而久之,笑便成了毫無用處的累贅,被棄置在一旁。

  他是不怎麼會笑的。

  淺粉薄唇被迫揚起一個類似於微笑的弧度,看上去卻僵硬得如同鐵塊。搭配他冷冽的眉眼,不像在笑,倒像走火入魔中了毒。

  銅鏡裡的人蹙起眉頭。

  他笑起來……是這般模樣麼?

  沉默許久的承影終於出了聲,拚命憋笑:[不是吧裴小寂,寧寧不過隨口一說,你還就當真對著鏡子,看自己笑起來是什麼樣啊?怎麼樣,今日收到了禮物是不是很開心?]

  許是察覺裴寂的不耐與煩躁,說罷輕咳一聲:[這樣,你聽我來說。哪有人笑的時候只有半邊嘴巴彎起來?你試試雙手一起來,順著嘴角往上勾,這樣就正常多了。]

  承影相當於一個戀愛中毒的中年單身大叔,裴寂一直覺得它不靠譜,此時卻神色淡淡低了頭,一言不發地照做。

  於是兩側嘴角都被手指勾得彎起弧度,承影則用慈母般充滿愛意的語氣諄諄教誨:

  [對,就是這樣,再往外面拉一點——完美啊裴小寂!以後就這樣笑,明白了嗎?嘻嘻嘻哈哈哈!絕了!這是什麼天神下凡!]

  說完實在受不了,由家中慈祥老母化身為咯咯直笑的老母雞。

  裴寂沒動,視線直勾勾停在鏡面上,視線所及之處,是他刀刃般的劍眉、波瀾不起的黑眸與高挑鼻樑。

  以及無比滑稽彎起來的嘴唇,還有臉頰上被手指堆起來的、白嫩嫩圓滾滾的兩團肉。

  這回終於不是假笑了。

  活像個傻子。

  裴寂:……

  被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05:12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四章

  把賀知洲從刑司院領出來後,天羨子便帶著弟子們來到了城主府。

  鸞城商貿發達,是出了名的富饒闊綽,城主府內自然也窮盡奢侈浮華之景,放眼望去,連每一塊地板縫裡都寫著四個字:

  我很有錢。

  寧寧之前去過的迦蘭城雖然也曾是商業要地,但畢竟埋在水裡沉寂了那麼多年,加之城主府邸以雅緻內斂為主基調,氣質與此地截然不同。

  穿越氣勢恢宏的正門,再經過高牆掩映、燈火通明的長廊,在一片喧嘩笑聲與琴曲琶音之間,便抵達了用來迎客設宴的前院。

  「天羨長老!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領路的小廝剛退下,一位身著華服的青年男子便上前迎來,將寧寧等人粗略掃視一番,朗聲笑道:「玄虛劍派弟子皆乃少年英才,想必貴派今年也定能力壓群雄。」

  天羨子哈哈大笑:「多謝城主吉言。」

  說罷又抬眼望向青年身後的紅衣女人:「這位定是城主夫人吧?」

  城主側過身去,聲線溫和:「來,鸞娘。」

  那女人站在高牆陰翳之下,又被青年擋去了大半身影,直到她在天羨子的問詢後緩緩上前,寧寧才終於看清此人的模樣。

  她生得絕美,勾人的桃花眼中嵌著琥珀色瞳孔,猶如雪山之上融化的冰水,雖則瀲灩生姿,卻清清冷冷,沒有太多屬於活人的溫度。

  一襲紅裙由龍綃與雲錦織就而出,龍綃單薄如紗霧,錦緞瑰麗似煙霓,兩相交織之下,匯成一幅花蔭簇簇的薄霧煙霞圖,更襯得她身姿搖曳、美豔非常。

  寧寧來鸞城前做過功課,城主姓駱名元明,是元嬰高階的天才符修。

  他在此前還有過一任妻子,聽聞是個體弱多病的官家大小姐,生下孩子沒多久,便因身染重病撒手人寰。

  現如今的城主夫人名喚鸞娘,因自小便被賣入花街,早已棄用了原本的名姓。

  一個是聲名顯赫的城中之主,一個是身份低微的舞女,這兩人本不該有任何交集,駱元明卻在某次宴席之上對她一見鍾情。

  這段浪漫佳話被城中百姓爭相傳唱,兩人的愛情故事被寫出了十多個版本,一個比一個曲折離奇,一個賽一個曖昧香豔。

  甚至城主去世多年的老娘都在話本子裡有幸復活,直接甩給女主角鸞娘一堆銀票:「五百萬靈石,離開我兒子。」

  要論離譜之程度,閻王爺看了都能氣哭。但也由此可見,不論古今中外,人民群眾吃瓜嗑cp的熱情都是始終如一的。

  鸞娘本是冷著臉,在聽見駱元明聲音的剎那神色微鬆,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她是舞女出身,行走時身姿嫵媚多情,連帶著裙襬招搖晃動,錦緞於長明燈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天羨子與夫妻倆簡單寒暄幾句,隨即帶著眾人入了筵席。

  城主府前院寬敞得不可思議,桌席依次擺開,盛放著各式糕點與菜餚。寧寧和大師姐關係最為要好,便一直與鄭薇綺並肩同行,光影交錯之間,望見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

  來自梵音寺的明空小師傅仍然被一大群人圍在中央,講些連他自己都聽不懂、全靠在佛經裡背誦下來的大道理。

  周圍一群人不懂裝懂,紛紛點頭應和,要是有誰出言詢問,便會收穫一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憐憫眼神。

  萬劍宗早早到了此地,其中幾個跟流明山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一名城主府小廝蜷縮在角落,手裡拿著個小本本,記錄到時候需要賠償的靈石數量。

  據圍觀群眾所說,流明山一夥人在品嚐點心時痛批甜豆腐花、怒贊鹹豆腐腦,被萬劍宗弟子聽見後出言相爭,經過一番激烈至極的口舌之戰,最終拔劍掏符打了起來。

  還有就是——

  視線停留在人群中一張棱角分明的側顏上,寧寧微微一愣。

  那是個身形高挑瘦弱的青年,眼尾暈開奪人心魄的紅,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來。

  居然是迦蘭城少城主,江肆。

  江肆沉睡數年,醒來後一直是大病未癒的模樣。然而病怏怏的身子骨並不能阻礙他體內源源不絕的王霸之氣,在見到寧寧與鄭薇綺後冷笑一聲:「呵,女人。」

  鄭薇綺的臉下意識皺成一團:「嘖,白痴。」

  說罷思忖片刻,悄聲對寧寧道:「小師妹,看見那冤大頭了嗎?我來教你怎麼做生意。」

  眼看鄭薇綺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自己瞧,江肆面無表情地輕咳幾聲,眼底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那女人果然對他情根深種,如今只不過晃眼見到他,就毫不猶豫地帶著同門師妹朝這邊走來。

  只可惜他斷情絕愛,注定給不了她未來。

  「少城主。」

  鄭薇綺上前幾步靠近他,嘴角攜了淡笑:「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肆冷聲回應:「迦蘭與鸞城世代交好,如今正值十方法會,在下自當前來慶賀。」

  頓了頓,又輕咳道:「你要參加法會?嗯?」

  句末的這個「嗯」,是他在話本子裡學到的成果——

  江肆自知跟不上時代變遷,於是在與玄虛劍派眾人告別之前,特意找鄭薇綺買下了一大堆話本子,經過日日夜夜潛心研習,總結出了當今男性的行為典型。

  例如冷傲疏離,很喜歡用「女人」這個詞語,這一點和多年前一模一樣,沒什麼好說的。

  例如最常做的表情是「挑眉」、「邪魅一笑」和「舔後槽牙」,無論做什麼都是「淡淡地」。

  又例如句尾總是要加一個「嗯」字,並且一定要使用非常「低沉醇厚」的嗓音,以及一點點的疑問語氣。

  江肆揣摩了許久,覺得應該和水牛哞哞叫時的感覺差不多,畢竟都是低沉的單音節。

  除此之外,他還學到了許多從未聽過的新句式。但即便是心理承受能力強如江肆,也無法接受自己把某個女人抵在牆角,跟紅眼病似的紅著眼睛來一句:「叫聲少城主,命都給你。」

  或是緊緊摟住誰,「彷彿要把她鑲入身體裡的每一寸血肉」。

  就很恐怖,跟看志怪小說似的。他還想好好活著,不願英年早逝。

  「之前的話本子看完了嗎?」

  鄭薇綺熟稔笑道:「我這裡又進了些新貨,不知少城主感不感興趣?」

  江肆默了一瞬。

  當初他看那些愛情話本,可謂學得天昏地暗、懸樑刺骨,城中妖族對此頗為好奇,滿街都是諸如此類的對話:

  「少城主多日不露面,不知在府裡做些什麼?」

  「聽說在看書。」

  「看書?莫非是閱覽治城之策,抑或修煉絕世功法?」

  「……聽說是《霸道師尊的狂寵》、《拒嫁豪門:小嬌妻的逃愛33天》、《這個孟訣明明超愛我卻過分悶騷》。」

  「……」

  「……」

  於是沒過一天,全城都在傳少城主有顆少女心,看愛情話本子看得廢寢忘食。

  後來越傳越離譜,直接從「大多是玄虛劍派各位長老的故事」鯉魚躍龍門,變成了「少城主最愛的究竟是天羨子還是真霄劍尊,或者兩個都想要」。

  只因為這兩人的話本數量一騎絕塵,是所有人裡最多的。

  就非常有因有果,有理有據,百口莫辯,不服不行。

  江肆本想拒絕,卻聽鄭薇綺繼續道:「少城主,我手頭還有兩本書,都是以你為男主角。供不應求,想買的話可要抓緊了。」

  她此話不假,自從迦蘭城一事為世人所知,少城主江肆就被傳成了一個清風霽月、城府高深的翩翩公子形象,人氣也因此水漲船高,一夜間湧現無數同人話本,賣得那叫一個美滋滋。

  江肆聞言不由愣住,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目光微沉著開口:「多少錢?」

  鄭薇綺用手指比了個數字:「一千靈石。」

  江肆又是冷笑。

  他雖然是個老古董,但腦子還沒生鏽。一本書賣一千靈石,這女人不如去搶:「太貴,我最多只能給你五百。」

  鄭薇綺搖頭:「一千。」

  江肆態度堅決:「五百。」

  鄭薇綺:「一千。」

  江肆:「五百。」

  「五百。」

  「一千。」

  江肆:……

  他一心想著跟對方唱反調,哪成想居然會被她繞進死胡同,利用這一點思維慣性,直接殺了個措手不及。

  鄭薇綺拚命忍笑,遞給他一本《城主太難纏:萌寶三歲半》。

  這標題過於驚世駭俗,江肆看得後背發涼,差點把作者直接告去刑司院。

  等他顫抖著將其接下,又聽見鄭薇綺道:「我這兒還有一本,同樣一千靈石,要不要?」

  江肆強忍著被無良商家欺騙的心痛,面無表情地應聲:「五百。」

  鄭薇綺還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語氣:「一千。」

  迦蘭城少城主斂了神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同樣的招數不會生效兩次,這女人竟然想用一模一樣的套路,未免太過蔑視他的頭腦。

  江肆答得很快:「五百。」

  「一千。」

  「五百。」

  又是一輪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的競價,在鄭薇綺開口念出下一個數字時,江肆凝神屏息,瞳孔驟縮。

  ——就是現在!

  她剛剛說的這個數字,並不是一千!

  按照之前的套路,他早就猜到鄭薇綺會在某次報價時修改價格。

  那時自己萬萬不可按照思維慣性,刻意同這女人反著來,而應該順著她的話,毫不猶豫地念出同一個數字。

  那就是——

  江肆中氣十足,一字一頓地開口:「一千五百!」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熱鬧的盛宴裡,突然多了一個傷心的人。

  屬於他自己的聲音迴蕩在耳邊,江肆滿臉茫然抬起腦袋,正對上鄭薇綺笑得合不攏嘴的臉。

  她剛剛……說的是一千五百?

  不是五百?

  哈哈,原來不是故技重施,而是挖了另一個等他自己跳進去的陷阱啊。

  ——所以你為什麼不按套路出牌!欺負他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古董人有意思嗎?啊?有意思嗎?

  這毒婦!

  即便她得到了他的錢,也得不到他的心!

  「不愧是少城主,出手就是大氣。」

  鄭薇綺搖頭晃腦,從儲物袋裡又抽出本小冊子遞給他;江肆狀如雕塑,神情恍惚地將它接下。

  低頭一看,《我的天才夫君》。

  殺人誅心,真是每個字都在嘲笑著他的愚蠢與脆弱,鄭薇綺絕對是有意而為之。

  江肆只覺得呼吸不暢,差點吐出一口血:「女人……你在挑戰我的極限。」

  鄭薇綺禮貌笑笑,收下他遞過來的智商稅:「沒事,這不沒成功嗎?來日方長,咱們還可以繼續。」

  江肆努力吸氣呼氣,以免被她氣死。

  鄭薇綺拿了錢,便美滋滋與這冤大頭道別說再見,摟著小師妹往宴席另一邊走。

  寧寧被她一頓猛如虎的操作逗得笑個不停,兩人交談之間,絲毫沒察覺到人群中幾道隱秘的視線。

  「我看見她了,玄虛劍派的那姑娘。」

  一名媚修少女坐在假山之上,淡笑著看向斜倚在山旁的紅衣少年:「容辭,咱們上次可是被她耍得夠嗆,這回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比一場……先說好了,誰先抓到就算誰的,另一個不許搶。」

  容辭收回視線,懶洋洋笑道:「那是當然。」

  「哎呀——」目光觸及到宴席角落裡抱著劍的黑衣少年,少女掩唇輕笑,聲線甜如蜜糖:「那是寧寧姑娘的小師弟吧?我們倆方才看著她講話,被他狠狠瞪了。」

  她一邊說,一邊將髮絲纏繞在蔥白食指上,眼底閃過捕食者狩獵般的冷光:「模樣倒是挺不錯,說不準是個有趣的人……對吧?」

  另一邊,萬劍宗。

  許曳膽顫心驚地看一眼自家師姐:「師姐,你已經咧著嘴笑了整整半個時辰,比你上半年總共笑的時間都多——你是不是嘴巴抽筋了?」

  「你不懂。」

  蘇清寒按住腰間長劍,止住劍身因興奮而不斷發出的嗡鳴:「十方法會以武會友,各大門派精英弟子皆匯聚於此,你難道不想與他們切磋一番麼?」

  許曳膽子小,硬著頭皮回答:「大概……想吧?」

  目光瞥見人群裡的紫衫少女,蘇清寒神色微斂:「寧寧師妹在小重山中的表現頗為亮眼,此番試煉,一定會有不少人向她發起挑戰。」

  想起寧寧折騰霓光島與浩然門的那件事,許曳下意識點頭:「的確如此。寧寧這回必定處境凶險——師姐,你想幫她?」

  「幫她?」

  蘇清寒輕笑出聲,眼底浮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亮色:「我會第一個打敗她。」

  =====

  鸞城風光正好,搭配美酒佳餚令人流連忘返,如果不是一道突然響徹耳邊的傳音,寧寧願意把今天晚上稱作「無與倫比的一夜」。

  然而等那聲音出現,就從「無與倫比的一夜」瞬間遭遇滑鐵盧,變成了「許多麻煩事的源頭」。

  「諸位小友,在下乃鸞城城主駱元明。經過長老們的一番商討,決定在今夜開啟試煉秘境,即十方法會的第一輪比試。」

  寧寧一邊仔細聽,一邊抬頭與鄭薇綺四目相對,很明顯後者也收到了同樣的傳音入密。

  「在第一輪比試之前,各位都將得到一塊特製令牌。待前往九幽山進入秘境後,便可隨意發起挑戰,搶奪他人身上的令牌。」

  那聲音繼續道:「陷阱、計謀與集體合作皆不禁止。如果某人手中令牌數量清零,會被立刻強制離開秘境;試煉結束時手持令牌數量倒數,亦將被淘汰出局。」

  「試煉一共持續三天,秘境中還有諸多奇遇等待各位發現。那麼——」

  「飛舟即刻抵達城主府,將承載各位前往九幽山,請做好準備。」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法會不僅多出了爭搶令牌這一規則,更是頭一回在宴席之中宣佈開啟,無異於當頭一棒。許多人尚未做足準備,聽罷皆是焦急萬分,不知如何是好。

  而正如駱元明所言,在他說完不過半柱香的時間裡,幾座飛舟如約而至,劃破城主府上厚積如棉絮的雲層。

  跟突擊考試似的,天下所有老師果然都是一樣賊。

  「令牌數量不能是倒數……」

  鄭薇綺無可奈何地笑道:「這不是擺明了鼓勵大家自相殘殺麼?那群長老真是一年比一年惡趣味。」

  她是元嬰期劍修,試煉秘境面積廣闊,為了確保公平,自然不會與金丹的寧寧分在同一場地。

  略一思忖後,有些不放心地囑託她:「我聽說小師妹在小重山中表現不俗,說不定會因此惹上麻煩。切記謹慎行事,儘量與門派裡的其他人會合。」

  寧寧乖乖點頭。

  飛舟聲勢浩蕩地懸在半空,垂落數階蜿蜒而下的長梯。

  長老們估計在什麼地方偷偷摸摸看好戲,自始至終不見人影,弟子們則幾家歡喜幾家愁,吵吵嚷嚷地逐一登船。

  在玄虛劍派所有人裡,趁機大吃大喝的賀知洲最後一個上船。他吃得太多坐不了,只能扶著腰站在飛舟門口,探出腦袋往下看。

  隨著飛舟緩緩升空,地面上的人與物都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房屋的輪廓已經淹沒於夜色之中,萬千燈火團團簇簇,隨風搖曳不定,如同純黑色紙張上暈開的點點彩墨。人們的面孔同樣變得不甚清晰,一半被黑暗吞噬,另一半掩映在火光之中。

  四下張望之時,賀知洲一眼就望見了頂層閣樓裡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似是與他視線相撞,紛紛抬起手臂揮了揮。

  賀知洲心裡一陣感動。

  小白菜地裡黃,兩三歲沒了娘。他師尊李忘生常年不著家,只會偶爾寄一堆劍譜功法和珍稀靈植回來,要不是師叔師伯們多有提攜照顧,他指不定會落魄成什麼樣子。

  此番被抓進刑司院,也是天羨子在第一時間就趕了去,將他帶出那個鬼地方。這份恩情沒齒難忘,他決不能辜負師叔的苦心。

  「各位師叔師伯——」

  賀知洲扯開嗓子喊:「各位放心,我一定會通過此次試煉的!」

  天羨子張了張嘴,應該是在對他講些什麼。可惜兩人距離太遠,賀知洲只能看見對方大張著嘴巴,卻沒能聽見一丁點聲音,跟看默片似的。

  不過思來想去,老師在比賽之前還能說什麼?無非是些為他加油鼓勁的話。

  賀知洲想到這裡更加激情澎湃,大聲喊道:「天羨師叔!放心吧,我不會讓您失——」

  那個「望」字還沒出口,就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嚨。

  準確來說,是擠回了喉嚨。

  ——在賀知洲往外探頭探腦、自我感動的時候,飛舟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原來師叔師伯們並不是在揮手道別。

  而是拚命向他示意:「快把腦袋縮回去啊!否則馬上就要被門夾啦!」

  賀知洲面無表情,整個人直愣愣站在飛舟裡,只有一顆頭被擠出門外,動彈不得。

  晚風吹起他不羈的黑髮,在朦朧視線中,正巧撞上高樓中一家三口詫異的目光。

  飛舟,夜空,火光,掛在門口的人頭。

  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夜空。

  賀知洲:……

  聽他解釋!他是個品行端正風流倜儻的英俊劍修,真不是什麼被鑲嵌在門縫裡的人頭!!!

  然而還沒等他朝那家人露出一個友善的笑,便察覺有人在身後胡亂抓了把自己的頭髮。

  然後是後背被拍了一下。

  寧寧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入耳朵:「師姐,你做什麼呀?不要欺負賀師兄。」

  鄭薇綺義正言辭:「分明是你對他動手動腳,還想嫁禍於我!」

  這飛舟裡多數是玄虛劍派的弟子,見到此番景象哄然笑開。不少與賀知洲關係要好的同門師兄弟有樣學樣,你碰碰我撓撓。

  可憐他本人的一顆頭被關在外面,只能聽見身後一團嗡響,壓根不知道是誰在做手腳,唯有面目扭曲地拚命掙扎:「給我住手!你們這群混蛋!」

  寧寧站在飛舟裡,視線所及之處只有他佝僂如九旬老漢的半個身體。那場面實在滑稽,讓她忍不住笑個不停,猝不及防間,忽然聽見賀知洲大喊一聲:「糟糕!」

  她多少還存了點良心,聞言問道:「怎麼了?」

  賀知洲似乎覺得難以啟齒,聲音小了很多,需要細細辨別才能聽清:「……我好像,被下面的很多人圍觀了。很多很多。」

  與他一起在李忘生門下修習的三師弟笑得沒心沒肺:「這有什麼好圍觀的?只不過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

  等等。

  這可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啊!!!

  試想煙火璀璨、舉城慶祝的日子裡,你和娘子吃著火鍋唱著歌,剛一抬頭,就在窗外望見一個詭異的懸空人腦袋——

  這也太恐怖了吧!!!

  「賀師兄,穩住!」

  場面一片混亂,為了鸞城百姓的身心健康,這下總算沒人敢繼續折騰他。小弟子們紛紛正色,七嘴八舌地提意見:「一定要保持微笑,表情絕對不能太陰沉,否則會嚇到小孩子的!」

  寧寧頗以為然:「沒錯。要用笑容告訴大家,你不是個被掛在門上的頭,只是腦袋碰巧被門夾了。」

  於是十方法會盛宴之夜,飛舟騰起時煙火驟燃,不少鸞城百姓倚窗而望,欲要瞻仰一番仙門風姿。

  飛舟浮空,燈影交融,不諳世事的小孩睜著大眼睛,滿臉好奇地發問:「娘親,天上飛的大船是什麼?」

  「那是十方法會的飛舟。飛舟之上儘是各大門派裡最為出色的弟子,若是想登船,定要勤修苦練,來日——」

  女子倚立於高樓之上,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倒吸一口冷氣,後背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在其中一艘飛舟的門口,赫然掛著顆面目猙獰、臉色慘白的人頭!

  一朵煙花炸開。

  那顆人頭目光茫然、神情恍惚,不經意間與一家三口視線相撞,竟然頗為僵硬地咧了咧嘴角,勾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乾笑。

  這已經夠嚇人了。

  沒想到這笑容轉瞬即逝,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頭顱便猛然換了臉色。

  只見它又哭又笑、搖晃不止,大張著的口中不知在講些什麼東西,只有一張猙獰可怖的面孔在火光下格外清晰,深深刻進每個人的記憶裡。

  隨著飛舟緩緩前行,越來越多的百姓見到了它。

  不知名姓的腦袋齜牙咧嘴地抽搐著,彷彿極為痛苦般眼珠子亂轉、臉頰皺成一團,口中無聲的大罵,或許正是為了控訴生前所遭遇的不公。

  高樓裡的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號啕大哭,哭聲一片連著一片,滔滔不絕。

  忽然有人恍然大悟般大喊:「我想起來了!那不是今日在街市作亂、被關進刑司院的玄虛派弟子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知是誰顫抖著接下話茬:「我聽說他被門派裡的長老帶走了,難道玄虛劍派為了處罰,竟把他給……!不愧是修道之人,都這樣了還沒死透啊!」

  「玄虛劍派為何那樣!」

  一個女人瑟瑟發抖,驚聲尖叫:「他只不過犯了個小小的錯,哪至於將頭顱砍下來,掛在飛舟上示眾!這師門究竟是什麼鐵石心腸,真是叫人死了都不得安生!」

  那顆頭在空中隨風飄搖,於暮色中漸行漸遠,直至飛舟離去,也沒有被人取下來。

  而它的表情居然漸漸柔和下去,最終閉上眼睛,變成一張佛性十足的笑臉。那樣安詳,像是臨終前得到瞭解脫。

  這名弟子在瀕死中掙扎了那麼久之後,終於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城中百姓一夜未眠,玄虛劍派殺死弟子並掛在飛舟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自發為那個可憐人獻上花圈和紙錢,燒在蒼江岸邊。

  場面之震撼、影響之浩大,史稱「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人頭的名字」。

  而玄虛劍派的長老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那一夜之後,鸞城中家長嚇唬小孩的方式徹徹底底變了個樣,從「再哭?再哭虎姑婆就來把你抓走」變成了——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送進玄虛派!」

  還真別說,效果顯而易見地好了很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0:08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五章

  等每名弟子都排著隊拿到了愛的號碼牌,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十方法會的第一輪比試便正式拉開序幕。

  秘境名喚「水鏡」,位於鸞城城郊的九幽山中,為確保等階公正,築基、金丹、元嬰期選手的賽場被有序分開,不會相互影響。

  出於上一輩子的經驗,寧寧對毫無徵兆的突擊考試習以為常,因此並沒有太大心理負擔,帶著星痕劍徑直走入其中。

  和小重山一樣,進入試煉秘境的弟子們會被隨機傳送到不同地點。她運氣不錯,沒有去往懸崖峭壁或靈獸老窩,睜開眼後見到的景象,是一片蔥鬱茂密的樹林。

  如今正值夜晚,參天古樹遮掩了大半月色,只有生長在樹下的靈菇與青苔散發著光亮,朦朧淡薄如霧氣,叫人看得不甚清晰。

  林海浩淼之中,鬱鬱蒼蒼的枝葉匯聚成翻湧著的綠浪,放眼望去儘是翠綠與深棕色澤,莫名挾來一股鋪天蓋地的壓迫感,讓寧寧有些喘不過氣。

  靈菇圓潤如球,掛在樹梢與樹幹上,倒有幾分像是五顏六色的小燈籠。藉著由它散發出的亮光,寧寧低頭看一眼手中的令牌。

  令牌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由梨花香木所製,拿在手裡能聞見清雅幽寂的縷縷淡香。

  在牌面之上精心雕刻著一個她看不太懂的符令,大概是為了與秘境產生感應,時刻監視持令者的動向。

  令牌只能被隨身攜帶,不允許放進儲物袋中,她沒做多想,將其揣入上衣口袋裡。

  原著中雖然提到過這場試煉,但寫得極度流水賬,基本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不但未曾提及法會提前舉行一事,就連劇情也是清一色的「裴寂遇見了人,裴寂幹掉了人,裴寂持有的令牌數量最多,引得長老們嘖嘖驚嘆」。

  像過了期的甘蔗似的,又長又索然無味,也不知道當初的自己為什麼願意強忍著把那本書看完。

  她今日在鸞城玩了一整天,早就被耗去絕大多數精力,本打算等宴席結束後回客棧養精蓄銳,卻沒想到長老們腦門一拍,直接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山野之中常有靈獸襲人,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

  寧寧有些疲倦地打了個哈欠,正要往前走,忽然察覺有幾道微弱的靈氣迎面而來,在觸及皮膚的剎那又如輕煙般散去,尋不到絲毫痕跡。

  它們的存在感十分稀薄,散發出靈氣的人距離此地應該還有一段距離。

  所有人都被逐一分開,同門派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成功會合,因此可以排除團夥作案的可能性。而以這些氣息中若有若無的殺氣來看,很可能是幾名弟子狹路相逢,直接打了起來。

  寧寧充分繼承了國人流傳千年的優良傳統——愛湊熱鬧,這會兒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當個吃瓜群眾,瞻仰一番各大門派精英弟子的風采。

  要是有機會,說不定還能趁亂出手,奪來幾塊令牌。

  她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比起鹹魚一樣躲躲藏藏,主動出擊顯然更有意思。

  寧寧說做就做,當即感應著靈氣來源一步步向前。沒過多久,便聽見一名女子的低斥:「大家都是音修,有必要趕盡殺絕麼?」

  她心下一動,斂了氣息上前幾步。透過蔥蔥蘢蘢的婆娑樹影,見到四個人彼此對立的身影。

  三男一女,青衣女子眉目秀麗,穿著流明山的門服;站在她不遠處的青年男人滿臉戾氣,似笑非笑地把玩著手中的翠色玉笛,在四人之中,屬他殺氣最盛。

  一個秀氣少年頗為不耐地立於樹下,眉宇之間儘是煩躁,看渾身玉白的裝束,應該來自百樂門;與他遙遙相對的梵音寺僧人則神色如常,似是有了些許倦意,垂眸倚靠在樹幹上。

  青年把笛子在指尖轉了個圈,挑眉冷笑道:「把我們這幾個音修放在一起,那群長老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們要看好戲,咱們當弟子的,哪裡有拒絕的道理?不如順從長老們的意願,好好來比試一場。」

  白衣少年目露嘲諷:「講得這麼冠冕堂皇,說白了,不就是想要我們身上的令牌麼?多說無益,來吧!」

  青年正是等他這句話,聞言騰空躍起,立於古樹粗如人臂的枝幹上,隨即催動笛音,霎時間疾風驟起。

  與有形有質的劍或符咒不同,音律看似纖弱風雅,實則鬼魅無蹤、變幻萬千,往往在無影無形之中置人於死地。他的笛音悠揚婉轉,隨著音律起伏變化,環繞在林中的夜風化作一把把凜冽刀刃,在一道尖嘯聲後,徑直衝向樹下三人。

  寧寧藏匿了氣息,站在不遠處的樹叢裡。那笛音飄飄悠悠傳入耳邊,因為並未對她造成威脅,以吃瓜群眾的角度而言,不失為一首婉轉動聽的好曲子。

  音韻被晚風裹挾著四處傾瀉,潛入每一處僻靜的角落,如同夏夜裡一場清涼舒適的雨,令人心曠神怡——前提是忽略它越來越重的殺氣。

  白衣少年出身於以音律聞名的百樂門,此時自然不甘示弱,在避開一道道利刃般的疾風後,從懷裡掏出儲物袋。

  來了!

  寧寧興致大增,頗為期待地看著他的雙手。

  音修大多風雅端莊,武器以笛、琴和琵琶為主,如今場上匯聚了好幾名音修,且個個實力不俗,四捨五入一下,就是場免費的露天音樂演奏會。

  只見白衣少年手中儲物袋暗光一閃,不過眨眼之間,手裡便出現了一把……

  二胡。

  青年嘴角一抽,卻還是全神貫注地繼續吹笛。

  隨著音調越來越高、變幻越來越快,風刃與靈力也就越來越強,橫衝直撞間,斬斷數根粗壯的枝條。

  隨即少年拿起琴弓,二胡聲起。

  寧寧一直以為,音修都是以音律優美、婉轉悅耳為修煉目標,直到這個少年的出現,給了她重重一錘。

  這不是拉二胡。

  這是在拉鋸子。

  二胡作為傳統樂器,以清幽哀婉為主要特色,宛如溪間清泉,自有一番風骨。

  然而白衣少年琴弓一拉,發出的卻並非潺潺流水聲,而是類似於指甲劃破黑板的恐怖噪音。

  只需聽這一下,寧寧就差點被直接送走。那曲子一點也不「清幽哀婉」,真正哀婉的,是聽到這首曲子的可憐人。

  超越了仙道,超越了歷史,這一波,是絕無僅有的魔法攻擊。

  寧寧多想衝上前,眼底飽含熱淚地告訴他:「別拉了,別拉了!你手裡的這把鋸子,它絕對生鏽了啊!」

  饒是之前張揚跋扈的青年也不會想到,跟前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少年人居然是個狠角色。

  二胡一出,再搭配上他爛到令人髮指的演奏技巧,霎時間引得風雲變色,每一株花花草草都慘淡非常。

  青年暗道難纏,卻已無路可退,百般無奈之下,只能吹著笛子負隅頑抗。哪成想那個來自流明山的女人也拿出儲物袋,待觀察一番眼前形勢後默念口訣。

  寧寧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少年把二胡拉成了鋸子,幾乎將笛音完全掩蓋,一看就是個不好招惹的狠角色。這女人究竟用的什麼武器,才能在這種情況下毫不猶豫地把它拿出來?

  難道——

  儲物袋中光線散去,青衣女人手裡的樂器漸漸顯形。

  細長身,圓錐形大喇叭,通體鎏金色。

  赫然是把金光閃閃的嗩吶。

  吹笛子的青年臉色煞白,心態全崩。

  這女人之前表現得溫馴怯懦,看她渾身上下的氣質,怎麼說也應該是個玩琴玩箜篌的——

  結果你才是全場最離譜的那個啊!一個兩個都在扮豬吃虎,這個世界還能有一點人與人之間的誠實和信任嗎!

  他不想跟這群人玩了。

  他手裡的笛子是那樣弱小可憐又無助,哪裡經得起那兩個樂器界惡霸的折騰。別說吹曲子,不遠處驢叫般的二胡音一響,他的調子就能直接被帶去姥姥家,要是這嗩吶再一響……

  俗語有言,百般樂器,嗩吶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萬年箏,一把二胡拉一生,嗩吶一響全劇終。

  青衣女子神色坦然,舉起手裡的嗩吶。

  一曲出,四野寂。

  高昂洪亮的音律如潮似水,以席捲天地之勢湧入耳畔。隨著耳膜的一陣顫動,其它所有樂音都變得索然無味。

  那邊是吱吱呀呀不絕於耳的驢叫,另一頭是勢如猛虎的尖嘯,青年的笛音可憐兮兮地兜兜轉轉,早就忘記了原本的音調。

  三股針鋒相對的靈氣於夜色中轟然碰撞,四周陰風大作,宛如百鬼夜行,驚悚非常。

  好端端的樂修比試,被他們賽出水平賽出風格,稍微包裝一下,就能直接去殯儀館抬棺送葬。

  沒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沒有嗩吶送不走的魂。

  躺著聽,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一開始鬧騰得最凶的吹笛青年首先支撐不住,腳下樹枝被形如鬼魅的樂音盡數斬斷,身上亦被洶湧靈氣衝撞出幾條口子,無比狼狽地跌倒在地,眼看落入下風,只得將令牌拱手相讓。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少年與青衣女子在大戰中竟生出了幾分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一塊令牌自然不夠兩人平分,視線無聲交匯片刻,同時望向靠在樹下的僧人。

  那僧人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生有一張清朗溫潤的臉,雖然稱不上俊逸非凡,一雙琥珀色雙眼卻靜如古井無波,能輕而易舉叫人心生好感。

  梵音寺裡除了佛修體修,還有一群數量稀少的樂修,比起流明山與百樂門,修習的樂器要古怪許多。

  琴瑟箏蕭都是小兒科,木魚才是主流,聽說前幾年還出了個拿嘴當樂器,專門吟咒唸經的狠人,一頓比試下來,嘴皮子能冒火花。

  如果這名僧人也是用的木魚,大概率會在兩人的夾擊之中敗下陣來。寧寧心覺時機已到,正猶豫著要不要出手相助,卻陡然瞥見眼前佛光大作——

  不止是她愣在了原地。

  連專業送葬團隊都停止了演奏,露出頗為驚異的神色。

  現身於佛光之下的,哪裡是什麼木魚。

  那玩意碩大無比,通體渾圓,逐漸顯形之時,以捨我其誰的王霸之氣震懾四野,發出一聲渾厚嗡鳴。

  好傢伙,居然是一口足有兩人高的梵鐘。

  少林寺每天早上都要敲來當鬧鈴的那種。

  青衣女子只想破口大罵。

  哪裡會有樂修拿梵鐘當武器啊!別人彈琴吹簫,你拿個鐘杵死命去敲?有病!

  寧寧心裡讚歎不已,暗道各大門派真是人才輩出。

  劍修雖然狗,但絕大多數都是悶騷,狗得內斂,狗得毫不外露。

  然而這群音修就截然不同。

  他們放飛自我,毫不掩飾,甚至明晃晃地向旁人展現出來:嗯,對,這就是我的武器。

  打個比較,你能看見拿木魚梵鐘嗩吶做樂器的音修,但絕對不會見到用燒火棍當武器的劍修。

  人才,都是人才。

  這一齣好戲層層遞進,每個人都深藏不露,長老們不愧為長老,連整人都這麼清新脫俗。

  女子與少年顯然也沒料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在場的樂修一個比一個古怪。在一陣怔愣後重振旗鼓,繼續奏響樂音。

  二胡哀怨,嗩吶淒幽,當之無愧的陰間配樂,引出一道道詭譎至極的冷風。

  而那身處風暴中心的年輕僧人面色不改,微微頷首之後,手中赫然出現一根巨大鐘杵。

  佛家音律莊重明朗,與二人的曲風最是格格不入。鐘聲響起的剎那,兩道截然不同的靈力彼此相撞,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劇烈轟鳴,讓寧寧不得不摀住耳朵。

  奈何鐘聲雖響,以僧人的一己之力卻也無法與二人相抗衡。

  洪亮的鐘磬音沉重如磐石,一聲聲湧向耳邊時,伴隨著蘊含了佛氣的陣陣掌風。少年與青衣女子並肩協作,分別以靈力斬去道道重擊,距離僧人越來越近。

  眼看那僧人漸漸不敵,少年沉聲喊道:「交出令牌,我二人必不會傷你!」

  對方卻並不理他,只顧埋頭一味敲鐘。

  於是兩人又迅速對視一眼,同時將攻勢加強加快,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們勢在必得,寧寧卻隱約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那僧人雖然已經落於下風,卻不反抗不求和,也不逃跑或加強攻勢,就那樣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

  就像是專門想要引那兩人靠近。

  這個念頭匆匆劃過腦海,就在剎那之間,年輕的僧侶忽然抬起眼眸。

  他的瞳孔無波無瀾,清澈如泉,此時卻映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黯淡光線,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寧寧看見他高高舉起了鐘杵,卻沒像之前那樣,用杵頭敲打在梵鐘之上。

  而是整個將它抬起來,像打棒球似的,一舉把跟前的梵鐘……

  給掄飛了。

  梵鐘挺著大肚子,直挺挺地在空中旋轉跳躍不停歇,順著僧人打出的軌跡,直接砸在並肩而行的一男一女身上。

  寧寧驚了。

  物、物理攻擊?!

  為什麼好端端的梵鐘會被你打成棒球啊!快住手,這不是樂修應該有的操作!

  兩人被梵鐘撞飛老遠,以雙人跳水的姿勢翻飛落地,動作同步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青衣女子哪裡見過這種套路,當即捂著胸口落了淚:「你、你卑鄙!居然拿樂器撞人,我不依!」

  看來她適應能力還挺強,能脫口而出把那口大鐘叫做「樂器。」

  少年咳嗽幾聲,試圖掙扎求饒:「大師,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你就放過我們倆吧!」

  「阿彌陀佛。」

  年輕的僧人輕聲開口,語氣憐憫:「佛說,我佛不渡傻缺。」

  說罷舉起手裡的鐘杵,一杵一個,打完收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0:21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六章

  「打完了打完了!我就說吧,最後絕對是梵鐘贏!」

  鸞城城主府,頂層閣樓。

  煙火已然銷聲匿跡,夜色恢復了往日沉寂。長明燈光與月亮一起攀上窗簷,悄悄淌進裝潢華美的瓊樓之內,照亮在場各大門派長老的面龐。

  天羨子拍手稱快,笑得像個終於拿到了零用錢的傻孩子,用指節輕輕扣響桌面:「來來來,願賭服輸,猜錯的都把靈石放桌子上!」

  真宵雖然一直冷著張臉,但其實非常給自家師弟面子,右手往玉桌上一放,就落下不少靈石。

  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劍心天成,一心一意撲在劍道上,因此堅信錢財只是身外之物,平日裡幾乎從不用錢,一旦花起錢來,就跟喝水似的毫不心疼。

  「這幾位樂修是被我放在一起的,不賴吧?」

  紀雲開身為玄虛劍派掌門人,理所當然地擁有投放權限。這會兒看罷一場好戲,小胳膊小腿興奮得晃個不停:「我就知道樂修個個都不簡單,人才啊!」

  百樂門門主頗為不滿:「樂器是音修的半條命,哪裡能用來掄人打人?要真這麼暴力,不如去當劍修。」

  天羨子和紀雲開異口同聲:「多謝門主誇獎!」

  ……其實倒也沒有想要稱讚你們劍修的意思。

  「我還以為嗩吶定能獨佔鰲頭呢。」

  眼睜睜看著自家弟子被錘,流明山掌門何效臣嘆了口氣:「你們不知道,本來我和門派裡的幾位長老最愛去樂修在的山頭散步,景美樂更美,那叫一個陶冶情操。直到這姑娘橫空出世,好傢伙,嗩吶一響師門白養,那些琴啊笛啊,全被她一個人給帶跑調了。」

  他越說越佩服:「從那以後,那座山每天都是以嗩吶為首的大型合奏現場。有回外客到訪,聞聲被嚇了一跳,渾身發抖地問我,流明山到底死了誰,送葬隊伍才能有這麼大的陣勢。」

  「只可憐吹笛子的那位小友,到後來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浩然門大長老不忍直視,唉聲嘆氣:「紀掌門,往大混戰裡強塞一個正常人,倒也不必如此殺人誅心。」

  「可不是為了多元共存嘛。」

  紀雲開朗聲笑笑,屬於孩童的雙眼猶如兩顆圓潤黑珍珠,在燈光下泛出薄薄亮色:「長老不也專挑了幾個出了名合不來的死對頭,特意把他們放在一起麼?」

  天羨子聞言立馬來了興致:「對對對!那夥人打得怎麼樣了?我下的注贏了沒?」

  =====

  長老們看戲看得樂不可支,與閣樓裡歡顏笑語的氣氛不同,試煉秘境之內要幽寂壓抑許多。

  至少寧寧這兒是這樣。

  那僧人把鐘杵掄出了狼牙棒的氣勢,等一男一女都被敲暈,便從二人身上搜刮令牌,絲毫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自覺。

  甚至後來搜得不耐煩,直接抓住青衣女子的腳踝倒吊著提起來,跟抖篩子似的拚命搖晃,直到令牌被抖落而出。

  這已經不是「不懂憐香惜玉」的水平了,簡直辣手摧花,慘絕人寰。

  令牌被僧人拾起後,那兩名樂修便被強制移出了秘境,明明是四個人的電影,到最後只有拿著鐘杵的他擁有姓名。

  寧寧興致勃勃地看罷一齣好戲,此時倒也沒存多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心思。

  先不說她一直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單看那僧人擊退敵手的招式,必定修為不低。

  她不愛用蠻力相搏,若是每次遇見人都要為了搶奪令牌打一場,估計沒過多久就會變成個千瘡百孔的人肉沙包袋。

  寧寧悄悄打了個哈欠,本想等僧人走後離開此地,沒想到不遠處圓滑如滷蛋的大腦門鋥亮一晃,風裡竟傳來他的聲音:「施主還想再看多久?」

  寧寧微微愣住。

  都說樂修五感靈敏,看來的確不假,她縱使刻意隱藏氣息,仍然逃不開對方的感知。

  「小師傅果真厲害。」

  她從樹影之中閃身而出,或許是被師門逐漸培養出了厚臉皮,並沒有太多被發現之後的尷尬:「以梵鐘為樂,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我是玄虛劍派的寧寧。」

  年輕的僧人將她粗略打量一番,末了淡聲開口:「寧施主,久仰。」

  見對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他木著臉補充:「小僧法號明淨,與明空師弟素來交好,他曾向我提起過你。」

  原來是明空的朋友。

  先是因為怕痛所以技能全點防禦的明空,如今又來一個把鐘杵當大棍的明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也不曉得梵音寺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她不知道的。

  寧寧見他神情溫和,沒有任何要開打的意思,放下心來繼續道:「我偶然路過此地,被諸位的鬥法所吸引,便停下來駐足觀看,並無爭搶令牌的念頭。」

  明淨點頭:「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小僧亦無心爭鬥。」

  這句話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從一個剛剛扛著杵頭敲暈兩人的大塊頭嘴裡出來,就多少顯得有幾分詭異。

  寧寧看一眼被他掄飛的梵鐘,又想起一男一女齊刷刷升天又落地的情景,胸口不由得隱隱作痛。

  恐怕那兩名弟子做夢也不會想到,那首合奏的喪歌沒吹死明淨,反而把他們自己給送走了。

  「更何況,貴派一名弟子曾於我有恩,哪怕是為回報他的恩德,小僧也不會輕易對玄虛派動手。」

  明淨說話時不苟言笑,語氣淡得像白開水,但寧寧還是被勾起了興趣,順勢接話:「有恩?」

  「當年我離開梵音寺外出歷練,途中偶遇數名妖修攔道打劫,僅憑一人之力,全然不是他們的對手。」

  明淨澄澈如水的雙眼稍稍眯起,陷入回憶時,瞳孔裡彷彿蒙了層模模糊糊的霧:「多虧那位玄虛派弟子出手相救,解決了大半搶匪,才助我逃脫一劫。」

  他說著彎了彎唇角:「他名為賀知洲,聽說與寧施主熟識。」

  寧寧聽他描述,下意識在心裡勾勒出了一個俠肝義膽、修為高深的少年劍客形象,這會兒猝不及防地被安上賀知洲的臉……

  對不起,她只能想到一顆被夾在飛舟上的詭異人頭。

  「賀知洲?」寧寧掩飾不住語氣中的訝然,「他居然這麼厲害?」

  「是啊。」

  明淨若有所思地遙望遠處,語氣深沉:「那群妖修七成打他,三成打我。要不是絕大多數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也就沒辦法趁亂逃跑了。」

  寧寧:……

  結果是你們兩個一起被圍毆,你這傢伙還直接跑掉了啊!這樣做對得起見義勇為幫你的賀知洲嗎喂!

  慘還是賀知洲慘。

  寧寧在心裡把這位看上去十分正經且靠譜的僧人拉進了危險名單。

  「既然你我二人都無心爭鬥,那小僧便先行告辭。」

  明淨朝她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聲線仍舊溫和:「施主保重。」

  寧寧點點頭:「明淨師傅再見。」

  她與明淨沒有任何恩怨糾葛,因此道別得格外俐落,等分道揚鑣之後,週遭便又只剩下寧寧一人。

  方才四名音修弄出那麼大的動靜,除她以外卻一直沒有旁人再被吸引過來。想必這林子裡人煙稀少,其他弟子們都被分散送去了別的地方。

  寧寧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一邊打量著林中景象。

  樹林彷彿沉浸在之前的陰樂裡,夜色如海霧般徐徐生長,像宣紙上的墨團那樣緩緩氤氳開來,帶著絲絲縷縷透骨的涼氣。從不遠處傳來幾聲幽幽鳥鳴,沒有了鳥雀應有的輕快靈動,淒厲得有若哀嚎。

  至於前方則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樹枝傾斜的影子好似魍魎亂晃的指節,一顆被螢光照得慘白的人頭浮在空中——

  等等。

  樹林裡怎麼會有浮空的人腦袋?

  寧寧被驚得渾身一僵,等勉強看清不遠處的情景,才終於長舒一口氣。

  原來那不是什麼浮空的人頭,而是身穿黑衣的裴寂。

  這樣說來,在原著裡,男主的確是最先出現於一片不知名叢林的。

  他的衣物與夜色渾然一體,偏偏皮膚又是極為惹眼的冷白,被樹林裡肆意生長的靈菇一照,整張臉就像盞行走的長明燈,真正意義上白得發光。

  裴寂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在四目相交的瞬間也愣了愣。

  「小師弟!」

  寧寧心裡沒他那麼多顧慮,一路小跑著上了前:「好巧,你怎麼也在這兒?」

  離得近了,才發覺他臉上有幾道帶血的劃痕,似乎剛經歷過一場打鬥。

  「我聽見幾聲鐘響,順著靈氣趕來。」裴寂將她上下掃視一番,聲音有些啞,「你受傷了?」

  寧寧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我沒跟他們打起來。」

  說罷停頓片刻,從儲物袋裡拿出一盒藥膏遞給他:「明明你才受了傷,也不好好處理一下——你和別人打架啦?」

  「小事。」

  裴寂伸手將它接下,等簡短道了謝,又聽寧寧道:「既然遇到了,不如我們倆結個伴一起行動吧?試煉秘境凶險萬分,同門之間好歹有個照拂。」

  要是在以往,面對其他人的時候,裴寂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他從小到大習慣了獨來獨往,若是有旁人待在身邊,只會無端覺得厭煩。可此時卻不知怎地生出了幾分猶豫,抬眼瞥見寧寧直勾勾望來的目光,心口不受控制地用力一跳。

  這種感覺捉摸不透又難以掌控,裴寂並不喜歡。

  可他還是破天荒地別開視線,輕輕點了點頭。

  =====

  兩人白日在鸞城中走了整整一天,如今時值子時,正是最為睏倦疲乏的時候。

  裴寂的野外生存經驗顯然比寧寧豐富許多,走走停停沒過多久,就帶著她找到了一處可供休憩的山洞。

  洞穴很小,像個在山壁上內陷的凹槽,最多能容納六人不到。

  石壁之上藤蔓叢生,將嶙峋石塊染出生機勃勃的翠色。幾株靈菇生長在角落,像一盞造型獨特的小檯燈,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瑩白柔光。

  只是這光線過於黯淡了些,在黑絲絨般的夜幕裡顯得微弱又渺茫。一縷縷薄光夾雜著疏影,像深海中隨波搖曳的暗潮,被夜風輕輕一吹,便成了四散的浪蕊浮花,為整個洞穴染上靜謐的淺灰。

  尤其是四周寂靜無聲,山洞又格外狹窄逼仄,在幽謐如柔波的午夜裡,難免生出些許難以言明的曖昧。

  「曖昧」這個詞,很是叫人討厭。

  為了方便野外生活,修士的儲物袋裡往往裝有一兩床被縟。因洞穴狹窄,他們的間距並不算大,只隔了一人左右的距離。

  寧寧還是頭一回與同齡男生在同一處地方入眠,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難為情,平躺側躺都覺得不對勁。

  但她畢竟是師姐,此時此刻總不能露怯,只能故作鎮定地背過身去,把聲音壓平:「我睡了。」

  身後傳來澄澈乾淨的少年音:「嗯。」

  於是四周的聲音都漸漸如潮水褪去,只留下充斥整個山洞的淺淡微光。

  夏天的夜晚帶著連綿暑氣,像點點星火落在心口,裴寂一言不發地平躺在薄被上,被灼得有些燥。

  由於兒時被娘親關在地窖裡的經歷,他對黑暗一直存有厭惡與牴觸的情緒。

  小時候一旦獨自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空間裡,就會害怕得渾身發顫;長大後情況稍微好轉,卻也並不喜歡太過幽暗的環境。

  好在洞穴中生有靈菇,才能讓他安心一些。

  幾縷黑髮落在少年精緻的眉眼之上,或許是夏日獨有的燥意讓他心煩意亂,裴寂皺了眉,毫無徵兆地輕輕偏過頭去。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連呼吸也隱匿在夜色裡,視線所及之處,是少女纖細的背影。

  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端詳過寧寧,好不容易壯著膽子看上一眼,也只能是當她背對著自己的時候。

  因在客棧中梳洗過,女孩身上攜了股清雅的梔子花香。青絲綿延而下,如同純黑色的水墨悠悠暈開,遮擋住纖細的脖頸與後背,只露出淺紫的單薄裙紗。

  看上去小小的一隻,彷彿稍一用力就能折斷的柳枝。

  ……原來她是這樣的嗎?

  [咳咳。]

  承影輕咳兩聲:[裴小寂啊,悄悄偷看不是君子之風。]

  裴寂面無表情地回應:「我沒有。」

  [……趁人家睡著了,光明正大地看也不行啊臭小子!]

  它跟了這小子這麼多年,已經能摸清楚裴寂的大部分心思,情不自禁冷哼道:[怎麼,平時對人家愛搭不理,現在又來偷偷瞧?裴小寂啊裴小寂,我恨你是根木頭。]

  「不是。」裴寂應得很快,「我只是睡不——」

  他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耳邊就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響動。

  ——本應熟睡的寧寧在剎那之間忽然轉身,一雙杏眼睜得渾圓,目光毫無掩飾地直直望向他。

  而裴寂保持著偏轉腦袋看她的姿勢,與寧寧四目相對。

  裴寂耳根驟紅,呼吸一滯:……

  承影瘋狂驢叫,逼格全無:[裴寂,快閉眼睛——!]

  說罷又在他心裡拚命掙扎,喊得破了音:[啊啊啊!!!死了死了!!!她不會發現你在偷看了吧!!!]

  裴寂愣了半拍,在寧寧的注視下很聽話地閉上雙眼。

  承影:……

  [你是老天派來專門折磨我的嗎?]

  承影老淚縱橫,言語中帶了哭腔:[掩耳盜鈴,欲蓋彌彰。這時候閉眼睛裝睡有什麼用,啊?你是傻瓜嗎?]

  於是裴寂又木著臉把眼睛睜開。

  一人一劍看似面如止水,實則心底狂潮洶湧。裴寂只覺得耳根的燥熱越來越濃,徑直攀上眼尾與面龐,惹出烈火灼燒般的躁意。

  他經歷過數不清的鬼門關,從來沒有退卻和遲疑的時候,如今卻不知為何,因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亂了心神。

  裴寂不知道的是,寧寧心裡的慌亂其實不比他少。

  她怎麼也睡不著,乾脆睜著眼睛一片片數藤蔓上的葉子,後來數得無聊突發奇想,決定扭頭看看裴寂睡著的模樣。

  畢竟很多小說裡都講,向來陰沉著臉的男主角會在安穩入睡後會顯得格外人畜無害,她想像不出裴寂乖乖閉著眼睛的模樣,就打算親眼去瞧一瞧。

  這真的真的只是個突如其來的小心思,哪成想裴寂壓根沒睡著,她剛一轉身,就對上他黑漆漆的一雙眼睛——

  救命!這不就是幹壞事被直接抓包嗎!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兩人都覺得自己的偷看被對方當場發現,視線在短暫相交後趕忙錯開。

  寧寧死死盯著地面上的一顆小石頭,搶佔先機:「那些靈菇太晃眼睛,我睡不著。」

  隨即一本正經地咳了聲,用最僵硬的語氣說出最吞吞吐吐的話:「你你你……你被我吵醒了?」

  裴寂這回躺平了,直勾勾望著洞穴頂端,通紅的耳朵被墨髮盡數遮掩:「沒關係,我本來也沒睡著。」

  前三個字一出,擺明了是要將他偷看的事兒拋得一乾二淨,之所以會扭過腦袋,是因為聽見寧寧翻身的聲音。

  承影百感交集:[嘖嘖,欺騙無知少女,夠狠夠心機。]

  「你也睡不著?」

  寧寧見他冷著臉不在意,心裡懸著的石頭才終於慢慢落地,想了會兒又道:「不如我們來說說話吧?」

  她這回總算是清楚看到裴寂的模樣了。

  夜色如墨,一點點勾勒出少年纖長的眼尾、高挺的鼻樑與耳邊柔軟的烏髮,而他的唇則是薔薇般的色澤,向下抿出薄薄弧度。

  清峻的少年感仍帶著涉世未深的稚氣,眼中清冷的戾氣卻又很大程度地把它沖散;眼尾不知怎地浮了層緋紅,將淚痣襯出幾分勾人的柔色。

  寧寧從不吝惜讚美,裴寂的確挺好看。

  「你之前受的那些傷,」她用一隻手撐在臉龐之下,抬眼看向他時,能聞見少年周身清冽的松香,「如今都痊癒了嗎?」

  裴寂「嗯」了聲。

  他不擅言辭,卻也知道單純的一個「嗯」字定會導致冷場,於是生澀地補充一句:「多謝師姐相贈的陰山鬼珠與傷藥。」

  寧寧說到底只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這會兒當面受了感謝,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都是身外之物,就……沒什麼好謝的。」

  想起陰山鬼珠,又忙道:「你體內的魔氣仍有發作麼?」

  裴寂遲疑應聲:「偶有發作,定不會傷到師姐。」

  「不要小看我!」

  她不服氣地睜大眼睛:「就算你魔氣發作,我也不會被你傷到。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分明是——」

  她說到一半忽然洩了氣,似是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一句話。

  承影參透了這段話裡的意思,在心底笑個不停,時而發出驢叫,時而發出雞鳴。

  裴寂微微蹙眉,不解地側目看向她。

  「就是,」寧寧摸摸鼻尖,聲音小了好幾度,「魔氣發作不是很難受嗎?如果能減緩一些疼痛就好了。」

  她居然在擔心他。

  自從仙魔大戰後,魔族便成了人盡誅之的過街老鼠。他身為魔修餘孽,身體裡淌了污濁的血,早已習慣他人的冷眼相待與刻意排擠,如今聽寧寧說出這句話,反倒無從適應,近乎於手足無措。

  裴寂默不作聲地抿了唇,心口像被毛茸茸的尾巴掃了一下,憑空生出莫名其妙的癢。

  這也是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可出乎意料地,他卻並沒有多麼厭惡。

  承影已經通體散發著母性光輝,獨自在他識海裡自由徜徉,不時發出母雞一樣的咯咯笑聲了。

  寧寧是個話簍子,興致來了能滔滔不絕講上大半夜,從練劍心得到師門八卦,最後甚至扯出了自己以前的事情,托著臉對他講:

  「我以前生過一場很嚴重的大病,不能下床走動、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的那種。那段時間在家裡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看書,或是跟家裡的啵啵玩。」

  頓了頓,又道:「啵啵是我家裡養的兔子,白白胖胖一團,很可愛的——你養過寵物嗎?」

  裴寂點頭:「我也收養過一隻兔子,只不過三天後就死了。」

  寧寧怔了一瞬:「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時一定很難過。」

  「無礙。」

  裴寂正色安慰她:「兔子烤肉很香。」

  ——所以你是把它給吃了啊!這根本不叫「收養」,純粹是把人家抓來當食材好嗎!

  寧寧被他哽了一下,心裡暗道人才。後來又稀里糊塗說了許多,隨著睡意漸濃,話題也慢慢變得天馬行空。

  比如「小鮫人愛上皇子,卻因魚頭人身遭到婉拒」,以及「利用避雷針度過天劫的可行性」。

  到後來又成了:「你怎麼不用我給你買的髮帶?是不是不喜歡?」

  裴寂默了半晌,低聲應她:「不是。」

  恰恰相反,正因為太過珍惜,所以才不捨得動用。他命中多殺伐,不願讓雲錦之上沾染血跡,污了它的模樣。

  但這番話,他必然不會當面說出。

  寧寧說得累了,便迷迷糊糊睡去,半夢半醒之間嘟嘟囔囔:「晚安啊裴寂。」

  她的聲音裡裹挾著濃濃倦意,軟綿綿落在耳膜上,竟帶著些許撒嬌般的意味:「互道晚安是我家鄉那邊的風俗,是祝願你……今夜好夢的意思。」

  黑衣黑髮的少年垂眸望一眼她靜靜入睡的模樣,借由薄光勾勒出寧寧明媚乖巧的眉眼。好一會兒,從胸腔裡發出悶悶的低笑。

  他的動作很輕,起身從儲物袋裡拿出一件衣物,抬手一拋,便讓它落在散發著螢光的靈菇之上。

  於是再也沒有擾她睡夢的亮光,唯有暮色四合,溫柔如潮地漸漸上漲,將視線淹沒。

  寂靜夜色裡響起清越的少年音,被刻意壓得很低,不知道寧寧有沒有聽見。

  裴寂的嗓音生澀卻柔和,輕輕對她說:「晚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0:30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七章

  寧寧是被一陣尖叫聲吵醒的。

  這會兒天色未亮,朝陽未升。四周皆是一片寂靜,那道慘絕人寰的驚叫便顯得尤為突出,像極了水壺燒開時發出的尖嘯,把沉寂夜色燙出一個大洞。

  而這道聲音之所以能在第一時間吸引她的注意力,原因無他,只因太過熟悉。

  ——雖然破了音,但聽那鬼哭神嚎般的聲線、跟見了鬼一樣淒厲的語調,整個修真界除了賀知洲,估計沒誰能一模一樣地發出來。

  寧寧的睡意被這叫聲驚擾得一絲不剩,兀地睜開雙眼,發現不遠處的裴寂已經從被縟中坐起了身子。

  似是感到了她的視線,少年垂著長睫望過來。

  他眼中仍殘留著睡夢中的淺淺倦意,漆黑瞳孔裡浮著層霧氣般的水光。

  就這樣毫不設防地看向寧寧時,幾縷亂髮不安分地拂過側臉,眼尾的一點點紅襯著淚痣,少了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與戾氣,倒更像個懵懂的鄰家少年郎。

  而且衣襟也有些亂糟糟的,層層褶皺有如漣漪,露出瘦削蒼白的脖頸。

  他們倆只隔了一人之距,雖然裴寂不知什麼時候把佩劍放在了兩人之間,勉強充當三八線的作用……

  但如今一起醒來,兩張對望之下見到裴寂的這般模樣,總有種同床共枕、相距咫尺的錯覺。

  停停停。

  她她她、她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寧寧被這個念頭羞得耳根爆紅,只得匆忙低下頭去,佯裝若無其事地摸了摸耳朵:「方才那道聲音,是不是——」

  裴寂點頭應聲:「是賀師兄。」

  賀知洲雖然曾找過他麻煩,但彼時二人互不熟識,難免會有誤會。更何況裴寂自小就習慣了旁人的冷眼與刻意針對,便也沒將那件事放在心上。

  ——身邊的一切人與事對他而言都不重要,他不去在意,自然沒有計較的必要。

  那道毫無徵兆的尖叫著實慘烈,叫完後再也沒有聲息。寧寧心下擔憂,與裴寂一道尋著聲音的源頭趕去。

  樹林中儘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他們之前所在的洞穴居然瀕臨叢林出口,穿行於草木間沒過多久,眼前便豁然開朗,柳暗花明。

  洶湧浩瀚的綠潮緩緩退去,隱約可見將明的天光。

  如今卯時未到,堪堪入了黎明,朝陽被遠山銜在口中,只溢出幾道粉白色的薄光,如同紙上流淌著的水漬,不消多時就覆蓋上整片天幕。

  天空澄澈得像一面無邊無際的巨大鏡片,在朝暉下美麗得有如虛像。幾顆星星毫無章法地點綴其上,也跌落進樹林外的湖泊之中——

  直至此刻,寧寧才明白這處秘境為何叫做「水鏡」。

  放眼望去是五六個連綴成片的圓形湖泊。湖面平靜無風、青碧如玉,在初初放亮的穹頂之下,恍如幾顆圓潤明珠。

  水光與天光交融成一色,倒映出天邊繁星與雲朵的影子,乍一看去當真有幾分像是薄薄的鏡子,平穩放置在地面之上。

  然而這場景美則美矣,卻見不到賀知洲的半點人影,週遭更是平靜得詭異,完全找不出致使他發出慘叫的源頭。

  ——他雖然不怎麼靠譜,但也總不可能走路時一個不穩,直接掉進湖水裡了吧。

  寧寧有些困惑,茫然地前行幾步,試探著叫了聲:「賀知洲?」

  沒有人應答。

  她離湖面近了,看得也就更加清晰。

  濃郁的夜色此時已漸漸褪去,潺潺湖水被晨光點亮,泛起魚鱗般的波光。四下升騰著牛乳一樣的白霧,讓視線變得不甚清晰,低頭看向湖面時,能見到她自己的影子。

  寧寧忽然微微一愣。

  四下無風無浪,她的影子卻毫無緣由地用力一晃,身後響起裴寂的低呼:「師姐!」

  隨著這道聲音響起的,還有一陣破水而出的嘩響——

  平靜無波的湖泊中竟猛然伸出一隻瘦骨嶙峋、血痕斑駁的手,徑直朝寧寧腳踝拽去!

  自打聽見賀知洲的那聲慘叫,她就猜出這秘境之中藏有貓膩,因此多備了幾個心眼,時刻處於警惕之中。

  如今乍一見到這隻猙獰可怖的血手,很快便穩了心神,向身後躍去的瞬間默念口訣,徑直刺去幾道鋒利劍光。

  那隻手躲閃不及,被迅捷如電的劍氣倏然一劃,從皮膚裡湧出幾道烏黑濃稠的鮮血。

  它許是疼得厲害,上下竄動著濺起大片水花。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水花竟與湖泊表面清澈碧綠的模樣截然不同,而是一滴滴腥臭難忍的血水,泛出極度詭異的黑紅色澤。

  這是……怎麼回事?

  還沒等寧寧從眼前違背常理的畫面中緩過神,那隻被劍光刺得血跡斑斑的手便撐著湖岸縱身躍起,嘩啦水聲之中,傳來一道殺氣十足的刺耳尖啼。

  血手的所有者似人而非人,雖然生有與常人無異的五官與四肢,身體構造與比例卻怪異得過分。

  一雙眼睛空洞無神,足足有尋常人的三倍大小,血絲有如猩紅的藤蔓填滿整對瞳孔,本應生有鼻子的地方,只有兩個小小的圓孔。

  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侏儒版本的伏地魔。沒有鼻子和頭髮,身高只到寧寧胸前,一對小胳膊小腿瘦如乾柴,指甲倒是生得挺長,像幾把沾滿泥土與血漬的刀。

  饒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寧寧也萬萬不會想到,居然會從看似風平浪靜的湖水裡鑽出這樣一個大光頭,跟剛出水的滷蛋似的。

  她從沒見過這種怪物,被它渾身散發的腥臭熏得皺起眉頭。身旁的裴寂神色冷戾,剛要拔劍出手,忽然聽見耳畔劃過一道呼嘯著的疾風——

  一把箭從林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倏然而至,帶著幾縷肉眼可見的明黃色電光,一舉刺中那怪物胸口。

  飛箭力道極大,電光更是在觸碰到它身體的剎那如蛛網般散開,迅速佈滿整張胸膛,引得怪物顫抖不已,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叫。

  「這是湖裡的鏡鬼。」

  一道從未聽過的女聲隨風而來,語氣平靜得波瀾不起:「你們是闖入此地的仙門之人?要想活命,萬萬不可靠近水泊。」

  寧寧循聲扭頭,在身側的樹林入口見到一個看起來頗為年輕的女孩。

  她似乎並非參與試煉的弟子,身著一襲月白短打勁裝,長髮亦被束成颯爽簡約的馬尾模樣。手裡一把大弓呈現出火焰般的深紅色澤,弓弦隱隱發出與閃電無異的金光。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她頭頂上兩隻毛茸茸的雪白狐狸耳朵。

  此時微風浮動,惹得纖細綿長的絨毛也悠悠晃動,看上去嬌憨可愛,與女孩深沉又老成的模樣頗有些不搭。

  「水泊?」

  那怪物被箭矢擊中,跌跌撞撞地墜入湖中,漣漪陣陣後,再度消匿所有聲息。寧寧望一眼平緩的水面:「多謝姑娘相助。不知這秘境中的水泊有何貓膩?」

  頓了頓,又焦急道:「我們一位朋友或許被拖入了水中,姑娘有沒有將他救出的辦法?」

  賀知洲的那聲慘叫淒厲非常,想必是路遇險情。

  以寧寧方才的遭遇來看,他應該也遭到了這種不知名怪物的襲擊。之所以尋不見人影,是因為倉皇之下來不及逃脫,被一把拽去湖中。

  勁裝少女蹙眉搖頭:「二位有所不知,此地水泊之內凶險異常,困有無數妖魅邪魔。它們受陣法所制,無法輕易脫出,但若有人立於水面之上,便會通過水中倒影破陣而出。」

  寧寧從沒聽過這樣邪門的陣法,與裴寂對視一眼,聽她繼續說道:「倘若墜落水中,便是被生生拉進了水鏡中的另一個結界……除非修為高深,否則凶多吉少。」

  賀知洲身懷磨刀石系統,按理來說應該會受到系統保護,更何況就算是在原著裡,也沒提到過他會提前這麼早領便當。

  但原著的不靠譜程度超乎想像,時常東一鎯頭西一棒。寧寧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正要開口下水找他,忽然聽見身旁裴寂的聲音:「你留在岸邊,我進去尋他。」

  ——他居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心底所想,還沒等寧寧出聲,就搶先攬過了這個擔子。

  「你們瘋了?水下九死一生,我的幾乎所有族人都——」

  勁裝少女沒想到他會如此果決大膽,還沒拔高聲調說完,便被另一道猝不及防的尖叫打斷。

  只聽得那叫聲哀怨倉皇,扯著嗓子從來沒停過,生生把求救喊成了狂飆海豚音。

  仔細聽來,會發現除了它,還有另一聲格外熟悉、略顯低沉的嗓音,也幽幽怨怨地叫著,帶了幾分哭腔。

  寧寧默了片刻,眸底現出一抹亮色,朝裴寂眨眨眼睛:「是他嗎?」

  抱著劍的黑衣少年面無表情地點頭:「嗯。」

  =====

  賀知洲覺得,今天一定是他的倒霉日。

  先是和死對頭在大庭廣眾之下大飆演技,結果被監控拍下全過程,去刑司院走了一遭;好不容易被天羨子接出來,又在飛舟上卡了頭,等下船進入秘境時,原本好端端的脖子差點斷掉。

  還有就是現在。

  他連一個隊友都找不到已經夠慘了,誰能想到起床後本打算去洗把臉,結果小臉那麼一低,好傢伙,湖裡直接竄出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東西,一把將他拉進水裡。

  不,那不應該叫「水」。

  這秘境裡的湖泊簡直封面欺詐,看上去幹乾淨淨平平和和,等他腳下一個不穩地栽進去,才發現底下全是腥臭無比的淤泥與黑色血水。

  還有好幾個撲騰著朝他游過來的異形。

  在那一刻,賀知洲的心就已經死了。

  他髒了,髒得好徹底。

  但他總歸是個愛命如財的積極向上好青年,縱使身處此等險境,也要拼了命地絕地求生。

  在千鈞一髮、即將被拖進水中黑色漩渦的瞬間,賀知洲終於拔劍斬斷異形們禁錮在他腿上的利爪,狗刨似的往岸上游。

  他逃得狼狽,身上沾染了大片污泥與血跡,散發出陣陣令人髮指的惡臭,一雙腿更是被指甲抓得傷痕纍纍,由於極度的恐懼與疼痛,連走路都不利索。

  這副模樣真是徹底沒法見人了。

  毀滅吧,趕緊的。

  那湖水裡的怪物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竄上來,賀知洲被折騰得生無可戀,正要撒腿就跑,忽然聽見跟前的樹叢傳來窸窣聲響。

  一抬頭,居然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萬劍宗的許曳師弟愣愣站在他面前,涉世未深的純淨瞳孔裡儘是驚恐,見賀知洲上前一步靠近他,甚至露出了頗為厭惡與恐慌的神色。

  賀知洲又上前一步,由於之前吞了不少水,本打算開口跟他說說話,不成想一張口,就冒出一汪裹著泥巴的血水來。

  許曳差點被這幅景象嚇得魂飛魄散,渾身顫抖地舉起劍:「你、你別過來啊!」

  許曳快哭了。

  他剛從一輪門派大混戰裡溜出來,兜兜轉轉就迷了路,等費盡千辛萬苦走出叢林——

  居然看見一坨渾身血污、朝他齜牙咧嘴的泥巴。

  哦,不是泥巴,好像是個人。

  ——才怪啊!附近明明沒有泥坑和血,哪會有人沾成這樣啊!這必然不是人,不是人!!!

  他是想交涉或反抗的。

  可那怪物竟朝他靠近一步,櫻桃小嘴輕輕一吐,就是一窪血紅血紅的泥巴水。

  這也太恐怖了。

  它吐出來的不僅是泥巴,還有許曳一顆支離破碎的心臟。

  許曳膽子本來就小,一直跟著師姐長大,別人是媽寶,他比較清新脫俗,堪稱修真版本的「姐寶」。

  這位小少爺從沒見過如此驚悚的景象,當即哇地一聲乾嚎出來:「救命啊!」

  許曳轉身就跑,身後紅一塊黑一塊的怪物撒腿就追。

  它跑起來更加恐怖,一雙長腿顫顫巍巍,盤成無比詭異的羅圈形狀,一道道鮮血噴湧而出,像個追著他跑的移動噴泉。

  怪物聲線嘶啞,說話時泥巴血水一股腦往外冒,追著追著似乎被什麼東西跘倒在地,居然也並不停下,而是忍下雙腿鮮血淋漓的劇痛爬著喊:「別……走……救……我……咕嚕嚕……」

  別走才有鬼啊!你們水鬼找替死鬼,都是這麼執著的嗎!

  許曳一邊跑一邊哭一邊乾嘔:「師姐!你在哪兒,救我啊師姐!!!」

  後面的怪物一邊手腳並用地爬,一邊往外吐泥巴:「咕嚕嚕……曳……別走……」

  他是風兒他是沙,你追我趕到天涯。

  然後朝陽初升,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

  寧寧怎麼也不會想到,當她尋著聲音找到許曳與賀知洲時,竟會是這樣的景象。

  許曳哭得梨花帶雨,幾乎成了個淚人,被賀知洲拽著右腿往回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模樣,活像被玩壞後的娃娃。

  賀知洲笑得猖狂又心酸,在地上雙腿顫抖著爬來爬去,肩膀扛著許曳的右腳。

  他的模樣著實恐怖,乍一看去像是剛從泥巴堆裡殺了人,滿身盡帶黃金甲,在尚未散開的曙光之下,猶如一坨被雕成人形的泥巴。

  然後他看見寧寧,憨笑著張開嘴巴。

  直接趴在地上,吐出一堆濃黑色的血水來。

  寧寧:……

  沒救了,毀滅吧,趕緊的。

  =====

  湖畔,古榕樹。

  一名紅裙少女隱匿了氣息立於樹梢之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湖邊方才的一番景象,從嘴角勾起一個悠然的笑。

  她渾身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引得好幾隻蝴蝶鳥雀紛紛環繞近旁,少女卻並不在意,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張通訊符令。

  [已經找到她了。]

  她寫得悠哉游哉,眼角眉梢盡帶著笑意,想了想,將目光落在寧寧旁邊的陌生女子身上,又提筆補充道:[不過……玄虛派好像遇見了意料之外的人,秘境裡的水泊藏有貓膩,我不介意陪他們玩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0:39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八章

  朝陽東昇,晨光漸漸撕裂夜幕,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蜿蜒而下,照亮樹林中每個人的面龐。

  寧寧不忍直視眼前景象,神情複雜地別過腦袋;

  裴寂面無表情,皺著眉道了聲:「賀師兄、許師兄,你們在做什麼?」

  許曳見了他倆,抽抽噎噎地撲騰著求救,一邊猛踹身後的怪物一邊喊:「救命!吃我,它要吃我!」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腦補些什麼東西,滿腦子都是吃人。學劍救不了姐寶人,這孩子就應該棄劍從文,寫篇修真版的《狂人日記》。

  好在許曳還存了點所剩不多的理智,聽見那聲「賀師兄」時心有所感,臉色慘白地回過頭去。

  兩張對望,知洲類卿,一切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

  他見到這團泥人時夜色尚濃,加之湖水表面儘是朦朧霧氣,視野之內的所有景物都稱不上明晰;

  如今林中濃霧散去,陽光輕飄飄地落下來,許曳才終於看清了眼前黑泥的真正模樣。

  「賀……賀知洲?」

  許曳被他嚇得夠嗆,就算勉強猜出賀知洲的身份,也還是在心裡存了點恐懼,屏著呼吸忍下空氣裡的陣陣惡臭:「你在糞坑裡殺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

  寧寧上前一步,輕聲解釋:「秘境之中藏有貓膩,湖泊之下儘是血水與名為『鏡鬼』的怪物。鏡鬼會潛伏於湖中,伺機將路過之人拖去水下,賀知洲應該就是受了它的襲擊。」

  許曳聽得沒了言語,想起賀知洲手腳並用、爬在自己身後大叫「救命」的模樣……

  他還踹了他腦袋幾腳,跟踢皮球似的。

  「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是……情難自禁。」

  許曳心思純正,哪裡幹過這種事兒,當即化身為道歉復讀機,從儲物袋裡拿出幾顆價值不菲的丹藥:「這是療傷用的丹丸,你先拿著吧!」

  他倆雖然叫得淒厲無比、鬼哭狼嚎,但好在都沒出太大的事兒。寧寧悄悄鬆了口氣,緩聲問:「你們可曾有哪裡受了傷?」

  許曳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搖頭,賀知洲委屈得厲害,嘴巴一會兒嘟成圓形,一會兒嘟成三角形,最終停留在等腰梯形的模樣,不時咕嚕嚕往外冒黑水泡泡:「心裡最受傷。」

  他滿身血泥的樣子著實不太雅觀,寧寧默念了好幾遍除塵訣,功效都只是九牛一毛。

  偏偏秘境裡的水源都被設了陣法,壓根沒有可供清洗的地方,她正想著應該如何解決這渾身惡臭,忽然聽見身旁的狐族少女沉聲道:「此地尚有一片未被鏡鬼侵入的淨土,我可以帶領各位前往。」

  從最初的拔箭相助到此時尋找水源,這位不知名姓的狐族都表現得格外慇勤,似乎是有意與他們結識。

  寧寧不明白她的用意,不知是否有詐,抬眸欲將小狐妖粗略打量一番,卻在剛抬頭的瞬間與對方四目相撞。

  「我之所以幫忙,自是有事相求。」

  她看上去十分年輕,眼神中卻透露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凝重與決然。微風輕輕撩動鬢邊一縷散髮,拂過少女嘴角時,帶起一抹細微的笑:「我名為喬顏,乃秘境中的靈狐一族。因家族世代棲息於此,鮮少與外人有過接觸,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諸位海涵。」

  「有事相求?」

  寧寧很快反應過來:「可是與湖中鏡鬼有關?」

  喬顏頷首正色道:「正是。」

  她說著停頓稍許,似是在組織言語,末了柳眉微擰,緩聲道:「各位有所不知,那湖裡作惡的鏡鬼,其實皆乃魔族所化。」

  魔族。

  這個詞語在修真界消匿多年,寧寧心口輕輕一顫。

  這同樣是原著裡沒有提過的劇情。

  「數年前魔族侵入秘境之中,欲要搶奪我靈狐一族的聖物。族中自是不從,與之展開一場大戰,奈何實力懸殊,死傷慘重。」

  說起這番話時,喬顏的目光凝重許多,不自覺握緊手中長弓:「我爹身為一族之長,拼盡全身修為設下陣法,再以族中所有靈狐的元氣為引,這才重創魔物,將它們困在湖泊之中。」

  寧寧遲疑道:「那你的族人現在……」

  「多數葬身於魔物之手,僥倖活下的幾個,也都身受重傷、靈力全無,只能整日躺在床上修養。」

  喬顏道:「我那時正巧患了風寒,又或許是出於爹娘的私心,自始至終都並不知道他們設下陣法,打算與魔族同歸於盡。等一覺醒來,秘境就已經是如今這般模樣。」

  秘境大多時候處於封鎖狀態,外人不便進入,裡面的靈獸精怪也難以掙脫而出。

  當年與魔族一戰,靈狐必不可能向外界求援,只能依靠族人力量苦苦支撐。如今的水鏡幻境四面平和、生機盎然,除開湖泊中駭人的鏡鬼與血泥,哪裡還能看出半點大戰時血流成河的影子。

  許曳好不容易穩下心神,聽罷好奇問她:「我們能幫你什麼?」

  「娘親告訴我,陣法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再這樣下去,魔族很有可能再度破陣而出。」

  小狐妖畢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談及此事,語氣裡便顯而易見地多了幾分焦慮:「以我與族人如今的力量難以與之抗衡,只有拿到族中傳承多年聖物的灼日弓,我才能將它們盡數誅殺。」

  「灼日弓?」

  寧寧恍然大悟:「這就是魔族想要搶奪的寶物?」

  喬顏點頭。

  「我我我知道!」

  賀知洲平日裡沒少看雜書,不知道從哪兒瞥見過這把弓箭:「聽說灼日弓乃上古大能所留,曾屠戮過無數邪魔妖獸,傳聞有吞天射日之能,箭矢嗖嗖嗖一發,太陽都能被射得熄火。」

  「倒也並非如此誇張。」

  小狐狸被他說得微微怔住,一對耳朵倏地晃了晃:「若是真能拿到灼日弓,我或許能有與魔物的一戰之力。只是那弓被常年存放於棲仙洞中,而用來打開洞門的玉珮……」

  她咬牙沉聲道:「爹爹於大戰中殞命,玉珮被西山之上的火凰所奪,藏於洞穴之中汲取靈氣。我修為不夠,無法將其打敗,若是諸位不願相助,屆時鏡鬼破陣而出,這處秘境就徹底完了!」

  許曳心裡藏不住話:「可我們正在參加法會試煉,若是一味爭搶灼日弓,到時候令牌數量倒數……」

  賀知洲猛地一拍他腦袋:「都這時候了還在想試煉!那群長老在玄鏡外面看熱鬧,能不知道我們遇到了什麼事兒?」

  身為一個資深的男頻爽文愛好者,他敢賭上整整一年的零花錢打包票:一旦能解決這種奇遇,不說整個團隊雞犬升天,怎麼也得被長老們好好誇讚一番,指不定就讓他們直接進入第二輪。

  更何況裴寂那小子還有主角光環呢,光環之下一切皆浮雲,跟著他準沒錯。

  「我自然不會讓諸位白白幫忙。」

  見賀知洲如此反應,喬顏在心底暗暗鬆了口氣:「靈狐一族乃是秘境之主,一旦取得灼日弓,我定會獻上天靈地寶作為答謝。」

  許曳這下徹底沒話說了。

  「那麼,」狐族少女輕嘆著笑了笑,一直因緊張而高高豎起的耳朵終於往下垂落些許,語氣亦不再如最初那樣故作老成地緊繃,「倘若諸位有意相助……請隨我來。」

  =====

  喬顏帶領他們前往的地方,正是秘境之中唯一可用的水源。

  從她一開始毫無徵兆地出現,寧寧便對這隻小狐狸存了幾分懷疑與忌憚。

  但如今見她行路熟稔,對週遭景物皆是瞭如指掌,最後甚至當真帶眾人來到了安全的水源,便心知對方的確是秘境裡土生土長的狐族。

  只是灼日弓與魔族一事……不知是否存有貓膩。

  想來她真是被迦蘭城與鵝城幻境折騰得夠嗆,如今但凡遇上點事,便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起來——

  但若絲毫不留情面地拒絕,又唯恐喬顏所說盡數屬實,到頭來秘境封鎖、魔族猖獗,秘境裡的靈狐一個都活不了。

  喬顏口中的「水源」位於一處瀑布之下,滔天水浪自絕頂奔湧而來,匯聚成巨大的橢圓湖泊。

  湖泊之中水聲四溢,銀白的浪花拍打在湖面上,水霧濛濛,銀光有如千堆雪,好似一匹通體銀白的錦緞自天邊倒垂而落,玉珠飛濺。

  賀知洲被身上的污泥折騰得生不如死,卻又對秘境中的水泊心存恐懼,直到喬顏伸手往水中一探,眼見無事發生,才敢頂著莫大的心理壓力走進湖中。

  與他一起的,還有被賀知洲蹭了滿身泥巴的許曳。

  寧寧和裴寂沒興趣看他倆洗鴛鴦浴,很有默契地一並轉身挪開視線。

  這片瀑布位於山腰之上的叢林深處,放眼望去,周圍居然屹立著幾幢成排的木屋。一個同樣長了狐耳的小男孩撞上他倆目光,身後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個不停,紅著臉跑進其中一棟小屋。

  「那是我鄰家的小弟。」

  只有在這裡時,喬顏嘴角才終於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那場大戰開始時,他還只是襁褓裡的嬰孩。如今族裡能自由行動的,只剩下我和他了。」

  寧寧想起她之前的話,下意識發問:「佈置陣法的其他狐族……過了這麼久,仍然沒有恢復麼?」

  「不止是布下陣法時消耗的靈力,還有源自魔族的重傷。」

  喬顏悵然應聲:「識海、丹田與經脈都嚴重受損,唯有依靠我每日採來的靈藥,才能勉強恢復一些。」

  識海受損。

  和溫鶴眠的症狀一模一樣。

  寧寧心下一動:「喬姑娘,你可知曉這種病症的解決之道?」

  「我只聽說有幾味極其珍貴的藥材可解,但——」

  喬顏話沒說完便微微一愣,繼而蹙眉低呼道:「娘,你怎麼出來了?」

  寧寧應聲抬頭,在其中一幢房屋前,見到一抹坐在輪椅之上的影子。

  那是個容貌極美的女人,膚如凝脂、雲鬢披散,僅僅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椅背,也能散發出渾然天成的溫潤氣質。

  可惜她實在太過虛弱了些,許是由於靈力透支、勞累過度,滿頭長髮竟染上了雪霜一般的灰白色澤,瞳孔亦是渾濁無神,有如美玉蒙塵。

  「娘親擔心我的安危,向來不許我去尋灼日弓。」

  喬顏壓低聲音,跟說悄悄話似的:「你們可別說漏了嘴。」

  寧寧乖乖點頭。

  「我聽說來了新客人。」

  女人輕咳一聲,被身後的男孩小心翼翼推上前來。離得越近,寧寧就能越清楚地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體。

  她的性子比女兒溫和許多,輕言細語開口時,字字句句都噙著柔和淺笑:「我是小顏娘親,兩位小道長喚我琴娘就好。」

  女人說罷抬眼望向喬顏,又咳了聲:「小顏,去為客人們沏杯茶吧。」

  喬顏對娘親最是百依百順,如今雖然擔憂著計畫被揭穿,卻還是低低應了聲「好」,臨走前倉促與寧寧對視一眼,眼神裡的暗示再明顯不過。

  寧寧從來不輕易賣隊友,本打算守口如瓶,卻不成想立馬就聽見琴娘的聲音:「那丫頭,定是央求你們替她取來灼日弓對不對?」

  寧寧瞬間啞火,做賊心虛地瞥一眼身旁的裴寂。

  「我是她娘,怎會不明白小顏的心思?」

  琴娘見狀掩唇輕笑一聲:「二位小道友不必刻意隱瞞。先不說欲拿灼日弓,需得打敗巨獸火凰,就算真能拿到那把弓又如何?憑藉那孩子的實力,哪能擊退陣法裡金丹元嬰的數百魔族?」

  她說著斂了笑,聲音低弱許多:「我與其他族胞身受重傷,莫說離開此處秘境,就連行走都絕非易事。小顏本有機會脫離此地,卻為了我們一直留在這裡——不知小道長們何時試煉結束?」

  寧寧誠實回答:「三日之後。」

  「三日……」

  琴娘垂目低喃,末了柔聲道:「還望小道友莫要與小顏一同做傻事,灼日弓雖是上古神器,但也無法抵禦那樣多魔族的入侵。三日之後,等秘境大門開啟之時,我自會勸她離開此地。」

  寧寧微微怔住:「那你們——」

  「我們本就是垂死之妖。」

  琴娘抬起渾濁的雙眼,眉目間含了淺淺笑意:「封印魔族已耗去大半修為,加上身體裡無法癒合的舊傷……如今勉強維持陣法,便已極為吃力。」

  裴寂破天荒地出了聲:「維持陣法?」

  「正是。」

  女人望他一眼,眼底生出幾分無可奈何之色:「小顏不知道,因此也不會告訴二位,這陣法之所以仍能支撐,是靠著我與其他族胞以殘存的靈力維持。近日靈力越發微弱,已經很難再將其制住……想來十日便已是極限,就算屆時不靈力枯竭而亡,這副身體的舊疾也能要了我的命。」

  正因為他們每日都在拿命數支撐著陣法,所以哪怕喬顏踏遍秘境尋來絕世藥材,也沒能讓族人的狀況有絲毫好轉。

  她一定不會想到,自己在為族胞拼盡全力的同時,他們也在不為人知地付出著生命,舉全族之力,只為能讓她活下來。

  而十日之後秘境關閉、陣法破敗,被困在秘境中的靈狐一族,注定被魔物蠶食殆盡,

  「我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盼望著能有一天秘境大開,這樣才能送小顏離開。」

  琴娘道:「也不枉我等以殘缺之軀,苦苦支撐這麼多年……外面的世界光怪陸離,那孩子定會喜歡。」

  她話音剛落,身後便響起少女毫不掩飾的踏踏腳步聲。

  形容枯槁的女人將食指放在唇上,微笑著向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是我們的秘密,還請不要告訴她……至少在最後的三天,讓我和那孩子好好地過一過。」

  =====

  寧寧的心情很沉重。

  無意間知道了別人的秘密,尤其是關於生離死別的秘密,這種滋味實在不怎麼輕鬆。

  喬顏對一切一無所知,等賀知洲與許曳清洗完畢,便躊躇滿志地帶著四人往西山走。

  寧寧在路上胡思亂想,覺得這事兒也並非毫無轉機——

  比如雖然秘境封鎖後長老們進不來,但秘境裡還有許多仙門弟子,若是舉全員之力一同抵抗魔物,結局必然不會太差。

  但那樣就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作為賭注,琴娘說過魔族皆是金丹元嬰,大戰之中必定有人犧牲,用數名弟子的命換取靈狐族奄奄一息的命……

  經典的電車難題,寧寧思考不出結論。

  賀知洲與許曳無事一身輕,一路上嘻嘻哈哈說個不停。

  喬顏看上去老成寡言,實際上就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因為鮮少與外人接觸而不怎麼會說話,聽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講相聲,眼底晃過微弱的光。

  「如果真能得到秘境裡的寶貝,咱們出去可就發了!」

  賀知洲服用了許曳的寶貝丹藥,皮肉傷好了大半,正在滿嘴跑馬地講述他的貧窮史:「你們不知道,我之前下雨時去山下鎮子歷練,居然被路過的豪華馬車濺了一身水。車主不但不道歉,還趾高氣昂地笑了聲。這事兒能忍嗎!我從那時就下定決心,等以後有了錢——」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猛地一握拳:「一定要買把屬於自己的雨傘!」

  「你有沒有出息?」

  許曳瞪他一眼:「我可不是為了寶貝才答應這樁差事的。」

  賀知洲呵呵冷笑,陰陽怪氣:「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人是為了討師姐歡心,所以才冒這麼大的風險吧?」

  許曳被他一句話戳中心思,很沒出息地紅了耳根。

  「就他那樣,」賀知洲嗤笑一聲,扭頭對裴寂說,「就算最後真能和蘇師姐在一起,肯定也是個妻奴——把自己所有錢都全部上交的那種。裴寂師弟,你可千萬別學他。」

  許曳居然不樂意了:「說什麼呢!」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賀知洲嘖嘖搖頭,這小子居然還能硬氣一回,實在不容易。

  然後下一瞬,就聽許曳義正言辭地繼續道:「什麼叫『我的錢』!我能有錢嗎?肯定全是師姐的!」

  一旁的寧寧實在沒忍住,抿著唇開始偷偷笑。

  在她和賀知洲生活的時代,常常把這種行為稱作「舔狗」,但按照許曳的程度,已經不是單純的舔狗這麼簡單了。

  這必然是舔狗的終極進化版,屹立於舔界之巔的舔王之王——

  舔狼。

  這個秘境中無法御劍飛行,一群人在喬顏的帶領下嘰嘰喳喳穿過叢林,順著林間小道緩緩向前,走了大半個時辰,忽然察覺周圍溫度陡升。

  群鳥盡數隱匿了行蹤,身邊的樹木漸漸淡去蹤影,等再往前一些,便只能見到乾枯如骨的老樹殘骸,像極了禿頂後只剩下幾根頭髮的可憐人,端的是殘枝與火星齊飛,紅泥共長天一色。

  「此處便是火凰的棲息之地。」

  喬顏道:「諸位,西山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0:51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九章

  火凰是試煉秘境中首屈一指的高危靈獸,盤踞西山之巔已有百年。

  相傳這種靈獸通體火紅,身長數十尺,能口吐烈焰、振翅引颶風,吸取天地靈氣為自身所用,所到之處草木不生、萬獸竄逃。

  放眼望去,西山之上儘是紅黑色的土壤與樹木殘骸,被烈火灼燒過的痕跡殘存至今,見不到絲毫翠色。

  恕寧寧直言,像一座巧克力山。

  「以咱們的實力,真能打敗火凰嗎?」

  許曳不懂裴寂身上的主角光環威力,就好像白天不懂夜的黑,臨近西山口,又有了幾分忐忑:「要是一不小心,三日後的鸞城城牆上就得貼訃告——數名劍修弟子葬身試煉秘境,被發現時,已被烤熟風乾成為人肉乾。」

  賀知洲完全沒他這種顧慮,看得很開:「怕什麼?打不過就跑唄。」

  他本來還在揶揄許曳和他的蘇師姐,這會兒雖然被驟然打斷,心裡的八卦之火卻還沒消,於是環顧眾人一圈,把目光停在小狐狸喬顏臉上:「喬姑娘,你有沒有心上人?」

  雖說靈狐一族生性肆意豪放,乍一聽見這個問題,還是讓小姑娘瞬間紅了耳廓。

  喬顏沉默半晌,輕輕點了下頭。

  周圍的一群大哥哥大姐姐互相交換眼神,都露出了然的姨母笑。

  賀知洲乘勝追擊,繼續問她:「是族裡的男孩子?」

  「嗯。」

  喬顏並不多加掩飾,低著腦袋輕輕答:「只是他也因為陣法之事耗盡元氣,整日躺在床上……你們可千萬不要告訴他!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他並不喜歡我。」

  許曳安慰道:「說不定他只是愛你在心口難開,就像師姐對我一樣,從來都是冷冰冰的。但我明白,她心裡一直有我。」

  寧寧:……

  什麼愛你在心口難開,或許是蘇師姐當真不喜歡你哦。

  「才不是呢!他對我壓根不上心,從小時候起便一直愛搭不理,連我千辛萬苦尋來的千絲穗護身符都弄丟了。」

  喬顏踢飛地上的一顆小石子,聲音低了一些:「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等以後離開秘境,還有好多好多男孩子等著我挑呢。」

  寧寧想起琴娘的那番話,側目望她:「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秘境?」

  「當然是把大家都治好以後啊!」

  小狐狸不自覺地晃了晃耳朵,提起這個話題時,眼睛裡墜了點點亮色:「我在很久以前就跟爹爹娘親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看外面的山水——對了,是不是有種東西叫煙花?我一直想親眼見一見。」

  賀知洲湊到寧寧身邊講悄悄話:「這怎麼越聽越像死亡flag啊?小狐狸不會——」

  說到一半才想起來,她爹的確在挺久之前就不在人世了。

  賀知洲沒再說話,不遠處的許曳突然神色一凜,沉聲喊道:「等等!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寧寧順勢望去,見到一個身著白裙、躺倒在地的人影。

  喬顏反應很快:「是個姑娘,我去看看!」

  她說完便毫無防備地衝上前去,想來心性確實稚嫩天真。那昏倒的姑娘穿著流明山門服,被小心翼翼靠近時,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

  喬顏自然不會發現,在瞥見她身後的寧寧一行人時,這名看起來病怏怏的陌生女子薄唇微抿,眼底劃過一絲冷笑。

  ——她正是一直負責監視玄虛劍派的霓光島弟子,柳螢。

  自從得知火凰手上的玉珮能打開秘門、尋得灼日弓,霓光島便打定了主意要將它奪過來。

  劍修的實力不容小覷,更何況玄虛劍派一行人皆是金丹期大成,硬碰硬定然只會兩敗俱傷。比起打鬥,她更偏心於以智取勝,來一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西山不似之前的叢林,有諸多樹木遮擋。若是一直偷偷摸摸跟在他們身後,很可能被發現行蹤,到時候百口莫辯,唯有被圍攻落敗的下場。倒不如打從一開始就混入其中,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據柳螢所知,玄虛劍派一行人雖然不算靠譜,但好在心性勉強算是純良,向來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不會對善良柔弱的小白花出手。

  ——在小重山秘境裡被狠狠耍弄的仇,今日是時候報了!

  「姑娘,你怎麼了?」

  喬顏最先靠近她,被眼前女子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而後者掙扎著張了張唇,氣若游絲地吐出一個字:「水……」

  「我我我!我這裡有水!」

  許曳同樣沒存太多防備,從儲物袋裡拿出水袋。他畢竟是個大手大腳的男人,不懂得如何照顧人,在遲疑一瞬後很有自知之明地伸出手,把水袋遞給喬顏。

  小狐狸救人心切沒做多想,直接打開水袋,將裡面的液體往那姑娘嘴裡倒。

  看來她的確渴得厲害,本來還癱倒在地猶如死魚,口腔剛一觸到水,就整個人迴光返照般瞪大眼睛。

  ——然後噗地把水全吐出來,神情猙獰地淒聲喊道:「好燙!」

  水袋裡全是滾燙滾燙的開水,猛地往她嘴裡一倒,這哪裡是救人,分明是謀殺。

  許曳見狀心口一抖,急忙道:「是嗎?快讓我看看!」

  柳螢滿心委屈地朝他靠近一些,正要張開唇瓣,讓對方一窺嘴裡被燙出的水泡。萬萬沒想到表情還沒做好,就見許曳一把搶過了——

  喬顏手裡的水袋。

  然後她聽見那劍修的聲音,滿滿全是喜出望外的情緒,自始至終沒看她一眼:「這水袋保溫作用也太好了吧!我是離開客棧之前灌的水,這麼久了,居然還是燙的!回去之後給師姐也買一個,她定會喜歡!」

  柳螢:……

  這人,是不是,有點腦部疾病?

  後來柳螢再回想此情此景,只覺恍如隔世。

  她真傻,真的。

  她太年輕,不知道命運的一切餽贈都在暗中標註了價碼。當她聽見許曳的這段話時就應該明白,這背後的價格,她付不起。

  她要是在那時就逃,該有多好。

  這群人,這群劍修,他們都不正常的。

  「這位姑娘可是流明山的道友?」

  又有一名年輕人走上前來,眉目風流、面如冠玉,正是玄虛劍派赫赫有名的賀知洲:「不知姑娘為何會昏倒在此處?」

  「我名叫柳螢,是流明山裡的一名樂修。」

  柳螢輕咳一聲,哀切道:「我路遇霓光島偷襲,不但長琴被毀,還受到了靈力重創……慌忙之中逃來此地,卻不知怎麼昏了過去。我不知他們什麼時候會再追上來,請各位幫幫我吧!」

  說罷淒然抬眸,迅速望一眼不遠處的裴寂和寧寧。

  她在那晚宴席中與容辭交談,談及寧寧時,曾被裴寂狠狠瞪過。柳螢不傻,特意在臉上套了張楚楚可憐的虛假面皮,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認出來。

  賀知洲向來是個熱心腸,見她氣息不穩,隨時都有再度昏迷的跡象,正色道:「那群媚修實在可惡!柳姑娘,這秘境之中凶險萬分,既然你已身受重傷,不如——」

  後面的台詞柳螢都已經替他想好了。

  ——「不如與我們一道同行,讓我等保護你吧!」

  她非常熟稔地做出羞怯神色,緩緩低頭的瞬間,聽他義正言辭地開口:「不如直接把身上所有令牌交給我,退賽去外面治療吧!」

  說罷還正色拍了拍胸脯:「反正你身受重傷再沒用處,留在這裡也是玩完。為了你的安全,我願意犧牲自己的名譽,承擔這個不勞而獲的惡人角色。不用謝我!」

  什麼叫晴天霹靂,什麼叫天打五雷轟。

  柳螢愣了,在玄鏡外看戲的長老們全笑了。

  這人實在不按套路出牌,加上臉皮厚度超出常人想像,饒是最能蠱惑人心的媚修見了他,也要退避三舍。

  柳螢一時間失了言語,不知應當如何反駁,猝不及防間,忽然聽見一道清脆的女聲:「賀師兄,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姑娘?她獨自闖蕩也挺不容易,不如先把她帶在身邊。」

  是寧寧。

  柳螢暗自咬牙,上回與浩然門一戰異常慘烈,全拜這丫頭所賜。

  然而論單打獨鬥她必然不敵,更不能在此時此刻露出馬腳,只能佯裝感激地抽泣一聲:「多謝姑娘相助!」

  寧寧話多,十分熱情地向她介紹了在場幾人的名姓,還很是貼心地柔聲道:「柳姑娘身體虛弱,不如先留在此處休息片刻,由賀師兄與許曳照料。我、裴寂和喬姑娘先去前方探路,怎麼樣?」

  柳螢算是聰明,聽她輕而易舉便答應將自己留下,第一反應便是這丫頭或許又在耍花招。

  可她如今分明換了身份和臉,不可能被輕易看穿,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壓回腦袋裡。

  她本以為寧寧心思最多,如今卻這麼快就得到了接納,自是忍著笑應聲:「好。」

  試煉之中時間緊迫,三人說罷便轉身繼續往山上走,留下賀知洲許曳與柳螢面面相覷。

  霓光島以媚色修行,無論男女,皆是勾魂奪魄的個中好手。

  這兩人也曾參與過小重山的那場騙局,柳螢本就對此記恨在心,這會兒終於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不由得在心底輕輕一笑。

  今日不把這兩個劍修的魂勾走,她就直接出家當尼姑。

  「哎呀!」

  柳螢做出正欲起身的姿勢,在剛剛站起的瞬間腳踝一扭,徑直撲倒在身旁賀知洲的懷中。

  她沒忘記自己扮演的角色是朵柔弱小白花,帶了點哭腔地掙扎道:「對、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

  賀知洲被這番突然襲擊嚇了一大跳,差點尖叫一聲把她給丟出去,在看清來人面龐後,才悄悄鬆了口氣:「沒事沒事。柳姑娘你身體不好,還是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柳螢形如弱柳,聞言乖乖點頭,嘴角卻不露聲色地勾起一抹笑。

  這男人雖然表現得十足正人君子,卻一直在刻意揉捏她的衣物,想必已是心懷鬼胎。

  正在這樣想的檔口,忽然聽見賀知洲的聲音:「柳姑娘的衣物是由什麼材料所製?我總覺得摸起來很是熟悉。」

  真是愚蠢的藉口。

  柳螢聞言低笑一聲,雖然知道這句話只是他用以偽裝的託辭,眉目之間卻還是湧起無法掩飾的自得。

  這條長裙乃天一坊秘製絲線所織,兼有流雲錦緞作為裝飾,是真正意義上的價值千金,把這人賣了都不夠一個零頭。

  她坐在地上輕咬唇角,溫聲應道:「賀哥哥可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布料?」

  「就是那個!那個——」

  賀知洲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回些許記憶,滿臉激動地大叫:「好像我奶奶家的豬飼料袋啊!都是冰冰涼涼、一根一根的!」

  他頗有些感慨,說著握緊了拳頭:「我已有多年未曾見過奶奶,想必以後見到柳姑娘,便會情不自禁想到她。」

  好。好。

  多虧他,柳螢再也不會穿這件,乃至這種材質的衣物了。

  她雖然因為賀知洲的這一番話受了打擊,卻向來秉持著愈挫愈勇的原則不動搖,這招不成,那就乾脆來一記猛料。

  一陣熱風拂過,在蒸籠般的半山腰上,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不自然的紅暈。

  相貌清雅脫俗的白衣少女倚靠於樹幹之上,明淨面龐隱約浸著薄薄粉色。眉梢微帶輕顰,一雙桃花眼中有如星光流轉,青絲散落,平添幾分若有似無的媚姿。

  隨著一聲輕緩的呼吸,她慢慢朝樹幹旁倚了身子。飄渺若白紗的衣物悠悠一晃,滑到她圓潤白皙的肩頭之下。

  身旁兩人見到此情此景,同時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怎麼了?」

  柳螢輕輕笑,尾音微微上翹,好似一道叫人無法抗拒的小鉤:「二位在看什麼?」

  「太神奇了!」

  賀知洲自詡搶答小能手,當即朗聲正色道:「只不過輕輕一動,就能讓衣服滑下去,難道柳姑娘這就是傳說中的——『老肩巨滑』!」

  柳螢的微笑,凝固在嘴邊。

  ——你有病吧!!!神他娘的老肩巨滑!!!這叫膚如凝脂!!!

  許曳的情商比他高一些,十分不屑地覷了這傻子一眼:「抖什麼機靈呢?你就不能誇誇人家?」

  總算說了一句人話。

  柳螢聞言抿唇笑笑,心裡的火氣稍微消退一些,一雙媚眼泛了淺淺水光,聽他繼續道:「柳姑娘雙肩生得細膩非凡,非常人所能及也,我亦是十分喜愛。」

  這才像話嘛。

  她聽得心情舒暢,暗道還是萬劍宗靠譜。

  哪知許曳面帶微笑地欣賞一陣子,居然抬頭朝她憨憨一笑:「這膚質這弧度——多適合拿來拔罐啊!」

  柳螢:……?

  「柳姑娘,我師姐練劍辛勞,聽說拔罐能為她消退一些瘀血,活絡經脈。我苦學此法多日,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具人……哦不,是好心人來協助練習。」

  他說著說著就來了興致,兩眼放光:「柳姑娘大慈大悲菩薩心腸,若是願意幫忙,許某感激不盡!」

  柳螢累了。

  她真的好累。

  無數人曾稱讚過她的雙肩秀美,適合用來親吻、撫摸亦或靜靜觀賞,從沒有誰對她講過,你的肩膀好美,來拔個罐吧。

  ——而且你剛剛明明就脫口而出了「工具人」,對吧狗東西。

  她已無心再引誘這兩人,頭一回對自己的業務能力產生了深深的質疑,在片刻悵然與呆愣後,木著臉把衣領往上提。

  然而就是在此時此刻,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本呆若木雞、毫無興趣的賀知洲竟突然大喊一聲:「等等!」

  又怎麼了你這白痴!

  柳螢眼底暗蘊了怒火,惡狠狠地抬頭瞪他一眼。

  沒想到賀知洲像是突然開了竅,雙眼直勾勾盯著她半露的肩頭,眼神中浮現起再明顯不過的痴迷之色。

  哼,男人果然如此。

  當她掀開衣物時愛搭不理,假意裝得多麼清高,實則早就心猿意馬,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求。

  柳螢對他們的心思瞭如指掌,嘴角輕輕一勾,手中動作沒有停下,刻意又將衣物攏緊一些,滿眼無辜地問他:「賀哥哥,怎麼了?」

  賀知洲神色痴迷,喃喃低語:「我曾經聽別人講過,聲稱這幅景象美不勝收……今日一看,果真不假。柳姑娘,能麻煩你將衣物再往下拉一點嗎?」

  這人絕對是個老淫賊了。

  柳螢佯裝羞怯地拉了拉衣領,又聽得賀知洲一聲驚嘆,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激動:「許曳!你快看,人體與化纖摩擦時產生的靜電,它多美啊!」

  柳螢:……?

  柳螢從來沒有哪一天,像如今這樣滿腦子問號過。

  她雖然不懂何為「靜電」,卻也知道自己在穿衣脫衣時,衣物時常會在摩擦之下生出電流與電光,再結合賀知洲此人的腦回路,便大抵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

  她想殺人。

  賀知洲喜氣洋洋,迫不及待:「柳姑娘,能不能再往上一點——對!就這樣!再下!再上!別停!」

  知洲說,要有光。

  於是柳螢面無表情,生無可戀,一遍又一遍地把衣領拉上又拽下。

  在那一刻,她是電,她是光,她是唯一的神話。指尖躍動的幽藍色電光,是賀知洲永恆不變的信仰。

  賀知洲看得手舞足蹈,許曳同樣嘖嘖稱奇:「的確如此!美不勝收啊!這究竟是個什麼現象?」

  要是嘮這個他可就不睏了。賀知洲一邊看著柳螢的表演,一邊開始解釋何為電子、電荷與電流。

  邏輯之嚴密,敘述之科學,堪稱修仙界的開學第一課,為柳螢與許曳帶來科學的萬丈光輝。

  才怪。

  柳螢面如死灰地聽,張開那張引得無數男人痴狂的櫻桃小嘴,面帶微笑,無聲地告訴他們:「無禮豎子,真他娘混。」

  許曳眼尖,撓著頭問她:「柳姑娘,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柳姑娘這是在講——物理數值,震撼靈魂。」

  賀知洲憨笑道:「看她震撼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柳姑娘,你要是對這個感興趣,我還能跟你科普更多!科學很有趣的,相信我!」

  柳螢:滾啊!!!

  她錯了,從一開始就錯得徹徹底底。

  她能蠱惑男人,也能蠱惑女人,可這兩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們劍修屬於絕世而獨立的另一個物種,傻子。

  沒有誰能吸引傻子,就像猩猩永遠不會愛上人。

  寧寧已經探完前路回來了,身旁的裴寂一襲黑衣,高瘦挺拔。與另外兩個目不轉睛盯著電光看的類人型生物相比,簡直清雋脫俗,有如天神下凡。

  這位的性格與實力都是她喜歡的類型,更何況長了那樣的一張臉,很難叫人不動心。

  柳螢決定了,不再去搭理那倆傻子。

  裴寂是她新的獵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2 11:02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章

  柳螢是聽說過「裴寂」這個名字的。

  她早就對他存了心思,恰巧霓光島在所有門派之中消息最為流通便捷,只需稍作打聽,便能得知關於裴寂的許多事情。

  比如他本是一名寂寂無名的外門弟子,在比試中一戰成名,破格成為天羨長老的親傳徒弟;

  又比如性格冷漠孤僻,除了同門的寧寧願意帶著他,似乎並沒有其他朋友。

  柳螢打小就生了副姣好的面容,模樣長得漂亮,在與他人交往時便也格外吃香。無論男女,見到她後總是會下意識地多瞧上幾眼,稍稍優待幾分。

  習得霓光島真傳後更是如此,總有這樣那樣的人因她一句話或一個眼神失了分寸,所謂正人君子、芝蘭玉樹儘是笑話。

  對於幾乎所有霓光島的媚修而言,主動湊上來的愛慕者都廉價如草芥,柳螢也不例外。

  她向來不喜歡太容易得手的東西,比起輕而易舉地撩撥一個放蕩子,更愛看著高尚者沉淪、清白者沾染髒污、對她不屑一顧的正派才俊越陷越深,成為獨屬於她一人的玩具。

  裴寂就是一個非常符合標準的獵物。

  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玄虛派一行人,她受足了那兩個傻子的氣,決意要用盡渾身解數,讓裴寂成為囊中之物。

  「柳姑娘。」寧寧探路回來,噙了笑問她,「你休息得如何了?」

  柳螢收斂神色,故作虛弱地扶著樹幹撐起身子,非常應景地咳了聲:「無礙,我定不會拖諸位後腿,還請寧寧姑娘放心。」

  賀知洲還沉浸在靜電絕美的幽藍色暗光裡,見她起身離開,頗為不捨地嘆了口氣。不知想起什麼,有如迴光返照般一拍腦門:「柳姑娘,我來繼續給你講原子和電子的故事吧!」

  柳螢:你滾啊!她才不想聽!

  「賀哥哥所講的故事的確有趣。」

  柳螢乾笑一聲,面對傻子時,連編出來的藉口都顯得格外不走心:「但我受了內傷,一旦過度用腦思考,便會牽動識海、頭痛欲裂。你先把要說的話積攢起來,等來日再一併告訴我吧。」

  賀知洲大概跟她一樣,也沒想明白用腦、識海和頭痛之間的聯繫。只不過聽她這樣講,貌似還挺有理有據無法反駁,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閉了嘴,唯恐因為自己的原因讓柳姑娘受苦。

  告別了傻子,就是時候實施第二步計畫。

  柳螢行動力超強,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她如今「體弱多病且身受內傷」,最能激起旁人的同情與保護欲,不但如此,還可以有充足的理由——

  「哎呀!」

  身著瑩白長裙的女子發出低低一聲驚呼,腳下一個不穩,徑直向裴寂倒去。

  這是她接近裴寂的第一步棋,借由身嬌體弱的人設優勢,直接來一齣平地摔。

  眾所周知,話本裡的女主角能在各種地方摔倒。爬山的時候、上樓梯的時候、下雨地滑的時候,就連好端端走在平地上,也一定會「不經意間腳踝一扭」,跌入男主人公的懷抱中。

  緊接著鐵定是一連串的曖昧糾纏、臉紅心跳,無論二人之前是否熟識,感情都會因此大進一步。

  柳螢摔倒的角度極為精妙,就算不被裴寂刻意伸手接下,也能正正好倒在他的肩頭。

  她用過這招很多次,因此把控得爐火純青,眼看身旁的黑衣少年淡淡斜睨她一眼,身形一動。

  他本應該側身接住她的。

  可裴寂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她,在露出十足煩躁與厭煩的神色後,直接一個戰術後仰,往後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

  筆直摔落的少女與避開她的少年視線短暫相交,下墜的圓潤弧度勾勒出無比美妙的線條。

  直到腦袋直挺挺落在地上,柳螢都保持著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眼睛像大碗寬麵一樣瞪得又圓又大。

  這人居然毫不猶豫地躲開了她的投懷送抱,空留美少女淒然倒地。

  是她長得不夠美,站得不夠高嗎?

  這還不算最過分的。

  裴寂此人看似正常,實際是不同於那兩個傻子的另一種不正常——

  他的不正常都顯得這麼不正常,由此可見,這人是真的很不正常。

  在避開跌倒的柳螢後,他居然對一切慘狀熟視無睹,直接從她身旁繞了過去,繼續往前走。

  真的,就那樣,繞過去了,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柳螢:……?

  她滿心的挫敗委屈和困惑無處發洩,殊不知在裴寂心裡,已經有道中年大叔的聲音笑出了驢叫。

  「哈哈哈哈哈哈幹得好裴小寂!這女人一看就是想要勾搭你,千萬不能理她!」

  它說得激情澎湃、鬥志昂揚:「跟你講啊,人都是很容易吃醋的,要是寧寧見到你和她親近,鐵定會覺得不高興——想想你知道寧寧給那條龍買了夜明珠時候的心情,不好受吧。」

  裴寂皺眉:「那不是吃醋。」

  「唉唉唉,好好好。不是『吃醋』。」

  承影陰陽怪氣,句句都是嘲諷:「只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點點小小的鬱悶和不高興,咱倆都不明白那些不開心的由來,堪稱修仙界千年未解之謎。」

  裴寂不說話了。

  他知曉那女人心懷不軌,若不是寧寧執意將其留下,早就奪了她身上的所有令牌。莫說讓柳螢摔上一跤,就算在爭鬥中將她打個半死也毫無心理負擔。

  ——對於裴寂來說,身邊的絕大多數人皆如饅頭。沒人會記得吃過多少饅頭,他也從不會在意有多少人敗在自己手下。

  而饅頭是不分男女的。

  被遙遙甩在身後的饅頭人似乎被寧寧扶起,哀哀婉婉地道了謝,又不死心地朝他身邊靠過來。

  「裴公子,我、我是不是哪裡惹你不開心了?」

  她走得跌跌撞撞,眼尾暈開一層桃花色的淺粉,真正意義上的我見猶憐:「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都可以改,你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承影在他心底嘰嘰歪歪:「嘔,不好!他就討厭你總纏著他,你倒是改啊。」

  見裴寂不想搭理,柳螢又道:「我本就出身孤苦,在門派裡實力低微,一直受別人的冷眼長大。迄今為止努力了不說上百,也有九十九次,卻都毫無成果……難道連裴公子你也覺得我是個廢物,看不起我嗎?」

  這番話她是下了心思的。

  出身孤苦、在冷眼中長大,分明是裴寂自己的人生縮影,如今化用在她身上,必定能讓他產生惺惺相惜之情,卸下心防來安慰。

  裴寂這回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嗯。」

  柳螢懵了。

  他說什麼?

  「嗯」???這是人嗎???

  看戲的承影樂呵得不行:「沒關係姑娘,只要再努力一把,你一定能成功的——成功湊個整到失敗一百次哈哈哈。」

  身為一名優秀的媚修弟子,柳螢人生中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滑鐵盧。

  雖然曾經也有過對她嗤之以鼻的男人,但他們好歹還存了些做人的良知,唯有裴寂不同。

  如果說賀知洲和許曳是類人型不明生物,那他就是更高一階的物種,類人型鋼板。

  彆氣,冷靜。

  裴寂向來孑然一身,未曾與太多女子接觸,對於男女之事必然懵懂。要想引他上鉤,太含蓄隱晦的暗示肯定行不通,她必須更直白一些,主動表明好感。

  「裴公子,你有所不知。」

  西山之上熱氣騰騰,柳螢努力壓下心頭的燥意與怒火,眼底充盈著委屈的水光:「自從古木林海一事後,我便仰慕玄虛劍派的一名少年劍修許久。可他從不曾看我一眼,直到此次十方法會,我才終於能有機會與之接觸。」

  她說著偷偷瞟一眼裴寂,視線所及之處是少年人玉琢般精緻冷冽的側顏。

  這張臉算是她苦苦支撐的唯一動力,甫一見到它,語氣便情真意切幾分:「他一定不會知道,我曾多麼努力地打聽關於他的消息,甚至想過將自己作為禮物,裝在盒子裡送給他。」

  這回裴寂終於看了她一眼,平寂如水的神情出現一道細細的裂痕。

  奏效了!

  她話裡的暗示再清晰不過,那位被仰慕已久的少年劍修明顯就是裴寂本人。他一定悟出了這層意思,心下不免感動。

  然後柳螢聽見他擰著眉問:「為何要送他你的骨灰盒?」

  柳螢:……

  她是誰,她在哪兒,她要做什麼。

  她是有多麼想不開,才要跟這群劍修扯上關係。

  山上的熱風吹得她頭腦發懵,柳螢隱隱約約又聽見裴寂的聲音:「李姑娘。」

  他道:「你們流明山的樂修,莫非修的不是琴,而是嘴皮子麼?」

  許是見她神色恍惚,乾脆開門見山地補充一句:「你很煩,讓開。」

  李。姑。娘。

  柳螢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李姑娘」是在說她。

  ——求求你做個人吧!!!這麼久了,連她姓什麼都沒記住啊!!!

  柳螢一口老血噎在心頭,強顏歡笑:「裴公子,我姓柳。」

  若裴寂是個正常人,此時理應面露尷尬地道歉的。

  可他只是皺了皺眉,一副「你有病吧」的表情,用最理直氣壯的語氣說出最無理取鬧的台詞:「你姓甚名誰,與我何干。」

  柳螢:……

  這一戰,是她敗了。

  敗得徹徹底底,心服口服。

  那兩個傻子至少還能記住她的名字,與裴寂相處一段時間,柳螢已經開始懷念起賀知洲的電子與電荷,有生以來頭一回覺得,原來科學是那樣美好,那樣絢爛多姿。

  「裴公子,」她深吸一口氣,做了最後的掙扎,「你就厭煩我至此麼?」

  裴寂沒說話。

  ——這人已經非常不耐煩,開始抬手拔劍了!!!

  「等、等等!」

  劍氣暗湧,殺意四伏,柳螢趕忙後退一步:「我留下來,是寧寧姑娘特許的。你、你可不能傷我!」

  「師姐是師姐,我是我。」

  裴寂冷笑一聲,漆黑的眸底中戾氣更深,帶了幾絲輕蔑的嘲諷:「我做事,難道還要一心聽她指揮?」

  她這下是徹底說不出話了。

  待在傻子身邊會瘋,可待在瘋子身邊,是會死的啊!

  「怎麼了?」

  場面僵持之間,好在有寧寧走到柳螢身邊,笑著望一眼滿臉陰沉的裴寂:「不高興啦?」

  與馬上就要拔劍砍人的裴寂相比,她的笑容是多麼純潔無瑕又美麗,如同女神降臨,光芒萬丈。

  那群臭男人算什麼東西。

  溫柔善良的女孩子,她難道不可愛嗎?

  柳螢眼眶一紅,一把抱住寧寧手臂,周身散發出若有若無的茶香:「沒關係,裴公子他很好,是我自己沒用,惹了他生氣……」

  寧寧聽罷輕聲笑笑,視線與裴寂投來的目光撞在一起:「和女孩子說話不要總是凶巴巴的,當心把人家嚇壞,知道嗎?」

  裴寂別過臉去,聲線有些悶:「……嗯。」

  柳螢:呵呵。

  滾啊!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有本事再擺出那張拽上天的臉,說一句「師姐是師姐我是我」啊臭男人!

  她徹底不想跟這人繼續待了。

  鋼板不適合在人間生存,請裴寂自行毀滅,謝謝。

  「柳姑娘,你回來了!」

  眼看柳螢從裴寂身邊慢慢往他倆這裡挪,賀知洲樂呵呵地朝她打招呼:「你跟裴師弟都聊了些什麼?」

  柳螢嘴角一抽。柳螢:「我們還是來繼續討論正電荷和負電荷吧。」

  =====

  「原來灼日弓就是被封鎖在那座瀑布後面啊!」

  一行人從山腰繼續往上走,交談之間便到了山巔。賀知洲聽罷喬顏關於灼日弓的敘述,恍然大悟道:「所以其它地方的水泊都有鏡鬼,只有那裡是一方淨土,就是因為受了神弓的照拂!」

  喬顏點頭:「瀑布之後有座暗門,只需將玉珮放在暗門的缺口上,便能將其打開。」

  她說罷一頓,任由灼熱腥風拂過耳朵上細密的雪白色絨毛,抬眸望向不遠處的方向:「諸位請看,那座洞穴便是火凰的棲息之地。」

  越往上,週遭的空氣便越發沉悶。

  在山腰之下還能見到老樹匍匐的殘骸,到了這裡卻是荒蕪一片,生機全無。

  滾滾熱氣翻湧成有形的浪潮,偶有烈風呼嘯而來,捲起地面上紅褐色的乾涸泥土,為視野蒙上一層模糊黯淡的薄紗。

  四下望去,頗有幾分大漠孤煙的氣質,唯見頭頂之上的浩瀚蒼穹一碧如洗,湛藍映襯著處處猩紅,猶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座洞穴高高立於山巔,週遭空氣肉眼可見地因熱浪而扭曲變形,飄浮的紅沙連綴成片,無論是視覺還是觸覺,都叫人不太舒服。

  「火凰之火不同於凡物,還請諸位多加小心。」

  喬顏又恢復了最初見面時故作老成的模樣,沉聲對眾人說:「若是此行遭遇不測,還請各位盡快逃離……我會竭盡全力為你們殿後,保護諸位周全。」

  賀知洲一本正經地安慰她:「我們是那種躲在小姑娘背後的人嗎?必然不是啊!放心,以我們的實力絕對沒問題。」

  喬顏遲疑著笑笑,輕輕道了聲謝。

  他們在來的路上討論過應該如何對付火凰,雖然沒得出什麼有用的結論,但劍修嘛,拔劍就完事了。

  行至西山洞口,那股惱人的熱氣就愈發滾燙,四面八方好似一個密閉的蒸籠,叫人難以控制地心煩意亂。

  賀知洲之前說了那番逞英雄的話,這會兒不得不親自踐行,打著頭陣往洞穴裡鑽。

  沒想到半個身子還沒進去,就猛然聽見一聲尖利刺耳的鳥鳴——

  旋即烈風四起,竟有一陣如潮火光撕裂層層暗色,自洞穴之中咆哮著席捲而來,直直衝向洞口!

  裴寂神色稍凜,於剎那之間擋在寧寧跟前,以劍氣抵禦熊熊火光;寧寧則一把拉過身旁的喬顏,亦是將小姑娘護在身後。

  柳螢哪裡料到會有這番陣勢,正要閃身逃竄,猝不及防聽見許曳的一聲驚呼:

  「柳姑娘,小心!」

  霓光島之術,最擅隱匿與潛行。島上弟子身法皆如鬼魅,她是其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柳螢本可以毫不費力地閃躲,但此時聽聞許曳奮不顧身的吼叫,心知他要來一齣英雄救美,加之此時目的未達,還不能破壞自己柔弱小白花的人設,當即穩了心神,抬眸與他四目相對:「許公子,救我!」

  接下來,便是同她想像中一模一樣的劇情。

  蒼天可鑑,劇情崩壞了這麼久,終於能有一點正常話本子裡的情節,柳螢只覺媳婦終於熬成婆,在心底淚流滿面。

  許曳神色驚惶地朝她猛撲而來,用力拉起少女手臂,隨即順勢一旋。

  裙裾翻飛,衣衫翩然,四目相對之間,柳螢楚楚可憐、眼眶通紅,跟前的少年去意決然,一瞬便是永恆。

  她眼睜睜看著許曳陡然一咬牙,滿目儘是英勇就義前的慷慨悲憤,雙眼猩紅地以身為盾,毅然擋住火潮。

  ——柳螢在前,他在後。

  那一拉,將她整個人作為屏障,擋在了他跟前。

  柳螢:……

  柳螢:汝娘也!!!你不是人!!!

  滾滾熱浪撲面而來,一股腦湧上她額前與鬢邊的碎髮,她作為人肉盾牌屹立不倒,獨自承受了太多太多。

  好在火凰深居洞穴,與入口尚有一段距離,熊熊烈火到了他們跟前,便只不過是溫度極高的氣浪,很快消匿聲息。

  柳螢還在兀自發懵,耳邊便傳來賀知洲的聲音,語氣頗為不滿:「許曳,我們身為修道之人,怎麼能讓柳姑娘擋在前面?男子漢就應該頂天立地,看你現在像什麼話!」

  她沉默片刻,表情猶如肉毒素打多後的過分僵硬,頂著張被燻黑的臉向後看去。

  當場看見賀知洲雙腿發軟,從許曳背後爬了出來。

  ——結果是許曳躲在她身後,你躲在許曳身後啊!你們倆有任何差別嗎!究竟是哪裡來的臉去教訓他,哪裡來的臉!!!

  而賀知洲那廝見到她,小眼神驚悚得如同見了鬼,顫著聲音道:「柳姑娘,你的頭髮——你等會兒照鏡子別難過,就、就當在西山免費燙了次頭。潮流髮型,彌勒佛式方便麵,太陽能電燈泡腦門……這個,那個……小別緻還挺東西,特別搖滾,你可以試著去當第一個玩搖滾的樂修,抱一把古琴亂彈,絕對燃爆全場。」

  柳螢聽不懂他的胡言亂語,更不想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哪種模樣。

  在漫天火光裡,她好似老鷹捉小雞中兢兢業業的老母雞,一動不動立在最前頭。

  身後的兩隻雞崽探頭探腦,左右擺動,宛如智商不那麼高的連體嬰兒。

  身為媚修,她受到過專業培訓,一般情況下不會輕易生氣。

  除非真的忍不住。

  柳螢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最美的年紀遇到這兩白痴,算她倒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9:20 A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一章

  等那陣灼熱的火風漸漸消散,裴寂才收斂了劍氣,與寧寧再度拉開一段距離。

  殘餘的熱度被揉散在空氣裡,好似滯留在沙灘之上的餘潮,悄悄浸潤進每一粒沙礫間微不可見的縫隙,讓身體裡的所有感官都為之一窒。

  寧寧壓低聲音:「當心,洞裡有動靜。」

  正如她所言,在一片叫人提心吊膽的沉默裡,自洞穴深處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窸窣聲響。

  火凰所居的山洞深邃幽寂,四周儘是凌亂堆砌的嶙峋石塊。那聲音順著甬道而來,起初只是類似於低低的鳴啼,和山巔之上湧動的風一起劃過耳膜,到後來越發尖銳響亮,幾乎震得洞邊石塊齊齊顫動。

  天邊澄亮的光線點綴於洞口,依靠著這道光,洞穴岩壁之上緩緩出現一抹濃郁的漆黑影子。

  「是火凰!」

  喬顏驚道:「它定是察覺到了生人氣息……諸位當心!」

  寧寧死死盯著洞口,下意識握住星痕劍劍柄。

  他們之前在小重山裡遇見過玄鳥,並與之有過一番接觸,總體經過勉強算是有驚無險——除開事發之後賀知洲被天羨子狠狠揍了一頓,成了個重症傷殘。

  然而此地的火凰卻與玄鳥一族截然不同,屬於未開靈智的惡獸,只懂得一味搶奪與殺戮,否則也不會把西山禍害成這副模樣,並在大戰之中趁喬顏父親身死,搶去狐族世代相傳的玉珮,以供自身修煉。

  隨著一道鋒利如刀刃的尖嘯刺破熱浪,那道影子終於從洞穴之中現身而出。

  火凰通體赤紅、體態優美,身長足足有十多尺高,巨大的雙翼在離開洞穴後倏地張開,任由豐滿羽毛勾勒出流水般的線條,每一片羽翼之下都蘊藏著勢不可擋的力量。

  最先吸引了寧寧全部注意的,是它一雙陰鷙渾濁的眼瞳。

  它的瞳孔亦是暗沉的紅,比起火焰,更像是浸透了層層血跡,滿是壓抑與癲狂的情緒,讓人只需看上一眼,就下意識後背發涼。

  這是猛獸掠奪食物時的眼神,不帶任何理智,只剩下最為純粹的獸性。

  火凰的脾氣不比玄鳥小,還沒把在場的所有人通通掃視一遍,剛打了照面,便從喉嚨深處猛地發出一道嘶吼——

  洶湧烈焰聚成火球,借由山頂的獵獵風勢,如利劍出鞘般徑直向眾人襲去!

  火凰之焰並非凡俗之物,不但來勢洶洶,還裹挾著大量靈壓。

  寧寧是頭一回與它有正面交鋒,若是熱血上湧、稀里糊塗地拔劍去擋,很有可能當場加入燒烤豪華晚餐。斟酌一瞬後,還是決定輕盈後躍,先看看它的實力究竟如何。

  疾風攜著火浪,頗有種欲將西山焚燒殆盡的氣勢,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

  山頂的碎石受到這股風浪侵襲,竟被狂風呼嘯著捲上半空,有如萬箭齊發般向眾人落去。

  賀知洲傻了那麼久,總算當了一回人,當即調動全身靈力,以劍氣護體,在自己與柳螢身邊架起護盾,帶著她藏身至一塊碩大的磐石之後。

  「多謝……多謝賀哥哥。」

  柳螢說得吃力,本就白皙的臉頰此時失了血色,與單薄紙張沒什麼兩樣。

  賀知洲見她嘴唇發抖、直冒冷汗,立馬就明白事情不妙,順著柳姑娘低垂的視線看去,見到了她鮮血淋漓的肩膀。

  ——那場疾風來得猝不及防,在他還沒來得及展開劍氣的時候,一塊尖利的錐形石片便徑直刺入了柳螢的右肩。

  媚修少女臉色蒼白,看著賀知洲倉皇的模樣,在心底暗自冷哼。

  她把《西宮》和《草百骨》這倆話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就是如此,一切安好時不懂得珍惜,如今等她受了傷,才會從心底升起一點點憐惜,悔不當初。

  ——哪怕他功成名就、頤養天年,可他失去了寶貴的愛情,多慘啊多虐啊!

  此時此刻,她就是身受重傷的女主角,看賀知洲那憐惜又渴慕的眼神,必定已經回心轉意,從此對她百般呵護與疼愛。

  賀知洲對她的所思所想一無所知。

  他只覺得柳姑娘穿著白色衣服,那些血像是不要錢的番茄醬,啪嘰一下被拍在白紙上。

  這讓他想起遠在他鄉的薯條和漢堡,有點懷念,也有點餓。

  「柳姑娘!」

  眼見柳螢肩頭的血一個勁往外流,賀知洲只覺肩膀也隨著她隱隱發痛。他心下慌亂,一把將石片從她胳膊上扯出來,聽得身旁的女孩痛哼一聲。

  「別——」

  柳螢從牙縫裡努力擠出這個字,話音出口的剎那,石錐便已經離開了體內。

  她在心裡罵了這蠢貨一遍又一遍,卻礙於人物設定,只能氣若游絲地說一句:「賀哥哥,若是不將它取出來,或許還能止一止血。」

  賀知洲手裡如同握著把凶器,聽她這樣說,心裡愧疚不已,趕忙道歉補救:「對不住對不住!我也是一時心急!」

  柳螢本打算嬌嬌柔柔、可憐兮兮地回他一聲「好」。

  然而話沒出口就一股腦全哽在喉嚨,聲音縮了回去,兩顆眼珠子倒是猛地朝外邊蹦,差點竄出眼眶——

  草!!!

  這白痴看她不樂意,居然直接把石柱給捅回去了,捅回去了!!!

  她痛得目眥欲裂,真的好想說一句,你這小腦發育不完全的白痴,何至於此。

  可她不行啊,她只是朵天真無邪柔弱懵懂的小白花,哪怕被他捅了一次又一次,也只能淚眼汪汪地咬住嘴唇:「賀哥哥,你在做什麼?」

  賀知洲有點尷尬。

  他還沒傻到我殺我隊友,奈何之前被火凰嚇得亂了分寸,又聽柳螢哭哭啼啼一直在耳邊說,慌張之中一個下意識,才又將石錐放了進去。

  可他當然不能告訴她實話,那樣只會顯得自己活像個傻子。

  他默了半晌,雖然底氣不足,但還是努力表現出浩然正氣的模樣:「柳姑娘莫怕,如今形勢危急,只能採取此等下下之策止血。等咱們脫離險境,我再仔細為你療傷。」

  柳螢的眼角,劃過一滴清淚。

  ——那你,也麻煩,請捅在同一個地方啊。

  之前她身上只有一道血口,現在被賀知洲又捅一次,買一送一,直接成了倆。

  她若是今日死了,罪魁禍首必然不是火凰,而是這位蠢鈍如豬的好隊友。

  柳螢拚命忍住喉嚨裡的一口血氣,淚眼朦朧地問他:「賀哥哥,有沒有人曾告訴你?」

  賀知洲茫然接話:「呃……我很愛你?」

  「不是啊。」

  她被這人給氣笑了:「你的腦子,真的和平常人很不一樣。」

  賀知洲這回聽明白了。

  這人在罵他呢。

  「柳道友受傷了嗎?」

  寧寧以劍氣斬去一簇火光,匆匆朝他倆這邊看了一眼:「情況如何,可有大礙?」這才是真情實意的關心啊!

  一切全靠同行襯托,在賀知洲與許曳的反襯下,寧寧揮劍禦敵的身姿是那麼美麗又可靠,讓柳螢鼻尖一酸:「不用管我,我沒事!」

  寧寧這才回她一個淡淡的笑。

  劍光與火光氤氳在少女白皙精緻的臉龐,漆黑杏眼裡恍如盛有滿天星辰,只需輕輕一彎,便有萬千劍意與柔情流轉其間,叫人心甘情願沉溺其中。

  柳螢愣愣地想,為什麼在最初時候,她選擇接近的人不是寧寧呢?

  「我的水符已經不多了!」

  他們雖是劍修,卻也大概懂些符篆知識。許曳第不知多少次用水龍沖散火勢,奈何符咒有限,火凰掀起的烈焰卻是無窮,一來二去,家底都快被搬空。

  西山的溫度本就灼熱,被它這樣肆無忌憚地燒來燒去,連空氣和泥土都能被蒸熟。許曳鬥得焦頭爛額,一旁的裴寂亦是眉頭緊蹙。

  火凰不但攻勢兇猛,護體的羽翼更是麻煩。

  與普通鳥禽不同,這類百年凶獸早已強筋固體,周身火紅的羽毛看似柔軟,實則聚成了一副十足堅固的盔甲,將它全然籠罩其中。

  裴寂打架從來不講花裡胡哨,拔了劍就是幹,然而好不容易劈開重重烈焰,讓所剩不多的劍氣勉強觸及火凰身體,那單薄的劍氣卻難以將它傷及分毫。

  寧寧多數時候都在飛速閃躲,偶爾用星痕劍斬開迎面而來的滾燙腥風,自始至終盯著火凰所在的方向。

  她在觀察。

  這隻大鳥攻防兼備,若是只有那層堅固的羽毛,或許還能用蠻力劈開;可如今熊熊烈焰不止,環繞在它周身時,形成了最難破除的護盾,他們連接近都難,更別提拔劍一決高下。

  ——那倘若不靠近呢?

  寧寧眸光微沉,身形一晃,靈巧躍至火凰身側的巨岩之上。恰逢火勢被裴寂斬去,站在這處地理位置,能清楚看見它吐出火焰時的模樣。

  不對。

  不是「吐出火焰」,而是將體內的天地靈氣引至嘴前,化出一道灼熱白光之後,再用力吐息,將其吹向四周。

  虧她之前還在因為火凰焦頭爛額,像這樣的話……不就好辦多了嘛。

  許曳沒了水符,只能手忙腳亂地斬去陣陣火風,哪成想抬頭一瞟,就望見寧寧躍身上前,直直往火凰吐出的烈焰前跳。

  他被嚇得三魂沒了七魄,唯恐這姑娘被熱昏了頭,扯開嗓子喊:「寧寧,你做什麼?」

  哪知寧寧飛快望他一眼,散落的黑髮如霧如紗,將眉眼遮掩小半,露出噙了笑的淺色薄唇。

  她居然朗聲笑了笑,聲線清脆得像是風鈴搖擺碰撞,與週遭景象實在格格不入:「對付火,可不能用水。」

  許曳愣了一下。

  滅火不用水,那應該用什麼?

  寧寧沒再說話,因為逐漸靠近了洶湧火潮,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她曾用傳音告訴裴寂先行撤離,這樣一來,與火凰對峙的便只剩下她一人。

  所有的火勢,都將朝著一人而來。

  與想像中相差無幾,自從其餘敵手紛紛退下,火凰只得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身上。

  更何況她還迎著火光而立,它只需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燒得連骨頭也不剩。

  血紅瞳孔中殺機暗湧,通體火紅的巨鳥長鳴一聲,環繞於身邊的大半烈焰應勢而起,徑直衝向那抹一動不動的影子。

  寧寧握緊手中的星痕劍,在心底默念倒數。

  如果火凰是從口中直接噴出烈焰,就表明它並不畏火,擁有很強的火抗屬性;但若像現在這樣只是在半空悄咪咪搓火球,那它就有大半幾率,同樣害怕被火燒。

  既然火凰的烈焰陰毒暴烈,絕非凡俗之物;而它的羽翼又偏偏刀槍不入,堅固非常。

  若是這最為毒辣的火焰撞上了最難以破開的羽毛,屆時會變成怎樣?

  寧寧屏住呼吸,從儲物袋裡拿出幾張符咒,暗暗念動口訣,旋即在數張符篆的加持下拔劍而起,劍光所及之處,星痕陣陣。

  對付火不能用水。

  要用風。

  古有諸葛孔明赤壁借東風,如今她沒有天時地利,那就用一堆風符、一片橫衝直撞的火風和一把劍——

  親手把風造出來。

  「她這是……!」

  柳螢忍了疼痛,在灼目的火光之中睜大雙眼,緊緊凝視著不遠處的淡色身影,指尖不由一顫。

  四野八荒,風聲大起。

  少女的長裙被吹得獵獵作響,長劍嗡然如巨龍長吟,在鋥然清響後猛然一落——

  霎時劍風激盪、連綿不絕。

  雪白劍影滿蘊星辰之色,化作一道勢若洪流飛瀑的奪目亮光,連穹頂之上的烈日也為之一黯。

  站立於星河中央的寧寧眉目如畫,向來笑意盈盈的面龐上,頭一回顯出了冷冽的決意與劍息。

  符篆引來的疾風凜然作響,由火凰掀起的烈風迴旋如流,更為勢如破竹的,是她長劍之下襲來的劍風。

  山石狂搖,龍吟陣陣,而那聲勢浩大的滾滾烈焰借了西風,竟如巨龍擺尾般咆哮一聲……

  筆直衝向火凰命門!

  =====

  「噯噯噯,別別別!哎喲喂,我門下徒兒又被送走一個。」

  玄鏡之外,一名身形嬌小的年輕女子滿臉懊惱地長嘆許久,引得她身旁的曲妃卿掩唇輕笑。

  「御獸宗的弟子本就不擅實戰,輸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曲妃卿身為霓光島島主,卻偏生有張仙子般清泠溫雅的面孔,說起話來慵慵懶懶,從來都含著笑:「我聽說玄虛派的小弟子們去了西山,你不是一直想見見傳說中的火凰麼?不如去玄虛派長老們的鏡前親自看看它模樣。」

  玄虛劍派諸位長老聞言皆是一抖,天羨子故作冷靜,把玄鏡往裡收了收。

  「真的?」

  年輕女子正是御獸宗宗主林淺,聽罷兩眼放光地扭過腦袋:「我聽說西山之上的火凰頗為有趣,打算在下一次秘境開啟之時,將它收來當作靈寵——諸位長老,能讓我看看它嗎?」

  玄虛派長老們大眼瞪小眼,互相使眼色,場面亂如熱鍋螞蟻。

  天羨子神色複雜,欲言又止,與真宵對視一眼後,默默將玄鏡轉了個面,對準林淺所在的方向。

  畫面之中是被灼燒得黑紅一片的土地,在滿目瘡痍間,一具巨大的軀體顯得尤為引人注意。

  光禿禿的腦袋,光禿禿的身子,光禿禿的翅膀和尾巴。

  而那周身的黝黑,如同籠上了暗夜深沉的顏色,雙翼半開半合,似乎還在訴說著生前的茫然與悲傷。

  黑夜給了它黑色的焦皮,它卻用來尋找光明。

  隔著一面玄鏡,都能聞到淡淡的肉香。

  「這、這……」

  林淺的嘴唇和聲音一起顫抖,看著她記憶中熟悉的陌生鳥:「火凰?」

  「這個,它被自己的火給烤熟了。」

  天羨子撓撓頭,匆忙打了個哈哈:「沒辦法嘛,都焦成這樣了……要不讓寧寧他們帶點風乾的臘肉回來,給你嘗嘗?」

  林淺眼前一黑,面無表情,目光犀利。

  「許是遭遇了混戰。」

  曲妃卿輕聲安慰她幾句,繼而又道:「對了,柳螢正在與寧寧同行,不知天羨長老能否讓我看看,她如今在做什麼?」

  長老們紛紛做走神狀,有的四處張望著看風景,有的低眉順目地喝茶,紀雲開甚至吹起了口哨,嘴巴嘟嘟。

  天羨子的神色更加複雜了。

  這回他沒敢動手,而是示意曲妃卿自行調整玄鏡視角。女修皓腕微動,鏡面之上便出現了一名少女的身形。

  畫面裡的柳螢手中拿著塊玉珮,笑得那樣憨厚樸實又辛酸,對著眾人大喊:「沒想到吧!其實我是霓光島派來的臥底,專程來搶奪玉珮!」

  曲妃卿本以為那隻被烤焦的火凰是一切的結束,萬萬沒想到,卻是所有悲劇的開頭。

  誰能告訴她。

  為什麼她的愛徒柳螢,也焦了。

  柳螢曾經是多麼漂亮可愛的小女孩,如今的模樣卻慘不忍睹,叫人無法直視。

  一張白皙小臉上儘是黑灰,不知道的還以為去地底挖了十年的煤。最為驚悚的,是她的頭髮。

  額前碎髮像被燒過,全部向上捲成了水草般彎彎扭扭的蜷曲形狀;

  從正面看去像是英年早禿頂了個光頭,只有頂上幾縷彎曲的捲髮僥倖存活,好似幾株堅韌不屈的野草,生長在廣袤荒漠上。

  只不過半天沒見,她就從一個芳香四溢的少女,成了座焦香四溢的光明頂,一邊晃悠一邊帶著哭腔喊:「威脅我欺負我,還把我放在火上烤?你們不是人,這就是報應!」

  有些人活著,卻已經死了。

  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柳螢與火凰誰比誰更慘。

  曲妃卿少有地斂了笑,同樣是眼前一黑,面無表情,目光犀利。

  天羨子:……

  天羨子:「這個……兩位女菩薩,我還能有解釋的機會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9:36 A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二章

  西山,火凰洞。

  柳螢手裡緊緊握著一塊碧色玉珮,又喜又氣,渾身發抖。

  跟著玄虛劍派的這一路雖然短暫,卻已經成為了她人生中不可磨滅的陰影。從今天起,她寧願出家當尼姑,也不會再去不知好歹地勾搭劍修。

  等火凰被寧寧引出的疾風烈焰烤熟後,一行人便進了這個山洞。她一眼就見到那塊放置在洞穴角落的玉珮,由於身法最快,轉瞬之間便上前將其奪過。

  在那之後,就是長老們於玄鏡外見到的自爆身份現場,可歌可泣,可喜可賀。

  「霓、霓光島?」

  賀知洲極為驚詫地後退一步,大大的眼睛裡是大大的疑惑:「可你不是流明山的樂修嗎?」

  「當然是騙你們的啊白痴!」

  親眼目睹這群劍修瞠目結舌的模樣,柳螢頗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意,一把撕下臉上滿是黑灰的人面,露出媚色生香的絕美面龐:「怎麼,就許你們欺負人,不讓我們霓光島略施小計麼?」

  她越說越得意,手裡的玉珮寒涼如冰雪,讓柳螢下意識用力握緊。

  只要有了它,狐族傳承千年的聖物便落入了霓光島手中。

  他們不像玄虛劍派那樣多管閒事,一切行為的出發點都是贏得試煉和搶奪寶物,一旦灼日弓在手,這兩個目標自然都不在話下。

  「柳姐姐,你想做什麼?」

  喬顏急得臉色蒼白,顫聲開口:「若是沒了玉珮,我們拿不到灼日弓,等來日魔族突破結界,狐族就完了!」

  柳螢挑了挑眉,不緊不慢地應聲:「魔族一事,我們自會考慮解決。」

  霓光島不傻,當然明白剷除魔族是一件大功。與其把這份殊榮留給玄虛派,不如搶過灼日弓,取代那群劍修成為屠滅魔族的英雄。

  她話剛說完,便察覺身旁襲來一道凜冽劍風。原來是寧寧拿了星痕劍,飛速向這邊攻來。

  她在玄虛劍派的年輕弟子中身法最佳,如今形如疾電,饒是柳螢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直接被劍鞘重重擊中手腕,手中的玉珮在吃痛的悶哼中應聲下墜。

  ——該死,她怎麼還有力氣?

  眼看玉珮從手中摔落,被寧寧一把握在手中,柳螢暗自皺眉,心底儘是煩悶。

  據她所知,寧寧與裴寂是方才那一戰中出力最多的人,被火凰消耗了一通靈力,這會兒理應不會再有太多氣力,結果卻——

  不對。

  柳螢眸色一沉。

  寧寧雖然身法迅捷、進攻出其不意,但身體已經有了隱隱的顫抖之勢,想來方才的舉動全是在強撐。

  身著白裙的絕色少女輕勾嘴角,催動身體裡壓抑許久的靈氣,以鬼魅之勢迅速朝她靠近。

  靈壓如山,劍光似水。

  兩相對峙之下,自然是沒了力氣的寧寧略遜一籌,被柳螢一道掌風擊在胸口,玉珮順勢滑落,重新落入霓光島的媚修手中。

  不遠處的其他人紛紛打算上前相助,柳螢心道麻煩,體態輕盈地向後一閃,身形竟如薄霧般逐漸黯淡,輕輕一晃後,借力迅速往洞外逃竄。

  這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早就在暗暗期待。

  寧寧、裴寂與許曳已沒了大半靈力,賀知洲與喬顏又構不成太大威脅。她本就身法超群,加之自始至終沒出過手,靈力正處於全盛狀態,必定不會被追上。

  一道道疾風在耳畔呼嘯而過,身後的追逐聲漸漸消退,等只能聽見呼呼作響的風聲時,柳螢終於從嘴角露出毫不掩飾的笑。

  ——不枉她臥薪嘗膽忍辱負重,這塊玉珮和灼日弓,都是霓光島的囊中之物了!

  玄虛劍派被奪了玉珮,一定會盡快趕去瀑布的秘門。她耽誤不得,必須在他們抵達那裡之前,帶領同門率先拿到灼日弓——

  否則若是面對面撞上,必然會迎來一場硬碰硬的惡戰。

  論身法,他們在所有門派中無人能及;可論實戰,玄虛劍派的那群瘋子劍修叫人避之不及。

  霓光島的駐紮地位於西山不遠處,加上喬顏與容辭,一共有七名媚修。

  她一刻也不敢耽擱,等大致闡明事情經過,便迅速帶領眾人來到瀑布旁。喬顏所說果然不假,穿過那層勢如長龍的水流,當真有座石製的巨大暗門佇立於山壁上。

  「大仇得報啊!」

  其中一名少女興奮得滿臉通紅:「等我們拿到灼日弓,第一時間就去把玄虛派的那幾人幹掉!被自己千辛萬苦尋得的武器淘汰出局,想想他們那時的表情就好笑。」

  曾被寧寧耍過的容辭卻微微皺了眉:「我們奪得玉珮的過程未免太簡單了些,以玄虛劍派那群人的作風,可能有詐。」

  「簡單?」

  柳螢指了指自己被燙成泡麵捲的額髮,冷哼道:「我都被折騰成這副模樣了,以後還怎麼見人?等拿到灼日弓,我定要親自向那夥人報仇,以解心頭之恨!」

  她說罷從懷裡拿出玉珮,小心翼翼放在石門中央的凹槽之上,不大不小,剛剛好。

  柳螢深吸一口氣,嘴角是止不住的笑,視線則緊緊盯著秘門,勢要親眼看著它打開。

  然而時間過了須臾,石門居然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又稍等片刻,仍舊無事發生。

  終於有人等不下去,遲疑著小聲發問:「柳師姐……這、這是怎麼回事?」

  她怎麼知道!

  柳螢被玄虛派折騰得氣急敗壞,眼見石門如同圓寂般一動不動,心裡更是煩躁不堪,一把將玉珮從凹槽裡拿出來,換了個方向再摁進去。

  整個世界都好像死掉。

  憂愁是一扇厚厚的石頭門,她在這頭,灼日弓在那頭。

  ——怎麼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柳螢腦袋裡空空蕩蕩嗡嗡作響,顫抖著將玉珮取下,下意識想起在山洞中與寧寧爭奪的那一幕。

  對了。

  寧寧曾將玉珮一把奪過,後來才又被她搶了去。柳螢只當那廝沒了體力,但如果一切都是她有意而為之,先將真正的玉珮藏在身上,再把假的故意讓出來……

  上當了!

  「我被騙了。」

  柳螢咬著牙將它握在手心,恨不得把這假玉碎屍萬段:「他們在打鬥中偷樑換柱,這是假的。」

  「可我仔細檢查過,這塊玉珮並沒有幻術。」

  容辭許是上回被騙出了心理陰影,眉頭一直緊擰著:「他們真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找到一塊與石門匹配的玉石?」

  柳螢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雖說那群人裡有個土生土長的狐族,必然對真正玉珮的模樣瞭解得一清二楚,但從她暴露身份到爭搶打鬥,寧寧究竟是如何在片刻之內找到的替代品?

  莫非——

  「難道說,」容辭亦是神情凝重,與她想到了同一種可能性,「他們早就察覺了你的真實身份,並猜到你會搶奪玉珮,所以早在一開始,便著手準備了這塊假的?」

  柳螢心有不甘,咬緊下唇。

  這是如今唯一能解釋得通的說法,而且在見到她之後,寧寧的確曾主動提出要去前方探路,離開了她的視線範圍。

  修真弟子們的儲物袋裡雜七雜八,說不準寧寧就攜了玉石在身,若是她早就看破一切,趁那時仿出一個替代品……

  柳螢心口發悶,喉頭發腥。

  難怪寧寧要帶上那隻狐狸,只有靈狐才知曉真正玉珮的大小與模樣!

  「別急。」

  容辭比她冷靜許多,直至此刻仍在冷靜分析:「我們還有機會。玄虛劍派那夥人靈力受損,況且秘境之中無法御劍飛行,趕路前來的速度一定很慢。雖然與他們正面相爭仍有危險……但我們還可以再設一計,將真正的玉珮換回來。」

  =====

  密林之中,風吹草動。

  身著淺綠長衫的俊秀少年靜靜藏匿於樹蔭下,鴉羽般漆黑的長睫輕輕下闔,灑下一片黯淡陰翳。

  他幾乎與身邊的草木融為一體,難以被察覺出絲毫氣息,而在不遠處的林間小道上,走來一行腰間佩劍的年輕人。

  「柳姑娘還真就搶了玉珮就跑啊,」賀知洲嘴裡叼了根草,是他在電視劇裡跟武林大俠學來的動作,「可惜是塊假的。你們說,霓光島不會氣急敗壞,來找我們直接開打吧?」

  「不會不會。」

  許曳搖頭晃腦:「我們修為都不低,劍修又最擅戰鬥,他們不會自討苦吃。」

  頓了頓,又道:「這回多虧寧寧,一眼就識破了柳姑娘的真實身份。要配合她演戲,還真有點不容易。」

  容辭在心底嘖了聲。

  「既然真的玉珮在我們手裡,大家就不用火急火燎往瀑布趕。與火凰一戰實在疲累,不如在此地稍作休息。」

  寧寧伸了個懶腰,輕笑著看向喬顏:「記得好好保管玉珮。」

  小狐狸不知怎地很是緊張,一直木著臉,聽見她的話後重重點頭,聲音聽上去同樣是僵僵的:「嗯!」

  於是一行人在半途稍作休息,許曳與賀知洲繼續討論電流的問題,裴寂悶聲叫住寧寧,遞給她一顆療傷的丹丸。

  唯有喬顏與他們不算熟識,獨自坐在一旁,打量著手心裡的玉珮。

  正是他動手的好機會。

  容辭指尖一動,隨著靈力牽引,於空空如也的草地之中幻化出一隻白兔,蹦跳著出現在喬顏眼前。

  狐族少女微微一愣。

  她畢竟只是個小女孩,見了兔子心生喜愛,握著手裡的玉珮便上前去追。

  容辭頗有耐心地留在陰影中等待,見時機成熟,讓兔子在被她抱起的瞬間猛一蹬腿——

  正好踹中手裡的玉珮。

  玉珮不大,顏色與週遭碧綠欲滴的樹林完美貼合,只見得一串弧光悠悠墜落,很快沒了蹤跡。

  「呀!」

  喬顏沒料到竟會發生這樣的意外,趕緊放下手中白兔,蹲著身子在草叢中細細搜尋。目光剛一落下,就在腳邊發現了平躺著的翠玉。

  容辭抿著唇,眼底淌出勢在必得的笑。

  玉珮被兔子那樣一踹,自然不可能恰好出現在她腳邊,喬顏所見到的,是那塊被柳螢搶走的假玉。

  當時他見喬顏獨自待在一旁,很快就在心底想好了計策。

  先在此處提前放好假玉,再利用兔子引她進入林中,等剛好來到假玉所在之處,便讓兔子停下來被她抱住,再用力一踹。

  喬顏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哪裡會思考太多陰謀陽謀,只當是運氣好,歡歡喜喜就撿起玉珮,去林外與其他人會合。

  這一齣偷樑換柱天衣無縫,玉珮兜兜轉轉,終究還是回到了霓光島手中。

  寧寧等人休憩片刻,很快起身繼續趕路。等一夥人漸行漸遠,藏匿於陰影中的少年才終於上前一步,安靜躬身。

  瑩潤如白玉的指尖劃過青青綠草,最終落在草叢深處的長方形碧玉上。

  這場比拚,是他們贏了。

  容辭回得很快。距離玄虛劍派抵達瀑布還有一段時間,雖然中途出了點小岔子,但只要盡快打開秘門,霓光島還是能奪得灼日弓。

  柳螢被折騰得身心俱疲,徹底沒了興致,不願見到那把將她害慘了的弓,於是先行道別,懨懨回了駐紮地休息。

  其餘霓光島弟子皆是神情激動,催促他將秘門打開。

  與那塊假玉不同,容辭手裡的玉石要顯得厚重許多,通體碧綠的色澤有如一泓清潭,清幽得不起絲毫波瀾。

  他懶懶勾了個笑,低聲對周圍人囑託:「等我們取得灼日弓,便在此處設下埋伏。上古神器威力巨大,饒是元嬰期的劍修也難以抵擋,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如何應對。」

  少年的聲線清泠悅耳,卻莫名帶了幾分透骨的寒意,在飛瀑擊石的冷冽撞擊聲裡,更顯殺意騰騰。

  四濺的水汽讓他微微眯起眼睛,容辭輕撫玉珮,將其安放在秘門的凹陷之上。

  玉珮重重落了下去。

  身後是瀑布巨大的轟鳴,跟前的秘門巋然不動,安靜得猶如死寂。

  時間一點點過去,容辭的眉頭一點點聚攏,漸漸沒了耐心。

  這不可能。

  為什麼……還是沒有動靜?

  「啊,這不是霓光島的各位嗎?」

  正當霓光島的六人一片沉默之際,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道活潑輕快的女音。

  那聲音帶了點唯恐天下不亂的笑,和瀑布聲一起傳入耳朵時,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刺得容辭腦袋發疼。

  他好像明白了點什麼,卻又什麼都不明白。

  退出瀑布外一回頭,果然見到寧寧那張人畜無害、滿是笑意的臉:「怎麼,在等門開呀?」

  那神情,那語氣,真是虛偽他媽給虛偽開門,虛偽到家了。

  容辭抽了抽嘴角,不打算跟她廢話:「這塊玉珮也是假的?」

  「什麼叫『也』?」

  寧寧站在裴寂身旁,一張笑臉被身邊的木頭襯得格外燦爛:「我只準備了一塊假玉。」

  她承認得倒挺快,完全沒有絲毫負罪感,雲淡風輕得像在討論今天吃什麼菜。

  容辭的腦瓜子突突突地疼,大概明白了點柳螢和這夥人待在一起時的感受,好不容易才忍下火氣,勉強笑道:「一塊?」

  可分明那兩塊玉都不能把門打開。

  等等。

  一塊真一塊假,倘若都無法將瀑布裡的那扇門打開,那——

  不。會。吧。

  「挺意外的吧。」

  賀知洲見他臉色更白,指了指容辭身後的瀑布:「其實柳姑娘拿到的那塊玉的確是真的,有問題的是這扇門——打從一開始,它就是假的。」

  =====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

  當初在西山頭一回遇見柳螢,寧寧就用傳音開了個小型群聊,毫不廢話,開門見山:「這姑娘有問題。」

  賀知洲對她小重山的操作記憶猶新,一直視寧寧為智商上的偶像,聞言立馬響應:「怎麼?」

  「她說自己被霓光島追殺,一路逃來此地,但西山之上寸草不生,完全沒有遮掩身形的地方。」

  寧寧道:「若是真想逃命,見到這幅景象就應該掉頭就走,尋個草木茂盛的地方好好躲藏。但她不僅一路往上,還跑到了半山腰——難道她和霓光島是傻子和瞎子,一個亂跑,另一個在如此空曠的地方也看不到獵物麼?」

  她說罷頓了頓,又將那淚眼汪汪的姑娘端詳一番:「更何況她身為樂修,連最重要的琴都能被損壞,身上卻沒有任何嚴重的傷口,只有衣物破了幾道裂痕……未免不合邏輯。」

  她說得有幾分道理,許曳想了想,老實發問:「她出現在西山刻意接近我們,難道是在覬覦灼日弓?」

  「可能是霓光島的人。」

  回答他問題的並非寧寧,而是向來沉默寡言的裴寂。

  他傳音時亦是冷著臉,見寧寧循聲望向自己,彆扭地垂下眼睛:「她能在西山等候我們前來,說明對我們的計畫與行蹤瞭如指掌——也就是說,她進行過監視和監聽。」

  「所有門派之中,唯有霓光島身法最強、最擅隱匿行蹤,能做到監視而不被察覺的,大概率也只有他們。」

  許曳心下瞭然,順勢接話:「而且他們對寧寧記恨在心,這次試煉一定會藉機報復!」

  「是不是霓光島的人,我們一試便知。」

  寧寧彎了彎唇角,語氣裡多了幾分調笑:「待會兒我會和裴寂先行離開,如果她刻意接近你們,那就八九不離十——你們可別心性不定,被人家把魂勾走了。」

  賀知洲睜大眼睛望她,義正言辭:「我是那樣的人嗎!放心,如果這真是霓光島的媚修,我今天就讓她學習學習,什麼叫做社會主義的和諧光芒。」

  結果壓根不用他倆刻意試探,柳姑娘職業素養太好,沒過一會兒就直接湊上來,又是撒嬌又是露肩膀,硬生生被賀知洲科普了好一陣子的正負電荷。

  「確認了,就是霓光島。」

  等寧寧回來、柳螢不死心地纏上裴寂,許曳很誠實地給她發了段傳音:「要不咱們直接搶走她身上的令牌?霓光島向來強勢,柳姑娘身上應該有好幾塊。」

  寧寧卻搖了搖頭。

  旋即彎著眼睛朝他笑笑:「幾塊怎麼夠?年輕人要有夢想,要幹就幹一票大的嘛。」

  「大的?」

  賀知洲還沉浸在他的物理學裡,聞言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你是說,霓光島的其他人?」

  寧寧輕輕「嗯」了聲,視線停留在前方裴寂與柳螢同行的背影,許是見到前者的戰術後撤步,沒忍住噗嗤一笑。

  「霓光島行蹤詭譎不定,雖然擅長集體行動,但很難找到他們的藏身之地。」

  她說:「想讓他們一起出現,除非是發生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比如——」

  許曳恍然大悟:「比如他們找到玉珮之後,必然會結伴去拿灼日弓!」

  「對啦。柳螢之所以單獨行動,是因為臥底身份需要。灼日弓乃靈狐聖物,事關重大,為了防止被旁人插手搶走,他們一定會結伴前去拿取——到那時候,我們就能將霓光島一網打盡。」

  寧寧眉眼彎彎,似是覺得有趣,尾音像貓的尾巴輕輕上揚:「所以說,我們必須讓柳螢拿到玉珮。」

  「但若是被她拿到真的,霓光島之人最擅身法,一定會趕在我們之前前往目的地,取得灼日弓。」

  賀知洲摸著下巴分析:「如果用幻術做一個假的,柳螢一定會在拿到玉珮時仔細探查,很容易就能發現那並非真貨。」

  走在他們前面的柳螢對一切一無所知,還在努力和裴寂搭著話,分明是刻意撩撥,與身後的幾人相比,卻顯得格外清純不做作。

  寧寧神色未變,踢飛路邊一顆小小的石子:「所以說,我們不能把心思放在玉珮上。」

  賀知洲與許曳皆是一愣,聽她用柔和溫順的聲線繼續道:「你們忘了?除了玉珮之外,要想拿到灼日弓,還有另一處很重要的物件——那道秘門。」

  鑰匙固然不可或缺,可要是門孔錯了,同樣無法被打開。

  「如今所有人關注的焦點都是玉珮,我們自然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在秘門之上做些手腳。誰會去特意檢查,那扇秘門究竟是不是幻術?」

  寧寧不緊不慢地解釋:「這就要拜託喬顏姑娘,配合我們演一齣戲。我已與她做好了約定,等我待會兒故意問起灼日弓的藏身之地時,喬姑娘會回答一處錯誤地點——也就是瀑布之後。」

  賀知洲不明白了:「可那假的地方也不會有秘門啊,他們眼見不對勁,早早撤離了怎麼辦?」

  「如果沒有,造一道不就好了。」

  寧寧解釋得很有耐心,說著朝他輕輕眨眨眼睛:「雖然我們的身法不及霓光島,沒辦法在他們趕到之前佈置幻境,可那瀑布附近,不還住著有其他人嗎?」

  「你是說——」許曳一拍腦門,「狐族!」

  狐族最擅長使用幻術,而恰巧除了喬顏,族裡還剩下另一個能自由行動的孩子。

  她與喬顏在「上山探路」時,便是利用傳訊符給他傳了消息,提前在瀑布之後設下幻術,模仿出一扇秘門的模樣。

  霓光島千算萬算也不會想到,鑰匙真了,門卻是假的。

  加上寧寧與柳螢曾圍繞玉珮進行過纏鬥,順理成章地就會認為,玉珮在那時遭到了替換。

  「更有趣的事情還有後面哦。」

  寧寧不知想到什麼,嘴角弧度更深:「你們想想,一旦發現玉珮是假的,而我們手上還有另一塊,霓光島不敢與我們正面相爭,以那群人的性格,他們會做什麼?」

  「他們會……」

  賀知洲說到一半,等想明白了,也噗嗤笑出聲:「會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又把兩塊玉珮給換回去。」

  絕,太絕了!

  霓光島哪能想到,自己手裡的玉珮貨真價實,苦心孤詣策劃了這麼一齣,其實是親手把它重新送到了寧寧手上,竹籃打水一場空。

  「等等等等!我還有一個地方不明白。」

  許曳是個好奇寶寶,滿腦袋瓜小問號:「我們沒有製造玉珮的材料,假玉只能利用幻術做出來。如果他們有所防備,不放心再檢查一遍,發現那是假的了怎麼辦?」

  「幾率很小啦。」

  寧寧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眼看前方的裴寂已經快不耐煩到拔劍,趕緊加快了語速:「首先,第二次交換後時間緊迫,他們要想在我們之前趕到瀑布拿走灼日弓,必然不會有絲毫懈怠與停留;其次嘛——」

  她說著停頓稍許,極快地抬眸看一眼許曳:「其次也有一點賭的成分,按照人的思維慣性,會對失敗之後重新得到的希望尤為珍視。他們以為之前受了騙,很難想到其實是齣計中計,這次肯定會牢牢抓住機會,認定那就是真正的玉珮。」

  賀知洲只想鼓掌,直道內行,暗自慶幸寧寧是自家門派的小師妹。

  若是與她站在對立面,像霓光島那樣被玩弄於掌心之間而不自知,簡直生不如死。

  「不過那也不重要了。」

  寧寧還是一副純良溫和的模樣,長裙微微一旋,在地面綻開浪蕊浮花:「無論如何,到那時候,真正的玉珮都在我們手裡。」

  「既然這樣,」許曳撓撓頭,「為什麼還要煞費苦心地做一份假的玉珮給他們呢?」

  他說這句話時,寧寧已經上前幾步,試圖阻止裴寂拔劍。

  她聞言稍稍扭過腦袋,眼尾輕飄飄地一勾:「當然是有份禮物,要和玉珮一起送給他們囉。」

  =====

  瀑布之前,局勢格外焦灼。

  容辭站在冰涼刺骨的水潭裡,只覺得水流順著腳踝一直往上,刺破重重經脈,為整具身體都浸了層寒意。

  「所以,」他幾乎是從嗓子裡擠出這幾個字,聲線儘是粗礪的啞,「你和柳螢在爭搶玉珮時,是故意將它奪走,再故意輸給她的?」

  寧寧輕輕點頭:「那算是一個心理暗示,目的是讓她在秘門打不開的第一時間想到,我是在那時將玉珮換成了假的,從而引誘你們再來把玉珮換一遭——我的儲物袋裡可沒隨時放一塊玉石,造不出那樣逼真的假貨。」

  「還有我用兔子引誘那狐族的時候,」他氣得牙癢癢,「是你們故意演戲,特意放鬆了警惕?」

  寧寧滿臉的理直氣壯:「不然怎麼讓你把真的玉珮主動塞回我們手裡?」

  難怪當時的喬顏神色不對頭,因為她不像周圍的一群影帝影后,心知是在演戲騙人,下意識覺得緊張。

  這句話殺傷力十足,容辭只想嘔出一口老血。

  他萬萬不會想到,從柳螢與他們最初相見的時候,一切就注定了是場騙局。

  賀知洲與許曳不合常理的行為邏輯、那段所謂的「去前方探路」、狐狸口中秘門的位置。

  甚至寧寧與柳螢爭奪玉珮時,那個將它搶過又不慎被奪走的動作,也全部都在計畫之中。

  「我得向柳姑娘道個歉,是我囑咐的賀知洲與許曳,可以稍微捉弄她一下。」

  寧寧沒見到柳螢,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色:「只有讓她心煩意亂,才能達到攪亂理智的效果,不加思考地落入圈套之中,讓計畫更容易實施。」

  「我也要跟她講一聲對不起。」

  賀知洲有些不好意思,侷促地咧了咧嘴:「就石頭片那事兒,我是真急了,想幫她止血……唉呀這解釋不清,當時被火凰一嚇太慌了,我沒想傷她的。」

  容辭冷冷勾唇。

  不,其實還有一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解釋。

  你可不就是腦子有點問題?

  「所以呢?」

  他氣得腦袋發懵,本以為能教玄虛派如何做人,沒想到技不如人,被反過來按在地上摩擦,鼻青臉腫:「你辛辛苦苦設下這樣一場局,就是為了給我們看一扇假門、一把假鑰匙?」

  場面出現了一瞬間的寂靜。

  寧寧皺著眉看他,欲言又止。

  「如今放在門上的那塊玉珮是假的,被早早施了幻術,這一點你應該知道了吧?」

  她抬眼望向飛瀑濺起的白浪,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應聲,聲音很溫柔:「你難道不想知道,在幻術之下,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嗎?」

  她停頓下來,細細思考一瞬:「或是說……你就不好奇,秘境這麼大,我為什麼偏偏選在瀑布這裡作為暗門嗎?」

  為什麼選在這裡?他怎麼知道!

  容辭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被憤怒與屈辱反覆摩擦,沒做多想直接轉身,走進瀑布洶湧的水流之中。

  在不斷沖刷眼睫的水浪裡,他終於看清了「玉珮」的原本模樣。

  一塊石頭,方方正正,上面貼了兩張符。

  一張用來監聽的傳音符,一張用來引雷的雷符。

  ——寧寧之所以把秘門設定在這裡,正是因為只有瀑布之下,才是秘境中唯一可以涉足的水域。

  而水中的雜質,擁有非常優秀的導電性。

  直至此刻,他終於明白了寧寧的整個局。

  先是用灼日弓一事引蛇出洞,將霓光島所有人引來瀑布前;再用真假玉珮拖延時間,讓玄虛派眾人能及時趕來與他們撞見。

  最重要的是,與此同時,還誘導容辭親自把玉珮拱手相讓,將雷符貼在瀑布後面。

  結果成了他給自己挖的坑。「雖然你們說過要設埋伏,但應該還沒來得及,對吧?」

  賀知洲厚著臉皮嘖嘖嘆氣:「那我們就先下手為強了哈,感謝老闆們打賞的令牌。」

  「你們卑鄙無恥!」

  一名霓光島弟子氣急敗壞,委屈得眼眶泛紅:「怎麼可以這樣耍人,怎麼可以!」

  「就是!」

  另一個哽咽著附和他:「修道之人,怎可使用這種陰毒的詭計!有本事來正面打——」

  這位說到一半,想起其實是他們沒本事跟人家正面剛,於是趕緊將說辭換掉:「有本事引雷來劈我們啊!長老們可都把你們的陰謀詭計看在眼裡!無恥小人!」

  ……明明他們才是最先玩心機的那一方嘛。

  居然如此迫切地想要被雷劈,寧寧從沒聽過這樣奇怪的要求,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

  試試就試試,這可是他們說的。

  如果柳螢在場,見到接下來的這一幕景象,一定會想起賀知洲曾對她說過的電與離子。

  帶電粒子在電流中飛速移動,隨著一道雷光閃動,整片水泊都籠罩在一層若有似無的金光之下,水波飛濺、暗潮流光。

  科學,是如此美麗。

  寧寧一顆心還沒黑透,特意把雷符的威力調得很小,不會重傷和致死,頂多讓他們陷入一段時期的昏迷。

  在容辭的原定計畫裡,他本該氣定神閒、從容不迫地拿著灼日神弓,慢吞吞走到慘敗的寧寧面前,俯身笑著告訴她:「如果求我,今日或許還能放你一馬。」

  然而現實卻是,他和霓光島的另外幾名弟子被電到口眼歪斜,神色猙獰得猶如戴上痛苦面具,一邊四肢彈動,一邊從喉嚨深處發出來自靈魂的狂顫,好似電音中扭動的舞神:

  「你們——呃呃呃給我呃呃呃——等呃呃呃呃呃呃著——瞧呃呃呃!」

  他再也不想跟寧寧鬥了。

  這丫頭不按常理出牌的千重套路,容辭永遠都猜不透。

  比如以風剋火,以水生雷。

  ——正常人哪有這麼玩的!你這五行相生相剋就離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9:45 A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三章

  城主府高閣之上的玄鏡裡,無比誠實地投映著一幕慘案。

  鏡子裡的六名霓光島弟子站在水潭之中,以匪夷所思的頻率進行著高速顫動,宛如水中蹦迪、喪屍出籠。

  鏡子外的玄虛派長老與曲妃卿神色各異,數道視線一同交匯在畫面裡,沉默是金。

  「不是吧!圍著玉珮轉了半天,結果門才是假的?」

  打破全場死寂的,是角落裡一位霓光島長老的哀嚎:「這誰能猜到啊!」

  繼而又傳來另一人的沉吟:「事出反常必有妖,玉珮來得太過容易,容辭應該更留心才是。」

  在霓光島的玄鏡裡,畫面自然是隨著容辭等人的視角轉。

  各位長老代入感極強,哪怕不會被小弟子們親耳聽見,一路上也還是在紛紛出謀劃策,實打實的真情實感。

  自從遇上寧寧等人,長老們更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興致盎然地嘰嘰喳喳吵翻了天,什麼賣身下毒道德綁架,連「讓容辭嫁給寧寧當小老公」的說辭都蹦了出來。

  不過吵鬧歸吵鬧,在絕大多數人眼裡,容辭的所作所為都順理成章、神鬼不覺,要是不發生意外,灼日弓必然落於霓光島手中。

  到頭來卻無比崩潰地發現,他們居然也和容辭一樣全盤皆錯,被真真假假的玉珮折騰得夠嗆,人生真是處處有驚喜。

  「這群弟子順風順水慣了,行事向來自大魯莽,偶爾吃點苦頭也好。」

  曲妃卿從半晌的無言裡緩過神來,倒也並沒顯出多麼痛心疾首的神色,而是勾著唇淺淺一笑:「容辭那孩子,不知還會不會繼續對寧寧存有心思。」

  準確來說,是「敢不敢」。

  「不過話說回來,」林淺拿右手撐了腮幫子,左手指節輕輕扣在桌面上,「狐族和魔族的事情怎麼辦?秘境向來封閉不開,哪成想竟殘留了魔物餘孽,為禍一方——」

  「我們如今進不去,只能看諸位小弟子的表現了。」

  天羨子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什麼,微微皺起眉頭:「不過吧,我總覺得秘境中有些古怪……可要說具體是哪兒,又講不出來。」

  紀雲開搖晃著兩隻小短腿,拚命吞下嘴裡的一大塊糕點,差點被噎個半死,一代劍仙殞命於綠豆糕:「我們如今掌握的情報還太少,不如接著往下看。」

  說著抿唇微微笑笑,可惜再也沒能笑出曾經雲淡風輕的世外高人之感,頰邊兩團肉猛地一鼓,活像地主家偷吃了零食的傻兒子:「他們接下來會怎樣做,我還挺期待的。」

  =====

  試煉秘境之中,瀑布奔湧著發出刺耳咆哮,捲起層層疊疊千堆雪。

  如今電光已過,霓光島眾人盡數失了神智,毫無意識地癱倒在水中,被寧寧等人帶出水潭。

  由於事先規定過令牌不能放進儲物袋,而藏在鮮有人看守的駐紮地裡又實在不安全,一番深思熟慮之下,幾乎所有選手都將全部令牌隨身攜帶,以確保絕對的掌控權。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一行人搜尋片刻,輕而易舉便收穫了二十多塊。

  「不愧是霓光島,大手筆啊!」

  賀知洲抱著均分給自己的幾塊令牌,全程樂呵呵:「這不就是開門送溫暖嗎?他們能親自來送可真是太好了。」

  他們拿到玉珮,又順帶解決了霓光島這個大麻煩,這會兒正在喬顏的帶領下前往真正的秘門。

  寧寧乖乖跟著小狐狸走,等臨近目的地時,不由得在心底喟嘆一聲。

  ——可憐霓光島到最後也不會知道,狐族存放灼日弓的位置並非別處,正是祖宗祠堂地下密室的一道暗門之後。

  「那……我開門了。」

  喬顏格外緊張,嘴唇在抖,腦袋上一對毛茸茸的耳朵也在輕輕顫,很明顯深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不那麼心慌。

  寧寧看著她拿出玉珮,小心翼翼放在石門上的凹陷處。

  之前瀑布後面的那道幻術其實做得非常像,無論是石塊滄桑古樸的紋路,還是整座門壓迫感十足的氣勢,都與實物如出一轍。

  製造出幻術的狐族小孩年紀尚小,便能有如此之高的水平,真不知是種族天賦,還是生來就天資異稟。

  祠堂破敗多年,地下密室光線黯淡,四周儘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雖然寧寧點了火光,卻還是顯出幽深森冷的氣氛。

  猩紅火舌肆意舔舐著黑暗,在一團躍動著的紅焰裡,石門發出哢擦一聲輕響。

  隨即宛若得了指令,整個向上沉沉抬起。

  灰塵飛散,秘門之後更為洶湧的黑幕迎面而來,好似鋪天蓋地的巨浪,讓寧寧莫名有了些許窒息的錯覺。

  跟前是沉寂多年、已近腐朽的空氣,她下意識屏住呼吸,把燭燈往前挪。

  石門後的密室並不大,四下空空落落,唯有盡頭處矗立了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台。

  燭光飄飄悠悠地蠶食著黑暗,最終來到石台正前方,照亮台上的景象。

  眾人皆是一愣。

  ——石台之上,什麼也沒有。

  密室裡空空蕩蕩,喬顏口中本應放置於此的灼日弓不見蹤跡,只能見到一片寂靜無聲的暗色。

  寧寧的第一反應是受了騙,倉促扭過頭去看向喬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狐族少女臉上的驚訝之情並不比他們少,一雙眼睛不敢置信地圓圓睜大,蒼白如紙的唇瓣抖個不停。

  「怎麼會……」

  喬顏顧不上其他,腦袋發懵地徑直衝進密室裡,茫然四顧,沒發覺任何灼日弓的蹤影:「那把弓明明應該就在這裡,為什麼……」

  她的語氣不像作假,甚至帶了幾分顯而易見的哭腔,寧寧上前一步,聲音在密室裡傳出好幾道回音:「會不會是被誰拿走了?」

  「不可能!」

  喬顏再回過頭來,眼眶裡已然蘊滿了水光,連帶著聲線也顫抖如風中的絲線:「我爹就是在取弓時出了意外,我親眼見到玉珮被火凰奪走……」

  她說到這裡便再也講不下去,只能咬緊下唇背過身,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家園被毀,親人危在旦夕,喬顏對灼日弓寄予了全部希望,如今眼睜睜看著一切希冀破碎,難免會無法接受。

  若是灼日弓被狐族所拿,理應不會偷偷私藏,而是要利用它應對魔物;

  倘若早早被魔物奪了去,那他們也就沒必要在秘境裡滯留如此之長的時間,最後還被困在水鏡之陣,難以逃脫。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賀知洲走到她身邊講悄悄話,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沒了那把弓,魔族怎麼解決?」

  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預料,寧寧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他。

  好不容易贏了霓光島的喜悅因為這場變故被沖刷得蕩然無存,在場的幾人除了寧寧,都是嘴笨不會安慰人的直男,更何況這會兒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言語來安慰喬顏,一時間沒人再開口說話。

  密室之中本來就陰沉死寂,此時此刻被籠上一層解不開的疑雲,便愈發顯得詭譎莫測。

  從他們遇見喬顏到取得玉珮,聽信的儘是小狐狸的一家之言,縱使她無心撒謊——

  可如果喬顏也是被蒙在鼓裡的那個呢?

  在悠長的沉默之後,最終竟是喬顏自己開了口,雖然仍帶了一絲哽咽,語調卻已平復許多:「……我們走吧。」

  許曳遲疑須臾:「那灼日弓——」

  「不在這裡,留在密室也沒用。」

  她還是背著身子,匆忙抬手拭去眼底淚痕,旋即轉身與許曳四目相對:「有勞各位幫我尋來玉珮,關於魔族一事,我會另想他法。」

  咬了咬牙,又道:「我知曉你們還有任務在身,之後便不打擾各位了——若是想找個休憩之地,狐族村落隨時恭迎。」

  寧寧不忍心見到小姑娘這副模樣,聞言輕輕應聲:「你別這樣說。如今疑點重重、魔族伺機而動,我們也已取得了不少令牌,自然會傾力相助。」

  「對啊對啊!還不知道是誰拿走了灼日弓,我一定要把那傢伙給揪出來!」

  賀知洲點頭附和:「只不過我們目前掌握的消息還太少,你能不能具體說一說關於水鏡陣法和灼日弓的事兒?」

  喬顏沒料到他們願意繼續幫忙,半張著嘴怔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點點頭:「此事說來話長,我娘所知曉的細節比我多得多……若是諸位不嫌麻煩,那便隨我回到村落細細說來。」

  =====

  一行人喜氣洋洋下了密室,再上來時個個心事重重。

  寧寧有點發懵,怎麼也想不明白,用傳音悄悄戳裴寂:「你怎麼看?」

  「她不像在騙人。」

  他即使是在傳音裡,語氣也冷得厲害,聽不出有什麼情緒起伏:「秘門沒有暴力損毀的痕跡,如果真有人提前拿走灼日弓,理應是用的玉珮進入密室。」

  「而且這麼多年來,玉珮一直是在火凰的老巢裡。」

  寧寧越想越覺得奇怪:「那灼日弓在多年前就應該被拿走了……好歹也是個威力非凡的聖物,不管正道邪道,怎麼會一直沒有消息?」

  裴寂搖頭。

  以他的性格,到這裡便應該沒了話,這回卻出乎意料地抿了抿薄唇,在片刻停頓後低聲繼續說:「我會查明,你不用擔心。」

  像是在安撫她似的。

  他們原路返回,等離開頹敗的祖宗祠堂,就又回到了猶如死城的狐族村落。

  村落距離瀑布有一段不遠的距離,據喬顏所說,是她為了能更加靠近水源,特意在瀑布不遠處建了房屋,讓行動不便的族胞能減輕些許負擔。

  寧寧聽得佩服又唏噓,正走在風煙漫起的長街上,忽然聽見從不遠處傳來一陣打鬥聲。

  參加試煉的人不在少數,這裡又是秘境裡為數不多的村落,自然很能吸引注意力。她與裴寂對視一眼,循聲上前。

  結果隔著老遠,就見到了兩顆圓滾滾的鋥亮大光頭。

  「那不是明空小師傅嗎!」

  許曳曾與明空有過一面之緣,見狀頗為欣喜地揚唇一笑,視線落在他身旁那人時,又露出了有些納悶的表情:「奇怪,那是誰?」

  他沒有注意,自己身邊的賀知洲已是臉色烏黑,神情陰毒如白雪公主的後媽,從嗓子裡生生擠出兩個字:「明淨。」

  對了,他曾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結果被明淨狠狠坑了一遭。等那和尚偷偷摸摸跑掉,揍賀知洲的就是三成加七成,總共十成人了。

  慘,真的慘。

  明空與明淨同是梵音寺弟子,看樣子關係很是不錯——

  具體體現在明淨舞著鐘杵敲,明空頂著個燈泡似的大腦門悠悠哉哉坐在一旁,用播音腔聲情並茂地誦讀:「師兄,流風逝水,花落無痕。聽君一曲,只覺生命重新有了意義,一切皆成永恆。」

  明淨敲鐘跟春節聯歡晚會開場的打鼓沒什麼不同,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最後甚至敲出了點架子鼓的陣勢,咚咚鏘鏘,聽得寧寧耳朵發痛。

  賀知洲五官扭曲地摀住耳朵,不願再向前一步:「這什麼鬼,死歌開大了?」

  他們聽得難受,正在與兩人對峙的一男一女就更是生不如死。

  那兩位應該是御獸宗的弟子,穿了天青色門服,身旁則七七八八倒著一大片體格健碩的靈獸,想來儘是受了梵鐘的精神污染,腿腳抽搐地昏死過去。

  「哪裡有你這樣的樂修,卑鄙!」眼看明淨已經舞著鐘杵砸過來,女子氣得渾身發抖。她身旁的青年同樣倉皇,慌不擇路地大喊一聲:「師妹,事不宜遲,看來只能請出那兩位了!」

  女子神色一凜:「那兩位?可它們是我們壓箱底的鎮門之寶——」

  她說著停頓須臾,終是咬牙道:「好!」

  此言一出,不但是寧寧等人,連玄鏡外的長老們也紛紛露出好奇之色。

  「鎮門之寶?」

  紀雲開睜著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望向林淺,聲線天然帶了點糯,活像個撒嬌的熊孩子:「那是什麼?」

  林淺嘴角一抽:「慢慢看,不急。」

  鐘杵被明淨揮出了虎虎生風之勢,勢如破竹地劈開村落中平靜如水的空氣,徑直衝向兩名御獸師;

  而那女子渾身輕顫著低頭,儲物袋中金光一閃——

  剎那間天地變色,饒是殺氣騰騰的明淨也渾身一頓,面龐上浮現起極度驚駭之色!

  「不、不會吧!」

  許曳雙眼渾圓,幾近破音:「怎麼會是它們!」

  只見浮光褪下,在女修手中赫然出現了——

  一隻貓和一隻兔子。

  而且是非常普通、毫無靈力可言的那種。

  寧寧:……?

  貓咪小巧,白兔可人,雙雙蜷縮在女修手心,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殺氣。

  而那女子輕輕一呵,用了破釜沉舟的語氣:「開始罷!」

  兩隻動物得了指令,耳朵皆是悠悠一晃。

  兔子睜著紅通通的大眼睛,長長的耳朵軟綿綿地搖來搖去,似是頗為愜意般抬起爪子,揉了揉自己圓嘟嘟的臉。

  貓咪尾巴豎得筆直,雙眸如同浸了水光的玻璃,倒映著明晃晃的水光,末了乖巧地一滾,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輕輕軟軟糯乎乎的:「喵~」

  許曳驚了。

  你有病吧!這就是你們御獸宗的鎮門之寶嗎!誰會因為一隻兔子一隻貓就停下進攻啊!這種弱智的手段連傻子都不會中招好嗎!

  他賭一塊靈石,那女人在下一瞬間就會被鐘杵敲中腦袋,治一治她的小腦偏癱。

  沒想到明淨竟瞳孔地震,現出了極度的驚恐之色:「啊可惡!」

  ——不!會!吧!

  半空中的僧人陡然一滯,然而周身洶湧浩瀚的靈氣已經無法撤回,明淨最後看了一眼貓咪與兔兔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溢出一抹輕笑。

  然後猛地把鐘杵往回一收,靈力迴蕩、鐘杵如雷,所有的攻勢須臾反噬——

  竟當場表演一個我殺我自己,被鐘杵錘飛三丈之高!

  許曳默了,寧寧驚了,裴寂漆黑的眼底無甚亮光,抱著劍皺起眉頭。

  但見明淨被自己的鐘杵撞飛老遠,光禿禿的腦門在半空劃出一道優美弧線,最後淒然落地,噗嗤噴出一口血花。

  ——結果這人更有病啊啊啊!!!

  許曳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寧寧亦是心情複雜。

  這兩位真是一個敢想一個敢做,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紀,肯定能在有朝一日相逢於精神病院或醫院腦科,高唱「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師兄!」

  明空見狀大駭,趕忙跑到自家師兄跟前,一顆滷蛋似的腦袋盡顯悲愴:「你噠噠的敲鐘聲是個錯誤,怎樣的一場落葉匆匆,讓死亡也這般燦爛從容。」

  ——這光頭在說啥?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我本欲殺之,奈何它們實在太可愛了。」

  明淨有氣無力地呵然一笑,答得氣若游絲:「其實一路走來,每一個季節都有殘缺,每一個故事都有暗傷。我厭倦了爭奪與殺伐,只願守著一樹似雪梨花,守著一池素色蓮荷,緩慢地看光陰在不經意間老去。」

  ——這光頭又在說啥???

  一旁的御獸宗弟子露出如同吃了蒼蠅般的神情。

  他們這邊打得熱火朝天,妥妥的熱血仙俠劇情,那兩個梵音寺的和尚卻在兢兢業業表演苦情,真是噁心他媽誇噁心,好噁心。

  「梵音寺的和尚都如此嗎?」

  寧寧皺著眉:「都這樣了,居然還要硬凹文藝人設?」

  鐘杵受了靈力衝撞,不像梵音寺僧人那般擁有功法護體,轉瞬之間碎為齏粉。

  明空與明淨生生演出了黑髮人送白髮人的淒涼,那女子收回兔子與貓,眼底劃過冷笑:「如今你沒了武器,唯一的師弟又是個只會防禦的護盾,二位注定逃不掉了,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誰說我沒有武器?」

  明淨抬手抹去嘴邊血花,輕輕咳嗽一聲:「只要心中有武,萬物皆可為武。」

  寧寧有些遲疑:「莫非他還有另一個鐘杵?」

  「不對。」

  裴寂低聲應道:「他所用的鐘杵用材非比尋常,想必很難造出……那僧人是想用別的物件作為武器。」

  別的物件?

  可明淨靈力洶洶,凡俗之物別說是充當鐘杵,就算僅僅受了靈氣的一點衝撞,都會頓時碎裂。

  要想找到一個堅固不催、不會被衝撞所傷的物件——

  寧寧瞳孔驟然一縮。

  不、不會吧。

  明淨微微一笑,從地上勉強爬起來,口中所說的話卻是叫人遍體生寒:「明空,準備好了嗎?」

  明空雙手合十,渾身散發出瑩瑩金光,像是剛從滷水裡撈出來的蛋殼:「師兄,來吧。」

  「等等!」

  御獸宗的青年滿目驚駭:「你們萬萬不要想不開!」

  兩個和尚同時露出深不可測的笑。

  「佛說,我只有三天能給師兄當鐘杵。」

  明空雙手合十,目光飄然下落,端的是慈悲為懷、溫潤祥和。

  而他的聲音亦隨著身體飄散在半空,帶著男播音腔的情真意切,一字一頓:「昨天,今天,明天。」

  在逐漸轉黯的夜色裡,身形高大的僧人舉起另一具立得筆直的身體,如同掄起一根大棒。

  明空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一顆悠悠發光的頭顱被掄出一百八十度曲線,重重撞在那頂大鐘之上。

  佛光四起,嗡鳴大作。

  許曳已經喪失了全部言語,一旁的御獸宗弟子則頂替他的作用,用聲嘶力竭的嗓音咆哮出那幾個深深印刻在他們心底的字句:「你們有病吧!!!」

  「好傢伙。」

  饒是賀知洲也看得目瞪口呆,直呼厲害:「就這覺悟,今年感動中國年度十大人物要是沒他倆,我絕對不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1:44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四章

  整個梵音寺的僧人都知道,明淨師兄清冷矜持、不近人情,直到某天有人在秘境中偶然路過,竟發現他將明空小師弟掄在天上錘。

  明空的微笑一直停在嘴角,遙遙望去,只能看見一個發著光的人腦袋在半空飛。

  仔細一瞧,偏偏他身體又挺得筆直,被明淨握著腳踝打在鐘上,宛如搖搖晃晃的人形雨刷,情形之詭異,小孩看了都得連續做半年噩夢。

  鐘聲激盪,百獸俱驚,金光如同一層層盪開的波浪,在逐漸黯淡的天色裡擴散開來。

  許曳捂著耳朵,用劍氣抵擋住浩瀚不絕的靈壓,被折騰得頭皮發麻:「我怎麼覺得,明空的腦袋比鐘杵更好用?」

  他所言不假,身為梵音寺裡的天才弟子,明空苦練金剛護體神功多年,身體已逐漸超脫了常人範疇,往千年老鋼筋的方向越跑越偏。

  說老實話,站在一個絕對公平正義的角度來講,無論是堅固程度還是對靈力的承受能力,明空都遠遠勝過他師兄原本的鐘杵——

  哪怕是要對比兩道聲音的清脆度,只需把小和尚光禿禿明晃晃的頭頂往梵鐘上一敲,顱骨與玄鐵親密接觸的瞬間,不用太多言語,就能毫無懸念地奪冠勝出。

  寧寧看得嘖嘖稱奇,暗道修仙界真是人才輩出。

  前有嗩吶梵鐘二胡各種音修,後有出水滷蛋人體鐘杵,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只有她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御獸宗的兩名弟子本就不敵,如今又不像玄虛劍派能夠以劍氣為盾,被鐘聲衝撞得站立不穩,最終還是那女修扯著嗓子大喊一句:「別敲了,我們認輸!」

  話音響起的剎那,梵鐘聲這才淡淡散去,空留一片未盡的餘音。

  一山更有一山高,修真界處處是人才。

  御獸宗的兩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自己引以為傲的騷操作居然會被更騷的套路制住,只得含淚上交身上的所有令牌,末了攜手相望淚眼,一併從試煉秘境中淡出身影。

  明空明淨顯然早就發現了寧寧等人,拿過令牌後齊刷刷望過來。

  喬顏被方才人體鐘杵的場景嚇得不輕,下意識後退一步,站在寧寧身旁。

  「阿彌陀佛。」

  明空含笑著將雙手合十,微微躬身:「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小僧與施主們如此有緣,想必是前生積來的福分。」

  佛:滾,我沒說過。

  「賀施主!」

  明淨亦是嘴角微勾,周身儘是屬於佛門青年的儒雅隨和:「多年前翊山一別,你我便再未相見。今日得見,實乃緣分。」

  賀知洲很少能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葉宗衡算一個,這位明淨師傅也算一個。

  以此人的厚臉皮程度,清華北大都要為了他特地增設一門學科,名曰「挑戰人類承受極限——帶你走進厚臉皮學」。

  再稍微發展一下,還能送去國家文化遺產,跟那群厚墩墩的古城牆待在一塊,也算是認祖歸宗。

  賀知洲:……

  賀知洲:「呵呵。」

  他的小脾氣上來,壓根不願理會這白眼狼,剛想很有骨氣地偏頭不理他,下一瞬就聽見明淨繼續道:

  「小僧一直感念賀施主救命之恩,既然此刻相逢,那便將奪來的所有令牌盡數相贈吧。」

  說罷竟然當真伸手往袖口一掏,拿出八塊方方正正的令牌。

  賀知洲本想拒絕的。

  可他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若是將奪來的令牌全部送人,明淨師傅可就只剩下自己的一塊了。」

  賀知洲的模樣如同春節收紅包,與親戚故作客套地推推搡搡:「不行不行,要是被淘汰了該怎麼辦?」

  明淨非常懂事地配合他:「出家人隨心順意,一切皆有命定。小僧來此秘境只為歷練,賀施主不用太過擔心。」

  寧寧眼看著自家師兄美滋滋收下其中四塊,只差對明淨來一句「朋友一生一起走」,或許這就是男人之間的友誼,讓她實在有些搞不太懂。

  她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如今天色已晚,將近入夜,兩位小師傅不知打算前往何處?」

  明淨溫聲應答,渾然不見了掄人砸人的氣質,活脫脫一個憂鬱文藝青年:「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我們出家人習慣了苦修,更喜愛生活於天地之間。佛說,繾綣紅塵非我所好,落葉才是歸宿。」

  佛祖風評被害,寧寧心底咯噔咯噔跳個不停,腳趾已經快要摳出三室一廳。

  偏生賀知洲那廝得了令牌,興奮得忘乎所以,居然也用國旗下演講的口吻沉聲接話:「看來我們與兩位小師傅今日注定分別。只可惜錯負了三生石上緣,造就此生擦肩而過的劫,是花終會落,是緣終將了,唉!」

  ……你居然這麼快就入戲了啊!

  =====

  明空明淨很快道別離去,寧寧一行人則跟著喬顏回到瀑布旁的小屋裡稍作休息。

  小狐狸對那兩個和尚念念不忘,一邊走一邊問:「我爹娘常說修真界少年英才輩出,指的就是他們嗎?」

  寧寧默了一下:「這個,後浪嘛,總是要在以前基礎上不斷創新和改進的,不然怎麼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

  他們回到瀑布邊時已經臨近傍晚,今日辛苦操勞了一整天,沒想到不但竹籃打水一場空,除了令牌什麼也沒撈著,而且疑雲還越來越多,叫人完全摸不清頭腦。

  水鏡陣法裡的魔族、靈狐一脈的去留,以及最關鍵的灼日弓去處,一切全都置身於迷霧之中,寧寧只能窺見隱隱約約的一角,渾然看不清晰。

  喬顏到底是火急火燎的性子,回到聚落後便急忙帶領眾人找到琴娘,一雙耳朵軟綿綿地耷拉下來,簡略敘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灼日弓……不見了?」

  坐在輪椅上的女人輕咳一聲,柳眉微微蹙起:「怎會……咳!」

  說到一半,又抬眸直直望向身旁的女兒:「娘親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去西山冒險,火凰和魔族都不是你能解決的事情——若是自以為是稀里糊塗,到時候出了意外,那該如何是好?」

  「我、我只是想救你們!」

  喬顏被盯得心下發急,咬牙道:「水鏡陣法日漸式微,若是魔族有朝一日將它突破——」

  「小顏。」

  琴娘輕輕握住她冰涼發顫的手:「我們本就是垂死之人,依靠秘境中的天地靈氣勉強苟活,一旦離開此地去往外界,便會很快因靈力衰竭而亡。你聽娘一句話,等諸位小道長歷練結束、秘境門開,你便同他們一道離開。」

  這是母女之間頭一回捅破薄薄的窗戶紙,將此事攤在明面上講開。

  喬顏哪會答應,當即紅了眼眶搖頭。

  「當年我們舉全族之力,都未能將魔族除去。就算你能拿到灼日弓那又如何?」

  琴娘繼續出聲:「距離大戰已有數年,想必水下的魔物早已恢復大半實力,只等著破陣而出,以你一己之力,定然無法將其剷除——更何況,如今灼日弓還不知去處。」

  此話一出,喬顏便徹底沒了言語。

  寧寧有些擔憂地看她一眼,輕聲問琴娘:「說起這件事,不知您可有眉目?」

  女人的臉色比今日白天所見更加蒼白,想必靈力時時刻刻都在消減,已支撐不了太多時日:「灼日弓向來被藏於秘門之內,唯有一族之長能將其取得,在大戰之前,玉珮一直由我夫君保管,後來又被火凰劫去。關於此中內情,我也並不知曉。」

  她頓了頓,遲疑道:「或許是魔族施了伎倆將其盜走,又或族裡出了——」

  話說到此處,便驟然停了下來。

  唯一能抵禦進攻的神弓被盜,如果不是魔族親自動手,那定是靈狐一族中出了叛徒。至於背叛的那人究竟是誰,沒有人能妄下定奪。

  「就算神弓仍在,也改變不了分毫局面。」

  琴娘又望向喬顏所在的方向,眸底隱約現出幾分決然之意:「娘親已不在乎它的所蹤,只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答應我,不要再以身試險,等秘境開啟之日,便離開此地。」

  喬顏咬著牙沒說話,眼眶又紅又腫,強撐著沒讓自己落下淚來。

  她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等來能打敗火凰的仙門弟子,把一切希冀都寄託在那把神弓裡頭,如今所有祈願卻在須臾之間渾然破碎,不得不面臨無比殘酷的抉擇——

  要麼逃出秘境獨自生,要麼留下來與族人一起死。

  「靈狐一脈在秘境裡綿延千百年,現今突逢大變,若你也葬身於此,便再也沒了傳承。此事事關重大,你先回房靜一靜,多多思忖一番。」

  琴娘嘆道:「如今天色已晚,諸位小道長若不嫌棄,便在此處好生休憩吧。」

  她說得內斂,寧寧立馬明白這是句逐客令,壓低了聲音點點頭:「我們明白了。」

  眾人很快便與琴娘道別,等從房裡出來,喬顏一直處於極度低氣壓的狀態,一聲不吭低著頭。

  沒成想剛走幾步,就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兩個人。

  站在後面推輪椅的寧寧記得,是那個叫做「小昭」的狐族小孩,他們與霓光島交鋒之際,便是這孩子在瀑布下做好了秘門的幻術,以假亂真。

  他跟前的少年人坐在輪椅之上,看上去很是俊俏,劍眉星目、薄唇淺粉,滿頭青絲披散於身後,如同漆黑錦緞垂落而下,襯得柔和白皙的面龐愈發蒼白無色。

  寧寧很敏銳地察覺到,站在身邊的喬顏渾身一滯,竟是慌了神。

  「小顏姐姐!」

  男孩咧著嘴向她打招呼,輪椅上的陌生少年同樣頷首笑笑,聲線溫和:「小顏。」

  「你們出來散步?」

  因為族裡的變故,喬顏不得不強迫自己養成了乾脆俐落、毫不優柔寡斷的性子,這回卻少有地露出了拘謹的神色,聲線也是乾巴巴地僵著:「身體好些了嗎?」

  少年唇邊噙著笑:「嗯。我聽聞你今日多有勞累,記得好生休息。」

  喬顏「哦」了聲,又聽他繼續道:「看各位小道長神色匆匆,我也就不多做叨擾,先行告辭。」

  少年說得一氣呵成,喬顏還是點頭,原本豎著的耳朵卻悄悄耷拉了下來。

  「哦——我知道了。」

  等那兩人漸行漸遠,逐漸離開視野範圍,賀知洲才恍然大悟地拖長語調:「那就是你喜歡的男孩子,對不對?」

  喬顏剎那紅了臉龐,轉身背過他的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頹然靠在欄杆上,用手撐著腮幫子回答:「嗯。」

  「你們兩個一起在狐族長大,應該是青梅竹馬吧?」

  好奇寶寶許曳跟著接話:「怎麼感覺如此生疏?」

  「我喜歡他,他對我沒興趣唄。」

  喬顏借由手掌的支撐昂起頭,望向湛藍如洗、宛如明鏡的天空,瞳孔裡儘是黑沉沉的色澤,像是一潭幽暗沼澤,令人透不過氣:「尤其是大戰之後……他原本還會溫溫柔柔地跟我講話,大戰後卻刻意與我拉開了距離,變得冷漠許多。有時我們倆就算見了面,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寧寧熟讀古今中外各大虐心巨作,狗血喝了一盆又一盆,只覺得這劇情聽上去格外耳熟,輕言細語地安慰她:

  「或許他並非討厭你,只是由於自己靈力全失、連走路都是問題,不願拖累於你,讓你在他身上花費太多心思和時間,所以才故意疏遠——這樣離別的時候,也不會覺得有多麼傷心。」

  「我才不要這樣的『故意』。」

  喬顏哽咽一下,撫摸上手腕的一串碧綠穗條,硬撐著繼續道:「娘親也是,總想要替我決定這樣那樣的事,可我壓根就不願那麼做——他們總覺得是為了我好,可我不怕死掉的。」

  一時間沒人再說話。

  五個各懷著心思的年輕人一併站在長廊之上,看天邊夕陽西下,被遠山吞噬橘紅色的朦朧餘暉。

  四下安靜極了,最終還是賀知洲小聲開了口,試圖笨拙地轉移話題安慰她:「喬姑娘,你手上這個就是千絲穗?挺漂亮的。」

  她曾經說過,自己也給喜歡的男孩子送過一條,可惜對方並不用心,不知什麼時候將它弄丟了。

  這回許曳終於有了話語權,一本正經道:「這個我知道!當初我給師姐買過一盒口脂,她收下時嫌棄得不得了,以後也從沒拿出來用過。」

  他不知想到什麼,嘿嘿笑了聲,耳廓泛起淺淺的紅:「但有次我去她房間,居然發現那個盒子被很小心地放在書桌上,每天一回房就能看到的那種——所以你不要太傷心,說不定他偷偷摸摸把它藏著,時不時拿出來看呢。」

  許曳說不下去,兀自捂著臉低下頭笑,臉龐紅成一片。

  這句話一出來,神情變化最大的並非喬顏,反而是裴寂略顯侷促地抿了抿唇,眼底陰翳更濃,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去。

  寧寧自然不會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隨著喬顏走到欄前,用手撐著臉頰問她:「喬姑娘,等秘境開啟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喬顏沉默許久,終是搖了搖頭。

  =====

  眾人勞累一天,約定明日再一同探尋灼日弓的去向,今晚先好好休息,恢復精力。

  寧寧左思右想總覺得奇怪,在屋子裡怎麼也閒不下來,於是出了房屋,打算獨自透透氣。

  傍晚時分的整個秘境都蒙了層淡淡血色,天氣跟渣男一樣冷熱不定。

  白日的暑氣未消,把樹葉與青草的頂端揉成皺巴巴的模樣,像是垂垂老矣的病人,怎麼也提不起力氣。

  唯一清涼些許的,只有瀑布之下。

  寧寧本打算去那裡乘涼的。

  沒想到剛走到水潭旁,便猝不及防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裴寂穿著黑衣站在瀑布前方,飛濺的水霧織成細密的白網,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站在潭邊遠遠看去,只能隱約見到他五官模糊、身形纖長的漆黑影子,那腿長得,隨便劈個叉,都能把她天靈蓋給劈沒了。

  水光倒映著天邊血色,細細望去時,竟有絲絲縷縷的黑氣自他身後溢出,恍若盤旋而上的蛇或藤蔓,陰冷詭譎、悄無聲息,寧寧只不過遙遙相望,心頭便不由自主猛地一顫。

  對了,原著裡曾經一筆帶過,裴寂在秘境之中魔氣復發,便隻身入水,試圖用潭水的涼意緩解魔氣焚身。

  然後——

  這段經過實在寫得流水賬,還沒等寧寧想起後來發生了什麼,就聽得腦海裡猛然響起一陣滴聲。

  那樣熟悉,那樣迷人,如同閻王爺在半夜勾了她的魂。

  [叮,任務發佈!]

  [你在秘境中探尋許久,竟在水泊中見到了死對頭裴寂!裴寂魔氣纏身,想必意識不清、極度虛弱,想起他曾經讓你吃過的苦頭,你下定決心要一雪前恥。

  本打算趁機偷襲,想起玄鏡外的長老們,忽然靈機一動,改了主意——

  若是所有長老都見到他魔氣發作、傷及同門,那定會是一齣好戲。]

  [請按照原文劇情,走進潭中接近裴寂,擾他心性,引之入魔。]

  「等、等等!」

  寧寧望一眼水霧裡少年纖瘦的影子,急急問道:「現在?!」

  這招傷敵一百自損八千,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

  以他們兩人的關係,她定然不會狠下心傷他,要是裴寂一個不留神,長老們所見的就不是什麼「魔氣入體傷及同門」,而是「花季少女死如煙花之絢麗,於瀑布前炸成血花」。

  系統應得毫不猶豫:[現在,立刻,馬上。]

  寧寧:呵。

  你這磨人的豆漿機,閉嘴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1:55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五章

  寧寧覺得,這系統就很離譜。

  不僅給出的原著儘是流水賬,平常還總是見不到影,直到有任務需要執行,才會詐屍一樣猛地蹦出來,開始剝削她這個可憐的勞動人民。

  資本主義的醜惡嘴臉,不外如是。

  再看給出的原文,果然是古早文裡的經典套路,惡毒女配誘使男主魔氣加重、神識不清,恍惚之下心智大亂,拔劍攻向同門。

  接著再描寫一番玄鏡外其它門派的長老們如何慌亂與震驚,縱使有天羨子替裴寂百般辯解,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最終反派陰謀得逞,裴寂在各大門派中聲名狼藉。雖是原主挑釁在先,但由於傷及同門師姐,他還是在試煉結束後接受了殘酷至極的刑罰,好一陣子連床都下不了。

  寧寧單是看著那些文字都覺得渾身發痛,莫說讓裴寂親身去體會一番,細細思忖片刻,心頭一動。

  系統只說「亂他心神」,卻從沒講過「不許避開裴寂的攻擊」。

  原著中的那位因是刻意用計,自然會故意令自己受傷;而她不想讓裴寂背負罵名,便只需全身而退即可——畢竟寧寧主修身法與速度,若是全力以赴,想必不會受傷。

  這樣一來,「傷害同門」的前提不復存在,屆時她再站在裴寂這邊解釋幾句,事情就不會鬧得太大。

  超完美的作戰計畫!

  寧寧在心裡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輕輕吸一口氣,向前一步涉入水中。

  潭水寒涼,足足能淹沒到她腰腹,腹部之下涼氣刺骨,迴旋的水波帶著裙襬飄飄搖搖,輕輕拂過膝蓋與腳踝。

  寧寧在水中一步步往前,和原著裡一樣,試探性叫了聲:「裴寂?」

  裴寂閉著眼睛立於瀑布前方,她的聲音和巨大水聲交融在一起,聽上去並不算清晰。

  寧寧本想再叫一聲,忽然望見他周身魔氣一蕩,旋即長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原著裡粗略描寫過此時的景象,只說黑氣暗湧、陰戾非常,這會兒輪到她真真切切看上一眼,才終於體會到一些裴寂從不言說的痛楚。

  他的皮膚本就是突兀的冷白,如今魔氣在體內肆意衝撞、引來難以忍受的劇痛,便更是失了所有血色,虛弱不堪。

  額頭被冷汗與水霧浸濕,一縷縷黑髮胡亂地貼在鬢邊,在極致的黑白對比之下,美則美矣,卻彷彿稍一觸碰就會碎掉。

  裴寂似乎連睜眼的力氣也不剩,睫毛倦倦下垂時,落下一片厚重的影子。陰翳將瞳孔襯得漆黑無光,讓她想起黑夜裡幽深的湖泊。

  在他眼中除了純粹的黑,亦有肆無忌憚蔓延生長的紅。血絲填滿了幾乎整個眼白,乍一看去像是眼珠上染了血,散發出野獸般暴戾的氣息——

  或是說,如今的裴寂與野獸並沒有太大不同。

  壓抑、狂暴、痛苦。

  外溢的魔氣不但會與劍氣碰撞,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嚴重一些的時候,甚至會擾亂心智,使宿主對旁人進行無差別攻擊。

  很不巧,寧寧就是這個「旁人」。

  裴寂的眼神實在有點凶,她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硬著頭皮又上前一步,按部就班念出原著裡的台詞:「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而他也恰恰如原著一樣,除了比原本的劇情提早睜開眼睛,並未做出任何回應。

  寧寧只好壓下心頭緊張,故作鎮定地繼續往前。

  越靠近裴寂,就越能感覺到毒蛇一樣陰寒的殺意,無影無形地纏繞在她跟前。那些黑霧般的魔氣飄散如煙塵,與身後的瀑布勾纏交融,連水汽也帶了點淺淺的黑。

  在這樣的氣氛下,少女清脆的聲線顯得尤為突兀:「你不舒服嗎?還是……魔氣又發作了?」

  「魔氣?」

  玄鏡之外的林淺柳眉微蹙,這才想起天羨子門下的這位小徒弟身份特殊,乃魔族修士的子嗣。

  仙魔大戰中,各大門派犧牲者眾多,因而有不少長老對魔族血統懷有偏見,甚至有人毫不遮掩地放言過,此生永不會收魔物後代為徒。

  天羨子撇著嘴:「魔氣怎麼,魔氣吃你家大米啦?」

  林淺瞪他一眼。

  她常年與獸為伴,對於血統一事並不在意,只是……

  一旁的曲妃卿收斂笑意,替她說完未盡的話:「裴寂魔氣發作,若是傷了寧寧該如何是好?他——」

  這個「他」字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嚨中央,只發出低低一道氣音。曲妃卿說到這裡便住了口,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玄鏡之中。

  寧寧一點點緩步向前,在與裴寂僅有一人之距時停下腳步。

  她叫了好幾聲也沒得到回應,剛要抬頭看看他的情況,卻見眼前的黑衣少年劍眉猛然一皺。

  ——旋即毫無徵兆地向前一步,驚起翻湧如浪的水花與黑霧,還沒等寧寧反應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寧寧懵了。

  這不是原著裡的劇情,按照既定情節,分明應該是[劍氣破碎,一股腦撲向來者面龐,寧寧沒料到他會直接下殺手,趕忙倉促地後退幾步]——

  這樣子才對啊!

  她自認為知曉裴寂的下一步動作,於是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圍的氣息之間,試圖在劍息爆發的瞬間將其躲開。

  ……可為什麼他會直接上手?

  她沒有太多防備,裴寂也就沒用太多力氣,順勢一拽,迫使寧寧不得不朝他身邊靠近,險些直直撞上他胸膛。

  如果這是一齣浪漫的愛情話本子,那接下來的情節很有可能是「按在牆上親」或掐腰表白。

  可惜寧寧沒有那個命,在二人相距咫尺時,被裴寂一把掐住了脖子。

  ……行吧。

  裴寂用力不大,指節冰涼,如同玄鐵覆蓋在她皮膚上。一雙眼睛混濁不清,像極了裹挾著污泥的死水,就這樣直勾勾看著她時,很是有幾分叫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寧寧屏住呼吸,暗自握住腰間的星痕劍。

  魔氣外溢之時的心性最是不穩,一旦受到影響,很容易大開殺戒。

  縈繞於身邊的魔氣越來越重,腦袋裡的系統沒了聲音,她心知裴寂已經被擾亂心神,任務順利完成,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毫髮無損地從他手裡逃開。

  寧寧下了決心,正要抬手抓住他手腕,卻見裴寂神色一個恍惚,似是愣了一下。

  扼住她脖子的右手也隨之鬆了些。

  如果說到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都尚在原著劇情的框架之中,那麼接下來的這一幕,就堂而皇之把原著撕了個粉碎,徹底脫離既定情節。

  寧寧看見他顯出了極為痛苦的神色,瞳孔裡卻閃過一絲模糊亮光,幾乎用低不可聞的嗓音叫了聲:「……小師姐?」

  在一片混沌的認知裡,裴寂居然認出了她。

  她本來想「嗯」一聲的。

  沒想到裴寂眸光又是一黯,竟然將右手從她脖子上挪開。寧寧有些詫異,還以為就此逃過一劫,不料電光石火之間被他再一次按住胳膊——

  不過輕輕一拉一旋,就被推到了瀑布側旁的石壁之上。

  寧寧真沒弄明白裴寂此時此刻的腦回路,尤其是雙眼一眨,居然見到他欺身上前,站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一言不發地低頭凝視她。

  他似乎恢復了一部分意識,卻依舊茫然得不知所措。雙眼血絲更加洶湧,薄唇則在輕輕顫,如同單薄的紙片。

  裴寂渾身都在抖,一雙晦暗瞳孔中夾雜著許許多多難以辨別的情緒,魔氣漸漸上湧,籠罩在他的眉間與臉龐。

  這本應是極為可怖的畫面,可當寧寧瞥見他渾身濕答答的潭水與眼尾的一抹淺粉顏色,莫名覺得跟前像是站了隻濕透的大狗狗,帶著幾分難以言明的委屈。

  她從沒跟誰有過如此近距離的、不加掩飾的對視,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十分漂亮的同齡少年。

  寧寧下意識有點慌。

  靠得……似乎有點太近了。

  「裴寂?」

  她嘗試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由於背靠著冰涼石壁,只能不動聲色地往右挪一步,試圖脫離對方無比貼近的掌控。奈何身形剛剛一動,裴寂就抬手按在石壁之上,堵住她的去路。

  逃脫失敗。

  他皺了眉,神色有些不耐煩,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尾那片桃花色的淺粉更加明顯,暈染成了更深一些的紅。

  「裴……寂!裴寂!」

  耳邊承影的聲音逐漸清晰,裴寂渾身一滯,按在石壁上的手掌暗自用力,指節泛白。

  「謝天謝地!你終於能聽見我說話了!」

  承影長嘆一口氣,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嚇死我了,自從你魔氣外溢,就一直聽不到我的聲音——剛才感覺如何了?」

  裴寂淡淡回了它一個「嗯」。

  老實說,他如今的思緒仍是一團亂麻。

  身體上的疼痛尚未消退,每根骨頭裡都彷彿浸了痛意,腦袋裡更是像有把刀在不斷切割,讓他無法思考太多東西。

  比如說,他為何會在觸碰到寧寧的瞬間恢復神智;又比如,自己是怎樣將她困在這一方角落裡,讓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

  她一定被他嚇壞了,正呆呆抬著眼睫,近乎於茫然地將其打量。透過那雙瑩亮的杏眼,裴寂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樣。

  魔氣纏身,衣衫盡濕,神色可怖,長髮凌亂地披散於身後,有的濕漉漉貼在臉頰,映襯著猩紅的雙目。

  這樣古怪又駭人的樣子,的的確確是他。

  「你還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嗎?」

  承影說得小心翼翼,盡心盡責地為他解釋情況:「寧寧見你獨自入水,還以為出了什麼意外,於是下水來一探究竟。」

  它說著忍不住抬高了語氣:「她對你真好,情願冒著危險也要入水——裴小寂,你可千萬別欺負她。」

  裴寂想,這才不是欺負。

  他只是……不明緣由地,不想讓她離開,也害怕她離開。

  渾身上下的劇痛還在蠶食著理智,始終沉默的少年將手緊握成拳。

  說來也不可思議,裴寂從小到大嘗試過無數抑制魔氣的法子,都以失敗告終。可今日當他扼住寧寧脖子,神智卻在瞬息之間清晰大半,恍惚間想起了她的身份。

  好奇怪。

  現在也是,只有在靠近寧寧的時候,因魔氣懸在半空的心臟才會稍稍覺得安穩一些。

  裴寂無言垂眸,在女孩漆黑的瞳孔裡,無比誠實地倒映著他狼狽不堪的影子。

  他一時間心煩意亂,不想讓她見到自己的這副模樣,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擋在她眼前。

  女孩的睫毛上下顫動,輕輕拂過他敏感的手心,帶來一股撓心撓肺的癢。

  寧寧聽見裴寂低聲開口,聲音因疼痛顫個不停:「不要看……能不能陪陪我?」

  =====

  少年修長的身形被包裹於黑衣之中,因沾染水汽,緊緊貼合在身體上,顯出細細一截腰身。

  忽然視野之中沒了畫面,所見只有無窮盡的漆黑。

  玄鏡之外,哀嚎一片。

  ——裴寂竟刻意打碎了瀑布旁傳播畫面的視靈,目無法紀,把試煉規則按在地上摩擦。

  林淺猶如在唱女高音:「怎麼回事!那臭小子居然把視靈打碎了!碎了啊啊啊!這是明令禁止的他不知道嗎!!!」

  浩然門的一名女修以頭撞桌,雙手握成拳頭猛敲:「後續呢,後續呢!我比他們倆還要興奮,結果後續呢!」

  天羨子不愧是窮怕了,顫顫巍巍地用手指打算盤:「一個視靈多少靈石?我們師門還有錢賠嗎?」

  說罷又痛心疾首地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身後已經不知何時圍了一大夥人。

  一想到憑空多出這麼多目擊證人,天羨子就更是難受,二話不說直接下逐客令,趕鴨子似的連連擺手:「去去去!一群老頭子老太太,在這兒瞎起什麼哄!年輕人的事兒你們管不著,別看了別看了!」

  曲妃卿睨他一眼,冷笑道:「我們老一輩的講話,哪裡輪得到你這四百多歲的小破孩插嘴?」

  「各位稍安勿躁,既然瀑布旁的視靈已被摧毀,不如換個角度看世界,來瞧瞧其他弟子。」

  紀雲開不愧是一派掌門人,小胳膊一抬,青蔥般的圓潤食指就落在玄鏡之上,劃出另一番畫面。

  天色將暗,畫面中的一對年輕男女並肩坐在山洞中,以非常同步的姿勢抱著膝蓋,腦袋低垂。

  正是林潯與雲端月,經典的社恐二人組。

  林潯好歹是個男子漢,義無反顧地扛下了打破沉默的重任:「雲師姐,這山洞,好小。」

  雲端月沒說話,抿著唇點了點頭,耳朵上殘留著十分明顯的緋紅。

  隨後又是一串尷尬的寂靜,小白龍總覺得不該如此,環顧四周許久,把視線鎖定在不遠處的潮濕角落。

  「雲師姐,那裡有隻蜈蚣。」

  林潯滿臉通紅,自始至終沒敢看她:「我在數它有幾條腿,你要不要一起來?」

  雲端月始終低著頭,聞言終於出了聲:「56條,我很早之前就數出來了。」

  「喔!」

  林潯抓耳撓腮,顯得更加慌亂:「那那那、那你很會數數啊。」

  「過獎。」

  「沒過獎。」

  「多謝。」

  「不用謝。」

  「……」

  「……」

  「那個,要不咱們一起來數一數那邊的藤蔓有多少片葉子?我負責這邊,你負責那頭。」

  「好。林師弟果真有情趣。」

  這兩人無聊到了一塊,居然心有靈犀地開始數蜈蚣腿。長老們紛紛唉聲嘆氣,無論男女,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

  只要他們倆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會是別人。

  饒是真宵也不由得嘴角一抽:「哪個天才想出的主意,把這倆人放一塊的?」

  紀雲開笑眯眯地舉手,滿臉驕傲:「是我欸!」

  =====

  玄鏡外熱鬧非凡,秘境內無法被窺視的角落裡,就要顯得安靜不少。

  寧寧有點懵,許許多多的念頭在須臾之間填滿腦海——

  他們倆怎麼突然之間就靠得這麼近?啊不對,不是「靠得很近」,而是毫無徵兆地有了肢體接觸。

  裴寂是不是被魔氣燒壞了腦袋?他不是應該狠狠揍她一頓嗎?

  以及,這樣的劇情發展,和說好的……完全不一樣吧?

  她的心思亂如毛線,但不得不承認,裴寂那句話的殺傷力非常之大。

  他向來是又冷又硬的脾氣,從不會對誰示弱。這會兒聲線半啞,又保留了幾分獨屬於少年人的清泠悅耳,像方才那樣小聲地念出來,像是懇求,又像在撒嬌。

  寧寧腦子裡堅固不催的城牆刷刷刷就坍塌成了碎屑,很沒原則地立馬心軟。

  裴寂的手掌冰涼得嚇人,如同沒有溫度的玄鐵。他們之間的距離著實有些太近了,雖然眼前一片漆黑,寧寧仍能聞見他身上帶著水汽的植物清香。

  而少年人的呼吸沉重且急促,擁有一股溫和的熱量,與四周冰涼的水汽彼此交融,偶爾勾纏了屬於她的呼吸,聽得她耳朵有些燙,也有些癢。

  等他的呼吸漸漸平緩一些,寧寧終於輕聲開口,帶了點不確定的語氣:「你是不是……挺難受的?」

  說完了又忍不住想,這不是句廢話嗎,他都這樣了,哪能不難受。

  她目不能視,看不見裴寂此時究竟是什麼模樣,一番思索之下,用手指攥了攥濕透的裙襬,下定一個決心。

  寧寧的右手抬起來時,滿滿儘是潭中冰涼的清水,等胡亂在衣服上擦拭片刻後,略帶了遲疑地向前方伸去。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當手掌觸碰到裴寂後背,能夠很明顯地感到後者脊背瞬間僵硬,再也沒有動彈分毫。

  「我以前難受的時候,家裡人都是這樣安慰的。」

  寧寧的動作很是笨拙,掌心掠過他因消瘦而高高凸起的骨骼,心下不由一顫:「……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

  女孩的手掌溫暖細膩,柔軟得不可思議,在他的後背上下輕撫時,比流水潺潺更加溫柔。

  裴寂放緩了呼吸,好像連之前沉重的喘息都是種不可饒恕的驚擾。

  他方才腦子裡有那麼多陰暗與繁雜的念頭,只因著這一個毫不熟稔的撫摸,居然都盡數消散,什麼也記不起來。

  他自小生活在無止境的斥責與打罵裡,後來漸漸長大,便逐漸學會了打架與劍術,人生又冷又硬,哪裡得到過像這般溫溫柔柔的小動作。

  「一切總會變好的,你別怕。」

  寧寧的聲音很輕,像蒲公英悠悠拂過裴寂耳朵,和做夢一樣,沒什麼實感:「你並不可怕,我也不會害怕你——所以把手放下來,沒關係。」

  把手放下來也沒關係。

  即便看見那樣面目可憎的他……也沒關係嗎?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還不等有所反應,手腕上就傳來一陣突兀卻柔軟的溫度。

  寧寧用空出的左手按住裴寂手腕,只不過用了輕輕的一點力道,便順勢帶著他的手掌下移,露出她明媚白皙的面龐。

  兩道視線筆直相撞。

  寧寧揚起嘴角,勾出小巧精緻的弧度,圓潤的杏眼則往上微微一挑,亦是亮瑩瑩地彎起來,猶如遠山之上懸著的皎潔月光,朝他露出一個毫不設防的笑:「這樣就很好啊!其實你很好看的。」

  彷彿倏地撞在心口上,讓胸膛沉甸甸地一震。

  承影這回什麼話也說不出,在發出一聲綿長的「啊」聲後銷聲匿跡,大概是躲去了識海的某個角落滾來滾去,自由飛翔。

  至於裴寂。

  裴寂喉頭上下滾落,板著臉轉過身去,聲音聽不出絲毫起伏,黑髮遮掩住耳朵上的緋紅:「走吧。」

  「你沒事了嗎?」

  寧寧在身後跟著他,語氣輕快:「對了!你以後可得多吃點東西,剛才摸上你後背的時候全是骨頭,快硌死我了。」

  摸上他後背的時候。

  之前他行事肆無忌憚,大半原因是受到魔氣驅使。當下黑霧盡散,裴寂終於恢復了理智——

  哦,他似乎還撒了嬌,讓她陪陪他。

  脊背上似乎還殘留著那道陌生的觸感,裴寂忽然就紅了耳朵,倉促回頭瞥一眼寧寧。

  見小姑娘一本正經地盯著他看,彷彿是要遮掩什麼似的,面無表情沉下身子,把整個腦袋都埋進水裡。

  承影嘖個不停,唉聲嘆氣:「你這叫什麼,活生生的掩耳盜鈴。還真以為把腦袋浸在水潭裡,就不會被別人發現臉紅啦?我可都全——看——到——囉——裴小寂。」

  寧寧不懂他的用意,懵懵叫了聲:「裴寂?」

  水面寂靜,冒出來幾個泡泡,咕嚕咕嚕串成透明的小珍珠。

  沒過多久,裴寂很快從水下站起身來,恍如方才無事發生,自儲物袋裡取出一件男款青黑薄衫,輕輕搭在寧寧頭頂:「別著涼。」

  他的衣物向來被摺疊得一絲不苟,帶了點清新皂香。

  寧寧笑著將它接過,存了點捉弄的心思,也從儲物袋拿出一件女款穿花繡蝶披風,直直丟在裴寂腦門:「你也是。」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岸,好在有裴寂的那件衣服,週遭的冷風吹拂而過,經過被水打濕的布料時,寧寧才不至於冷得瑟瑟發抖。

  等套好外衫一抬頭,居然看見呆呆站在路邊的喬顏。

  喬顏的內心有些拉扯。

  她只不過是隨隨便便閒來無事這麼一逛,萬萬沒想到會猝不及防看見眼前這番景象。

  試問一男一女說說笑笑地從水潭裡一起濕漉漉上來,都在做穿衣的動作,這兩人之前究竟做了什麼?

  該是怎樣的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才能讓他們穿錯對方的衣物,如此招搖地行走在大道上。

  修道之人的情趣,果真不是旁人能懂的。

  裴寂乖乖套著件淺粉色女式斗篷,一張俊秀的臉煞白煞白,面色陰沉得猶如死人。

  寧寧伸出胳膊做爾康手,因為外衫太大,手掌壓根沒露出來:「喬姑娘,你聽我說!」

  喬顏鄭重道了歉,強忍著內心激盪,捂著臉跑開了。

  寧寧:……

  寧寧戳一戳裴寂手臂:「今晚咱們誰去解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2:01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六章

  經過那樣一番折騰,天色已經快要入夜。

  穹頂如同少女羞紅的面龐,於無聲無息間漫上一層曖昧橘紅。天邊的雲朵依舊很少,放眼望去晚霞翻湧如潮,覆蓋在漫無邊際的明鏡之上。

  寧寧身上裹著裴寂的外衫,手腳全都被罩在寬大的棉布裡。她似是覺得有趣,像演京劇似的興致勃勃甩著袖子,引出一道道浸了香氣的涼風。

  她只是腰腹以下入了水潭,雖然被瀑布濺射了一些水花,卻也並沒有變成落湯雞;

  裴寂則因為那個蹲下的動作渾身濕透,漆黑長髮凌亂搭散在身後,濕漉漉滴落著水珠,像極了攀在脖子上的水蛇,尾巴掃過少年凹陷的頸窩。

  不知是因為冰涼潭水還是其它什麼原因,原本在他體內橫衝直撞的魔氣不知不覺間慢慢退去,只剩下十分微弱的餘燼。

  身上的淺粉小斗篷籠罩著一層淺淺梔子花香,讓他想起寧寧身上同樣的味道,有些不習慣地扯了扯衣角。

  「裴寂,你有沒有覺得事情怪怪的?」

  寧寧步伐輕快,說話時轉過腦袋看他,不知怎地輕笑一聲,遞過來一塊手帕:「把臉上的水擦一擦,全濕透了。」

  裴寂依言接過,語氣很淡:「願聞其詳。」

  「首先是灼日弓的下落,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寧寧吸了吸氣,把玩著外衫的袖口:「無論是魔族還是靈狐,一旦拿到它,就等同於擁有了扭轉戰局的力量。若是當真被其中一方取得,怎麼可能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消息?」

  裴寂耐心聽她講,低低「嗯」了一聲:「按照時間線,喬顏親眼見到她爹在拿取灼日弓的途中遭遇魔族埋伏,玉珮被火凰所劫。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它應該都被藏在西山。」

  他頓了頓,又道:「之後便是我們將其奪來、霓光島受騙、玉珮回到我們手中,中途沒有任何空出的機會,能讓旁人趁虛而入。」

  也就是說,無論是從結果還是作案時間來看,有人偷偷拿走玉珮、盜取神弓的幾率都非常之小。

  「然後是喬顏的那位青梅竹馬。」

  寧寧點點頭,輕輕勾起嘴角:「喬顏說過,他在那場大戰中弄丟了她送的千絲穗,並且在那之後對她越發冷淡,疏遠得好像陌生人。雖然也可以解釋為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想與喬顏再有糾葛,但如果摒棄掉這個老掉牙的虐戀情深套路,從最直觀的另一個角度思考——」

  她思索須臾,加重了語氣:「既沒有信物,又陌生得不像話,這不就是個從沒見過的人麼?」

  這樣一想,褪去自我犧牲與所謂愛情的外殼,這個故事就未免有些過於詭異了。

  寧寧細細想來,只覺得頭皮發麻,沉默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之所以刻意疏遠、很少同她講話,就是因為不想被喬顏發現,他只不過是個虛假的冒牌貨——但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除了喬顏之外,那麼多靈狐村民,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他的異樣麼?喬顏真正的青梅竹馬又究竟在哪裡?」

  裴寂跟著她的思維走,劍眉微蹙:「會不會是為了灼日弓?只要進入狐族內部,且是與喬顏關係親近之人,一旦她取得玉珮,就有很大機會將它奪來。」

  「但據琴娘所說,水鏡陣法絕不會被魔族攻破,他怎麼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

  寧寧想得一個頭兩個大,也頗為苦惱地皺起眉頭:「而且如果真要化身為喬顏親近之人,豈不是與他後來的刻意疏遠彼此矛盾了?」

  她說話時雙手閒不下來,一直攥著袖口玩,長衫搭在身上卻並未扣攏,只要裴寂轉過頭去,就會望見少女輕輕貼在胸前的單薄衣料,以及脖頸處白淨的皮膚。

  他抿著唇移開視線,不由分說地抬起手臂,替寧寧把外衫扣攏,惹得她發出輕輕的一聲笑。

  這聲笑毫無徵兆,由於兩人隔得很近,幾乎是清清泠泠地落在裴寂耳邊。

  他莫名覺得心口一頓,很快又恢復了與她並肩而行的姿勢,嗓音不知為何沙啞了些許:「……不止他,其他人也有問題。」

  寧寧很乖巧地接話:「你是說,琴娘?」

  裴寂點頭。

  「她對喬顏與灼日弓擁有超乎常理的控制欲,若是以前,或許還能解釋為愛女心切,不願讓她冒險。」

  他斂了神色,刻意不去看她直勾勾盯過來的視線:「但後來我們找到玉珮,卻發現神弓失竊,喬顏將此事告訴她時——」

  裴寂說到這裡停頓稍許,寧寧則正色接過話茬:「她居然並沒有表現出太過驚訝的神色,並且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好像早就知道我們不會尋得神弓。而且身為族長夫人,靈狐一脈傳承多年的寶物就此失竊,這樣的反應實在不合常理。」

  「不錯。」

  裴寂點頭,終於定定地與她對視一瞬:「而且你不覺得麼?她對於『不允許喬顏去陣法另一頭屠滅魔族』的執念,居然要遠遠高於對灼日弓、乃至其它一切事物的執念。就連勸她趕緊離開秘境也是,好像心裡所想所念的,都是決不能讓喬顏與魔族產生接觸。」

  ——她想隱瞞什麼?為什麼不能讓喬顏去往陣法的另一邊?

  談話進行到這裡,迷霧似乎已經在逐漸散開了。

  寧寧聽見自己心臟砰砰直跳的聲音,深吸一口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她說:「據琴娘所言,水鏡另一邊儘是金丹元嬰期的魔族,實力不容小覷,所以喬顏才會對水泊那樣忌憚——可我們之前見到的,分明只是個沒什麼威脅的小怪物。以喬顏以弓箭射殺它時熟稔的姿勢來看,想必也曾多次擊殺過『鏡鬼』,要是真有所謂的元嬰大能,為什麼她會從沒見過?」

  一時間兩人皆是無話。

  寧寧沉默半晌,忽然又抬頭看他一眼。

  這回她眼底沒了笑意,聲線脆生生的:「我有個想法……咱們去附近的湖邊看一看,如何?」

  =====

  瀑布周邊並沒有多少水泊,寧寧跟著裴寂穿梭在蔥蔥蘢蘢的樹林,大約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終於找到最近的一面湖泊。

  這面湖並不大,倒映著昏沉黯淡的天光,周圍的靈菇已經隱隱散出了光亮,為晚風蒙上一層幽綠色螢光。

  寧寧站在湖邊,本打算向前一步靠近湖面,卻被裴寂輕輕拉住衣袖。

  他們倆在來之前匆匆換好了衣物,裴寂大概買了無數套款式相差不大的黑衣,身形被吞沒在溶溶夜色裡。

  當寧寧扭過腦袋,看見他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來。」

  即便沒有太多言語,他也總是能很快明白她的思路。

  裴寂說罷將她向後拉了一步,徑直走到湖泊近旁。

  月亮從暮色中探出身子,灑下一捧曖昧的昏黃光暈,在月色與水光裡,湖水中倒映出少年清雋挺拔的影子。

  ——隨即水面猛地一震,一隻瘦骨嶙峋的血手自湖中陡然伸出,直攻裴寂咽喉。

  他早就有所預料,因而並未露出絲毫驚異的目光,而是深色不變地後退一步,將水底的怪物引上岸來。

  這回的鏡鬼與之前那個並無太大不同,仍舊是頭頂禿圓、身形矮小瘦弱的模樣,正齜牙咧嘴地從嗓子裡發出陣陣嘶嚎,讓寧寧想起手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

  她強忍著摀住耳朵的衝動,對裴寂道:「別殺它。」

  裴寂本已拔劍出鞘,聞言又將長劍收回鞘中,迅速閃身躲過鏡鬼襲來的利爪,在心裡默念劍訣。

  他並未下死手,只見得周身劍氣湧動,旋即白光一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那怪物的後頸處。

  鏡鬼還沒來得及發出一道哀鳴,便喪失意識昏倒在地。

  寧寧眸光微黯,下意識握了握拳:「繼續吧。」

  於是裴寂又一次走向湖邊。

  他們一共試驗了六回,每次裴寂以身為誘餌,吸引而來的都是模樣怪異、實力微弱的鏡鬼,而琴娘口中「為數眾多的金丹元嬰魔修」,卻是一個也沒見到。

  其中貓膩再明顯不過。

  琴娘在撒謊。

  「明明只是這種不值一提的小怪物,她卻信誓旦旦地編造了謊言,讓喬顏無論如何都不要接近湖泊。」

  寧寧蹲在地上,細細端詳著鏡鬼的模樣:「這樣一來,琴娘就必定不是出於擔憂她的安危,之所以不想讓喬顏接觸鏡鬼——」

  一個念頭兀地閃現而過,刺骨寒意從脊椎徑直蔓延到腦海,讓她不由得遍體發寒。

  細細想來,他們對於水鏡的一切瞭解,都是來源於喬顏。

  而喬顏本人所掌握的情報,則是來源於她母親。

  靈狐一脈與魔族一夜之間爆發大戰,為了抵禦魔物,不得不以全族之力設下水鏡之陣,將其禁錮於鏡面另一頭。

  當年喬顏重病昏迷,對此一概不知,這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靈狐族族人靈力式微,只願犧牲全族奄奄一息的性命,保護喬顏不受魔物侵擾。

  喬顏被蒙在鼓裡多年,一心盼望著和大家一起離開此地,因此這也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但如果這些都並非實情,從頭到尾……他們對於那段往事與這處秘境的瞭解,都是基於徹徹底底的謊言呢?

  為什麼喬顏青梅竹馬的手腕上沒有千絲穗。

  因為他壓根不是原本的那個人,哪怕有心模仿,也絕不會注意到這種無關痛癢的小裝飾。

  為什麼灼日弓下落不明。

  因為這裡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秘境,而是由陣法創造的鏡像空間。水鏡能複製所有山水鳥獸,唯獨那一把威力巨大的上古神弓,無論如何都造不了假。

  為什麼琴娘會百般阻止喬顏取得灼日弓,讓她不顧一切地盡快離開秘境。

  因為一旦喬顏拿到灼日弓,前往水泊的另一面殲滅「鏡鬼」,很大幾率會察覺到蛛絲馬跡,從而明白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潭水之下,那些模樣古怪、被喬顏當作怪物毫不留情射殺的生物,才是曾經真正的狐族。

  而與她朝夕相處的「同胞」們,才是把狐族屠戮殆盡、披戴著面具的魔。

  寧寧早該想到的。

  在第一次見到喬顏時,狐族少女曾告訴她,「鏡鬼皆是異變後的魔族」。

  可細細想來,魔物已被魔氣侵染,即便走火入魔,也斷然不會變成這種孱弱且怪異的模樣。

  唯一能被魔氣影響並產生異變的,只有極度虛弱、靈氣所剩無幾的人與妖。

  水鏡之上,秘境之下,用以維繫陣法的不單單只有靈力。

  還有一場貫穿始終的謊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2:09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七章

  「所以說,」寧寧從地上站起來,最後望一眼不省人事的鏡鬼,「當年喬顏父親犧牲後,兩族很快展開大戰。狐族應該的確曾以全族之力迎戰,並使魔修難以招架、元氣大傷,不得不藏入水鏡之陣苟延殘喘。」

  ——然而要想重創魔修,靈狐必然也損失慘重,不但耗盡靈力,還在極度虛弱時被魔氣趁虛而入,墮化成如今這副模樣。

  水鏡之陣,陰陽相生。

  寧寧曾向喬顏詢問過陣法一事,小狐狸回想片刻後告訴她:「靈氣為陽,魔道為陰。正派之人能以此陣將魔物困於鏡面中;若是魔族動用此術,亦會讓自身置於水鏡,多是用來躲避敵人襲擊,不失為一種保命之法。」

  魔族只能待在陰面的鏡中,所以這個空間裡不會出現真正的灼日弓。

  「琴娘」對此事心知肚明,但由於沒有玉珮,並不知曉目前密室裡究竟是怎樣的情況。

  也許會出現一把虛假的弓箭,那樣喬顏定會帶著它去往陽面,發現一切真相;

  又或者空空如也,不存在任何理由能夠解釋灼日弓的去向,這樣一來,同樣會引人懷疑。

  無論是哪種可能性,對魔修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因此他們才會竭力阻止喬顏取得玉珮,勸她儘早離開。

  「奇怪。」

  寧寧越想越不對勁:「魔族為什麼會如此在意喬顏?靈狐一脈上上下下那麼多族胞,怎麼就刻意留下了她?」

  「或許不是『刻意留下她』。」

  裴寂冷然道:「而是『只有她』。」

  只有她——

  寧寧心頭一動。

  大戰之後,狐族與魔族儘是傷亡慘重,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也都身受重傷、靈力全無。更不用說魔修們還耗盡僅存的力氣,創造出了這樣一個浩大的鏡面世界。

  這場秘境雖是虛構,可看村落裡那些人虛弱不堪的模樣,卻是無論如何都演不出來的。

  他們對整個秘境毫不熟悉,加上病弱得連路都走不了,在如此絕望的困境裡,總得有個人肩負起照料全族的責任。

  而喬顏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

  或是說,一件協助他們恢復的工具。

  她自小在秘境中長大,對地形地勢與靈植分佈瞭解得一清二楚,由於目睹了爹爹的去世,在決戰之時高燒昏迷,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恰好能為他們所用。

  ——當初喬顏也曾親口說過,族胞們重傷體弱,正是靠著她採摘而來的天靈地寶,這才能勉強吊住一條命。

  這樣想來,真是諷刺至極。

  喬顏一覺醒來,家人朋友全都為了所謂「陣法」重傷瀕死。她只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為了靈狐一脈日夜辛勞,不但跋山涉水、滿秘境地尋找藥材續命,甚至心甘情願冒著生命危險去西山奪取玉珮,誓要剷除鏡中惡鬼。

  殊不知一切皆是謊言,她付出一切保護的,是自己恨之入骨的敵人;拼盡全力想要除掉的,卻是心心念念最愛的族胞。

  「如果他們之所以留下喬顏,是為了加以利用,」寧寧壓低聲音,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那她鄰居家的小弟弟,那個大戰時仍是嬰孩的小昭……不就沒有任何理由能被留下了嗎?」

  魔族當然不會大發慈悲地贍養孩子,行得通的解釋只有一個:那小男孩同樣是魔修的化身。

  但這樣想來,就不可避免地又有了一個新的問題。

  裴寂顯然跟她想到了一塊兒,垂眸沉聲道:「其餘魔修仍處於極度虛弱狀態,他卻已能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這其中或許有貓膩。」

  寧寧一想到那小孩看似天真的笑,就下意識覺得心驚肉跳,半晌之後似是想到什麼,有些激動地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裴寂,你還記得之前喬顏向我們提起那孩子,她是怎樣說的嗎?」

  裴寂低頭,一言不發地看她,耐心等待下一句話。

  「她說,『小昭在大戰後身體虛弱得不得了,跟族裡其他人沒什麼兩樣,有好幾次都差點丟了命。多虧他命好,吃了一陣子藥後,終於緩了過來』。」

  她說話時指尖冰涼,胸口卻是被心臟衝撞得一片滾燙,隨著一步步接近真相,寧寧的語速也越來越快:「既然他也因為大戰而羸弱不堪,狀況理應和其他魔族差不多。之所以能恢復得那樣快,一共有兩種可能。」

  寧寧說著朝他比了個「二」的手勢,大概是覺得渾身陰森森的,悄悄往裴寂身邊靠了一點:

  「第一,他實力極強,恢復能力比其他魔修快得多;第二,他地位極高,其他魔修心甘情願地將大半藥材獻給他,助他恢復修為。無論是出於哪種解釋,抑或兩者兼有,都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那人的身份必定不簡單。」

  千算萬算,她之前是無論如何也算不出,幕後boss居然會是那個小孩。

  「所以他們才會讓喬顏離開秘境。」

  寧寧的思緒漸漸豁然開朗,一股腦地繼續分析下去:「靈狐受到魔氣侵襲,會喪失理智、無端攻擊他人,魔族之所以躲在水鏡裡,直到現在也不敢出去,就是害怕受到此等襲擊。現如今小昭的實力恢復大半,只需等喬顏離開後解除水鏡陣法,再一舉攻下狐族,不但是灼日弓,整個秘境裡的天地靈氣就全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她說著又有些想不明白了:「其實事已至此,喬顏已經沒了太多利用價值,他們完全可以直接把她殺掉……這麼煞費苦心勸她離開是為了什麼?那群魔修難道還會對喬顏存有感恩之心麼?」

  那也太不像他們的作風了吧,又不是在演《魔的報恩》。

  裴寂搖頭,沉聲應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寧寧聽他清越的聲線穿過晚風,本來還在努力思考其中貓膩,忽然呼吸一頓,抬頭直直望向裴寂:「糟糕,賀知洲他們還在靈狐的聚落裡!」

  =====

  魔修的手段千奇百怪,往往血腥又殘忍,多的是以其他人的性命為引、魂魄為芯,獻祭這獻祭那的噁心法子,被當作祭品的可憐人連起來能繞地球兩圈。

  秘境常年不開,那群魔修許久沒見過生人,加之極度渴望恢復靈力,不知道心裡在打什麼算盤,隨時都有可能對借宿於此的他們下手。

  秘境中不能御劍飛行,靠雙腿趕路速度太慢,為了防止在此期間發生意外,寧寧在趕回聚落之前特意準備了兩份通訊符,分別傳給賀知洲與許曳,告知二人事情的真相。

  至於喬顏……

  寧寧不知道應不應該讓她瞭解一切,若是知道被毫不留情射殺的鏡鬼其實是狐族同胞,那小姑娘一定會當場崩潰。

  通訊符抵達賀知洲房間時,正巧許曳在他身邊。

  更巧的是,除了他們倆難兄難弟,房屋裡還佇立著一高一矮另外兩道影子。

  正是男孩小昭,以及喬顏那位坐在輪椅上的暗戀對象。

  賀知洲拖長聲音笑了聲:「哦——原來是晏清公子,好名字!」

  寧寧與裴寂不知去了哪裡,這兩位狐族以閒聊為藉口,在他和許曳討論動力勢能加速度時突然前來拜訪。

  賀知洲也是這會兒才知道,原來喬顏的青梅竹馬名叫晏清。

  沒過多久,就收到了寧寧的通訊符。

  當時許曳正忙著捏那狐族小孩的耳朵,賀知洲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將它打開,本以為是封無關緊要的信,結果剛看完第一句話,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

  [除喬顏以外,狐族儘是魔修假扮,切勿與之接觸。]

  這句話的衝擊力實在太大,賀知洲強忍著瑟瑟發抖的衝動,看一眼正在興高采烈摸耳朵的許曳。

  以及笑得詭異的晏清和小昭。

  他努力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看。

  如果說前一句話是根重重的棒槌,毫不留情把他砸得頭昏腦脹,那接下來這句就是一鍋餿了的白米飯,不由分說直接往他嘴裡灌,險些把一個大好青年嚇到嘔吐。

  [小昭身份不一般,很可能是魔修頭領,且實力恢復大半。記得萬事小心,我和裴寂馬上回來。]

  ……這是個鬼故事吧!

  賀知洲又抬頭看了一眼許曳,聽他歡歡喜喜沒心沒肺地笑:「小昭真可愛啊!哈哈哈看這小耳朵——」

  他這回的眼神和之前那次不同,已經徹底淪為看死人屍體的目光了。

  「許曳。別看我,別說話,繼續笑,繼續揉。」

  看完那封簡短的信,賀知洲仰頭四十五度,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隨即走到許曳身旁開啟傳音入密:「寧寧來消息,說這些靈狐除了喬顏,全是魔族假扮的。」

  如同肉毒素打多後的面部嚴重中毒,許曳的神色瞬間一僵,又聽賀知洲繼續傳音道:「你揉的這小破孩,估計就是當年領頭的首領。」

  許曳:……

  許曳現在的心情,就好像深夜連輸五十把排位賽,本想點個外賣安慰自己,結果不但沒送筷子,湊合著吃了一半,才發現一團米飯發霉變成了詭異的綠色,最後滿心煩悶地打電話給女朋友訴苦,卻聽見手機那頭傳來好兄弟的聲音。

  慘痛之程度,大概如此。

  許曳神色複雜,看一看被自個兒捏在手中隨意把玩的毛茸茸大耳朵,又望一望小昭天真無邪的臉蛋。

  小朋友笑得燦爛,見他神情大變,咯咯笑出聲:「大哥哥,怎麼了?」

  咯咯咯咯,你莫不是老母雞成了精。

  許曳雖然是個姐寶男,但好歹是個正統仙門弟子,當即接話應答:「沒什麼!我——我就是,好像肚子有點疼。」

  對啊!他和賀知洲此時沒有合理的藉口離開此地,若是偽裝成身體不適,便可以順理成章地回房了!

  許曳飛快與賀知洲交換一個眼神,「嗷」地一聲摀住肚子,五官扭曲成一朵綻放的菊花,顫巍巍伸出手:「賀師兄,我舊疾又復發了……快,快帶我回我房中取藥!」

  賀知洲心領神會,把二十一世紀好演員的基本素養貫徹到底,猛地一拍大腿:「師弟!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太過操勞,你偏不聽!」

  說著扭頭看一眼身旁的另外兩人,滿臉歉意:「對不住,我師弟身體不好,等我們先去他房間取了藥,再來與二位詳談。」

  「哦?」

  誰料坐在輪椅上的靈狐少年淡聲笑笑,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瓷瓶:「二位莫慌。這瓶子裡裝了專治腹痛的靈藥,只需嘗上五顆,便會有脫胎換骨之效。」

  許曳只差當場吐出一口鮮血,在心裡罵了他不知道多少遍,正當絕望之際,忽然見到跟前的賀知洲右手猛地一顫。

  這道由右手開始的抖動猶如一條小蛇,逐漸蔓延至全身的每塊骨骼。

  但見賀知洲口眼歪斜雙目無神,手腳痙攣不停、渾身抽搐不止,整個人如同被雷電劈中一般,一顫一顫地翻著白眼。

  那姿態那眼神,好似風中一匹癲狂的野狼,甚至還加戲給自己配了音,跟九十歲凡人老大爺的聲線沒什麼兩樣:「藥……藥……」

  許曳自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忘捂著肚子,帶著哭腔大喊:「賀師兄!你怎麼也發病了啊賀師兄!別著急,我馬上就帶你回房間拿——」

  說到一半,忽然神情驚恐地閉了嘴。

  ——這裡不就是你的房間嗎!演個棒棒錘啊白痴!

  玄虛劍派與萬劍宗的得意門徒當眾飆戲,秘境裡的晏清與小昭冷笑連連,玄鏡外的長老們紛紛對兩個門派投去同情的視線,閣樓裡一時間寂靜無言,很是尷尬。

  「二位可知我們前來拜訪的真正目的?」

  小昭笑笑,白淨臉龐仍舊充滿童稚與天真的味道,見他們倆停了動作一言不發,很有興致地敲了敲桌子:「我們恰好缺了獻祭的材料……要想恢復修為,人修的魂魄可不能少。」

  他居然毫不掩飾地直接挑明了。

  許曳心頭大駭,只覺心臟砰砰狂跳,幾乎要躍到嗓子口來。

  之前這兩個魔修還會對他們客套幾句,如今開門見山橫刀直入,顯然是不想再繼續假裝,打算直接開幹。

  而他與賀知洲,就是頭一批受害者。

  「你們應該察覺到不對勁了吧?」

  小昭起身向前一步,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可惜來不及了。自我介紹一下……我乃魔君祁寒。」

  直至此刻,洶湧魔氣才終於一股腦地陡然從他身後溢出。在這壓抑至極的氣息之下,許曳不禁屏住呼吸,同時也明白了一個事實——

  此人的實力超乎想像,他與賀知洲很可能並非對手。

  「愣著幹嘛,快跑啊!」

  耳邊傳來賀知洲的聲音,許曳倉皇抬頭,一眼就看見了他伸來的手。

  祁寒此時已經變做了青年男人的聲線,身形亦是愈發高大魁梧,聞言不屑冷嗤道:「想跑?沒門。」

  他說話的同時伸出手去,試圖打斷兩人手與手之間的對接,於是玄鏡之外,所有長老都目睹了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場面。

  如同命運的邂逅,緣分的牽連,如果前生五百次回眸換來今生一次擦肩而過,那他與賀知洲的前世,一定是兩根纏在一起的超級麻花。

  緣,妙不可言。

  賀知洲在即將抓住許曳手臂的瞬間扭過頭去直視前方,以接力賽運動員的姿勢做好了預備動作;

  而魔君祁寒在同一時刻伸出右手,好巧不巧,恰恰落在兩人的手掌之間。

  一時間十指相交,難捨難分。

  ——救命啊!賀知洲他一把拽過魔君的手掌,甩著舌頭就往外跑了啊!!!

  仙門弟子竟對魔君做出這種事,男人看了會沉默,女人看了會流淚,玄鏡之外男默女淚,如同開了一場哀悼會;

  屋子裡被莫名其妙留下的兩個人面面相覷,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許曳:嘎啊?

  晏清‧槍版:哎呀?

  許曳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幽幽望向身旁臉色蒼白的少年人:「那個……我記得,你好像靈力盡失、手無縛雞之力對吧?」

  兩。級。反。轉。

  晏清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冷笑,端的是高潔傲岸、冷傲不羈。

  隨即咬破嘴皮,從唇邊溢出一縷殷紅鮮血,神情痛苦地捂著肚子,直接就躺在一旁的木桌上,開始不斷抽搐:「藥……給我藥……肚肚疼,不吃就死了,死了……」

  ——看來他學習能力挺強,這居然還是他們倆之前的結合版。

  =====

  「這這這,」玄鏡外的林淺看得目瞪口呆,「這該如何是好?賀知洲為人雖然的確那個了一點,但怎麼說也是玄虛劍派門下的弟子,這樣下去必然會沒命的!」

  她所言不假,賀知洲直到現在也沒發現自己拉錯了人。

  畢竟在他的認知裡,拉錯小手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趨近於零,更何況在場的除了許曳,只有一個小孩和一個渾身無力的病人,無論哪個都不可能陪他跑得這麼虎虎生風。

  而那位魔君哪裡見過此等騷操作,似乎也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滿臉懵地被他拽著跑到屋外,一直沒發出半點聲音。

  賀知洲跑得有如老狗,舌頭甩得老高,面目尤其猙獰;身後的祁寒好似被拖拽在後的麻袋,目光裡是肉眼可見的震驚與茫然。

  兩個人一前一後,硬生生跑出了私奔的架勢,奔向最遙遠城鎮,去做最幸福的人。

  「沒事的許曳!你別怕,那些魔修必然傷不了我們!」

  賀知洲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安慰:「我們這種愛笑的男孩,運氣往往不會太差。」

  這要是以前,許曳肯定會一本正經地回應他。

  但這會兒不知怎地,對方居然只是沉默片刻,繼而低聲笑笑,說出了一句讓賀知洲永生難忘的恐怖台詞:「你回頭看看,我到底是誰。」

  這好像,不是許曳的聲音。

  賀知洲心頭重重一跳,遲疑著停下了腳步。

  在轉身回頭的瞬間,從嗓子裡發出行將就木、如同抽水馬桶一般的倒抽氣。他,愛笑男骸,運氣還真不是太差。

  而是驚天地泣鬼神、宇宙無敵級別的非常之差,一個「太」字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眼淚從眼眶裡高壓噴射射爛大氣層,嘴角下垂的弧度刺穿地心,一時間靜默無言,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跟前這男人生了一張全然陌生的、戾氣十足的臉,笑容竟然該死的甜美。一雙三角眼微微上挑,舔著嘴唇陰惻惻道:「笑?你在教我做事啊?」

  而賀知洲五官扭曲,嘴巴眼睛在圓形與波浪形之間左右橫移,堪稱量子嘟嘟唇,薛定諤的五官,連笑聲也格外與眾不同:「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2:18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八章

  這是怎樣的一種緣分,才讓賀知洲在回眸轉身的剎那,陰差陽錯拉住了他的手。

  天色已在不知不覺間漸漸轉黑,濃郁夜色從樹木遮天蔽日的影子裡生長出來,覆蓋在眼前男人陰鬱的眉宇之間。

  多麼邪魅霸道、唯我獨尊,別人都是帶球跑,只有賀知洲很光榮地活成了進階版——帶魔君跑,與身旁的大哥聯袂出演一場《落跑知洲的天才魔君》。

  「大、大大大哥。」

  他這回總算是笑不出來了,五官跟飆車似的左右漂移,聲音也跟著抖個不停:「拉錯人了,咱能回去換回來不?」

  賀知洲對於自己的實力擁有十分清醒的認知。

  他師尊常年不著家,自個兒本身也愛玩。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收集狂人,時常購置五花八門的秘籍與功法,但書籍被買來之後,無一不是被他擺在書房裡玩多米諾骨牌效應,積的灰能堆成一座小山。

  簡而言之,就一鹹魚的小廢物。

  而與他大手牽小手的大哥一看就是個狠角色,遠看魁梧得像山丘,近看憤怒得像公牛。腦袋有他一個半大,渾身纏繞著黑黝黝的魔氣,彷彿是八百年沒洗澡,黑泥全都成了精,飄飄悠悠蕩在身旁。

  再搭配上那似笑非笑、無比鬼畜的表情,一個字,絕。

  「回去?」

  祁寒挑眉嗤笑,語氣很冷:「無理小輩,我先讓你去陰曹地府轉一轉!」

  魔氣如同藤蔓蜿蜒盤旋,悄無聲息地纏繞住賀知洲腳踝與小腿,靈壓沉重如鐵,壓得他動彈不得,連逃跑都成了種奢望。

  祁寒說罷抬起空出的另一隻手,妄圖將賀知洲抓在自己身上的右手打斷,然而手刀尚未落下,就聽見背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眼底殺意更濃,頗為不耐煩地轉過身去。

  烏沉沉的樹叢被人為扒開,在密密匝匝的灌木枝條裡,冒出一個被靈菇映成綠色的人頭。

  那人顯然是個仙門弟子,模樣不凡、氣質卓絕,似是察覺到這邊的動靜,順勢扭頭與兩人視線相撞。

  祁寒心生不耐,皺起眉頭;賀知洲瞥見來人相貌,亦是神色大變,跟油煙機似的倒吸一口冷氣。

  這鼻子這嘴,這眼睛這下巴,還有那個他無比熟悉的發育不良的小腦瓜。

  賀知洲已經分不清如今的局面究竟是「前有狼後有虎」,還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蒼天大地耶穌基督,不遠處那個像旺財一樣從樹叢裡爬出來的劍修,居然是與他勢同水火的死對頭——

  葉!宗!衡!

  乍一見到眼前這幅景象,葉宗衡同樣是一臉懵。

  他身為萬劍宗的得意門生,在試煉秘境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收穫令牌無數。

  打得累了,自然想要好好休息一下。他本想找個山洞用來過夜,哪成想悠悠哉哉這麼一逛,居然就見到了自己的死對頭賀知洲。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賀知洲那廝不知道在做什麼,竟與一名高大魁梧的青年壯漢在小樹林里拉拉扯扯,兩人十指相扣手牽著手,看得他一陣反胃,只想自戳雙目。

  噫,真的好噁心。

  一旁的魔君祁寒也沒說話,目不轉睛盯著這名陌生劍修的表情,周身殺氣愈發濃烈。

  他魔氣纏身,理應比賀知洲更加引旁人注意,可對方竟然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就瞪大眼睛望向那姓賀的傻子,眼神裡帶著震撼與迷茫,顯然非常驚訝。

  他一向聰明,當即反應過來,這兩人之前不但認識,還很有可能交情不淺。

  身旁這兩人的腦筋轉得飛快,而賀知洲本人站立在不可名狀的風暴眼中心,靜默無言。

  上前和向後都是死路一條,更何況還被祁寒的靈壓禁錮得無法動彈,他一時無話,只想淌下兩行清淚,紀念自己英年早逝的生命。

  ——不對。

  也許,他還能有機會。

  賀知洲眉心一動,腦筋飛快轉個不停,小眼神來回於那兩人如出一轍的臭臉上,有個計畫慢慢成型。

  在祁寒的認知裡,他與葉宗衡必定是此次熟悉的舊識;

  而就葉宗衡看來,他與這位公牛大哥拉拉扯扯糾纏不清,關係一定也非常不錯。

  這樣一來,他豈不就可以利用這份認知錯位,徹底扭轉死路一條的局勢了嗎!誰說被仇人前後夾擊是九死一生,他偏要把這事兒變成雙喜臨門!

  「哈!怎麼,你以為今日能幹掉我?」

  賀知洲厲聲冷笑,演技之魂於此刻轟然爆發,眼角一揚下巴一抬,聲線尖銳如刀:「沒想到吧,小爺我有幫手!他早說過要好好教訓你,就你這水平,能奈我何?」

  這又賤又飄的語氣,爹媽聽了都要氣得當場來一齣男女混合雙打;

  這快要翹到天上的五官,廚子見了都會恨不得掏出搟麵杖直接攆平。

  ——這就是《賀氏演技寶典之人設篇》:在原配面前洋洋得意的小三。

  此項技能堪稱賤術之大成,一旦發動,能讓對手的士氣猛增三倍,若非自尋死路,不建議隨意使用。

  但現在不同了。

  祁寒與葉宗衡雖然都能聽出他在嘲諷人,卻只會覺得賀知洲是在針對自己,而在場的另一個人,則是他口中所謂的「幫手」。

  萬萬沒想到,賀知洲這混球不但一罵罵倆,還把他們都當成了為他所用的工具人,只等著看狗咬狗,來一場世紀巔峰之戰。

  祁寒貴為魔君,哪裡受到過如此明目張膽的挑釁,當即目眥欲裂、雙目圓瞪,周身魔氣有如燃燒著的烈焰,忽地一下竄得老高。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自己打不過他,便早早安排了幫手。想必那群該死的正道修士早就看出他的真實身份,因此特意設了這場局,來讓他自爆身份!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羞辱,他今日必要讓這兩個臭小子沒有好果子吃!

  葉宗衡與賀知洲鬥了好幾年,從沒見過他如此囂張跋扈的時候,聽罷神色凜然地握緊手中劍鞘,做出準備迎敵的姿態。

  ——賀知洲果然不要臉,為了攀附強者對付他,竟然不惜犧牲色相,與這壯漢拉拉扯扯,好不害臊。

  那人周圍縈繞了十分濃郁的魔氣,大概和玄虛派的裴寂一樣,是魔族後裔。但那又如何,大家都是金丹期弟子,劍道之下眾生平等,誰怕誰!狗男男休要囂張!

  俗語有言,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然而這兩位卻不幸聽信了賀知洲此等小人的讒言,兩相對峙之下,都在與空氣鬥智鬥勇,鬥得那叫一個凶險萬分、怒火中燒。

  偏偏賀知洲看熱鬧不嫌事大,等周圍的靈壓漸漸往葉宗衡那邊挪,終於能鬆開祁寒手掌後退幾步,繼續昂著脖子喊:「怎麼,不敢動?你怕啦?就這?不會吧,不會真有人這麼容易就被嚇到吧!我朋友可是已經準備好了,你可別當縮頭烏龜啊!」

  祁寒眼角一抽。

  葉宗衡拳頭一握。

  一陣冷風拂過,揚起二人黝黑長髮與飄飄長衫。

  魔氣與劍氣無形卻有質,在夜色中劍拔弩張地彼此相抗,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隱約能聽得一兩聲嗡然的劍鳴,沉沉擊打在耳膜。

  祁寒面色陰沉,冷若冰霜:「你這小子,膽子倒挺大。」

  葉宗衡被他渾身散發的逼王氣質逗笑了。不屑冷嗤道:「等你被我幹掉的時候,會發現我的膽子更大。」

  「豎子!」

  魔氣翻湧如黑霧,彷彿下一瞬間便會猛攻而上,祁寒厲聲呵道:「我們只不過與爾等有所不同,便要受盡白眼、趕盡殺絕。今日我便要屠滅了你這狂徒,看這秘境之中,還有誰敢對我們指手畫腳!」

  賀知洲心知肚明,明白他說的「我們」是指魔族。

  這人還真是厚臉皮,放著差點被滅族的靈狐不談,一開口就是「只不過與爾等有所不同」,看樣子人神共憤的事兒做盡了,還挺不服氣正道對他們的剿殺。

  他殺人放火,他屠戮人家全族,可他知道,他是個好蝻孩。

  可人消滅害蟲,難道還需要理由嗎?

  葉宗衡聞言卻是一驚,文質彬彬的白淨臉蛋霎時扭成了一攤爛泥。

  ——不是吧大哥,你要真想和賀知洲拉小手,直接去拉就好了啊!

  知道你們倆的關係確實與眾不同……但也沒必要這麼嫉世憤俗啊!其他人看見你們倆,頂多湊在一起議論幾句,什麼叫「趕盡殺絕」、「屠滅狂徒」,你是不是有病!

  葉宗衡拔劍出鞘,側臉被劍光映出冷冽的白,聲線亦是冷了幾分:「多說無益,來吧!今日你們一個都別想逃!」

  這臭小子居然還妄想屠盡秘境裡的所有魔族!

  祁寒哈哈大笑,須臾之間靈氣暴漲,洶湧黑潮以排山倒海之勢席捲半空,徑直攻向不遠處的葉宗衡!

  直到這個時候,葉宗衡才終於意識到一丁點不對勁。

  這位像公牛一樣魁梧的大叔靈力驚人,全然不似金丹期修士水平,而且那魔氣純正得過分,零污染零添加,察覺不到一絲正道之息。這好像不是個前來參與試煉的正經人。

  而是一名十分正統的魔族,並且修為不低。

  在被洶湧浩瀚的魔氣沖上半空以前,葉宗衡滿臉詫異地最後看了一眼賀知洲。想起他反常的話語與神態,心裡終於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掙扎著大喊一句:「大哥,你被他騙了!」

  祁寒聞言怒火更盛。

  他當然知道自己受了賀知洲的騙,否則也不會自爆身份、置身於此地,陷入正派劍修的圍剿之中。此人奸計得逞,事後居然還要如此明目張膽地炫耀……

  殺人誅心,何至於此!

  祁寒大怒,氣到直接破音:「給!我!閉!嘴!」

  話音剛落,層層疊疊的魔氣便騰湧而起,勢如長龍地轟然前衝,葉宗衡雖然有心招架,卻還是被毫不留情地擊飛到了半空。

  ——這竟然是個元嬰大成的魔!

  純種魔族早已銷聲匿跡,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賀知洲究竟是從哪裡找到的眼前這玩意兒,切他就跟切菜似的,要是撞見其他金丹期的弟子,說不定還能做出一道滿漢全席。

  葉宗衡被魔氣衝撞得腦子發懵、五臟六腑一陣翻江倒海。他未曾受到過此等屈辱,剛要破口大罵,忽然見到身旁閃過一道雪白人影。

  待定睛看去,竟是賀知洲左腳踩住右腳、再以右腳踩上左腳,依靠兩隻腳的不斷相互踩踏,像爬梯子一樣,漸漸升上了半空!

  ——你有病吧!!!

  賀知洲雖然與葉宗衡向來不對盤,但還沒喪心病狂到要把死對頭送給魔君當菜切的地步。

  他之前礙於魔氣的威壓動彈不得,只能站在原地等死。之所以刻意挑起兩人矛盾,只是為了轉移祁寒的注意力,打算等脫離威壓掌控,再趁機帶著葉宗衡一併逃走。

  而現在,當葉宗衡被魔氣沖上天邊的時候,就是他們最好的逃脫時機!

  賀知洲也顧不上葉宗衡滿臉的驚駭,拖著他後脖頸的衣領就往密林裡跑,一邊倉皇逃竄一邊解釋:「此事說來話長。那人是藏身於秘境中的魔君,以我們倆的實力,絕對遠遠不敵於他。當務之急是盡快逃跑,與其他人會合。」

  在他原先生活的世界裡,有個股神名叫巴菲特,戰無不勝,大殺四方。

  但如果他們倆不自量力地要與祁寒決鬥,那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巴韭特」,戰無不敗,被四方大殺,到頭來跟做慈善送人頭沒什麼兩樣,被魔君按在地上碾壓,當作韭菜無情收割。

  葉宗衡被他拽著後邊的衣領一路奔逃,不知道是出於氣憤還是懊惱,說話有氣無力糊成一團,宛如彌留之際的氣若游絲。

  賀知洲逆著風,只能通過模糊幾個音節拼湊出他的意思:心好累,我若死了,賀知洲你就是凶手。

  賀知洲只能順著他的話應和:「好好好,嗯嗯嗯,我知道了,回去記得多喝熱水調養生息。」

  葉宗衡在那之後又唸經似的說了很多,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詭異,整個人像被衝到岸邊的死魚痙攣個不停,從嗓子裡發出類似於伽椰子爬樓梯的聲音。

  等賀知洲不耐煩地扭過腦袋,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雙眼緊閉,吐著舌頭昏倒了。

  賀知洲總算明白了。

  原來他想說的是,「頸好勒……呃啊——我要死了,賀知洲你鬆手!」

  賀知洲如同在掄印度飛餅,面無表情將他翻了個面。寂靜樹林裡響起一聲哀怮的悲鳴,那是他對葉宗衡最後的溫柔。

  「誒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2:28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五十九章

  「有趣,太有趣了!」

  天羨子看得不亦樂乎,哈哈大笑:「魔門大能與萬劍宗弟子竟因他一句話大打出手,小賀真是將那兩人耍得團團轉,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真宵神色淡淡地拿了塊白玉糕,直接塞進這狀若大喇叭的嘴裡。

  縱觀整個閣樓,聚集在玄虛劍派玄鏡之前的長老數量最多。之前還只是林淺和曲妃卿跑來湊熱鬧,這會兒弟子們與眾不同的操作已然聲名遠颺,無人不想親自前來觀望。

  ——畢竟在其它門派的鏡子裡,小徒弟們都在兢兢業業地收集令牌。那群金丹元嬰期的小孩雖然打得熱火朝天,但對於諸位長老來說,這種過家家式的打鬥顯然不夠看。

  打個比方,就像是一群成年人集體圍觀初中生做數學題,一開始或許還覺得有趣,久而久之難免會視覺疲勞,喪失繼續看下去的興趣。

  可玄虛派這邊就完全不一樣了。

  別人在認真考核,他們居然搗鼓出了一宗多年前的秘辛,什麼「上古神弓」「水鏡陣法」「靈狐滅族」,再加上各種讓人眼花繚亂意想不到的鬥智鬥勇,跟看話本子似的,永遠猜不著下一步套路。

  「明明是在魔君手下竭力逃生,不知為何,賀小道友居然硬生生演出了詼諧的喜劇氣質。」

  林淺嘖嘖稱奇:「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個人天賦……葉宗衡遇上此人,算他倒霉。」

  萬劍宗的白衣女修冷哼一聲:「葉宗衡心性不堅,竟在交戰之時怯場分了心,等十方法會結束,我便將他送往鎖妖塔歷練。」

  一名百樂門琴修淡聲笑笑:「金丹元嬰天差地別,在那魔君的威壓之下,心神慌亂並非醜事。」

  不知是誰突然問了句:「寧寧和裴寂怎麼樣了?」

  「似乎還在緩慢發展!」

  紀雲開趕緊吞下嘴裡的糕點朗聲搶答,下意識咧開嘴傻笑,腮幫子被撐得圓圓鼓鼓:「好可惜,瀑布那裡的畫面什麼也看不到。」

  曲妃卿用袖口掩了唇角,一雙桃花眼瀲灩生姿,溢出淺淺笑意:「道友別急,試煉多的是時間,我們還能慢慢看。」

  天羨子倒是挺激動,義正言辭地喊:「不行不行!這事兒要是被他們倆知道了,寧寧和裴寂得有多害羞啊!」

  那人茫然地頓了一下,好一陣子才終於遲疑應道:「不是,我是想說……他們倆不是在追查水鏡的真相嗎?事關秘境存亡,很重要的。」

  ——這群人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

  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

  紀雲開裝作無事發生地撓撓腦袋,睜圓大眼睛低下頭去,坐在椅子上晃晃悠悠;曲妃卿面色僵硬地拿了塊甜點,徑直塞到小朋友嘴裡。

  天羨子哈哈乾笑兩聲,瞪了眼那兩位為老不尊的掌門人,把玄鏡畫面調到寧寧身邊。

  =====

  寧寧趕到狐族聚落時,夕陽已經被西山吞噬殆盡。一輪孤月陰慘慘掛在樹梢,勉強灑下幾絲淺白色的微光。

  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見不到人的影子,只能望見木屋裡搖曳的燭光,如同一簇簇幽謐詭譎的鬼火,無聲飄蕩在夜色中。

  她在信中告訴過賀知洲與許曳,若是在這種險要關頭倉皇離開村落,必然會讓魔族產生懷疑。

  如今最好的辦法,是他們倆都佯裝若無其事地待在房裡,靜候她與裴寂回來,之後再一同商議下一步計畫。

  然而當寧寧趕到賀知洲的房間,卻發覺屋內空空蕩蕩,不見一絲人影。

  「木桌被打翻了。」

  裴寂低聲道:「此地發生過爭執,魔族應該已經得知他們知曉了真相。」

  寧寧心裡發慌,蹙著眉打量被掀翻在地的圓桌:「屋子裡木桌雖倒,卻並無絲毫血跡與屍體,其餘物件也好好地立在原地……說明兩方交鋒並不十分激烈,他們沒有受傷。」

  然而在這裡沒受傷,出去之後就說不定了。

  當初在給霓光島下套時,小昭曾幫助他們設下過一處幻術。

  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孩居然能做出那樣精妙的陣法,當時寧寧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如今回想起來,應該是他的實力早已恢復大半,遠遠凌駕於秘境裡的所有弟子之上。

  要是賀知洲與許曳撞上他,後果必定不堪設想。

  許曳的屋子裡同樣沒人,寧寧無從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憂心忡忡地望向裴寂。

  其實他並不十分在意那兩人的下落,因而也沒存太多緊張的情緒,然而見她皺了眉,便也下意識握緊劍柄,不甚熟練地安慰:「賀師兄向來有化險為夷之才,想必此番也能平安無事。」

  話雖這樣說,然而當裴寂瞥見寧寧神情的瞬間,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若是他有朝一日危在旦夕,不知她會不會也願意皺一皺眉。

  這個念頭卑劣得見不得光,狠狠擊在他心口上。裴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只覺耳根一燥,停了片刻,又道:「這裡不對勁。」

  寧寧斂了神色,輕輕點頭。

  這裡實在太過安靜,不但賀知洲與許曳不見蹤影,那些裝作靈狐族的魔修同樣沒了聲息。正值此刻,空氣裡忽然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這股氣息應該來自於不遠處,被夜風吹散大半,只留下十分淺淡的餘腥。

  裴寂眸色更深,沉聲道了句:「當心。」

  修行之人五感異常靈敏,寧寧尋著那血腥氣不斷往前,繞過一幢幢方方正正、錯落有致的木屋,竟來到一處無比熟悉的房前。

  她記得這個地方。

  是喬顏的居所。

  離得近了,鐵鏽一般的腥氣就顯得愈發明顯,彷彿濃郁得擁有了實質,把整棟房屋都籠罩其中,空氣裡隱約可見猩紅之色。

  而在那棟小小的木屋之前,竟然佇立著好幾道人影,周身儘是殺氣騰騰的暴戾,將什麼人圍在中央。

  寧寧本以為,被包圍於正中的那人定是喬顏,然而視線穿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卻見到另一張截然不同的面龐。

  ——那居然是琴娘。

  或是說,那個冒充了喬顏娘親多年的魔族女人。

  琴娘嘴角掛著血,臉上破開好幾道猙獰的口子,似乎身受重傷沒了力氣,以手撐地,跪倒在地面上。

  圍在她身旁的眾人亦是臉色慘白,許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本就所剩無幾的靈力見了底。

  一個青年人氣得渾身發抖,手中的長刀映了寒光:「大家同出一族,你為何偏要因為旁人與我們過不去!」

  寧寧心下一動,又聽見他身旁的女人輕咳一聲:「這些年來,你替喬顏做的事情已經夠多。要不是有你百般懇求祁寒魔君,他能把那姑娘留到現在?難道如今還想為了她,把命也賠上不成?」

  「依我看,這女人演著演著,還真把自己給陷進去了。」

  又是另一道中年男人的聲音,語氣裡如同浸了毒意,儘是嘲弄與鄙夷:「不但把自己救命的藥送給我們,求著保住她那『女兒』的性命,今日甚至為了助那狐狸逃脫,向相識多年的同族出手……醒醒吧,你從來不是什麼琴娘!」

  原來是這樣。

  寧寧聽見自己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許許多多無法明了的秘密,在此刻豁然開朗。

  所以琴娘才會那樣虛弱,明明得了喬顏那麼多天靈地寶的滋養,卻依舊連站立起身都是個問題;所以喬顏即便沒了利用價值,也還是能在魔族之中一直好好活著。

  在真相未明之前,關於魔族為何會不殺喬顏,她曾設想過許許多多的解釋。

  比如喬顏與灼日弓關係緊密,是取得神弓的不可或缺之人;又或者她與陣法息息相關,魔修們若是想要破開陣法,必須通過她。

  然而在那些錯綜複雜、天馬行空的一切可能性之下,真實的理由居然如此簡單純粹,與陰謀詭計絲毫不沾邊。就像在滿是污泥與血跡的深潭中,悄悄綻開的一朵純白色小花,突兀得不可思議。

  這只不過是一個女人最最單純的私心,喬顏卻自始至終都不知曉。

  「多說無益。」

  方才說話的女人又咳嗽幾下:「還是盡快動手,去追回喬顏與那名劍修吧。若是他們將消息散播出去,屆時所有參與試煉的弟子都知曉了真相……那就大事不妙了。」

  她話音剛落,跟前便是刀光一現。琴娘已經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無法做出絲毫反抗,正要垂眸等死,卻猝不及防瞥見一道凜冽劍光。

  ——只見兩把長劍斬斷夜色而來,劍氣縱橫四野,挑起道道如刀如刃的冷風,勢如破竹地直攻在場眾人命門!

  魔修們雖然調養多年,身體卻仍是極為虛弱,加之琴娘以命相搏,耗去了他們大半靈力,此時全然無法招架,被劍氣逼得紛紛後退,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寧寧手持星痕劍上前幾步,神色冷然地與琴娘對視一眼。

  之前隔著遙遙夜色,她看得並不清晰。如今離得近一些,才發覺琴娘周身儘是血痕與刀傷,一襲白衣被染成了血紅色澤,襯得臉色蒼白如紙,已沒了太多生人之氣。

  「你——」

  她只不過剛出口一個字,便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如何接話。倒是琴娘咳出一口鮮血,輕聲道:「寧寧姑娘……你們都已經知道了罷。」

  裴寂上前一步,代她出聲:「許曳和喬顏呢?」

  「許小道長勘破真相,帶著小顏逃離了此地。」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用極其輕微的聲線繼續說:「我命不久矣,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二位可否願意接受。」

  被劍氣重傷的魔族青年似是猜出她的意圖,目眥欲裂地咆哮出聲:「你瘋了!」

  琴娘卻並不理會他:「當年大戰之後,魔族傷亡慘重。我諸多同族葬身於此,然而秘境之內魔氣無法外洩,便盤旋於原地,將靈狐倖存的族人墮化為半魔,並不斷蠶食靈氣與性命,想來他們已經支撐不了太久。」

  她說著陡然皺緊眉頭,似是難以忍受般攥了雙拳:「要想破除水鏡陣法,必須找到唯一的那處陣眼,並將其破壞。只是陣眼極其隱蔽,除了魔君祁寒,任何人都無從知曉……若要救下水鏡另一頭的靈狐,必須在秘境關閉之前找到它。」

  寧寧頓了頓,遲疑著問她:「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容顏出塵的女人微闔眼睫,半晌從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自嘲的淺笑。

  「……誰知道呢。」

  「你做了那麼多壞事,何必在此刻立牌坊!我們若是死了,喬顏總會知道一切!」

  青年厲聲冷笑,滿眼儘是蛛網般密集的血絲:「她會知道你是屠盡她全族的仇人之一,知道你冒充她娘親的身份虛情假意生活了這麼多年,她只會恨你,永遠不會心存感激!」

  他越說越貌若癲狂,笑聲夾雜著沙啞不堪的聲線,叫人聽罷渾身發涼:「喬顏永遠不會知道你究竟是誰,你的名字、你的長相、甚至你是為了保護她而死……在她眼裡,你永遠只是她娘親的替代品,一個十惡不赦的魔!」

  他說得憤慨,琴娘卻只是毫不在意地勾起唇角,語氣平淡得聽不出起伏:「是啊。」

  她是魔,打從一開始就是,犯下的罪孽永遠無法被洗清。

  曾經的一切真是很遠很遠了,模糊得像是另一個人的夢境。

  她自幼貧寒孤苦,為求生墮入魔族,之後惡事做盡,似乎早就成了種習慣。

  後來秘境之戰大敗,不得不與其他魔修一同藏匿於水鏡之中,由於需要喬顏採來靈藥,還不得不被迫扮作她曾經的族人。

  她的實力在魔君之下最強,理所當然接替了母親的角色。當時的她多麼不耐煩啊,總覺得那小女孩煩人得緊,一點也不願意搭理她。

  她手忙腳亂地學著當一個母親,慢慢隱匿了所有的戾氣與鋒芒,也是頭一回知道,原來除了無盡的屠戮與廝殺求生以外,自己還能擁有與曾經截然不同的生活——

  炊煙,家人,微笑,還有每天的夜晚,都能聽到喬顏為她編出的小故事。

  那孩子說起狐族秘辛,說起許多幼稚得不得了的寓言和笑話,也說起話本子裡南城的水鄉與煙花,信誓旦旦地保證,總有一天要帶她出去瞧一瞧。

  那真是非常、非常久遠的事情。

  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在遇見那個討人厭的狐族女孩之後,她的記憶才由黑白變成了彩色。

  然而她們之間卻又隔了太遠太遠的距離,不僅僅是無法磨滅的族仇家恨,打從一開始,彼此的羈絆就是建立在謊言與利用之上。

  她已經快記不起自己曾經的名字。

  也會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意識恍惚,覺得自己就是琴娘。

  這樣的情愫卑怯又隱蔽,輕飄飄散落在夜色裡,沒有人能知曉。

  「喬顏她,」寧寧的聲音很低,「不知道是你為她拖住了魔族的追殺嗎?」

  「我是在他倆離開之後才現的身,不知道也好,你可千萬別告訴她。」

  琴娘居然低低笑了笑,瞳孔漸漸渾濁,失去了顏色:「善惡終有報……我這十惡不赦的罪人,哪裡配得上那種壯烈犧牲的戲碼,說出來只會惹人笑話——這場騙局,是時候有個了斷了。」

  她一生中經歷了那樣多的殺伐與險境,然而不知為何,在臨近死亡之時最後浮現在腦海裡的,卻是一個女孩溫和靦腆的笑。

  那時喬顏對她說,要送給娘親一場最最好看的煙火,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琴娘輕輕仰起頭,無聲望向寂靜幽謐的蒼穹。

  夜幕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真可悲啊。

  其實她這一輩子,也從沒見過煙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2:34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章

  琴娘多年來一直把續命的靈藥贈予其他魔修,將其作為保住喬顏的籌碼,致使靈力衰竭大半,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

  再加上今日與同族爆發一場惡戰,本就所剩不多的靈力更是油盡燈枯,無法再支撐太久。

  寧寧腦海裡無端想起曾經與琴娘的那些對話,也不曉得當她說出「只願小顏能活下去」時,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夜風溫柔,悄悄把沉悶的血腥氣一並吹散。寧寧只覺心頭發悶,蹲下來與琴娘彼此平視,為後者擦去滿臉的血跡。

  她終究只是個沒經歷過太大風浪的小姑娘,縱使明白對方是魔族,卻也無法在這種情況下多加指責,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溫聲問道:「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琴娘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黑沉沉的瞳孔裡閃過幾分柔色,在短暫的怔愣後輕輕搖頭。

  「二位切記,魔君實力深不可測,以尋常之法很難將其打敗……但若能破壞陣眼,以外力損毀陣法,必將令他元氣大傷。」

  她直到此刻終於沒了力氣,將身子懨懨靠在院落裡的樹樁上,任由長髮遮掩血痕遍佈的面龐:「靈狐一族受魔氣侵染已久,過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徹底淪為不人不鬼的邪物……若想救下他們,只能看你們了。」

  寧寧用右手攥住裙襬,語氣裡帶了些遲疑:「真的不用告訴喬顏真相嗎?你做的這些,都是為了她吧?」

  捨棄救命的靈藥、以這副殘損的身體苦苦支撐也是,與整個秘境裡的魔族為敵、耗盡所有靈力直至身死也是。

  她心甘情願為那女孩獻出了一切,然而在喬顏的視角裡,這位虛假的娘親自始至終都只是個騙子,與其他魔修沒什麼不同。

  實在是……不公平。

  琴娘卻只是搖頭,強撐著笑了笑。明明她才是命不久矣的那一方,口吻卻像極長輩溫柔的安慰,聽不出哀怮之意:「時間不多了,速速去尋找陣眼吧。」

  這群魔修口裡的「祁寒魔君」不知何時會回來,若是二人被他撞見,想必很難逃脫。寧寧抬頭與裴寂對視一眼,終是點了點頭。

  身旁的其他魔修已被裴寂盡數誅殺,琴娘靜靜看著他們離開遠去。等少年少女的背影漸漸消失於視線之中,彷彿整個世界都沉寂了下來。

  靈力如同枯涸的泉水,周身儘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輕輕吸了口氣,透過越來越模糊的視線,抬眸望向這處再熟悉不過的院落。

  這裡是喬顏的屋子。

  四周被小女孩精心栽種了許許多多花花草草,其中不乏恢復靈力、治療傷疾的靈藥。盛夏的夜晚綠意如碧,連風裡都帶著香氣,偶爾會有螢火蟲成群結伴地飛過,惹得喬顏歡喜不已。

  她在血淋淋的泥潭裡掙扎多年,那些關於殺伐與求生的回憶遠在天邊,像是另一個人做過的事情,然而雙手之上的血污永遠都無法洗清,琴娘並不奢求能得到原諒。

  迷途知返,回頭是岸。這些詞語說得多麼好聽,她卻心知肚明,曾經犯下的罪孽將一生如影隨形。

  ——其實她不配待在喬顏身邊,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夜空澄明如鏡,映出女人孑然的影子。琴娘心知命不久矣,眼底卻溢出一抹極輕極淡的笑。

  這裡是她和喬顏的家啊。

  她曾經居無定所、四處流浪,「家」是那樣一個遙不可及的詞彙,如今能在屬於她的家中死去……似乎也不錯。

  =====

  寧寧離開院落後,一直沒有怎麼說話。

  她很少見到生離死別,尤其琴娘的離去又充斥著太多遺憾,恍惚之間想起當初浮屠塔裡的陳露白,心情便更加複雜。

  修真界多的是弱肉強食,生死皆無定數,她們的死亡無人知曉,所做出的犧牲與付出亦是悄無聲息。

  裴寂同樣一言不發地走在她身邊,冷不丁地突然出了聲:「你還在想她?」

  「在想很多事情。」

  他極少主動開口講話,寧寧似是被嚇了一跳,匆匆抬頭看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挪開,再開口時隱隱帶了些許猶豫:「裴寂,如果你親近的人其實心懷不軌,動機不純地想要利用你,你會怎麼辦?」

  終於問出來了。

  寧寧心下緊張,放緩了呼吸。

  琴娘與喬顏,似乎跟她與裴寂的關係相差不大。

  他們倆之間雖然越來越熟悉,但她畢竟擔任著反派角色的位置,不得不按照系統要求,做出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要是某天被裴寂撞破——寧寧心裡百轉千回,裴寂倒是答得毫不猶豫:「我沒有親近的人。」

  寧寧被哽了一下。

  「那如果是我呢?」

  她鼓起勇氣與他對視,在濃郁的夜色裡,少年人漆黑的瞳孔有如深淵:「如果我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會怎麼辦?」

  裴寂定定看著她,同樣回答得很快:「你不會。」

  寧寧愣了愣。

  「什麼叫『我不會』呀?」

  她被這三個字逗得輕笑一聲,笑到半途,卻又莫名覺得有幾分酸澀,抿了抿唇繼續說:「你就這麼相信我?」

  走在身旁的黑衣少年身形一頓,抱著長劍的修長手指下意識用力,別過臉去不看她。

  他這回終於出現了好一段時間的停頓,等裴寂再乾澀開口,聲音不知怎地僵硬了幾分:「直覺而已。」

  承影差點恨鐵不成鋼地當場暴斃,在他心裡瘋狂嘶吼:「什麼叫『直覺而已』!你說老實話會死嗎!」

  它氣得翻來覆去地打滾,寧寧卻低下頭去,從嘴角勾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細微弧度。

  「這可說不準,我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欺負你哦。」

  她的心情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糟糕,聲線裡悄悄地裹挾了一絲笑:「這裡恐怕無法找到線索,不如我們去陣法的另一面看看吧?」

  裴寂「唔」了聲。

  然後悶悶應她:「別難過了。」

  「嗯。」

  =====

  「許道長,你到底要把我帶去哪裡?」

  暮色空明,樹木的倒影如流水緩緩淌動,一股腦落在林中的一男一女身上。

  喬顏稀里糊塗地被許曳帶出聚落,直到現在也沒明白他的用意,眼看距離瀑布越來越遠,忍不住掙開他拉著自己袖子的手,匆匆停下腳步:

  「你口口聲聲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可我們究竟要去往何處?那東西又是什麼?你為什麼如此支支吾吾?」

  許曳被她的三連問當場問住,一時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賀知洲把魔君徑直拉出大門後不久,聚落裡的魔族們便隱隱有了蠢蠢欲動之勢。他們雖然體弱,但若是一擁而上,僅憑許曳的一人之力也必然不敵。

  更何況……喬顏對所有秘辛一無所知,若是撞見那些殺氣騰騰的魔修,恐怕同樣凶多吉少。

  許曳雖然一直生活在師門和師姐的保護之下,平日裡不大擅長與人相處,卻也明白,自己應當盡全力保護她——

  這其中不但包括喬顏的性命安全,同樣重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她知曉事情的真相。

  身處陣法之中的其實是他們、水鏡另一頭的鏡鬼全是狐族所化,他身為一個局外人,在得知此事後都呆愣許久,更不用說喬顏。

  ——畢竟對於她來說,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無異於親手屠戮族胞、與擁有血海深仇的死敵朝夕相處,無論放在誰身上,在得知真相的瞬間都會瞬間崩潰。

  許曳心知聚落裡待不得,只能匆忙前往喬顏的住所,隨便胡謅了個理由將她帶出。也許是他們倆的運氣不錯,那些魔修一直沒有追上來。

  「我、我這不是——」

  他不擅長騙人,上回與賀知洲團夥作案哄騙霓光島的柳螢,就已經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壓力,更不用說當下的局勢還如此緊急,事關他們兩人的生死存亡。

  「我這不是在找寧寧他們嗎!」

  許曳被逼急了,腦袋裡的話不經思考就一併蹦出來:「他們說找到了和灼日弓有關的線索,約咱們在這附近見面——怎麼連一道人影都看不到?」

  喬顏眉心一動:「灼日弓?」

  這丫頭似乎終於被緩下來了。

  許曳如遇大赦,毫不猶豫地點頭:「對對對!就是它!」

  他原以為喬顏會就此安靜下來,不成想她竟微微皺了眉頭,低頭思索片刻,忽然壓低聲音開口:「他們應該不會找到灼日弓……我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許曳的笑容僵在臉上。

  神智恍惚之間,他聽見喬顏清澈的聲線。

  「弓箭只可能被靈狐或是魔族拿走,我們可以以此為基礎做出假設。」

  她說得一本正經,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隨著思考悠悠晃動:「若是靈狐一族,沒有理由不把它公開出來對付魔修,更何況我的族人們身體虛弱,絕不會有能力戰勝火凰。」

  許曳:……

  許曳呆呆地聽她繼續講。

  「這樣一來,就可以把嫌疑全部鎖定在那些魔修身上。他們如今雖然被困在水鏡之中,卻並不代表之前不能盜走灼日弓。」

  喬顏越說越快,目光定定地望著他:「他們一定在大戰之前就通過某種見不得光的方法,偷得玉珮拿走了弓箭,本想利用它徹底消滅靈狐一脈,沒想到被我們搶先一步動手,封印在陣法中。」

  許曳:……啊?

  「所以灼日弓一定在魔族手上,就在水鏡的另一邊!」

  這叫什麼,推理全錯,結果卻是對的,灼日弓的的確確在陣法那一頭——

  可那邊的並不是魔族啊!

  許曳聽得心情複雜如麻花,眼睜睜看著喬顏的目光越來越堅定,甚至帶了幾分決然之意,很是認真地告訴他:「許道長,我早有計畫,打算今晚前往水鏡的另一邊,看看能不能把灼日弓拿回來。」

  「不不不、不好吧!」

  許曳沒想到這姑娘會如此拚命,為了灼日弓和狐族連命都不要,聞言趕緊接話:「你勢單力薄,一個人前去未免太過危險,不如先與我一同找到寧寧他們,大家再共做商議。」

  喬顏正色看著他:「可你不是與他們失去聯絡,這麼久了也找不到人麼?」

  許曳被噎住了。

  偏生她還有話說,每個字都講得義正言辭、不容反駁:「我娘為了支撐水鏡陣法,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我必須盡快行動。更何況魔族之地凶險萬分,這是靈狐族的事,我不能讓你們冒險,一個人去就夠了。」

  可你真的真的不能去啊!要是在那裡見到了與你親人相似的鏡鬼——

  許曳不敢往下想,急得一個頭兩個大,被人生的車輪輾來輾去,差點就委屈地落下眼淚來。

  「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喬顏頓了頓,以為他是在為自己擔心:「此番下水,我只是去對面探查情況,試著找一找灼日弓的去向。娘親還在家裡等我,我不會自討苦吃,不自量力地與他們發生衝突。」

  ——可家裡那位已經不是你娘親了,她才不會等著你回去!

  許曳還想死皮賴臉地繼續勸她,若是行不通,那便直接來硬的,動手將喬顏擊昏,事後再隨便找個什麼理由搪塞。

  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計畫和步驟,沒想到剛張開嘴唇,話音還沒從嗓子裡跳出來,就見得喬顏身形一動。

  「我會盡快回來的!」

  她動作敏捷,束起的長髮被風高高吹起,在混沌夜色裡抬起頭時,眼底劃過一抹亮色:「許道長不用擔心我,先去與其他人會合吧!」

  她身後就是面平緩如鏡的湖泊。

  許曳關於鏡面世界最後的記憶,是少女縱身躍入湖泊時勾勒出的流暢弧線,以及喬顏消失在視線之中的飄搖白衫。

  而他頭腦發懵,不顧一切地隨她跳入水中,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窒息感後,見到猩紅如血的湖水,以及一個漆黑昏沉的漩渦。

  他應該是墜入了那道漩渦。

  否則再睜開眼時,不會見到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蒼穹渾濁不堪,氤氳著黯淡的烏雲與薄煙,明明已經入了夜裡,天邊卻十分詭異地殘存著猩紅霞光。

  迎面而來的是腐朽腥風,魔氣久久不散,幾乎凝聚在每一處角落,讓他感到有些噁心。甫一抬頭,便見到枯敗殆盡的老樹殘枝與四處散落的動物屍骸。

  許曳之前還曾納悶過,既然兩族爆發過那樣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為何秘境裡還會鳥語花香、看不出絲毫戰爭的痕跡,原來一切儘是虛妄假象。

  久居於鏡中的人,終於來到了真實的世界。

  一個充斥著死亡、異變與殘酷真相的世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2:44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一章

  「陣眼——」

  寧寧靠在樹幹上,把一綹散落的黑髮在手指上纏成一圈又一圈,盯著腳下的瀑布發呆:「陣眼會是在什麼地方呢?」

  她想不出答案,有些苦惱地把指尖長髮全部散開,拿腳尖在裴寂跟前點了點:「裴寂,你有什麼想法麼?」

  寧寧不愛叫他「小師弟」,總覺得名字念出來更順口一些,裴寂本人卻十分守規矩,似乎從沒叫過她一次「寧寧」。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師姐。」

  他還是萬年不變的冷漠臉,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紀,或許會被誤以為是肉毒素打多後的面部肌肉僵硬。

  而與神色如出一轍,裴寂的語調同樣很淡:「我們對秘境所知甚少,我能想到的事情,於你而言都是廢話。」

  「怎麼會呢!」

  她可不能打擊自家小師弟的自信心,當即上前一步,站直斜倚在樹上的身子:「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我們要一起討論嘛!」

  裴寂似乎很小聲地嘆了口氣:「其一,陣眼所在之處必然十分隱蔽,不會被旁人輕易想到;其二,據《陣法通則》所言,陣眼通常與陣法屬性息息相關,而水鏡之陣……關鍵在於水泊,或是鏡面。」

  他面無表情地說,一邊講一邊看著寧寧的表情從期待變成「哦原來如此」,最後再到「這個我也知道啦」。

  等一段話講完,裴寂居然一反常態地挑了挑眉,仍舊保持著與寧寧四目相對的動作,隱約有那麼一絲等著看好戲的意思。

  翻譯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話,就是「看吧看吧,我早就說過了吧,你還偏就不信」。

  寧寧鬥法失敗,心思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知理虧地輕咳一聲:「這哪裡是廢話,這叫心有靈犀,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多好啊。」

  承影聽話只聽關鍵字,聞言嘿嘿傻笑一句:「她說你們心有靈犀欸!」

  她聽不見承影的嘰嘰喳喳,繼續耐心分析:「如果是與水有關,秘境裡那麼多河流湖泊,我們總不能一個個去排除——但要論特殊,除了這處沒有鏡鬼出現的瀑布,好像哪裡的水泊都一樣。」

  之前喬顏向她解釋過,瀑布之所以不受鏡鬼侵擾,是因為靈狐一族需要賴以生存的水源,因而在佈置陣法時,特意在此處加倍增設了靈力。

  當琴娘提及陣眼,寧寧腦海裡閃過的頭一個地點就是這裡。因此與前者告別後,很快與裴寂一起來到了此地。

  然而滿心期待地來,卻撲了一場空,她將瀑布上上下下翻了個遍,也沒看出有什麼貓膩。

  寧寧挫敗地站在山巔,看著不遠處滔滔而下的洪流,忍不住皺了皺眉:「要說鏡子吧,秘境裡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鏡面……我們掌握的線索還是太少了。」

  他們剛來秘境不久,連魔君祁寒的真實模樣都沒見過,僅憑當前寥寥無幾的信息,很難推測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目前唯一能提供陣眼線索的,只有那位不知所蹤的魔君。然而兩人一旦撞見他,恐怕還沒破開陣法,就先一步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了。

  「想不出來。」

  寧寧有些沮喪:「要不我們直接入水,去陣法的另一邊看看?」

  裴寂本要點頭應聲,卻忽然身形一頓、拔劍出鞘,劍尖直指身側幽謐的叢林。

  天邊清朗無雲,昏黃的月亮黯淡又模糊,如同一面粗糙的磨砂玻璃,怎麼看都不算清晰。

  月光灑在樹梢上,映襯出漆黑一片的靜謐深夜。有風吹過樹木枝椏,引得葉子嘩啦作響,倒影在地面上,像極了猙獰的魑魅魍魎,咧開血盆大口靜候獵物到來。

  四面八方只有瀑布嘩啦啦的巨響,如今雖然已入夏夜,寧寧卻感到了一陣刺骨寒意。無影無形的威壓如同碎裂的冰屑,在空氣裡悄然蔓延滋生,接觸到她身體時,像是冰塊狠狠地用力壓下來。

  她聽見樹叢裡響起一道低沉的笑。

  隨即一道人影緩緩向前,穿過暗潮般洶湧的樹影,閒庭信步走到他們跟前。

  那是個寧寧從沒見過的青年男子,濃眉大眼、高大魁梧,乍一看去,好似一座屹立不倒的山丘。

  他即使沒開口說話,渾身散發的強烈靈壓就已經能讓她心中警鈴大作,條件反射地做出防禦姿勢。

  「今晚天氣不錯,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對吧?」

  男人竟心情不錯地笑了笑,饒有興致地抬頭望一眼夜空,旋即將跟前的兩個劍修粗略打量一番,挑釁般揚起眉頭:「我聽說……你們在找陣眼?進展如何了?」

  他笑得陰陽怪氣,整個人由內而外都是滿滿的戾氣,更不用說那雙三角形微微往上挑著,一看就是凌厲狠辣的模樣。

  想必這就是魔君祁寒。

  裴寂仍然保持著拔劍對峙的動作,左手不由分說地輕輕一拉,將寧寧拉到他身後。

  「都這種時候了,還想要護著這小姑娘啊?」

  祁寒此時還在哈哈大笑,下一瞬間便猝不及防變了臉色,滿臉儘是黑雲壓頂般的煞氣:「可惜,你們今日一個都別想活!」

  他很生氣。

  那姓賀的傻子居然將他擺了一道,雙方還沒開始打,就帶著另一個劍修馬不停蹄地溜掉。那兩人跑得飛快,祁寒雖然有心去追,卻很快就不見了他們人影。

  聚落那邊倖存的魔修傳來消息,聲稱「琴娘」叛變、喬顏出逃,陣眼的秘密很可能已被洩露。

  如今的水鏡陣法之所以能苟延殘喘,他的靈力幾乎是全部的力量來源,若是陣眼被破,對於祁寒而言無異於要命的重創;

  偏偏他又不能自行將陣法解除,否則水鏡另一頭的魔氣反噬,除他以外的所有同族都會沒命。

  他們雖是魔修,心中卻也存了幾分情。

  祁寒不傻,得知陣眼一事被洩露,立馬就料到定會有人來到瀑布之前。

  它不受鏡鬼侵襲,特殊得太過明顯,顯而易見地與其餘水泊不同。

  然而事實是,真相的確如喬顏所知道的那樣,此地是他用多出了整整一倍靈力特意保護的水源。

  他話音剛落,魔氣便裹挾著怒意浩蕩襲來,惹得玄鏡之外的林淺驚呼一聲:「不好!魔君修為高深,他們兩人定是不敵!」

  「若從瀑布之下逃跑,應該也會被很快追上。」

  浩然門的一名長老眉心緊蹙:「奇怪……陣法的核心究竟在哪裡?」

  天羨子罕見地收斂了笑意,低垂著眼一言不發。

  黑氣在瞬息之間籠罩了整座山巔,於祁寒身旁凝聚成一條面貌猙獰的巨龍,隱約有待發之勢。

  若是在以前,寧寧說不定會慌張得自亂陣腳。

  但自從在古木林海見過血樹暴動、在迦蘭城裡與同樣身為魔君的玄燁有過一段對峙,她的心性與膽量都被磨練許多,不似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單純懵懂如白紙。

  她亦是暗中凝集劍氣,對裴寂低聲道:「當心。」

  話音落下,剎那之間黑霧狂湧、勢如龍騰虎嘯。尋常人只能見到黑氣越來越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俯身前衝;

  寧寧修為小成,定睛看去,竟望見半空中懸浮著無數鋒芒畢露的細薄碎屑,每一片都鋒利如刀,在月色下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冷光。

  隨著祁寒一聲低喝,滔天魔氣一擁而上,好似萬箭齊發,筆直攻向寧寧與裴寂命門!

  魔氣來得飛快,逃跑或躲藏都已來不及。裴寂擋在她身前,迅速咬破指尖,在劍身上畫出一道符篆,旋即將長劍橫在面前。

  黑氣如潮水將夜色淹沒,呼嘯著奔湧向前。在臨近裴寂之時,長劍嗡地發出一聲鳴響,符篆猛地迸射出刺目紅光——

  而魔氣竟在距離他近在咫尺的半空分流散開,沒有觸及兩人分毫。

  祁寒眼底薄光一閃。

  那位身著黑衣的少年居然是魔族後裔,以自身帶了魔氣的血液為引,竭力阻擋著他的進攻。

  不過兩人修為相距甚遠,他注定堅持不了多久。

  祁寒對局勢了然於胸,被裴寂護在身後的寧寧同樣心知肚明。

  金丹元嬰之間雖然只隔了一層修為,實力卻是天差地別。裴寂能暫時擋住侵襲而來的魔氣,便已經拼盡了全身力氣,等靈力被一點點磨損殆盡,他們還是難逃一死。

  跟前少年人的背影瘦削挺拔,在月色下映出一層單薄影子,將她渾然籠罩其中。

  寧寧看不見裴寂的表情,只能望見他的後背已經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毫無徵兆地,耳邊傳來裴寂的聲音。

  他向來要強,無論何時都不會將痛苦表露在外,因而此時也竭力壓抑著話語間的顫抖,以極其微弱卻堅定的語氣告訴她:「跑。」

  寧寧的心口重重一跳。

  裴寂想必已無法繼續支撐,屆時魔氣湧來,置身於此地的他們都將身受重傷。他無路可退,只能讓她盡快逃離。

  可如果她走了,以他所剩無幾的靈力,定然會在魔潮之中殞命。

  魔氣沒有任何消退的趨勢,裴寂手中長劍卻已出現了一道細長裂痕,如同蛛網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在劍身即將碎裂的瞬間,於周身混沌的黑霧裡,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梔子花香。

  裴寂原以為寧寧已經逃開了。

  可她竟仍然留在他身後,在千鈞一髮的須臾,裴寂聽見她的聲音:「我怎會丟下你離開……可別小看你師姐啊。」

  隨即便是劍光一閃。

  寧寧上前一步拔劍出鞘,用星痕劍筆直刺向撲面而來的魔氣浪潮。她雖不像裴寂那樣身懷魔氣,體內的劍意卻在此刻轟然爆發,與魔潮形成短暫的對抗之勢,為裴寂擋下致命的一擊。

  劍氣與魔氣勢同水火、兩不相容,在彼此碰撞的瞬間兩相反噬,轟地一聲四散爆開。

  寧寧與裴寂皆被衝撞得後退幾步,紛紛咳出鮮血,祁寒亦是面色一僵,將魔氣收回。

  「很不甘心,對吧?」

  祁寒漫不經心地活動著手腕,眼底滿是悠哉笑意:「不要難過,狐族很快就會下去陪你們,以他們那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大概不出十天就能全部歸西。」

  他說著頓了頓,嘴角的弧度加深:「只可惜你們到死也不會知道,陣眼究竟被我安排在哪裡……這也是人之常情,那種地方,沒有人能猜到。」

  沒有人能猜到的地方。

  寧寧已經沒剩下太多力氣,渾身上下的骨頭像錯位一樣難受,彷彿隨時都會化為齏粉一併裂開。

  她似乎從沒受過這麼重的傷,強忍著眼眶裡淌下生理性淚水的衝動,努力保持冷靜繼續思考。

  究竟哪裡……才是絕對不可能被想到的地方?

  水?鏡子?還是說——

  ……啊。

  一個天馬行空的想法如同火苗,在心底被悄無聲息地點燃。寧寧握緊手中的劍柄,深深吸了口氣。

  魔族對秘境並不熟悉,祁寒貴為魔君,就更不會滿地圖地尋珍探秘。

  更何況當時形勢危機,耽誤須臾都是死路一條,根本不可能留給他太多時間,特意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作為陣眼。

  也就是說,那個地方與「水」或「鏡」相關,雖然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卻並不會讓人聯想到陣法。

  ……豈止是不會讓人聯想到陣法。

  寧寧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那種地方,通常連想都不敢想吧。

  當時出了密林見到湖泊,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不是「湖裡的水真清」,而是「天空澄明得像鏡子一樣」。

  在見到她與裴寂之後,祁寒的第一句話又是什麼。

  ——今晚天氣不錯,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對吧。

  這並非寒暄,而是對他們無法找到陣眼,再直白不過的一種挑釁。

  他們與真實秘境的通道是一處處水泊,換言之,整個鏡面其實都位於真實世界的水下。

  既然「水」籠罩了整個秘境,而如今懸掛在他們頭頂之上的、罩住了所有人與事物的——

  不就是「天」麼?

  絕對不會被人想到的、將整個秘境都桎梏於其中的地方。

  不是腳底下的水泊。

  而是頭頂上的天空。

  或是說,他們眼前所見的「天空」並非真實存在,而是真實秘境裡波瀾不起的一潭清泓,無聲無息倒映出天地萬物,再原原本本地呈現在鏡面之下。

  整個世界都在陣法之中。

  這才是「水」與「鏡」的意義。

  而若想破壞陣眼——

  「我趕時間,只能先向二位道別了。」

  祁寒淡笑著望向兩人身後,由於被擊退很遠,寧寧與裴寂已經瀕臨懸崖盡頭,後退一步便是飛流直下的雪白瀑布。

  他們無處可逃,而他早就下了殺心:「我看二位小道長同門情深,死在一起也不錯。」

  「裴寂。」

  寧寧費力調動靈力,傳音入密。現下情況危機,已沒有時間再多做解釋,她只能言簡意賅地說個大概:「我想到了破局之法。留在崖頂之上死路一條……你會接住我的,對吧?」

  這次的陣眼是真真正正「遠在天邊」,如今她與裴寂都處在祁寒的威懾之下,莫說破壞陣法,連多餘的小動作都很難做到。

  唯一行得通的辦法,是趁他不備從懸崖頂端躍下,然後——

  寧寧深吸一口氣,與裴寂對視一眼。等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也朝著祁寒微微笑笑,後退一步。

  巨大的失重感瞬間包裹住整個身體,連呼吸也成了種奢望。在呼嘯怒號的狂風與四下飛濺的銀白水光裡,寧寧睜開眼睛。

  墜落懸崖的這一刻,是絕對無法被祁寒插手的視覺死角,也是她唯一的可乘之機。

  「靈狐族都擅長用弓嗎?」

  當時第一次見到喬顏,她曾好奇地這樣問過。

  「正是。」

  那時喬顏對她說:「我家裡還有許多弓箭,若是姑娘不嫌棄,我可以送你一把。」

  後來喬顏當真送給了她一把長弓。

  所有細碎的記憶悄然串連,無數看似毫不相關的人與事彼此交纏,匯聚成一條命中既定的鏈條。

  瀑布有如星河倒掛,被月色映出淡金色浮光。雪白長裙與散開的黑髮在夜風中揚起,寧寧默念口訣,儲物袋裡暗光一閃。

  出現在她手裡的,是一把精緻的弓。

  喬顏送她的弓。

  所有動作都在轉瞬之間,寧寧將殘存的所有靈力匯聚在指尖,右手緊緊握住星痕劍,將其放在弓弦之上。

  既然這個秘境本來就是謊言——

  就算沒有灼日弓又如何,她同樣能以虛妄的弓與箭,破開這層虛幻的假象。

  星痕劍發出鋥然嗡鳴,在四散的飛瀑裡,倏然閃過一道星光。

  旋即劍氣飛漲,勢如雲濤飛雪,激起片片浪蕊浮花,少女黝黑的瞳孔被白光映亮,透過搖曳不定的青絲萬縷,直直眺望蒼穹上的一輪孤月。

  長弓揚,劍勢升。

  冷光恍若游龍,勢如破竹地斬斷層層水花與晚風,在湧動的氣流裡捲起千堆雪。就連天邊的月色也不及此等灼目,一時間黯淡了身影,襯得穹頂愈發幽異空蕩。

  因是幻境中虛假的天空,穹頂距離陸地其實並不遙遠。在寧寧落入裴寂懷裡的剎那,星痕劍勢不可當地直入蒼穹,正中寂寥無聲的孤月。

  如同鏡面碎裂,破開層層疊疊的裂痕,天空在轟然一聲巨響後,爆發出籠罩整個秘境的亮光。

  寧寧已經沒了力氣,來不及去看天邊究竟是怎樣的情景,只覺得整個身體被用力接住,籠罩在身旁的不再是冰冷水流,而是頗為熟悉的溫和熱度。

  ——裴寂將她橫抱在懷中,用後背擋住了瀑布旁激盪翻揚的陣陣水花,讓潭水不會濺在她身上。

  他接下寧寧時毫不猶豫,這會兒卻出乎意料地顯出了幾分手足無措的神色,連力氣也小了許多。

  裴寂從沒對誰做出過這種姿勢,這會兒總覺得兩人之間太過靠近。

  更何況他們周身都在下落時沾了潭水,他的手掌恰好能觸碰到懷裡小姑娘的肩頭與膝蓋,所及之處冰涼濕濡,卻又帶了綿軟的溫熱。

  站在潭水裡,理應是寒涼刺骨的,可他卻毫無緣由地心口微燥,引得耳根也悄悄發燙。

  「我沒事了。」

  寧寧也是頭一回被人這樣抱住,安安靜靜一言不發的時候,甚至能聽見裴寂劇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耳膜上。

  她莫名有些害羞,低聲道:「你把我放下來吧。」

  於是裴寂不甚熟練地俯身,小心翼翼將她放下,等寧寧的雙足觸碰到潭底,才徹底鬆開雙手。

  ——沒想到剛一鬆手,就見到寧寧身形一晃,直接向前撲在他胸口上。

  寧寧臉頰爆紅:……

  救命!!!她是真的真的想要好好站起來……為什麼身上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啊!!!

  裴寂心知她用盡了體內靈力,被這樣猝不及防地陡然一撞,下意識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才沉聲問她:「……沒力氣了?」

  寧寧的腦袋埋在他胸口,鼻尖滿溢著屬於少年人的清新木植香。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只能強忍住紅著臉躲開的衝動,發出一聲小小的「嗯」。

  「用不用我繼續……」

  裴寂把目光聚集在不遠處的水面上,聲音很僵。他似乎不太好意思說出那個「抱」字,停頓片刻後悶聲補充:「幫你?」

  寧寧臉上更熱,趕緊接話:「不用不用!我等會兒就——」

  話沒說完,就感覺後背上襲來一股熱氣。

  裴寂不由分說地再次將她橫抱起來,刻意沒有低頭看寧寧的表情,一雙手掌帶著滾燙的熱量,與他平常冷如寒冰的身體完全不一樣。

  當她茫然抬起視線,只能見到少年人清雋白皙的脖頸與線條流暢的下頜。有幾滴潭水順著脖子緩緩淌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寂的喉頭上下滾落,靜悄悄地染了層粉色。

  ……同樣被籠上淺淺紅暈的,還有他的耳朵。

  寧寧也沒說話,抿著唇視線亂飄,依次途徑裴寂的胸前、喉結與下巴,最終落在幽暗的水面上。

  四下只有水花濺落的聲音,兩人靜默無言間,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嘩啦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猛地掉進了潭中。

  ——原來是那位話很多的魔君乘勝追擊,秉持著一定要補刀的良好傳統,隨著他們從瀑布上一躍而下。

  結果萬萬沒想到,在下落到一半時陣眼被破,唇邊勢在必得的邪魅狂笑還沒落下,靈力就隨即反噬而來,重重擊打在脈門之上,讓他猛地在空中吐出一口鮮血。

  於是在飄飄搖搖的血花裡,魔君祁寒旋轉跳躍如花似夢,恍如上下撲騰的野鴨拚命掙扎,最終在鏡面碎裂之際,以一個萬佛朝宗的姿勢,噗通落進了水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2:56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二章

  祁寒落入潭水時,激起了一大片驚天地泣鬼神的水花。與噗通水聲一併響起的,還有玄鏡外長老們綿延不絕吵吵嚷嚷的喊叫。

  「看不見了……怎麼會突然什麼都看不見?」

  林淺拍桌而起,雙眼直勾勾盯向玄鏡裡一片漆黑的畫面,視線異常恐怖,那叫一個如狼似虎:「裴寂那小子之前把瀑布下面的視靈弄壞了啊啊啊可惡!叫他賠!至少要兩倍,不,十倍的價錢!」

  說完喘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又雙眼發亮看向身旁的曲妃卿,露出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笑:「嘖嘖,這算是同門情誼嗎?裴寂為了保護寧寧,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

  有女修雙手捧臉,眼底儘是愜意與歡愉,笑得跟今晚自個兒成親似的,嘴角差點咧到耳朵:「這就是年輕人吧。年輕真好。」

  真宵不樂意了:「難道同門之間就不能為了彼此犧牲性命?」

  曲妃卿一向與林淺交好,聞聲輕笑著睨向他,懶洋洋接下話茬:「喲,那我也沒見到你把天羨長老打橫抱啊。」

  被莫名其妙點名道姓的天羨子打了個噴嚏,匆忙扭頭看他們一眼,許是被曲妃卿提到的畫面噁心得不輕,臉色白得跟紙片沒什麼兩樣。

  不過他懷疑人生的視線沒停留多久,便又轉過身去低下腦袋——

  在天羨子面前的木桌上,一場懸念叢生的賭局正式宣告終結。

  浩然門掌門人吹鬍子瞪眼,痛心疾首:「可惡!為什麼祁寒那白痴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作陣眼!害我白白輸掉了五萬靈石!」

  天羨子本人蔫成了一株久旱的野草,彷彿被榨乾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水分,懨懨把跟前作為賭注的靈石往前一推: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陣眼和水鏡有關,卻不曉得頭頂上的天也算——說老實話,誰會想到那一層啊?把天射破這種事兒也太那什麼了吧,寧寧的腦瓜子怎麼長的?」

  流明山掌門人何效臣生無可戀,不停朝玄鏡所在的方向張望:

  「我這是何必呢?非要不自量力來跟你們打賭玩。這下倒好,不但輸光身上的所有靈石,還沒看到最精彩的一幕——我聽玄鏡那邊的長老們都快激動瘋了。」一家歡喜幾家愁,圍在木桌前的所有人裡,只有紀雲開笑得格外燦爛。

  身為唯一猜對的贏家,紀掌門踮著腳伸出小胳膊,快快樂樂地把靈石往自己這邊攬:「多謝各位,多謝多謝。」

  等全部靈石都進了儲物袋,立馬噔噔噔地跑到真宵身邊,一看就激動得不得了:「快快快!他們倆怎麼樣了?」

  和他相比,真宵像是一坨巨大的人形冰塊,面色不改地指了指鏡面。

  一團烏漆麻黑,哪裡見得到半分人的影子。

  「是裴寂幹的,對吧?」

  紀雲開眯眼笑笑,滿臉的單純無害:「叫他賠錢,雙倍,哦不,五十倍。」

  =====

  玄鏡外哀嘆陣陣,瀑布下的裴寂無言轉身,看向那道飄浮在水面上的人影。

  祁寒直到現在還是滿臉懵,兩眼一瞪嘴巴一張,像噴泉似的吐出一口潭水,修長四肢隨著水波來回晃蕩。

  那副半死不活胡亂撲騰的模樣,生動形象演繹了什麼叫做青蛙亡子、乘風破浪的小白船。

  他真的想不通。

  以天為水為鏡,這是多麼超脫常理的絕妙設計,他曾信誓旦旦地堅信,除非由自己主動解除陣法,否則水鏡之陣永不可能消失。

  然而就是這樣苦心孤詣設定的陣眼……居然被一個小姑娘給直接看穿了?不可能吧?假的吧?

  哦,不僅僅是「看穿」。

  那丫頭還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把弓,直接把陣眼給破了。

  別問,問就是懷疑人生。

  這會兒他也看見了裴寂,曾經的自己是多麼邪魅狂狷、所向披靡,如今立場互換,兩相對望之下實在有些尷尬。

  祁寒好歹貴為魔君,即便靈力受了重創,也斷然不會情願在小輩面前受辱。

  他渾身脫力無法起身,只能佯裝無事發生地冷哼一聲,語氣裡仍舊帶了囂張跋扈的意思:「看什麼看,沒見過下水乘涼啊?」

  說罷咬了咬牙,又恨恨道:「這次算是你們運氣好,運氣也有用完的時候,給我等著瞧。」

  裴寂向來不屑與旁人爭論,就算聽見關於自己不好的言論,也只會面無表情地置之不理,很快將其拋在腦後。然而聽罷祁寒最後一句話,卻語氣淡淡地開了口:

  「與運氣無關,師姐比你更聰明而已。」

  這種雲淡風輕陳述事實的口吻最最氣人,祁寒嘴角猛地一抽,差點又從喉嚨裡蹦出血來。

  寧寧聞言亦是驚訝地眨眨眼睛,小聲問他:「這算不算是……你在誇我?」

  裴寂沒應聲,寧寧便順理成章地當作了默認,眼底笑意更深,雙腿悠悠晃了晃:「這好像是你第一次誇我。」

  希望他能多加保持,這句話她沒好意思說。

  「這是在叫你多誇誇她呢!快跟我一起念——」

  承影不愧是靠譜的中年大叔,重點一抓一個準,聲情並茂地在裴寂耳邊柔聲朗誦:「啊,師姐,你的雙眼那樣美,讓我分不清見到的究竟是滿天繁星還是你的眼睛。是你讓我明白了傾國傾城的意義,師姐是杯酒,誰喝都得醉——啊!都得醉!」

  裴寂:「……安靜。」

  他聽得後背直起雞皮疙瘩,只想拔劍把這道聲音切個粉碎,奈何承影並不理他,越說越噁心:「這滿潭的水,都是我為你流下的口——」

  裴寂實在聽不下去,自行將它無視屏蔽拉黑一條龍。

  水鏡之陣由祁寒的絕大多數靈力作為支撐,如今陣法被破,浩瀚的靈氣便也隨之四散,無法再回到體內。

  他靈力散盡,又遭到陣法破滅後的劇烈反噬,狀態跟寧寧沒什麼兩樣,同樣是渾身無力、連站立都很難做到。

  裴寂心知他已再無威脅,並不想多加理睬,於是抱著寧寧轉過身去,打算先帶她離開水潭。

  他之前在魔潮中耗去大半力氣,加上雙腿在寒涼刺骨的水裡浸泡了好一陣子,打算向前邁步時,腳下竟不穩地一個踉蹌。

  好在身形很快被穩住了。

  只是寧寧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摟在了他脖子上。

  裴寂按在她肩膀上的左手下意識緊了緊,脖子上莫名感到一絲癢。

  等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寧寧的呼吸靜悄悄落在皮膚上,暈開一片柔柔的熱度。

  這縷氣息輕薄得過分,像藤蔓那樣瘋狂生長,順著皮膚一直往裡,途徑血液、經脈與骨髓,最終抵達心口的位置。

  如同被施了某種奇異的法術,他的心臟居然毫無緣由地也有些癢。

  「對、對不起!」

  寧寧不像他那樣喜怒不形於色,匆匆忙忙將雙手鬆開。

  她被裴寂的腳下不穩嚇得不輕,之所以伸手抱住他,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條件反射,等少年重新站穩,才發覺兩人之間的距離過於親近了一些。

  真是要死。

  寧寧本以為被他抱在懷裡就已經是極限,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稀里糊塗做出這麼親密的姿勢,胸口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衝撞,讓她有些發懵。

  耳邊滿滿都是瀑布的咆哮,寧寧卻在喧嘩與騷動裡十分清晰地聽見,裴寂的心跳快了許多。

  裴寂一定是被她嚇到了。

  ……太丟人了。

  這段小插曲並未持續太久,裴寂在低低道了聲「抱歉」後,便帶著她走上岸邊。

  寧寧認認真真思考了好一陣子,決定用轉移話題的方式緩解尷尬:「水裡的那位……應該怎麼解決?」

  裴寂說話時,胸腔也會隨之輕輕顫動。她的腦袋剛好抵在那地方,能觸及到少許的輕顫,一種很奇妙的感受。

  「我會處理。」

  他說:「先送你上岸,他不重要。」

  ——那就是說,她勉強能算得上是「重要」囉。

  「噢。」

  這句話讓她有點開心,寧寧又開始輕輕搖晃小腿,抬眸看一眼遙遠的天邊。

  月亮被星痕劍刺出一道肉眼可見的巨大裂痕,昏黃光暈與凜冽劍氣迅速擴散,破開一處又一處猙獰的斷痕。

  像極了裂開的鏡子,即將分崩離析、搖搖欲墜。

  「兩個世界應該快要融合了吧?」

  她有些睏,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不知道水鏡另一面的秘境……究竟是什麼模樣。」

  =====

  許曳怎麼也不會想到,水鏡的另一面居然會是這副模樣。

  他入水倉促,沒來得及用上避水訣,因此身上沾滿了血水和污泥,爬出水面的時候嫌棄得不行,簡直想把自己剁成幾塊丟進河裡餵魚。

  這還不是最棘手的。

  最讓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好幾個察覺了生人氣息、跌跌撞撞朝他和喬顏靠近的鏡鬼。

  喬顏對真相一無所知,可他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些形貌詭異的怪物都是靈狐所化,皆乃喬顏同族。

  鏡鬼被魔氣入體、理智盡失,會襲擊他們是意料之中,但如果放任喬顏將它們射殺——

  那不就跟同族相殘沒什麼兩樣了嗎?「等、等等!」

  眼看喬顏已經揚起弓箭,許曳慌不擇路地一把按住她手腕,大腦從沒像如今轉得這樣快過:「喬姑娘,萬萬不可!」

  他竭力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加重語氣:「此地凶險萬分,若是讓它們流了血,說不定其他鏡鬼會尋著血腥味趕來。咱們悄悄潛入就好,千萬不能惹出大動靜——不對,這鬼地方也太嚇人了,咱們還是快快離開吧!」

  喬顏沒料到他居然會一併跟來,聽罷微微一愣,略帶了幾分遲疑地放下長弓:「許道長,你既然知曉此地凶險,又為何要隨我前來?」

  許曳心道他也不想來啊,可師姐說過,修道之人理應兼濟天下,他總不能只顧著自己逃命,放著這丫頭不管吧。

  「我這不是要懲奸除惡嘛!」

  許曳只想帶著她盡快離開這兒,一邊用劍訣擊昏襲來的鏡鬼,一邊裝作對一切都毫不知情地發問:「你真不走?留在這裡有什麼打算?」

  喬顏這回居然沒不假思索地應答,而是微微一怔,低聲應道:「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這個「它」應該就是灼日弓。

  許曳自認明白她的心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去哪裡找?」

  「我們靈狐族的村子。」

  喬顏將四周頹敗荒蕪的景象打量一番,細聲細氣地認真解釋:「那些魔修若滯留於此,一定會在村落定居,只要我們前往那裡,或許就能找到除了鏡鬼以外的其他魔族,從而套取情報。」

  這姑娘還是有夠勇。

  許曳知道,她不會在村落裡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或人,因此答應得很快:「我能陪著你一起去,但你得答應我,一旦沒找到那玩意,就立刻跟我回去陣法另一邊。」

  若是不依靠他的劍訣,喬顏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潛入村子,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毫不猶豫點了頭。

  於是許曳開始兢兢業業地扮演護花使者,見到襲來的鏡鬼並不拔劍,只用劍氣將其打暈。

  這裡作為真正的秘境,生存環境差到令人髮指,不但四處瀰漫著血腥味,還遍佈了植被與生物的殘骸,濃郁魔氣縈繞在空氣裡,匯聚成灰濛蒙的霧,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這應該就是導致靈狐產生異變的罪魁禍首。

  由於是鏡面翻轉的緣故,真假兩處秘境的道路佈局一模一樣。雖然風景天差地別,喬顏卻還是能憑藉記憶不斷往前,最終帶領他來到被廢棄已久的狐族村落。

  與許曳的預想沒有太大差別,這裡仍然只有四處盤旋著的鏡鬼,見不到絲毫所謂「元嬰大能」的影子。

  他被陰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聽喬顏沉聲道:「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娘親總是信誓旦旦告訴我,水泊另一邊有許多實力高強的修士……可每當我靠近湖泊,見到的都只有鏡鬼而已。」

  許曳的心口噗通一跳。

  而喬顏行走在昏暗的暮色裡,身形和聲音都是模糊不清:「我們為什麼找不到灼日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挺奇怪的。」

  他答得乾澀,下意識有些慌張:「琴娘不是說過,可能是被臥底拿走了嗎?你之前也是這麼推斷的。」

  「我……」

  喬顏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猶豫不決地閉了嘴。因為走在他前面,許曳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望見小狐狸的一對耳朵軟綿綿耷拉下去,似是有些難過的模樣。

  「你不是想找住在這裡的魔修嗎?」

  他笨拙地轉移話題,試圖讓喬顏不那麼傷心:「我們一間房一間房地找找看,怎麼樣?」

  謝天謝地,小姑娘的耳朵總算晃了一晃,隨即輕輕點頭。

  「我們族人本來都住在這兒的。」

  喬顏道:「後來為了離水源近些,我就在瀑布旁建了新房子——你看,那是我家。」

  她說著快步上前,在路過近處一座小院落時停下腳步,遲疑出聲:「這是晏清家,我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可他更喜歡看書,不愛和我玩。」

  許曳點點頭,跟著喬顏走進她家。

  屋子裡顯然很久沒有住人,積攢了厚厚一沓灰塵,喬顏一言不發地端詳著大廳,當視線拂過廳堂裡的木桌時,整個人不由愣住。

  木桌被灰濛蒙的塵埃染成了灰白色,在桌面中央,平躺著一封淺褐的信。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走上前,拿起信封抖落灰塵,一眼就見到三個醒目的大字:

  給喬顏。

  「是我娘的字跡。」

  喬顏的聲音很低:「這是她的習慣,若是和爹爹因為族裡的事務臨時外出,便會在這裡留下一封信——可在之前的空間裡,我從沒見過它。」

  「你娘不是好端端活著嗎!說不定她本來是留了信,但後來在大戰裡逃過死劫,就又把信封收回去了。」

  許曳努力圓謊:「你要不要……把它打開看看?」

  他的語氣多少有點虛,然而話音剛落,還不等喬顏做出回應,不遠處便突然響起幾聲刺耳的尖嘯。

  許曳匆忙扭頭,竟見到大門入口出現了成群的鏡鬼,十幾雙渾濁不堪的黑眼珠死死盯著他看,目光裡儘是令人遍體生寒的殺機。

  「……糟糕,看來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

  劍訣定然無法解決這麼多鏡鬼,許曳凝神片刻,拔劍出鞘:「看來找不到你想要的灼日弓了。等解決它們,我倆就一起離開吧。」

  隨著一聲刺耳咆哮,門口的鏡鬼傾巢而出,喉嚨裡發出的怪異聲響一串接著一串,匯聚在一起時,像極了骨骼被碾碎時發出的聲音。

  許曳雖然拿著劍,卻並不打算將它們全部斬殺,只是依靠劍風與劍氣逐漸把鏡鬼逼退——

  畢竟受到魔氣侵染的人與妖並非無藥可救,只要能得到合理醫治,總有一天會回歸正常。喬顏與靈狐一族還有機會,他不能讓這個希望斷送在自己手上。

  剎那間劍光四起,然而許曳雖然實力不俗,但總歸沒動殺心;

  反觀鏡鬼,不但數目繁多、一擁而上,而且每一個都殺機重重,頗有要將他倆生吞活剝之勢。

  許曳無法獨自對付這麼多敵手,理所當然地落了下風。

  他在打鬥中無法抽身,很難顧及到身後的狐族小姑娘。只不過須臾的功夫,就有一個渾身是血的鏡鬼發現了這道空子,在凝視喬顏片刻後,猛地撲身靠近她。

  許曳大駭:「當心!」

  他心頭震顫,在電光石火間迅速轉身扭頭,本打算直接揮劍殺掉它,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從未想過的景象。

  那鏡鬼跌跌撞撞撲向喬顏,卻並未加害於她——

  有另外三個怪物也察覺她沒有太多還手之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朝喬顏靠近,在千鈞一髮的剎那,它適時出現在狐族少女身後。

  或是說,它之所以靠近喬顏,正是刻意想為她擋下致命的進攻——

  其中一個怪物的爪子,就那樣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它一大塊血肉。

  喬顏與許曳皆是一驚。

  眼看其餘鏡鬼即將再次襲來,許曳暗自咬牙,將靈氣集中在長劍之上,默念劍訣,用力一揮。

  這一招蘊含了鋒利劍氣,勢不可擋地席捲夜色,靈壓如同滔天巨浪,重重將好幾個鏡鬼擊飛數尺之遠。

  包括為喬顏擋下致命一擊的那個。

  「喬姑娘,你沒事吧?」

  許曳喘著氣看向喬顏,卻發現後者的視線並不在他身上。

  她有些怔愣,目光幽暗得看不出情緒,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望著被劍氣震出很遠的鏡鬼。

  它替她擋了那一擊,又被許曳的劍氣所傷,本應虛弱不堪、無法動彈,此時卻竭盡全力地撐起身子,在地上細細尋找著什麼。

  喬顏心有所感,不顧許曳勸阻,大腦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在空茫的血紅夜色裡,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來,瑩潤剔透,為她照亮鏡鬼跟前散落著的物件。

  那是一串幾近枯萎的千絲穗,被劍氣震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而它茫然無措地跪在地面,彷彿滿身傷痕都不存在,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點點撿起來,輕輕放在手心之中。

  鏡鬼乃魔族所化,醜陋畸形、無情無慾,只懂得不斷地殺伐與屠戮,不存在任何多餘的感情,也不會記得曾經認識的人。

  更何況,喬顏與它理應是從未見過的。

  許許多多藏在心底的疑問,都隨著那串千絲穗的出現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裡,被不知什麼東西壓得喘不過氣。

  喬顏總覺得晏清從不在乎她,想方設法尋找著他心悅於自己的蛛絲馬跡。

  可少年人從來都是溫和又靦腆,就算被她搭話,也只會低下頭安靜地笑,很少說些話來應答。

  後來經過大戰,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更加生疏。那時的喬顏想,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等她出了秘境,準能遇上許多許多更好的人,她才不稀罕他。

  晏清一定覺得她很煩。

  從小到大只有自己纏著他的份,晏清只會極其偶爾地站在某個地方,遙遙注視屬於她的影子。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遠,遠到喬顏看不清他的模樣。

  晏清從沒說過在乎她。

  可為什麼……直至此刻,還要這麼竭力地、連性命都不顧地,保護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絲穗呢。

  「喬姑娘。」

  許曳看出她神色有異,聲音小得難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喬顏定定望他一眼。

  她不傻,怎會察覺不出身邊所有族人的異樣。只是那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喬顏不願,也不敢接受。

  然而隨著日復一日的相處,不對勁的細節也越來越多。

  族人們的刻意疏離、母親記不起曾經的許多事情、詭異莫測的鏡鬼,徹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裡不翼而飛的灼日弓。

  魔氣為陰,正氣為陽。

  唯有灼日弓不會被水鏡之陣複製,既然神弓隱匿了蹤跡,那豈不就再直白不過地說明,她所處的地方是魔族所在的陰面麼?

  此番下水,「尋找灼日弓」只是用來自我安慰的藉口,其實喬顏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在不久前曾對許曳說,要來「找一樣東西」。

  其實那並非灼日弓,而是某個人手腕上的千絲穗。

  只要見到它,一切就都能明了。

  她在過去的數年間與仇敵相伴,不辭辛勞地助他們恢復靈力,並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親手殺害了曾經朝夕相伴的族胞。

  原來陪伴在身邊這麼久的,全部都是謊言。

  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夜談與微笑,還說要一起離開秘境,去南城看煙花……

  什麼煙花和約定,儘是無法實現的假話,而她已然成了滿手血污的罪人,犯下無法洗淨的罪孽。

  「喬姑娘。」

  許曳徹底慌了陣腳,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眼眶陡然變紅,想方設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傷心,狐族雖然受了魔氣侵染,但只要離開秘境好生修養——嘶!什麼聲音?」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捲整個秘境的轟鳴。

  許曳心下生疑,差點以為那位魔君殺了過來,等出門抬頭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我、我的老天,喬姑娘,你快看天上!」

  喬顏恍惚之間聞聲抬頭,透過房門,窺見一片狹窄的天光。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呆呆怔住。

  夜色無聲沉澱下來,穹頂之上是濃郁的血紅與墨黑,一切本應當渾濁幽暗,見不到絲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卻突然迸發出無比璀璨的白光。

  光暈不斷掙扎,竟引出一道道不斷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點為圓心,朝四周如同絲線般細細散開。

  好似夜風吹落滿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綻開一朵朵圓形的花。

  「師兄,天邊有異。」

  秘境之中,明空從洞穴裡探出腦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顆滷蛋狀光頭被照得發亮:「有股巨大的靈力被迫散開了。」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明淨坐在地面上,雙手合十,語氣毫無波瀾:「定是不知何處又起了殺伐……只是秘境中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礡的靈力?」

  「雲師姐,你快看!」

  在山間一處不易察覺的山洞裡,林潯同樣仰起腦袋,頗為好奇地睜大眼睛:「那是什麼!」

  雲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靜站在他身旁,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柔聲應道:「好像煙花啊。」

  「煙花?」

  林潯聞言咧開嘴角,眼底的笑意與亮色更濃:「真的好像啊!」

  「陣法已經在逐漸碎裂了。」

  寧寧坐在水潭不遠處,身邊是一襲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綁,為了不讓求饒聲惹師姐心煩,裴寂毫不猶豫將他丟在了瀑布旁,與嘩啦啦的水聲孤獨做伴。

  「像不像是一場煙花?」

  寧寧已經沒了力氣,連說話和睜眼都格外吃力,只想什麼也不想地睡上一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一道輕柔的風,緩緩落在少年耳邊:「送給你哦,就當作是……裴寂捨身救我的獎勵。漂亮吧?」

  他們坐得很近,如今寧寧毫無徵兆地突然入睡,在整個身體往前傾倒的剎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輕輕接住。

  他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在極其短暫的遲疑後,將她朝自己肩頭挪了一點。

  然後又挪一點,直到寧寧的腦袋穩穩當當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終於長大了,媽媽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靜。」

  在漫天綻開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側過頭去,視線正對寧寧面龐。

  他見到少女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與圓潤小巧的鼻尖,她像是夢見了開心的事情,在睡夢中無聲地輕笑。

  裴寂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

  再低頭時,嘴角帶著與她相仿的、靜靜上揚的弧度。

  「天邊怎會出現這般異象?」

  而在廢棄的老宅中,許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語,喬顏則藉著滿天光華,打開被攥在手裡的信封。

  那是她娘親的字跡。

  [吾兒喬顏:

  見字如面,切勿掛念。

  當你看見這封信,我們與魔族的戰鬥應該已入尾聲。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只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際,總得有人為此而站出來。

  若要擊垮魔族,需以我們體內的全部靈氣為引,這是一場非生即死的賭局,將你剔除在外,是我身為母親的最後一點私心。

  這世上除了秘境,還有許許多多你未曾見過的景象,南城的水鄉,京都的樓宇,仙道之上厚積的雪與雲。

  倘若我們無法再見,那便由小顏代我和爹爹一併去看看吧。

  無論結果如何,爹爹與娘親永遠愛你。

  對不起啊,明明早就約定好了,卻不能陪你離開這裡,一起去看場煙花。]

  字跡被滴落的淚水漸漸暈濕,變成模糊不清的墨團。

  鏡面之外,喬顏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晝的夜空。

  鏡面之中,魔族女修用盡體內殘存的氣力,最後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後,自眼底溢出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鏡的正反兩面,兩處近在咫尺卻最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見,皆是同一幅景象。

  鏡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邊的一點逐漸擴散,好似蛛網千千結,迅速擴散至整個天空。

  由白光織成的繁花千姿百態,無比絢麗地綻放於穹頂之上,伴隨著裂痕出現時的轟然巨響,虛妄得不似真實。

  當它們一束一束地綻放,漸漸填滿夜幕的時候,星痕劍劍氣也隨之爆開,牽引出綺麗灼目的雪白流光。

  猶如一場真正的、被整個世界注視著的煙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3:07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三章

  星痕劍刺破陣眼,在覆蓋整個天幕的光華之下,水鏡陣法轟然崩塌。

  兩處秘境在鏡面碎裂的間隙漸漸融為一體,屬於虛假鏡像的那一面盡數消失,弟子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稀里糊塗來到了真實的秘境之中。

  原本低矮空明的穹頂如玻璃般裂開,露出更為遙遠的、被烏雲遮掩的渾濁夜空,血月凌空,隱隱透出些許黯淡的紅。

  青翠蔥蘢的連綿林海沒了蹤影,由一株株嶙峋乾枯的樹木殘骸取而代之;圍繞在身旁的空氣亦是沾染了薄薄的黑與紅,魔氣像是飄散在夜裡的霧,悄無聲息瀰漫在每個角落。

  血腥味和屍骸一處接著一處,世外桃源猝不及防就成了古戰場,畫風突變之下,把不少人嚇得不輕。

  各大門派的弟子們只不過多多少少受了些心理衝擊,與之相比起來,與祁寒一夥的魔修們就要慘上許多。

  真正的秘境裡魔族死傷眾多,而秘境出口又多年不開,導致殺孽深重的魔氣盤旋不散,有如色界。

  靈力大損的狐族受其侵染,化為食人血肉的「鏡鬼」,而重傷未癒的魔修們同樣神識不穩、靈力微薄,在此等衝擊之下,亦是深受重創。

  許曳愣愣看著天邊團團簇簇、像花瓣一樣綻開的裂痕,一時間被震撼得沒了言語,心中激盪萬千。過了好一陣子,才喃喃對喬顏小聲道:「喬姑娘,這應該是……水鏡之陣被破了吧?」

  他說著粲然笑開,扭頭看向身旁的狐族少女,雙眼裡滿是慶幸與欣喜的光:「太好了!陣法被破,魔君一定會靈力大損,我們不必畏懼魔族,靈狐一族也有救了!」

  喬顏與他對視一眼,暗暗一咬牙,轉身徑直奔向房屋裡的鏡鬼。

  也是與她青梅竹馬的晏清。

  晏清的腹部被撕去一大塊血肉,正往外源源不斷淌著紅黑鮮血,加之被許曳的劍氣所傷,就更是危在旦夕。

  他相貌大變,與曾經芝蘭玉樹的翩翩少年郎完全搭不著邊。

  白淨面龐被扭曲成了極度怪異的模樣,五官比例嚴重失調。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裡渾濁不堪,皮膚則與枯木的樹皮沒什麼兩樣,乍一看去瘦得可怕,彷彿只是在骨頭上套了層薄薄的皮。

  被魔氣侵蝕神智後,晏清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了。

  當時奮不顧身地衝出來保護她、即便奄奄一息也要把千絲穗在手心裡收好,這些都是被他刻在骨子裡的、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事情。可現在與喬顏四目相對時,瞳孔裡卻只有恐懼與茫然。

  萬幸,他還活著。

  「喬姑娘,我在揮劍時控制了分寸,他受的衝擊是最小的——那劍氣雖然將他擊退,但並不會造成太大傷害。別著急,我馬上給你找藥!」

  許曳跟在她身後,從懷裡拿出儲物袋。金光一現之後,掉出來小山似的一大堆藥材。

  「讓我看看……這是用天山雪蓮和熾火蓮煉成的丹丸,這是用無上仙芝做的天香續命露,這是用明心蕊和無量水釀的天樞聖泉……」

  他蹲在地上嘰裡呱啦說了長長一大串,末了抬頭望一眼喬顏,露出毫不設防的傻笑:「喬姑娘,你喜歡哪些隨便拿。」

  喬顏淚眼朦朧,哭得打了個隔,在見到地上的東西後目瞪口呆。

  她雖然沒出過秘境,但為了治療「族人們」的傷,曾經沒日沒夜地翻遍醫書、自學醫法,對他提到的靈植都有耳聞。

  熾火蓮乃百年難得一遇的寶物,通常生長於極陽極烈的火山峭壁口;天樞聖泉聽名字就珍貴得離譜,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是修真界無數人夢寐以求、擠破了腦袋想要爭奪的珍品寶貝。

  至於天香續命露,更是有斷骨再生、重傷痊癒之效,一瓶的價格能買下一座城。

  結果此時此刻,這些高貴的天靈地寶全被許曳一股腦丟在灰濛蒙的地上,還如同擺攤似的大大咧咧來了句「隨便拿」。

  ——這人究竟什麼來頭?

  「我對藥材不是很懂,你不用客氣。」

  許曳見她沒動,急忙道:「我家還有很多,真的!我爹說過,要是再不盡快把舊的用完,家裡新囤的那些就沒地方放了。」

  晏清被另一個鏡鬼幾乎剖開了肚子,按照常理,理應沒太多時間可活——

  可金錢超脫了五行之外,有錢能使鬼推磨。許曳作為一個平平無奇的超級有錢人,不能被算在「常理」之中。

  難怪他總是一副膽小怕事、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少爺形象,原來這人不但是個姐寶,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爹寶媽寶錢寶,渾身都是寶。

  如今的喬顏還不知道,在秘境之外的修仙界裡,皇城三大世家的其中之一就是姓「許」。

  喬顏:……

  「多、多謝啊。」

  喬顏懵懵地從寶貝堆裡挑了瓶化肌膏,蹲下與近在咫尺的鏡鬼四目相對。

  眼看她朝自己靠近,晏清像是害怕寶物被搶走一般,後退幾步蜷縮在牆角,滿眼警惕地把千絲穗緊緊握在手中。

  「當初我把它送給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態度。」

  喬顏見狀哽咽須臾,眼淚又一股腦湧出來。瞥見他腹部猙獰的血口,心知不能耽誤太多時間,只能慌亂地盡快抬手將水珠擦乾:「是誰冷冰冰說的『尚可』啊……笨蛋。」

  晏清似是沒料到她居然會哭,有些怔忪地愣在原地。

  他看見跟前的陌生女孩抬起右手。

  在她手腕上,同樣纏著一條青蔥的千絲穗。

  駭人醜惡的怪物頭一回收斂了煞氣,眼前模糊的黑霧漸漸消散,露出少許清明與痛苦的神色。

  他還是記不起一切。

  然而在遲疑片刻後,晏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帶著一些膽怯與驚惶,為她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滴。

  =====

  「奇怪,天好像裂開了!」

  賀知洲仰頭望著天邊的異象,在鏡面碎裂的轟隆巨響中扯開嗓子喊:「肯定是寧寧他們把陣法破掉了!不愧是福爾摩寧寧青天江戶川柯寧!我就知道她可以!」

  他高興得樂不可支,上半身和雙手一起亂晃,察覺身旁的葉宗衡沒有動靜,一把摟過對方脖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啊葉宗衡!快嗨起來!」

  ——這兩位難兄難弟為了躲避魔君追殺,跟踩著風火輪似的一路向北狂奔。

  賀知洲用兩腳互踩的方式上了天,兩雙鞋都被踩成黑灰色,如同剛結束一場馬拉松競賽,整個人累成一攤泥;葉宗衡則被魔氣打得頭昏眼花,一直沒緩過來。

  兩人漫無目的逃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在狐族的廢棄村落裡躲住藏身。沒想到剛在一棟房屋裡縮好,就見到了外邊煙火盛放般絢爛壯麗的異象。

  賀知洲抬眼望著窗外,一時間忘了所有新仇舊帳,瘋狂搖晃著胳膊下的葉宗衡:「快快快,別像個死人一樣,快看窗戶!」

  他激動不已,一邊說一邊扭過頭去,剛扭到一半,脖子就定定地卡在半途。

  距離他近在咫尺、被摟在胳膊下面的哪是葉宗衡。

  看那布靈布靈閃著光的圓眼睛,那鋥亮圓潤寸草不生的大頭,還有那嬌小可人的身體,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叫他難以忘懷。

  煙花,擁抱,對視,多麼經典的偶像劇浪漫戲碼。目光緊貼,肌膚相撞,窗外的火光浪漫得讓他想哭。

  那一刻感動了時間,曖昧了空間,更是把他脆弱的靈魂衝擊得粉碎,渣渣都不剩。

  賀知洲整個人猶如時間凝固,保持著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露出上邊的八顆牙,茫然眨眨眼睛。

  為什麼在他身邊的不是葉宗衡,而是個鏡——鬼——啊——

  兩個秘境融合後,原本身在不同空間的弟子與鏡鬼也會碰面,他們之前都待在這棟屋子裡,等鏡面摺疊,自然會面對面地撞上。

  這些道理賀知洲都明白。

  但試想一下,你看著煙花唱著歌,剛一扭頭,就毫無徵兆見到一張怪異扭曲、遍佈血污和淤泥的醜臉——

  這誰受得了啊!!!

  賀知洲花容失色,眼珠瞪得瀕臨掉落邊緣,卻又因為鏡鬼都是靈狐一族,不便對它下手。

  在一陣安靜的沉默後,終是爆發出綿延不絕的驢叫,一把將它往後猛推。

  葉宗衡和他隔著一個鏡鬼,本來正在憋著笑樂呵呵地看好戲,哪曾想賀知洲竟會來這麼一齣,原本還隔著挺遠的鏡鬼忽然筆直朝自己這邊倒來。

  鏡鬼被推得打了個旋。

  就像所有偶像劇裡那樣,與葉宗衡臉對著臉,徑直落在他懷中。

  葉宗衡雙目圓瞪,羊叫聲驚天動地:「咩啊啊啊啊——!老子的初抱!」

  =====

  「魔族風頭大減、陣法被破,秘境裡應該再無危機。」

  何效臣看著跟前萬劍宗的玄鏡,忍不住喟嘆道:「狐族雖受了魔氣影響,但只要等秘境開啟之時,將他們一併送來外界療養,待魔氣從體內祛除,便能恢復神智、變回原本的模樣。」

  林淺從小與靈獸長大,最是赤子心腸,看著玄鏡裡喬顏雙目通紅的模樣,輕輕吸了口氣:「小狐狸終於和青梅竹馬團聚了,真好。」

  「說不定她真正的娘親也仍在鏡鬼之中,並未死去,只不過一切尚無定論,還需等以後細細查探。」

  天羨子亦是唏噓不已,把視線轉向不遠處自家門派的玄鏡:「我去看看玄虛的弟子如何——」

  話沒說完,便是一陣瞳孔地震。

  視線所及之處,是玄虛劍派玄鏡裡一間陰暗狹窄的房屋。

  首先傳入天羨子耳朵裡的,是一聲淒厲無比的羊鳴,以及一道喪心病狂的笑。

  這畫風,這音效,與萬劍宗那邊的天差地別,讓他立馬一陣心肌梗塞。

  「我髒了,我髒了!」

  葉宗衡面目扭曲,邊哭邊笑,拚命把跟前的鏡鬼往賀知洲懷裡塞:「你怎麼能趁我不備做這種事,怎麼能!老子守身如玉這麼多年的清白沒了!」

  賀知洲可憐兮兮地蜷縮在角落拚命閃躲,神情痛苦不堪:「什麼叫『初抱』!你的第一次……不是有那什麼小桃紅姑娘嗎!」

  「你懂什麼,小桃紅是——」

  他說到一半就惡狠狠閉了嘴,生生做出了容嬤嬤當年在小黑屋扎針時的模樣,開始耍賴般不停蹬腿,繼續把鏡鬼往賀知洲所在的方向推:「我不管!都是你的錯!我的清白沒了,你也別想留!」

  可憐的鏡鬼被推來推去,啊啊大叫地來回於兩人懷抱之間,如同風中搖曳的一條小舟,眼神裡儘是無措與迷茫。

  兩名弟子竟在小黑屋裡做出這種事,長老們都驚呆了。

  天羨子:……

  天羨子滿臉驚悚,有萬劍宗的長老見他臉色不對,本想上前來嘲笑一番,沒想到甫一抬頭便見到自家門派的葉宗衡,同樣呆呆立在原地。

  何效臣老臉一紅,遲疑道:「這……外頭那樣慘烈悲壯,這兩位在幹嘛?什麼第一次,什麼互、互相奪走彼此的清白?」

  「慘,狐族好慘!」

  林淺雙手掩面,不忍再看:「天羨長老,把孩子打死吧,別留了!」

  紀雲開正趴在桌子上寫日記,看罷咬了咬筆頭,認認真真在紙上寫:[葉宗衡守身如玉多年,卻被賀知洲趁其不備奪走初——]

  他寫到這裡停頓下來,很認真地開始思考,賀知洲話裡那個「初」字後面究竟跟著什麼東西:報,抱,豹,爆……

  曲妃卿沉默半晌:「不如……還是看看其他人吧?」

  每次玄鏡裡出現賀知洲都準沒好事,天羨子深以為然,趕忙上前幾步,把玄鏡一轉。

  這回的畫面停留在裴寂身上,他不知何時從瀑布前離開,也來到了狐族村落裡,手裡抱著仍在睡夢中的寧寧。

  許是巧合,少年剛進村子不久,就聽見了屋子裡此起彼伏的驢羊爭鳴,順著聲音尋去,正好撞見鼻青臉腫出門的賀知洲與葉宗衡。

  賀知洲顯然和後者打了一架,見到同門後兩眼淚汪汪,有如潛伏多年終於與組織會合,差點就往裴寂懷裡撲:「裴師弟——!寧寧她怎麼了?」

  「師姐睡著了。」

  裴寂對他倆絲毫不感興趣,淡聲應道:「我帶她來村子裡休息。」

  「哎呀,這不是我們的老熟人嗎!」

  賀知洲一眼就見到他身後被五花大綁的人影,滿臉的小人得志,得得瑟瑟走到祁寒跟前:「魔君怎麼也來啦?」

  祁寒眼角一抽,習慣性地死鴨子嘴硬:「我這不是失利被俘,只不過是特、特殊情趣罷了,你不懂。」

  他說話的間隙,恰好寧寧動了動腦袋,似是被門口的長明燈晃了眼睛,下意識皺起眉頭。

  裴寂面色不改地垂下眼睫,將她輕輕向內推,避開燈光的同時,也讓寧寧的臉龐全部埋進他胸膛。

  葉宗衡被打成了熊貓眼,若有所思地輕咳一聲:「你們兩位……」

  裴寂默不作答,玄鏡外的林淺發出一聲驚天怪笑,摟著曲妃卿的脖子替他回應:「對對對!他們兩位就是你想的那樣!嘿嘿嘿嘿嘿嘿!」

  曲妃卿被她搖晃得左搖右擺,扭頭對身旁的紀雲開低聲笑道:「她真是魔怔了。」

  沒想到紀雲開同樣望著玄鏡裡吃吃傻笑,眼睛都成了兩條縫,一邊笑一邊咧著嘴角跟她講:「裴寂學得還挺快啊。一夜三次,你們說,他會不會是抱上癮了?」

  何效臣磕著瓜子,露出了頗為遺憾的神色:「可惜試煉一過,沒了視靈,就很難看見這兩個孩子了。」

  天羨子搓搓小手嘿嘿笑:「無礙無礙。不如何掌門叛出師門,直接來我玄虛劍派門下當長老,不但能繼續欣賞絕美故事,每月工錢還可以給你五折優惠哈。」

  何效臣猶豫須臾,擺了擺手:「這……似乎不太好。」

  曲妃卿:……

  所以你們這群大男人究竟在討論些什麼啊!何掌門你剛才的確猶豫了對吧!這都什麼人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3:17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四章

  距離試煉結束還有段時間,經過眾人一致商議,決定等明日天亮後分頭行動,尋找秘境裡的其他狐族,再將他們一併帶去外界修養。

  喬顏將晏清與其他同族帶進房裡療傷,之後便一直閉門不出。

  她身為唯一清醒的狐族後裔,得知真相後念及這幾年的點點滴滴,心裡必定不會好受。饒是最粗線條的賀知洲也對此心知肚明,沒有去多做叨擾。

  這會兒天色已晚,每人都尋了個房間暫作休息。

  裴寂特意替寧寧選了個安靜的小屋,用除塵訣和掃帚毛巾細細清理後,才從儲物袋裡重新拿出一床被子鋪在床板上。

  等把她從一旁的木椅上再度抱起來,小心翼翼放上床鋪的時候,裴寂下意識低了頭。

  寧寧很輕。

  他在此之前對旁人身體的印象寥寥無幾,無論是兒時流浪途中的鬥毆,還是拜入師門後同門師兄弟的挑釁,遇見的人從來都是硬邦邦的,哪怕用拳頭狠狠砸在他們身上,裴寂也不會心疼分毫。

  可當他抱著寧寧,卻連一絲多餘的力氣也不敢用,放在她肩頭的手掌軟綿綿發著燙,讓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無所適從。

  懷裡的小姑娘睡意正濃,身體柔軟得像是摸不到骨頭,當裴寂站在原地不動時,能聽見她淺淺的、富有規律的呼吸。

  之前在喧嘩的瀑布旁邊還不覺得,如今那聲音彷彿也帶了點熱度,輕輕經過耳畔時,讓他無端有些燥。

  ……好奇怪。

  裴寂抿著唇把視線從她臉上挪開,將寧寧平躺著放在床上,不甚熟練地替她掖被子。

  他打架和劍術都是一流,卻是頭一回為別人做這個動作,因而顯得十分笨拙,小心翼翼的樣子甚至把承影逗得笑出了聲。

  「唉,我說裴小寂,你不過是掖個被子而已,用不著這麼正式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伺候皇帝呢。」

  承影的笑沒停過:「怎麼,這麼拘謹,不敢碰到她啊?」

  它說這話時,裴寂正把寧寧脖子附近的被子壓平,聞言冷聲應道:「皇帝算什麼東西。」

  「喲喲喲!有骨氣,不得了!」

  它的笑聲往下沉了一些,變得有些老謀深算不懷好意:「我知道我知道,沒有誰能比得上寧寧,覺得她重要就直說嘛,咱們哥倆什麼關係,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嗎。」

  想來承影為了攀關係,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之前還自稱老娘,如今又成了兄弟,不知道今後還會變著花樣叫出什麼稱呼,真是聲聲辣耳朵,句句毀三觀。

  裴寂對它置若罔聞,長睫在眼底投下一層陰影,垂眼又看了看寧寧。

  明明不久前才刻意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覺得自己真是心性不堅。

  當她躺在床上時,整個腦袋都微微陷在枕頭裡,散落的長髮便一股腦地聚在臉頰兩邊,映得瑩白色皮膚宛如美玉。

  視線粗略掃過,依次能見到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精緻的鼻樑與玫瑰色唇瓣,寧寧是與他截然相反的人,無論醒著還是入睡,都由內而外散發著平易近人的溫和氣息,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不像他,一直是冷冰冰又乾巴巴,不會與人交往,也不懂得什麼情趣,生命裡只有「活著」和「練劍」兩件事,簡直無聊透頂。

  裴寂認真想過很多次,關於寧寧為什麼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

  明明他什麼也給不了她,沒有任何利用價值,而她身邊總是有許許多多的朋友,無論如何都不缺他這一個。即便如此,寧寧也還是會隔三差五去院子裡找他,站在門口笑著揮一揮手:「小師弟!」

  後來裴寂想,也許寧寧之所以對他好,是因為她對每個人都很好。

  ——可他不想她對所有人都那麼好。

  裴寂被這個古怪的念頭嚇了一跳,有些困惑地皺起眉。正當他蹙眉的剎那,躺在床上的寧寧也動了動眉頭,輕輕搖晃腦袋。

  原來是幾縷頭髮落在她臉上,被夜風一吹,就跟撓癢癢似的胡亂晃動。

  裴寂的指尖稍稍一動。

  他右手往下落的動作很快也很輕,等指尖恰好觸碰到寧寧臉頰,整個脊背便顯而易見地出現了一瞬停頓。

  當手指將那些頭髮拂去的時候,也在同一時間劃過女孩臉上細嫩的皮膚。

  ……碰到了。

  寧寧的臉頰柔軟得不可思議,只不過輕輕一拂,手指就會順著力道倏地滑下來。即便他迅速把手挪開,那一縷若有若無的、溫和柔軟的觸感也還是殘存在指尖。

  裴寂向來厭惡旁人的觸碰,可不知為何,這種感覺他並不討厭。

  甚至於……就算擁有更多,也不會覺得麻煩。

  他忽然覺得心裡有點亂。

  「你這算不算是,」承影沒發現裴寂的異常,努力斟酌詞句,「悄悄摸了寧寧的臉?」

  裴寂這回終於對它做了回應,語氣裡是十足的不耐煩:「住口。」

  承影沒明白這位小少爺怎麼突然就心情不好,眼睜睜看他沉著臉走出房間,極盡小聲地關上門。

  直到瞥見他緊緊抵在食指上的拇指,才猛然爆笑出聲:「不是吧裴小寂!寧寧這會兒還在睡覺,你都能自己把自己弄害羞,要是等她醒了,你得怎麼辦啊!」

  裴寂一字一頓,眼底籠上一層殺氣:「閉嘴。」

  =====

  也許是想起琴娘,寧寧夢見了另一個世界的爸爸媽媽。

  她從小被寵著長大,後來身患重病,父母就更是操碎了心。可惜他們為她付出那麼多,到頭來卻沒享受到一丁點女兒應盡的孝道,彼此之間早早便分別了。

  寧寧越想越難過,醒來時淚流滿面,眼眶腫得像核桃,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接著睡著。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能透過窗戶望見如今仍是深夜——

  等等,窗戶。

  她之前不是和裴寂一起待在瀑布邊嗎?莫非他轉移陣地了?對了,在瀑布旁邊的時候……

  她是不是被裴寂橫抱起來,而且還把腦袋靠在他肩頭上睡覺?

  不對不對,頭靠肩膀的那個動作,好像是裴寂自己主動的……吧?

  她那時神志不清、半夢半醒,壓根不知道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境。然而無論其餘的記憶是真是假,那個不由分說的橫抱都絕對是真實的。

  要是裴寂當真把她的腦袋放在肩膀上——

  啊啊啊那也太、太曖昧了吧!

  寧寧越想越慌,乾脆整個人縮進被子裡,閉著眼睛在床上滾來滾去,把自己裹成了與蠶繭無異的圓滾滾一條。

  她模樣漂亮,性格也好,從小到大收到過不少告白,卻從沒有戀愛過。不僅因為家裡管得嚴,更重要的原因是,寧寧似乎很難對那些男生產生好感——

  不喜歡異性之間太過親密的接觸,也牴觸目的性強烈的撩撥與示好,對一切花言巧語狂轟濫炸都一併免疫,可謂刀槍不入、軟硬不吃。

  然而想起之前與裴寂在瀑布旁的事情,卻出乎意料地,好像並不討厭。

  寧寧從被子裡鑽出腦袋,發著呆望向天花板。

  這其中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

  也許是當時性命攸關,這些動作都可以被拋之腦後,也許是她和裴寂有過命的情誼,也許是修真界民風開放,男女之間——

  呸。

  修真界再開放,能比得過二十一世紀麼?

  寧寧越想越心煩意亂,眼看睡眠已經成了種奢望,便頂著頭亂糟糟的黑髮從床上爬起來。

  水鏡陣眼被她所破,如今兩處秘境應該已經合二為一,而這棟房屋所在的地方,定然是狐族曾經一同居住的村落。

  村子被廢棄已久,理應灰塵遍佈、髒污不堪,然而這裡卻乾淨又整潔,床上更是一絲灰塵都見不到;鞋子被端端正正放在地面上,全然不像她平日裡一腳直接踹開的習慣。

  直到這時,寧寧才非常認真地嘗試思考:將她帶來這裡的應該是裴寂,那收拾好屋子、替她脫了鞋掖了被子的人……

  不會也是他吧?

  應該不是吧。

  寧寧試著想像了一下當時的情景,總覺得很是彆扭。裴寂在原著裡我行我素,活脫脫一個以劍證道的殺神,哪裡會是耐著性子做這種事的人。

  可是……那床被子上的的確確有屬於他的味道,寧寧把自己整個裹在裡面的時候聞到了。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因為那個夢又格外心情煩悶,無所事事之下,決定獨自出門逛逛。

  打開房門,入眼便是一處院落。院子方方正正,四周還圍了其它幾座房屋,正中央的位置生了棵已經枯敗的大樹,而樹幹旁——

  寧寧微微一愣。

  樹幹旁居然站著個高挑挺拔的人影,正是裴寂。

  現在應該特別晚了。

  天色盡暗,連月亮都沒了蹤跡,只有門口的一盞長明燈還亮著,卻將景色襯托得更加幽異,彷彿深淵裡燃起的一縷鬼火,周圍遊蕩著血紅色魔氣。

  她怎麼也不會料到,居然會在此時此刻見到裴寂,略帶遲疑地叫了聲:「裴寂,你還不睡?」

  說完又輕聲笑笑,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不會是在等我醒吧。」

  寧寧的確是在開玩笑,而裴寂也不出她所料,抱著劍面色淡淡地應了句:「不是。」

  停頓須臾,又沉聲補充:「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我呸!還『不是』!你說謊都不眨眼睛的嗎!」

  一道中年男性的雄渾嗓音在他耳邊響起,滿滿儘是辛酸憤慨,像打小報告似的:「寧寧你聽我說!這小子分明就是擔心你半夜突然醒來,要麼不知道當下情況,要麼靈氣衰竭出什麼岔子,所以一直守在這兒——他還偏偏不敢進你的屋,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我呸!」

  可惜寧寧一句話也聽不到。

  裴寂面無表情,聽承影繼續義憤填膺地喊:「看見他手裡抱著的劍了嗎!這小子怕黑,要抱著它才能一個人待在外邊!可惡啊啊啊!害我也睡不了覺,這等了得有多少個時辰?老大叔也是要休息的好不好!」

  「你也睡不著?」

  寧寧笑了:「要不,我們一起出去逛逛?」

  裴寂默了片刻,似是有些不情願:「嗯。」

  承影:呵呵。

  =====

  真實的秘境比之前那個陰森許多,四下昏暗得像是恐怖片片場,只有幾個掛在院門前的長明燈吞吐著光亮。

  在這種氛圍下並肩散步,沒有太多浪漫可言,倒像是恐怖電影裡即將領盒飯殺青的狗男女。

  裴寂一直抱著手裡的劍,偶爾垂眸不著痕跡地望她一眼。

  之前兩人隔得遠,加之四周黑濛濛一片,他並不能很清楚地看到寧寧的模樣。如今並肩走在一起,才發現她許是哭過,眼眶暈了淺淺的紅。

  他不會安慰人,也想不明白身旁小姑娘掉眼淚的原因,雖然琢磨了許久應該如何開口,到頭來也不過冷聲告訴她:「若是有人讓你不開心,可以告訴我。」

  寧寧怔然看他,聽裴寂雲淡風輕地解釋,似乎不太在意的模樣:「我會打架。」

  她原本覺得有些壓抑,聽見這句話後噗嗤笑出了聲,彎著眼睛問他:「師弟,你平日裡都是用這一招對付人呀?」

  寧寧很少叫他「師弟」,如今卻把這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多多少少帶了點調侃的意思。

  裴寂在心性上堅韌得超乎尋常,無論遇上怎樣的險境、受了多麼重的傷,從來都可以默不作聲地暗自承受。然而在待人接物的處世之道上,有時候卻又幼稚得個小孩。

  不會說話,更不會討人歡心,出了事就打,其餘時間默不吭聲,連安慰人也是笨笨的。

  裴寂皺了眉,頭一回對這個稱呼表現出了不滿:「我比你大。」

  「好好好。」

  她把雙手背在身後,借由燈光看清了前方的道路,抿著唇笑了笑:「其實是我想起爹爹和娘親啦,我已經很久沒看過他們了。」

  修行之人超脫凡俗之外,壽命比尋常百姓漫長許多,因此常會斬斷塵緣,不去刻意與父母聯絡。

  裴寂沒聽出什麼不對勁,低低「嗯」了聲,旋即遲疑道:「你若是心念於爹娘,等稍有空閒的時候——」

  他停頓好一會兒,把視線偏轉到與寧寧相反的另一邊,語氣漫不經心:「我可以勉強抽空,陪你下山。」

  「喲,還『勉強抽空』,那你還真是有夠勉強,心裡早就美滋滋了。」

  承影冷笑著在一旁說風涼話:「這麼著急見岳父岳母,看不出來啊裴小寂,咱們還是要稍微矜持一點哈。」

  「其實不是下不下山的問題……」

  寧寧輕輕嘆了口氣,轉開話題:「喬顏知道真相了?」

  「嗯。」裴寂道,「不過狐族還有救,我們商議好了,等秘境打開,便將他們全帶出去。」

  喬顏那姑娘多年來為了族胞而活,得知自以為的族人們儘是魔族時,必然痛不欲生。好在靈狐一脈尚未滅絕,讓她多少能重拾一些殘損的希望。

  村落並不大,兩人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本欲打道回府,卻不料天邊陡然傳來一聲驚雷。

  寧寧茫然抬頭,剛揚起臉,就被劈裡啪啦的雨點砸了個正著。

  「……下雨了?」

  她還怔怔望著雨點發呆,袖子就被猝不及防地一拉,腦袋上突然蓋了層單薄的布料。

  原來是裴寂從儲物袋裡拿了件外衫,搭在她頭頂以後,一把攥住寧寧衣袖,帶她徑直走向最近的一處房屋。

  這邊地處偏僻,沒什麼燈光,屋子因戰爭只剩下斷壁殘垣,僅存的房簷狹窄得只能遮住五人不到。

  夜色如流水般緩緩淌動,當寧寧向前看去,見到少年人模糊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當週圍被黑暗全然籠罩時,裴寂拉著她衣袖的手指稍稍握緊,引得寧寧又向前一步。

  「怎麼了?」

  好一會兒,黑暗裡才傳來裴寂的聲音,和夜色一樣沉悶:「沒事。」

  進了殘破的房屋,他便鬆開寧寧袖子,抱著劍走向角落,斜斜倚靠在牆上;寧寧心大,站在不遠處打量屋外的景觀。

  秘境裡應該許久沒下過雨,土地皸裂出了道道細痕,在雨水滋潤下冒出透明的小泡泡。遠處亮著一盞燈,只傳來十分模糊的一點光亮,將雨絲染成渾濁的白。

  「好像降溫了。」

  房子坍塌得只剩下一半,沒有門窗和大半牆壁。雨水從前方刷啦啦斜飛進來,寧寧被夜風吹得眼眶發酸,攏了攏身上的外衫,轉頭望向裴寂:「你冷不冷?」

  她扭過頭時,恰好自天邊劃過一道閃電。

  刺目白光照亮少年冷峻的面龐,寧寧有些驚訝地發現,裴寂正死死咬著嘴唇,臉色不正常地發白。

  這裡四處遊蕩著魔族的殘力……他是受此影響,魔氣又發作了嗎?

  可裴寂身旁沒有出現黑氣,與之前幾次的模樣並不相同。

  寧寧只不過短暫看了一眼,跟前便再度黯淡下去。她心下困惑,忽然想起原著裡幾筆帶過的敘述。

  裴寂兒時曾被娘親關在地窖裡,暗室逼仄無光,再加上被凌虐而出的滿身傷口……

  對了,原文的確說過,他時常會在睡覺時亮一盞燈。

  寧寧看見時還對這個舉動滿心納悶,如今仔細一想,裴寂他不會是,怕黑吧?

  又是一道電光閃過,站在角落的黑衣少年察覺到她的視線,板著臉把腦袋扭到另一邊。

  他的黑髮被斜飛進來的雨水浸濕,身體果然繃得筆直,手裡緊緊握著那把劍。

  寧寧猜出了個大概,在短暫的踟躕後向前幾步,緩緩朝他靠近。

  裴寂不動聲色地向牆角挪了挪,聲線很僵:「怎麼了?」

  「我怕黑呀。」

  她說話時帶了點笑,像一陣風似的走到他身旁,攜來輕輕柔柔的梔子花香:「想和你說說話。」

  「寧寧怕黑?我之前怎麼沒發現——她還說過被靈菇晃得睡不著覺呢。」

  承影賊兮兮地跟他講悄悄話,說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地爆笑出聲:「裴小寂,她不會是看出你怕黑,但又不想直接講出來損你面子,所以用了這麼一個藉口吧!」

  裴寂只想給它面門上來一拳。

  「我不怕黑。」

  他又往角落移了一步,這回徹底無路可退,來到了冰冷的牆角:「只是不喜歡。」

  寧寧微微一愣。

  這人的腦回路實在奇怪,她都想好了萬無一失的藉口,以此來靠近裴寂不讓他害怕。沒想到他不僅看出她的意圖,還當場來了出自爆,彆扭得過分。

  她側頭望上一眼,見到裴寂側臉棱角分明的輪廓。他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低頭死死盯著牆角的地面。

  寧寧忍了笑,聲音輕快地問他:「不喜歡黑,還在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單獨出門啊?」

  她之前不過隨口一說,現在是真有點懷疑,他之所以孤零零站在黑漆漆的院子裡頭,是為等她睡醒了。

  「哈哈哈哈寧寧不愧是你!」

  承影開心得滿識海打滾,身體如同蟲子扭來扭去:「裴寂這臭小子,不但特意在門外等你醒,他還在你睡著的時候悄悄戳你臉!」

  裴寂閉眼深吸一口氣,握劍的手更緊了些。

  漫天暴雨稀釋了所有光線,屋子裡充斥著灰塵與悶熱的空氣,一道悶雷猝不及防地響起,寧寧心下一動,又望一望裴寂。

  他居然下意識皺緊眉頭,手裡的長劍悠悠一晃。

  如果他們之間的關係再親近一些,或許能像愛情電影裡的男女主角一樣摟摟抱抱,可她總不能二話不說就湊上前去——

  黑夜悶雷,狂風暴雨,空空蕩蕩的老宅和突然靠近的女人,這分明是部恐怖電影或法制紀錄片,半夜回想起來能做噩夢的那種。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固。

  忽然裴寂聽見她的聲音,像貓爪輕輕撓在耳朵上:「裴寂。」

  他恍然抬頭,見到寧寧亮瑩瑩的眼睛。

  她似乎朝他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的模樣:「你過來一點。」

  見他露出困惑的神色,寧寧噗嗤笑笑:「我又不會吃了你,怕什麼?」

  於是裴寂僵著脊背,往她身邊靠近一步。

  熟悉的清新香氣又一次籠罩鼻尖,他毫無防備,感覺頭頂被蓋了層東西。

  寧寧把那件外衫重新搭在了他身上。

  裴寂想不明白她的用意,在布料裡懵懵晃了晃腦袋,猝不及防之間,忽然察覺外衫被人掀起,身側探進另一個小小的腦袋。

  寧寧和他一併站在外衫之下,單薄的布料搖曳下墜,擋去斜斜飛來的雨絲,在兩人身旁圍出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空間。

  裴寂討厭黑暗,也厭惡狹窄逼仄,可此時此刻兩者兼有,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或許是因為不止它們,這裡還多了一個寧寧,頭一回有人陪在他身邊。

  他們雖然沒有觸碰,卻近在咫尺,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充滿了屬於少女的溫度與氣息,將他全然籠罩。

  「這樣我就不害怕啦。」

  寧寧輕輕笑一聲:「我能知道你在旁邊。」

  她停了半晌,突然問道:「裴寂,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啊?」

  原本嘰嘰喳喳滾來滾去的承影陡然頓住,一丁點兒聲音都沒再發出。

  「你別想多,就、就是隨便問一問,沒別的意思。」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吞沒:「因為你好像很少和門派裡的女孩子來往,我有點好——」

  最後的「奇」字卡在喉嚨裡,寧寧說不下去了。

  不對不對,就算裴寂和原著裡一樣打一輩子光棍,那也跟她沒關係啊,她好奇個什麼東西?這樣一解釋,反而更加奇怪了。

  寧寧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稀里糊塗問出那句話,一時間有些侷促地紅了耳根,下意識把外衫籠得更緊,抿著唇抬起眼睛。

  這一看,便不由得怔然愣住。

  裴寂的雙眼黝黑深沉,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3:24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五章

  遠處的長明燈幽光熹微,難以刺穿濃郁且厚重的夜色,一片昏暗之下,只能遙遙望見群山如巨獸蟄伏般的連綿影子。

  狂風不斷發出低啞的嗚咽,夜雨被吹得四處飄飛,經過頹圮牆壁,落在裴寂高挺的鼻尖。

  寧寧的問題太過突兀,像把鈍鈍的刀敲在他頭頂。

  裴寂從沒聽過、更沒想過會有人向他問起這句話,一時間雖然有些怔忪,雙眼卻徑直向前望去,目光定定落在跟前小姑娘的臉上。

  這一望,反倒讓他自己先是心頭一亂。

  就像大腦還沒把絲絲縷縷的情愫解析完畢,身體與神經就已經做出了最誠實的反應。

  當寧寧提起「喜歡的女孩子」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眼睫,不偏不倚,恰好把目光投向她。

  這是不是說明他——

  裴寂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總覺得一切都是霧濛濛的,不真實也不清晰,彷彿置身夢裡。

  承影仍然在他心底裝死,一動不動安靜如雞,他心下無端煩悶,破天荒地想聽一聽它聒噪如破鑼的聲音。

  沒有那道聲音轉移注意力的話……

  他一定會在寧寧面前臉紅。

  僅僅因為她的一個問題就如此狼狽,他真是沒救了。

  站在他身邊的寧寧同樣慌張,在與裴寂對視的瞬間轉開腦袋,更加用力地捏緊了搭在身上的外衫。

  當她再度開口,語氣乾澀得好像千年木乃伊:「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問問,沒有特別想要知道。」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裴寂低沉微啞、如同氤氳了水汽的聲線:「你——」

  寧寧指尖悄悄一顫。

  承影終於連裝死都做不到,如同臨死之人猛地吸了口仙氣,發出乾癟綿長的氣音,四肢像溺水的小狗一樣胡亂撲騰。

  可惜吸氣到一半,便又雙腿一蹬白眼一翻,差點與這個美麗的世界說拜拜。

  裴寂的語氣還是很淡,木著臉把這句話補充完:「你問這個做什麼?」

  承影:……

  承影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再凍成冰塊狠狠砸在這臭小子腦門上,當場委屈得瘋狂跺腳:「逆子!木頭!白痴!氣死我了這機會多好啊啊啊!你這樣回答是要幹嘛!我要和你斷絕關係!立刻!馬上!」

  「之前走在路上的時候,你不是說喬顏和她暗戀的青梅竹馬重逢了嗎?」

  承影氣得死去活來,作為當事人的寧寧卻並沒有太多情緒波動,答得一氣呵成:「我突然想起他們,便順水推舟問問你的情況。」

  好不容易想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寧寧在心裡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說老實話,其實對於「裴寂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孩子」這個問題,她曾經仔仔細細思考過一段時間。

  畢竟他在原著裡從頭到尾都是孑然一身,哪怕日後成了殺伐果決、神擋殺神的大人物,也還是對各路女修的有意接近視若無睹,成天不是升級就是比劍,就差在腦門寫上四個大字:斷情絕愛。

  然而偷偷摸摸地私下想是一回事,當著人家的面問出來,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這個問題出口得毫無徵兆,連寧寧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如今努力回想,只記得自己當時唯二的兩個念頭。

  她好像並不抗拒與裴寂之間的靠近與接觸。

  以及,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情。

  無論如何,她真是被暴雨沖昏了頭,才會稀里糊塗問出這句話。

  「啊,對了!」

  在鋪天蓋地的雨聲裡,寧寧忽然低呼一聲,從懷裡拿出儲物袋,低頭開始尋找什麼。裴寂一言不發地等,望見從袋子裡滾出一個圓潤的白球。

  居然是她幫林潯悄悄買下的那顆夜明珠。

  「我本來打算試煉結束後送給他的,沒想到自己要先用一遭。」

  寧寧用兩隻手將它捧起,手指和臉頰都被映成雪亮,想起裴寂怕黑,便伸手將夜明珠遞給他:「可惜我的星痕劍不知去了哪裡,要是有它在身上,我還能讓你看看星星一樣的光,很漂亮的。」

  這個動作很是正常,裴寂卻不知為何眼底微沉,長睫低垂著悶聲道:「我不用。」

  「唉。」

  承影看他這副模樣,心裡立馬就明白了一切。又開始了抑揚頓挫的小作文朗誦,這回說得哀怨不已、差點就聲淚俱下:「看見那顆夜明珠,是不是覺得心裡好酸好疼,悶得喘不過氣?別難過,爸爸我懂你,裴小寂!孩子胸悶老不好,多半是吃醋了啊!」

  緊緊抱著劍的黑衣少年右手暗暗用力,眼底閃過一絲陰翳。

  承影雖然煩人又嘮叨,但最令裴寂頭疼的是,它口中的話絕大多數都符合事實。

  比如現在,當他見到寧寧重金為林潯買下的夜明珠,心口的的確確悶得厲害,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隱隱的酸澀,一股腦全堵在胸前。

  承影最喜歡他這副想揍它卻又被戳中心事的模樣,繼續嘿嘿笑著打趣:「真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嘖嘖,嘖嘖嘖,這酸爽,簡直不敢相信。」

  頓了頓,話語裡的調侃意味更濃:「裴小寂,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你恐怕是徹底栽了。」

  「你怎麼了?表情那麼奇怪。」

  它還在嘚瑟個不停,寧寧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裴寂條件反射地抬頭,正對上她亮盈盈的雙眼。

  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有些過於近了。

  那層外衫籠在頭頂,讓他連後退都做不到分毫,屬於夏夜的熱氣在狹窄空間裡慢慢堆積,把少年人白淨的耳垂染成薄紅。

  他本來最擅長忍耐,如今卻覺得心下燥熱非常,喉頭微動,輕輕搖頭:「或許是受週遭魔氣影響……並無大礙。」

  「魔氣?」

  寧寧聞言環顧身旁,果然見到薄霧一樣血紅色的氣息。它們似乎被雨水沉沉下壓,盡數堆積在低處,看上去比平日更濃幾分,像是散開的血花。

  「這秘境裡怨氣深重,魔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消失。」

  她說著想到什麼,正色望向裴寂:「對了,秘境裡的魔族都如何了?」

  「你睡著的時候,我們去了瀑布旁。」

  他知無不答,緩聲應道:「魔族修士在大戰中靈力受損,識海與經脈至今未能痊癒,因而無法承受此地濃郁的煞氣。我們趕到那裡時,已有不少陷入昏迷,如今全部被關押在村落裡,想必時日無多。」

  魔修們居然會被同族死後留下的魔氣重傷,這應該算是某種程度的作繭自縛。

  寧寧安靜聽他說完,輕輕把身子往後面的牆上一靠,微仰著頭道:「魔族……裴寂,你怎麼看他們?」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身旁黑衣少年的目光愈發陰戾幾分。

  裴寂答得很快,近乎於沒有任何猶豫,語氣冷得像冰:「窮凶極惡,罪不容誅。」

  這是一件非常諷刺的事情。

  自從拜入師門,他瞭解到許許多多仙魔大戰時候的往事。無論是鵝城事變,還是如今靈狐一脈險些滅族,魔修從來都與殺戮、暴虐與死亡聯繫在一起,令人難以自制地感到厭煩和噁心。

  然而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族後裔,打從生下來便沾染了污穢與暴戾的血脈。也難怪曾經的外門弟子會成群結隊找他麻煩,這樣卑劣的血統,哪裡有什麼辯駁的理由。

  就像兒時娘親把他關在地窖裡打罵時說的那樣,生來就是不乾不淨,不人不鬼,真夠噁心。

  裴寂並未收斂神情裡的自厭與自嘲,扭頭看向灰塵遍佈的牆角。在悶雷和暴雨的雙重夾擊裡,他聽見寧寧的聲音。

  她的語氣居然稱得上是「輕快」,在開口前甚至短促地笑了聲,像是被夜風搖動的清脆鈴鐺花響:「哪有這麼可怕?」

  裴寂一愣。

  「雖然的確有很多魔修犯下過罄竹難書的罪行,但除此之外,魔族也有不那麼可怕的一面啊。」

  寧寧的目光很認真,一本正經地說:「比如琴娘,情願付出一切,只為保全喬顏這個非親非故小女孩的性命;又比如祁寒,明明只要自行破開水鏡陣法,就不會被我們抓到任何把柄,卻為了保住同族的性命苦苦支撐,最後落得個失敗退場。」

  她說罷停頓須臾,思索片刻又道:「哪怕是魔,也是有情的,並沒有絕大多數人想像裡的那麼凶惡。所以——」

  裴寂聽見她的聲音清晰了一些,或許是因為寧寧把臉頰轉到了他所在的方向。於是少女清泠的聲線穿透層層風聲雨聲,啪嗒一下落在耳膜:「不要把其他人過分的話放在心上,裴寂。魔族血統又怎麼樣,你和我沒差。」

  ——她說了那樣大一堆話,原來是想要安慰他。

  原著裡曾提起過魔族後裔的處境,無一不是如履薄冰、受盡歧視,裴寂從小到大沒受到過什麼肯定,身邊只有源源不斷的惡意與責罵。

  但其實他與其他仙門弟子並無不同,同樣是意氣風發、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心裡沒有太多彎彎拐拐曲曲折折,如同未經玷污的白紙,純粹得過分。

  至於此番來到秘境,靈狐族對魔修更是深惡痛絕。

  喬顏曾咬著牙告訴他們,要與所有魔族不死不休;「琴娘」亦在閒聊時無意間提起,魔物生性殘暴,必然不會遵循善道,也不知當時裴寂聽罷,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寧寧的語氣雲淡風輕,裴寂胸口卻像壓了塊石頭,遲疑好一陣子,才抿著薄唇看向她。

  夜明珠的光華柔和細膩,像潺潺流水靜靜流淌,穿行於雨絲、髮絲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之間,給女孩圓潤的杏眼蒙上一層瑩白亮色。

  他們兩人站在同一件衣物下躲雨,由於身處狹小幽暗的空間,彼此的間隔自然也就微乎其微。

  屬於寧寧的梔子香氣四散蔓延,伴隨了冷冷夜雨的寒涼,卻又隱約帶著她身上的溫和熱度。

  像絲絲縷縷的線條交錯勾纏,與他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不管怎樣,你和那些罪大惡極的壞傢伙都是完全不同的,沒必要把自己跟他們劃等號。」

  寧寧說著揮了揮拳頭,信誓旦旦地抬起腦袋:「要是有誰再講你壞話,師姐會幫你好好教訓他——你自己也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

  她抬頭的時候,正對上裴寂的目光。

  寧寧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目光。

  漆黑瞳孔深沉得有如大海汪洋,內裡驚濤駭浪、暗潮洶湧,好像只需要望上一眼,就能將她吞沒其中。

  這本應是極為危險的視線,卻又極其突兀地帶著濃郁的馴服與苦痛,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她看得不甚明晰,呆呆愣在原地。

  裴寂亦沒有移開視線。

  他們隔得的確太近了。

  不遠處就是震耳欲聾的雷聲與嘈雜雨點,這處頹敗的房屋角落卻安靜得有如時間凝固。

  寧寧的腦袋卡了殼,恍惚間似乎能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裴寂為什麼……要這樣看她啊。

  不對不對,那那那她又是為了什麼,才要一動不動接下他的視線?

  這個念頭甫一掠過腦海,寧寧一個激靈,立刻低下腦袋。

  這種時候應該要說些話來緩解尷尬。

  她本想用手掌摀住臉頰用來降溫,卻又總覺得這樣的動作過於明顯,擺明了告訴他自己在臉紅,於是只得低著頭,舌頭打結地低低出聲:「怎、怎麼了嗎?」

  裴寂微微閉了眼睛,輕吸一口氣:「沒什麼……多謝師姐。」

  =====

  萬幸雷雨在不久以後漸漸退去,寧寧終於得以回到自己的小屋,與裴寂互道晚安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可是睡不著。

  和裴寂單獨相處的時候,總感覺怪怪的。

  她性格外向、平易近人,很少有害羞的時候。拿個最淺顯的例子來說,要是讓她和賀知洲對視,就算彼此看得天荒地老,寧寧也絕對不會臉紅一丟丟。

  可今夜被裴寂望的那一眼——

  寧寧又想起他那時的神色,說不上來心裡是怎樣的感受,一頭埋進枕頭裡,在床上打了個滾。

  裴寂對她而言,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寧寧又滾了回去,頭髮亂糟糟糊成一團。

  不會吧。

  要是非說有什麼不一樣,豈不就是……喜、喜歡?

  寧寧雙目圓睜猶如死魚,在這兩個字浮上腦海的瞬間又胡亂一滾。

  噗通直接摔下了床。

  她心亂如麻,爬上床後依舊翻來覆去,最後只得安安分分縮成蝦米,用被子把身體和臉裹成一團,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入了眠,等第二日醒來,已是正午時分。

  寧寧努力把昨晚的事情拋在腦後,和往常一樣起床穿衣洗漱,打開房門打算與其他人會合。視線隨意一瞥,居然發現了意外之喜。

  星痕劍不知被什麼人找了回來,仔仔細細地擦拭乾淨,用棉布包裹起來,端正立在她門前的房簷下。

  寧寧被高懸的太陽刺得眯起眼睛,心口不受控制地猛然一跳。

  究竟是誰在清晨尋遍一處又一處的森林與湖泊,然後把它洗淨包好放在如今的位置,雖然沒人說,她卻知道答案。

  昨晚她不過十分隨意地提了一句星痕劍,沒想到裴寂會這麼快把它找回來。

  寧寧俯身握住劍柄,果然在布料上聞見熟悉的木植清香,將它整個拿起來時,見到貼在劍身上的一張紙條。

  少年人的字跡瀟灑如游龍,很是漂亮:

  [劍給你,別難過了。]

  是在說她夢見父母,醒來雙眼紅腫的事情。

  ——原來是想這樣來安慰她。

  寧寧握著劍,心情很是複雜。

  裴寂看上去總是對所有事情都愛搭不理,但其實全都記得。他擺明了對身邊的女孩都沒興趣,要是一直對她這樣……

  那她就徹底栽了。

  老婆失而復得,寧寧糾結成麻花的心情總算好了一些,正要拿起星痕劍出門,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許曳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等他跑進寧寧所在的院落,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各大門派的弟子們聞風前來,已經在村口撞上,這裡馬上就有一場大混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3:33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六章

  「啥?大混戰?」

  天羨子打了整個晚上的坐,這會兒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一聽見這三個字就樂不可支湊上前去,打量玄鏡裡投映出的畫面。

  「昨夜寧寧的那一箭可鬧出過不小動靜。」

  曲妃卿懶洋洋地睨他,嘴角含笑:「不少人都尋著那道劍光找到了瀑布,之後再稀里糊塗地四下一逛,可不就見到狐族的村落了麼?」

  昨晚水鏡陣破、魔族元氣大傷,加之絕大多數弟子都回了房間或山洞睡覺,長老們便也沒再繼續往下看,紛紛打道回府休養生息,直到今日早晨才重新聚首,吃著瓜子欣賞試煉進程。

  此時倒映在玄虛劍派鏡子裡的,是同樣吃瓜看著戲的賀知洲。

  他秉承早睡早起的健康信條永不動搖,醒來之後幫喬顏滿秘境找回了十多個魔化狐族。

  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出門和許曳一起閒逛散散心,沒想到會直接撞上各門派弟子大亂鬥的景象。

  在樹叢裡闖蕩求生了這麼久,湖泊河流的水還全都不能用。生活條件如此之惡劣,修真界的青年才俊們早就不復當初光風霽月、超絕出塵的模樣,滿身狼狽往村口一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某個窮劇組在拍《鄉村修仙故事》第一部 。


  就非常接地氣,很適合人民的大舞台。

  按照門服來看,那群人總共分為五派,從左到右依次是梵音寺、素問堂、萬劍宗、踏雪樓與流明山。

  也就是佛修、音修、藥修、劍修、符修。

  試煉本就是鼓勵弟子們彼此爭鬥搶奪,如今幾大門派猛地一撞上,自然互相看不順眼,大戰一觸即發。

  其中大多數弟子都是他從沒見過的陌生面孔,梵音寺的兩個光頭格外眼熟,至於萬劍宗的那位女修獨自站在遙遠的梧桐古樹下,墨髮白裙,劍氣凜冽——

  竟然正是許曳心心念念的師姐,蘇清寒。

  賀知洲身為一個沒什麼理想追求的鹹魚,在察覺形勢不妙的瞬間就打算溜之大吉,沒想到明空那廝居然抬眼就瞥見了他,當即腦門一亮,朗聲笑道:「賀施主!」

  賀知洲差點心肌梗塞,恨不得當場來一個螺旋飛踢加天馬流星拳,讓這臭小子好好感受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殘酷。

  明空沒看出他神色有異,繼續情真意切道:「我與師兄察覺天邊有異,唯恐諸位這邊出了問題,便相約來此一探究竟。你能安然無恙,我們也就放心了。」

  什麼叫安然無恙,賀知洲只想對他說一聲「別來無恙」。

  只要他們別來,他就定然無恙;他們一出現,他就得跟這倆滷蛋一起加入被毒打全家桶。

  與梵音寺對峙的另外幾幫人本來並沒有發現賀知洲,等小和尚喇叭一樣的大嘴巴一開,好幾雙寒氣凜然的眼睛便不約而同齊刷刷朝他望來。

  跟竹籤串燒烤似的,啪啪啪把他和許曳戳成了篩。

  賀知洲:……

  「諸位都是大宗弟子,今日能在此地遇上,也算是種難得的緣分。」

  一襲白衣的年輕符修眯眼笑笑,語調懶散,吐出的字句卻侵略性十足:「我知曉各位都有意爭搶令牌,乾脆不要客套,直接動手吧。」

  「那是流明山的白曄師兄。」

  許曳在一旁小聲介紹:「他是難得一遇的符篆天才,最擅長五行陰陽之術,術法詭譎莫測,很是難纏……位列蘇師姐想要挑戰的對手第三。」

  總而言之,這是個高手。

  「哈哈,不錯!」

  抱著巨劍的高大劍修聞言大笑,頗以為然地表示附和:「要打快打,別囉囉嗦嗦。」

  他身形魁梧,衣著不修邊幅、沾滿塵土,看上去不像個名門修士,倒像街頭賣藝勞累了一天,扛著把道具劍回家的社畜。

  許曳又道:「這位是踏雪樓的陸明浩師兄,巨劍一出無人能擋,在精力充沛的巔峰狀態時,能有開山破水之力。」

  無需多言,這也是個高手。

  「還有那邊素問堂的魏凌波師姐和岑然師兄,對醫毒的造詣出神入化,能在無形之中置人於死地,一定要多加小心。」

  ……這還是高手。

  賀知洲聽得一顆心涼了大半,一邊在傳訊符上向寧寧求救,一邊很認真地問他:「你有沒有帶熏香?我不想被打死的時候屍體發臭。」

  「賀師兄,你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許曳正色將他打斷:「師姐對我說過,就算實力並非最強,也能擁有決勝奪魁之法——你且看好了,我一定不會讓師姐失望。」他說得信誓旦旦,賀知洲還以為這傻孩子開了竅,靈機一動想了條出其不意的妙計。沒想到當即見到許曳往前一步,拔高聲音喊:「我也贊成!」

  賀知洲後背一涼,已經隱隱預料到了事情的結局。

  「這位小道友與我同是劍修,不如就由我們先來比試一場。」

  陸明浩朗聲一笑,雖然仍是邋遢懶散的模樣,眼底卻銳氣大盛、鋒芒畢露,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戰鬥狂。手裡握著的巨劍在他說話時發出道道沉鳴,彷彿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鞘。

  許曳聽說過這位師兄是個劍痴,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會被他當作頭號對手。

  他對自己的實力一清二楚,雖然不算金丹期頂尖,卻也絕對不弱,若是全力以赴,說不定能勝上一籌。

  許曳深深吸氣,與遙遙站在古樹下的白衣女修四目相對,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

  他一向身處師姐的照拂之下,今日好不容易等來與其他弟子公平較量的機會,一定要讓蘇師姐明白,她的師弟不是個廢物懦夫。

  少年拔劍出鞘,沉聲喝到:「來吧!」

  與符咒毒器不同,劍修之間的對決毫不花裡胡哨,純粹是擺在明面上的刀刃相撞,最為酣暢淋漓,也最是驚險萬分。

  許曳凝神屏息,在腦海裡一遍遍回想起師尊與師姐的教誨,純淨如水的劍意豁然充斥全身,引得周身薰風陣陣,拂去黯淡的血色魔氣。

  「這小子資質不錯啊!」

  玄鏡外的天羨子道:「靈力如此澄澈,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只是不知道劍術如何。」

  他說罷便閉了嘴,全神貫注盯著鏡面上的人影,若有所思地挑起眉。

  白光如晝,斬斷絲線般勾纏不絕的魔氣,而許曳陡然睜開雙眼,緩緩揚起手中長劍。

  「九九歸一,生生不息——」

  隨著劍訣被沉聲念出,許曳周身劍光更甚,罡風如刀,劃破一根殘破的枝條,當他即將喊出下一句話時——

  一柄重劍被倏然掄過,不偏不倚直接砸在他身上,二話不說就把許曳掄飛三丈高!

  長老們紛紛五官扭曲,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噫——」。

  賀知洲:……

  救命啊!陸明浩在他念技能的時候,直接扛著巨劍就砸上去了啊!為什麼許曳一個劍修還要技能讀條,你當自己是魔法少女變身嗎!!!

  陸明浩並未下重手,只用劍氣將許曳拍飛老遠。

  那可憐孩子直到凌空騰起的時候也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滿臉懵地螺旋升空,手裡的長劍劃出一道刺目白光,陪他在半空跳了一首愛的華爾茲。

  當寧寧收到傳訊符趕來的時候,剛好見到他哭哭啼啼落在自己跟前。

  賀知洲:好,不愧是你們修真界。

  賀知洲從小就有個疑惑,既然每個技能的讀條時間都那麼長,為什麼敵人不會趁虛而入,在這段時間裡直接打敗主人公。

  如今修真界身體力行地告訴他,在決鬥裡念技能讀條的,都是腦子有問題。

  寧寧一時半會兒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被許曳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將他扶起來,擦去嘴角血跡。

  陸明浩頗為無辜,皺眉撓撓頭:「這小兄弟……是在幹嘛呢?這可不怪我啊,是他非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自己來挨打的。」

  他說到這裡,忽然神色一凜:「不好,周圍不對勁!」

  「終於發現啦?」

  不遠處傳來女子的淺笑,正是素問堂魏凌波:「此毒是我最新研製的寶貝,無色無味,被風一吹就能飛散到四周各處。」

  她醫毒雙修,是出了名的怪脾氣,最愛在小黑屋裡埋頭研讀醫書,再自己做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不過這次的毒,可絕不是什麼「小玩意」。

  「一旦置身於毒氣裡,不但會全身無力,靈力也將漸漸封鎖,難以被使用。其實它的毒性不算很強,以你們的修為本不會受其影響……不過多虧了這些魔氣,讓它的功效起碼提升了五倍不止。」

  她懶懶倚在斷裂的牆壁上,整個人瘦得厲害,眼眶則是十分明顯的黑眼圈,像是被墨汁染了顏色:「諸位是不是覺得……已經快沒什麼力氣了?只可惜我與師弟提前服用過解藥,無法體會此等快意。」

  藥修雖然以妙手仁心著稱,在修真界裡卻也有一個人盡皆知的共識:無論如何,千萬不要輕易招惹藥修。一旦被盯上下了毒,連自己怎麼翹辮子的都不知道。

  「糟糕。」

  賀知洲嘗試著調動體內靈力,果然已經所剩無幾。那毒藥奇詭非常,似乎還夾雜了一些催眠的功效,讓他眼皮子不由自主地上下發顫:「連魔氣都在幫她,這分明是天時地利人和啊……咱們不會全部折在這兒吧?」

  寧寧環顧四周,思索片刻後輕聲道:「我倒是有個法子,不知道有沒有用。」

  她似是有些遲疑,簡單組織了一番語句:「根據物理學原理,當氣流經過拱形的上表面時,流速快壓力小;經過平滑的下表面時,流速慢壓力大。這樣一來,上下表面會形成一道壓力差,產生向上的升力。」

  賀知洲聽得一愣一愣:「然後呢?」

  「這是竹蜻蜓和直升飛機的升空原理,你覺不覺得,上拱下平的形狀,和我們的劍鞘很相似?」

  寧寧拿著星痕劍,抬手伸到他眼前:「我們雖然靈力微薄,但騰空躍起和讓劍鞘旋轉這兩件事還是能輕易做到。這樣一來,就能把劍鞘看作飛機上的螺旋槳,拿著它旋轉升空時,必然能捲起巨大的劍風——」

  賀知洲恍然大悟:「而劍風能把魔氣全部吹散,這樣毒的威力就很小了!」

  許曳對那段原理雲裡霧裡,但還是勉強聽出了寧寧的大概意思,就是讓他們在空中不停轉動長劍,以劍風逼退劇毒。

  「我知道了!」

  賀知洲輕輕拍了拍她肩頭:「不就和哆啦A夢的竹蜻蜓差不多嗎!你之前靈力耗盡,不宜出手,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許曳已經沒臉再看遠處的師姐,為了挽回自己在她心裡所剩無幾的形象,也立刻舉起右手:「我也來!人多力量大!」

  於是在玄鏡內外,數十雙眼睛同時見證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奇蹟。

  許曳與賀知洲同時將長劍舉過頭頂,催動體內僅存的靈力高高躍起,與此同時默念劍訣,讓劍在手中高速旋轉。

  這本來是毫無力道的動作,以他們目前的狀態,更不可能騰空飛行,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道道氣流聚攏迴旋之間,竟然有了顯而易見的上升之勢。

  ——兩人僅僅用了微不足道的靈氣,居然當真脫離地面桎梏,在雪白色氣流中緩緩升上半空!

  「這——!」

  天羨子一個激靈:「這是個什麼原理?」

  但見長劍轉得越來越快,劍氣如同洶湧而來的颶風,從中央向兩邊四散而去。

  魔氣與毒霧難以承受此等風浪,在嗡然如龍鳴的劍嘯聲中層層後退,直至消散殆盡,難以尋到一絲影子。

  紅色的血霧漸漸褪去,日光久違地照在頹敗房簷上,這一隅之地終於得見天光。

  「居然真的成功了?」

  林淺看得目瞪口呆,心下一動:「那許曳與賀知洲——」

  她說話時眼神上移,在見到空中的兩道人影時,不由得神色大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與此同時,寧寧同樣想到什麼,呼吸一滯。

  他們之前只顧著生風除毒,卻忘記了一個最最基本,卻也最最嚴肅的問題。

  當劍在高速旋轉的時候,他們的身體也會跟著轉個不停。

  哪怕是劍修,也無法承受這樣毫不間斷的轉圈圈。

  她好像,把賀知洲和許曳給坑了。

  ——劍身不斷旋轉上移,他們也在空中被甩來甩去,如同兩個在狂風中無所適從的鐘擺,用腳掌畫出一個又一個渾然天成的圓。

  而如今隨著旋轉越來越快,兩人的身影轉瞬即逝,只能在遙遠天邊望見一閃而過的殘影,隱約能看出來是個人形。

  寧寧:……

  前所未有的超自然現象,弟子看了集體懵逼,長老見後全部沉默,整個修真界都震驚了,不看不是修仙人!

  賀知洲與許曳竟然僅憑一人一劍,渾身扭動著旋轉上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實現了白日飛昇!此二子恐怖如斯!!!

  林淺看得頭皮發麻,趕忙催促道:「快快快!快調出最高的視靈,看看他們兩人的情況!」

  天羨子乖乖照做,落在玄鏡上的手,微微顫抖。

  首先闖入所有人眼前的,是兩張雙眼緊閉、被吹得搖搖晃晃的大臉。

  臉皮在狂風中左搖右擺,像極了套在骨頭上的布袋,被風掀開時,露出鮮紅牙齦和打著哆嗦的牙齒。五官已經看不清原本的模樣,無一不是被吹得口眼歪斜,恐怖非常。

  地面上隱約傳來寧寧的聲音,滿帶著焦急與憂慮,清清脆脆地傳入在場眾人耳朵:「魔氣已經散了,你們快停下吧!」

  可他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新的風暴已經出現,哪能在這裡停滯不前。

  除了壓力差,自然界還存在著另一種強大且神奇的力量:慣性。

  他們倆旋了成百上千個圈,早就暈暈乎乎意識不清,體內的靈力無意識外湧,引得長劍越轉越快。

  賀知洲聽見她聲音,本打算帶著哭腔回覆一句,哪曾料到當場一陣噁心反胃,嘴巴一鼓,跟旋轉噴泉似的噴出一大口清水來。

  好在修道之人能將食物轉化為靈氣,因而體內並無污物,他如今的模樣勉強稱得上是「天女散花」,而非嘔吐物製造者。

  這兩個孩子的模樣實在太慘,林淺看不下去,痛心疾首:「只不過是一場試煉,何至於此……!這就是劍修嗎!」

  就連始作俑者魏凌波也不忍直視,罕見地被嚇了一大跳,怔愣著瑟瑟發抖。

  閣樓裡其它門派的長老聽聞大事發生,紛紛聞風趕來,在見到玄鏡畫面的剎那,無一不露出異常震撼的神色。

  於是在無數道注目禮下,兩人兩把劍,在越來越大的氣壓差下不斷升空,兩具身體劃出無比優美的弧度,伴隨著旋轉噴射的陣陣水花,一併構成了在場所有人難以忘懷的成年陰影。

  不知過了多久,等體內的靈氣一滴不剩,兩團不斷抽搐的死肉終於從半空中飄然落下。

  「師姐……別看,我髒了嗚嗚嗚,我好髒……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許曳徹底絕望,老眼昏花淚流滿面。一邊吐一邊哭,眼睛裡裝了水龍頭,嘴裡則噗嗤噗嗤往外冒清水,生動形象闡明了什麼叫「男人是用水做的」。

  賀知洲有如行將就木,整張臉憋得像個碩大紫薯,顫顫巍巍深吸一口濁氣:「不要飛昇,不要飛昇,不要飛昇……」

  「呃啊——」

  他說話時眼珠子越瞪越大,用盡最後的力氣朝寧寧搖了搖頭:「飛昇是個彌天大謊,我們都被騙了……大氣層外邊……氧氣根本不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3:43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七章

  雖然過程充滿了心酸曲折,但好在搖花劍充當竹蜻蜓的法子還算有用。

  劍風螺旋上升,浩蕩靈力牽引出風聲大作,以力拔千鈞之勢破開重重魔氣,不需多時,眾人所在的位置便久違地重見天光。

  魏凌波的毒本身威力不大,多虧有魔氣加持,才讓在場所有人紛紛中招,如今魔霧盡散,毒性自然也被逼退大半。

  眼看其他人的瞳孔重新恢復清亮澄澈,悠悠朝自己瞥來,素問堂的白衣女修尷尬一笑:「不愧是玄虛劍派弟子,竟然能想出此等法子,在下自嘆弗如。」

  被點名的賀知洲意識恍惚,嘔吐不止;許曳不想看她,也不想聽任何人講話,一想到師姐還在遠處的樹下靜觀戰局,就氣得渾身一抽,從口中噴出一絲水花。

  「可惜了,若不是陡生變故,素問堂本能輕而易舉贏下此局。」

  玄鏡之外的紀雲開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仍然沉浸在方才震撼無比的視覺衝擊裡,拿紙筆記日記:「一人一劍,再加一點少之又少的靈力,究竟是怎麼做到凌空飛天的?」

  「許曳乖徒,怎會如此!」

  萬劍宗長老痛心疾首,猛地咳嗽幾聲:「賀知洲那廝是出了名的不走尋常路,為何你也被玄虛劍派帶歪了!玄虛誤你啊!」

  「話可不能這麼說。」

  天羨子好歹是賀知洲的窮友兼帶隊師叔,沒做多想地出言反駁:「若不是素問堂用了毒,他們也沒必要這麼做——雖然過程是難看了點,但好歹把毒給解了啊。」

  於是一幫長老嘰嘰歪歪,你一言我一語,最終把話題挪到了素問堂的毒上。

  「他們有種毒陰險非常,無色無味,喝了能讓人神志不清,把身邊的人和物隨機看成別的東西,偏偏自個兒還不覺得中了毒,大搖大擺地當眾犯渾。」

  何效臣猛拍大腿,滿目的悔恨痛心:「我有回中了毒,看什麼都是魔物,當即拔了劍與它們決一死戰。結果第二日醒來,收到一張琳瑯坊的賠償單——」

  天羨子眼前一亮,連連點頭:「我想起來了!這件事還登上過《四海時評》,因為何掌門,當時那本書都賣瘋了!」

  「是那一日啊!」

  林淺亦是恍然大悟:「我之前還在納悶,何掌門為何要舉著一隻貓四處亂揮,還在琳瑯坊裡前後空翻整整兩個時辰——原來是中了毒!」

  何效臣面如苦瓜,很是悲傷地點點頭。

  那日他中了毒,將一隻貓當成了自己的劍,把貨物看作魔物,握著貓就往前衝。

  後來劍斷了貓跑了,整個琳瑯坊的人都眼睜睜看著他口角流涎、面目猙獰,一邊大喊著「妖孽休要猖狂」,一邊原地前後空翻,把各種珍奇異寶打得粉碎。

  這件事悲傷逆流成河,諸位長老紛紛沉默,向他投去安慰的視線,最終達成共識:藥修害人不淺。

  來自素問堂的眾位長老不想說話,翻了個白眼。

  「等等,你們快看!」

  在有如哀悼會現場的閣樓裡,林淺忽然驚呼一聲:「白曄動手了!」

  但見秘境之內氣氛尷尬,兩具劍修的死肉橫在一邊,來自梵音寺的兩顆滷蛋則並肩坐在路旁,有如看戲。

  明空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把生菜,啃得旁若無人,光頭晃來晃去:「落雪飛花不過如此,劍修之道,著實叫人難以參透。」

  這兩人以明空的金剛罩杜絕了所有毒霧與魔氣,自始至終沒中過毒。扛著巨劍的陸明浩是個暴脾氣,見狀厲聲喝道:「我們都中了毒,二位不幫忙也就罷了,怎能在旁說風涼話!」

  「阿彌陀佛。」

  明淨面色不改,對他話裡的責備之意置若罔聞:「不爭就是慈悲,不辯就是智慧,不聞就是清淨,不看就是自在。小僧閉眼小憩片刻,諸位道友再會。」

  明空連連點頭,滿眼傾佩:「最美的男子應當有一種遺世的安靜和優雅,師兄便是如此,佩服佩服。」

  這兩位壓根無法與旁人正常交流,讓人不由得懷疑,梵音寺裡的和尚究竟是在修習佛法,還是在學習讓人生氣的說話藝術。

  陸明浩徹底不想再搭理他們,回神之時,突然察覺渾身猛地一麻——

  竟是那個名為「白曄」的流明山符修趁虛而入,在他分心談話的間隙動用天雷符咒,正中陸明浩脊背!

  「竟然偷襲!」

  真宵身為劍修,最見不得此等背後襲擊之事,皺了眉瞥一眼何效臣:「何掌門,流明山竟是在給弟子教授這種戰術麼?」

  何效臣厚著臉皮嘿嘿笑:「這叫『出其不意』,決鬥的事兒,怎麼能叫『偷襲』呢?」

  白曄心知這是在試煉中,遇見的對手都是各門派精英弟子,而非十惡不赦的魔物。雖說友誼第二比賽第一,卻也因此並未用出全力,符咒頂多讓對手陷入昏迷,不會致人傷亡。

  雷法轟鳴之間,陸明浩只覺得周身麻痺,電流源源不絕地在五臟六腑間四處亂竄,最終直攻大腦,眼前一白失去意識。

  寧寧看得下意識皺眉,指尖一動,握緊了手裡的星痕劍。

  與符修對抗時,可以採取的策略有兩種。

  一是避開他的所有攻擊,這種方法難度極高且異常複雜,尋常人並不會採用;二是以力擊力,靠劍風與劍氣擊散術法。

  可惜陸明浩還沒來得及揮劍,便遭到了白曄的偷襲。

  如今毒氣未散,仍然有少數存留在他身體裡,制約護體的靈力,加之雷咒的威力不可小覷,當場昏迷實乃意料之中。

  而她在昨夜氣力大損,若是正面與白曄撞上,必然也會處於下風。

  「解決一個。」

  白曄眯眼笑笑,端的是風度翩翩、溫潤如玉,繼而幽幽把視線轉向素問堂的二人。

  他不愧是蘇清寒看中的對手,對符篆的運用爐火純青。白玉般修長的手指一拈一鬆,在擲出兩張符咒的瞬間,便有狂風裹挾著雷鳴,向兩人迅速襲去。

  魏凌波只擅長用毒,面對這等煞氣洶洶的陣勢自然無法阻擋;她身旁的師弟則是醫聖傳人,妥妥的醫痴兼書呆子,這會兒更是毫無門路,只能眼看著雷光越來越近,無處可逃。

  「又兩個。」

  兩名藥修亦被擊倒,白曄心情大好,說罷轉過身來笑著望向寧寧:「雖然很感謝諸位散去了毒氣,但這裡畢竟是試煉之地,沒理由向對手放水……白某多有得罪了。」

  「他怎麼能對寧寧出手!」

  何效臣身為流明山掌門,在自家弟子得勢的情形下,居然表現得比寧寧本人還要慌張:「她體內靈力鮮少,莫說打敗白曄,恐怕連劈開風雷都很難做到!」

  何效臣看出了這一點,寧寧同樣對此心知肚明。

  白曄傷不了梵音寺的兩位小師傅,在遠處觀望的蘇清寒又非常棘手,不到萬不得已,必然不會主動招惹。

  而反觀她這邊,許曳與賀知洲被榨乾了所有靈力,裴寂又不知去處,只剩下她一個人苦苦支撐,若能打敗她,就可以把所有人的令牌全部收入囊中。

  最糟糕的一點是,她體內已經沒剩下太多靈氣。

  不過與此對應地,十分幸運的另一點是,白曄對此一無所知。

  只要基於這一信息不對稱的基礎之上,說不定……她能有機會實現絕地反殺。

  「我在小重山時,就聽說過寧寧道友的事蹟。」

  白曄笑道:「的確非常聰明,只是不知道劍術如何。請賜教。」

  他話音剛落,兩指之中便又出現一張紙符,電光流竄間,於朗朗白日下生出幾道幽異藍光。

  繼而狂風驟起,引得道路兩旁枝葉倏動,如同魑魅魍魎黝黑的指骨,發出一聲嘩啦巨響。

  在疾風如刃之間,竟有萬千雷霆渾然匯聚,織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大網,徑直向寧寧撲去!

  林淺蹙眉別開視線,不願再看。

  「等、等等!」

  天羨子卻微微一愣:「好像還有機會!」

  只見玄鏡裡的小姑娘緊緊握著手中長劍,在迅速望一眼那凌空飛來的巨網後,竟然並未倉皇逃竄或拔劍迎敵,而是滿目正經地深吸一口氣。

  旋即向後垂直仰倒,上下半身摺疊成無比驚悚的九十度直角,堪堪避開了那道半空中的電網,握著劍迅速向不遠處的年輕符修衝去!

  她邁步奔跑時,身體還是處於九十度的摺疊狀態,因此放眼望去,彷彿是兩條沒有上半身的腿在瘋狂扭動前行,飛速朝白曄靠近。

  然後一邊跑,身體一邊像泥巴似的軟綿綿上揚,冒出一顆圓潤人頭,看上去異常恐怖,小孩見了都要做噩夢。

  寧寧看上去是個不折不扣的正經人,白曄哪曾料到她會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動作,暗暗「嘖」了一聲,再度將靈氣彙集於指尖,催動手裡的火符。

  頓時星火處處、焰光大作,一簇簇火團好似雨點,一股腦向她所在的方向洶洶襲去。

  天羨子心下緊張,暗暗為小徒弟捏了把汗,本想喝口茶水冷靜一些,沒想到剛喝進嘴裡,就雙眼圓瞪著全部噴了出來。

  寧寧知道以自己目前的靈力無法擊退火焰,只能通過不斷躲閃的方式靠近白曄,但她躲避的姿勢——

  這是何等瘋狂的走位!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人體極限!

  只見她神色凜然,猛地就是一個劈叉上天,而上半身在同一時刻像蝦仁般渾然彎起,如同一團女媧造人的失敗爛泥,以令人瞠目結舌的動作避開了好幾道火球!

  至於寧寧落地之後,雙腿搖晃不止、面容僵硬無表情、甩著一雙手就往白曄身邊猛衝的模樣……

  這也太恐怖了吧!!!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

  不久之前她才用炸裂天際的腦洞,向修真界證實了物理的真實存在,結果沒過多久就親自把力學定理按在地上摩擦。

  哪怕牛頓氣得掀開了棺材板,見狀也只能搖頭長嘆一聲:

  對不起,修真界的事兒,得歸我弟弟牛逼管。

  青天白日之下,女孩左右橫移、蛇形走位出神入化,以一個雙腿劈叉、身體在半空旋轉七百二十度的恐怖姿勢牢牢抓住在場所有長老的眼球。

  而白曄不知道她體內沒多少靈力,被這一喪屍圍城般的動作嚇得不輕,動作越來越慌,也越來越僵硬,一時間差點忘記了打鬥,腦袋裡充斥著一道道無人能回應的吶喊: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幹什麼,為什麼要和一坨泥巴做的猴子決鬥?

  她在鬧,他在叫。不愧是修真界的青年才俊們,打個架都打出了喪屍大戰殭屍舞的風範。

  眼看距離她越來越近,白曄剛要掏出另一張符,猝不及防就聽見寧寧清脆的嗓音。

  「接招吧!霹靂震虛空,劍氣引雷公,五雷破火走無蹤——天雷訣!」

  「糟糕!」

  林淺從她詭異的姿勢裡緩過神來,大駭道:「她如今的靈力哪能動用此等咒術,就算用出來,也必定氣力枯竭。莫非寧寧想與他同歸於盡?!」

  白曄眸底微沉,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劍修果然不愛用腦子,那萬劍宗的許曳不久前才因為這事兒吃了虧,她如今居然還要大大咧咧地念出口訣。

  或許在寧寧眼裡,念出口訣是一種壯膽示威的手段,但對於白曄而言,這道口訣無疑會成為他贏下戰局的關鍵。

  天雷自上而下,一旦得知她用的劍訣……

  青年手握黃符,眼底閃過一抹勢在必得的笑意,全身靈力向上匯聚,在頭頂上隱隱現出幾分電火與雷光。

  一旦得知她所用的劍訣,他不但可以做出有效的應對,還能提前設下防備,只要她拔劍引來天雷,就會遭到劇烈反噬,身受重——

  這個念頭還沒想完,就硬生生地提前中斷。

  預料之中的天雷並未出現,寧寧與他近在咫尺,笑眼彎彎地勾了勾唇。

  然後一個用力握住劍柄,當即向下一掃,未出鞘的星痕劍帶了點零星劍氣,在白曄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頭頂時,毫不留情直接拍在他膝蓋上。

  與他當時出其不意襲擊陸明浩的場景,堪稱如出一轍。

  白曄:……?

  天雷並未如約而至,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一滴生理性眼淚從眼角緩緩滑落,白曄猛吸一口氣,跪倒在地面。

  她騙他。

  她居然騙他!不是人!!!

  比中途打斷技能讀條更卑鄙的是什麼?

  是這混賬居然虛假讀條,報了個完全不相干的招式,明明說好要打頭,卻一劍揮在他腿上。

  你們玩戰術的,心臟好髒。

  玄鏡外的長老們本以為寧寧打算耗盡全身力氣,引出天雷訣與白曄玉石俱焚,哪裡會料到這等騷操作,一時間鴉雀無聲,呆愣當場。

  「這——」

  林淺眨眨眼睛,大笑出聲:「不愧是寧寧!這一招當真叫人措手不及!」

  曲妃卿頗為讚許地輕輕點頭:「這法子……倒也著實有趣。」

  閣樓裡頓時淪為大型雙標現場,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這回沒人再講什麼「偷襲可恥」、「耍弄心計」,就連真宵也嘖嘖讚歎:「不愧是師弟之徒,這一計可謂急中生智,在九死一生間力挽狂瀾。妙哉妙哉。」

  可憐白曄被一記猛拍,身體和心靈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這會兒咬著牙狠狠抬頭,像極了被渣女騙身騙心玩弄感情的老實人,淒然顫聲道:「你別得意,我、我還有符……我還能打……」

  他袖子裡居然還藏了另一張以防萬一的雷符,兩人咫尺之距,躲避已是來不及。好在寧寧體內還剩下一點為數不多的靈力,本想拔劍相抗,卻察覺身側襲來一道冷冽的風。

  還有一點木植的淡香。

  她在須臾之間被拉住胳膊,向後輕輕一拽,視線所及之處是一襲黑衣,以及少年人高瘦挺拔的背影。

  裴寂握著劍,替她擋下細密的雷擊,聲音冷得不像話,將白曄的話重複一遍:「還能打?」

  他的語氣極為不耐煩,加上眼底毫不掩飾的戾氣,活像個殺人如麻混跡於正常人之間的瘋子,下一瞬間就能拔劍把眼前的符修剁成人乾。

  白曄聽說過玄虛劍派這位小師弟的惡名,當即搖頭晃腦假裝四處看風景,在地上翻了個身,眼神飄忽:「誰還能打?讓我看看——反正我是沒力氣了,躺會兒,躺會兒。」

  寧寧抱著星痕劍,笑得沒心沒肺,一下子竄到自家師弟身邊:「裴寂裴寂!他還把我的劍弄髒了,你看,劍身上全是被風吹起來的泥點子。」

  裴寂扭頭垂眸看它,很快又把視線移開,語氣依舊冷淡得聽不出有什麼情緒:「……回去幫你擦。」

  頓了頓,喉頭微微一動,嗓音低啞了些:「受傷了嗎?」

  在那樣密集的進攻裡,寧寧自然不可能毫髮無損,聞言把被火灼傷的手背藏在身後,語氣裡還是帶了笑:「還好還好,他傷不到我。」

  「我有個小小的請求。」

  白曄長長吸了口氣,說話時一抽一吸,五官疼得扭在一起:「我膝蓋骨頭好像錯位了……我知道你們要拿我令牌,能不能在那之前幫我正正骨?這樣出去若是被看見,也太丟人了。」

  這位居然還挺有偶像包袱。

  想來也是,他一貫是個白衣飄飄、清朗出塵的貴公子形象,哪能瘸著腿爬出秘境。

  「我不會正骨。」

  寧寧有些為難,抬眼看向裴寂:「你會嗎?」

  他似乎很不情願,但被她問起,又不得已輕輕點了頭。

  「左邊,左邊啊。」

  白曄疼得動不了,朝唯一能幫到自己的裴寂尷尬笑笑,看著他滿臉陰戾地蹲下來,一言不發伸出雙手。

  正骨劇痛無比,白曄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強忍著攥緊衣衫,在裴寂伸手的剎那閉上眼睛。

  然後便是左腿膝蓋被人死死按住,猛地用力一壓。

  刺骨劇痛勢如閃電,在須臾之間填滿所有感官,白曄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道極度詭異的尖嘯,整個人像瀕死的魚般陡然一震。

  伴隨著一陣痛苦的抽搐,白曄的雙眼漸漸失去神采,只覺得世間的一切都索然無味。

  「道友,你在硬掰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又是一滴清淚緩緩淌下,他的嘴唇和聲音一起發抖,容貌突然之間就蒼老了許多:「我說左邊,是你的左邊……我受傷的是右腿,右腿啊!!!」

  「哦。」

  裴寂不為所動,面冷心更冷,絲毫沒有愧疚感:「再來一遍。」

  白曄:……

  白曄面無表情,想也沒想就從懷裡掏出所有令牌一併丟在地上,轉瞬間便沒了身影。

  「連夜買站票逃跑」看了會沉默,「扛著火車就走」聽了要落淚,他身殘志堅,是拖著兩條傷殘的腿,直接瞬移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3:56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八章

  隨著白曄丟掉所有令牌,這場各大門派弟子爭奇鬥豔的絕美大亂鬥終於宣告終結。

  除了玄虛劍派、萬劍宗與梵音寺的幾人,其餘修士要麼自爆淘汰,要麼被自爆的那位打得失去意識,昏迷不醒。

  寧寧很能發揮中華民族傳承千年的傳統美德,秉持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和「來都來了不能吃虧」精神,非常認真地把犯罪現場搜刮個遍。

  她負責找,裴寂負責拿。在輪到陸明浩和素問堂的那名男修時,裴寂說什麼也不讓她親自搜身,直接將令牌一股腦全塞在寧寧手裡,冷著臉就蹲了下去。

  看來裴寂小同學骨子裡還是個傳統又保守的小學雞,時刻牢記著男女之防。寧寧覺得有些好笑,卻並沒像往常那樣刻意打趣他——

  她之前躲閃著靠近白曄時,手臂被符篆灼開了一道口子。雷火符雖然不會導致皮膚流血,在電流與火焰的雙重侵蝕下,卻能帶來深入骨髓的刺痛,以及與灼燒無異的傷疤。

  白曄沒有用盡全力下狠手,因而這並不是多麼嚴重的傷口,擦幾天藥就能痊癒。

  這幾天的麻煩事已經夠多,寧寧不願讓其他人擔心,便生生將疼痛忍了下來,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只等著回房後自行擦藥。

  若是此時一味搜尋令牌,袖口晃動之間,很可能會露出那條疤。

  ……不過裴寂應該也不會多麼在意她的傷啦。

  她想到這裡,莫名感到一絲微不可查的失落與挫敗,把雙手背在身後往前看去,正好撞上裴寂的視線。

  直到這時,寧寧才發現他眼底有很濃很濃的黑眼圈,眼眶則是微微發紅,與瞳孔周圍交織纏繞的血絲悄然交映。

  像是熬了整晚的夜,剛剛才睡醒似的。

  想來也是,昨晚他們倆回到房間時已經很晚,寧寧又累又睏,腦袋剛碰到枕頭就迅速入睡,可裴寂不一樣。

  他見她心情不好、眼眶紅腫,又偶然聽見了寧寧的一句「星痕劍」,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想法,居然當真滿秘境地細細搜尋,一處一處找回了這把劍。

  她腦袋裡倏地閃過這個念頭,如今又被裴寂直愣愣一望,一時難免有些侷促,努力正色問道:「怎麼了?」

  他默不作聲,遞過來幾塊方方正正的令牌。

  陸明浩的身體隨著這個動作頃刻消散,寧寧伸手將它們接下,把視線挪到另一邊的素問堂男修身上:「那他呢?」

  裴寂立即接話:「我來。」

  「喔。」

  她只好點點頭,繼而望向道路正中央躺著的兩坨人形肉塊:「賀知洲和許曳呢?」

  「也是我來。」

  神色冷峻的黑衣少年似是想到什麼,在短暫的停頓後再度開口,語氣有些遲疑,也有些僵硬:「星痕劍……你暫且放好,等我清理。」

  「別別別!哪兒能真讓你來擦啊!我那就是開個玩笑,自己能解決的。」

  她可不能讓裴寂變成所有人無微不至的全職保姆,聞言連連擺手:「對了,你是從哪裡找到它的?一定尋了很久吧?」

  「在一片湖裡。」

  他說話時正在低頭搜尋令牌,聲音顯得有些悶,大概是為了打消她心底的困惑,少見地繼續補充:「陣法以水為鏡,星痕劍刺破水幕化作的天,在真實秘境裡,便是落入了某處水泊。我一一尋去,總能找到。」

  他說得簡單,然而只需粗略一想,就能明白絕不容易。

  且不說秘境之中湖泊遍佈、星羅棋布,就算他找對了湖,也必須親自潛入水中,忍受著透骨寒涼細細搜尋。

  寧寧心裡百轉千回,握緊了手裡的劍,細聲道:「謝謝你啊,等秘境結束了,我請你吃飯。」

  她說到這裡有了底氣,想起自己靠浮屠塔積累的小金庫,信誓旦旦加重語氣:「絕對是整個鸞城最貴最大的酒樓,想吃什麼隨便挑,我家小師弟值得!」

  裴寂定定地聽,末了別開腦袋,把視線轉到另一邊。

  他沒說話,心裡的承影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謔謔,高興啦?嘚瑟啦?一聽見這話就心裡樂開花啦?裴小寂,想笑就直接笑,別刻意把嘴角下撇得那麼明顯啊。」

  這樣說完還不盡興,居然用粗獷的大叔音捏著嗓子模仿寧寧方才的語氣,好一個做作不清純:「哎喲喂,我家小師弟值得~」

  裴寂眼底笑意褪去,殺氣驟現。

  等他倆將淘汰選手的令牌搜刮一空,原本擁擠的小道便顯出了幾分空蕩。

  明淨打著坐呼呼大睡,明空啃完了生菜,正捧了本書仔細研讀,寧寧放眼望去見到幾個大字:《落梅靜心錄》。

  這書應該挺名副其實,自從小和尚看完,與人對峙那是理也直了氣也順了,心靜如水面不改色,就是對面的人有點慘,回回都得被氣得心肌梗塞。

  他拒絕了一併回村落休憩的提議,長篇大論嘮叨一通「天地為家」的道理,寧寧便也不再強求,遙遙望向遠處古樹下的蘇清寒。

  對方卻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多謝諸位照顧許曳師弟。」

  她正兀自疑惑,屬於蘇清寒的聲線便在身後響起。寧寧扭頭回看,竟見到女修站在昏迷不醒的許曳旁邊,俯身望著少年人濕漉漉的慘白面龐。

  感受到突如其來的視線,蘇清寒抱著劍掀起眼睫。

  「我見那漫天白光和星痕處處,便猜想定是你。」

  蘇師姐與裴寂都是不苟言笑的冷漠性格,只不過前者是「傲」,後者則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

  她說話沒帶什麼起伏,眼底卻始終充斥了凜然戰意,似是想起什麼,面露失望之色:「我本打算與你好好比試一場,但看你如今的狀況,想必靈力已經所剩無幾。」

  這位一定是見到了那番喪屍出籠般的景象,寧寧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蘇師姐,待我靈力恢復,隨時等你來切磋。」

  蘇清寒這才露出一個笑,轉而低頭看向許曳,二話不說就將他舉起來往肩上一扛,動作毫不憐惜,沒有一絲絲雪月風花,跟扛麻袋沒什麼兩樣。

  在舉到最上方時,還跟甩印度飛餅似的,把許曳柔弱如白蓮花的身子在半空甩了一大圈。

  蘇清寒扛著麻袋,笑得溫婉隨和:「請問他房間在哪兒?」

  寧寧目瞪口呆:「房間隨便挑,隨便挑。」

  傳說中冷漠矜持如高嶺之花的蘇師姐漸漸走遠,寧寧還沒從一個驚嚇裡緩過神來,就在同一時間受到了另一陣驚嚇。

  ——左側垂落的長髮被人用指尖輕輕挑起,經過耳畔時,惹來酥酥癢癢的奇異感受。

  她驚愕抬頭,正對上裴寂漆黑的瞳孔。

  他伸了右手撩起寧寧耳邊的頭髮,目光似乎極為不悅,不易察覺地擰著眉頭。眼見跟前的小姑娘呆呆愣愣仰起腦袋,不著痕跡地將手指移開:「你臉上有傷。」

  ……傷?

  寧寧對此毫不知情,只是偶爾覺得耳邊的臉頰會時不時傳來刺痛,等他說完抬手一摸,立馬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由於被黑髮遮掩的緣故,這處鬢角的傷十分不容易被察覺。裴寂也是在她與蘇清寒談話轉身的間隙,等長髮被微風揚起,才偶然間見到一條深深的痕跡。

  「可惡,那臭小子居然傷到了她!」

  承影身為一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前輩,生動形象地闡明了什麼叫做「為老不尊」,這會兒氣到靈體扭曲,齜牙咧嘴:「早知道如此,你應該更用力掰他的腿,給那小子一點教訓!」

  「不要碰。」

  裴寂好像有點兒不高興,站在寧寧跟前時,投下一片瘦瘦高高的濃鬱黑影,將他眼底也蒙了層陰翳:「雷火符?」

  「應該是吧。」

  他不說倒好,如今寧寧意識到自己臉上有條疤,總覺得傷口在張牙舞爪地耀武揚威、扭來扭去,連帶著通往腦袋的那根神經同樣抽個不停,生生發疼。

  這村子裡不知道有沒有鏡子,能讓她精準無誤地給自己臉上上藥。寧寧想到這裡,忽然感到衣袖被人猛地一拉。

  裴寂還是一副陰沉沉的模樣,像從《沒頭腦和不高興》裡穿越過來似的,不由分說拉起她袖子就往前走,還沒等寧寧出聲詢問,便搶先冷聲道:「去擦藥。」

  寧寧:「……噢。」

  他力道不大,動作卻極為乾淨俐落。寧寧一直乖巧跟在身後,總覺得自己像是遺忘了什麼東西,無比困惑地皺起眉頭。

  沒過一會兒,才拉著裴寂急匆匆跑回來,指了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另一團劍修肉:「賀知洲,我們忘了賀知洲,他還在地上躺著呢!」

  =====

  寧寧的傷口在臉上,由於不能把眼珠子摳出來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探查,沒有鏡子的情況下,僅憑自己一人之力很難把藥擦好。

  「你要幫我上藥?」

  她眼見裴寂往手上沾了藥膏,驚訝得無以復加,侷促坐在床頭。

  ——她何德何能才能讓原著裡的練劍機器拿起小藥瓶,帶著打怪升級的劇本一路狂奔大江東去,滔滔不復回啊。

  裴寂很是上道,拿著藥坐在她跟前,問得開門見山:「還有哪兒受傷了?」

  他這是默認的意思。

  一下子就被看穿心裡藏著的念頭,寧寧身為師姐的滿身氣焰瞬間小了許多,伸出右手捋起衣袖。

  於是裴寂的神色更加陰沉了。

  他不應該只折斷那符修的膝蓋,早知道就打個半死再放出去,哪怕白曄想早點逃,他也能把令牌硬塞回那人嘴裡,來一齣求生無門,求死無路。

  寧寧見他臉色不悅,以為裴寂是在氣惱自己撒了謊,拿手指戳戳他手背:「其實不嚴重的,你看,不但沒有流血,我還能活動自如虎虎生風——」

  她說著握緊拳頭胡亂揮了揮手臂,沒想到當即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刺入骨骼。

  雷火符果然夠狠,寧寧被疼得表情一僵,為了不讓裴寂看見自己扭曲的五官,只能低下頭去,用空出的另一隻手掌摀住臉頰,從嗓子裡發出低低的氣音。

  「這這這看起來就很疼!」

  承影嗚嗚嗚地帶了哭腔,在他腦袋裡直打哆嗦:「裴小寂,你快把這副要殺人的模樣好好收起來,千萬別嚇著她。寧寧多好啊,不想讓你擔心,一直忍著沒說。」

  裴寂沒回應它,神情卻微微一僵,十分笨拙地收斂五官上的戾氣,結果卻讓本就不自然的臉色變得更加不自然,跟石雕人似的。

  與此同時,少年右手握緊藥瓶,左手暗暗掐訣,有什麼東西在白光一現之下轟然破碎。

  「什麼玩意兒?」

  眼睜睜看著玄鏡裡的畫面陡然變成全黑,天羨子瘋狂錘桌:「裴寂那臭小子怎麼又把視靈弄壞了!」

  「賠錢!賠錢!」

  好不容易能見到一點苗頭,卻被那混小子親手掐斷,林淺狀如瘋兔,雙眼猩紅地狠狠捏碎手裡的白玉糕:「不讓他賠得傾家蕩產,我——我就氣死了!」

  唯有何效臣擦去額角冷汗:「冷靜,冷靜。」

  真宵被之前那兩人的狂態嚇了一跳,聽罷此言悠悠點頭。何掌門不愧是他惺惺相惜的對手,直到此時也能保持理智。

  然而須臾之後,便聽見何效臣一本正經地繼續說:「裴寂該打,可寧寧是無辜的。要是讓他傾家蕩產吃不起飯,那小丫頭不也得跟著受苦?不得當不得當!」林淺與天羨子聞言,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不愧是何掌門,直到此時也能保持理智,真是與我等惺惺相惜!」

  真宵:……

  好,很好,還是你們去猩猩相吸吧,是他不配。

  秘境外邊鬧翻了天,裴寂身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卻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坐在床邊。

  受傷對於他來說可謂家常便飯,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然而就是這種像喝涼白開一樣常見的小事,一旦發生在寧寧身上,就讓他莫名感到心煩。

  不對。

  與其說是「心煩」,或許「意亂」要更加貼切一些,胸口悶悶地難受。

  這是種很討人厭的陌生感覺。

  不止他,承影同樣如此。

  由於跟著裴寂一同長大,它見多了這小孩被關在黑屋子裡斥責打罵,從粉雕玉砌的白糰子變成如今的滿身傷疤。時間一久,早就漸漸習慣裴寂猶如黴神附體般的運氣,不會對傷痛做出太大反應。

  可一見到寧寧的傷,立馬渾身顫抖著別開視線,痛苦得像個心碎的老媽媽。

  裴寂往拇指上沾了藥膏,傾身向前:「可能會有些疼。」

  寧寧往前伸出手,乖乖點頭:「我不怕疼的。」

  她的手臂纖細白皙,手指亦是細細長長,宛如霜雪凝在指尖,暈出清冷漂亮的白。

  那道傷疤橫亙在腕骨之上,如同雪白象牙上的一條猙獰劃痕,帶了淺淺血色,顯得格外駭人。

  裴寂目光稍黯,左手按住她手腕,右手拇指則輕輕落在傷口邊緣。

  藥膏沁入血肉,像把尖刀割過皮膚,寧寧的手指顫了顫。

  他自小就學會了給自己上藥,後來年紀大一些,反倒覺得療傷一事可有可無,若是不那麼嚴重的傷口,便省去了擦藥的步驟,等著它自行癒合留疤。

  ——無論如何,他應該很習慣這件事情的。

  可當手指觸碰到寧寧的皮膚,卻突然生出了幾分猶豫。

  在一陣短暫的停頓後,裴寂緩緩移動拇指,極輕極慢地掠過她傷痕。

  他的手指不似寧寧,雖則纖長,卻生了好幾道舊傷與老繭,經過少女白嫩手腕時,帶來一陣隱隱約約、不甚明晰的摩挲感。

  這是童年生活天差地別的映射,無比殘酷地展露著兩人之間身份的懸殊,她從不在意這種細節,裴寂卻心下煩悶。

  他們之間的差距終究還是太大太大,他不知何時才能追上她。

  寧寧坐在床上不敢動彈,偶爾好奇地抬起眼睛,望一望裴寂的模樣,又很快把視線移開。

  他生得極為好看,眼尾細長、瞳仁漆黑,垂下眼睫為她擦藥時,長長的睫毛悄無聲息地輕輕顫動,讓她想起蝴蝶的翅膀。

  眼底的紅映襯著眼角淚痣,在冷白肌膚下格外突出,凌亂的額髮輕飄飄下墜,少了幾分冷冽凶戾,平添溫順無害的病弱氣息。

  這個樣子,好像,似乎,還挺順眼的。

  「你幹嘛這麼小心啊裴小寂。」

  承影在心底笑話他:「你這不是擦藥,像是打算典當傳家寶,和它進行最後的道別——你給自己上藥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好傢伙,眼睛一閉嘴巴一抿,那藥水哐哐哐就往傷口上倒,簡直能聽到血花飆出來的聲音,嘖嘖嘖,現在捨不得啊?」

  裴寂眉心微擰,聽它繼續出主意:「我跟你講啊,像這樣光塗藥絕對不行,咱們得來一招更有殺傷力的手段——等你擦完藥膏,就低頭在她傷口上吹一吹氣。哇,這一吹!絕對吹出柔情蜜意的小火花,吹出舉案齊眉的小樹苗!太浪漫啦!」

  裴寂在心裡默默記下:第一千零八十二次想把這中年大叔幹掉。

  他對承影的餿主意置若罔聞,寧寧手上的疤痕並不長,不消多時便全部抹上了藥膏,當手指從她手臂離開時,指尖仍然殘存著女孩身上溫溫柔柔的熱度。

  「謝謝你啊。」

  寧寧不明白他淡漠目光下的層層思緒,輕笑著打算收回右臂,沒想到裴寂扶在她手腕上的左手並未鬆開。

  甚至在她即將抽離時用力一按。

  寧寧心頭一跳,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裴寂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這樣做,頗為難堪地咬了咬牙,骨節分明的手指下意識一緊,遲疑好一會兒才開口出聲,語氣低沉得不像話:「師姐。」

  「嗯?」

  寧寧沒做多想地回應,看見裴寂抬起仍然微紅著的雙眼,看也不看她一眼,飛快低頭。

  然後在她手背上,正對傷口的地方輕輕吹了一下。

  承影呆了一剎。

  承影翻來滾去,靈體猶如一隻醉酒的蝴蝶,原地升天:「噫嘻嘻嘻哈哈哈謔謔謔嘿嘿嘿,乖孩子乖孩子——」

  這個動作結束得很快,寧寧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指尖就條件反射地一動。

  ……有些癢。

  這道氣息被壓得很低,在悶熱的盛夏裡宛如一股清幽微風,帶了點涼絲絲的氣兒,在她被灼傷的地方悠悠拂過。

  俄頃之後,又像一縷倏然而落的醴泉,悄無聲息滲進骨血裡頭,不久前灼熱的痛意消彌大半,只留下迴旋在血液與神經的冰涼觸感,若有似無。

  這實在不像是裴寂會做出的動作,而且他做得實在笨拙,整個身體都在那一瞬間肉眼可見地緊緊繃住,腮幫子鼓起來的模樣像隻青蛙——

  不對不對,不是青蛙,寧寧在心裡給他道了個歉,應該是又圓又白的棉花糖。

  裴寂吹完氣便面無表情放下她的手,由於刻意板著臉,生生做出了一副拔劍砍人的架勢。

  「你這是……」

  眼前的人好像比她更加無措慌張,寧寧被他的反應逗樂了,停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深:「給我渡仙氣兒啊?」

  小師姐非但沒臉紅害羞,還毫不留情將他打趣了一番。

  原來這就是承影口中「柔情蜜意的花,舉案齊眉的苗」,可真是太浪漫了。

  裴寂覺得耳根後面像有團火在燒,眉心咚咚直跳。

  他開始很認真地思考,應該如何把不會死的人殺掉。

  「我聽說,這樣能讓你不那麼疼。涼氣可以——」

  他本打算胡謅解釋,然而越說越心煩,耳朵的熱氣幾乎要漫到臉上,乾脆不再狡辯,直接冷冰冰地轉移話題:「你臉上還有傷,繼續擦藥。」

  寧寧不知道裴寂是從誰嘴裡聽到的這個法子,一眼便看出他此時的難堪,於是順著對方的意思點點頭,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那就多謝師弟啦。」

  承影大概擔心裴寂被它坑得暴走,奸計得逞後一直沒再說話。他好不容易得了清淨,等手指觸碰到寧寧臉上的傷口,卻又變得更加難以清淨。

  側臉與手腕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之前裴寂在擦藥時,還能刻意避開她的目光不去對視,但如今……

  他的幾縷烏髮散落向下,幾乎與寧寧的黑髮交疊在一起。

  視線所及之處是她的瑩白臉頰與微微勾起的紅唇,輕柔花香覆蓋了大半藥香,拇指只需一動,便能感受到柔軟如棉花的溫熱觸感。

  她臉上的疤痕要更深一些,擦藥時也就更痛,寧寧一時間沒適應過來,下意識往後一縮。

  裴寂本在全神貫注地擦藥,瞥見她皺著眉腦袋一晃,沒來得及念及其它,本能伸出左手,穩穩按住她另一側的臉頰。

  這個動作猝不及防,在冰涼修長的手指觸碰到寧寧側臉時,兩個人同時愣住。

  那隻手冰冰涼涼,瘦得厲害,像塊冷硬的寒鐵,沒有太多柔軟的觸覺。

  寧寧像極了上課睡覺被老師當場抓包,頃刻之間屏住呼吸挺直身子,在意識到他這樣做的原因後匆忙開口:「抱歉抱歉……!我不會再亂動了。」

  她理所當然且十分篤定地覺得,以裴寂的性格,理應會很快鬆開。

  然而他卻出乎意料地沒有這樣做,而是低低「嗯」了一聲,拇指微微下移到下巴,調整好姿勢,將她的整邊臉頰攏在掌中。

  裴寂的動作毫無侵略性,彷彿是極度順理成章的反應,在觸碰到寧寧驚訝的目光時,眼底幽暗如潮,聲線亦要比平日僵硬低沉許多:「別動。」

  她當然……不會亂動啊。

  無比貼近,無法動彈。

  臉上是少年人指尖冰涼的觸感,近在咫尺的,則是裴寂棱角分明的側顏。

  寧寧被迫望著他的眼睛,表面安靜如雞,實則心跳如鼓擂,懸在半空搖晃個不停:「好。」

  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身體也定定僵在原地動不了分毫,只能用右手抓了把床單又很快鬆開,腦海裡閃過許許多多的思緒。

  比如裴寂上藥的模樣稱得上是「溫柔」,這個詞看上去和他格外不搭,但很少有誰知道,他骨子裡的確是個溫柔的人。

  又比如,裴寂的手指是冷的,身體卻是溫溫熱熱的,當俯身靠近她的時候——

  呸呸呸,她在胡思亂想什麼東西。

  寧寧沉默了好一會兒,為打破無人出聲的寂靜氛圍,試探性出聲:「裴寂,等我們出了秘境,你想吃什麼?」

  裴寂繃著臉:「你定。」

  「那等會兒,你打算去做什麼?」

  「你定。」

  「不如,」寧寧輕輕吸了吸氣,望著地面眨眨眼睛,「我們一起去看看喬顏和靈狐族,你覺得怎麼樣?」

  裴寂沒猶豫,大概連她說了些什麼都尚未反應完畢,當即應道:「好。」

  停了會兒,又沉聲開口:「若是以後受了傷,不要瞞著我,我可以……」

  他說到一半,語氣裡帶了點遲疑的意思,聲音小了許多:「幫你上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4:07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九章

  靈狐一族元氣大傷,哪怕魔氣入體變成鏡鬼,也並不具備太大攻擊力。

  在寧寧白日裡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賀知洲、許曳與葉宗衡便陪著喬顏滿秘境四處搜尋,將不少狐族聚集到村落裡,只等秘境開啟時一併送離至外界。

  開門見到寧寧與裴寂時,喬顏微微一愣,隨即柔和笑笑,側過身去讓出一條通道:「進來坐坐吧。」

  在大戰裡倖存的靈狐族本來就不多,更何況持續幾年魔氣纏身,能在惡劣環境裡挺到今日的,便更加少見。

  他們一共找到了二十多個,分別安置在不同院落中。

  喬顏的隔壁房間裡,也有一位。

  「我與裴寂方才碰見葉宗衡師兄,聽說喬姑娘找到了真正的娘親。」

  寧寧坐在木椅上,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不知琴娘如何了?」

  喬顏與裴寂一樣,雙眼下同樣佈滿了黑墨般的暗色,顯而易見睡眠不足。

  她神情憔悴,眼眶紅腫得厲害,應該在不久之前狠狠哭過,此時卻從嘴角勾起一抹柔和弧度,不再像從前那樣刻意板著臉,做出老成的模樣。

  「萬幸並無大礙。」

  她語氣很輕,少有地不設防備,露出了與同齡小女孩相仿的稚嫩目光:

  「我的同族們雖然失了記憶與神智,卻似乎還保留著一些曾經的本能,絕大多數都在村落附近活動——找到娘親的時候,她正在距此不遠的日落窪旁,那是她曾經最常帶我去的地方。」

  雖說族胞們樣貌大變,可畢竟骨肉情深,那麼多蛛絲馬跡,她怎麼可能辨認不出。

  喬顏說著頓了頓,望向寧寧的視線裡滿是傾佩:「寧寧姑娘,靈狐一脈能重見天光,多虧你識明陣眼、破開水鏡。我不知應該如何報答……」

  「不用不用!」

  寧寧臉皮薄,尤其不習慣被人直白地誇獎,聽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道:「喬姑娘能與族人們一同離開此地,我便已十分高興,不需要什麼報酬。」

  她說罷想到什麼,正色繼續問:「我聽聞晏清公子受了傷,不知如今可還無恙?」

  聽見他的名字,喬顏又是一笑:「多虧許小道長送給我的藥材,才將他從鬼門關裡拉回來。現今晏清已然恢復大半,在另一處房屋裡睡著了。」

  秘境裡發生了那樣多曲折坎坷的事兒,好在結局並不算太差。

  靈狐族重見天光,終於等到了離開秘境的機會,只要能就此擺脫魔氣侵襲,再以天地靈氣與適當的藥材細細調養,想必終有一日能恢復成原本的模樣;而魔修們深受重創,魔君祁寒亦被關押在村落,無法逃身。

  寧寧鬆了口氣,想起那位魔族女修臨死前說過的「善惡有報」,莫名地,也想起浮屠塔裡見過的陳露白。

  她與喬顏很像,曾經都是天真無憂、被父母寵大的小女孩,後來一點點長大,不得不經歷苦難與離別,在一夜之間被迫成熟,承擔起常人難以想像的重任。

  而同樣地,她們都做得很好。

  如果陳露白還活著,或許與喬顏的性格沒什麼兩樣吧。

  寧寧輕聲笑笑,嗓音有些低:「晏清公子,定然也很是重視喬姑娘。」

  「只要他不親口告訴我,我就當作不知道。」

  喬顏滿是陰翳的眼底終於浮了層淺淺的笑,低哼一聲:「我都想好了,等晏清那傢伙恢復神智,就繼續和往常一樣黏著他,看他那棵木頭打算什麼時候說實話。」

  她說話時瞥過寧寧與裴寂,笑意裡不知怎地夾雜了些許狡黠,晃了晃耳朵,頗為苦惱地繼續道:

  「寧寧姑娘,我真是不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明明心裡在意得要死,嘴上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會在最最危險的關頭表現出一點點關心。」

  她昨夜睡不著,可是看見這兩位三更半夜一起散步回來,氣氛還頗為曖昧。

  裴寂冷眼抬眸,恰好觸碰到她意味深長的視線。

  「哎喲哎喲,裴小寂,你被看穿了。」

  承影哈哈大笑,嘖嘖嘆氣,一個勁搖頭晃腦:「連人家小狐狸都看出了貓膩,你演技不太好哦。」

  寧寧只當她在抱怨晏清是個悶葫蘆,聞言笑道:「這種性子其實也不錯,安靜溫和,很靠得住。」

  喬顏眼前一亮,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晃得更歡:「真的?寧寧姑娘喜歡這種性格嗎?」

  寧寧愣了愣,不太明白她為何會如此激動,視線輕輕一瞥,無意間望見身旁一言不發的裴寂。

  這樣的性格……好像和他有點相似。

  只不過裴寂看起來,要比晏清更凶一點就是了。

  「倒也不能說是『喜歡』……」

  她話音出口的瞬間,裴寂眸光頓時一黯,下意識握緊雙拳。

  「不要啊寧寧!其實你喜歡,你喜歡的!」

  承影風中凌亂,像極了眼睜睜看著兒子被甩的悲傷老母親:「裴寂你撐住,千萬別哭啊!表情也不要那麼悲傷,否則一定會被她們發現的!不行了我先去靜一靜……」

  「不過,還是挺可愛的。」

  寧寧低著頭,不知想起什麼,笑起來時露出淺淺梨渦:「要說喜歡的話,看人吧。」

  承影被嚇得打了個嗝。

  中年大叔情真意切,一動不動愣在裴寂識海,瞬間變了情緒傻笑起來:「裴小寂,她說你可愛。嘿嘿,可愛,嘿嘿。」

  裴寂垂下長睫,任由額前的碎髮搭在眼前,沒敢去看寧寧,在心裡冷聲應道:「她不過是指那種性格,不要自作多情。」

  承影不樂意了,低低嘟囔一句:「她身邊除了你,誰還是這種奇葩性子?說不定寧寧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就在偷偷想你呢。」

  這種話它講得沒有底氣,裴寂自然也不會相信,猝不及防感到身旁的小姑娘扭頭看了自己一眼,聲調輕快地補充:「像我家小師弟就很好啊。」

  裴寂:……

  承影:……

  承影原地升天,靈體化身滾滾胖胖的彌勒佛,嘴角竄上天邊與太陽肩並肩;

  裴寂仍然冷著臉,刻意低下頭去,令烏黑碎髮向前傾落一些,遮住耳廓與鬢邊,不讓她看見紅透了的耳朵。

  「裴小寂。」

  承影飛來飛去,影子旋轉成一朵絢麗的花,在他心口怦然綻放,末了無比慈愛地低喃道:「克制一點,你的心跳太快太沉,我耳朵都快聽破了。」

  「對了!」

  他們倆因為一句話心神不定,偏偏身為罪魁禍首的寧寧對此一無所知,繼續與喬顏笑著交談:「等離開秘境,你有什麼具體的打算嗎?」

  喬顏笑容微斂,遲疑道:「我雖然下過決心,要把族人們帶到沒有魔氣的外界好生修養,但……」

  後面的話她沒細說,寧寧卻早就心知肚明。

  魔化後的狐族性情殘暴嗜血,憑藉她一個小姑娘很難控制,更為嚴峻的問題是,以喬顏對外界一無所知的狀況,一旦離開從小生活的秘境,壓根找不到合適的棲息之所。

  她總不能帶著這麼多異變的族人去睡大街。

  寧寧聽罷皺了皺眉,正要思考有沒有可行之策,忽然聽見腦海裡傳來一道無比熟悉的男音。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當然是來我玄虛劍派啊!」

  竟是她的師尊天羨子。

  喬顏與裴寂顯然也都聽見,紛紛神色一變,唯獨天羨子說個不停,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我大玄虛靈氣充沛,珍奇異寶應有盡有,還有許許多多可愛的小弟子能幫忙照料,簡直是絕佳去處啊!」

  「喬姑娘,你可別聽這人胡謅!」

  又是一道清朗的青年聲線,毫不留情就把天羨子擠掉:「我流明山乃仙家聖地,弟子皆儒雅乖順,不像玄虛劍派那幫只會拔劍打架的粗魯之人。加之財力充足,不乏珍稀藥材,最適宜休養生息。」

  耳邊像鬧鬼似的出現這麼多嗓音,喬顏被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便又聽見清脆的女聲,像嘰嘰喳喳的黃鸝鳥:

  「還有我還有我!我是御獸宗的林淺,喬顏妹妹,御獸宗裡有好多好多溫順可愛的靈獸,跟你一樣的妖修也是所有門派裡最多的。只要來我們這兒,保證跟回家一樣!」

  天羨子冷笑:「天吶天吶,不會真有幾百上千歲的女人,把一個十幾歲小女孩叫『妹妹』吧?」

  林淺:「閉嘴!」

  與小弟子面對面才能溝通的WIFI不同,長老們的傳音入密屬於5G全覆蓋,只要確定對方位置,就能隨時傳遞。

  寧寧聽得一愣一愣,好不容易找到短暫的說話間隙,立馬出聲問道:「打擾一下……現在是怎麼回事?」

  「我們幾個經過一致討論,決定出手幫一幫。」

  天羨子答得很快:「秘境裡發生了這種事兒,我們要是再硬著心腸不幫忙,那還能為人師長嗎?」

  曲妃卿輕笑道:「與我等商討的是紀掌門,你一介小破孩暫且閉嘴。」

  然後便是紀雲開沒心沒肺的笑,童音清脆如鈴:「哈哈哈對對對,小破孩閉嘴。」

  天羨子被三大掌門同時禁言,一時間沒了聲音。

  「要論對魔族的恨意,我們幾大門派絕不會比其他任何人淺。」

  曲妃卿緩聲開口,輕柔溫和的女音猶如清流潺潺,在月色下顯出幾分惹人心醉的幽謐:「靈狐族舉全族之力重創魔君,無論是哪一位,都值得傾佩,更值得出境後的優待。」

  「仙家宗門彙集了天地靈氣,諸位長老也都精通驅邪除魔之法,若是居住於此,必定事半功倍。」

  何效臣道:「無論喬顏姑娘選擇哪一處,其餘門派都會多加幫襯,絕不會虧待靈狐族。」

  喬顏哪曾料到竟會有此等意外之喜,心潮洶湧之間,頓時紅了眼眶:「多……多謝。」

  「別哭啊小姑娘,還有件事沒告訴你呢。」

  天羨子又冷不丁冒了出來,跟打地鼠遊戲裡那隻上竄下跳神出鬼沒的地鼠沒什麼兩樣,語氣神秘兮兮:「還記得你待會兒要去做什麼嗎?」

  喬顏努力止住哭腔,呆呆抽了口氣:「去秘境各處,繼續尋找其他族人。」

  「嗯嗯,但這其中有個很嚴峻的問題,對不對?」

  小狐狸滿臉懵懂地點點頭:「秘境太大……我不知道能不能將他們全部找到。」

  天羨子嘿嘿一笑:「對!這就要我們出馬啦!要論找人,怎麼可以沒有我們靜心特製的——」

  他下一句話還沒出口,就被曲妃卿不由分說地掐斷:「抱歉,那個爺爺是不是嚇到你了?別擔心,秘境之中四處設有視靈,只要我們通過玄鏡一一探查,便可找到所有靈狐族人的位置。」

  寧寧眼底亮了亮。

  視靈功效特殊,能讓長老們將試煉的所有細節盡收眼底,一般用來監視各門派弟子行徑,保證秘境裡不至於發生太過出格的事情。

  這玩意兒可謂所有弟子最為反感的物件之一,哪怕相距千里,自己的醜事以及被他人暴打的經歷都能被長老盡收眼底,別提有多尷尬。

  然而與之相對地,視靈全方位無死角的特性……用來尋人簡直不要再合適啊!

  無論山間崖底、江河湖泊,只要秘境裡分佈有它們的影子,任何事物便都無處可藏。在今日,這玩意除了監視,顯然還能發揮另一種更為重要的作用。

  尋找秘境裡分散的靈狐。

  「我們不久前便已在細細探查,發現了好幾個分散的狐族。」

  林淺把那句「屋子裡的視靈被裴寂臭小子砸壞之後」嚥了回去,柔聲道:「等你們開始行動,我們會隨時告知位置與路徑。」

  「可是——」

  寧寧有些擔心:「我記得試煉規則裡講過,長老們絕對不能與秘境之中的任何人進行交流,否則會受到嚴懲。若是其它門派的長老知道此事,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我們才不管那群老古董!」

  天羨子毫不猶豫,拽上了天:「有誰不服拔劍來戰,那些人能奈我何?」

  不愧是劍修,這股子狂勁隔了十萬八千里都擋不住,奈何曲妃卿冷笑一聲:「這位爺爺上次說這句話後,可是被打得親娘都認不出來。」

  「規矩嘛,不打破就沒意思了。」

  紀雲開笑眯眯地開口,趴在木桌前抬起腦袋。

  周圍的幾面玄鏡裡早已不再是門派弟子的影像,畫面飛速流轉,途經綠水高山、荒蕪幽徑,只為尋找一抹嶙峋的影子。

  林淺察覺動靜,回過頭來挑了挑眉,頗有幾分挑釁的意思。

  想來他們這群大宗門的掌門長老時常明裡暗裡地相爭,如此齊心協力,倒也許久未見。

  不知是誰叫了聲:「開盤了開盤了,猜一猜哪個門派找到的靈狐最多啊!」

  一陣短暫的沉默。

  紀雲開瞪圓眼睛深吸一口氣,與天羨子對視一眼。

  ——齊心協力個棒棒錘!他們玄虛劍派就是最強的,這回必然勇爭第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04:16 PM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七十章

  多虧有幾大門派的協助,散落在各處的靈狐才終於被找齊。寧寧跋山涉水滿秘境地跑,事成之後休息一陣子,便不知不覺到了試煉結束的時候。

  與進入秘境時的隨機站位不同,為了方便弟子們離開,此地共設有五處出口,呈圓環之勢分佈在各個角落。

  最近的一處出口居然就在靈狐村落附近,寧寧本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打算,卻發覺並未見到賀知洲的身影。

  不止他,還有萬劍宗的葉宗衡。

  這兩位是出了名的死對頭,她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臨近出口,戳了戳裴寂手臂:「小師弟,你先陪著喬姑娘將靈狐族帶出秘境,我去找找賀師兄。」

  裴寂皺了眉,似是不大情願,口中卻仍是應下:「好。」

  村落不大,寧寧有心去尋,很快在樹林入口見到了兩人的影子。

  只是這兩位,模樣似乎不大對勁。

  葉宗衡滿臉土色,渾身發抖,眼神像是恐懼,又似是憤怒,正死死盯著賀知洲的臉,彷彿要將他千刀萬剮。

  賀知洲倚靠在樹幹旁,聽見她的腳步聲迅速扭過腦袋,當即露出十分複雜的神情,沒做多想地大喊一聲:「寧寧別過來!」

  寧寧看不懂這兩人的用意,停下腳步微微一愣:「怎麼了?」

  回答她的,卻不是賀知洲。

  一道似曾相識的女音從身後響起,帶了罌粟花般的甜膩殺氣,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她從未聞過的異香:「你說呢?」

  突然出現在背後的女人無聲無息,直到聽見她的聲音,寧寧才猛然回頭,意料之外地撞見一張美豔面龐。

  那是個年輕的少女,瀲灩生光的眼底漾了三分媚意,如今朝她望來,目光有如陰毒的蟒蛇,滿含殺機與恨意。

  這個女孩,寧寧是認識的。

  ——竟是霓光島的柳螢,柳姑娘!

  「終於被我逮到這個機會了。」

  柳螢柔聲笑笑,身體周圍的奇異香味愈發明顯,說話時吐出薄薄熱氣,因為二人近在咫尺,一縷一縷拂過寧寧臉龐:「一個萬劍宗,兩個玄虛派,運氣當真不錯。」

  她在霓光島前去瀑布拿取「灼日弓」時,由於身心俱疲還流著血,並未跟隨容辭等人一同前去。直到夜半三更仍然無人歸來,才明白他們都受了寧寧的騙。

  「霓光島最擅潛行,我跟在你們身後已經很久了,恐怕各位都沒發現吧?」

  柳螢揚起手中的小刀,慢吞吞在手指間轉了一圈:「你們不清楚我,我卻對你們的情況瞭如指掌——在場的三位,體內應該都不剩下多少靈力了吧?」

  那股莫名的香氣應該是毒,寧寧靈力尚未恢復,此時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抬起眼睛與另外兩人面面相覷。

  她自不用說,一箭射穿水鏡後靈力寥寥,無法反抗;賀知洲被竹蜻蜓榨乾了所有力氣,直到今日身體還發著虛,無法反抗。

  至於葉宗衡,身為與魔君正面交戰的男人,他被祁寒不留餘力的一擊正好打中,身子骨也正是虛弱的時候,更無法反抗。

  好巧不巧,這三位一起落入了柳螢手中。

  寧寧:……

  寧寧嘆了口氣:「你們倆是怎麼中招的?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行動,要單獨兩人來這麼偏僻的地方?」

  「都是葉宗衡這滾蛋想陷害我!」

  賀知洲委屈巴巴,惡狠狠瞪一眼身旁的死對頭:「他說發現了個寶貝,帶我一起來看看,剛走到這兒便從角落裡掄了個棒槌,打算把我砸暈——然後我們就一起中毒了。」

  「怎麼,你還有臉怪我!」

  葉宗衡不愧厚臉皮,毫無偷襲被抓包的愧疚感,居然擺出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怒氣衝衝地應聲:「要不是你們和她結了仇,我早就把你打暈離開秘境,哪會跟著淌這趟渾水!都怪你們!」

  這兩人吵得厲害,秘境之外的天羨子卻始終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如今試煉即將結束,弟子們都出了秘境前來此地彙集。

  他端著一面玄鏡,一動不動守在秘境出口,身邊圍了一大幫長老和通關的弟子,紛紛朝玄鏡裡看。

  「弟子們都已離開,只剩下這四位了。」

  有人好心提議道:「不如直接用靈力把他們強行拉出來,否則秘境關閉,可就難以逃脫了。」

  「不急不急,這不還有一段時間嗎!」

  萬劍宗大長老上前幾步,對身旁立著的華服男人朗聲笑道:「城主,鏡子裡的便是萬劍宗、玄虛劍派與霓光島的得意門生,看樣子正要展開一場決戰。喲,那是我萬劍宗的葉宗衡,他即將突破金丹,定然表現不俗!」

  他剛剛到這兒來,絲毫不瞭解情況,更不知道在場幾位究竟有怎樣的恩怨情仇。看四人對峙的模樣,還以為即將上演一齣正經打鬥。

  然而此時的他萬萬不會想到,自己這短短一段話,將成為今夜難以忘卻的夢魘。

  因為葉宗衡的表現,的確是挺不俗的。

  鸞城城主望一眼身旁的小妻子,聞言展眉一笑:「是嗎?我對這三個門派早有耳聞,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他說著低下頭去,一眼就看見玄鏡裡的四道人影。

  「劍修之間果然爾虞我詐、人人虛偽。」

  柳螢不屑冷嗤:「你們身無靈力,已是強弩之末。我身上的毒有脫力暈眩之效,爾等必然無法反抗,今夜我定要讓你們血債血償!」

  她話音剛落,耳邊便響起一道尖銳的男音。

  葉宗衡滿臉的不敢置信,忍著暈倒的衝動連連擺手:「柳螢姑娘使不得!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把我也算上!不如今日放我一馬,咱倆交個朋友!」

  「許曳不正是萬劍宗的人?你是他師兄,弟債兄償!」

  憤怒中的女人自有一套屬於自己且無法被攻破的道理,柳螢眼底怒火更濃:「劍修沒有一個好東西,我這是為民除害!」

  這女人瘋了!

  葉宗衡心頭大駭,好在他擁有十分豐富的與人交往經驗,在須臾之間靈光一閃。

  既然不能使用強硬手段,那便只能來軟的。而恰好,想要打動一個人的心,對於他來說非常簡單。

  「柳姑娘,切莫衝動啊!你有所不知,天下苦玄虛久矣,我也是被他們無情殘害的可憐人之一!」

  葉宗衡說得真情實感,好不做作,生生演出了小白菜地裡黃的架勢,就差流下一滴淚來:

  「我與花樓裡的小桃紅姑娘一見鍾情,本欲攜手私奔,卻被賀知洲那惡人向花樓嬤嬤告了一狀。小桃紅被抓回去毒打三天三夜,掛在那花樓門口示眾……最後活生生地風乾了嗚嗚嗚!」

  賀知洲聞言陡然一驚,大怒道:「我呸!我連小桃紅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自從你離開,她便也隨即沒了蹤影,誰知道你們倆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小桃紅因他而死,我的心也死在那一夜。」

  葉宗衡卻不理會他,繼續淒聲控訴:「我的桃紅,你死得好慘!柳姑娘,我與你目的一致,咱們理應是朋友啊!」

  柳螢終究只是個年輕小姑娘,被如此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戳穿心肺,臉上的殺氣竟然當真少了幾分。

  賀知洲還在兀自生氣自己被造謠,寧寧則已冷靜下來,細細分析局勢。

  柳姑娘似乎不太聰明的樣子,居然能被葉宗衡徹底唬住。

  這人的故事雖然假,卻也能從側面反應出來,賣慘的戰術非常奏效。

  要想讓柳螢心軟……只能比葉宗衡更慘,讓她把仇恨轉移到另外兩人身上!

  他們今日四下尋找狐族時,順手採摘了許多奇特靈植。寧寧心下一動,從儲物袋裡拿出一顆血紅色的蛇莓,趁柳螢不備一口咬下,當即從嘴角溢出不明的鮮紅色液體。

  「柳姑娘!我之所以千方百計想要贏下這場試煉,其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有氣無力地倚靠在樹邊,嘴角一邊滋啦滋啦冒血,一邊顫聲道:

  「我自幼出身貧苦,爹娘含辛茹苦將我養大,唯一的心願便是看他們唯一的女兒修有所成。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在不久之前,我發現自己竟身患八級天花九級麻風兼十級肺癆,只怕過不了多久便沒命了!」

  原來這便是各門派精英弟子的最終決鬥!果真精彩紛呈,好做作不清純!

  眼看決鬥淪為賣慘大會,玄鏡外的鸞城城主差點一口氣哽在喉嚨裡頭,扭頭望一眼身旁的萬劍宗長老:「這個……」

  沒想到對方的臉色比他更差,一對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

  「我費盡心機,只是想讓爹娘看見我登頂奪魁的那一幕。」

  按理來說,試煉結束時長老們會離開玄鏡,特意前往入口等候宗門弟子,不可能知曉秘境裡的情況。

  寧寧哪裡知道這處地方正在被全場圍觀,越說越傷心,居然當真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啞著嗓子哭喊:「爹,娘!女兒不孝,不但叫你們白髮人送黑髮人,連最後的榮光也不能讓二位見到,是我沒用!」

  她說得情真意切,嘴皮子上下動個不停,或許正是因為語速太快,銜在口中擠血花的蛇莓居然輕輕一彈,當著柳螢的面劃出一道優美弧度,滾落在她面前。

  「這……」

  寧寧怔了一瞬。

  但也緊緊是短短一瞬。

  身著幽紫長裙的小姑娘輕咳一聲,一把捧起那顆鮮紅色圓形不明物體,念出的每個字裡都滿含著痛心與焦慮:「這不是我的肺結核嗎!為何……為何竟咳出來了!」

  神他○咳出了肺結核,佛祖聽完都哭了。

  這回連賀知洲都忍不住睜大雙眼,露出了滿臉驚恐的神色,只想大喊一聲:

  你有病吧!寧寧你這濃眉大眼的,怎麼也叛變了啊!肺結核是這個意思嗎!!!

  柳螢哪裡知道所謂「肺結核」究竟是不是個核,又到底能不能被咳出來,但見她哭得那樣慘烈,不由得心下一軟,咬了咬牙,把視線挪向賀知洲。

  寧寧與葉宗衡也一併扭頭看他,兩雙黑黝黝的眼睛格外陰沉恐怖,靜候新一輪的表演。

  賀知洲:……

  賀知洲從眼角滑落一滴清淚:「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不久前在鸞城集市偷偷摸了幾把豬肉,我好開心,回家就在鍋裡洗了個手,直接燒成肉湯。要問為什麼?因為我窮,太窮了。」

  他不愧是專業級別的人才,說話時搭配了豐富的動作與面部表情,嘴角跟抽風似的,猛地往旁邊一扯:「我是個孤兒,兩歲父母雙亡,五歲天花,十歲中風,十五歲被騙進花樓受盡折辱。肝臟切除,脾腎被摘,身體裡藏了倆支架,只想靠它們賣一點錢——這一切,都是為了給我妹妹治病啊!」

  柳螢神色又是一僵,露出幾分猶豫不決的神色。

  「她才那麼小,就身患重病不久於人世,我還記得出發來鸞城的前一天,那孩子拉著我的手說,想在臨死前親眼看到哥哥在試煉裡奪魁。」

  賀知洲眼淚不停地流,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不讓淚水落下來:「我一介廢人,除了耍弄心計,怎能奪得十方法會魁首。我騙人、我陰毒、我心狠手辣,可只有她知道,我是個好哥哥——是哥哥沒用,原諒我吧,木之本櫻!」

  他說罷嘴角又是一抽,牽引著脖子、手臂與脊背同時一晃,整個身體如同被雷電擊中,站立著開始劇烈痙攣起來。

  這一幕不僅被柳螢看在眼裡,同樣為此唏噓不已的,還有玄鏡外的諸位長老與眾多弟子。

  只見鏡面裡的白衣劍修五官歪斜、嘴角流涎,身體如同在跳霹靂舞般不斷抽搐,最後徑直往地上一倒,渾身扭動著朝柳螢伸出手去:「犯病了……藥,藥,快給我藥……」

  頓了頓,又彷彿極為恐懼般厲聲道:「不可以!絕不能讓那孩子見到我如此醜陋的模樣……小櫻,一定要等哥哥回家……藥……藥啊!」

  他說話時五官也在抽抽,手腳並用往柳螢身邊爬去,活像條蠕動的喪屍泥鰍。

  秘境之外的一片寂靜裡,不知是誰說了聲:「要不是之前聽說過這位兄弟的大名,我恐怕就信以為真了。」

  「這……」

  三人同場競技,火熱非凡。林淺看得張目結舌,心裡的話憋了很久,到頭來也只能說出那道無比經典的語句:「這就是劍修嗎?」

  玄虛劍派與萬劍宗的長老們紛紛以手捂面,不敢再看。唯有紀雲開樂得不行,吃著糖葫蘆對身旁的曲妃卿道:「年輕人就是好啊!歡快。」

  賀知洲蠕動爬行的模樣著實恐怖,饒是柳螢也被嚇了一跳。

  雖然下意識想要把這團扭動的不明生物幹掉,但想起他那可憐的妹妹,涉世未深的媚修小姑娘又不免心軟許多,倉皇無措之下,往寧寧所在的方向退了一步。

  察覺到她的動作,寧寧呼吸一滯。

  賀知洲如今可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論悲慘程度,把她和葉宗衡甩在身後成了渣渣。若是柳螢轉變目標,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絕對不行!

  眼看棋逢對手,寧寧不甘示弱地噗通一聲仰躺在地,整個身體扭曲成詭異S型,右手則狠狠護住脖頸,破風箱似的拚命喘:「呼吸不上來了……呼吸、我、救……爹,娘……孩兒不孝,我還不想離開你……們……」

  她做戲做全套,假裝捂著嘴咳嗽,其實又往口中塞了顆蛇莓,沒想到剛把它咬到爆汁,就因為動作太大,一個不小心嗆到了嗓子裡。

  於是無數雙眼睛,同時見證了另一幅極度驚悚的畫面。

  寧寧猛然之間雙目圓瞪,眼珠子如同即將被擠出眼眶,恐怖非常。與此同時身形用力一抖,由S型變成了C型,瞪著血紅的眼珠就是一頓猛咳,嘴裡還十分應景地飆出來一串黑紅色血花。

  不止柳螢,站在一旁圍觀的葉宗衡也驚呆了。

  ——怎會如此啊!你們兩個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這兩人居然一個比一個狠,他如何才能鬥得過!

  不行,他必須想出一個決勝之策,趕快博取柳螢同情,從秘境裡出去!

  「這——」

  秘境之外,城主靜默半晌,努力組織語言:「仙門大宗的弟子,還真是……與眾不同。哈哈,哈哈。」

  「別看了,別看了!簡直離譜!」

  萬劍宗大長老差點心肌梗塞,唯恐葉宗衡也在之後幹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不敢繼續再往下看,凝神斂眉道:「秘境即將關閉,還是由我動用靈力,將他們四人直接拉出來罷!」

  天羨子亦是看得心驚膽顫,趕忙應聲:「對對對!快快快!千萬別耽誤!我的寧寧欸!之前還有不少小弟子找我問她的喜好和生辰八字來著,千萬別崩了啊!」

  劍修說一不二,做事飛快。大長老毫不猶豫直接凝聚靈力,在探知到寧寧等人所在的位置時眉心一動,暗自用力。

  於是在瞬息之間,在秘境空蕩蕩的入口前,憑空出現了四個神色各異的人。

  柳螢滿臉驚恐且慌亂非常,被身邊恐怖的氛圍嚇到面色蒼白,如同一隻迷茫的小雞崽,站在原地瑟瑟發抖。

  賀知洲面目猙獰,五官好似女媧造人時隨意灑下的泥點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形狀。為了逼真地飾演出犯病狀態,極度痛苦地在地面扭動爬行,活生生演出了喪屍片的效果。

  寧寧仰躺在地,痛苦不堪地拚命咳嗽,四肢猶如脫水的魚般跳來跳去,與賀知洲的畫風居然格外協調。兩人往那兒一躺,絕對是能拿奧斯卡大滿貫的恐怖片水平。

  而葉宗衡。

  葉宗衡的臉上充滿了視死如歸的勇氣與決意,雙眼含淚,自暴自棄,猛地向前邁出右腿,以一個跨馬步的姿勢,陡然撕裂胸前的上衣。

  在鎖骨正下方,赫然生著一朵鮮豔欲滴的美豔桃花。

  「你不要相信那兩人的鬼話!玄虛劍派這對師兄妹陰險狠毒,用盡各種謊話,騙去了我前半輩子的所有積蓄——不得不去花樓掙錢還債的,其實是我!」

  在被送出秘境的同一時間,他齜牙咧嘴地挺起胸膛,暴吼出聲:「沒錯,我男扮女裝,就是當年的花魁小桃紅!這胸前的一朵桃花胎記,便是最好的證明!」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直到這時葉宗衡才發現,原來眼前的黑不是夜色,而是一大片黑壓壓的人。

  神情駭人的年輕劍修衣不蔽體,跨著馬步雙手高舉,宛如迎海而立。衣衫則被狂風吹得嘩啦作響,像兩隻翩翩蝴蝶,向身體兩邊悠悠飛去。

  旋即音源散開,在懸崖峭壁之間來回碰撞,形成浩浩蕩蕩的盛大回聲,猶如極樂盛宴裡的立體音響,不間斷在所有人耳邊迴旋。

  「我男扮女裝就是當年的花魁小桃紅——男扮女裝——當年的花魁小桃紅——小桃紅——桃紅——紅——」

  有的人活著,他們卻已經死了。

  寧寧終於察覺異常,身體如同軟體動物,果凍一樣面無表情地軟綿綿從地上站起來,白皙臉頰迅速燒得通紅。

  賀知洲爬得入了迷,加之目光自始至終緊緊盯在地面上,一時沒發現不對勁,身體一抽一抽,構成了夜裡最美的風景線。

  柳螢本是加害者,此時卻被嚇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滿臉驚悚地跑到曲妃卿跟前,語氣裡帶了哭腔:「島主,他們好嚇人,好嚇人!這群劍修都欺負我!」

  葉宗衡迎風落淚,胸前的紅色小桃花美輪美奐。

  他只覺得,夜裡的風吹在胸口上,和他脆弱的小心臟一樣,好冷啊。

  萬劍宗掌門倒吸一口涼氣,翻著白眼往後一倒,幸好真宵站在他身後,頗為不忍地抬手扶了扶。

  全場鴉雀無聲,恍如時光凝固。

  唯有裴寂面無表情地邁著長腿走到寧寧身邊,從儲物袋裡拿出外衫,罩在她腦袋上,扯著小姑娘的衣袖就往人堆外面走。

  寧寧神志恍惚,一手捂緊外衫,另一隻手攥住他衣袖,低著頭跟在裴寂身後,從嘴裡發出古神低語般的混沌低喃:「嗚嗚嗚……裴寂寂嗚嗚嗚他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賀知洲原本還在專心致志地抽來抽去,半晌之後終於察覺到不對勁,面部僵硬地抬起頭。

  賀知洲:……

  賀知洲乾笑一聲,趴在地上用手輕輕撫摸大地,神色淒涼地做出蛙泳姿勢,手腳並用往前劃:「我在地上練習游泳呢,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哈哈。」

  幽寂夜色裡,最後響起一道無比尖銳的喊叫:「救命啊,萬劍宗的葉宗衡師兄暈過去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10:53 P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一章

  寧寧縮在裴寂的外衫裡,一步步跟著他上了飛舟,在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乖乖坐好,安靜如雞。

  之前來的時候,是鄭薇綺陪著坐在她身邊,如今兩人分開試煉彼此見不到,加之寧寧臉紅得厲害,誰也不想見,坐下後輕輕拉了拉裴寂衣袖:「裴寂,你就坐我旁邊好不好?」

  他抿了唇,雖是面無表情,眼底卻並沒有任何不耐煩或拒絕的神色,在十分短暫的靜默後低低「嗯」了一聲。

  其實裴寂有點不大高興。

  從寧寧說要獨自去找賀知洲的時候,他就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什麼東西,沉甸甸壓在上面,惹得心裡又悶又煩,差點就脫口而出地告訴她:不要總是單獨和賀師兄待在一起。

  這個念頭剛一浮上腦海,他就被逗得暗自發笑。

  且不說他與寧寧之間並不親近,沒有任何身份和理由對她指手畫腳,單論他自己——

  裴寂想,寧寧和賀知洲關係再好,跟他也沒有絲毫關係。她想與誰親近就與誰親近,他幹嘛要一直在意。

  ……但還是莫名其妙地有點不高興。

  連帶著他在幫喬顏押送奄奄一息的魔族離開秘境時,臉色都冷冽得可怕,把有個魔修嚇得渾身哆嗦,當場問了句:「你如果要拔劍,能讓我死得乾淨俐落點兒嗎?」

  後來在玄鏡裡見到她與賀知洲互飆演技時也是。

  雖然寧寧覺得沒臉見人,裴寂卻並不覺得那是多麼丟人的行徑。當他看著玄鏡裡的畫面,有個小小的、卑怯的念頭在心底悄悄萌芽。

  寧寧與賀知洲在一起時總是那樣鮮活,賀師兄能陪她笑著打鬧,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他太悶,脾氣也不好,因為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打罵與刀光劍影裡,完全不懂得應該如何讓旁人開心,沒有養成弒殺暴虐的性子就已是萬幸。

  他永遠靜默得像塊背景,只有在殺伐見血時,才能靠劍術與狠勁搏得些許存在感,其餘時候——

  想到這裡,裴寂不免又覺得心煩意亂。

  寧寧才不會在乎他究竟能不能讓她開心,他卻暗自糾結這樣久。在她心裡,這個不怎麼熟悉的小師弟一定與其他任何人都沒什麼兩樣。

  「呼呼。」承影感知到他這個念頭,語氣賊兮兮地一針見血:「所以說,在你心裡,她和別人有很大不一樣囉?」

  裴寂:……

  裴寂乾巴巴地應它:「你想多了。」

  「我倒覺得她對你挺不錯。還記得寧寧之前說的那三個字嗎?」

  它嘿嘿笑笑,捏了嗓子道:「裴寂寂~你當時聽見這個稱呼,可是心跳加快了好多好多呢~什麼時候也叫她『寧寧』試試,別老是『小師姐』了嘛~」

  裴寂沒說話,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

  他就算不高興,也不會刻意表現出來讓旁人煩心,而是把習慣了將所有情緒藏在心裡。

  身邊的寧寧本就心神不寧,自然不會察覺到他的所思所想,捂在外衫中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圓潤漆黑得像兩顆葡萄,在燈光下映出淺淺的流光。尤其這會兒長髮被外衫蹭亂,零散游曳在白皙面龐,鼻尖和側臉還殘留著桃花般的粉色,直勾勾望著他時——

  裴寂抱著劍的手指悄悄一緊,沉聲問道:「怎麼了?」

  「你,」她有些猶豫,聲音小小的,很快把視線垂下去:「你有沒有看見……鏡子裡我和賀知洲他們發生了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理應只有「有」或「沒有」。

  可裴寂卻反問她:「我有沒有看見,很重要麼?」

  連他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說出這句話,一時間和身邊的小姑娘同時愣在原地。

  這不像是裴寂會問的問題,他向來厭煩多餘的事情,從不拖泥帶水,寧寧驚詫之餘,因為這段話微微一愣。

  ——很重要麼?

  好像,似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點重要。

  她對此莫名地感到在意。

  直到被裴寂問起,她才終於意識到,當離開秘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想的居然不是「糟糕,社會性死亡」,而是「糟糕,不會被裴寂看見吧」。

  寧寧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用外衫把自己裹緊,像之前那樣縮回角落。

  裴寂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屬於寧寧的聲音,帶著一些遲疑輕輕說:「……嗯。」

  裴寂從沒想過能得到這樣的回答。

  他不在乎任何疼痛與折辱,此時卻因為這短短的一個字,心口重重一落。

  「如果你沒有看見,我會覺得開心一些。」

  寧寧的模樣像隻圓滾滾的倉鼠,腦袋被全部包裹在外衫裡,不時悠悠晃動。頓了頓,又慌亂地迅速補充:「其實也不是很在意啦……!只是,唔,有點想知道。」

  裴寂忽然有些想笑。

  心裡的煩悶不知怎地在此時消散一空,他垂眸靠坐在椅子上,側頭瞥她縮成一團的模樣,語氣不容置喙:「沒有。」

  「真的?!」

  寧寧聞言立馬從外衫裡探出腦袋,眼角眉梢都帶了笑,嘴角更是高高興興地咧開,似是覺得不對勁,又皺了皺眉:「你不會是騙我吧?」

  裴寂面色不改:「沒有。」

  她這才得了安心,笑著繼續道:「那你不要問別人,今日在秘境裡發生了什麼!」

  裴寂:「好。」

  寧寧滿意得不行,想了一會兒,又認認真真告訴他:「其實我們也沒發生什麼,就是打了場架……劍修之間的終極對決,懂不懂?但你也知道,我靈力不夠,所以有些狼狽。」

  承影「嘖嘖」了幾聲。

  看這丫頭的表情,完全不像她口中「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樣嘛。

  =====

  試煉大會的開始與結束都在半夜,靈狐與魔修們都被帶往長老們聚集的閣樓,等待進一步商議與決策。

  通過試煉的弟子們疲倦非常,早早便回了客棧休息,等待一天後公佈排名結果。

  寧寧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為慶祝天羨子門下的小徒弟都通過第一輪試煉,眾人決定前往赫赫有名的天香樓慶祝。

  天香樓以薈萃南北、菜品繁多而著稱,尤其釀酒工藝一絕,是鸞城裡首屈一指的大酒樓。

  一行人被安排在三樓的雅間,鄭薇綺通過試煉後神清氣爽,趁著上樓的間隙說個不停:「這可比學宮文試舒服多了!打打殺殺多好啊!扛著劍就是打,吟詩作對算什麼東西?」

  這番言論驚世駭俗,寧寧聞言輕聲笑笑,想起之前對裴寂的承諾,旋即道:「今日我請客吧。」

  「不行不行!這錢怎麼能讓寧寧出,肯定得由我這個當師兄的來啊!」

  賀知洲一想到能有美食入腹,就很沒有風度地咧嘴傻笑:「上次在浮屠塔裡賺的私房錢還剩下一點,就當感謝天羨師叔長久以來的照顧,這頓我請了。」

  天羨子雖然窮,但好歹有個師尊的身份。這只不過是一頓飯錢,若是讓小弟子請客,臉上的面子總感覺有些掛不住。

  於是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長老拂袖一笑,搖頭朗聲道:「試煉剛結束不久,理應是我這個做長輩的來犒勞你們。不必多言,這頓飯由我包了!」

  「這哪兒行啊!」

  身為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弟子之一,賀知洲同樣對自己的資產毫無自覺,趕緊從懷裡掏出錢包:「我來我來!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要麼打從一開始就不提請客這一茬,要麼就堅持到底,把賬款付清。若是中途退卻,總覺得略遜對方一籌,讓人渾身不自在。

  天羨子暗道這哪兒成啊,連忙也從儲物袋裡拿上小布包,一把將賀知洲的雙手往下按:「師叔好不容易帶你們出來一趟,你就別倔了!」

  兩位窮鬼同時爆發了超常的決勝欲,一邊往酒樓上面走,一邊不甘示弱地掏出錢包推來搡去,跟跳二人轉似的,兩具身體左搖右晃,手裡的錢袋子被舞得上下亂飛。

  寧寧跟在他們身後,本來還在與鄭薇綺猜測著究竟誰會拿下今晚的訂單,看到一半,聲音差點全噎在喉嚨裡——

  他們的小閣位於天香樓第三層,因而穿過燈火通明的長廊,必然會經過樓梯。

  而賀知洲與天羨子,此時仍在師徒情深地相互推搡中。

  身後響起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似乎是鸞城城主的聲線,滿帶了驚喜與笑意:「啊!這不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和諸位小道長嗎!」

  這道聲音響起得猝不及防,天羨子聽出它的主人,暫時分了心,迅速扭過腦袋;

  而賀知洲並未料到他突變的動作與分神,依舊全神貫注地把右手搭在對方手臂上,笑得羞澀,猛然一推。

  只可惜,這一次卻不再是勢均力敵。

  於是鸞城城主與城主夫人,在夜晚的天香樓裡,見到了今日最為恐怖的一幕。

  天羨長老本與一名弟子相伴而行,在聽見喊聲後匆匆回頭,朝二人露出一個爽朗的笑臉。

  然後在下一瞬間陡然變了臉色,與此同時身體後仰向下一滑,在百般倉皇之下,依靠著最後的本能伸出手去。

  可惜信任與師徒情誼終究是錯付,那名弟子並未做出任何動作,只是呆呆愣在原地。

  當手指堪堪掠過他衣袖時,天羨長老終於再也繃不住表情,眼睛嘴巴與鼻孔以常人無法想像的狀態,全部比原先擴大了三成有餘,驚悚非常。

  從他的滿目驚恐與疑惑裡,任何人都能腦補出一場仙門裡師徒相殘、腥風血雨的秘辛。

  ——竟是那名與他同行的弟子趁其不備,一把將他推下了樓梯!

  貌如謫仙的城主夫人深吸一口氣,牢牢抓住丈夫手臂,不愧是美人,連尖叫的聲音都格外清泠動聽:「救命啊——!殺人啦——!」

  賀知洲生鏽的大腦終於轉過彎,意識到如今發生了什麼事情,舞著手裡的錢袋大叫:「師——叔——!」

  天香樓三層與二層的食客聽見喧嘩,紛紛開門一探究竟,當目光瞥向樓道,無一不露出驚駭十足的表情。

  只見白衣青年被猛地一推,以極端恐怖的神態向後仰倒,如同一個不停旋轉的大風車,在長長的樓梯上不斷翻滾下落。

  腦袋與腳底你方唱罷我登場,在慣性作用下輪流與樓梯進行親密接觸,當一張毫無血色的慘白人臉在半空高高揚起時,滿滿全是生無可戀。

  而當他終於攤大餅般仰躺在平地上,正正好摔在城主腳邊。手中錢袋應聲而落,從裡面掉出幾顆可憐巴巴的靈石。

  有不明真相的人從旁邊路過,低頭看了眼那幾顆石頭,發出略帶嫌棄的一聲「啊噫」。

  天羨子抽搐了一下。

  這袋子裡的錢,加起來還沒他現在的血壓高。

  賀知洲試探性地叫了聲:「師、師叔?」

  天羨子沒理他,而是一言不發地向前挪了挪,來到樓梯扶手旁,試圖借助它站直身子。

  只見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瘦削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賀知洲看見他的背影,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不知道他立刻揮筆寫一篇《背影》,歌頌師叔的恩情有如山體滑坡,還能不能在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前,讓天羨子小小地心軟一下。

  一片混亂裡,不知是誰遲疑道了聲:「摔下去那位……似乎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

  「玄虛劍派?就是那個把人頭掛在飛舟上的玄虛劍派?!」

  有人駭然應道:「先是做出那等喪盡天良之事,如今又當眾同門相殘——不愧是他們!」

  此話剛落,樓道裡的議論聲便此起彼伏:

  「等等,你們有沒有發現,將他推下去的那人……似乎與那顆飛頭有七分相似!」

  「難道是那人的孿生兄弟知曉此事,特來報仇?」

  「依我看,恐怕是那個死去的人從地府裡爬了出來,專程取天羨子的性命!仙門糾葛,豈是我等所能參透的!」

  群眾的聯想能力堪稱一絕,生生腦補了一齣復仇仙俠恐怖天雷狗血劇。

  可憐天羨子啥事也沒幹,就被送了個「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的稱號。

  食客們看完了熱鬧,嘰嘰喳喳地把門關上,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歡迎大家千萬不要報名玄虛派;

  在場包括寧寧在內的幾名弟子靜默無言,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所有人裡,唯有鸞城城主心頭大駭,神情惶恐。

  ——因為他終於想起,推天羨子下樓的那名年輕劍修,正是當初玄鏡裡渾身扭動爬行、被小桃紅公子控訴蛇蠍心腸的賀知洲!

  不愧是五歲天花十歲中風,外加在花樓被欺辱到精神失常,他果然心狠手辣不是個正常人,居然在眾目睽睽的天香樓裡當眾弒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11:19 P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二章

  鸞城城主站在原地,很是尷尬。

  他,駱元明,城二代兼天才符修,一輩子循規蹈矩,沒做過也沒見過多麼出格的事情,今日親眼見證賀知洲當眾弒師,簡直離經叛道得超出了想像力極限。

  眾目睽睽之下,天羨子勉強抓著扶手,從地上晃晃悠悠爬起來。

  因有劍氣護體,這位劍道大能並未受傷,但從他故作堅強的表情來看,一顆心早就隨著那句「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碎成了渣渣。

  駱元明望見天羨長老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邊罡風驟起,吹得燈火搖曳不停。

  「天、天羨長老。」

  他叫得謹慎,與身旁的妻子對視一眼,繼而沉聲道:「你還好吧?在下會向鸞城百姓做出解釋,你……別太難過。」

  哪知天羨子並未立刻應聲,眯著貓一樣敏銳的雙眼,幽幽看了看他,眼神很是瘆人。

  「天羨長老?」

  天羨子皺著眉搖頭,聲音突然大了好幾倍,那叫一個義正言辭,整個樓道都能聽見:「我明明是真霄劍尊,城主認錯人了吧!」

  駱元明:……

  駱元明的第一反應,是這位長老摔壞腦子,把自己當成了別人。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

  ——大哥!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用坑人這一招來維護自己的面子啊!真霄劍尊做錯了什麼,才要被如此對待!

  他真傻,真的。

  他本以為天羨子身為長老,理應有那麼一點點正形,然而玄虛劍派,果真不同凡響。

  上上下下千百號人,就他接觸過的幾個而言,徒弟坑師傅,師弟坑師兄,好像沒有一位是正常的。以他們的風評,就算哪一日來場慘無人道的弒師大會,駱元明都不會覺得奇怪。

  「那個……真霄劍尊。」

  眼看天羨子聽見這個稱呼,立馬一副迴光返照、春風得意的模樣,駱元明眼角又是猛地一抽:「劍尊與小徒弟們一同來天香樓,在下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今日請諸位隨意玩樂,由我來包攬全部費用。」

  天羨子蹲在地上,仔仔細細把靈石一顆顆撿起來:「這怎麼行?哪能讓城主破費!」

  他這些錢哪怕加了五倍,恐怕也負擔不起這裡的一頓飯錢。

  駱元明頗為心疼地打量一番天羨長老洗到發白的衣衫,語氣不變,繼續溫聲道:「在下之前有求於長老,今日一餐,就當聊表謝意。」

  ……有求於他?

  寧寧一直關注著這兩位的交談,聽到這裡不免感到好奇,轉瞬之間,便聽得天羨子說:「提起那件事……當真極為難辦。我與天羨師弟商議許久,也調查過鸞城裡的魔氣,結果一無所獲。」

  這人入戲太深,直到此時仍然堅定認為自己就是真霄劍尊,停頓片刻後正色補充:「就怕不是魔物作祟,而是有人刻意而為之。」

  「劍尊的意思是,城中有人……」

  駱元明神色一凜,把聲音壓低許多:「此事不宜張揚,還是等明日法會事畢,再與其他長老一同商討。近日來長老多有費心,駱某真是不知應當如何感謝。」

  他說罷嘆了口氣,轉眼望向身旁的妻子,眼底淌出幾分柔色:「希望能盡快查明此事,近日來城裡人心惶惶,鸞娘也整日害怕,不得安生——我先帶她去雅間進食,道長們也請吧。」

  鸞娘抿唇一笑,眼底儘是妍麗媚色,談笑間扶住駱元明胳膊:「真霄劍尊,天香樓內美釀佳餚品類繁多,其中藏酒『九洲春歸』最是有名,不妨一試。」

  天羨子知道這對夫妻情誼甚篤,差點被狗糧塞到飽,等和兩人道了別,便聽見寧寧細細柔柔的嗓音:「師尊,鸞城裡出了什麼事嗎?」

  「是不是城中女子失蹤那件事兒?」

  鄭薇綺跟著她噔噔噔下樓:「聽說已有好幾個女孩不見了蹤影,始作俑者一直沒找到。」

  天羨子點頭:「此事很是棘手,那人修為有成,很擅隱匿行蹤,我們在鸞城尋了個遍,也探訪過失蹤女子家裡人,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撈著。」

  他說話時覷見仍有好幾個外人朝這邊探頭探腦,眉頭一皺,化作人形大喇叭:「賭上我真霄劍尊的名號,勢必要拿下凶手!饒是天羨子那等神機妙算玉樹臨風之輩,也絕不可能比我更有效率!」

  林潯還沉浸在師尊的旋轉大風車裡無法自拔,替他拚命犯尷尬癌,差點臉紅窒息死去。乍一聽見這聲吼叫被嚇了一跳,低聲問身旁的孟訣:「孟師兄,師尊他沒事兒吧?」誰料孟訣抬起眼皮睨他,聲音和神態都是淡淡,看不出任何虛偽與假裝:「孟師兄是誰?我不是叫『江妄』麼?」

  江妄,是真宵大徒弟的名字。

  林潯:……

  林潯:「好的江師兄。」

  =====

  寧寧被賀知洲贈予過「福爾摩寧」和「寧青天」的稱號,就她本人而言,對於鸞城少女失蹤的案子也極為好奇,直到坐在席間,仍不忘向天羨子詢問具體情況。

  「失蹤的那些啊,全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天羨子經歷了一番社會性死亡,正需要點別的話題轉移注意力,見她如此感興趣,自然知無不言:「說來也奇怪,她們出身普通,體內也並無靈力,最大的可能性只有魔族邪修作祟,以人命為祭。然而鸞城四下皆無魔氣,要說其他人……擄走那麼多姑娘,好像又沒太大用處。」

  這是徹徹底底的無差別作案,凶手在街頭巷尾、荒郊田埂皆有出沒,失蹤的女孩們亦是身份各異。因為沒有規律,所以難以留下任何可供推理的線索,實打實的令人頭大。

  「城主府最頂端那座的鸞鳥像,師妹還記得麼?」

  孟訣溫聲道:「之所以用上它,就是為了找出有關凶手的蛛絲馬跡——不過似乎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太大收穫。」

  寧寧恍然點頭。

  那座鸞鳥像被施了術法,能記錄城中影像,賀知洲和葉宗衡互相碰瓷兒的時候,就是吃了這玩意的虧,被當眾毫不留情地戳穿。

  當時的確有人說過,鸞鳥像和一連串的失蹤案有關。

  「最邪門的是,城主為了查明此案,特意尋來了道士請魂,結果把姑娘們的生辰八字念了個遍,沒一個魂魄被招過來。」

  天羨子坐在木椅上,雙手環抱斜倚在後,他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加之生得面如冠玉、風流不羈,很難看出是個令妖邪聞風喪膽的劍道大能。

  他說著抬手比了個「二」的姿勢:「兩種可能,一是她們都還沒死,二是連魂魄也不復存在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細想之下都叫人毛骨悚然,而他們掌握的線索甚少,一時半會兒壓根討論不出結果。

  「咱們好不容易出來慶祝一回,要不說點別的?」

  鄭薇綺用手托著腮幫子,從嘴角溢出一絲笑:「你們知不知道,其實『鸞鳥』這個意象,除了祥瑞安寧之外,還代表矢志不渝的愛情哦。」

  林潯聞言呆呆一愣,不知想到什麼,頭頂的龍角染了層淺淺粉色。

  「我以前好像聽過有關於此的傳說。」

  寧寧應道:「傳說鸞鳥雖是太平祥和的化身,自己卻一生孤苦,尋遍了四海八荒,只為找到能與之相伴的另一半。」

  「對對對!」

  鄭薇綺撫掌一笑,彎彎的眉目間露出幾分探尋之色:「師弟師妹們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遇見什麼中意的人?」

  天羨子立馬來了精神,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目光悄悄往寧寧和裴寂身上跑,唯恐被其他人發現,跟做賊心虛似的。

  寧寧面無表情端起面前的茶杯,用來掩飾自己此時此刻神情的異樣。

  茶杯碰到嘴邊才憤憤地想,不對啊,她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神色怎麼可能不對勁,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這個念頭一晃而過,耳邊猝不及防傳來鄭薇綺的笑聲:「哎喲喂,我說師弟師妹,你們倆怎麼同時端起茶杯喝啊?這裡面……不是還沒上茶嗎?」

  寧寧:……

  寧寧扭頭望一眼身旁的裴寂,兩人果然正保持著同樣尷尬的姿勢,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他察覺到這道視線,神色淡淡地投來一瞥,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

  她沒說話也沒動,垂眸又往杯子裡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蕩蕩。

  哦,果然是空的,那沒事了。

  「我有些口渴,也不知道茶水和飯菜什麼時候能送上來。」

  寧寧很懂得隨機應變的技巧,努力從嘴角勾起一抹笑,輕輕放下杯子。

  茶杯觸碰到桌面的瞬間,裴寂那邊也傳來一模一樣的、放杯子時發出的輕聲悶響。

  然後是鄭薇綺實在憋不住的噗嗤一笑。

  天羨子抿著瘋狂上揚的嘴角,抬頭便聽見一陣敲門聲,繼而雅閣房門被打開,原來是終於上了菜。

  天香樓不愧為赫赫有名的頂級酒樓,房門甫一打開,便能聞見令人垂涎三尺的幽香。

  再看一盤盤被端上圓桌的菜餚,紅燒肉形如瑪瑙,油光透亮,肥美鮮嫩的肉汁與油脂浸在肉裡,被燈火映出橙紅色澤;

  魚湯泛著滾滾熱氣,於氤氳白煙中隱約露出晃蕩著的奶白湯汁,枸杞與蔥花飄浮其上,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輕而易舉想像出入口時細膩濃稠、熱氣四溢的甜香。

  天羨子這廝雞賊非常,自從摔下樓梯得了城主請客的承諾,之前在眾目睽睽下摔倒的鬱悶便消散大半,連帶著看賀知洲,也重新有了幾分順眼。

  他本來就是不愛計較的性子,當即被琳瑯滿目的菜餚吸引全部注意力,樂呵呵地出聲:「大家都別客氣,我開動了!」

  寧寧自然不會覺得拘束,伸手夾了塊糖醋藕片。

  咬開外面的一層金黃糖漿,牙齒便能觸及到被包裹在內的雪白藕片。糖漿酸甜,黏糊糊地浸在蓮藕孔隙之間,一口咬下時能聽見哢擦一聲脆響,藕片清甜酥脆、醋汁微酸與白糖香氣一股腦在舌尖溢開,帶了點涼絲絲的氣,將夏日煩悶消減大半。

  好吃。

  「啊,好吃!」

  賀知洲吞下整整一口的紅燒豬蹄,眉宇間儘是無比幸福的傻笑:「比咱們宗門裡的烤鵝和西瓜好吃多了!」

  鄭薇綺毫不猶豫地戳穿他:「這能怪玄虛劍派?要不是你自己整天大手大腳亂花錢,能淪落到去飯堂討飯?」

  寧寧低下腦袋悶聲扒飯,林潯倏地紅了臉,摸一摸自己空癟的錢袋。

  他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唯有裴寂自始至終沒怎麼出聲。

  若要說的話,這好像是他頭一回與這麼多人一起吃飯,席間笑聲不停。

  他早就習慣了孤身一人,沒人願意接近血脈不純的魔族後裔,裴寂便也漸漸學會刻意疏離,將自己與旁人隔開深深的間隙。

  久而久之,已經快要忘記了與人相處的方式。

  至於此刻,在這間雅閣裡,雖然大家圍坐在一桌,他卻同樣是格格不入,游離於眾人之外。

  少年自厭地皺起眉頭,眼底儘是濃鬱暗色。

  他實在很糟糕,孤僻又嘴拙,連主動和寧寧說句話都做不到。

  這個念頭讓裴寂微微一愣。

  為什麼……偏偏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她的名字呢?

  「裴寂裴寂。」

  耳邊傳來含了笑音的清脆聲線,裴寂冷冷抬眸,見到寧寧側過腦袋,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怎麼一動不動?怎麼,夾不起菜啊?」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瞬息之間忽然見她湊上前來,笑眼盈盈地伸出右手:「你看,拿筷子應該像我這樣——你的姿勢全錯了。」

  裴寂的那位娘親怎會教他如何拿筷子。

  屬於女孩的清香取代了菜餚香氣,他一時有些侷促,放緩呼吸垂下眼睫,學著她的手勢慢慢調整動作。

  「不是這樣。」

  那邊的幾位還在聊得熱火朝天,她的聲線無比清晰地在耳邊響起,寧寧伸了左手,輕輕按在他瘦削的指節上。

  然後用了小小的一點力道,帶著食指向下移。

  在他的食指中央有道橫亙的刀疤,是兒時娘親怒極拿了刀,裴寂無從躲閃,只能抬手接下。

  寧寧顯然發現了那道舊傷,飛快眨眨眼睛,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出拇指,在疤痕上輕輕拂過。

  有些酥酥麻麻的癢,像電流一樣劃過傷痕。

  裴寂因為這個再微小不過的動作脊背微僵,屏住呼吸。

  「這個……」

  寧寧第一眼見到它時,便想起了原文裡關於裴寂童年的敘述。那位半瘋半狂的母親將他當作負心魔修的替罪羊,整日變著法子侮辱打罵,留下了不少傷疤。

  她摸上去時沒想太多,只覺得憤怒和一點點難受,等察覺到裴寂身形一愣,才意識到這個動作多少有些曖昧,聲音小了好幾度,故作鎮定地問他:「現在還會疼嗎?」

  裴寂的聲音帶了些瘖啞:「不會。」

  她仍是低頭望著他手指,聞言迅速把這一篇章揭過,除了長髮下的耳朵悄悄發燙,沒有任何異樣:「然後是拇指,要往上撐一點——你把筷子拿成這樣,很難夾起來什麼東西。」

  裴寂很聽話地照做,不露痕跡地將手指閉攏,藏起更多的老繭和傷疤:「……嗯。」

  「酒酒酒,酒來了!」

  天羨子與鄭薇綺偷看得不亦樂乎,滿臉都是笑。唯有賀知洲腦袋灌鐵,讀不懂氣氛,歡歡喜喜地叫道:「真男人誰會好好拿筷子!裴寂你別聽寧寧的,來,跟師兄們喝酒,今夜不醉不歸!」

  寧寧聞言匆匆抬起頭來,把手從裴寂手指上挪開。

  天羨子面帶微笑,在心裡念了九九八十一遍靜心咒,努力讓自己不至於拔劍而起,把此人砍成肉渣下飯。天香樓內藏酒眾多,其中「九洲春歸」最是聞名於世,傳說滴滴似仙露,幽香醇正,回味無窮。

  樓中侍女為每人都添了杯,寧寧上輩子這輩子都沒喝過純正的釀酒,端起酒杯輕輕一聞。

  九洲春歸清澈如明鏡,蕩漾出迴旋的圓圈。酒香清而冽,有如皚皚白雪初初融化,自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冷甘冽。而餘韻綿遠悠長,香醇之感自鼻尖滑入喉頭,恍如春風拂面。

  她滿心好奇地嘗了一口,不由得皺起眉頭。

  好辣。

  裴寂聽見寧寧迅速放下杯子,沉默著舉起瓷杯。

  他也從沒喝過酒,小時候沒錢,大了沒時間。

  「大家一人一杯,可不許耍賴。」

  天羨子品了一口有如升仙,樂呵呵笑道:「這酒不烈,重在味道醇正,你們儘管放心喝。」

  鄭薇綺也笑著接話:「裴寂師弟,快來快來!你可別以為故意坐在一邊不說話,我們就不讓你喝了。」

  聽見必須喝酒,寧寧露出了有些為難的表情。

  「裴小寂!到你出馬的時候了!」

  承影激動得不行,在心裡猛踹他:「寧寧顯然不想喝酒,這時候當然要靠你給她擋酒!快快快,快滿腔豪氣地說一句,『我幫你喝』嘻嘻嘻!」

  裴寂也看出她並不喜歡酒的味道。

  他很少會對承影言聽計從,但瞥見寧寧皺了眉,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拿起她的酒杯:「我幫你喝。」

  寧寧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頭一仰,把整杯酒灌進嘴裡。

  現場一片沉默,所有人神色各異。

  天羨子強忍笑意,肩膀抖個不停。

  妙哉妙哉,裴寂長大了。

  寧寧耳廓微紅,說不出話。

  等、等一下!裴寂像這樣拿過她的酒杯,那他們豈不是間接接……接吻?

  孟訣皺了眉,目露擔憂。

  這酒是出了名的醉人,如此豪放地一口入腹,恐怕不妥。

  林潯滿心羨慕,嘴巴張成了圓圓的O型。

  裴寂師弟好有擔當好溫柔!這樣擋酒也太帥了吧?

  裴寂面無表情。

  裴寂紅了眼眶。

  ……好辣。

  裴寂猛地把酒杯放在圓桌上,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吐出來,強忍著喉嚨裡灼燒般的刺痛把九洲春歸往下嚥,後來實在難受,下意識抬起右手摀住臉。

  否則他表情太恐怖,很可能嚇到身邊的人。

  寧寧試探性問了聲:「裴寂?」

  裴寂沒有回應。

  隨即哐噹一聲,整個人直挺挺向後仰倒,咚地摔在地上。

  ——救命啊!裴寂幫寧寧替酒,結果自己倒啦!這也太遜啦!!!

  承影被嚇得花枝亂顫,恨不得跪地啃土,發出一聲無比驚恐的尖嘯:「不——!裴——小——寂——!」

  賀知洲驚恐萬分,腦補出了八百萬字的推理小說:「酒、酒裡有毒?!」

  「有毒個棒棒錘!」

  鄭薇綺一掌拍在他後腦勺上:「他這是喝醉了!」

  「喝醉?」

  賀知洲不敢置信,雙眼睜得圓滾滾,直勾勾望向被寧寧匆忙扶起來的裴師弟。

  有沒有搞錯,這可是《劍破蒼穹》裡狂霸炫酷拽的男一號啊!據寧寧劇透,此人心狠手辣、狠戾非常,砍反派跟砍菜似的,簡直是個行走的吊人。

  這樣的人居然一杯……不對,幾滴倒了?!

  「這這這,」天羨子看懵了,「這該如何是好?裴寂怎會如此……」

  寧寧見他睜著眼,似乎還剩下一點意識,滿心憂慮地問道:「你還好嗎?」

  裴寂還是沒出聲,黑黝黝的雙眼裡一片空洞,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

  「這不會是他第一次喝酒吧?」

  天羨子哪能想到劇情會如此急轉直下,遲疑著開口:「裴寂這……還真是一隻小雞啊?」

  孟訣嘆了口氣,從座位上起身:「裴師弟這副模樣,不宜留在天香樓。我送他回客棧休息,你們繼續喝酒吧。」

  「不用不用!我來就可以!」

  寧寧本來就不願意喝那什麼「九洲春歸」,此時見裴寂一倒,心裡便更加抗拒。要想避開喝得爛醉如泥的下場,只有藉著送他回客棧的名義,盡快離開天香樓。

  她的理由十分正經,然而天羨子聞言,卻露出了不可言明的微笑,一邊笑一邊拉著孟訣坐下:「就讓寧寧來吧。他們二人向來關係不錯。」

  「多謝師尊!」

  寧寧哪會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一想到不用喝酒便揚起嘴角,戳了戳裴寂衣袖:「你還能走路嗎?」

  天羨子笑著抿了口酒,心情大好。年輕就是好啊,只不過是單獨送他回客棧,就能讓小姑娘開心成這般模樣。你看她,笑得多開心。

  =====

  「你以前真沒喝過酒啊?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寧寧雙手扶著裴寂胳膊,帶他走在鸞城街道上。

  夜晚的鸞城燈火通明,車水馬龍,飛閣流丹上出重霄,勾連成片。上有繁星點綴其間,下有長明燈火處處輝煌,商販的叫賣聲織成細密的網,隨風籠罩整個城區。

  裴寂神色恍惚,似乎低低「唔」了一聲。

  承影還在他識海裡拚命掙扎,上竄下跳:「裴寂,你清醒一點啊裴寂!寧寧就在你旁邊,你可別做什麼丟人的事!」

  寧寧。

  那口酒火辣辣的味道仍然殘留在舌尖,散開一道道令人煩悶的熱氣,讓他情不自禁地心煩意亂,大腦一片混亂。

  然而當這個名字落在耳膜上,裴寂卻目光陰鬱地皺了眉,死氣沉沉的心臟重重一跳,也正是在這分神的間隙,腳下一絆。

  寧寧原本保持著將他攙扶的動作,見狀趕緊側身上前一步,用另一隻手撐住裴寂胸膛。

  於是他總算沒有摔倒在地,而是堪堪伏在她肩頭。

  靠、靠上來了。

  而她的手掌無比貼近地按在他胸口,能感受到少年人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寧寧的心跳也跟著撲通撲通。

  夜色濃郁,裴寂身上滿是冷冽的酒香,呼吸則帶著一股侵略性十足的熱氣,盡數游散在她脖頸上,像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撫摸在最為敏感的皮膚。

  寧寧連呼吸都差點忘記,只覺得心口被狠狠一撞。

  救命救命,這算是……這算是哪門子回事啊。

  「裴寂?」

  她強忍著臉紅的衝動,低低叫了聲他的名字:「你還能站起來嗎?」

  寧寧說著雙手同時用力,準備把他向上推,哪知裴寂突然一動,抬手撐在她肩頭上,把身體稍稍站直一些。

  但也僅僅是「一些」而已。

  這個姿勢比之前更讓她不知所措。

  裴寂依舊俯著身子,清冽氣息沉甸甸地壓下來,有幾縷黑髮落在寧寧頸窩,惹來絲絲的癢,從外人的角度看來,彷彿是他刻意摟在她身上,傾身向前。

  而兩人的面龐離得格外近,黑衣黑髮的少年沉默著凝視她許久。

  他的瞳孔漆黑透亮,如今映了街道兩旁的燈火,暈開一層曖昧幽光。那雙眼睛向來古井無波,這時卻幽暗深沉得不像話,內裡雜糅了許許多多寧寧看不懂的情緒,或是說,執念與渴望。

  像兩道瘋狂的漩渦。

  當裴寂雙眼一眨不眨地望過來,她能在火光中見到自己的影子,正正好位於漩渦中央,隨時都有可能被吞噬殆盡。

  寧寧被看得有些心慌,又叫了聲:「裴寂?」

  裴寂卻並未理會她。

  而是向前一步,靠她更近。

  這一切都由他主導,寧寧想把視線移開,那雙深潭般的瞳孔卻漸漸緊逼,身體亦是無法逃離他掌心的桎梏。

  渾濁的雙眸光影明滅,他像是頭一回見到她,神色陰戾地無聲端詳。在混沌不堪的意識裡,有個聲音對裴寂說:

  這個女孩,他是認識的。

  不對,不是小師姐,他並不喜歡那個稱呼,理應是——

  裴寂定定看著她,不知怎地突然笑了,溫熱的呼吸順著夜風,撫在寧寧臉頰上。

  他的聲音也像醉了酒,輕飄飄的,含著幾分啞,嘴角卻帶了點細微弧度,聲音與熱氣一並湧上來。

  「寧——寧。」

  從前的他,從來沒有親口說出過這個名字。

  而在鸞城燈火闌珊的街道角落裡,裴寂卻不甚熟練地、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念出那兩個字,彷彿在笨拙地講悄悄話。

  寧寧的心口像有煙花倏然炸開。

  她聽見裴寂在自己耳邊輕笑出聲,繼而一字一句地喚道:「寧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11:32 P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三章

  寧寧的心跳有些亂。

  夜裡的鸞城車水馬龍,偏偏裴寂不愛人群與喧嘩,於是她在送他回客棧時,特意選了條僻靜的巷道小路。

  此時天色已黯,四下無人,夜色如同宣紙上的一卷潑墨,自天邊傾瀉而來。灰濛蒙的雲朵映襯著點點繁星,宛若細碎流沙一粒粒墜落,化作樓宇間不滅的燈火,連綴出綿長晶亮的銀河。

  而他們被高牆的影子籠罩其中,游曳不定的清光輕撫著靜謐夜色,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比如街道上嘈雜的人聲,遠處隱隱傳來的幾道犬吠,還有裴寂恍如耳語的低喃。

  他很高,站在寧寧面前時,擋住了所有或明或黯的燈光,當她睜開眼睛,只能見到裴寂幽深的眼瞳。

  像一襲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的黑色幕布。

  他在叫她「寧寧」,而非曾經冷漠疏離的「師姐」。

  她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身邊叫她名字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唯獨聽見裴寂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會無緣無故地心跳加速。

  這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

  「……裴寂。」

  寧寧臉皮薄,既被他盯得害羞,也擔心有什麼人偶然路過,見到他們倆曖昧的姿勢,因此按在他胸口的手掌稍稍用力,試圖將裴寂向後推一些:「你先站好。」

  這樣一推,又忍不住身形一滯。

  因是夏日,裴寂的衣衫很薄,隔著一層軟綿綿的布料,她能很清楚地觸碰到對方皮膚的熱度。

  尤其手上一用力,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堅實的紋理,以及劇烈的心跳。

  寧寧被這種奇異的觸感驚得耳朵發燙。

  裴寂醉了酒,被她推得向後一個踉蹌,按在肩頭的雙手卻沒鬆開。

  巷道旁的一戶人家亮了燈,光線像霧氣那樣無聲瀰漫,浸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頰。

  他因喝過酒,眼眶周圍泛著一圈粉紅,好似春日裡沾了水的桃花,自眼尾一直蔓延到臉龐,越來越淡,越來越散,襯得淚痣懸墜如血滴,又像被染紅的一滴淚。

  裴寂仍是低頭望著她,神色冷冽,語氣裡卻透出幾分委屈的意味:「你討厭我?」

  醉酒之後的思維簡單又直白,他見自己被寧寧推開,便下意識覺得遭到了嫌棄,本就燥熱難耐的心裡愈發難受,灼得胸口悶悶發痛。

  寧寧不傻,很快明白了他說出這句話的原因。

  無論裴寂本人的邏輯有多麼嚴密,她總不能跟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講道理,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應道:「我怎麼會討厭你?」

  裴寂皺了皺眉。

  他的眼睛黑得純粹,在酒勁影響下暈暈乎乎沒什麼神采,卻也因此顯得更加單純無害。寧寧聽見他很小聲地說:「你……你推我。」

  「推開就是討厭你呀?」

  她之前也喝了點酒,卻並未覺得有多少醉意。

  這會兒不知是受了九洲春歸餘韻的影響,還是慌亂之下的頭腦發熱,寧寧說著手掌合攏,輕輕抓住裴寂胸前的領口,將他往自己身邊一拉,好笑道:「那我把你拉過來,難道就喜歡你了?」

  裴寂微微一愣。

  寧寧眼睜睜看著他白玉般的臉龐迅速變得通紅,旋即倉促低下腦袋,竟像是頗為害羞似的,支支吾吾應了聲「唔」。

  寧寧一個頭兩個大。

  ——你這麼不好意思地「唔」什麼「唔」啊!她才不是那個意思!這是反問句,反問句!

  這是句玩笑話,可她忘了,醉酒的人聽不懂玩笑話,總是當真。

  托裴寂的福,寧寧也感覺有股無形的火從後腦勺一直燒,把本來就陣陣發熱的臉龐燒得滾燙。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我不討厭你。」

  寧寧唯恐他想歪,加重語氣解釋:「無論如何,絕對不會。」

  裴寂的力道終於小了一些,神情幾乎稱得上是「小心翼翼」:「真的?」

  寧寧用力點頭:「真的!」

  頓了頓,又試探性補充道:「要不,你先把手鬆開?我送你回客棧休息,我們總不能一直站在這兒。」

  滿身浸在黑暗裡的少年遲疑片刻,低著頭把雙手挪開。

  從來沒有誰喜歡他。

  娘親罵他是雜種,同門紛紛嘲笑他的血統,就連獨自流浪時,魔氣發作被陌生人看見,也會被罵罵咧咧地叫做「怪物」。

  他才不稀罕那些人的喜歡,更不可能祈求他們的絲毫關心,就算一輩子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也同樣能過下去。

  可是……當寧寧說並不討厭的時候,裴寂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

  他並非搖尾乞憐的犬類,不會因為一丁點恩惠便死心塌地,之所以會覺得開心,許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是她。

  只要她不討厭,就夠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在暗暗奢求著一絲絲喜歡,只要一絲絲就好。

  「裴寂?」

  寧寧見他發呆,習慣性戳了戳裴寂手臂:「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意識一片混沌,稀里糊塗點點頭。

  然後被寧寧扯住袖子,輕輕一拉。

  眼前濃郁的黑暗頃刻消散,少年被她從巷道的陰影裡拉出來,置身於一盞昏黃的明燈之下。

  他腳步不穩,順著力道向前趔趄幾步,恰好撲在寧寧懷中。

  因為有了方才的那次接觸,她似乎早就做了心理準備,料到會變成這樣。

  然而寧寧這回並未不由分說地把裴寂推開,而是輕輕拍了拍他後背,聲音無比貼近他胸膛,迴旋在衣衫的褶皺之間,有些悶悶的,也有些無可奈何:「好啦好啦,能自己站起來吧?」

  她知道裴寂因童年經歷格外敏感自卑,不想讓他又覺得自己受了厭惡,因此沒有毫不猶豫地推開。

  溫柔得讓他不知所措。

  哪怕醉著酒,裴寂還是本能地感到心跳加速,游離於神識之外的意識勉強被拽回來一些,在短暫怔愣後直起身子,木著臉點頭。

  「我還是扶著你吧。」

  他似乎比之前安分了一些,寧寧伸出手去,順勢扶好裴寂手臂。

  少年人的手臂纖細而有力,因多年練劍,生有結實緊繃的肌肉。

  她好歹是在二十一世紀長大的根正苗紅好青年,沒有古人那樣強烈的男女大防,但像這樣緊緊與他走在一起,還是會感到緊張。

  隨著漸漸走進巷道,周圍的聲音也在慢慢變小,被濃郁墨色吞入腹中。

  裴寂走得搖搖晃晃,寧寧小心翼翼跟在他身旁,猝不及防地,突然聽見略帶沙啞的少年音。

  「……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

  四下極靜,裴寂的這道聲音便也顯得極為突兀和清晰,像粗糙的磨砂經過耳膜,惹來一串莫名的癢。

  寧寧一時間愣住。

  她疑心著這是不是自己酒後的幻聽,帶了些困惑地側頭抬起眼睛,不偏不倚,恰好對上裴寂眼眸。

  他見寧寧怔忪,以為她並沒有聽清。

  於是又板著臉,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地重複一遍:「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

  這句話一出口,連承影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要是這小子繼續按照現在的趨勢一路狂說,指不定還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恐怕到了第二日,連見寧寧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它的確有一點點,想看到裴寂的那副模樣啦。

  作為同甘共苦多年的好兄弟兼好媽媽,承影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當即壓低了聲音,試探性發問:「等等等等裴小寂,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

  按照平時的習慣,裴寂本應該在心裡默默回覆它。

  哪知他竟直接望著寧寧,張口正色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很清楚——特別清楚。」

  寧寧又是一怔。

  然後看著跟前的黑衣少年目光悠悠一晃,最終停留在她眼前,眼尾和眼眶都紅得厲害,含糊卻認真地說:「我也可以……陪著你。」

  承影:……

  承影沒眼看,神色扭曲地閉上嘴,後來實在忍不住偷笑,乾脆噗噗噗地樂出聲來,在識海中飄來飄去自由飛翔。

  哪怕明日等裴寂清醒過來,說不定會惱羞成怒地殺了它,為了此時此刻的快樂,那也超值啊嘻嘻嘻!

  「我會做飯,會家務,會陪你玩,還會打架砍人——」

  他說到一半,大概是覺得「打架砍人」這事兒不太適合在女孩子面前講出來,一時間出現了慌亂的神色,把後來的話吞了回去。

  這樣的語氣和神態,幾乎是在撒嬌了。

  寧寧懵懵地聽,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是酒後吐真言還是說胡話?裴寂居然會在意她與賀知洲單獨相處?還有那些做飯家務拔劍砍人……又是什麼跟什麼?

  在恍恍惚惚間,她又聽見裴寂沙沙的嗓音,比之前小了許多,像是貓咪的輕聲低語:「所以,你可以,偶爾來看看我,不要總是和賀師兄在一起。」

  寧寧:……

  寧寧的臉爆炸紅。

  她不清楚裴寂的真實想法,然而在這種寂靜昏沉、只有兩個人的巷道裡,這樣的言語實在顯得過於曖昧。

  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心生生發燙,彷彿與身旁少年待在一起的每一個片刻,都會令她身體升溫。

  寧寧想離他遠些,卻又擔心裴寂醉了酒,若是沒有他人攙扶,會一個不穩地摔倒。

  啊……真是的。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這麼仔細地考慮他。

  站在巷子裡的女孩輕輕抿唇,整個人都被身旁那道高挑的影子籠罩其中。

  她匆匆避開裴寂的視線,低不可聞地應了聲:「好。」

  這段路走得極為漫長,好不容易走到客棧,等把裴寂扶上床時,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覺得如此緊張過,一想到明天裴寂便會清醒,要是他能記得今晚發生的事……

  簡直叫人不敢去往下設想。

  這會兒酒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濃濃倦意。裴寂很聽話地乖乖洗漱上了床,把整個身子埋在軟綿綿的被縟裡。她剛想道別離開,卻被一把扯住衣袖。

  躺在床上的少年已散去了髮繩,如瀑黑髮盡數傾瀉在雪白床單上。裴寂睜著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一動不動看著她,小半臉頰藏在凹陷下去的枕頭裡,像隻安靜的鹿。

  他和往常一樣,說話還是沒什麼情感起伏:「我怕黑。」

  他這時候倒是毫不猶豫說出這件事兒了,之前多倔啊,一個勁地說「只不過是不喜歡黑暗」。

  寧寧瞭然點頭:「我走的時候,不會把燈熄滅。」

  裴寂卻搖了搖腦袋,雙眼一眨不眨,牢牢望著她看。

  她心下一頓,這才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你想要我留下?」

  這這這、這不太好吧。

  雖說他們倆之前也有過一起在山洞入眠的經歷,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不管怎麼想……都不太好吧!

  裴寂沒有反應,唯有一雙波瀾不起的黑眼睛定定看向她。

  他這會兒不像之前那樣愛撒嬌,與平日裡有了幾分相像,連求人都是冷冷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卻又隱約帶了點含蓄的期待與怯意。

  「那你……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反正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而寧寧又最容易心軟,迅速在這樣的眼神裡敗下陣來,渾身僵硬地指了指一旁的桌椅:「我在這裡靜坐修行。」

  修真之人以天地靈氣為養分,用靜坐代替睡眠,不但能讓身體得到充足休憩,還可以增進修為,大有裨益。

  裴寂聽罷不知在想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

  他的神色猶豫且遲緩,突然又拉了拉寧寧衣袖,在後者低頭看去的剎那,有些緊張地把嘴角向上拉,露出一個生澀微笑。

  「我對著鏡子練習了很久……不是在假笑。」

  有夜風從窗外吹來,他動了動腦袋,髮絲隨之拂過白皙面龐。

  裴寂躺在床上,對她輕輕勾起唇角,笑得溫和又靦腆,漆黑眼瞳裡映著水光,有如杏花春雨,無端透出幾分清純的艷色:「有你在的話,可以把燈滅掉。」

  承影重重地深吸一口氣,白眼一翻,如同初初發射的火箭,旋轉升天。

  寧寧站在一旁,慶幸此時的裴寂醉了酒,不會注意到她狼狽又慌張的模樣。

  糟糕。

  她差點用手摀住臉,從而止住沸騰的血液。

  ……這副模樣,好像實實在在地有那麼一丟丟可愛,正正好戳在她心口上。

  寧寧悄悄深吸一口氣,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迅速轉過身滅了燈。

  黑暗裡響起小姑娘故作鎮定的僵硬聲線:「晚安。」

  =====

  不行。

  寧寧坐在木椅上,腦袋埋在手臂裡,竭力閉著眼睛。

  她心煩意亂,靜坐不了也睡不著覺,只能趴在桌子上翻來覆去地數綿羊,結果越數越心慌。

  裴寂睡得很安靜,沒發生一丁點聲音,一想到他意識不清說出的那些話,她就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

  ——就算知道那些很可能是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也還是很讓人害羞。

  有風從窗外攜來窸窸窣窣的樹葉聲響,伴隨著一兩句模糊不清的路人談話。寧寧一動不動地趴在桌面,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越來越近。

  是裴寂下了床,在漸漸靠近她。

  他大概以為她已經睡著,動作輕得不可思議,站在寧寧身旁時,連呼吸聲和衣物摩擦的聲音都沒有發出。她正疑惑裴寂要做什麼,絲毫沒有預兆地,感到後背被一隻手罩住。

  隨即整個身體懸在半空。

  陌生的熱量瞬間包裹全身,鼻尖則是屬於裴寂的木植香,他竟將她抱在懷中,一步步向前走。

  寧寧不敢動也不敢睜開眼睛,始終保持著睡著的模樣,沒過多久,便感覺自己被輕輕放下,躺在了某處軟綿綿的地方。

  身下還保留著令人安心的餘溫,熟悉的氣息環繞周身,這是裴寂之前躺過的床鋪。

  「裴小寂,你不會是想和寧寧同床同枕吧?使不得使不得!」

  承影被這個動作嚇到扭曲:「等明日她醒來,絕對會被嚇壞的!你冷靜一點!」

  它在心底瘋狂尖叫,裴寂卻並不理會,而是靜悄悄地站在床前,長睫輕垂,默默打量雙目緊閉的小姑娘。

  身邊是無窮盡的黑暗與未知,而他並未離開。寧寧緊張得悄悄攥緊床單,不知道對方的下一步動作。

  忽然有股輕輕的風掃過耳畔,片刻之後,她才反應過來那是裴寂的呼吸。

  寧寧心跳如鼓,一動不動。

  那股溫熱的氣流順著臉龐往下滑落,距離她越來越近,最終停留在耳朵旁邊。這是一處極為敏感的地帶,只不過被輕輕一吹,就有股無形電流竄進血液裡,激得她後背發麻。

  裴寂的嗓音裡仍然帶著笑,笑意真摯得像是從心底溢出來。他把每個字都唸得格外緩慢,彷彿在對待珍貴的寶藏,不捨得讓它們損毀分毫。

  裴寂在她耳邊很近的地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晚安。」

  然後氣流陡然貼近,幾乎貼著她的皮膚。

  有綿軟溫熱的觸感落在耳垂上。

  不像是手指,而是更加柔軟的什麼東西。

  寧寧狂跳的心臟突然之間猛地一抽,下意識屏住呼吸。

  不會吧。

  ……不、不不不不會吧!

  心臟像是突然炸開,讓她頃刻之間頭暈目眩,整個腦海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又像是火山裡岩漿翻湧,在這一瞬間破土而出。

  如果不是正在裝睡,寧寧一定會立馬摀住臉縮成一團。

  裴寂親……親了她的耳垂,在她睡著的時候?

  這個動作結束得很快,近在咫尺的那人似是被她發現,很快便起身離開,在寧寧之前待過的木椅坐下。

  他還沒醒酒,走路搖搖晃晃,碰到木桌時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為了不吵醒她,迅速把動作停下。

  裴寂也因此絕不會察覺,之前還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寧寧迅速用被子遮住整個腦袋,把身體彎成了一隻蝦米。

  她本應該討厭這樣的觸碰。

  此時卻頭昏腦脹地想,裴寂既然敢親……

  為什麼只是在那種地方啊。

  =====

  裴寂醒來時已近晌午,他習慣了在清晨起床,睜眼乍一見到漫天陽光,不由得略微怔住。

  這裡是他居住的客房,此時除了他以外空空蕩蕩,床上被子被整整齊齊地摺疊成豆腐塊模樣,看上去又愣又憨,全然不是他的手法。

  後腦勺陣陣發痛。

  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他與師門眾人去了天香樓,在承影攛掇下替寧寧擋了酒,然後——

  裴寂的表情陡然僵住。

  心裡的承影故意裝死,平躺在一旁一動不動。

  裴寂:……

  裴寂:「我叫了她的名字?」

  承影終於像條蟲似的扭了扭,聲音低不可聞:「那個,嗯,啊。」

  裴寂閉眼深吸一口氣,繼續問:「我還讓他不要和賀師兄來往……多陪我?」

  承影沒忍住傻笑一聲,在意識到這個行為只會讓裴寂更加難堪後,很有哥們義氣地面色一凜:「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哈。」

  一片寂靜。

  它察覺到裴寂耳朵有些紅,聲音卻還是冷冷的,在遲疑許久後低聲問道:「我——」

  他說了一個字便講不下去,彷彿極為羞恥般咬了咬牙,用破釜沉舟的語氣寒聲說:「我偷偷親她了?」

  這回可不能怪它,任何人想起那幅場面,都會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只不過承影比較誇張,直接飆出了一聲快樂的鵝叫。

  看它這樣的表現,裴寂便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腦海裡那些混沌模糊的記憶並非是假,他當真——

  「裴小寂,沒事的,雖然你的確是酒後吐真言,但寧寧不知道啊。你只要裝個傻,就說是醉了酒胡言亂語,她不會怎麼介意的。」

  承影苦口婆心地安慰:「而且偷親那事兒吧,她當時睡著了意識不到,你當作沒發生過就好。」

  裴寂目光陰狠,緊緊握了拳。

  只可惜不到須臾便潰不成軍,指節沒什麼力道地散開,淺淺的紅從耳根一直往上爬,竟蔓延到了眼眶。

  承影有生以來頭一回覺得,這個向來是瘋狗獨狼的小孩兒,莫名有點像隻炸了毛的紅眼睛兔子。

  然而裴寂不愧是裴寂,很快便將滿心翻湧的暗潮強行壓回去,冷著臉從桌子上拿起劍。

  承影被嚇得花枝亂顫:「裴小寂,冷靜,千萬冷靜!只不過是丟了一下人,不至於自盡吧!」

  他闔了眼睛深呼吸,徑直往房門的方向走:「練劍。」

  對了,這是個劍修。

  承影這才鬆了口氣:「練劍就練劍,你可別一時想不開殺了別人或自己啊!」

  裴寂沒理它,沉著臉紅著眼睛就往外走,沒想到還沒出房間,虛掩著的房門便被突然打開。

  寧寧走了進來。

  少年周身洶洶的劍氣瞬間軟下來。

  「啊,你居然醒了?」

  寧寧打了個哈欠,神態與平日裡沒太大差別,走到木桌旁放了什麼東西:「我給你買了醒酒湯和早點,那湯好像有點苦,就順便買了糖和山楂——你喜歡甜的還是酸的?」

  此時的承影面對裴寂有多慫,裴寂見到寧寧時,就有多麼不知所措。

  還好她神色沒有異樣,或許是真的沒把昨晚當做一回事,更沒發覺他偷偷做的那件事情。

  裴寂小時候在荒郊遇見野生魔蟒時,都沒有現在這樣緊張,握著劍柄的右手緊了緊,語氣不帶起伏地乾澀應聲:「都可以。」

  寧寧點點頭,後退一步指指桌子:「如果腦袋不痛,醒酒湯不喝也行。你先吃掉早點,第一輪法會的結果快要公佈了,我們不能遲到。」

  他的後腦勺仍在生生發痛,因為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再邁步上前時,積攢的酒勁再度湧上頭頂。

  頭腦幾乎是一片空白,裴寂來不及反應,就在沉重的暈眩感中身形不穩一個踉蹌,寧寧眼疾手快,趕忙上前伸手將他撐住。

  這是個下意識的動作,源於昨夜裴寂的那幾次跌倒。寧寧本以為自己應該早已習慣,卻在觸碰到少年人消瘦挺拔的身體時,呼吸鈍鈍一滯。

  ……對了,此時的裴寂是沒有醉酒的。

  清醒時的裴寂比昨夜少了幾分酒氣,多了一些刀鋒般的冷戾,心跳卻要比昨天晚上更快更劇烈,當她的手心按在那裡,快要被震得發麻。

  奇怪,難道他看上去波瀾不驚,其實心裡緊張得厲害嗎?

  「抱歉。」

  被觸碰到的胸口悶悶發熱,裴寂只覺得渾身都在燥,迅速站直身子,走到桌前背對著她坐下。

  後來又一想,實在不應該如此離開,跟落荒而逃似的。

  寧寧見他背過身去,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她之所以把心底的緊張悄悄藏好,故作鎮定來看他,除了督促裴寂吃早點喝醒酒湯以外,還想著看一看他清醒後的模樣。

  好在他似是不記得昨晚究竟發生過什麼,表現得若無其事,甚至有些冷淡。

  太好了。

  萬幸裴寂不知道,她在被偷偷親吻臉頰時並沒有睡著。

  一旦被他知曉,她肯定會羞愧至死的。

  「嘿嘿嘿,寧寧買的早點嘿嘿嘿。」

  承影興高采烈,重新恢復生機活力,探頭探腦打量桌子上的食物:「等你們結為道侶,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嘿嘿嘿。」

  裴寂:……

  裴寂板著臉,咬下一口綿軟的奶黃包。他很少特意吃甜,此時熱騰騰的奶香充斥舌尖,竟讓他捨不得嚥下。

  昨夜他稀里糊塗做了那麼多荒唐事,其中最離經叛道的,當屬那個——

  那個吻。

  單單想到這個字,都能讓他心口重重一沉。

  萬幸寧寧不知道那件事情,一旦被她知曉……

  這個想法在腦海中匆匆晃過,迅速讓少年紅了整張臉龐。

  裴寂趴在桌面上,用手臂蹭了蹭側臉,可惜這個笨拙的動作並不能讓滾燙熱度減退分毫,反而讓他在反覆摩挲之下更加煩躁。

  一旦被寧寧知道,他肯定會羞愧至死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11:41 P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四章

  寧寧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這會兒已是日上三竿,然而等她與裴寂醒了酒,打算出客棧前往城主府時,卻並沒有見到師門裡其他人的影子。

  孟訣、鄭薇綺、林潯、賀知洲甚至師尊天羨子,這幾位留在天香樓繼續喝酒的勇士一個也沒回來,房門緊鎖,無論怎樣敲門都沒有回應。

  「他們該不會是,」寧寧想起昨夜裴寂的模樣,不由得一陣擔心,「喝醉之後還沒清醒吧?」

  今天是宣佈法會第一輪結果的日子,弟子們不出席露面,可能還不會被人發現;

  然而天羨子身為玄虛劍派長老,聽他昨晚在酒席上的口若懸河,似乎還要在所有人面前發表講話,告知秘境裡的陣法之事。

  若是不出現,她師尊的風評就徹底完了。

  「他們許是已經去了城主府。」

  裴寂不知為何總顯得有幾分拘謹和冷淡,站在她身後沉聲道:「自天香樓前往城主府,路途不長。」

  這是現如今最幸運的一種可能性了。

  寧寧點點頭:「我們先去城主府看看。」

  =====

  還沒進入城主府,寧寧初初來到門前,一抬眼便望見了那隻鸞鳥像。

  城主府中亭台林立,鸞鳥於碧瓦飛簷之間展翼而起,雙眼中鑲嵌的碧綠寶石粲然生光,在明晃晃的白日下更顯晶亮刺目,彷彿能一眼望穿心底。

  「聽說鸞鳥像共有兩座。」

  裴寂見她抬頭,也順著寧寧的視線向上看去:「南北各一隻,嵌在眼底的寶石被施了術法,能在一定角度內持續轉動,記錄所見景象。」

  就像四個不斷晃來晃去的監控攝像頭。

  然而就如同監控攝像頭總有死角一樣,這四顆石頭也存在著顯而易見的漏洞。

  「就算設有鸞鳥,凶手還是可以趁寶石移開的間隙動手吧?」

  因為昨天夜裡的事,寧寧與裴寂單獨相處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緊張。

  她不知道那些醉酒後的話語和動作究竟是真是假,總不可能厚著臉皮直接問他:「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說那麼曖昧的話?」

  這也太尷尬了,她會沒臉再見裴寂的。

  而且——

  寧寧覷一眼他安靜如止水的側臉,無端想起昨晚裴寂躺在床上的那個微笑。

  他說自己練習了很久,絕不是在假笑。

  只不過是因為她曾經脫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話,裴寂難道真的真的,就因此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微笑嗎?

  這個念頭讓她有點懵。

  裴寂當然不會清楚她腦袋裡千絲萬縷的思緒,聞言低低應道:「嗯。」

  他說完一個字,似乎覺得這樣的回應有些敷衍,便沉聲繼續說:「據說鸞鳥像被安上之後,鸞城裡還失蹤過一個姑娘,刑司使把記錄的影像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寧寧一邊同他往府裡走,一邊好奇問道:「那姑娘在哪兒不見的?」

  「煙花柳巷之地。」

  裴寂的語氣仍然很淡,與昨天夜裡判若兩人:「鸞城中有條花樓林立的長街,名為『百花深』,失蹤的是個舞女,因無親無故,好幾日後才被花樓嬤嬤察覺不見了蹤影。」

  這樣一想,難免有幾分辛酸之意。

  都是出來討生活的可憐人,那姑娘無依無靠,連人間蒸發了也沒人知曉。

  如今魔族銷聲匿跡,世道勉強稱得上是太平,若是在以前,這種事情可謂屢見不鮮。修為低弱的凡人皆為螻蟻,哪怕拚命反抗,也無法動搖修真大能分毫,只有被像螞蟻一樣捏死的份。

  寧寧念及此處嘆了口氣,再抬頭時,已經抵達了前院正門。

  被搶走所有令牌、中途離開幻境的弟子們自知已經沒了機會,絕大多數都沒來參加今天的宴席。放眼望去大宴的陣勢依舊,只是賓客少了大半。

  寧寧左顧右盼,細細搜尋,終於眼前一亮,在角落裡發現了小白龍林潯的身影。

  只是他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一襲白袍彷彿被瘋狂蹂躪過,一道道褶皺跟發大水時河面上的漣漪似的,呼呼啦啦皺得不行。整個人一動不動呆呆坐在房簷的陰影裡,活像被殭屍吃掉了腦子,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演喪屍都不用化妝的那種。

  後來等她細細看去,才發現不僅僅是白袍子如同慘遭蹂躪,連他本人也像個縮了水的海綿寶寶,一滴不剩,滄桑得不行。

  寧寧與裴寂對視一眼,走上前輕輕叫了聲:「林師弟?」

  在林潯抬頭的瞬間,她聞到一股清甜的酒味。不愧是九洲春歸,即便過了這麼久,餘香還是有如春風拂面。

  見他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樣,寧寧有些擔心地繼續問:「你沒事吧?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呢?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

  龍族少年死死盯著她,半晌之後,紅著眼眶深深吸了口氣,帶著哭腔委屈巴巴地喊:「小、小師姐——好嚇人、好嚇人,師尊他們都瘋了!」

  林潯生了副人畜無害的白淨少年郎模樣,此時淚眼汪汪、聲音軟得像棉花,兩隻淺粉色的龍角隨著腦袋悠悠一晃,堪稱人間大殺器。

  承影嘿嘿笑了聲:「昨晚你就跟這孩子差不多,朝寧寧撒嬌的時候,哎喲喂,簡直了嘿嘿嘿。」

  裴寂眸光一黯,本來就稱不上友好的神色愈發陰沉一些,緊緊抿住薄唇。

  要是在以前聽見承影的這種話,他準會十足嫌棄地置之不理,然而這時看著寧寧柔聲安慰林潯的模樣,卻下意識在心裡出了聲。

  「我——」

  他似是覺得這句話極為羞恥,語氣僵硬得厲害,用了很大的勇氣才將它一口氣說完:「我和他,誰更好?」

  承影愣了愣。

  隨即爆發出一聲驚天大笑:「我的天哪裴小寂!這是會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嗎?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它越說越興奮,話語間夾雜著極為詭異且鬼畜的「嘻嘻」聲:「你這算是……吃醋還是開竅啊?」

  裴寂眉頭一擰,忍住耳根上湧的熱氣,冷聲道:「答案。」

  承影呼呼嘿嘿笑了好一陣,用講悄悄話的音量賊兮兮說:「當然是你啦!裴小寂天下第一可愛,昨晚寧寧聽你撒嬌的時候,臉可是超級超級紅。」

  裴寂:……

  裴寂心亂如麻,只想拔劍砍自己,和這道猥瑣無比的大叔音同歸於盡。

  但羞惱歸羞惱,他向來理性,聞言沉默著掀起眼皮,悄悄望向身旁女孩的耳朵。

  瑩白如玉,沒有紅色。

  林潯沒有讓她覺得害羞和不好意思。

  裴寂滿意地收回視線,心底煩悶消散大半,勉強願意原諒一回嘰嘰喳喳的承影。

  寧寧被小白龍嚇了一跳,細聲細氣地應聲:「你慢慢說,師尊他們怎麼了?」

  「昨夜你與裴師弟離開天香樓,師尊和鄭師姐都說九洲春歸實乃佳釀,好不容易坑了城主請客一回,決不能浪費,於是一直喝個不停。孟訣師兄跟我也被他們一直灌……」

  林潯漸漸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眼睛越瞪越大:「最後大家都瘋了,師尊師姐和賀師兄跟猴子一樣從窗戶跳下就跑,孟訣師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喝得最少,勉強剩下一點意識去追他們三個,結果也在半路暈倒,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好端端的酒局淪為耍猴大會,一想到那三位齜牙咧嘴神志不清地上竄下跳,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跳出三樓窗戶的畫面……

  真是驚悚非常,讓人不敢細想。

  寧寧儲物袋裡還揣著一顆夜明珠,本打算在第一輪試煉結束後,親自送給林潯作為禮物,然而看他此時失魂落魄的模樣,顯然沒心思收下。

  她只得先將此事作罷,若有所思地繼續問道:「孟訣師兄也沒出現在城主府內……你還記得師尊他們三人跑去了什麼地方嗎?」

  林潯不知想起什麼,瞬間渾身一顫,小聲說出四個字:「百花深處。」

  哦豁。

  可巧,正是最後一名女子失蹤不見的那條長街,也不曉得那三位稀里糊塗地跑進去,會不會惹出什麼令人頭疼的亂子。

  「寧寧姑娘!」

  她正在苦惱著師門不幸,耳畔又是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寧寧轉過腦袋,正好撞上喬顏淺咖色的眼睛。

  狐族小姑娘總算褪去了往日憂鬱,自眼底露出幾分清淺笑意,見到她時耳朵一晃,被太陽映出些許幽微的光暈。

  林潯的酒勁和社恐同時發作,在角落裡縮成一團。

  寧寧笑了笑:「叫『寧寧姑娘』太見外,喚我名字就好。不知靈狐族人如何了?」

  「昨夜素問堂長老為全族診斷一番,只道是魔氣入體,若在靈氣濃郁之地好生修養,半年之內便可恢復意識,變得與往常無異。」

  喬顏道:「至於魔族,已被盡數拘禁於地牢之中,待法會結束,便由崑山長老帶回煉妖塔。」

  寧寧瞭然點頭,停頓稍許,又緩聲問道:「那你打算帶著他們歸入哪處門派?」

  「素問堂潛心醫術,於我族胞的恢復大有益處。加之我在秘境之中常年鑽研醫道,恰好與此道相符。」

  狐族少女眨眨眼睛,笑容恬靜溫順:「除了我靈狐一族,世上還有許多人身陷囹圄之中,若能學有所成,以醫術救其於水火之中,那便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真是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當初與寧寧一行人初次見面時,拿著弓箭一心想要復仇的小姑娘。寧寧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念及秘境,繼而補充道:「那灼日弓——」

  喬顏笑著搖頭。

  「那把弓不知引來多少殺伐搶奪,如今的我也並無能力將其掌控,不如就讓它留在秘境裡吧。」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不遠處的鸞城城主已經走到宴席中央,說了一大堆類似於國旗下講話的官方客套話,寧寧與喬顏交談完畢,恍惚間聽見他朗聲笑道:

  「有許多弟子不曉得秘境之中究竟發生何事,魔族餘孽、幻境之陣,多虧了玄虛劍派的寧寧小道友,才護得水鏡秘境倖免於難。今日值此大宴,便由其師尊天羨長老為諸位一一闡明其中秘辛。」

  他話一說完,週遭弟子們就很給面子地紛紛停下動作,保持著與駱元明同樣的姿勢翹首以盼,然而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被叫到名字的天羨長老始終沒有出現。

  天邊一朵雲慢悠悠地來,又慢悠悠地走,自始至終沒發出一點聲音。

  駱元明很是尷尬,與另外幾名長老面面相覷,太陽穴突突突地跳。

  寧寧拉了拉裴寂袖子,神色僵硬。

  她的一顆心懸到了喉嚨上,一動不動盯著宴席正中央,萬萬沒想到,竟有個身形異常熟悉的青年忽然出現在眼前,緩步走上前去。

  簡直是世界第十大奇蹟,本應該爛醉如泥找不著北的天羨子居然出現在了城主府中,只不過神色不太對勁,眼睛又紅又腫,跟逃竄了整整十年的流浪殺人狂似的。

  他不會,酒還沒醒吧。

  寧寧心裡的第六感像是被丟進垃圾桶旋轉七百二十度,再和臭鱖魚臭豆腐螺獅粉一起發酵七七四十九天,比之前更糟糕了。

  「諸位小道友們——」

  天羨子杵在原先駱元明站立的地方,對著眾人嘿嘿一笑,由於身子沒站穩,往旁邊猛地晃悠,整個表情扭曲得像是一碗餛飩。

  多虧了他,好好的正道宴席,生生像是魔教中人在匯報殺人業績。「眾所周知,這十方法——」

  他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像是忘了詞,從懷裡掏出一張薄紙片,眯著眼睛低頭看去:「十方法事,是我們數年難得一遇的大事!」

  神他母親的十方法事。那他們是來做什麼,喪葬白事交流大會?

  駱元明瞪大眼睛,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欲言又止。

  「嗯,讓我看看。咱們修——」

  天羨子顯然還沒從醉酒狀態緩過來,搖搖晃晃地辨認紙上的字跡。

  他意識不清,那些字全是模模糊糊的團團,看不清「修」字之後究竟是「仙」還是「真」還是「道」,就這樣努力識別了半晌,頗為煩躁地皺起眉頭,把目光一晃。

  紙頁之下,是他一雙外八大開的腳。

  哦,不是「仙」也不是「真」,更不是什麼「道」。

  他懂了,此時此刻佔據了他整個腦海的字眼是——

  「十方法事,對於我們修鞋界來說,是數年難得一遇的大事!」

  天羨子豎眉振聲:「其中我的乖徒寧寧,更是修鞋界的人才,為師對她無比驕傲!」

  身旁不少人投來無比震驚的目光,寧寧只想閉上雙眼,以一個體面的方式死去。

  駱元明猛掐人中,讓自己不至於暈倒。而身旁的天羨子還在滔滔不絕地大講特講:

  「要說秘境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你們絕對意想不到!」

  城主府裡是死一樣的寂靜,裴寂面無表情地站在寧寧跟前,為後者擋住四面八方而來的視線,而她本人已經不敢往下再聽。

  「秘境被魔族設下水鏡之陣,大家最初抵達的地方,其實是陣法陰面、魔族聚集之地。」

  他說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正是寧寧察覺陣眼所在,拿著魔君與劍大戰三百回合,這才重創魔族,還秘境一個安寧!」

  拿。著。魔。君。

  平素與此人關係最好的真霄劍尊面色鐵青,拿茶杯的手微微顫抖,猛地灌下一口熱茶。

  「天羨長老。」

  這位好歹是仙門赫赫有名的大能,駱元明即便看出不對勁,也不能當眾掃人家的面子。

  眼看天羨子說到這裡就愣愣停下,他很會審時度勢地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低低提醒道:「天羨長老,此時應該叫寧寧上台,由我來授予獎賞。」

  天羨子點點頭,像壞掉的人工智障般僵硬扭動腦袋,把在場大多數人掃視一圈。由於寧寧被裴寂擋住身形,並沒有見到印象中小姑娘的影子。

  「可是寧寧她——」

  他歪了歪腦袋,滿目皆是悵然與迷茫,毫不掩飾地對著駱元明呆聲道:「寧寧她,已經不在了啊。如今就算叫她的名字,也不會有人上來。」

  長老們驚了,弟子們愣了,現場一片混亂了。

  不在了。

  ——蒼天大地啊!寧寧死了?!

  玄虛劍派的寧寧師妹,她、她與魔君對決後重傷沒了?!那日秘境出口的烏龍事件,竟是他們見到她的最後一面嗎?!

  難怪當日她神情有異,莫非……是迴光返照?!

  寧寧眼前一黑,緊緊攥住裴寂衣袖,努力深呼吸。

  不在她附近的人紛紛扼腕嘆息,她旁邊的弟子們紛紛側目而來,面露驚恐,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

  接著又聽見天羨子破鑼一樣的嗓音:「其餘小道友不用灰心,不管現在的你多麼默默無聞,只要勤加修煉,你們也會像寧寧那樣,終有一日人頭落地,變成慾火焚身的鳳凰!」

  這回不止駱元明,整個會場都沸騰了。

  誰會想和她一樣人頭落地啊!

  「這人瘋了!」

  林淺駭然大叫:「快快快,誰快去制止他!」

  「他是不是想說『出人頭地』、『浴火重生』?」

  曲妃卿一眼就看出貓膩:「這是喝醉了。」

  「天羨長老,你這是怎麼了!」

  駱元明嚇得小臉蒼白,趕緊上前欲將他攔下,不料天羨子猛然扭頭,眼裡野獸般凶狠癲狂的殺意讓他不敢上前。

  這道眼神著實駭人,城主府裡的侍衛順勢而動,本以為天羨長老要拔劍而戰,不成想對方只是冷冷一笑,後退一步道:「你們做什麼?想抓我?沒門!」

  於是整個宴席之上的人,都眼睜睜看著天羨長老不停做著後空翻飛身向後,城主身旁的侍衛們奮起直追,跟遛猴子似的,最後來到府邸馬廄。

  他逃,他們追,他插翅難飛。

  在重重圍堵之下,天羨子居然並不慌亂,而是徑直躍到角落裡的一匹馬前,抬手勒住韁繩,以吞天蓋地的豪情大聲道:「好馬兄,以前都是你被人騎,今日我也來讓你騎一回!咱們快逃!」

  他的騷,終於變成了刺向他的刀。

  城主府內,城主府外,所有人都震驚了。

  ——救命啊,天羨長老二話不說扛起一匹馬,於空中掄起出大大的圓,在駿馬殺豬一樣的慘叫聲裡,撒腿就往大街上跑啦!

  街道上人仰馬翻、慘叫連連,馬兒在他肩頭上下顛簸,哀鳴陣陣,被嚇到口吐白沫,伴隨著天羨子張揚的笑聲,浩浩蕩蕩地響徹四野。

  其狂野之勢遠非常人能及,鸞城百姓皆稱其為「仙門頭號虐馬砍頭狂魔」,美名流芳百世。

  「寧寧小師姐,快去救救他們吧!」

  角落裡的林潯或是感同身受,又或是被天羨子嚇了一跳,哭得抽抽噎噎:「若是連師尊都成了這副模樣……那師姐和賀師兄在百花深處,得做出什麼事兒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3 11:51 P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五章

  天羨長老扛著馬跑了。

  宴席之上一片混亂,有人大驚失色瑟瑟發抖,有人困惑不已竊竊私語,絕大多數不明真相的仙門弟子滿目沉痛,為死去的寧寧師妹深切哀悼。

  低頭默哀的,唸經誦文的,佛光超度的,好端端的十方法會,如今當真有了幾分十方法事的既視感,那叫一個慘烈無比,悲傷逆流成河。

  「打住打住!諸位小道長,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駱元明從馬廄匆匆回來,忙得焦頭爛額,拿袖子猛擦額頭上的冷汗:「天羨長老的意思呢,是希望大家都能出人頭地,至於寧寧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就在會場——寧寧姑娘,你在哪兒?」

  回應他的還是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個生了龍角的少年人從角落走出來。但見他渾身發著抖,低頭始終沒看身邊的人,眼眶紅得厲害,像是不久前大哭過一場,連說話時也帶了哭腔。

  「寧寧師姐,她……」

  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目光像一根根針,林潯不習慣這麼多人密集的視線,心裡七上八下、又慌又亂。之前被天羨子嚇出的淚光又開始倏倏地閃,他緊緊捏住衣袖袖口,深吸一口氣忍住哭出來的衝動:「她不久前……走了。」

  林潯之所以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出聲,只是想替寧寧解釋一番,讓她不至於社會性死亡。

  他膽子小,能說出這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勇氣,說完後立刻閉了嘴,低著頭縮回角落陰影中。

  看這淚眼汪汪、不願多加言語的神態,這故作堅強卻難以掩蓋哭腔的語氣,還有那一聲蘊含了無限悲痛的「走了」。

  短短兩個字,道盡多少辛酸傷痛、悲歡離合,眾人不由得紛紛哀嘆,那個可愛聰慧的寧寧師妹,終究還是在與魔君大戰時隕落了。

  有人遲疑出聲,在突然靜下來的前庭裡顯得格外突兀:「天羨長老……莫非是因為寧寧師妹的緣故,才去借酒澆愁,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這樣一來,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另一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長老這是思念成疾,恨自己不能好好保護她。悲痛萬分之下,才會像這樣瘋瘋癲癲啊!真是感天動地師徒情,太感人了!」

  「唉,她師弟也是可憐,怎麼哭成了這副模樣?看來天羨長老門下的諸位果真情誼深厚,只可惜寧寧再也感受不到了。」

  於是天羨子搖身一變,成了重情重義的好好師尊。可憐寧寧什麼事兒也沒幹,卻莫名其妙成了個死人,甚至有好幾個弟子在認真討論,做個紀念碑歌頌她為除魔犧牲自我的偉大精神。

  駱元明:……

  駱元明望一眼身旁的紀雲開:「紀掌門,你們仙門大宗的弟子,思維發散能力……都如此之強嗎?」

  =====

  林潯單憑一句話,當之無愧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寧寧本就所剩不多的風評越扭越歪,在不少人心裡直接死透。

  而她身為大眾哀悼的主角卻對此一無所知,在見到天羨子扛著馬往外衝之後,毫不猶豫跟著他匆匆離開,一路猛追。

  天羨子畢竟是修為高深的師尊,哪怕醉得稀里糊塗,腿上也還是如同裝了馬達跑得飛快,後來甚至在無數路人驚恐的注視下凌空躍起,化身為半空中最美的風景線。

  那匹馬已經被嚇得四肢抽搐,不知什麼時候昏了過去。

  裴寂始終安靜跟在她身邊,忽然眼皮一抬,聲音和風一起出現在耳畔:「刑司使來了。」

  寧寧聞言心下一驚,果然在遠處的高閣屋簷上望見幾道漆黑蕭索的影子,渾身散發著肉眼可見的肅殺之氣。

  刑司使乃鸞城中的執法機關,大到殺人放火,小到賀知洲與葉宗衡相互碰瓷,都能插手管上一管。

  現如今天羨子馱著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理所當然要被這夥人請去喝茶,只見簷角身形一晃,便有數道黑影自八方襲下。

  刑司使很給面子,雖然此時此刻的天羨子活像個傻子,卻還是動用了威力極強的大陣。

  黑影在半空劃出殘損的虛影,靈力如刀如刃,伴隨著陣陣罡風垂直下瀉,於天羨子所在的房頂匯聚成一張巨網。在將他整個人都牢牢套在網中時,街道上瞬間響起百姓鋪天蓋地的歡呼鼓掌聲。

  仙門長老的風評淪為他這樣,也真是沒誰了。

  天羨子在城中引發此等騷亂,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即便身份再高,也得跟著刑司使去好好敘舊一番。

  雖然下場有點慘,但人好歹沒事,寧寧心下焦急,在師尊即將被帶走時飛身向前,來到天羨子身邊。

  「寧——寧,寂——寂。」

  天羨子目光混沌,抬眼見到寧寧時,原本石雕一樣麻木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傻笑:「城主在找你。」

  「我知道。」

  寧寧心裡百感交集,正色問他:「師尊,除了你之外,師姐和賀師兄去哪兒了?」

  他的目光出現了短暫的呆滯,似乎是想起某段極為羞恥的醜事,目光猙獰著齜牙咧嘴,與頭頂的馬兄一起吭哧吭哧喘粗氣。

  「你們說完沒?」

  一名刑司使收了網,眼看要把天羨子往刑司院裡押,他直到此刻才終於從憤怒裡回過神來,在被迫轉身離開的剎那,咬牙切齒地對寧寧說出五個字:

  「記住,暖玉閣。」

  =====

  暖玉閣。

  從這幾個漢字無比曖昧的排列組合,再加上林潯所言,那三人全和猴子一樣手舞足蹈地跑去了百花深處,寧寧敢用裴寂的名譽發誓,暖玉閣必然是煙花之地的其中之一。

  對於整個鸞城的百姓而言,「百花深」都是條極為特殊的街道。它無愧為綺麗夢幻的溫柔鄉,卻萬萬不可放在明面之上細細言說,充斥著美酒、燈火與美人,夜夜笙歌,靡麗非常。

  寧寧雖是頭一回進入這樣的場所,心裡卻並未覺得有什麼異樣,反而滿帶了好奇地左右打量,見到漂亮姐姐時,還會不由自主地扯一扯裴寂衣袖,示意他與自己一起欣賞美人。

  ——畢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修真界並未禁止風俗產業的發展,百花深處的姑娘們雖然社會地位不高,但也的的確確屬於正規職業。有誰不愛千姿百態的漂亮大姐姐呢。

  許是由於這會兒正值午時,此地並不像夜裡那般繁華通明。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朱紅色房簷映襯著雕欄玉砌,迢迢長道猶如千千網結,朝四面八方的巷道裡蜿蜒而去,看不到盡頭。

  道路兩旁的建築堂皇富麗,輕紗帷幔偶有拂動,隱約可見房內的藤蘿綠草、熏香陣陣。

  無論街頭巷尾,皆有男男女女相伴而行。

  店舖之中也能見到許多孑然一身的女人,要麼慵懶斜倚在房前招徠客人,要麼站在窗紗之後怔然發呆,有個年輕的姑娘站在窗邊澆花,與寧寧四目相撞時,朝她揮了揮手,勾唇露出一個毫不設防的笑。

  她與裴寂一路尋找,沒費多少功夫便來到暖玉閣門前——

  按照規模來說,這幢雕甍畫棟的建築整整有其它樓宇的兩倍之大,當之無愧是最為閃亮的那一顆星。

  此地白日仍有客人往來,樓前迎客的女人一眼就瞥見他倆,有些詫異地挑了眉,咧嘴笑道:「二位可是要進來?」

  星痕劍在秘境中受了些許磨損,被寧寧送入鐵匠鋪細細修補;裴寂則隨身帶著劍,再加上周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冽氣質,很容易能看出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劍修。

  修道之人向來自詡清高,很少前來這樣的場所,更何況他身邊還帶著個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姐姐,我們是來找人的。」

  寧寧聲音清泠悅耳,帶了淺淺的笑,上前幾步接近她時,聞見一股清雅梅香:「昨夜我們的師尊師兄與師姐都喝醉了酒,到如今也沒找到蹤跡,不知昨天晚上有沒有劍修來過這裡?」

  一聽此言,女人畫像般從容的笑臉驟然凝固:「你們……認識昨夜那兩人?」

  兩人。

  寧寧眉心一跳,聽她繼續道:「你師姐並未前來此處,闖入暖玉閣的,是兩個相貌頗為俊朗的年輕男人——那二人千方百計懇求我們將其收留,真真可謂使盡渾身解數,管事的紅玉姐姐心軟,便答應讓他們留在了這兒。」

  寧寧心下一喜:「多謝姐姐!不知他們如今——」

  女人笑著搖搖扇子:「可惜你們來晚了。」

  她生了雙細長鳳眼,看上去極為年輕,應該不到二十歲,雲鬢被鬆鬆懶懶地挽在身後,微風拂過時,更襯得媚眼如絲、眸底微波輕蕩。

  聲音亦是輕輕柔柔,如同一隻柔若無骨的手在悄悄摩挲耳垂:「那兩人今日都不見了,我們都不曉得他們的去向。」

  寧寧的滿腔期望倏然淪為泡影,露出了有些失落的表情。

  鸞城如此之大,要想尋人可謂大海撈針。要是不盡快找到賀知洲與鄭師姐,等那兩位像師尊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發酒瘋,他們本人乃至玄虛劍派的聲譽可就徹底完了。

  她正暗自苦惱,忽然聽見身旁的裴寂道:「他們昨天夜裡,可有提及什麼有用的線索?」

  他生得好看,哪怕一言不發走在街頭,也能引來不少人的偷偷注視。女人定定看他一眼,眸底隱約浮起幾分驚豔之色,末了又扭頭望望寧寧,嘴角笑意更深:

  「可巧,昨夜他們倆的行徑實在離譜,我特意用視靈記錄了一番,不知二位可有興趣看上一看?」

  寧寧一愣:「視靈?」

  這玩意兒價格不菲,也並非尋常人會隨身攜帶的東西。

  「近日鸞城裡不是時有女子失蹤麼?」

  她不知想起什麼,微微皺了眉頭:「你們有所不知,最後一個不見的魏靈鳶,就是我們樓裡的姑娘。從那以後人人自危,紛紛買了小刀符咒和視靈帶在身邊,或許有朝一日遇上險情,還能起些作用。」

  寧寧一直對鸞城的連環失蹤案很是上心,聞言急切道:「那位姑娘的失蹤,可有留下什麼線索?」

  女人搖頭,雖然嘴角還是含了笑,卻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苦澀之意:

  「我們這些女人,儘是無親無故、無父無母,若非紅玉姐姐與之交好,見她幾日未曾出現,特意登門拜訪,萬萬不會發現她早已不見蹤跡。」

  寧寧皺了眉,低頭細細思索:「百花深處魚龍混雜,一旦入了夜,便很難發覺周圍的貓膩,要想動手更是輕而易舉。既然這裡多是獨居的孤女,說不定失蹤之人……其實比現已查明的數量多得多。」

  「正是!」

  女人沒料到她會對這件事如此上心,將音量拔高幾度,咬牙恨聲道:「我們早就想過這種可能,奈何刑司使的那幫人自詡高潔傲岸,不屑與我等來往,每回都只是匆匆走了過場,便聲稱毫無發現。」

  看來即便是在相對唐宋元明清開放許多的修真界,煙花女子的地位也算不上高。

  暖玉閣內靜候客人的幾個姑娘聽見交談聲,其中一個上前幾步,好奇問道:「莫非姑娘正在調查此事?」

  「其實也稱不上——」

  寧寧撓撓頭,她雖然對這件事兒很感興趣,但從未認認真真地調查蒐證,僅有的幾條線索,還是從天羨子和裴寂那裡聽來的。

  她說著頓了頓,沒什麼底氣地補充一句:「但我會盡力試試。」

  「真的?」

  一個紮著辮子、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光著腳丫噔噔噔跑上前來,圓滾滾的兩隻眼睛被陽光晃得眯成縫隙:

  「姐姐,你一定要把那個壞蛋揪出來!你不知道,靈鳶姐姐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每天都會給我們買糖,我有次被客人當眾欺負,也是她挺身而出幫了我——我聽說道士請不來靈鳶姐姐的魂魄,說不定她現在還活著呢!」

  女孩說得大大咧咧,全然沒有意識到,請魂失敗很有可能預示著另一種更為殘酷的可能性:魂飛魄散。

  寧寧身旁的女人低聲斥道:「明月,休要無禮!」

  她說罷就緩和了臉色,對寧寧與裴寂柔聲笑笑:「抱歉,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我們絕無指使姑娘的意思。」

  寧寧搖搖頭:「無妨,她這樣的心性倒也可愛。」

  想了想,又道:「諸位與魏靈鳶姑娘熟識,不知可曾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何止是蛛絲馬跡?」

  又有個坐在不遠處的女孩轉過腦袋,朝她眯起晶亮貓眼,聲線也像家貓般甜膩慵懶:「我們這兒的人,可是有不少都在懷疑那位城主夫人喲。」

  寧寧一怔:「鸞娘?」

  「姑娘你應當知曉,她在嫁給城主之前是個舞女。」

  那女孩挑眉一笑,用手掌撐起下巴:「那時候……她可是暖玉閣的頭牌。」

  或許是大家對此達成了一致共識,這回沒有人阻止她,少女便也毫無顧忌地繼續講:「因是女孩,她不到七歲便被爹娘送來此地,換了錢去養新生的弟弟。怎麼說呢,像我們這種打小在花樓裡長大的,誰都清楚其餘人究竟是什麼貨色。」

  她頓了頓,輕哼一聲:「總而言之,樓裡幾乎沒人喜歡她。」

  寧寧好奇地繼續問:「為什麼?」

  「心機深唄。」

  她答得毫不猶豫,語氣裡顯而易見地帶了幾分鄙夷:「她一心想當花魁,千方百計勾走了不少男人,其中不少是我們的常客——畢竟大家都在暖玉閣裡做事,勉強稱得上有幾分情誼,這樣明目張膽地搶生意,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

  「還不止這些。」

  見寧寧認認真真地聽,另一個女孩隨之接話:「自從她見到城主,整個像是變了一個人——按理來說,鸞娘從未上過學堂,不可能識字,但她竟常與城主吟詩作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其中有大問題。」

  小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說,寧寧聽得入迷,沒想到話題到這裡便戛然而止——

  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從暖玉閣樓道附近傳來,等寧寧與其餘人趕到聲源處,不由一怔。

  樓道旁雜物間的門被雜役打開,沒想到屋子裡除了堆積的掃帚抹布,居然還躺著個滿目驚恐的女人。

  她被脫去了外衫,只穿著內裡凌亂的白袍,頭上髮飾同樣被粗魯地採摘一空,烏髮亂得像一鍋煮壞了的麵條,全身被麻繩死死綁住,嘴裡還塞了塊布。

  當即有幾個女孩大驚失色地跑上前去,匆忙為她解下繩索和口中棉布:「紅玉姐姐,這是怎麼回事?你此時不應該正在待客嗎?」

  「快,快去紀公子的房間……」

  女人臉色蒼白,緊緊握住貓眼女孩的手腕:「昨夜咱們收留的那男人還沒醒酒,趁我不備將我關在此處,不但奪走衣物與首飾,還、還——」

  她說著露出了極為驚恐的神色,大大瞪圓眼睛,氣若游絲地模仿出那人當時癲狂的語氣:「他還用很嚇人的表情對我說:走開,讓我獨享經驗!老娘才是花魁!」

  寧寧:……

  對了,賀知洲以前是做過花魁的。如今他喝醉了酒觸景生情,很可能把暖玉閣當成曾經待過的花樓、把自己理所當然看作花魁,然後——

  她已經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眼前又是一黑,開始猛掐人中。

  =====

  與此同時,暖玉閣廂房內。

  身為百花深處首屈一指的大花樓,暖玉閣內裝潢堪稱一絕。

  輕紗低垂,熏香白煙搖曳,如霧氣般朦朦朧朧地搖墜其間,清淡卻令人入迷的香味似是擁有叫人昏昏欲睡的效用,迷醉非常。

  一席紗帳將二人隔開,紀公子坐在紗外,隱約可見另一邊紅玉姑娘端坐的輪廓。精雕細琢的木床就在不遠處,從他的視線看去,與相隔不遠的女人一樣模模糊糊。

  「紅玉姑娘。」

  他對這位才貌雙絕的姑娘嚮往已久,今日頭一回單獨來見她,不免感到很是緊張:「我們已經這樣坐了半個時辰,一句話也不說……我何時能進來看一看你?」

  對方坐在桌前,似乎正在食用桌上擺著的瓜果小吃,聞聲恍然抬頭,聲音帶了點奇怪的沙啞低沉:「待會兒。」

  頓了頓,又輕咳一聲:「我染了風寒,不能傳給公子。」

  「這又如何!」

  紀公子急不可耐,邁開長腿就往前衝,一把掀開紗帳,而紅玉姑娘似是非常害羞,立刻丟了手裡的西瓜,鑽進一旁床鋪的被子裡。

  不對,不是害羞,或許是一種暗示。

  紀公子喜從心來,上前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激動不已地伸出手去,在她露出的一點點腦袋上細細摩挲:「紅玉姑娘,我對你傾慕已久,今日終於能與你獨處一室……你的長髮真美,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更多。」

  紅玉姑娘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沒有動作,他只當是對方不好意思,很有耐心地伸出手去,自她的頭頂緩緩向下。

  「紅玉姑娘。」

  他摸著摸著總覺得不大對勁:「你的耳朵……竟有如此之大?」

  她似乎喝了酒,渾身散發著濃郁酒氣,聞言從他懷裡發出悶悶的回應:「當然是為了能更好地聽清你呀。」

  他被這個回答樂得滿面春風,如獲至寶,手指繼續向下:「紅玉姑娘,你的眉毛竟有如此之濃?」

  對方羞澀笑笑:「當然是為了能更好地看清你呀。還有我的鼻子嘴巴,都是為了能更好感受公子而生的。」

  美人在懷,酒香誘人,紀公子的鼻尖和心尖都在發甜,再也等不下去,只欲立馬掀開被子,與紅玉姑娘共度良宵。

  他躊躇滿志,正要動手,卻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那聲音著實叫人心煩,然而他唯恐是自己老爹來花樓抓包,不敢不去把門打開。

  沒想到剛開門,居然見到密密麻麻一大堆人。

  這群人個個神色慌張,見到他凌亂的衣物後欲言又止,其中最為顯眼的,是他心心念念的紅玉姑娘。

  等等,紅玉姑娘。

  紀公子懵了。

  既然紅玉姑娘身在此處,那方才與他親近的……是誰?

  寧寧顧不上其它,徑直走進房中,抬高聲音叫了句:「賀師兄?」

  賀師兄。

  師兄。

  兄。

  紀公子只願在佛前苦苦求上五百年,保佑這勞什子「賀師兄」並非屋子裡那位,然而天不如人意,寧寧話音剛落,蜷縮在床上的那人便像隻軟體蟲般拱身一動。

  當他站起來,哪怕隔著一層紗,紀公子還是能看出來,那是個比他還高的男人。

  那人彷彿醉了酒般四肢不協調,走得搖搖晃晃,剛下床便徑直撲倒在地,掙扎了好一陣子,等終於晃悠著站立起身,沒走兩步路,便又再度摔倒。

  房間裡一片死寂。

  好幾雙眼睛一起看著他倒在地上瘋狂撲騰,在好幾次站起又跌倒之後,終於自暴自棄放棄了起身,僵著身子就往外爬,任由骨頭碰撞時發出極度詭異的哢擦聲響。

  等那人好不容易到了紗帳前,便猛地把紗幔一掀。

  紀公子已經要被嚇吐了。

  映入眼前的是一顆重度迷茫的大腦袋,保持著兩眼無神、神色僵硬的模樣,故作可愛地歪了歪脖子,在見到呆若木雞的寧寧時,咧開紅豔豔的嘴唇嘿嘿一笑。

  這還不是最嚇人的。

  最嚇人的是,這位仁兄之前吃了許多西瓜,其中一口還沒來得及嚥下,就匆匆忙忙躲進了被窩,之後也並沒有咀嚼吞嚥。

  此時待他笑著一張口,西瓜汁立馬從嘴裡嘩啦啦漏出來,紅裡混著白,白裡透著黑,哇啦哇啦,如同豌豆射手開了二倍速。

  搭配此人一手扒開紗幔,身體藏在帳子後頭、只露出慘白大臉嘿嘿笑的模樣,看上去異常驚悚,小孩見了都會手腳抽搐、跪地啃土。

  紀公子好想哭。

  原來方才與他摟摟抱抱的,正是這個東西。

  這年杏花微雨,他的一片真心,終究是錯付了。

  賀知洲醉醺醺地看完寧寧,居然還不死心,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就往紀小公子身上瞟。

  他瞟著瞟著,似是想起什麼開心的事,竟有些害羞地傻笑出了聲,說話時的每個字都像在催命:「公子,我的頭髮,當真那樣好看嗎?」

  紀公子:……

  紀公子白眼一翻,當即暈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2:02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六章

  賀知洲被灌了碗醒酒湯,在一道驚天動地的哀嚎聲裡醒來了。

  他喝下九洲春歸後直接斷片,如今什麼也想不起來,一睜眼就看見幾張神色各異的陌生面孔,中間還夾了他認識的寧寧和裴寂。

  「洲啊。」

  寧寧的眼神很是複雜,賀知洲從未見過她這般小心翼翼的模樣,彷彿他是個需要被好好呵護的寶寶,稍不留神就會嘩啦碎掉:「你還記得,昨晚和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

  鼻尖縈繞著淺淺熏香,是他曾經在花樓裡接觸過的味道。

  再往四周看去,赫然是朱紅雕花木椅、粉白繡蝶紗帳與無比曖昧的暖熱輕煙,至於將他圍了整整一圈的姑娘們個個眉目如畫,有沉魚落雁之姿,乍一看去,跟進了盤絲洞似的。

  賀知洲眼前一黑。

  不會吧不會吧。

  這麼多姑娘,他竟有如此禽獸?看這陣仗,就算是把他身上的靈石榨乾得一滴不剩,也絕對付不起價錢啊!

  「放心,你沒對她們做什麼。」

  寧寧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很快出聲為賀知洲消去疑惑惶恐。

  這本來應該是件好事,她卻始終用了奔喪一樣的語氣,不像是來花樓接他,倒像在參加緬懷賀知洲好同志的追悼會:「這裡有姑娘記下了昨夜的事情,你……想不想看一看?」

  賀知洲思緒仍有些糊,用先天發育不良後天畸形的小腦瓜努力思考,既然他沒對姑娘們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那就理所當然沒什麼好怕的——

  難道他還能自己迫害自己不成?

  他沒做多想地點頭,其中一位年輕姑娘欲言又止,遞給他一面鏡子。

  通過視靈,鏡面之上頃刻便投映出暖玉閣歌舞昇平的景象。

  夜裡的百花深處人影綽綽,往來女子衣香鬢影、媚眼如絲,交談聲、吆喝聲與車馬聲都被潮水般的笑聲吞噬,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之下,映出房簷之上紅木花彫的輪廓。

  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裡,沒過多久,出現了兩道無比熟悉的影子。

  正是賀知洲與天羨子。

  寧寧與裴寂應該已經將這段影像看了一遍,此時紛紛沉默不語,死死盯著鏡面。

  「二位公子。」

  他們倆相貌俊朗,剛一進門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力。其中一個笑意盈盈上前打招呼,頗為羞澀地用團扇遮掩唇邊:「公子們前來做客,可有心儀的姑娘?」

  問的人認認真真,聽的人就不一定了。

  鏡子外的賀知洲眼睜睜看著曾經的自己瞬間淚流滿面,無比哀切地對那姑娘道:「姐姐,我們不是來花錢做客的——求求你收留我倆,讓我在此地做花魁吧!」

  賀知洲腦子一懵,神色驚恐地看一眼寧寧。

  後者則面帶憐憫地搖搖頭,示意他後面還有。

  「公子,你們喝醉了?」

  女人眼角一抽,聞見他們身上越來越濃的酒味,被嚇得後退幾步:「你們兩個大男人,留在暖玉閣又有什麼用?」

  「我也是被逼無奈。」

  賀知洲用袖子抹去眼角淚珠,抽抽噎噎望一眼身旁的天羨子:「看見我家二叔了嗎?可憐他年紀輕輕,就得了天花晚期,我為賺錢給他治病,什麼事情都能幹——快!二叔!」

  最後那三個字可謂是低吼出聲,有點惡婆婆的刁難兒媳婦的意思。

  天羨子還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一時間被嚇了一跳,呆呆望他一眼後,居然十分配合地開始渾身打寒戰,翻著白眼抽搐不止。

  鏡子之外,賀知洲的一顆小心臟也在抽搐不止。

  ——救命啊!他為了當花魁,竟然強迫天羨師叔幹了這種事!

  萬幸師叔本人沒有在這裡看見這段影像,否則今天晚上玄虛劍派的晚餐,很可能就是爆炒賀知洲肉。

  不對。

  也許他之前就看過了呢?

  鏡子裡的女人哪裡遇見過這麼離譜的事情,聽見「天花」二字,立馬被嚇得繼續後退。

  驚慌失措間,又聽賀知洲繼續道:「如果只是這一種病,或許我還能砸鍋賣鐵為他治一治,可誰能想到,我二叔在不久之後竟又患了癔症!」

  他說完又是狠狠一瞥,天羨子俯首甘為孺子牛,一邊繼續跟觸電似的渾身抽抽,一邊雙目無神地又哭又笑,嘴裡唸唸有詞,很是恐怖。

  賀知洲已經不敢往下面看了,縮在凳子上瑟瑟發抖。

  與此同時,又在鏡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不但如此,他還在昨日被診斷出腸胃炎、咽喉炎和重度產後抑鬱症——我的二叔啊!要不是你輟學供我唸書,我哪能長成如今這副模樣!」

  這回連賀知洲本人都忍不住吐槽了。

  ——滾啊!長成這副模樣你二叔腸子都悔青了好吧!而且那個「重度產後抑鬱症」是鬧哪樣啊!你有病嗎!!!

  畫面中的天羨子露出了有些為難的神色,表情一僵,呆呆望向他時,又撞見賀知洲陰毒狠辣的目光。

  賀知洲終於知道,為什麼會覺得自己的這個眼神非常眼熟了。

  宮鬥劇裡蛇蠍心腸的反派妃子,給小白花炮灰灌絕命毒藥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的表情麼。

  天羨子好委屈,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我不會……」

  賀知洲雙目一眯,兩把眼刀虎虎生威,從喉嚨裡發出老牛般的低吼:「嗯——?!」

  真不是人啊。

  一滴淚,從眼角無聲滑落。

  他眼睜睜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越來越相貌猙獰、面目可憎,天羨師叔可憐巴巴、無路可逃,而周圍的人都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不少好奇地轉過腦袋。

  在賀知洲凶神惡煞的脅迫之下,天羨子紅著眼眶向後仰倒的時候,口中吐出的鮮血,淒美得像一場夢。

  他很有工匠精神,秉承著絕不作假的原則,直接用劍氣一掌拍在自己胸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迎來了屬於玄虛劍派的表演。

  白衣青年沉沉落地,唇角的血是那樣清晰,在短暫的畫面停滯後,天羨子開始了瘋狂顫動。

  那已經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姿勢。

  他最初只是躺在地上渾身打寒戰,四肢聳動不已,沒過多久好似癔症發作,逐漸嘰裡呱啦喃喃低語,哭哭笑笑的模樣像是戴上了痛苦面具,駭人非常。

  而當他伸出雙手,這場震撼人心的畫面也就抵達了巔峰。

  但見天羨子一邊打冷顫一邊用小女孩的聲線自言自語,一邊將顫抖的左手摀住肚子,把身體躬成蝦仁形狀,右手則扼住自己咽喉,雙目圓瞪,偶爾發出幾道嘶啞尖咳:「唔呃噫——」

  這幅場景著實詭異,嚇得好幾個姑娘淒聲尖叫,而他身旁的賀知洲哭得好大聲,情真意切地大喊大叫:「二叔!我一定會當花魁治好你的!你一定要撐住啊!」

  好一個師慈徒孝,感人至深,堪比世界名畫,建議取名:知洲的報恩。

  人群之中一片嘩然,不曉得有沒有人認出,那位倒在地上不停抽抽的兄弟,正是玄虛劍派鼎鼎大名的天羨長老。

  最初接待這兩人的姑娘被嚇到面如土色、不敢動彈。

  一片混亂間,忽然有個身穿紅裙的女人走上前來,大致詢問來龍去脈後,緩聲遲疑道:「這兩位許是醉了酒神志不清……演成這樣也不容易,就當積個德,讓他們二人暫且留下吧。」

  畫面到此便戛然而止。

  賀知洲已經快要把自己的整個拳頭塞進嘴裡,顫抖了好一陣子,才試探性發問:「我英俊瀟灑高潔傲岸劍道第一人的天羨師叔,他知道這事兒嗎?」

  寧寧搖搖頭,看他像在看死人:「他似乎還沒醒酒,我並不清楚師尊會不會記得此事,你自求多福吧。」

  她頓了頓,又道:「不但如此,你之後還奪走了紅玉姑娘的外衣,假扮成她的模樣,躲在客人的床鋪裡——」

  賀知洲:……

  賀知洲:「能讓我一個人靜靜嗎?要臉。」

  =====

  賀知洲受了一番心理創傷,哭哭啼啼給暖玉閣裡的姑娘們道歉後,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仔細思考待會兒應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師叔天羨子。

  寧寧對此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這種時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她要留在暖玉閣裡繼續詢問有關鸞娘的消息,因此並不著急離開;而百花深處在白日裡客人不多,女孩們便也恰好時間寬裕,特意尋了個房間,再度嘰嘰喳喳地說開。

  「我們之前說到,鸞娘雖然沒上過學堂,卻突然就會寫字念詩——她奇怪的地方還不止這個呢!」

  貓眼姑娘眨著眼睛,坐在椅子上雙腿不停晃悠:「我比她小幾歲,來的時候因為年紀尚小,只需學習禮儀,不用忙著待客,因此空閒的時間也比旁人多得多。那時成天無聊,我便不時會去看看其他姐姐在做什麼,沒想到無意間,發現了一處關於她的貓膩。」

  她的語氣神秘兮兮,不僅寧寧,連身旁幾個暖玉閣裡的女孩也紛紛露出好奇之色,催促她繼續講下去。

  貓眼姑娘抿唇一笑,刻意壓低聲音:「鸞娘她呀,似乎在和什麼人通信。」

  「通信?」

  「對啊!就是晚上招來一隻信鴿,把信放在它身上,再由鴿子傳給另一個人。」

  她哼笑道:「那會兒半夜三更,我睡不著站在窗前看風景,沒想到居然見到一隻信鴿飛到了她房間裡頭,跟做賊心虛似的,生怕被別人看到。」

  「這樣說來,鸞娘從那時起,就已經懂得寫字了。」

  寧寧好奇問她:「為何不用傳訊符?」

  這回另一個女孩噗嗤一笑:「寧寧姑娘,催動符篆需得耗費靈力,我們未曾學過仙法,自是不知如何使用。」

  「不知姑娘可曾聽過鸞城裡的一則傳言?」

  又有人軟聲開腔:「傳說以魂魄為籌碼、鮮血為媒介,向鸞鳥許下心願,願望就能實現——獻祭魂魄一事,不正好能與『道士無法請魂』對應麼?」

  這是寧寧從未聽過的傳說。

  在她心裡,鸞鳥向來是象徵福祉的瑞獸,與如此殘忍的獻祭完全搭不著邊。更何況,若是所有人的所有願望都能通過這種方式實現……

  那未免也太輕而易舉了些。

  「城主之前還娶過一個妻子。」

  貓眼姑娘見她半信半疑,繼續道:「你一定不會想到,鸞娘性情大變、半夜被我撞見傳遞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發重病……是在同一時間。」

  寧寧一愣,聽她斂了笑沉聲說:「她之所以懂得獻祭之法,一定是受了傳信那人的教唆。先是讓真正的城主夫人暴斃身亡,再把自己慢慢變成城主心中最為中意的模樣,一步步設下套子接近他——這樣想來,豈不是一氣呵成?」

  如此一來,究竟是誰在與她暗中通信,便成了整起事件裡最大的疑點。

  可他幫助鸞娘的目的是什麼?之後的少女失蹤案,也都是由他們二人所犯嗎?

  寧寧想來想去找不出思路,只得先將此人放在一邊,專心詢問有關鸞娘的線索:「你們談及她『性情大變』,不知此事從何說起?」

  「這樣說吧,她呢,從小在花街長大,是最為普通的風塵女子,得了客人就往上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們都是這副德行,全當為了活命,沒什麼好講的。」

  貓眼姑娘道:「但自從某一天起,她突然變得不大對勁,具體怎樣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像是變了一個人,老是陰沉沉站在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對對對!她好像一天天地,不知怎麼就突然清高冷淡起來。」

  紮著辮子的小姑娘趴在桌子上,哪怕只是輕輕一挑眉,也自帶了攝魂奪魄的媚意:「從前的鸞娘跟我們沒什麼兩樣,自從開始接近城主,就不愛笑也不愛講話,充其量若即若離地朝他那麼一笑。只不過見了兩三次面,就把城主的魂兒給徹底勾走了。」

  她說罷想了會兒,一槌定音地下了總結:「她就像知道城主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了那種類型。」

  這句話極為貼切,引得在場好幾個女孩深以為然地紛紛點頭。

  唯有一人皺了眉,對寧寧柔聲道:「寧寧姑娘,你可別聽她們瞎胡鬧。我與鸞娘從小一起長大,最是清楚她的為人,她絕非心思險惡之輩,萬萬不會做出此等醜事。」

  竟是紅玉姑娘。

  「她向來拚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斷然不會放手。從前她想湊足贖金離開百花深,便用盡渾身解數招徠客人;若是想要嫁給城主,那為了他鑽研書法詩賦、將自己變成他喜歡的性子,也有理可循,哪裡會和神鬼之事扯上關係。」

  她在一眾小丫頭裡年紀最大,其他人雖然不服氣,然而出於對紅玉本人的敬佩,都鼓著腮幫子一言不發,聽她用溫溫柔柔的嗓音繼續說:

  「我們生來貧賤,若說不想過上好日子,那必然是假話。鸞娘就算為了接近城主,刻意將自己變成另一副模樣,在我看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恥。」

  「紅玉姐姐,你還幫她說話啊?」

  貓眼姑娘冷哼一聲:「她自從嫁入城主府,就再也沒有與我們來往過。上回咱們在燈會上遇見她,那女人明明看見了你,卻像在看陌生人一樣——這分明就是不對勁嘛!」

  紅玉摸摸她腦袋:「我們這種身份,她不認也在情理之中。我雖然覺得失望氣惱,卻不希望你們出於個人好惡,把強加之罪安在無辜之人頭上。」

  她雖是這樣說,但從寧寧已經掌握的線索來看,鸞城少女失蹤的幕後真相很可能與鸞娘脫不了干係。

  但若要查明……又應該從哪裡入手?

  寧寧腦袋裡的思緒一團亂麻,沒有頭也沒有尾巴,正在默不作聲地思考時,忽然聽見房間虛掩著的木門被陡然推開,耳邊傳來賀知洲生無可戀的聲音:「寧寧救命!我的錢……我的錢全不見了!」

  =====

  賀知洲的錢袋子裡空空如也。

  他之前在浮屠塔裡得了寶貝,這回又在秘境中採了不少靈植,開開心心隨手一賣,就是滿滿一口袋的可愛小靈石。

  然而當他好不容易醉酒清醒過來,在迫害師叔之後的滿心絕望裡,為了讓自己開心一些,本想拿出錢袋裡的靈石細細觀摩,卻發現一粒灰都沒剩下。

  一點開心也沒有,整個人更絕望了。

  跟言情小說裡女主角是男主的命一樣,那些石頭也是小窮鬼賀知洲的命。托他的福,寧寧與裴寂頭一回進了鸞城裡的刑司院。

  刑司院和警察局沒有太大差別,經群眾報案後非常迅速地調用了監控攝像頭,即鸞鳥像記錄的城中影像。

  據接待他們的刑司使說,多虧有城主設下的術法,近日以來鸞城可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能在這種風氣之下弄丟渾身家當,也算是個人才。

  畫面在深夜的百花深處不斷游弋,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玄鏡中出現了兩道無比熟悉的影子。

  還是他和天羨子。

  賀知洲又想起暖玉閣裡的慘案,差點沒站穩。

  鏡子裡的天羨子呆呆立在路邊,跟前站著個陌生男人。那男人手裡拿了個蔥蔥蘢蘢的茂盛盆栽,滿臉堆著笑:「這是我們祖傳的搖錢樹,只要你給我錢財,我就能變出雙倍的靈石。」

  他說著拿出三顆下等靈石,往盆栽後邊一晃,再張開手指,居然當真成了六顆。

  ——因為在盆子裡還藏著好大一堆。

  這是個極度弱智的街頭騙術,但凡是個正常人,都絕對不會上當。

  只可惜那時的天羨子不算正常人。

  「好厲害,好神奇!」

  天羨子呆呆拍手,在男人不間斷的慫恿下咧嘴傻笑,從錢袋裡拿出可憐巴巴的一百靈石:「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拜託你了!」

  騙子雖然看出這是個喝醉了的傻子,卻萬萬沒想到,居然還是個窮到摳腳的窮光蛋,一時間笑容凝固,欲言又止。

  然而一百雖少卻也是錢,男人剛把它們拿在手裡,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賀知洲義正言辭的吼聲:

  「師叔,你在做什麼啊!」

  鏡子外的賀知洲樂到嘴歪,一拍大腿:「看見了吧!不愧是我,連醉酒之後都能保持如此清醒!」

  然後就看見畫面裡的他仰頭發出一陣朗聲大笑,繼而搖搖晃晃地站在男人跟前,用手指比了個三:「搖錢樹如此神奇,一百靈石怎麼夠!我加投!」

  賀知洲剛喝下的茶水被噗噗噗噴出來,猛地吸一口涼氣,在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裡,聽到屬於自己的聲音:「加投!三!千!萬!」

  說完還一把握住天羨子手腕,激動得眼眶泛淚光:「太好了師叔!這世上所有的奇蹟,居然都被我們碰到了!我們真的好幸運好幸運哦!」

  賀知洲:……

  賀知洲一口氣沒喘上來,翻著白眼滾下了椅子,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全部身家加在一起,連三千萬的零頭都夠不上。

  可惜無論此時的他有多麼後悔,玄鏡中的景象都不會逆轉或停下。

  被搖錢樹騙局一夜騙走三千萬,賀師兄如同瞬間老了三千萬歲,滿目滄桑坐在地板上,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等等——你給他的東西,好像不是銀票。」

  賀知洲迴光返照,化身一根木棍人,直挺挺從地上竄起來。

  只見玄鏡裡的他拿著紙筆寫寫畫畫,寫完後立馬喜氣洋洋遞給騙子。

  那張白紙一看就不是銀票,男人原本還保持著迫不及待的微笑,晃眼將它一瞟,臉色瞬間就不對勁起來。

  「春風送來暖洋洋,千家萬戶齊歡笑。朋友送你三千萬——」

  他唸著唸著開始猛打哆嗦,牙齒氣得一顫一顫,聲音也抖個不停:「千萬要快樂,千萬要幸福,千萬要健康。有這三千萬,新年快樂一定旺——我旺你娘個錘!臭小子敢耍我?!」

  賀知洲喜極而泣,在短短片刻內經歷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不愧是我!!!」

  男人最後這句話一出口,身旁半傻半呆的天羨子便拔劍出鞘,在迴環浩蕩的劍光中蹙緊眉頭:「你說誰是臭小子?」

  天羨子雖然醉了,腦子裡護犢子的本能卻還在。

  他修為極高,如今僅是拔劍對準不遠處的男人,就已經能讓後者在層層威壓之下猛然吐出一口鮮血,站立不能,徑直撲倒在地。

  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兩人來頭不小。

  「你、你們等著!」

  男人自知理虧,加之技不如人,要是當真打起來,不但騙來的一百靈石會淪為泡影,恐怕還要自己承擔一大筆醫藥費,再嚴重一點兒,還得變成喪葬費。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勉強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後邊跑,用最慫的語氣說出最狠的話:「兩個白痴!別讓我再碰見!」

  騙子就這樣跑了。

  這劇情百轉千回,處處是轉折,連身為當事人的賀知洲都滿臉懵,那他的錢到底去哪兒了?

  「你你你,幹嘛呢!這兒是你能隨便亂闖的地方嗎?」

  他正茫然無措地愣在原地,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刑司使粗聲粗氣的嗓音,旋即是一道莫名熟悉的青年音:「我我我找人——就是裡邊那位!嘿,賀公子!」

  三人一起回頭,見到一位大汗淋漓的白衣青年。

  「我總算追上你們了!不愧是修道之人,怎麼走得如此之快?」

  他用帕子擦了擦汗,輕聲笑道:「賀公子,昨夜你買的墓地,還有一處需要按手印確認,否則我交不了差。」

  賀知洲徹底愣了:「慢著!什麼墓、墓地?」

  「昨夜您在我這兒買的啊!」

  青年咧嘴一笑:「不記得啦?您為自己買了十幾處墓地,說要讓整個修真界都變成您的墳啊!」

  讓整個修真界變成他的墳。

  賀知洲心頭一梗。

  「這個這個,」青年笑意不改,很有職業操守地繼續講,「您昨晚已經規劃好了,腦袋放在北皇城,身體埋在逐鹿州,雙手雙腳依次分散在邊塞各個城邦,這樣一來——」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地圖,把這幾個點細細一連,居然是個遍佈全域的火柴人形狀:

  「這樣一來,春天種下幾個賀知洲,秋天就能收穫千千萬萬個賀知洲。等遍佈全國的賀知洲團結起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能推翻封建統治,建立偉大的社會主義新國家——雖然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您昨晚的確是這樣告訴我的。」

  賀知洲:……

  又是一滴淚,從他脆弱的眼角滑落。

  這哪裡是買墓地。

  這是自己送了自己一個五馬分屍啊。

  寧寧嘖嘖搖頭,只想為他豎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這不是重點。」

  唯有裴寂皺了眉,沉聲道:「既然城主夫人有問題,而她又特意指使我們喝了不大對勁的九洲春歸……你們沒有發覺麼?本應該與師尊師兄一起的鄭師姐,我們方才翻閱影像時,縱觀整個百花深,都未曾發覺她的身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2:14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七章

  「那一日,城主府內大宴賓客,華燈初上、歌舞笙簫,但見有一紅裙女子踩月而來,一曲霓裳舞罷,驚豔四座。」

  台上的說書先生用力一拍驚堂木,聲調隨之揚起:「這便是城主與夫人的初回相見,後來據城主所言,他自少年時起便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神女踏月,紅衣如火,於雲煙蒸蔚之時身形漸隱,匆匆不知其所蹤——而城主苦覓多年,在那日終得一見。」

  台下大多是前來參加十方法會的仙門弟子,對這段男女地位懸殊的閃婚愛情故事十分感興趣,有人聽罷大喊一聲:「可我聽說,他娶新一任妻子的時候,上位城主夫人去世還沒滿一年呢!」

  這簡直是明晃晃的砸場子,偏偏有不少人跟著他應和:「對啊!這樣如何對得起之前那位夫人的在天之靈?」

  「這、這個——」

  說書先生顯然有些慌,拿手帕匆忙拭去額角冷汗:「諸位小道長有所不知,城主與上一位夫人之間,不但是全城皆知的家族聯姻,也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和。平日裡一併出現時,雖能稱得上是『相敬如賓』,卻能輕易瞧出彼此之間沒什麼情誼,冷淡得很。」

  他說得口乾舌燥,囫圇喝下一杯半涼茶水,見台下有不少修士露出了好奇之色,便趁勢繼續說下去:「上一位城主夫人姓宋名纖凝,是個自幼在深閨長大的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連家門都很少出去。」

  城中百姓所傳,皆是駱元明與鸞娘命中注定般的愛情故事,對這位宋小姐所提甚少。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聽見她的名字,不由下意識閉了嘴,豎起耳朵繼續聽。

  「但城主呢?一個在外歷練多年的修士,若不是非得繼承城主之位,說不定直到如今也在雲遊四海。這兩位的經歷、興趣與性格全然不同,就算真想擦出火花,恐怕也難。」

  說書先生搖頭喟嘆道:「其實那也是個好姑娘,可惜天不如人意,竟突發重症,就那麼走了……唉,造化弄人吶。」

  「我還有個問題!」

  小弟子們在宗門裡勤修苦練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接觸一些緊張刺激的八卦,個個熱情高漲,趁亂高聲道:「我聽過一個傳言,聲稱鸞城失蹤的少女們很可能與鸞娘有關——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台下一片嘩然。

  這個問題頗為敏感,然而說書先生講得上了頭,一時沒再顧及其它,壓低聲音道:「其實吧,這個說法早就傳到了城主和夫人耳中,夫人為自證清白,特意讓人鉅細無遺地搜了一遍臥房與隨身物件,結果什麼都沒發現。」

  寧寧坐在角落裡安靜地聽,看著桌面上寫滿字的白紙,心亂如麻。

  自從裴寂察覺鄭師姐不見蹤影,他們便將當晚的影像來來回回翻了個遍。百花深處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見到鄭薇綺的影子。

  城主府鸞鳥像的雙眼呈旋轉之勢,只要把握得當,很容易就能避開監察。她消失得毫無徵兆,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只有被別有用心之人擄了去。

  賀知洲的第一反應,是立刻找到城主與鸞娘,跟後者當面對質。

  然而這位先生說得不錯,當初城內謠言大起,鸞娘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連常去的書房都叫人細細搜查了一遍,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

  城主本就對夫人極為偏袒,打那以後便愈發信任鸞娘,勒令旁人不得妄加議論,將她與失蹤一事扯上關聯。

  也就是說,如今鄭薇綺不見蹤影,就算他們一行人向城主稟明此事,先不說他會不會相信仙門小弟子毫無證據的一面之詞,哪怕當真答應讓他們搜查鸞娘,恐怕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反而會打草驚蛇,讓她更加防備。

  他們掌握的消息太少,決不能輕舉妄動。

  「不止鄭師姐,大師兄也不見了。」

  寧寧用手拖著側臉,在紙上的「孟訣」兩個字旁打了個問號。

  據林潯所言,大師兄醉酒後倒在了酒樓裡,但當三人前往天香閣時,卻得知他亦在昨夜跳窗而去,不知所蹤。

  「按照常理來說,修道之人應該很難醉酒,像你們昨晚醉得那樣厲害,就更是離譜。」

  寧寧沉思片刻,在陣陣驚堂木的響聲裡正色道:「尤其師尊,他修為最高,卻醉得最久最厲害,直到此時也並未恢復;大師兄杳無音信,如果沒有出事,應該也還醉著——那酒裡會不會被特意加了專門針對修士的藥,修為越高,受到的影響也就越大?」

  「而九洲春歸正是鸞娘特意囑託我們喝的!」

  賀知洲恨得牙癢癢:「那酒絕對有問題,鸞娘特意弄這麼一齣,到底是為了什麼?」

  「獻祭之法,講求陰陽相生、一一相換。」

  裴寂沉聲道:「若是能尋得靈力高深的修士,由此交換而來的裨益便也越大,鄭師姐那般修為,自是可遇不可求。」

  賀知洲聞言心下一驚,再看向寧寧,已是不知不覺間冷汗涔涔。

  如果昨夜不是裴寂一杯喝醉,而寧寧正好送他回客棧歇息,並未喝下九洲春歸……或許失蹤的就不止鄭薇綺,還有她了。

  「可如果當真是鸞娘在幕後搗鬼,這樣絲毫不加遮掩的法子,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些。」

  寧寧也覺得一陣後怕,在心裡感謝了不會喝酒的裴寂千千萬萬遍:「又是酒裡下藥,又是隨即剛剛好擄走鄭師姐,這豈不是擺明了想要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們有本事來查啊』。」

  賀知洲哼了聲:「說不定她就偏偏好這一口呢?看上去楚楚可憐,其實見到我們焦頭爛額又無能為力,早就在心裡笑開了花。更何況有城主給她撐腰,不管怎麼作妖,都很難查到鸞娘身上。」

  他說話間,忽然瞥見身側有一白影掠過,緊隨其後便是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諸位小道長,可是在討論城中的少女失蹤一案?」

  然而仰起腦袋,卻見到一張平平無奇的陌生臉龐。

  寧寧認出聲音的主人,把音量壓低許多:「城主?」

  「是我。」

  駱元明淡笑頷首:「我時常易容出府,探訪民情——不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吧?」

  賀知洲心裡藏不住話,與寧寧對視一眼後試探性出聲:「城主,我們昨夜喝下九洲春歸不省人事,大師姐更是無故失蹤,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駱元明的笑瞬間收斂,眼底露出幾分驚詫之色:「鄭道友?」

  賀知洲猛點頭,將昨夜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駱元明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末了沉聲無奈道:「所以說,小道長們都懷疑此事乃內子所為——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與我形影不離,這會兒去了書房看書,同樣有侍女陪在身邊。」

  寧寧思緒一頓。

  「鸞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對她懷有偏見,我是她丈夫,最能瞭解娘子的為人。她雖是舞女,卻性情剛烈、志存高遠,斷然不會做出作姦犯科之事。」

  他音量雖低,目光裡卻透露出熾熱的決意與凜然之色,談話間握緊了拳,正色道:「諸位無需擔憂,駱某必會傾盡全力查明此事,還鸞城一個太平。」

  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聽說為了查出真兇,曾在鸞鳥像記錄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雖然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查出來。

  按照約定俗成的法則,這類人就跟國產電影裡的警察沒什麼兩樣,出了事一竅不通,等風風火火趕到現場,事件已經全被主角解決光了。

  寧寧有些頭疼,懷揣著所剩不多的希冀問他:「城主,近日以來刑司院徹夜搜查,可有得出什麼結論?」

  「我們考慮過許多動機,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獻祭。」

  駱元明道:「失蹤的女子們多為十六七歲,正是作為祭品的最佳年紀。擄走她們的理應是個修士,至於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詭譎莫測,其中以生人為引的法子多不勝數,煉魂、奪魄、奪舍、甚至於用以採補的爐鼎,都算是一種可能性。」

  得,果然跟沒說差不多。

  「除此之外,我這裡還有一則秘辛。都說城主天賦異稟,是位出類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識海受損、靈力微薄,多虧後來遊歷四方,在邊塞沙障城尋得了意想不到的機緣。」

  台上的說書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蒞臨,猶在兀自地說。寧寧望一眼駱元明,得了對方一個溫和的笑,示意她繼續往下聽。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卻也藏有無盡天靈地寶。午夜之時,但見連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鉤,在若隱若現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處,赫然有一株紅蓮綻開——」

  又是一聲驚堂木響:「那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靈植,孤月蓮!」

  台下有人好奇問:「這蓮花與識海有何關聯?」

  「識海受損的修士,無異於仙途盡斷,常人皆道神仙難救,然而若以幾種珍稀藥材煉成丹藥,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

  寧寧的心臟噗通一跳。

  原著裡的確說過,溫鶴眠之所以能恢復修為,全因玄虛劍派的其他長老費盡心思尋來藥材,只不過那些靈植究竟是為何物,卻一個字也沒提到。

  最為可惜的一點是,由於還需多年才能集齊藥材,待溫鶴眠恢復之時,已然滿身舊疾、整日鬱鬱寡歡,即便識海復原,也難以達到當年的水平。

  他們兩人好歹是仍然保持著通信的筆友,若是她能盡一份力細細去尋,說不定能讓溫長老提早恢復,也不用再受那麼多無妄之苦。

  寧寧念及此處,抬眸匆匆望向駱元明,後者察覺到這道視線,斂眉低聲道:「寧寧姑娘,可是對此事感興趣?」

  寧寧面對他時倒也並不拘謹,點頭應聲:「我有個認識的人同樣識海被毀……我一直在找尋恢復的方法。」

  「認識的人?」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笑:「莫非是將星長老?」

  寧寧點點頭。

  始終安靜的裴寂聞言指尖一動,掀起眼皮極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想修復識海,總共需要五種藥材。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也在替他竭力找尋,如今只剩下兩味沒有找到。」

  駱元明道:「一是孤月蓮,二是靈樞仙草。」

  寧寧在心底把這兩味藥材記下,輕輕點頭。

  「孤月蓮最是行蹤難覓,可能生在懸崖峭壁、火山雪頂,也可能只是尋常人家池邊的一朵紅蓮花,遇見全靠緣分,可遇不可求。」

  他見眼前的小姑娘滿臉認真,不由從胸腔裡發出一聲低笑:「至於靈樞仙草……有傳聞說,在你們下一場試煉的秘境裡,恰好生有一株。」

  此言一出,寧寧不由呼吸陡滯:「下一場試煉?」

  「十方法會共有兩輪,曾經的第二輪是讓弟子們一對一戰鬥,今年則換了個更為凶險的方式。」

  駱元明道:「你們將進入秘境裡——」

  他話沒說完,猝不及防猛地皺了眉,躬身發出一陣被極力壓抑的輕咳,等覆蓋在唇上的右手移開,雖然有意遮掩,寧寧卻還是見到了一抹血色。

  「近日身體抱恙,時常這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駱元明擦乾手上血跡,笑得有些尷尬:「小病而已,許是近日操勞,過不了多久便能痊癒。」

  這句話堪堪落地,寧寧還沒來得及繼續詢問第二輪試煉之事,便聽見台上的說書先生大笑一聲,將此前肅然的氣氛全盤打破:

  「這些都沒什麼意思,看在小道長們如此熱情的份上,就由我來為大家講述一番城主在邊塞與萬魔窟女修們大戰三百回合的絕妙故事!那叫一個活色生香,嘖嘖嘖!」

  駱元明的臉瞬間就紅了,擺著手解釋:「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這事兒從沒發生過!你們信我!」

  「那邊的小廝!快去把大門關上!」

  先生無比上頭,賊兮兮地笑個不停:「要是刑司使進來可就完了,咱們在私下悄悄說。」

  有人笑道:「先生,你也知道造謠會被關起來啊?」

  「這哪是造謠!」

  他把臉一板:「我就算當真被抓進刑司院,罪名那也是『洩露城主重大機密』——快快快,你們是想聽《元明嬉遊萬魔窟》,還是《女妖耍弄鶯燕歡》?」

  駱元明:……

  駱元明面色僵硬地站起身來,聲音冷得像寒冬臘月的鐵:「我更想聽《說書人伏誅記》。」

  他氣場十足,一邊往前走一邊撕下臉上面具,生生走出了維密大秀的既視感。

  茶樓裡雞飛狗跳,說書先生只當這是個便衣刑司使,苦著臉求饒:「刑司使大人,小的這也是為了生計迫不得已,您大發慈悲,千萬不要告訴城主——」

  話說到一半,便見到那人揭開面具後無比熟悉的面孔。

  說書先生含笑九泉,胡言亂語:「哎呀,哈哈。」

  哦,原來是城主本人。

  那沒事了。

  =====

  從駱元明那裡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念及天羨子等人醉酒後都不約而同跑去了百花深,據寧寧推斷,酒裡除了令人神志不清的藥,很可能還摻有牽魂引魄的迷香。

  因此孟訣最有可能的去處,仍是那條巷道繁多的花街。

  寧寧唯恐他也出事,便與裴寂一同再度入了百花深;至於賀知洲羞於踏入此地一步,便承擔起打探情報的重任,在滿城百姓間收集相關線索。

  「上一任城主夫人離奇病故,城主今日又咳了血,」寧寧心下焦急,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這擺明了不對勁,背後那人難道想趕盡殺絕?」

  而且城主本人的反應也頗為奇怪,明明口吐鮮血,卻還是一心一意信任鸞娘,跟中了蠱似的。

  如今傍晚將至,天色漸漸黯淡下去,赫赫有名的百花深處在光影明滅間,悄無聲息露出了應有的模樣。

  重重樓閣被燈火映得晶亮如玉砌,花燈盞盞連綴成片,暗紅色的燭光氤氳在空氣裡每一處角落,風裡則裹挾著男男女女的笑聲,伴隨簷角鈴鐺的脆響,宛如溪泉叮噹。

  她心裡始終對鄭薇綺放心不下,沒有任何觀賞景緻的興趣,正想著應該如何找到孟訣,忽然望見不遠處有兩道爭執中的人影。

  那男人像是醉了酒,不由分說地拉扯另一名少女的衣袖,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一張臉漲得通紅,拚命想要掙脫。

  「你放手!」

  少女氣極,連聲線也在不斷顫抖:「我叫人了!」

  男人怒極反笑:「還裝清高?這花街能有什麼好貨色,小爺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話沒說完,身後便有一陣凜冽劍氣陡然閃過,如星如電,於半空中劃出銀白亮光,徑直砸在男人後頸中央。

  寧寧趕時間,沒功夫同這種人多費口舌。這一擊毫不留情,瞬間讓他沒了意識昏昏倒地,引得少女慌忙後退兩步,等緩過神來,才匆匆抬頭望見他們倆:「多謝……」

  她沒有靈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劍訣。

  「姑娘不必客氣。」

  寧寧垂眸瞥去,只見對方手裡抱著一沓畫卷與筆墨。

  少女衣著簡樸,應該並不是生在能將女兒送入學堂作畫的富貴之家,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畫卷,理應是為了賣畫賺錢。

  賣畫作畫之人,定會時刻關注街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她心下瞭然,旋即出言發問:「姑娘,你可曾見到一名高挑俊朗、身著白衫、腰間掛著劍的年輕男人?他應該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來沒抱太大希望。

  沒想到少女聞言睜圓了雙眼,將她與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們是他的什麼人?」

  =====

  「我叫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奶奶在家門口發現的。」

  少女帶著兩人穿過長長巷道,一直往百花深處疾步而行,越往裡走,身旁絢麗奪目的火光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漸湮滅,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點光暈,在房屋之上搖搖欲墜。

  寧寧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微微張開雙唇,卻說不出話。

  在百花深的更深處,是與燈紅酒綠、窮奢極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牆傾頹、房屋漸矮,游龍般的長明燈不見了蹤跡,唯獨餘下幾點孤光,模模糊糊勾勒出棟棟擁擠逼仄的房屋輪廓,無一不是佝僂又矮小,像極了匍匐在地的瀕死巨人。

  再往前走,沒了紙醉金迷與陣陣歡笑,四周充斥著飯菜油煙的味道、坑坑窪窪的水溝與牆壁剝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門前的人抬眼望向他們,目光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處貧民窟。

  阿卉將他們帶入的房屋並不出挑,只是被淹沒在濃鬱黑影中的其中一座,當大門被吱呀打開,映入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狹窄昏暗,裡面居然圍著餐桌坐了年齡不一的好幾個女孩,在見到阿卉推門而入時,紛紛露出驚喜的神色。

  晃眼望見她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聲了。

  「她們都和我一樣,是被奶奶收養的孩子。」

  阿卉輕聲解釋:「女孩生下來,時常會被丟棄在路邊。」

  她說著把視線轉向餐桌前的女孩們:「今日來家裡的哥哥呢?」

  有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細聲細氣地應道:「他睡著了,在房中休息。」

  「來客了?」

  兩人交談間,從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她似是生了病,細瘦的臉上乾癟如木柴,走路時有氣無力扶著牆,雙眼渾濁無物,好似污濁水泊,倒映著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趕緊上前攙扶她:「奶奶!您怎麼下床了?」

  寧寧很有禮貌地笑笑:「奶奶,我們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門,特來尋他。」

  「哦——那孩子。」

  她恍然點頭,仍舊保持著扶牆而立的姿勢,聲音低啞地勾了唇:「你們跟我來。」

  這棟屋子不大,加之儘是女子,床鋪自然也小。孟訣生得高挑,躺在床上時不得不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看上去莫名有幾分乖巧呆萌的氣質。

  而這恰恰是與他最格格不入的氣質。

  「多謝您!」

  寧寧為他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奶奶,房外那些女孩,都是您獨自在撫養嗎?」

  老嫗似乎不太能聽清,張著嘴思考了好一會兒寧寧的意思,才揚唇輕笑道:「是啊。」

  她說著往門外匆匆一瞥,刻意壓低聲音,不讓女孩們聽見:「姑娘你或許不知道,我們這地方的人窮怕了,生下的女兒向來不受待見,不時往巷子深處走上一遭,便能見到被丟棄的女嬰。我沒什麼能耐,也稱不上『養』,只不過平日裡在街上賣賣畫,勉強賺到一些錢,能供她們一口飯吃。」

  然而買賣字畫又能賺到多少錢。

  寧寧垂眸望向她滿是補丁的薄衫,心下一陣悵然。

  「只可惜我已經老了,眼睛看不清,什麼事兒也記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讓阿卉出門賣畫……不知我走後,這些丫頭該怎麼辦。」

  阿卉輕輕握住她手腕,溫聲制止道:「奶奶,不會的。」

  寧寧有些遲疑:「她們……沒有別的去處了麼?」

  「天下何處不是如此?」

  老嫗渾濁的雙目裡劃過一片哀色:「女子生來卑賤,不過是男人的附庸。若她們是男孩,或許還能去工地碼頭幫工,然而那種幹體力活的地方,哪會想要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命如螻蟻、命如螻蟻啊,我這副爛命——」

  她說罷重重咳嗽幾聲,再抬起雙眼時,望向寧寧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困惑,對身旁的阿卉道:「這二位是……?」

  「他們是今早那位哥哥的朋友。」

  阿卉耐心解釋,繼而扭頭對寧寧道:「對不住,奶奶時常會忘事。」

  這是阿茲海默綜合症的病況。

  「哦哦。」

  老嫗茫然點頭,又咳了幾聲:「等奶奶回房繼續作畫……趁我還能看見,多給你們賺些錢,要是往後我走了,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那怎麼得了?」

  少女握住她手臂的十指下意識一緊。

  阿卉始終沉默著沒有說話,只因不願親口告訴奶奶,其實她的視力一日不如一日,畫出來的東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筆痕跡;更不忍心讓她知曉,那些古怪的畫作已有多日無法賣出,哪怕她忍著病痛在夜裡勞作一夜又一夜,所做的儘是無用功。

  舉步維艱,無能為力,這似乎是絕大多數貧民女子既定的命運。

  鸞城之內,兇案頻發、數名少女不見蹤跡,至今沒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處,風塵女子一生賣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飛絮。

  深陷淤泥,無路可退,更無從反抗,唯有被強迫著接受這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

  然而當真無法反抗嗎?

  「奶奶。」

  寧寧嘆了口氣:「能讓我看看您的畫嗎?」

  寧寧想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下這些畫。

  她本來只是存了欣賞的念頭,在阿卉帶領下來到奶奶房間,拿著畫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見到其中一張時,卻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張年代久遠的畫作,勾勒著月下一男一女並肩而行的畫面。

  他們兩人都穿了男裝,左邊的少年只露出一道消瘦背影,右側的女孩髮帶被風吹散,匆匆回頭伸出右手,想要將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絲高揚,美目流盼,一雙上挑的細長眼眸如同深淵,旁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情願淪陷其中。

  這張臉,她是認得的。

  像極了鸞娘。

  「看上這幅畫啦?」

  奶奶啞聲笑笑:「我曾經時常見到兩個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並肩而行,這日才察覺出來,原來其中一位是個漂亮小姑娘。」

  「他們倆——」

  寧寧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許多。

  在所有人的敘述裡,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與鸞娘交情甚篤的少年,如果正是他在與之飛鴿傳書——

  「奶奶,您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係麼?」

  「我未曾與他們有過交談。」

  老人搖頭:「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對吧?我作過兩張關於他們的畫像,夫人某日路過攤前,駐足許久,特意買了其中一幅——那幅是他們都穿著男裝,坐在河邊夜談的背影。」

  時隔多年,鸞娘再見到畫作時,仍會駐足將其買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在她心中地位頗高,或許……

  甚至要遠遠超過駱元明。

  寧寧放柔聲線,繼續問:「您知道畫上少年的名字或身份嗎?」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說名字,」她淺灰色的瞳孔裡微波輕漾,似是有些糾結地皺了眉,「我記得一男一女,那女孩有時叫他『周』,有時又帶了一個『雲』字……」

  周,雲。

  無論把拼音聲調怎樣排列組合,都是寧寧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這幅畫作算是意外之喜,她剛要告訴奶奶想將所有畫買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踏踏的腳步聲響。

  乍一回頭,竟是其中一個女孩。

  阿卉笑著俯了身:「怎麼啦?」

  「外面,」女孩很是害怕的模樣,委屈巴巴地低下頭,「外面那個哥哥……」

  她是在說裴寂。

  裴寂不便進入女性臥房,便在廳堂裡等寧寧看畫。他時常冷著張臉,手裡又抱著把劍,嚇到小孩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

  寧寧莫名覺得有些好笑,蹲下來撐著腮幫子與她對視,彎著眼睛笑道:「覺得他很凶很嚇人呀?」

  女孩癟著嘴點頭。

  「其實他人可好啦,溫溫和和的,只是不愛講話。」

  她捏了把小姑娘的臉,只摸到一層軟軟的皮:「你這樣跑進來,他見後一定會傷心難過,覺得自己被討厭了——拜託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裝作不怕也可以的。」

  寧寧說著低了腦袋,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糖果遞給她。小姑娘從小到大沒怎麼吃過糖,眨巴著大眼睛,道謝後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寧寧一本正經地應道:「其實他板著臉的時候也很可愛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呆呆的大狗狗?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唔。」

  她終於慢吞吞點了點頭,十分敏感地抓住了這個陌生大姐姐的最後一句話:「姐姐,你喜歡他呀?」

  寧寧表情瞬間一僵。

  她不久前才說了裴寂「討人喜歡」,這種時候如果矢口否認,一番好言相勸就沒了任何說服力。連她都不喜歡的人,哪能去要求別人喜歡。

  但要讓她親口承認喜歡裴寂,那也——

  「喜、喜歡這種事情——」

  她莫名有些磕巴,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乾脆一鼓作氣點了點頭:「對啊,你看,那個哥哥其實一點也不嚇人,我就很喜歡他。要是你也能有一點點喜歡他,不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傢伙,那就好啦。」

  這是寧寧的真心話,她不想讓裴寂總是被旁人排擠在外,成為孤零零被恐懼與討厭的那一個。

  他從小就被娘親灌輸各種錯誤價值觀,打從心底裡厭惡自身的存在,要是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久而久之,自厭自棄的心理一定會更加嚴重。

  她講得認真,糖也給了,道理也說了,沒想到小姑娘聽罷嘴唇一抿,如同奸計得逞,忍著笑指了指她背後。

  等等,不會吧。

  腦袋在那一瞬間嗡嗡炸開,寧寧心有所感,動作僵硬地轉過身去。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房前不遠處,在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下意識把劍抱得更緊,頭一回明顯地露出了慌亂無措的神色。

  「噫——」

  女孩拿著糖美滋滋往外跑,路過裴寂時迅速抬頭望他一眼:「哥哥臉紅了耶。」

  承影笑到打滾,賤兮兮地模仿了小丫頭的語氣,把嗓音捏得細聲細氣:「噫,哥哥臉紅了耶~」

  它說完忽然停了動作,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房屋裡抱著畫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腦袋,緋紅色澤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頸。

  裴寂應該能明白她的意思吧?那個所謂的「喜歡」只是很純粹的喜歡……他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想多吧?

  ——可要是真想多了,那那那該怎麼辦啊!

  寧寧沒敢看他,只想找個安靜無人的角落安詳地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轉移話題,試圖緩解週遭無比曖昧的沉鬱死寂:「我打算……今晚潛入城主府看看。」

  裴寂死死盯著劍,悶聲回應:「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開嘴角。

  姐姐的臉,好像紅得更厲害一點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2:21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八章

  孟訣與天羨子一樣,仍然沒有醒來。

  看來下在九洲春歸裡的藥果然與寧寧猜想一致,修為越高,中毒也就越深。好在裴寂與賀知洲已經清醒,說明這並非致命毒藥,想必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兩人也能漸漸甦醒。

  「若是二位還有別的要緊事,大可讓他先行留在此地。」

  賣畫的奶奶安撫好女孩們,輕咳著溫聲道:「孟訣很乖,一直喚我奶奶,與其他孩子也相處很好,你們無須擔心。」

  孟訣此人看似多情卻最是無情,平日裡總是溫溫和和地笑,實際對誰都不上心。

  這種性格主要源於他兒時的經歷,娘親是地位低下的姬妾,生下唯一一個兒子後大病而亡,爹不疼主母不愛,孟訣無異於深宅大院裡一顆被丟棄的棋子,連小廝都能肆意欺辱。

  聽說唯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婦對他頗為關心,可惜後來宅院被妖修襲擊,除卻孟訣外無人生還。

  在那之後不久,他便被前來除妖的天羨子收為親傳徒弟,也正是打那以後,孟訣待人更加疏離,鮮少動情。

  如今他醉了酒,或許是將這位奶奶當作了當年那名慘死的老婦。

  在這個修真界裡,生離死別似乎格外近又格外遠,時日久了,只剩下些許故人的殘影還留在心頭。

  寧寧想起原著裡與孟訣相關的描述,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只得輕輕點頭。

  駱元明在茶館裡說過,鸞娘在昨晚之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今日亦是有丫鬟小廝陪在身邊。

  她倘若當真犯了事,既要在城主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瞞過去,又要盡快驗收成果,最佳動身的時機,便是等到夜半三更、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時候。要是他們能在深夜前去城主府探查一番,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真奇怪。」

  寧寧將手裡的畫作上下打量一遍,最終把目光落在鸞娘的回眸上:「奶奶一共做了兩幅畫,為什麼鸞娘見後,只買下了那張畫著兩人背影的?」

  「這還不簡單?」

  承影一張小嘴叭叭叭,自從聽見寧寧的那句「喜歡」,就激動得像是生吃了整整一肚子興奮劑:「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城主頭頂已經在開始長草,要是鸞娘把這幅畫也帶回去,等他見到畫像上自己媳婦的臉,還不得直接從草原變成茂密大森林?」

  她自然聽不見這段話,因此也無從與承影辯駁。寧寧思索再三得不出結論,只好先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收好畫卷後低聲道:「奶奶,我很喜歡這些畫,想把它們買下來。」

  「姑娘若喜歡,隨意拿去就好。」

  老嫗灰暗的瞳孔裡溢出幾絲光亮,似是淺淺笑意:「已經很久沒人說喜歡這些畫了。你不知道,我年輕那會兒是這條街畫技最出眾的人,連花魁小像都是由我所做的,見過的人無一不稱讚栩栩如生——只可惜我老了,現在已經幾乎賣不出去。」

  寧寧笑著搖搖頭。

  她來到鸞城之後,幾乎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了夜明珠上,此次在秘境中歷練一番,收集到不少珍惜藥草,出來後賣了個不錯的價錢。若是都送給奶奶,應該能支撐這一大家子一段時間的溫飽。

  窮就窮吧,她反正已經習慣了。

  寧寧下定決心,正要從儲物袋裡拿出錢袋,忽然聽見裴寂冷淡的少年音:「五千靈石,買所有畫。」

  寧寧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靈石的匯率不比人民幣,五千可不是小數目,他不會是看出她打算傾家蕩產的念頭……所以搶先一步,讓自己代替她傾家蕩產了吧?

  「五、五千靈石?」

  不止奶奶,連阿卉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這位公子,這些畫值不了這麼多錢的!」

  「無礙。」

  裴寂罕有地露出了稍顯遲疑的目光,面無表情地飛快望一眼寧寧,又迅速把視線移開,如同蜻蜓點水,語氣亦是冷淡:「她喜歡就好。」

  他是怎麼做到,用如此波瀾不起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啊。

  寧寧:……

  寧寧同樣沒什麼表情,神色僵硬得像根木頭,察覺到阿卉直直投來的視線時,有些侷促地低了頭,拿右手摸摸鼻尖。

  阿卉又看一眼抱著劍的裴寂,一時半會兒沒忍住:「噗。」

  =====

  夜半,城主府。

  寧寧隱匿了周身靈氣,與裴寂一同潛入府裡。

  這是她頭一回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心裡難免很是緊張,為掩人耳目,還特意穿了身黑衣,往同樣黑髮黑衫的裴寂身邊一站,兩人幾乎能直接隱進夜色裡。

  他們掌握了鸞鳥像的運轉規律,趁著視覺死角潛入府上。夜半的府邸空寂無人,濃郁墨色映襯著流水一樣的月光,幾盞燈火幽然,無端顯出些許詭譎之氣。

  由於之前來過幾回,寧寧已經大致摸清了府邸走向,能憑藉記憶一路來到城主與夫人的臥房之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棟房間房門虛掩卻空無一人,唯有門前燭火搖晃,大抵是由小廝所點。

  這麼晚了,這對夫妻能去結伴做些什麼?月下瓜田刺猹?

  房門開著,說明那兩人之前應該回過臥房,之所以來不及關門便離開,或許是發生了什麼意料之中的突發情況。

  ——可究竟是什麼事兒,能讓他們如此匆忙地從屋子裡離開?

  寧寧與裴寂對視一眼,朝他做了個小小的口型:「進去看看?」

  裴寂點頭。

  臥房裡並未亮燈,幽寂之感便顯得愈發沉重。這間房屋表面看來並無異樣,木雕大床、輕紗籠帳,然而直至此刻,男女主人卻都未歸來,實在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那兩人行蹤有異,房間裡或許留存著些許線索。寧寧不能點燈,更不敢發出太大聲響,本想上前一些細細搜查,卻猛地察覺身旁裴寂一動——

  自房門之外的不遠處傳來女人的一聲嬌笑,隨之而來的,還有踏踏腳步聲響,想必是駱元明與鸞娘深夜回房。裴寂眼疾手快,看準了一旁佇立的木櫃,一把拉住她胳膊藏身進去。

  木櫃只有大半個人高,裡面裝了些零零散散的衣物。寧寧毫無防備,一下子倒在他胸膛上,還沒完全適應眼前的黑暗,剛要微微一動,便察覺嘴上被覆了層溫溫軟軟的東西。

  裴寂摀住了她的嘴,那是他的手心。

  等、等一下。

  她是被裴寂……不由分說直接抱在懷裡了?

  寧寧從剎那的茫然中迅速回神,在狹窄昏黑的木櫃裡努力辨認他們兩人此刻的姿勢。

  裴寂已經鬆開了抓在她肩膀的那隻手,雙腿叉開弓起坐在櫃中,而她被順勢一拉,理所當然落在他兩條腿中間的木板上。

  少年劍修身形消瘦,胸膛卻出乎意料地寬敞,當寧寧被整個桎梏其中,無法逃離更難以動彈,只能感覺到後背上劇烈的心跳,像一團躍動著的熾熱火苗。

  這個姿勢出乎意料地並不難受,甚至於萬分溫存,讓她有些捨不得離開。

  不對。

  萬幸裴寂在她身後,看不見寧寧驟然通紅的臉。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誰會想要一直被裴寂抱、抱在懷裡啊。

  裴寂一直沒動,也沒做出任何表示。

  這雖然是由他發起的動作,在手掌接觸到嘴唇的瞬間,寧寧卻很明顯地感受到身後的少年渾身一僵,心跳加快許多,像是十分緊張。

  怎麼會不緊張。

  裴寂按耐住心頭躁動,微微闔上眼睫。

  木櫃並不高,他坐在裡面,幾乎是把寧寧整個擁在了懷中。

  女孩柔軟的身體近在咫尺,腦袋則輕輕抵著他下巴,有細細的髮絲悄無聲息劃過喉結、脖頸與頸窩,如同無聲的逗弄。

  四週一片漆黑,只有輕微打開的縫隙裡滲出少許光亮。

  黑暗讓除視覺之外的所有感官異常敏銳,那縷微光則若隱若現,為整個空間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紗,看不清也摸不著,曖昧至極。

  最為緊張的部位,是他右手。

  寧寧的呼吸盡數灑在食指上,像羽毛那樣輕輕抓撓拂蹭,帶了點暖洋洋的熱度,百轉千回。而手心則緊緊貼著她柔軟的唇瓣,有時她會因為緊張下意識地抿唇,雙唇便會不經意地掃過手心皮膚。

  就像親吻一樣。

  他莫名又想起醉酒的那一個晚上,心頭煩悶更甚。

  駱元明的修為遠在他們二人之上,若是輕易動用靈氣,很可能被他察覺。

  寧寧與裴寂無法傳音入密,只能保持著這個姿勢默不作聲。

  「今夜可乏死我了。」

  桌上的燭燈被點燃,耳邊傳來鸞娘的笑聲,慵慵懶懶,像隻貓:「我們早些歇息吧。」

  駱元明亦是笑:「好好好。今夜是哪種熏香?夫人最愛桃花,不如就用它吧?」

  「夫君用慣了竹香,而今身上的味道同我這樣一改,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在背後風言風語地說閒話。」

  「那又如何?他們那是嫉妒我有這樣一位夫人。」

  然後便是一串放浪的笑,以及衣物摩挲的聲響。

  駱元明當真如傳聞所說愛極了鸞娘,語氣裡儘是遮掩不住的愛意與渴慕:「娘子,真想日日與你這般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鸞娘的聲音如同浸了酒,將他所說的幾個字低低重複一遍:「我們現下不正是如此?既然已經肌膚相親、耳鬢廝磨……那我便是你的。」

  嘴唇貼著裴寂手心的寧寧呼吸一滯。

  可惡,這對夫妻平時講話都這麼肉麻嗎?聽得她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黑髮纏繞在寧寧髮絲的裴寂身體一僵。

  ……只要這樣,她就算是他的?

  他帶著寧寧藏進櫃中時,並未把櫃門完全關上,因而露出了小小一道縫隙,若是細細去看,能瞥見房內兩人相擁的身影。

  寧寧從小看著古裝劇長大,對於這種場景見怪不怪,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眯了眼睛,正要向外一探究竟,忽然察覺眼睛前蒙了層厚重的黑。

  不是吧。

  裴寂這混賬小子……居然用空出的另一隻手,迅速矇住了她的眼睛?

  寧寧一陣心梗。

  他當她是小孩兒嗎!太傻了吧!幼稚鬼!超討厭!

  她的身份好歹是師姐,哪能心甘情願在這種事上被壓上一頭,當即不服氣地皺了眉,用力把他蒙在眼睛上的手掰開,然後將自己的右手往上舉。

  兩人皆是坐在櫃子裡,裴寂的下巴幾乎抵著她腦袋,寧寧看不見他的模樣,為了不驚擾房中兩人,動作格外小心翼翼。

  右手先是摸到了一塊滑滑軟軟的地方,輕輕一戳,會輕輕凹陷又慢慢彈起來。

  是他的臉頰。

  這會兒裴寂臉上出奇地熱,四肢則徹底一動不動,任由寧寧的手掌依次拂過側臉、鼻樑與眉骨,最後如同惡作劇一般,毫不猶豫蒙在他雙眼之上。

  他什麼也看不見,卻知道懷裡的小姑娘一定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往外瞧。

  ——裴寂的右手還捂在她嘴上,能感受到寧寧輕輕揚起的嘴角。

  他一向厭惡與其他人的肢體接觸,卻並不反感此時此刻的動作,只是她在動的時候……讓他有些難受。

  耳邊是男女低微的笑聲與低喃,將曖昧的氛圍發揮到極致。桃花醉人的芳香繚繞其間,四週一片昏暗,由於被矇住了眼睛,裴寂什麼也看不清。

  寧寧坐在他跟前很近的地方,哪怕做出任何一個小動作,帶來的顫慄都會擴大千倍萬倍,自腹部一直往上蔓延,彷彿要把莫名其妙的火燒往全身。

  渾身上下皆是燥熱。

  裴寂屏住呼吸,由於無法調動靈力,只能憑藉意識忍住砰砰直跳的心臟。

  但似乎難以忍受。

  那些滾燙的、細密的癢匯聚在一起時,如同烈火猛地爆發,讓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緩緩低了頭,在她耳邊竭力低聲道:「別動。」

  這道聲音被壓得又沉又啞,化作一道氣音落在耳邊,帶了幾分隱忍克制卻格外撩人的味道。

  猝不及防的熱氣在耳畔轟地散開,好似有道電流貫穿整條脊椎,寧寧被這兩個字聽得紅了耳根,一時間當真乖乖停下動作。

  突然之間用了這種語氣和聲音……太過分了吧。

  他就不能稍微稍微地,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嗎?

  「天哪裴小寂,就你現在這樣,以後要真和寧寧在一起,怎麼受得了啊。」

  承影的語氣裡帶了矯揉造作的哭腔:「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劍修……要女孩子主動吧!」

  裴寂惱羞成怒,強忍住心底的燥熱之氣,只想立馬拔劍殺了它。

  裴寂:「閉、嘴。」

  萬幸城主與鸞娘並未做出多麼少兒不宜的事情,對拚命想要遮住寧寧眼睛的裴寂小朋友造成心靈傷害,在不久之後便熄燈睡覺,餘留熏香陣陣。

  寧寧被裴寂抱在懷裡,舒服得像是躺在又軟又溫和的玩具熊旁邊。不知過了多久,正是睡意漸濃之時,忽然聽見木床上傳來吱呀一道聲響。

  她的倦意倏然消散,透過那道小小的縫隙,望見一道纖細人影。

  房內熏香陣陣,城主安穩入眠。白煙與破窗而入的月光繚繞勾纏,好似輕煙水色,恍然如夢。

  在一片惹人心驚的寂靜裡,鸞娘起身下了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2:28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九章

  寧寧之前用手摀住裴寂的雙眼,後來睡意漸深沒了力氣,便把右手順勢搭在他肩頭,如今眼看鸞娘起身,下意識地渾身一震,拿手指戳了戳他瘦削的側臉。

  「熏香有問題。」

  裴寂居然動用了神識傳音,冷冽的聲線在夜色裡有如冬雪冰涼,莫名帶了點慵懶倦意:「駱元明此時應已入睡,無需在意他。」

  那香裡應該摻了安眠成分,所以她與裴寂才會感到突如其來的睏倦之意。

  寧寧從體內緩緩凝聚神識,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與此同時悄悄傳音問他:「鸞娘出門了——我們跟出去看看吧。」

  裴寂低低應了聲「嗯」。

  她做事從不含糊,商定之後便打算立即動身,然而等寧寧把櫃門輕輕推開一些,正想要離開木櫃時,卻發現自己被什麼東西牢牢縛住,向前動不了分毫。

  對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低下腦袋望去時,感到身後的裴寂亦是一愣。

  當時她在櫃子裡動來動去摸他的臉頰和眼睛,裴寂不知怎地突然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說了聲「別動」。

  而彷彿是為了制約寧寧的動作一般,他在出聲時放下了捂在她唇上的手掌,不動聲色地迅速下移,用手臂重重摟住女孩柔軟的腰間。

  後來熏香漸濃,室內又熄滅了燈火,他們兩人各懷心思、倦意上湧,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這一茬。

  而今櫃門打開,月色墜落在少年眉宇之間,冰冷如透明的刀刃,讓裴寂剎那清醒過來。

  他看不見寧寧神色,只覺近在咫尺的身體溫暖得不像話。手臂無比貼近地靠在她腰腹之上,隔著薄薄一層衣衫,彷彿能觸碰到纖細腰線與柔若無骨的軟肉。

  那股令他煩悶的熱氣又一次湧了上來。

  「裴寂?」

  被摟住的地方溫溫發熱,寧寧被縈繞在鼻尖的香氣熏得頭昏腦脹,眼見裴寂沒有任何動作,又慌又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先鬆開,我們可以以後再——」

  ——以後再做什麼?

  寧寧:……

  裴寂:……

  腦袋裡的瞌睡蟲因為這句話刷啦啦地煙消雲散,寧寧沒臉見人,恨不得以頭搶地,把腦袋埋進土裡,沉默了好一陣子,用顫抖的右手把整張臉蓋住。

  裴寂也沒說話,一言不發地鬆開了搭在她腰上的手;

  承影少有地沒有講話,把整個靈體像軟體蟲一樣縮成一團,扭來扭去的同時,從喉嚨裡發出詭異的「咕嚕嚕」憋笑聲。

  鸞娘在熏香中下了藥,趁駱元明熟睡後夜半起床外出。寧寧心知耽誤不得,也顧不上滿心的羞惱與悔恨,強行把多餘的情緒壓回心底,悶悶道:「我們走吧。」

  駱元明果然睡得很沉,透過明晃晃的月光,能看見男人熟睡時毫不設防的俊朗面龐。他帶了淺淡的笑意入睡,身體朝向之前鸞娘所在的裡側,伸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只可惜枕邊人將那隻手毫不留情地拂去,早就不見了蹤影。

  寧寧心裡一陣唏噓,往自己與裴寂身上施了個簡單的障眼法。

  若是在同等修為及以上的人看來,這個術法有如雞肋、全然起不了作用,但對於鸞娘這種毫無修為的普通人而言,哪怕遙遙相望,也很難發現他們。

  女人似是有些忌憚駱元明,離開臥房後時有回頭,確認房內無異。寧寧放緩腳步與呼吸跟在她後頭,望見鸞娘前行不遠便停下腳步,站在院牆角落的陰影之中。

  皎潔月光照亮她側面的輪廓,真真可謂冰肌玉骨、膚如凝脂。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此時此刻的鸞娘與之前幾次比起來,似乎要顯得更為艷麗白皙,一雙攝魂奪魄的雙眼流盼生姿,綢緞般細嫩的皮膚被月光打濕,好似花樹堆雪,像極了自月下而生的女妖。

  鸞娘未有遲疑,低眉抬袖之間,竟從袖口裡拿出一樣寧寧頗為熟悉的東西。

  方正單薄,符篆以硃砂細細勾勒,正是修道之人用來即時通信的傳訊符。

  「奇怪。」

  寧寧立馬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暖玉閣裡的姑娘說過,鸞娘自幼入了花樓,未曾修習仙術……她怎會知曉如何使用傳訊符?」

  難道還真像那些女孩所言,鸞娘身子雖然還在,內裡卻被換了個芯,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可這種假設如果成立,她特意買下那幅畫作又是為了什麼?只有真正的鸞娘本人,才會對少年時的過往那般在意吧?

  裴寂看出她的困惑,淡聲道:「鸞娘體內蘊有靈力,許是有人教授過她些許術法。」

  雖然有障眼法傍身,寧寧卻也不便與她隔得太近,更無從知曉鸞娘夜半傳信的內容。

  她寫得匆忙,默念口訣將符咒送出後,很快便得了回覆。回信很短,應該也只有寥寥幾句,鸞娘看罷卻勾起唇角,揚起一個滿意的笑。

  這一笑,就多少有點叫人毛骨悚然的意思了。

  寧寧眼睜睜看著月下的女人看完信件,末了若有所思地斜倚在牆角,指尖竟有火光一現。

  ——幽藍火焰在夜色中並不顯得十分突兀,如同鬼火般死死啃住信紙底端,隨即愈燒愈烈,直至把紙頁整個吞噬,只剩下被風揚起的一粒粒灰燼。

  寧寧又是一怔:「這是靈火?」

  與傳訊符不同,靈火所需要的修為更加高深,以鸞娘運用的程度,應該已經有了築基初期水平。

  築基雖是仙道入門的等階,然而對於她這種從未接觸仙門的外行來說,已經算是種不可思議的狀態。

  鸞城百姓皆道夫人只是個普通人,從沒有誰講過,駱元明在教她修習仙術。最為重要的一點是……

  寧寧皺了眉頭。

  就算鸞娘天資聰穎,是個難得的修仙之才,而駱元明也將所學傾囊相授,可他們兩人才認識一年不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掌握靈火,似乎不大可能。

  鸞娘燒完了信紙,匆匆朝兩邊望上幾眼,便裹緊衣衫往臥房方向離開。

  城主與夫人都在房內,寧寧自然不可能再回去那間臥房。裴寂的聲音還是有些低啞,說話時迅速望她一眼,又迅速把視線挪開:「走嗎?」

  「還有一個地方,我有些在意。」

  寧寧搖搖頭,眸底微光一閃,抬起眼睫朝他神秘一笑:「你還記得嗎?上一位城主夫人什麼也沒留下……除了一間被鸞娘下令封鎖的臥房。」

  =====

  駱元明的前妻名叫宋纖凝,聽說與他向來關係疏離,後來更是常有爭執,一氣之下搬進了一處僻靜小院。

  這夫妻倆的關係反反覆覆,時好時壞,宋小姐的病卻是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後來年紀輕輕抱憾而終,到了如今,已經在鸞城百姓口中聽不見她的名字。

  宋纖凝死後不久,鸞娘便住入城主府。駱元明好歹算是個謙謙君子,念及往日夫妻情分,留下了位於府邸角落的那棟居所。

  鸞娘應該吃了醋,下令封鎖小院,包括駱元明在內,不讓任何人進出。

  裴寂不太明白,為什麼要搜查那間屋子。

  「我是這樣想的。」

  寧寧道:「鸞娘當初為以證清白,叫人搜遍了臥房與書房都毫無結果,所以那兩處應該並沒有貓膩——你不覺得,她下令封鎖這裡的舉動很奇怪嗎?」

  「宋纖凝意外身亡,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駱元明留下她曾經的住所實屬人之常情,更何況那兩位關係不和在整座城裡都出了名,鸞娘哪裡來的『嫉妒吃醋』可言?」

  裴寂哪裡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安安靜靜抱著劍聽她繼續說:「更何況從暖玉閣姑娘們的描述來看,鸞娘是個左右逢源、很懂得如何才能討人喜歡的聰明女人。她如今好不容易當了城主夫人,剛嫁過來就弄出這樣一遭,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扣了個小心眼的帽子,無論是在駱元明還是百姓眼裡,印象都會大減。」

  裴寂跟著她的思路走,聽罷眉目稍斂:「所以你覺得,她封鎖院落另有所圖。」

  寧寧輕笑仰起腦袋:「府裡的其它地方都有可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只有那裡不會被人打擾。說不定在宋纖凝的房裡,我們能發現一些有用的東西。」

  這就是她的初步推測。

  對於寧寧而言,鸞娘封鎖小院的行為實在不合邏輯,就現在掌握的情報來看,唯一行得通的解釋,是對方別有圖謀,將這裡當成了不為人知的秘密基地。

  至於鸞娘究竟在那裡做過什麼,要等進入房間才能知曉。

  無論是性格、氣質亦或人生軌跡,被嬌養長大、內向溫和的宋纖凝都與鸞娘截然不同。

  聽說這位大小姐自幼飽讀詩書,常年生活在高閣之內,很少離開宋府。寧寧對她瞭解不多,更不清楚她的長相,只能在腦海裡勉強勾勒出一個細瘦纖弱、性情淡泊的病美人形象。

  她與裴寂輕而易舉便翻越圍牆進了小院,院落裡的花草久久無人照看,卻生得愈發繁茂蔥蘢,鬱鬱蔥蔥伸枝展葉,被微風與月光一晃,跌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悠悠拂動,好似積水空明,陰翳連橫。

  大門上了鎖,窗戶卻沒關,翻窗入室的剎那,寧寧首先聞到一股濃郁的陳舊書頁香氣。

  宋纖凝的臥房更像是書房,書冊滿滿當當,堆了一架。空氣裡瀰漫著灰塵的味道,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此處並沒有他人進出過的痕跡。

  地面上堆積著厚厚一層灰礫,當寧寧小心翼翼走過時,留下十分明顯的腳印。

  也是唯一一串腳印,除此之外再也沒人來過。

  之前那一大段煞費苦心的推理……不會,全都,翻車,了吧。

  寧寧只覺得一陣窒息,茫然環顧四周,心底疑惑更深。

  難道鸞娘當真再沒有進過這間屋子?她那樣聰明,居然會為了一個狹隘至極的理由,不惜讓自己在百姓眼裡背負起「惡婦」的罵名麼?

  這也太太太戀愛腦了吧!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一查看了臥房裡的抽屜、木櫃與床鋪,都沒發現任何異樣,正有些喪氣的時候,忽然聽見裴寂低低道了聲:「師姐。」

  「嗯?」

  寧寧應聲回頭,見他站在書架前方,遞來一本《紫薇術法錄》:「你將它打開看看。」

  他語氣很淡,寧寧並無遲疑,乖乖照著對方的話來做。

  其餘書籍都灰塵遍佈,裴寂在遞給她前細細擦拭過,因此不會顯得髒亂和無從下手。

  她一面認真翻閱,一面聽身旁的少年道:「架上雖然書目眾多,卻都有被翻閱過多次的痕跡,唯有這本仍是嶄新,或許是宋夫人過世前不久所購。一旦將其打開——」

  他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寧寧的神色亦是一怔。

  一點點翻開《紫薇術法錄》,在經過其中某一頁時,指尖力道一變。

  正如裴寂所言,這本書並沒有被翻閱過的痕跡,看上去平整非常,而在純白色的紙頁之間,赫然夾了一張泛黃的單薄紙條。

  她抬眸望向裴寂,一言不發地將紙條拿在手中,借助皎潔月色,無比清晰地看清了紙上的字跡。

  那幾個字小巧秀美,清雋如竹,規規矩矩地寫著:[百花深,綾羅巷,轉角左行十步,簾帳之後。]

  =====

  「綾羅巷,轉角左行十步——那會是什麼地方?」

  深夜的百花深正值熱鬧,往裡的條條巷道則不見亮光,千門萬戶都隱匿了聲息,只餘下幾聲間或響起的犬吠。

  寧寧按著紙條上路徑一直往前,吸了口靜謐幽冷的夜風:「裴寂,你覺得鸞娘深夜迷倒駱元明,究竟是去給誰寫信?」

  她走在一棵被砍伐在地的樹幹上,張開雙臂保持身體平衡,裴寂不動聲色地望著身側,唯恐身邊的小姑娘一個不穩摔倒。

  「鸞娘在九洲春歸下了藥,如果目的是為找尋一名可供獻祭的女修——」

  他答得毫不猶豫:「那她必然是在與同夥討論,應該何時處置鄭師姐。」

  寧寧面露驚惶地看他一眼,腳下一滑,咕嚕直接往下摔。

  裴寂一心不願讓她跌倒,沒成想自己的話卻成了導火索。眼見寧寧往他所在的反方向摔去,裴寂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手腕。

  女孩的手腕比想像中細弱許多,他不敢用力,等寧寧停下跌倒的趨勢,便拽著它輕輕向上拉。

  裴寂在曾經的歷練中拿著千年寶玉的時候,都沒有這麼認真和小心。

  「謝謝你啊。」

  寧寧被他那句話嚇得心頭一驚,直到這時心臟也提在嗓子眼砰砰直跳,道完了謝,又聽裴寂安慰似的繼續說:「不用太擔心。絕大多數邪術都是以生人獻祭,既然鸞娘仍在與那人討論,就說明鄭師姐安然無恙。」

  不愧是裴寂,連安慰人都這麼有理有據,不服不行。

  她聽罷點點頭,剛要再開口,卻發覺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寧寧這會兒已經下了木樁,裴寂之前握在她腕上的右手……卻還是沒有鬆開。

  他的手並不像世家子弟那樣自小保養、毫無瑕疵,而是處處生了繭與傷疤,落在寧寧手腕時,帶來略顯粗糙的摩挲感。

  裴寂的身體一向冰冰涼涼,如今手心裡卻有股淡淡的熱。她出乎意料地並不覺得牴觸,只覺得莫名心慌,眼神故作鎮定地轉來轉去,最後鼓起勇氣扭頭去看他。

  察覺到寧寧直白的視線,裴寂右手上的力道明顯一輕。

  他從未與誰牽過手。

  曾經的裴寂覺得這個動作累贅且麻煩,與旁人的一切肢體接觸他都不喜歡。然而遇見寧寧,卻情不自禁地想要一點點靠近,一點點上前。

  不把手從她腕上鬆開,於他而言算是一場耗盡所有勇氣的賭注。

  寧寧也許會厭惡他手上猙獰的傷疤與老繭,面露嫌惡地掙脫,也許並不願意接受他的觸碰,尷尬一笑後收回左手,但也許,她會在短暫的錯愕後逐漸接受——

  那樣的話,會讓裴寂覺得,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那麼遠。

  他已經許久沒有感到過安心,縱使向來冷傲陰鬱,骨子裡卻還是從出生起就逐漸蔓延擴散的自卑與自厭。

  裴寂不知道她會怎樣做。

  十指都像在發燙,他從未如此緊張。

  「那個……裴寂。」

  耳邊傳來寧寧乾澀的嗓音,他強壓下內心悸動,掀起眼皮時,長睫在眼底打下一層濃郁陰翳。

  她欲言又止,似乎下了某個決定,緩緩停下腳步。

  然後伸出另一隻手,低頭將它覆在裴寂右手上,把少年蒼白修長的手輕輕移開。

  裴寂心口一空。

  失落與無措鋪天蓋地地砸下來,心臟像是在拚命狂跳,卻又彷彿一動不動懸在胸腔。滾燙的熱氣在剎那之間席捲周身,讓他狼狽地垂下眼睫。

  「抱——」

  他沒想過,自己的聲音會變得這麼啞,像石塊劃過地面,粗礪又難聽。

  然而裴寂只說出了這一個字。

  當「歉」字湧上舌尖時,他看見寧寧小心翼翼抓著他的右手,有些笨拙地往下移。

  而她的左手慢慢靠近,先是指尖落在裴寂凸起的骨節,然後手指整個往下壓,指尖、指腹、乃至整個手心盡數貼著他的皮膚,將他生滿疤痕的右手包裹大半。

  像一團暖和的棉花,無比溫馴地籠在他手上。

  心臟砰砰砰地跳起來。

  滿帶著欣喜的、慌亂的、不可置信的情緒,像潮水那樣一鼓作氣席捲而上。

  裴寂心尖顫個不停,無法呼吸。

  隨著心跳聲一起響徹耳畔的,還有女孩輕輕柔柔的嗓音。

  寧寧握著他的手,像之前那樣繼續往巷道深處走,很認真地對他說:「這樣才叫牽手哦。」

  裴寂:……

  裴寂低了頭,用髮絲遮擋住通紅的耳朵:「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2:36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章

  這條巷子很淺,還未前行多久,便來到拐角處。

  在寂靜無聲的巷道裡,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實體的黑氣,水銀色月光灑在地面,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燈火,唯有一處毫不起眼的破舊木屋亮著光。

  寧寧甫一上前,便有微風拂過。木屋門前深黑的厚重紗帳被夜風揚起,如同在半空蕩起的一縷水波,層層漣漪此起彼伏,露出紗帳裡的幾分昏黃燭光。

  那就是紙條中提到的「簾帳之後」。

  裴寂向來謹慎,握著劍先行把簾帳掀開,等探身確認安全無事,才把寧寧拉進黑帳中。

  她在來之前,曾經設想過許許多多所謂「簾帳之後」的景象,然而此番親身踏足此地,還是不由感到了些許意外。

  就裝潢來看,這裡與貧民街區的其它房屋沒有太大差別。

  逼仄陳舊、狹窄沉悶,黯淡燭光填滿每個角落,與不願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纏,放眼望去儘是灰塵、裂痕與搖搖欲墜的蛛網,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

  一排排貨架雜亂地陳列其間,讓本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邁不開腳。當寧寧細細看去,能在貨架上見到凌亂擺放的符紙與典籍,還有許多她從未見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

  幾幅歪歪扭扭的畫被掛在牆邊,寧寧好奇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張吸引了注意力。

  畫上是一望無際的天空,輕而淡的陽光穿過層層凝聚的雲翳,透出紗幔般溫和柔軟的鵝黃色澤。

  畫作之下,赫然寫著幾個大字,她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纖凝破》——和宋纖凝的名字好像啊。」

  「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點什麼?」

  陌生男音突然響起,寧寧尋聲抬眸,在滿地散落的書冊裡,發現了坐在書堆上的年輕男人。

  她雖然看出這是個商舖,對店裡的商品卻是一無所知,正要思考應該如何回答,就聽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來過這裡?」

  他真是毫不客套,開門見山。

  青年聞言神色一變,仍然保持著盤腿而坐的姿勢,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卻已經生了大把白髮與厚重眼袋,黑白相間的毛搭配上驚天動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國寶成了精似的。

  「城主夫人?」

  男人打了個哈欠:「你說哪個城主夫人?」

  寧寧一怔:「你的意思是……她們兩個都來過?」

  對方不說話了。

  「要是說實話,我們自會給你報酬。」

  她想起自己可憐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邊緣瘋狂試探的錢袋,咬牙繼續道:「不知閣下能否透露一些情報?」

  「開玩笑,我是那種會因為錢財喪失原則的人嗎?客人的隱私必須完完整整保護好,這是我開店的信條!」

  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們願意多給點,也不是不——」

  他話沒說完,就見到一束白茫茫的劍光迎面而來,冷冽如冰,恰好劃過他幾縷垂落的髮絲。

  青年嘴角一抽。

  那個深夜進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語氣與神態都是溫溫柔柔,沒想到她身邊的少年人像條瘋狗,拔了劍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惡匪打劫,把他嚇得夠嗆。

  近日正值十方法會,這兩個隨身帶劍的年輕人一看就是仙門小弟子,雖然都穿了黑衣,心裡鐵定白得跟紙沒什麼兩樣。

  他的本意是矜持客套一番,把情報價位慢慢往上抬,好生糊弄糊弄這些不諳世事的名門正派,沒想到被對方當場來了個下馬威,劍氣又冷又凶,全然沒有一絲一毫正道的做派。

  這是哪個宗門的徒弟?莫非……

  腦海裡緩緩浮現起某個門派的赫赫大名,青年不由得一陣哆嗦:「你們難道是,玄虛劍派的弟子?」

  寧寧看出這位想要訛人,並未攔下裴寂,應聲笑著點頭:「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欲哭無淚。

  廢話啊。

  除了玄虛劍派,沒有哪個宗門能把弟子的頭顱掛在船上飛,堪稱魔幻主義巔峰大作,不服不行。

  這個恐怖門派早就鬧得滿城風雨,活生生成了嚇小孩的鬼故事素材,今日真是三生積來的福分,讓他能與這兩位見上一面,果真名不虛傳。

  論殘暴程度,玄虛劍派天下無敵。

  裴寂對陌生人從來沒有太多好脾氣,更何況這店家擺明動了歪心思,他握著劍面色不改,把寧寧之前的話重複一遍:「兩位城主夫人都來過?」

  「有話好好說!都來過,都來過!」

  青年慌忙應道:「你們想打聽什麼?」

  那姑娘還是笑意盈盈的模樣,眼見同伴拔了劍,居然絲毫沒有想要阻止的意思:「這家店有何特殊之處?她們都來做過什麼?」

  他總算看出來了。

  這兩人的心,是在同一個煤堆裡滾過的。

  「我這兒的貨物,大多是咒術和符篆。」

  見寧寧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青年趕忙道:「這些符咒與名門正派的那一套可大有不同!我這鋪子裡,最講究一個『邪』字。」

  邪。

  寧寧眉目稍斂:「邪術?」

  「正是!」

  青年從書堆裡勉強直起身子,語氣不自覺亢奮許多:「正道的心法,大多講究五行相生、因循有道,我的這些呢,嘿——跳出五行之外,怎麼有用怎麼來。」

  修真界術法眾多、派別林立,寧寧所接觸到的玄虛劍道,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在她瞭解的所有修行之道裡,符術可謂最是詭譎多變。

  意在筆先、揮毫落紙,點橫折捺皆有講究,哪怕錯位分毫,都可能與本意判若天淵;而筆墨丹青、硃砂浸血,繪製符咒所用原料不同,功效亦會大相逕庭。

  「我看二位都是劍修,或許對咒術不甚瞭解。」

  青年很是客氣,衝著寧寧咧嘴一笑:「邪法多與詛咒、禁制和魂魄相關,既能千里之外奪人性命,也可將旁人煉成可供操控的傀儡,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它做不到。」

  寧寧認真應道:「是挺邪乎。」

  「還有更邪門的呢!」

  男人來了興致:「我聽說啊,舊時魔族還有一種替命之術,能以他人的氣運抵消己身孽障,一旦成功那便是瞞天過海,連天道都奈何不了你絲毫。不止這些——」

  他講到一半察覺到裴寂不耐煩的視線,心知自己偏了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言歸正傳啊,那位宋夫人來找我,是想問有關換魂的事兒。」

  寧寧心口一緊,聽他繼續說:「那時她與城主感情不太好,來我這兒時面色灰白。可換魂乃是逆天改命的大忌,雖然古籍中有過記載……但我畢竟就是個小店老闆,哪會曉得具體的法子,只能告訴她愛莫能助。」

  寧寧若有所思地應聲:「除了這個,她還有沒有問過別的什麼?」

  「她是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不過直到最後也沒問出來,離開這裡沒過幾天,就突發重症病倒了。」

  青年眼珠子一轉,身體往前傾了些,把聲音壓低:「這還不是最離奇的——等宋纖凝死後不久,鸞娘尚未嫁給城主時,居然也在某日進了我的店裡,詢問有沒有肌骨重塑、蘊養靈力的法子。」

  他說著頓了頓,似是講得口乾舌燥,端起身旁茶杯猛地一灌:「你說奇怪不奇怪,我這家店向來行事收斂,很少透出風聲,來的多是達官貴人,尋常百姓很少能摸清底細。然而鸞娘自幼長在暖玉閣,連門都很少出,她是從哪裡得到消息的?」

  寧寧點點頭:「這『肌骨重塑』——」

  這幾個字顯然問到了點子上,青年忽地咧嘴笑笑,俯身把音量壓得更輕:「可不就是煉魂之術!以他人的魂力滋養己身肌體,不但可以維持容顏不老,對修為提升也是大有裨益。」

  他說罷陰森森笑了幾聲:「你們難道不覺得,跟近日來的失蹤案很是相近嗎?」

  裴寂冷眼瞥他:「你覺得失蹤案與鸞娘有關。」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陳述語氣,青年聽後也並不反駁,聳肩應道:「你們應該就是在查這件事兒吧?這只是我的一己之見,愛信不信。」

  寧寧念及大師姐安危,並不與他廢話:「你是不是覺得……鸞娘很可能是已故的宋纖凝?」

  「不然她問起換魂術是為了什麼?鸞娘又為何能找到這個地方?」

  青年抬眼望了望門外,確定寂靜無人後繼續說:「而且我聽說,鸞娘與曾經的性子大相逕庭,可不就是被徹徹底底換了個人嗎!」

  許是從未有人與他談論過此事,青年越說越來勁:「要我說啊,事情應該是這樣:宋纖凝對城主愛而不得,恰逢身體抱恙活不了多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氣之下用了移魂秘術,附在鸞娘身上。」

  他又喝了口水:「鸞娘正是城主喜歡的長相,然而未修仙術,總有容顏老去的一天,於是宋纖凝又動用煉魂之法,試圖永駐容貌、修為精進,讓城主越來越迷戀她。」

  這一番推理下來,倒也算是有理有據。

  寧寧眼底的陰翳卻始終沒消,沉聲問他:「店家,你可聽說過《紫薇術法錄》?」

  「宋夫人買過一本,紫薇真人正是邪術大能。」

  青年似笑非笑:「至於那本書,裡面恰好講到了換魂術,只不過所談甚淺,沒有太大作用。」

  對話進行到這裡,似乎許多事情豁然開朗,沒有了可以繼續聊下去的話題。

  寧寧想起下落不明的鄭薇綺,蹙眉沉聲道:「那煉魂之術,究竟應該如何操作?」

  「很簡單啊,無非是活人、咒法、佈陣。」

  青年睨她一眼,像是想起什麼,再度露出了略顯神秘的表情:「煉魂十分有趣,同一時間獻祭的生魂越多,所能得到的回饋也就越大。相同數量的魂魄,一個接一個煉製的效果,遠遠比不上同時獻祭——或許那些失蹤的姑娘還沒死,幕後凶手在等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大祭。」

  這讓寧寧想起浮屠塔裡的鵝城。

  當年的邪修們也是將全城人的魂魄聚在一起,等待一併煉成。如果真如店家所說,離奇消失的女孩們尚在人世……

  只要他們盡快查明真相,也許就能救下包括鄭薇綺在內的所有人。

  「二位聽盡興了沒?」

  青年怯怯打量一番裴寂的神色,抬起右手指了指身旁的貨架:「看在我講了這麼久的份上,要不要買點東西?」

  =====

  玄虛劍派的弟子畢竟也不是惡魔,寧寧和和氣氣向店主道了謝,隨後又選了些或許有用的小玩意,才與裴寂一併離開店舖。

  因為之前那段稀里糊塗的牽手,兩人之間的氛圍一直極為微妙。

  之前聽店主侃大山的時候還不覺得,然而這會兒四下靜謐,連自己的腳步與呼吸都能聽見,夜色與微光融在一起,就更顯出幾分曖昧的意思。

  寧寧一邊往客棧方向走,一邊低著腦袋,試圖整理紛亂的思緒。

  宋纖凝為什麼要詢問換魂之事?鸞娘性情大變,當真與她有關聯嗎?以及,她之前是真的真的主動牽了裴寂的手吧?

  最後一個念頭出現得猝不及防,讓她腦海裡的推測瞬間停滯下來。寧寧有些彆扭地動了動左手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少年人手背堅實的觸感,像在做夢一樣。

  想不通,為什麼她會下意識做出那種動作,還有那句「這樣才是牽手」……

  也太太太主動了一點吧!

  從這裡去往玄虛派所在的客棧還有一段距離,寧寧為了避免氣氛越來越尷尬,硬著頭皮向裴寂搭話:「師弟,你怎麼想?」

  她心下緊張,這句話脫口而出,沒經過太多思考。沒想到裴寂並未立刻應答,而是沉默著扭過頭來看她。

  他很適合夜晚,漆黑的髮被晚風吹拂到額前,遠處幾顆遙遠光點猶如星辰墜落,懸在一雙陰鬱深邃的黑瞳,映出幾分明暗不定的光暈,像深潭月影那樣幽幽散開。

  寧寧被他這樣一看,心口便不自覺地發悶。

  裴寂語氣冷硬、不容置喙,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雖然刻意裝作並不在意,卻又帶了點遲疑的意味,尾音像是貓咪下垂的尾巴,漸漸變低:「師姐以前都是叫我的名字。」

  寧寧一哽。

  哇,這個人!

  牽了手之後開始學會得寸進尺了!她可不是心裡緊張,想借由這個稱呼讓自己顯得正經一些嗎!幹嘛要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啊!幼稚!

  寧寧踹飛面前的一顆石子,有些不服氣:「師弟不也是叫我『師姐』嗎?」

  她把「師弟」兩個字唸得格外重。

  承影爆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大笑:「哈哈哈不是吧!裴小寂,你這算是撒嬌嗎?居然被寧寧懟回來了哈哈哈太遜了吧!」

  裴寂把頭轉了回去。

  寧寧察覺他移開視線,便趁機抬起眼睫,不動聲色地瞧他一眼。

  月光讓裴寂棱角分明的輪廓稍顯柔和,從她的角度看去時,能見到對方緊繃的下頜。纖長如鴉羽的漆黑長睫垂落在他眼前,襯得目光愈發晦暗不明。

  她看不透裴寂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只知道他皺了眉頭。

  然後裴寂微微張了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與此同時偏過腦袋,正好撞上寧寧清亮的目光。

  兩個人同時把視線挪開。

  「我——」

  寧寧聽見他低低出了聲,在短短一個字後戛然而止,隨即而來的是淺淺吸氣聲。

  裴寂的嗓音像是從胸腔裡悶悶地湧出來,雖然只是短短兩個字,卻被他唸得格外生澀笨拙,每個音韻都在舌尖百轉千回,彷彿不捨得觸碰。

  所幸他最後還是念了出來。

  裴寂說:「寧寧。」

  寧寧,叫得還挺好聽。

  寧寧走在昏暗的小道上,不知怎地,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連帶著一顆心臟也嘩啦啦飛起來,怎麼也抓不住。

  「喔。」

  她抿了唇斂去嘴邊的笑意,把雙手背在身後邁步時,帶了點跳起來的衝動,佯裝出一本正經的嚴肅口吻:「裴寂小朋友,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承影一邊捂著嘴笑一邊說:「裴小寂,她這是在說你幼稚。」

  頓了頓,又嘿嘿嘿笑得更厲害:「你可不能認輸啊!聽我的,叫她一聲『寧寧乖寶』或『寧寧小親親』,嘻嘻嘻嘻她絕對不敢再調侃你了。男人就是要主動一些,強勢一些嘛!」

  若真那般叫出來,她的確是不敢再調侃,他卻跟直接死掉沒兩樣了。

  裴寂沉著臉,骨節分明的右手把劍握得更緊,雖然眼底多了幾縷不耐煩的殺氣,唇角繃成一條直線,把上揚的弧度悄悄壓下。

  原來她的名字從自己口中念出來,會是這樣的感覺。

  單薄的疊音溫和又輕盈,僅僅是念出那個名字……

  都會讓他緊張得心下一緊,卻也忍不住想要揚起嘴角,開心到無法抑制。

  他真是沒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08:09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一章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就到了客棧門口。賀知洲房間的燈還亮著,等寧寧敲門進去,一眼就見到頂著大大黑眼圈的林潯。

  小白龍從沒熬過夜,加之昨夜的狂奔幾乎耗去了所有精力與體力,這會兒像條死蟲趴在桌面上。

  等見到她與裴寂進屋,才終於露出些許屬於活物的生氣:「師姐師弟!你們查得怎麼樣了?」

  寧寧在大腦中理好思緒,將鸞娘與陌生少年的畫像、夜探城主府所得與店家的話一五一十盡數相告。

  賀知洲聽得張嘴瞪眼,最後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寧寧乖乖點頭,靜候他的表演。

  「我今天也是幹了實事的。」

  賀知洲從桌子上拿出一個小本本,認認真真翻開時,能見到紙頁上鋪滿的大堆筆記:「我路過河邊遇見一個奶奶,問起她關於城主府那三位的恩怨糾葛,得到了驚天大發現。」

  裴寂抱著劍倚在牆邊,面色淡淡地聽他講:「四年前花會的時候,鸞城幾大家族在百花深處龍吟河的遊船上舉行過聚會,宋纖凝與駱元明都有出席。宋小姐回家後紅光滿面異常欣喜,過了很久才有人發現,她與一名男子交往甚密,被爹娘狠狠罵了一頓。」

  賀知洲說著抿了口水:「最為關鍵的一點是,這件事發生後不久,宋纖凝就嫁給了駱元明——這說明什麼?說明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必定就是城主啊!兩人的私情被發現,雙方家長一拍即合,直接定了婚事。」

  寧寧接話道:「可城主與夫人的關係並不好。」

  「這就要說到鸞娘了。」

  賀知洲一本正經,露出有些痛心的神色:「城主為什麼會對她一見鍾情,又為什麼會突然與宋纖凝爭吵不斷、異常冷漠?肯定是鸞娘置換了他的記憶,駱元明以為自己愛的是鸞娘,其實卻是他棄之如糟粕的前妻。可憐宋小姐滿懷希望地嫁過去,卻落得如此下場——可憐!」

  寧寧聽罷忍不住拍手:「天雷滾滾,這是把狗血往我嘴裡直接灌啊。賀師兄,以後虐文的作者不是你,我絕對不看。」

  「我和那位店家一樣,也覺得鸞娘就是宋纖凝。」

  林潯道:「你們還記不記得?駱元明之所以對鸞娘一見鍾情,是因為她與他夢裡的神女如出一轍。他身為城主,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夢境大肆張揚,唯一能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枕邊人。」

  但這個推理說不通,僅憑一個物件就能推翻。

  ——那幅被鸞娘買走的畫。

  如果她並非本人,必然不會對那幅畫那般上心。

  同樣存疑的,還有鸞娘封鎖宋纖凝臥房的理由。

  那間房屋許久無人踏足,鸞娘應該並未利用它做過什麼事情。既然不是為了她自己,也不像是為了駱元明,兜兜轉轉來看,難道是為了……

  已經去世的宋纖凝?

  寧寧猛地坐直了身子。

  對啊,他們一直執著於鸞娘與駱元明的愛與恨,哪曾考慮過她和宋纖凝。

  腦子裡的念頭一個接一個浮起,在這樣的前提之下,似乎許多人說過的話都變得有跡可循。

  「鸞娘從未上過學堂,不可能識字,但她竟常與城主吟詩作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而宋纖凝自幼唸書,字跡清雋。

  「鸞娘自幼長在暖玉閣,連門都很少出,她是從哪裡得到我這店的消息?」

  宋纖凝知道啊。

  「你一定不會想到,鸞娘性情大變、半夜被我撞見傳遞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發重病……是在同一時間。」

  「她就像知道城主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了那種類型。」

  如果鸞娘夜半傳信之人正是宋纖凝呢?好友病重、疑雲重重,直至宋纖凝身死也未能尋得真相,而駱元明無疑是最為可疑的那個——

  「她向來拚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斷然不會放手。」

  她當真沒有放手,硬生生把自己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做了城主夫人。

  最後還有說書先生的那句話。

  「城主自出生起便識海受損、靈力微薄,多虧後來遊歷四方,在邊塞沙障城尋得了意想不到的機緣。」

  如果這份機緣並非孤月蓮,而是親眼目睹了邪修以女子為祭,煉製生魂的場面呢?

  寧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加速跳動。

  當年幾大家族花街遊船,宋纖凝遇見的不是駱元明,而是自幼在百花深長大的鸞娘。

  她在那家店裡看見的畫作名叫什麼?

  《纖凝破》。

  畫上的陽光穿透了雲層。

  纖凝就是雲。

  「賀知洲!」

  寧寧心有所感,正色問道:「你有沒有打聽到,鸞娘在進入花樓前的本名叫什麼?」

  「啊?哦哦,那個奶奶好像提過一回。」

  賀知洲大概明白她問話的意思,老老實實回答:「當時我們在河邊,她看著那些船說,很少有人知道,鸞娘本名裡就有它——她叫孟聽舟。雖然也有一個『周』的音,但和周雲完全搭不著邊。」

  「怎麼搭不著邊?」

  寧寧如釋重負地笑了:「賣畫奶奶說,她見到兩個穿著男裝的少年時常並肩而行,既然其中一個是女扮男裝,為什麼另一個就不可以呢?」

  賀知洲與林潯皆是愣住。

  「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初奶奶回憶那個少年的名字,她說的是——」

  心臟猛烈撞擊胸腔,寧寧說話的語氣不自覺上揚些許:「他們一男一女,女孩有時叫那少年『周』,有時卻又成了『雲』,如果這並非一個完整的名姓,而是兩個人的名字呢?」

  「兩個人?」

  不止裴寂,承影也聽得十分入迷,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發出一聲綿長的吸氣音:「我明白了!我永遠愛寧寧!不愧是你!」

  裴寂靜靜地聽,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她燦如星辰的眼睛,自動屏蔽了心裡承影的激情喊叫。

  「『周』非『周』,而是鸞娘名裡的『舟』;至於『雲』——『纖凝』是雲的別稱啊。」

  寧寧豁然開朗,語氣變得輕快許多:「宋纖凝是個官家小姐,家中定不會允許她出入花街之地;鸞娘在那條街道又很是出名,倘若當眾叫出她的名字,也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她們二人才會女扮男裝、把對方喚作旁人並不知曉的名號,這樣一來,來往接觸就會便利許多。」

  而賣畫奶奶從來只是遠遠看著他們,未曾有過實際接觸,一旦兩人都穿著男裝,就只能聽見她們交談時的聲音。

  她認定了那是一男一女,自動把聽到的女孩聲線歸為同一個人所說,因此才會把名姓聽混,有時是「周」,有時是「雲」。

  而這兩個字,是從未在一人口中同時出現的。所以當初宋纖凝病重,鸞娘才會被見到時常與人通信,那並非密謀,而是因好友的病情夜不能寐。

  所以宋纖凝死後,鸞娘會封鎖她曾經的住處,不讓駱元明踏足。城中百姓皆以為她心胸狹隘,眼睛裡容不得沙子,其實個中緣由卻與之截然相反——

  她知曉宋纖凝的死與駱元明脫不了干係,不願讓那個男人假惺惺玷污好友曾經生活過的角落。

  寧寧的心跳越來越快。

  所以鸞娘才要了那幅她們倆並肩坐在河邊的畫。

  一是因為她與宋纖凝初識於龍吟河邊,二是因為……

  她們都是女子,回眸的那幅顯而易見地將兩人割裂,成了並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唯有一道身著男裝的時候,她們看上去才沒有什麼不同。

  這自始至終都不是什麼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戲碼,藏在層層幕布之下的,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僅被兩個女孩知道的小事。

  一個是體弱多病、注定被當作聯姻砝碼的深閨小姐,一個是賣笑為生、不知前路何處的風塵舞女。

  她們都不被其他人在意,一輩子困在某處地方,卻也都無比嚮往著自由,渴望能像鸞鳥般掙脫桎梏。直到某天兩人相遇,成為彼此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或許宋纖凝曾教過鸞娘書法詩詞、修道術法,或許她們曾數次男裝外出,在龍吟河邊談起未來與希望,後來被宋家人發現,將宋纖凝草草嫁給駱元明了事,便只能分隔兩地、用飛鴿傳信。

  然而宋纖凝卻在城主府中莫名其妙地死了。

  於是向來庸俗且沒心沒肺的少女改頭換面,把自己變成徹徹底底的另一個人,一步步接近駱元明,也一點點查明真相。

  所有的疑點都變得明朗起來。

  宋纖凝之所以與駱元明關係惡化,正是察覺他在暗地裡做了見不得人的醜事;而她暴病身亡的原因,恐怕也與城主脫不了干係。

  可她卻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寧寧不由皺了眉。如今鸞娘一定也知曉了一切,可她為什麼會和當年的宋纖凝一樣,不把真相公之於眾呢?

  那位店家曾說過,邪法多與詛咒、禁制和魂魄相關,恰巧駱元明是所謂的「天才符修」……

  莫非是對她們使用了某種禁制,禁止向外人提及煉魂之事麼?

  如果真是這樣,如今這種處境於鸞娘而言,無異於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為調查真相而來,卻被困在真相之中。明明知道了所有骯髒的、沾滿血污的現實,眼看就能為宋纖凝報仇,卻一句話都不能對旁人訴說,只能眼睜睜在一旁駐足觀望,任由殺人凶手肆意妄為。

  而今的寧寧亦是如此。

  所有推論都建立在假設之上,不具備有用的證據與線索,哪怕向長老或刑司院檢舉搜查,恐怕也不會得到任何結果,反而打草驚蛇,讓失蹤的女孩們瀕臨險境。

  但也許……除了駱元明,鸞娘也在暗暗佈著局。

  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太過巧合,例如被下了藥的九洲春歸、孟訣恰巧倒在賣畫奶奶門前、賀知洲於河邊遇見的路人「無意中」提起鸞娘的本名。

  如果正是她在有意引導,讓他們發覺真相——

  那鸞娘的下一步計畫是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08:29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二章

  「所以說,當年宋小姐與鸞娘女扮男裝夜間同行,被人撞破之後,誤以為她與不知名姓的男人有染。」

  林潯很是認真,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瑩白龍角被燈火映出暖玉般的微光:「世家大族顧及顏面,將她匆匆嫁給駱元明,後來也許出於機緣巧合,她撞破了駱元明煉魂的醜事。」

  賀知洲餓得前胸貼後背,吃包子跟削鉛筆似的,剛進嘴裡就是一通風捲殘雲,一邊吃一邊接話:「於是駱元明給她下了禁制,不能向別人透露與此相關的任何信息——他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宋纖凝?」

  寧寧應道:「城主夫人莫名身亡,他的嫌疑定然不小。駱元明或許是想用這種法子暫且穩住宋纖凝,沒想到她怒不可遏,不但和他大吵一架,還搬進了別院居住。」

  旁人只道夫妻二人感情不和,萬萬猜想不到當初宋纖凝的憤怒與無助。

  與唯一的好友遙遙相隔、被家人當作聯姻工具無情推開、毫無感情的丈夫滿手血污,她卻一個字都沒辦法向外人訴說。

  所以當她與裴寂去往宋纖凝臥房時,才會發現那本《紫薇術法錄》格外嶄新。

  宋纖凝學過符法,但因出身名門正派,對邪術並不感興趣。那是她在察覺丈夫不對勁後才買下的書籍,目的只是為了探明何為「煉魂」。

  寧寧把一縷髮絲在指尖纏了一圈又一圈,凝視著窗邊跳動的燭火,微微皺眉:

  「奇怪,鸞城裡的少女失蹤案應該發生在不久之前,但宋纖凝幾年前就與駱元明成了婚……莫非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生祭女子煉魂,卻從未被發現麼?」

  「他會不會一直在挑選無依無靠的孤女下手?」

  賀知洲嘆了口氣:「這件事之所以被爆出來,是因為某個郊外的農家女莫名不見了。我去拜訪過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個重病在床的娘親——聽說她娘親察覺女兒失蹤,硬是拖著滿身的病,用整整兩個時辰一步步走到鸞城,這才向刑司使報了案。」

  寧寧點頭。

  據她所知,被察覺失蹤的女孩有五六個,多為父母雙亡的風塵女子,就算莫名其妙消失,也很少會有人願意追究。

  駱元明從識海貧瘠到後來的修為一日千里,由金丹一重到元嬰,其間經過了漫漫數年光陰。如果他當真一直在用煉魂提升修為……

  那這麼多年過去,究竟有多少女子喪命於此?

  「我之前還在納悶,城主府上的鸞鳥像為什麼非得轉來轉去,原來是他監守自盜,刻意製造視覺死角。」

  賀知洲有些義憤填膺:「那時失蹤案還沒被爆出來,恰好宋纖凝又自幼體弱,駱元明見她不從,定然就起了心思,安排出一場重病身亡。」

  「宋小姐去世之前與鸞娘時常通信,雖然不能親口告知城主府內的秘辛,但從她字裡行間的語氣來看,鸞娘一定察覺到了不對勁。」

  林潯搖了搖筆桿:「後來她從宋小姐口中得知那家邪術商舖,聯想起駱元明修為大增一事,才會問出『有沒有肌骨重塑、蘊養靈力的法子』——也就是在那時,鸞娘頭一回知道了煉魂術,並大致猜出城主問題不淺。」

  之後便是宋纖凝離奇病故,鸞娘性情陡變,展開計畫一步步接近駱元明。只不過——

  「對了!」

  寧寧戳一戳裴寂手臂,側了臉無聲笑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潛入城主府、見到鸞娘深夜獨自走出房間時,她的模樣比之前所見更美了?」

  他之前獨自靠在角落的牆上,結果被寧寧強拉著坐在桌前參與討論,聞言略一回想,抿唇點了頭:「嗯。」

  「當時我就覺得,她像是在靈氣極強的地方細細滋養過一番。而且鸞娘與駱元明回房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今夜太乏了』。」

  寧寧緩聲道:「鸞娘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須找出駱元明囚禁女孩的確切地點。可她一沒能力二沒線索,在整個鸞城裡孤立無援,還能怎麼辦?唯一的法子,就是讓駱元明親自帶她前去。」

  「所以說,他們倆之所以夜半出房,就是在吸取由那些女孩煉出的靈力?」

  賀知洲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穩下心神努力思考:「對啊。駱元明對鸞娘的喜愛不像是假,她只是個沒什麼修為的凡人,注定有老去的一天,而他又想與之長相廝守——這樣一來,只要鸞娘故意借此傷春悲秋幾回,駱元明就必定會親自帶她前去那個地方,保她容顏不老。」

  他說到這裡,又不免有些擔心:「鸞娘這臥底當得夠徹底啊。你們說,她會不會被這花花世界迷了眼,不願放棄容顏永駐,從而反水倒戈,和駱元明統一戰線?」

  「她若是有意反水,我們哪能走到這一步?」

  寧寧抬眼笑笑:「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她要勸我們喝下九洲春歸、而師姐又在其後莫名失蹤?為什麼我和裴寂能撞見被人調戲的阿卉姑娘,而孟訣師兄又倒在她家門前,最最恰巧的是,賣畫奶奶居然保留著一幅與她們兩人相關的畫?」

  她用一隻手托住右邊臉頰,瞳孔被燭火映成漂亮的橙黃,聲線輕柔溫和,帶著股篤定的力量:

  「她雖然口不能言,卻安排了人一步步引導我們發覺真相。今晚我與裴寂見到鸞娘與人傳信,她之所以會露出滿意的神色,應該就是因為那些人圓滿完成了任務。」

  賀知洲有些懵了。

  「也就是說,打從我們喝下九洲春歸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入了鸞娘的套?」

  他說著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加強語氣繼續問:「鄭師姐不見,可能也跟她有關?」

  「你想啊,駱元明行事向來警惕,專門挑選孤女下手,完全沒留下任何信息。」

  寧寧凝神道:「他已經小心翼翼了這麼久,怎麼可能在十方法會期間,刻意綁走玄虛劍派的真傳弟子?這豈不是嫌自己暴露得不夠快麼?唯一有理由策劃這一齣的,只有鸞娘。」

  林潯聽得面露驚恐,眼神迷離。

  這就是女人們的思維嗎?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在鸞城孤立無援,沒有可以信任的對象,要想揭穿駱元明,最佳辦法就是趁著十方法會,借助各大宗門的力量。」

  她真和傳聞裡所說的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寧寧既覺敬佩,心底又騰起難以言喻的悵然,整理一番思緒後繼續說:「之所以讓我們喝下九洲春歸,是因為她修為薄弱,唯有在鄭師姐昏迷不醒的時候,才能將她綁走;而之所以要把鄭師姐綁走——」

  賀知洲恍然大悟:「這是在迫使我們不得不去查明真相啊!之後再誘導我們一步步發現那幅畫、那家店和她的本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這、這也太——太厲害了。」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鬆散又混亂,沒想到竟然全都環環相扣、一層套著一層,林潯自始至終張著嘴,到頭來只能發出一陣喟嘆:「鸞娘一定很重視宋小姐。」

  只可惜如今除了鸞娘,已經沒有人知道她們之間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說完了前因,我們不妨再來談談『果』。」

  鄭薇綺暫且應該平安無事,寧寧在心底悄悄鬆了口氣:「既然城主夫婦能在夜半三更毫無顧忌地前去煉魂之地,這就說明那地方一定在——搶答開始!」

  這個答案他想到了!

  賀知洲的一雙眼睛當即就亮了起來,興高采烈地剛要張口,就聽見裴寂迅速道了聲:「城主府內。」

  他居然還用了非常認真的語氣,舌頭像抹了肥皂一樣刷刷刷就捋了過去,跟幼兒園裡的全班第一名似的,生怕別人把搶答權奪走,要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可惡,這小子以前是這樣的嗎?咱們做人不能太攀比啊,寂。

  寧寧聽罷點點頭。

  近日以來失蹤案鬧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都加緊了戒備。若是在這種時候的深夜頻繁出入府邸,駱元明一定會遭到懷疑,最為穩妥的辦法,是將煉魂之地建在城主府中。

  「但那處地點一定十分隱蔽,否則當初搜查鸞娘的時候,刑司院也不至於一無所獲。」

  想到這裡,寧寧不免感到有些頭大:「但鸞娘又無法親口告訴我們——」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陣倉促的敲門聲。

  有人推門而入,在燭火之下,寧寧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萎靡不振、面色蒼白,一雙眼睛跟黑色彈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會碎掉。

  這是一張多麼熟悉的面孔。

  林潯哇地一聲叫出來:「大、大師姐!」

  =====

  推門進來的正是鄭薇綺。

  昔日生龍活虎的鄭師姐從小池塘變成了鹽鹼地,滿面滄桑的模樣能直接出演湘西陳年老殭屍,那雙渾濁的眼珠子輕輕一轉,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寧寧本想衝上前一把抱住她,卻又覺得師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實在經不起折騰,只得先小心翼翼將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師姐,你遇見什麼事兒啦?」

  鄭薇綺滿眼血絲地望她一眼。然後直接癟了嘴閉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寧寧懷裡鑽。

  「師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邊在小姑娘清香柔軟的懷裡拱來拱去,一邊哀聲訴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歸會是那副德行,讓我喝泥巴水都願意啊!我這一醒酒,不但靈力沒了,還被人敲暈丟到一口孤井邊,差點就掉進去回不來,後腦勺上的包到現在都沒消——等等,你們幾個眼神怎麼這麼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聲道:「城主府裡,應該有井吧?」

  林潯笑得咧開了嘴,一對龍角隨著身體晃啊晃:「當然有!」

  寧寧一把將她摟住,吧唧親了一口:「謝謝師姐!你太棒了!餓了嗎?睏了嗎?有想做的事情嗎?我們全部滿足!」

  鄭師姐,老工具人了。

  鸞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蹤誘導眾人查明真相,如今梅開二度、物品回收,又通過鄭薇綺醒來的地點,再明顯不過地暗示了煉魂地的位置。

  雖然是工具人,但鄭師姐就是最重要的!

  「鄭師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們走向勝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勝利女神。」

  賀知洲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摩拳擦掌:「兄弟們,我準備好了!」

  錯過了一切的鄭薇綺:……?

  她是誰,她在哪裡,她做了什麼,她怎麼就「太棒了」?這群丫頭小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準備去幹嘛?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鄭薇綺滿臉茫然地將他們打量一番,似是還沒醒酒,眯著眼睛撓撓腦袋:「但打暈我的人,好像在我手裡留了張紙條。」

  =====

  既然鸞娘明確給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斷出煉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兩相結合,就能毫不費力確定它的具體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從兩個變成了四個,翻身越過圍牆時,跟一串忍者神龜似的,從遠處望去人頭聳動,頗有幾分跳跳糖亂竄的既視感。

  林潯連踩壞一株野草都捨不得,哪裡幹過這麼提心吊膽的事兒,一雙眼睛左右亂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兒,你們跟我來。」

  賀知洲很是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嗎。」

  小白龍走在最前方,聲音被夜風一吹,就更加難以分辨:「宴席的時候沒人和我說話,我就會一個人在城主府瞎轉悠。」

  寧寧「唔」了一聲。

  林潯貴為龍族少主,理應不會養成內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聽說是因為兒時不慎落入海壑,獨自與無數凶獸一起過了整整兩天。

  後來萬幸死裡逃生,卻被嚇得半死,從那以後膽子就小得過分。

  或許是因為那座鸞鳥像的緣故,深夜的城主府中並沒有人巡邏。

  奢華的朱紅色高牆上掛著盞盞長明燈火,順著這片垂落的銀河一直往前,再經過兩處拐角,等周圍景象漸漸蕭索寂靜,就能在角落裡見到一口井。

  古裝劇裡總共有兩大暗道,一是轉動花瓶之後的書櫃或牆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寧寧對這個設定瞭然於心,順勢往下看了一眼,沒有水光,只餘下無窮無盡的濃鬱黑色。

  整口井像個沒有盡頭的幽深黑洞,或是野獸張開的猙獰大口,只等著有人跳入其中,再將其一口吞噬。

  她來時帶了繩子,把其中一端綁在樹幹上,正要往下時,忽然動作一頓。

  對了,裴寂是怕黑的。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

  寧寧知道他性格彆扭,絕不會讓另外兩人知道此事,順口編了個理由:「我們得留下一個人來望風——裴寂,你最靠譜,不如就你吧?」

  「寧寧也太好了吧!居然這種時候都能想到你!」

  承影老淚縱橫:「她還特意編了個藉口不讓你難堪,這是什麼時候下凡的仙女啊!」

  裴寂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會願意留下。

  寧寧眼見身旁的黑衣少年無聲瞥她一眼,目光雖是淡漠,卻也帶了淺淺的賭氣與羞惱,眼尾淚痣在黯淡燈光下隱隱泛起薄紅。

  「我打頭。」

  裴寂上前幾步,修長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說著抬眸望向寧寧,喉頭一動:「放心。」

  這這這、這哪行啊!

  寧寧見他抓著繩子就往下,趕緊跟在裴寂後邊向下去。

  他們幹的是私闖民宅的勾當,自然不敢點燈亮火。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見五指,等光亮被盡數吞沒,饒是寧寧也覺得有些緊張。

  「……你還好嗎?」

  她還沒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話,對方居然搶先傳了音。

  他雖然性子冷淡,聲線卻是清冽悅耳的少年音,在潑墨般的黑暗裡響起時,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

  如果語氣不是那麼緊繃,明顯有在刻意抑制情緒和顫抖的話。

  「我當然很好啊!」

  寧寧聽著他強撐出來的語氣,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裡那點緊張和恐懼感刷啦啦全不見了:「裴寂,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他們下行的速度很快,當這句話說完時,腳尖已經觸到了井底。

  井下佈滿了乾枯的藤蔓與樹木枝條,裴寂大概擔心她摔倒,虛虛扶住寧寧後背。手掌與脊背雖然並未直接接觸,卻還是傳來若有似無的涼意,在脊椎上匆匆劃過時,留下一串酥酥的癢。

  「四周都是封閉的。」

  她道了謝後環顧四周,等雙眼逐漸適應週遭景象,終於勉強看清了井中模樣。

  這裡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過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環狀石牆。寧寧對古裝劇裡的密室套路爛熟於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處凸起。

  輕輕按下,前後兩面的石壁便像門一樣分別打開。

  在之後下來的賀知洲一愣:「奇怪,這怎麼有兩扇門?」

  「應該各有用途。」

  寧寧被厚重的黑暗壓得有點悶,用手在胸前順了順氣:「不如我們分頭行動。」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郁色,默不作聲地握緊手中劍柄。

  「哦——你在緊張。」

  承影嘿嘿笑了聲:「害怕寧寧不選擇跟你一路,對不對?」

  裴寂沒有反駁。

  等回過神來,已經被身邊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

  「我和裴寂走這邊。」

  寧寧見他愣在原地沒動,笑著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麼,不想聽我講笑話啊?」

  「嘖嘖嘖嘖,讓我們來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時此刻的感受。」

  承影用了極度矯揉造作的語氣,簡直是在故意噁心人,生動詮釋什麼叫做為老不尊:「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僅憑這樣一句話,就要比所有笑話更叫人開心吼?」

  裴寂沒理它,任由寧寧拉著自己衣袖往深處走。後來他漸漸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寧寧害怕,跟在身後扯著他袖子似的。

  「讓我想想講哪個啊。」

  四周是令他不適的黑暗,如同纏繞在身體上的巨蟒,散發出重重殺氣與黏膩沉悶的味道。

  許是察覺到他動作僵硬,寧寧不動聲色地挪動手指,輕輕握住裴寂手腕。

  屬於她的氣息慢慢靠近、漸漸貼合。

  他莫名地開始祈禱,希望這條幽深的路能更長些。

  「我想到了!有天小紅問:你喝湯的時候用右手還是左手?小明回答說:當然是右手啊!」

  寧寧沒忍住,說到一半,先把自己給逗笑了:「結果小紅說:哇,你好厲害,都不會怕燙,像我都是用湯匙的哈哈哈。」

  裴寂覺得後背有點冷。

  裴寂:「我……這時候應該笑嗎?」

  超級不給面子!

  寧寧瞬間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過分!」

  裴寂低了頭,聽見她不服氣的語氣,從胸腔裡悄悄發出一聲笑。

  她張了嘴,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猝不及防闖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

  在前行片刻後,通道兩側終於亮起了昏黃的燈光。

  這裡是處狹窄卻綿長的通道,兩邊堆滿冰涼石塊,有如陰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暢寬敞、豁然開朗,被燈火一映,逐漸露出原本的面目。

  通道盡頭是一處洞穴,由於面積極大,再往裡走便沒了燈光,寧寧只能見到向四面無限延伸的黑暗。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著一個人影。

  那道影子似曾相識,如同一把割破光與暗的劍,她凝神屏息,在對方洶洶而來的威壓裡停下腳步。

  裴寂握著劍擋在她跟前。

  乖乖。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

  駱元明怎麼會在這兒。

  「很驚訝嗎?」

  駱元明站在猩紅火光裡,仍然用了一貫的儒雅語氣,渾身上下散發的靈壓卻自帶殺氣,有如洪潮那般撲面而來。

  他似是覺得有些好笑,頗為滿意地打量二人臉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

  「你們不會當真以為,我會傻到看不出來貓膩吧?鄭薇綺莫名其妙的失蹤,還有鸞娘夜半點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們找到這裡的,對不對?」

  寧寧沒有放開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經地回了話:「所以你在守株待兔?」

  駱元明沒想到她會接話,哈哈大笑:

  「鄭薇綺失蹤,定是她為了誘使玄虛劍派徹查此事,這般想來,此處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我不如將計就計,在這裡等各位前來,再一網打盡囉——居然背叛我,那個瘋女人!待我回去便殺了她!」

  提及這個話題,他終於露出了些許目眥欲裂的神色:「虧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為了府裡的財產!我就知道,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能是什麼好東西?」

  寧寧啞然失笑,並不與他深究這個話題,繼續問:「從許多年起,你就已經開始利用女子煉魂了吧?」

  無論古往今來,反派角色不一定可愛又迷人,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話多。

  想來也是,自己暗地裡做了這麼多年的勾當,平日裡不能與旁人好好傾吐炫耀一番,被人問起的時候,難免會格外有傾訴欲。駱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極為自豪般咧開唇角。

  「不錯。」

  他說話時噙了笑:「當年我夜遊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體驗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鸞城之後,我便開始了修煉。」

  他居然把這種事情稱作「修煉」。

  寧寧放棄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棄的神色。

  「這世上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間蒸發,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

  駱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皺了眉:「我向來不親自動手抓人,多是從黑市商販那裡買來——偏偏有個蠢貨犯了錯,抓來一個娘親尚在的農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

  正是打那以後,刑司院將幾樁失蹤案合併為一,鸞城開始了長時間的戒備。

  「其實這沒什麼,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著也沒太大意義,不如犧牲一下當作祭品,還能讓自己顯出幾分作用。」

  駱元明笑得理所當然:「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

  寧寧聽得有些噁心,強忍著不適冷聲追問:「宋纖凝的死,也是你做的?」

  「誰讓她多管閒事?我本來念及夫妻情分不想殺人,她卻一天比一天得寸進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沒過多久便暴斃死了。」

  他說到這裡終於感到了厭煩,粗略將不遠處的兩個少年人端詳幾眼,眸光陰鷙:「你們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門麼?那他們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們來了,也別想走。」

  ——話音剛落,竟有白光從四面八方而來,迅捷如雷電,直攻二人面門!

  白光蘊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悶的洞穴裡,好似密密麻麻斜飛而來的雨絲。駱元明站立於其間巋然不動,嘴角笑意愈發明顯。

  劍修最擅越級殺人,若是天羨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敵。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們,唯有在這處井底的時候。

  思來想去,最終提前在此設了埋伏,只待一網打盡。

  白光密集如網,猛地一股腦襲來時,單憑劍氣完全無法阻擋,更何況駱元明的修為在他們兩人之上,要想破開就更加困難。

  寧寧凝神蹙眉,拔劍勉強斬斷其中幾條,眼看白光越來越近,忽然見到跟前籠上一層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為盾,把劍氣與魔氣一並彙集在長劍上,用身體把進攻硬生生扛了下來。

  如此強烈的衝擊在體內無異於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與血脈,迫使他兀地皺了眉,吐出一口鮮血。

  「裴寂!」

  寧寧低呼出聲,竟聞見一股無比濃郁的血腥味,等細細看去,才發現少年人白皙的脖頸之上裂開幾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擋所有血色。

  至於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經不敢去想。

  裴寂略微側過頭,漆黑眼瞳裡沒有任何波瀾起伏,沉沉向後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跡,一面安慰似的緩緩搖頭。

  他估計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算能接下這一擊那又如何!我的修為——」

  駱元明還未說完,便見前方二人再度拔劍而起。

  劍氣劃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氣,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層層烏雲,捲起迴旋之風,殺意重重。

  劍修。

  駱元明心底暗罵一聲,心中默唸法訣,自手中現出三張靈符。

  疾影符、地火符、蝕骨咒。

  符修不似劍修,拿著一把劍就毫不顧忌地往前衝,比起純粹的殺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間的配合與靈活運用,因而顯得靈活詭譎許多。

  將蝕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燒到皮膚,便會感到萬蟻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來去無蹤,更是叫人難以閃躲。

  老實說,他沒想到這兩個金丹期弟子會如此難纏。

  駱元明的修為提升全靠藥物與煉魂堆砌,屬於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為已至元嬰中期,撞上兩人聯手,卻也覺得有些吃力。

  寧寧身形輕盈,速度快得超出想像,疾影符對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揮劍一斬,一簇地火便沒了蹤跡;

  至於裴寂簡直不要命,明明已經身受重傷,進攻卻凜冽如故,又快又狠。

  很難想像這隻雙目猩紅的瘋狼會在不久之前,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為她一言不發地擋下所有進攻。

  劍氣昭昭,符法變幻,幾番交手之下,雙方皆是靈力大損。駱元明身旁靈符飛舞,驟然間一齊上湧時,從口中咳出一抹血來。

  他之前在茶樓聽書,也曾咳過血。

  如同鸞城裡那個流傳已久的傳說,要想得到,必須以某種珍貴之物作為交換。

  煉魂之術會讓人產生極為強烈的依賴性,修煉越久,對於煉魂的需求也就越大。

  如今單獨的一縷魂魄已經無法令他滿足,要想停止身體的迅速衰弱,必須盡快集齊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將其一併吸收。

  如果他能早些湊齊人數,擺開大陣的話,必然不會像今日這般狼狽。

  這是駱元明拼盡全力的一擊,寧寧難以抵抗,被靈氣振出兩丈之遠。

  三個人,面面相覷的三雙眼睛,三條癱倒在地的人形軟體動物。

  寧寧忍著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問了句:「你還好嗎?」

  他看上去實在很不好,但還是點了頭。

  「你們已經沒轍了吧?」

  駱元明勉強從地上撐起身子,從嗓子裡發出乾澀的笑:「我身上可還有不少靈符,要想解決二位輕而易舉。」

  ——「是嗎?」

  回應他的,卻不是兩人之間的任何一個。

  突如其來的女音裡帶了淺淡笑意,更多卻是漫不經心的鄙夷。駱元明聽見這道聲線的瞬間駭然抬頭,在明滅不定的火光裡,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容。

  是鸞娘。

  「你——」

  他一向勝券在握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愣神與茫然:「你不是應該在房中熟睡麼?」

  他問得認真,哪知對方垂眸冷笑一聲,如同在看一隻臭蟲,說出的話字字誅心:「你以為,我露了這麼多破綻,當真不會想到你已經察覺出貓膩了嗎?」

  駱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

  鸞娘語氣淡淡,每個字都像千鈞巨石落在他心口上:「熏香誘眠、當著你的面讓他們喝下九洲春歸、之後再拐走鄭薇綺……你不覺得,這些舉動太過刻意了嗎?」

  這是什麼意思。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察覺她的不對勁,再故意……讓他為了誘捕玄虛劍派,獨自來到井底?

  「我早就料到,你察覺異樣後會來到井中。」

  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修長眼尾勾出一絲媚人弧度,像月牙泉裡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為的守株待兔,其實是我的甕中捉鱉哦。」

  這位終於出現了。

  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抬眸與她對視一眼,想起被塞在鄭薇綺手裡的紙條。

  那是鸞娘留給他們的信息。

  [駱有所察覺,候於其中。若能尋得所在,還請諸位切勿告知宗門長老,竭力與之一戰,其後自有安排。]

  剛見到這張紙條時,寧寧心裡有些疑惑。

  知道了煉魂之地的所在,卻不能告訴長老,還要他們跟駱元明打一架,聽上去挺吃力不討好。

  可轉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若是讓長老知曉,定會將駱元明交由刑司院處置——

  可鸞娘想要親手殺了他。

  她定是想到了什麼法子,只要寧寧等人先行將駱元明的氣力消耗大半,她就能乾淨俐落地解決他。

  「甕中捉鱉——」

  駱元明聞言臉色大變,掙扎著向前邁步,五官那叫一個支離破碎,跟拿橡皮泥貼上去似的:「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賤人!我可是堂堂元嬰修士,有種你就來啊!」

  他說話時跨步往前衝,彷彿要將她撕個粉碎,然而萬萬沒想到,右腿在邁開的瞬間立馬停住,動彈不得。

  與此同時足底幽光大作,猶如一條條堅固不催的鎖鏈,將他一點點束縛其中。

  駱元明目光恍惚,語氣裡終於多出了幾絲顫抖和恐慌:「這是……鎖靈陣?不可能,不可能!你怎會知曉這種邪術,又是哪裡來的這麼多靈力?」

  鎖靈陣。

  以自身骨血為引,化作怨氣深重的鎖鏈,佈陣者身心大損,中咒者則死無葬身之地。

  最為突出的一大特點是,身為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邪術,鎖靈陣能很大程度上無視修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強,所能發揮的力量也就越深。

  「我一個人的靈力和血液當然不夠。」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這地底之下……可還有被困住的三十多個女孩。」

  駱元明剎那間面如死灰。

  鸞娘只是靜靜看著他,眼底除卻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還悄然多了些別的什麼情愫。

  其實她是個很沒有志向的人,與百花深處許許多多的姑娘一樣,一點也不特別。

  拚命賺錢,拚命賣笑,只想著能有朝一日從暖玉閣走出去——

  可出去之後又能怎樣?她不知道。

  認識宋纖凝的那天,她們曾並肩立在花船之上,談起關於鸞鳥的傳說。

  「明明可以在整個天地裡自由地飛來飛去,卻一心想要找到所謂的『伴侶』,多傻啊。」

  那時宋纖凝側過腦袋與她對視,瞳孔裡滿是閃爍著躍動如星點的光:「如果我是鸞鳥,一定不會執著於無端的情與愛。我要飛出這座鸞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間,看看鸞城之外究竟是什麼模樣。」

  「可我們哪能飛得出去呢?」

  她那時剛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連說話也沒太多力氣:「在如今這個世道,沒有依傍的女子什麼也幹不了,任誰都可以欺負——男人多好啊,我們到底為什麼會生作女孩?」

  她出生於煙花之地,對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爛熟於心。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人生,在泥潭裡苦苦掙扎卻一無所得,只能兜兜轉轉地依附於男人身邊,一點尊嚴也不剩下。

  她們無能為力,毫無辦法。

  「我倒不覺得哦。」

  宋纖凝頂著一張病怏怏的臉,笑眯眯望著她:「雖受世道所限,但其實女孩也很好,絲毫不會遜於男人——我們可以比他們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們。」

  她呆呆扭過頭去。

  「畢竟我們也能唸書、習武和修道啊。我已經想好了,等某日修為有成,就從家中逃出去浪跡天涯。什麼婚約什麼世俗綱常,統統都不去理會。」

  這實在不像個大小姐會講出的話。

  而宋纖凝說罷勾起嘴角,緊緊凝視著那個自甘墮落、庸俗無能、被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她。

  她們僅僅是第一次見面,宋纖凝卻笑著問:「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呀?」

  那是除了她們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就像沒有誰會知曉,當今那位蛇蠍心腸、妖媚惑主的城主夫人,在她最為珍視的百寶盒裡,拿開一層又一層金銀珠寶,被小心翼翼藏在最下方的,只不過是一幅泛了黃的舊畫。

  畫上兩個穿著白衫的少年並肩坐在龍吟河邊,河水滔滔而過,萬物靜謐如常。

  而她在初次見到這幅畫時,怔怔愣了許久。

  昏暗的洞穴深處,倏然閃過一縷幽光。

  光芒連綴成線,細細看去竟向前延展,變成了禁錮在駱元明雙腿上的一條長絲。

  而在幽光之後,是個緩步而來的女人。

  被他囚禁於此,即將淪為祭品的女人。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絲線由血紅逐漸趨於淡藍,於黑暗中越來越盛,好似星火處處,點亮燎原之勢。

  「你、你們——」

  駱元明駭然說不出話,不由得渾身顫慄。

  「很疑惑嗎?」

  鸞娘面色如常,聲音亦是淡漠:「你以為我向你套來煉魂地的所在,當真是為了汲取靈力麼?」

  她說著忽然笑了:「宋纖凝教過我術法啊。」

  宋纖凝。

  駱元明從沒想過,會在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一張本就灰白的臉愈發難看。

  大多數人皆有靈根,只看靈力多少、天賦好壞。

  她從一年前起就開始了佈局,修習陣法、研習咒術、以及後來嫁入城主府後,教導這裡的女孩們如何使用靈力,做出完美無缺的鎖靈陣。

  就像當年在龍吟河邊,宋纖凝教導她時那樣。

  她們雖然修為遠不及駱元明,如同不值一提的螻蟻,可如今駱元明身受重傷、靈力大損,幾乎沒有了防禦能力,數十隻螻蟻蠶食而上,卻也能置他於死地。

  宋纖凝說得沒錯。

  她們可以比他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然後親手殺了他。

  這個世界的女子命如浮萍,可即便如此,卻也有許多不願妥協之人。

  身患重病的母親為了失蹤的女兒,拖著滿身頑疾於烈日下長途跋涉,在整整兩個時辰後奏鼓鳴冤。

  一貧如洗的老嫗竭盡所能收養坊間孤女,在體弱多病、忘卻了一切的時候,也記得要為她們作出一幅幅拙劣的畫。

  還有這些即將被煉魂的女孩們。

  一名名少女自黑暗中緩緩走出,指尖皆繫有幽藍色長線,一縷連著一縷,將駱元明緊縛於其中。

  暗光照亮她們蒼白瘦削的面龐,被劃破的皮膚源源不斷滲著血,由猩紅液體變為幽然細絲。

  駱元明終於幾近崩潰,兩股顫顫地大叫:「鸞娘,救我!」

  身旁的紅衣女人卻悠悠睨他一眼,滿帶諷刺意味地笑笑:「你還不知道吧?哦,你也從沒問過——其實我的本名不叫『鸞娘』。」

  她討厭這個名字。

  那晚下了花船後,她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宋纖凝站在船沿上,目若繁星地笑著問她:「你的本名不是『鸞』吧?」

  從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

  「我——」

  她怔怔與之對視,看著船一點點隨著水波盪開,船上少女的臉龐越來越遠,漸漸融入遙遠夜色。

  而她笨拙地嗡動嘴唇,時隔多年,念出那三個只存在於記憶裡的字。

  「孟聽舟——」

  濃妝豔抹的年輕舞女迎著夜裡的風,頭一回無所顧忌地大聲喊:「我叫孟聽舟!」

  宋纖凝背對著漫天星河與笙歌長燈,長髮被河風揚起,在聽見她的聲音時輕輕笑起來:「我記住啦!」

  她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變成許許多多人中最不起眼的萬分之一。

  她庸俗、無知、自私自利,一點也不特別。

  可直到遇見宋纖凝,卻忽然變得與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

  或是說,她終於成為了某個人眼裡,最最特別的那一個。

  這就已經足夠了。

  她不是鸞娘,也不是賣笑的無名舞女。

  她叫孟聽舟。

  「你們這是在殺人!」

  駱元明雙目血紅,瘋狂叫囂:「你們沒有證據,一群瘋女人!」

  「倒也不是沒有證據啦。」

  寧寧輕咳一聲,從口袋裡拿出某個小小的物件,輕輕一按,便有模糊的影像投映在半空。

  畫面裡衣冠楚楚的男人笑容得意,一字一頓地念:「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

  「多划算吶。」

  「吶。」

  「去暖玉閣的時候,那些姑娘為了拜託我們救出朋友,特意把視靈送給我了。」

  寧寧說著一扭頭,對人群中喊道:「魏靈鳶姑娘,多謝啦!」

  有個女孩輕快應了聲:「噯!」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眼看繩索越來越多、越來越緊,已經緩緩滲進血肉,駱元明連說話也帶了哭腔:「我愛你啊!我把什麼都給你了,連帶著這個山洞裡所有的秘密——你怎麼忍心!你難道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嗎?」

  「你在說笑吧。」

  孟聽舟低笑一聲,望向他的目光裡儘是嫌惡:「人怎麼會愛上牲畜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09:36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三章

  「但說那一日,鸞城上空飛舟浮過,無數居民百姓仰頭而望,竟不約而同望見一顆懸於門前的人頭!」

  驚堂木被狠狠往下一砸,說書先生講得紅光滿面,舌頭像裝了電動馬達狂甩不止,猛地往喉嚨裡灌了口水,又意氣風發地繼續道:

  「所有人只當玄虛劍派殘害弟子,殊不知其中暗含玄機——自此開始,玄虛派浩大且持久的計謀邁開了第一步!」

  「哈?」

  台下有人聽懵了:「你之前不是說,天羨長老虐待門派弟子,把賀知洲的腦袋擰下來當蹴鞠嗎?」

  「那都是表面,都是淺薄!我們皆是無知凡人,怎能看透各位仙長的想法!」

  說書先生的鬍子頭髮在極端激動之下舞來舞去,語氣慷慨激昂:「你們一定意想不到,賀知洲的腦袋之所以會被掛在船上,是因為玄虛派早就察覺到了城主,啊不,駱元明的貓膩,想要通過這個方法引蛇出洞。」

  人群中發出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寧寧坐在茶館角落,神色複雜地喝下一口水。

  還真別說,這個解釋不僅廣大人民群眾想不到,連她這個當事人聽了也是一臉懵。

  什麼叫藝術來源生活卻高於生活,說書先生當真了不得。

  昨夜被困在井底密室的姑娘們一齊發動鎖靈陣,駱元明求生無路,被一根根血液化作的絲線深深刺進骨血,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中,以極度扭曲的姿勢永遠閉上了眼睛。

  至於賀知洲與林潯所進的那扇門,竟然是煉魂之後少女屍骨的儲藏地。

  進門之後前行半盞茶的功夫,就能漸漸看到遍地的森然白骨與衣衫碎屑,最終骨架成堆、驚悚非常。

  而駱元明之所以會說出「他們必定出不來」這種話,全因密室中空氣不暢、怨念堆積,每個角落皆充斥著劇毒的血霧與怨氣,吸入後不久,便會神志不清地暈倒過去。

  這兩位是被長老們事後拎著脖子提出來的。

  寧寧與裴寂那邊鬥得滿身血污,他們倆睡成了一動不動的蔬菜人,等林潯醒來,一時間羞愧得龍角通紅,不停囁嚅著道歉,不但沒幫上忙,還給長老們添了麻煩。

  「沒事沒事,任誰進了這種地方都得受影響。」

  紀雲開笑眯眯地安慰他:「如果不用龜息丹屏住呼吸,恐怕連駱元明本人也不敢進去。」

  龜息丹是種可以令呼吸暫停的丹藥,經過反覆搜查,果不其然在城主臥房裡找出了滿滿一大盒。

  後來刑司院介入此事,三十多個受害者眾目睽睽,寧寧用視靈記錄的珍貴影像當眾播放。

  這下人證物證皆在,實錘了平日裡勵精圖治的城主就是殘害少女的罪魁禍首,一時間滿城風雨,堪稱鸞城年度最佳新聞沒有之一,不轉不是鸞城人。

  鎖靈陣會對佈陣者造成嚴重傷害,好在姑娘們彼此平攤了痛苦,每個人受到的傷都不算嚴重,經過素問堂的醫治後,紛紛平安歸家。

  那名農家女孩的母親特意來到客棧,聲淚俱下地一遍又一遍道謝。隔壁萬劍宗的許曳恰好路過,見狀心有所感,贈了她能夠治病的靈丹。

  至於天羨子門下的一群徒弟。

  就連寧寧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突然就在整座城裡出了名。

  無論是百姓刑司使還是其他門派的修士,紛紛想要前來客棧拜訪一番。他們不勝其煩,當即跳窗而去,用了障眼法後,來到茶館之中避難。

  順帶一提,修真人士有超自然能力,卻沒有鈔能力。

  一行人中最有錢的裴寂受了傷,只能留在房中靜養,另外幾個潦倒的浪子窮到恨不得坐地啃樹皮,這頓茶錢算是幸福,由官方指定唯一冤大頭、迦蘭少城主江肆所付。

  江肆也聽聞了他們揭穿駱元明罪行的事兒,右側嘴角翹起的弧度冷冽又孤傲,如同被縫在臉上的耐克鞋標:「女人,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這句話是對著鄭薇綺說的。

  鄭師姐對他向來沒好氣,悄悄扭頭對寧寧做了個「腦殼有包」的口型,繼而淡淡瞥他一眼:「我掏出來比你大。」

  這簡直不是驚喜,是驚嚇。

  江肆的霸總語錄哪曾遇見過這種對手,當即啪嗒卡了殼,安靜如雞地低頭喝茶,計畫來日再戰,一定要說過她。

  聽罷說書先生看似天方夜譚的一席話,台下又有人接道:「先生且說,這船上人頭與玄虛派布下的局,二者之間有何聯繫?」

  「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先生撫鬚一笑,眯起眼睛:「不知各位還記不記得,後來賀知洲為了復仇,特意將天羨子當眾推下樓梯?其實這一來一去,正是想要製造師徒不和的假象,讓駱元明放鬆戒備!」

  台下的議論聲更響了。

  「各位想啊,駱元明掌管鸞城大權,指不定就在哪裡安排了暗衛監視。如今正值十方法會,他行了那般不軌之事,必將對各大宗門百般防備。」

  先生道:「若要減輕那廝戒心、毫無阻礙地調查真相,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讓駱元明覺得,天羨子門下的弟子們自顧不暇、根本不會有時間插手案子啊!」

  這番話聽上去居然有那麼點道理,加上他的語氣抑揚頓挫激昂澎湃,硬生生講出了百分百零添加的錯覺。

  不止在場聽眾,連寧寧都差點信了。

  「至於後來天羨長老在眾人面前胡言亂語,這件事兒就更有深意了。」

  先生忽而正色,用力一拍驚堂木:「大家想想,『修鞋』是什麼的同音詞?修鞋,修邪啊!天羨長老看似神志不清,其實是在暗諷駱元明那賊人修煉邪術,為修真界所不容!」

  賀知洲沒忍住,一口茶水直接噴了出來。

  偏偏台下眾人都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色,紛紛大呼過癮,起身拍掌。

  「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厲害的!大家還記不記得,當時駱元明有意讓寧寧上前,天羨長老飛奔去了馬廄,扛著馬往外跑?」

  聽眾的腦袋跟招財貓的手沒什麼兩樣,上上下下點來點去。

  「之前就有個預兆,寧寧分明就在現場,可他為什麼要突然蹦出一句,『寧寧不在了』?」

  先生說到興奮處,差點兒就激動得破了音:「那是天羨長老察覺駱元明對寧寧心懷不軌,暗示她快逃!」

  江肆的嘴巴已經張得可以塞進去一整個雞蛋了。

  而台上的驚堂木還在跟蹦迪似的繼續拍拍拍:「咱們一塊兒來琢磨琢磨,把馬舉在頭頂象徵了什麼?馬在上,『馬上』啊!之後他奪門而出往大街上跑,又說明了什麼?」

  不知是誰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人生的真諦、思考的力量,聲如洪鐘地應答:「寧寧馬上快跑!」

  絕,太絕了。

  不愧是天羨長老,為了勘破鸞城大案、護得徒兒周全,竟然不惜自毀形象!這是多麼偉大的犧牲奉獻精神!這是多麼無與倫比的超高智商!

  廣大人民群眾用愛讚揚,用心鼓掌,在說書先生的帶領下,舉全城腦補之力給天羨子拚命洗白。

  說洗白都是輕的,簡直是拿著白色油漆在按頭硬刷,讓他從仙門頭號砍頭狂人一夜間風評逆轉,成了個忍辱負重的感動鸞城十大人物。

  「話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起彼此最大的功臣——寧寧。」

  先生彷彿中了「每次講八卦都會被八卦本人聽到」的詛咒,在寧寧複雜的眼神裡繼續滿嘴跑馬:

  「這位姑娘可了不得!不但破了秘境裡的迷陣,還推出失蹤案主謀就是駱元明。聽說她生來便聰穎非常,一歲寫字兩歲作畫三歲賦詩,是遠近聞名的神童,腦袋足足有旁人的一個半大!」

  鄭薇綺一口茶嗆在喉嚨裡,差點沒喘過氣。

  江肆聽得目瞪口呆,把在座各位仔仔細細端詳一遍,直到此時也不忘進行表情管理,斂了神色蹙眉道:「此事當真?」

  「假的。」

  寧寧氣得眼冒金星,面無表情吃了口糕點:「他說的這個故事,大概叫《玄虛派:平行宇宙》,跟我們這兒不是同一茬,你當同名同姓就好。」

  後來先生又很有邏輯地說了許多,例如「賀知洲為探情報,不惜男扮女裝潛入花樓,奉獻精神感天動地」、「鄭薇綺化身無影密探,在城中消失整整一天,只為暗中監視駱元明的一舉一動」。

  和真實發生的事情,不說一模一樣,起碼是毫不相關。

  天羨子門下一群惹是生非的醉鬼莫名其妙全成了有口難言、忍辱負重,小道長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這幫見識短淺的愚民。

  鄭薇綺聽得嘖嘖稱奇,林潯尷尬到把臉埋進手臂裡,賀知洲則對自己的戲份格外滿意,傻笑個不停。

  寧寧正想著應該何時去探望裴寂,抬眼望一望天空,已是正午時分。

  她與人有過約定,可不能遲到。

  =====

  夏日正午的時候,濃鬱熱氣隨著陽光一起沉澱下來,夏蟬悠徐的鳴聲被無限拉長,串連起碧淨長空與粼粼水波。

  龍吟河上荷香清悠,婆娑的樹影灑下不斷躍動的光斑,水霧縈繞著熱氣,煙與水皆是飄渺不定,悄無聲息地環繞住一艘小船。

  身著白衣的年輕女人靜靜坐在船沿,本是在凝望潺潺水波,察覺有人靠近,端著茶杯恍然抬頭。

  是鸞娘。

  或是說孟聽舟。

  她之前多穿繁複華美的紅衣,這身白裙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在陽光映照下更襯得膚白勝雪、神若秋水,雖然仍是嫵媚一掛的長相,卻從骨子裡散發出幾分利劍出鞘般的颯氣。

  孟聽舟雖然一直在引導他們發覺真相,卻從未與天羨子門下的哪個弟子單獨相處過,就連會在今日正午乘船離開一事,也只在井底時悄悄告訴了寧寧一人。

  如今兩人終於見面,孟聽舟懶洋洋地挑了眉,勾起狐狸般的微笑。

  「孟姑娘。」

  寧寧簡單向她打了個招呼:「你在看什麼?」

  「影子。」

  她垂了眼眸,又望一眼腳下碧綠的水波。

  寧寧隨著看去,只見河面隱約倒映著碧空白雲,船隻的陰影也墜入其中,與幾團雪白的雲朵交融在一起。

  孟聽舟不知想到什麼,眼底浮起一絲淺淡的笑:「你看,雲的倒影落在水裡,便與船隻的影子融為一體了——原來水中的船,也能觸到天上遙遠的雲啊。」

  寧寧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愣。

  「你是不是有問題要問我?」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兩道聲音在同一時刻響起,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岸上的小姑娘先說。

  有個疑惑困擾了寧寧很久。

  它雖然並不那麼重要,卻彷彿釘子時刻紮在她心口,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未能徹底查明。

  「我去那家店裡,店主告訴過我,宋纖凝向他諮詢過換魂術。」

  寧寧輕輕吸了口氣,認真對上她的眼睛:「駱元明在利用少女們煉魂,若是詢問煉魂之術倒還說得過去……可若說『換魂』,與此事究竟有何聯繫?」

  換魂之法失傳多年,只存在於邪術典籍裡的隻言片語,顧名思義,就是兩人魂魄對調、或是借屍還魂的法子。

  那時宋纖凝撞破了駱元明的秘密,一怒之下搬入別院獨居,據店家所言,詢問換魂之後不久,她便染了重病。

  這個時間恰好位於宋纖凝人生軌跡的兩大轉折點之間,而她若想換魂,唯一的理由只有——

  「與其追問這個,你難道不想知道其它事嗎?」

  孟聽舟斜倚在船篷前,任由太陽透過樹枝間的層層縫隙灑落而下,如同蝴蝶落在她毫無瑕疵的側臉與鼻尖。

  她生得美,如今被陽光洗濯得更加明淨滋潤,有如真幻參半的畫中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凝視了寧寧好一陣子後,終於噗嗤笑出了聲。

  「比如說,在九洲春歸裡下了迷藥的是誰?將你孟訣師兄送到賣畫奶奶門前的人是誰?賀公子在河邊遇見的那名老婦是誰?」

  她說著晃了晃手裡的木杯,語氣猶如低緩的蠱惑:「還有……為我添上這杯茶的人,又是誰?」

  寧寧一怔。

  孟聽舟在鸞城裡無親無故,城主夫人的身份又極為敏感。若是僱傭陌生人貫穿整個計畫,極有可能被出賣或走漏風聲,從而提早引起駱元明的懷疑。

  以那位老兄的性格,一旦人證物證俱在,還沒等寧寧等人查出真相,她或許就已經梅開二度,成為又一個暴病身亡的城主夫人了。

  除此之外,最值得推敲的,還是宋纖凝為何會問起換魂術。

  她撞破駱元明以少女獻祭的秘密,且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之意,萬般不願與之為伍。宋小姐是個何等聰明的人,怎麼會猜不出來,駱元明心底殺機暗藏。

  而換魂術的用處……不正是金蟬脫殼,借屍還魂麼?

  寧寧凝視著眼前女人媚意天成的眼睛,遲疑道:「可店主分明說過,換魂乃舊時秘術,連他都並不知曉其中秘辛。」

  「換魂術只是個途經。」

  孟聽舟笑得溫和,如同在極有耐心地循循善誘:「一個法子不行,不還有另外的麼?」

  另外的辦法。

  對啊。

  詢問換魂之術,說明宋纖凝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在防備駱元明,試圖為自己找到合適的脫身之法,而除卻換魂,最有可能瞞天過海的是——

  寧寧脫口而出:「龜息丹!」

  龜息丹可隱匿氣息、收斂吐納,若服用過量,甚至會識海受創,陷入長時間的假死狀態。

  而恰恰在城主府內,駱元明就準備了許許多多這樣的藥丸。

  如果當年的宋纖凝當真服用過這種藥,並由此陷入假死狀態……豈不是與她的「突然暴斃」恰恰相符麼?

  孟聽舟聞言勾唇,依舊保持著靠在船上的姿勢,身子微微後仰,掀開船篷外黑紗製成的薄帳,向內探進腦袋。

  從寧寧的角度看去,能望見她秀氣的脖頸與尖細白嫩的下巴,嘴角則是勾出了好看的弧度,唇瓣一張一合。

  身穿白裙的美豔女子聲線清朗,含了輕快的笑:「我就說吧,她一定能想到。」

  ……啊。她在對黑紗之後的那個人說話。

  彷彿有一道電流自脊椎劃過,寧寧聽見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聲。

  在短暫的時間凝固後,一隻瘦弱白淨的手從船內探出,輕輕掀開黑紗。

  然後猝不及防地,寧寧正對上一雙漆黑眼睛。

  宋纖凝。

  這個被所有人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於此時此刻,終於擁有了具體的模樣。

  她的長相溫雅秀美、貌如遠山,雖然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卻莫名讓人覺得心安,尤其朝寧寧勾唇微笑的時候,好似微風掠過水面,勾起的一縷淺淺漣漪。

  「初次見面。」

  她定定凝視岸邊的女孩,末了柔聲道:「我是宋纖凝,這次多謝寧寧姑娘。」

  「她當初服用大量龜息丹,讓駱元明誤以為暴斃身亡,雖然從城主府內脫了身,卻因為龜息丹的作用,接連在棺材裡昏睡了整整大半年。」

  孟聽舟笑道:「所幸後來還是醒了,我見到她時嚇了一跳——我出不了城主府,真正在一步步引導你們的,是她。」

  原來自始至終,這一直都是兩個人的故事。

  寧寧曾經猜中過那樣多的詭計,卻從未有哪一次如現在這樣心緒激盪,沉默著整理一番思緒,才繼續沉聲問道:「如今鸞城事畢,不知二位以後有何打算?」

  「自然是行遍四海八荒,一路走一路修行,看遍八方風景,平盡世間不平事。」

  孟聽舟笑著望向宋纖凝,眼底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少年意氣:「我們昨夜定了何處來著?帝都、南平還是幽州?」

  宋纖凝笑得無奈:「是幽州。昨夜可是你迫不及待想去瞧一瞧,怎地今日就忘了?」

  寧寧一言不發地聽,心裡再清楚不過地知道,她與她們已經到了道別的時候。

  小船慢慢朝前方蕩去,一身白衣的孟聽舟彎著唇對她說:「多謝你,寧寧姑娘!」

  她說著頓了頓,把音量調整到更大聲:「裴寂對你很好啊——你們要加油!」

  寧寧的笑容和動作一起凝固。

  船上的兩道笑聲更加肆無忌憚了。

  盛夏的正午,一艘小舟破開河邊熱氣騰騰的水霧。

  漣漪層層盪開,在無休止的蟬鳴與流水聲裡,響起女子清泠如玉的嗓音。

  「什麼?船伕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幽州?糟糕,我忘了買地圖——咱們應該向南還是往北?啊呀,哪邊是南,哪邊又是北?」

  然後是另一人清脆的笑,好似鈴鐺花碰撞在一起:「罷了,水往何處走,我們便往何處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09:48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四章

  寧寧回客棧時很小心。

  裴寂在與駱元明的一戰中受了重傷,自長老們聞訊而來,便被立刻送往醫館治療。算一算時間,這會兒應該已經回來了。

  他們一行人勘破城主府秘辛後,其間的經歷被說書先生們大肆添油加醋,生生把天羨子門下所有人都描繪成了臥薪嘗膽、深謀遠慮的大俠士。

  這風評逆轉的速度堪稱川劇變臉,比法國投降還快。

  前來客棧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獲救的女孩們亦是一個接一個趕來道謝。

  好在身為師尊的天羨子已然清醒,一代劍道大能化身迎賓小哥,滿臉懵地聽著旁人講述玄虛劍派如何懲奸除惡,此次謀略如何出其不意。

  小小的腦袋瓜裡全是大大的問號,他答不出任何問題,只能保持微笑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直接由劍修跳槽成為佛家彌勒雕像,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就很神秘,很淡然,很有不爭不搶、淡泊明志的世外高人氣質。

  ——畢竟若要問起天羨長老大戰之後的感受,此人只會誠心誠意地說上一句:「九洲春歸真好喝啊!」

  寧寧臉上糊了層簡易障眼法,確保不會被鸞城裡修為不夠的百姓看破,加之身形輕捷,很快便來到裴寂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屋內先是一陣極為短暫的沉默,繼而冷冽的少年音低低響起,沒帶任何感情:「進來。」

  門沒鎖,虛掩著。

  這不像是裴寂的風格。

  寧寧心下疑惑,卻也沒想太多,右手稍稍用力,便將房門推開。

  隨著吱呀一響,屋內的景象徐徐出現在眼前。

  寧寧略微一怔。

  裴寂雖然恐懼黑暗,卻也並不喜歡太盛的陽光。此時正值正午,他習慣性拉上了窗前的簾帳,讓整個房間都籠罩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暗光。

  而在房內正中央的圓桌前,是少年人瘦削挺拔的影子。

  ——裴寂正坐在桌前圓凳上,垂眸拆去上身纏繞的層層紗布。

  哦,拆紗布的意思,也就是他褪了上衣。

  他似是被層層疊疊的繃帶折騰得有些煩心,又或因為拆線粗魯,不慎讓傷口再度裂開,這會兒不耐煩地皺了眉,在聽見推門聲時動作一頓,面色冷淡地轉過頭來。

  然後漠然如死水的表情瞬間僵住,雖然神情沒有太大變化,瞳孔卻顯而易見地猛然一縮。

  裴寂沒想過敲門的會是寧寧。

  他覺得醫館嘈雜,又不愛與旁人打交道,等包完紗布就先行回了客棧房間。恰好素問堂的一名長老閒來無事,見狀與之達成協定,正午時分前來替他換藥。

  他將房門虛掩,本以為站在門外的是那名長老,順勢一抬頭,卻猝不及防見到另一張面孔。

  裴寂握著紗布的右手一緊。

  他……此時沒有穿上衣。

  「你在換藥嗎?」

  寧寧以前途經籃球場,早就見過無數個脫了上衣狂奔如猴的男學生,加之時常網上衝浪陶冶情操,對眼前景象並未覺得多麼驚訝,反倒被裴寂身上的條條傷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口重重一跳。

  然而裴寂卻不這麼想。

  他自幼生活在靈力匱乏的村落,身旁的平民百姓不如修真界那般豁達,更不可能像二十一世紀一樣開放。

  在居民們約定俗成的習慣裡,同齡男女之間,唯有夫妻可見對方褪去衣物的模樣。

  後來踏入玄虛劍派修習劍道,雖然知曉同門間彼此療傷屬於常態,可一來少時記憶根深蒂固,二來裴寂獨來獨往,從未將受傷之後的身體向旁人袒露。

  無論如何,第一次被撞見褪去上衣換藥,難免會覺得慌亂無措。

  不久前還冷寂疏離的少年耳根一熱,頗有些狼狽地側身傾向床頭,試圖一把拿過擺放在床上的衣物。

  奈何他動作匆忙,引得渾身傷口驟然迸裂,鑽心疼痛瞬間侵入五臟六腑,一陣恍惚之下,竟從圓凳上摔了下去。

  沒救了沒救了,不但上身被女孩子看了個光,補救措施還一塌糊塗,裴小寂這回算是沒臉見寧寧了。

  承影的靈體蜷縮成一個圓滾滾的球,一雙眼睛從圓球的縫隙裡悄悄露出來。

  其實以它看來,此時此刻最有效的台詞應當是「看了我的身子,你就要對我負責」。有理有據無法反駁,絕對能生米煮成熟飯,一舉攻破兩人之間的所有隔閡。

  可惜裴寂這不成器的臭小子說不得。

  裴寂忍著痛,一手摀住泛了紅的臉,另一隻手勉強伸到床頭,把上衣蓋在自己身上。

  「你這是做什麼?」

  寧寧被他嚇得不輕,眼睜睜看著傷口因為這個動作盡數破裂,溢出猩紅的血。

  她心無顧忌,把房門往身後倉促一推,徑直來到裴寂身邊。

  他哪怕摔在地上,也要一根筋地用衣服把上身擋好,只不過如今的模樣……似乎比之前更加狼狽。

  漆黑長髮被一根髮帶粗略束起,此時髮帶鬆散,大半黑髮慵慵懶懶地傾瀉在冰涼地板上,有的拂過少年人白玉般的面龐與細長眼尾,雖是凌散,卻也平添幾分道不明的曖昧之色。

  更無需說他耳根上濃郁的紅,以及倉惶不定的目光。

  鐵鏽腥氣與髮絲間的木植清香彼此交融,凌亂衣物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因為裴寂動作匆忙,只粗略蓋住了胸膛與手臂的大部分皮膚。肩膀上的肌肉與白皙腰側隱約可見,實在有些——

  如果他一動不動坐在圓凳上,寧寧一定不會有別的什麼想法。

  可現在離得近了,見到裴寂這副模樣,她反而覺得心頭悶悶地發熱。

  「傷口全裂開了。你別動,我扶你起來。」

  她蹲下正要伸手,卻見裴寂咬牙撐起身子,一隻手仍然按在鎖骨處的衣物上。

  他面色陰冷,勉強止住因疼痛帶來的輕顫,淺淺吸了口氣:「……你先出去。」

  寧寧掀起眼皮看他。

  裴寂刻意避開這道視線,竭力克制重如鼓擂的心跳,沒來得及開口,就很快聽見她的聲音:「出去做什麼?等你穿好衣服,讓傷口裂得更深?」

  寧寧似是有些氣惱,語氣很急:「我連你的手都拉過了,現在這樣有什麼不能看的!」

  話音剛落,饒是她本人也不由得愣在原地。

  現在這樣有什麼不能看的。

  ——現在這樣怎麼就能讓她大大咧咧地看了啊!

  只不過是牽了一次手而已,哪怕四捨五入,也絕不可能變成赤裸坦誠相見的地步吧!更何況這怎麼說也是裴寂的身體,她——

  寧寧的思緒一團亂麻,只想找口棺材,安安靜靜把自己埋好。

  她之前從沒有發現過,原來「身體」這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字,也能曖昧得叫人臉色通紅。

  裴寂愣了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番虎狼之詞嚇了一跳,臉上呆呆地沒什麼表情,倒是耳朵上的紅潮刷啦啦往脖子湧。

  「哇。」

  承影發自內心地感慨:「寧寧她如此生猛嗎?」

  「那個,就是,我的意思是,作為相親相愛的同門師姐弟,咱們關係已經算是不錯了,這種事情不用太在意。」

  寧寧拚命組織語言,試圖挽回自己在小師弟眼裡日漸崩壞的形象,只希望不要被當作恬不知恥的女流氓。

  想起裴寂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她下意識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輕輕摸上對方後腦勺:「這裡是不是撞疼了?」

  她動作笨拙,手掌上溫柔綿軟的觸感卻讓人無比安心。

  裴寂第一次被人摸腦袋,之前後腦勺撞在地板上的劇痛得了疏解,如同沉重冰塊慢慢融化,化作水流漸漸散開。一股暖意帶了恰到好處的力道,有些舒服,也有些癢。

  他在心底暗罵自己扭捏,本打算將衣物移開,念及薄衫之下的身體,動作卻又是一頓。

  如若這具身體毫無瑕疵,裴寂定會欣然地、甚至帶著期待地讓寧寧見到。

  可它不是。

  他從小被娘親打罵著長大,後者對棄她而去的魔修恨之入骨,心理偏執得幾近癲狂,等裴寂長相與那男人越來越像,報復便也越來越狠。

  在他長達十多年的人生裡,所接觸到最多的東西,唯有空蕩狹窄的黑屋、染血的長鞭木棍與女人毫不留情的耳光。

  她向來將他當作發洩憤怒的器具,從不曾為自己唯一的孩子療傷,只會偶爾丟下一些便宜的金瘡藥,讓他自行塗抹,不至於死去。

  那些粗製濫造的藥自然無法令傷痕完全癒合。

  與其他人光滑潔淨的皮膚不同,裴寂身上遍佈著猙獰可怖、如同蜈蚣一般的舊痕。而後來拜入玄虛劍派,比武切磋時不少同門聯合起來的刻意針對,更是讓他平添數道劍傷。

  就連今日醫館裡的大夫替他擦藥時,也忍不住輕嘆著自言自語,從未在一人身上見過如此之多的疤痕。

  無論受傷還是留疤,對於裴寂而言皆是家常便飯。

  他從不為此感到羞恥,哪怕有大夫見後露出驚訝之色,也不過神色淡淡,並不理會。

  可此時此刻,遲疑與恐懼卻從心底迅速蔓延,如同密不透風的藤蔓層層疊疊,桎梏起他的所有動作和思緒。

  ……他不想讓寧寧看到衣物下那具蒼白醜陋的身體。

  任何人都無所謂,唯有她不可以。

  「怎麼了?」

  寧寧察覺他眸光一黯,伸手拉一拉蓋在裴寂身上的薄衫,卻見他將衣角攥得更緊,蹙眉冷聲道:「你出去。」

  承影猜出這孩子的內心所想,少有地語氣正經,遲疑出聲:「裴小寂……」

  裴寂的神色本有過剎那緩和,寧寧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摸不著頭腦,思慮無果,又聽見他聲線沙啞地重複一遍:「我可以自己來,不需要——」

  然而裴寂來不及把話說完,所有言語就兀地卡在喉嚨裡。

  連承影也大吃一驚,發出一聲宛如抽水馬桶的尖嘯。

  ——寧寧一把攬過他後背沒有受傷的地方,將其摟在懷中,繼而稍一用力,便將高出她許多的少年人順勢抱起。

  修行之人的氣力遠遠超出凡俗之輩,寧寧抱得毫不費力、一氣呵成,感受到裴寂的極度僵硬後站起身來,把他放在一旁的床褥之上。

  然後趁他發愣,直接掀下那層薄薄的衣衫。

  這番操作如狼似虎,饒是承影也被震驚得呆立當場,看見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板了臉,坐在床沿低下腦袋。

  「你如果想鬧彆扭,等我包好傷口再來。」

  那些染了血的舊紗布在他跌倒後盡數散開,寧寧小心翼翼將它們一點點拆開,嘴裡沒停:「如果再不止血,難受的可是你自己。明天就是鸞城的燈會,你還想不想跟我——我們一起出去玩?」

  她說得認真,看著紗布一層層落下,蹙了眉沒再講話。

  駱元明的邪陣狠戾非常,如同無數帶著千鈞之力的飛刀刺在他身上,所過之處血肉模糊,又因為裴寂方才的動作紛紛迸裂,溢出殷紅血跡。

  而除卻這些觸目驚心的血痕,他身上還遍佈著許多舊傷。

  有些像是鞭痕,有的則是燙傷,毫無章法、深淺不一,耀武揚威般橫亙在蒼白的皮膚上,如同璞玉之上猙獰的裂痕。

  寧寧果然變了神色。

  裴寂眸色更沉,濃郁幽暗的自厭徐徐上湧,為整個瞳孔染上檀木黑。他只覺心底無端煩躁,刻意避開了視線,不再去看她。

  也許寧寧會面露同情,將他當作傷痕纍纍的可憐蟲;也許會被這些醜陋的疤痕嚇一跳,露出厭惡與排斥的目光。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都讓他心口鈍鈍地發悶。

  「……而且總說什麼『自己來自己來』,背上的傷口怎麼辦?」

  然而寧寧沒有表現出嫌惡之色,也並未流露憐憫與施捨的神采,只是一本正經靠近他,雙手捧在裴寂臉頰兩側,輕輕往左右搖晃:

  「你是背後長了眼睛,還是腦袋能一百八十度轉到後頭?讓我看看——好像都不可以嘛。」

  裴寂本就不剩下太多力氣,此刻被女孩捧了臉,唯能任由她的擺佈。

  而寧寧只左右搖晃了兩三下,便維持著捧臉的動作,朝他靠近一些。

  不止臉龐,他們的眼睛也離得很近。

  被捂在兩手之間的臉很熱,被她呼吸灼到的皮膚很熱,與寧寧視線相交的雙眼也在微微發熱。

  裴寂怔怔說不出話,耳邊響起女孩清脆如鈴的聲線:「所以,要不要我幫你止血上藥?」

  裴寂:……

  裴寂:「要。」

  妙啊,妙啊。

  承影嘖嘖稱奇,裴小寂真是被寧寧吃得夠死,這麼多年過去,終於有人能治治他的臭脾氣。這性格天剋,他算是逃不了了。

  寧寧把浸滿血跡的紗布拆下,從木桌上拿起裴寂準備好的棉布。

  裴寂快成了個血人,得先把這些礙事的血跡擦乾。

  如果忽略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疤,這副身體其實很是漂亮。

  他身形瘦削高挑,卻並不顯得過分孱弱,因常年練劍,手臂與腹部皆可見到均勻有致的肌肉,既有少年人獨有的纖細之感,又處處蘊藏著力量,有如蟄伏在深夜的野獸。

  棉布浸了水,首先落在鎖骨之上,然後帶著惹人心煩意亂的涼氣一點點向下,來到傷勢最為嚴重的胸前。

  每一寸皮膚都被她納入眼底、無處可藏,寧寧的視線雖則柔和,卻有如實質,悄悄擴散在他身體隱秘的每處角落,像是溫柔至極的刀。

  裴寂屏住呼吸,指尖暗自用力,抓緊皺起的床單。

  「如果弄疼了你,一定要告訴我。」

  寧寧看著他的傷口,總覺得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也在莫名發疼,視線劃過那一道道深褐色的舊傷,大概明白了裴寂為什麼會堅持讓她離開。

  他自尊心向來很強,連怕黑那件事都要死鴨子嘴硬,拚命藏著掖著,不讓任何人知道。

  這些傷口實在稱不上美觀,裴寂定然不願讓其他人見到這些疤痕,如今被她一覽無遺,心裡肯定很不好受。

  寧寧決定誇一誇他。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鎖骨很漂亮哦。」

  她小心翼翼拭去一團污血,全神貫注地努力不碰到傷口,嘴裡順勢繼續往下說:「手上肌肉的形狀也是,一定每天都在按時練劍吧?還有手指脖子都很好看啊,是我喜歡的類——」

  裴寂的身體很明顯地僵住。

  寧寧腦袋轟隆隆炸開。

  房間裡的空氣有如凝滯。

  啊。

  她不應該在說這種話時分神的。

  ——為什麼會突然講出真心話啊!這也太死亡了吧!裴寂聽完會怎麼看她呀!!!

  完蛋了,徹底完蛋了。

  寧寧心亂如麻放棄思考,乾脆自暴自棄地放棄思考。棉布在他心口悠悠一轉,往下來到腰腹的位置。

  裴寂腰身精瘦,肌肉流暢地向內收緊,偏生又帶了幾分柔軟與纖細,很是漂亮。

  是那種叫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的漂亮。

  這處地方傷口尤為嚴重,凝固的血液覆蓋著裂開的傷疤,為了儘量避開傷口,寧寧在擦拭時湊得更近一些。

  於是當棉布輕輕擦過,少女柔和的呼吸也在皮膚上無聲散開,彷彿一根溫熱的羽毛,緩緩掃過腰窩。

  比電流更為酥麻的觸感,看不見也留不著。

  裴寂呼吸僵住,身體一顫。

  寧寧抬頭望他,手裡的動作驟然停下:「疼嗎?」

  他茫然接下這道視線,沙啞的聲線從喉嚨溢出來:「……癢。」

  「你還怕癢啊?」

  她滿心擔憂終於少了一些,聞言輕輕勾了嘴角,目光裡帶出幾絲玩味的笑意:「那你在醫館療傷的時候,豈不是很讓大夫頭大?」

  才不是這樣。

  裴寂在心裡默默反駁她。

  旁人給他療傷,無論傷得多重,他都自始至終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哪怕偶爾實在難以忍受,也只會咬牙悶哼。

  連素問堂長老都說他不動也不說話的模樣像具死屍,若是實在很疼,叫出聲來其實也無妨。

  直到此番撞見她,身體卻變得和往常都不一樣。

  ……太奇怪了。

  這種話自然不可能親口告訴她,裴寂沒再出聲,倉促垂了視線,目光悄悄降落在跟前的小姑娘臉上。

  寧寧低著頭,在他的角度看去,只能見到女孩光潔的額頭與秀氣挺直的鼻樑。房內昏沉寂靜,她濃密漆黑的長睫向下悠悠垂落,一張一合之間,好似蝴蝶顫動的翅膀。

  她從小到大沒受過苦,皮膚白皙柔軟、沒有絲毫瑕疵,像極了軟綿綿的白玉糕。

  也不知道觸碰起來,會是怎樣的感受。

  裴寂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略微愣住,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側腰上吹過一陣清清涼涼的風。

  那道風來得猝不及防,正好落在他最為敏感、疼痛也最劇烈的地方。

  如同久旱大地遇見了久違的雨,深入骨髓的刺痛一絲絲散開,化作抓心撓肺的癢,順著血液在轉瞬之間襲往全身。

  裴寂幾乎用盡了殘存的所有意識,才將低呼出聲的衝動壓回喉嚨裡,唯有按在床單上的手指用力更緊,指節泛起蒼白之色。

  寧寧往他腰側受傷最重的地方,輕輕吹了口氣。

  「裴、裴小寂。」

  承影哆哆嗦嗦,小心翼翼端詳他此時此刻的反應:「你還能挺住嗎?忍住,千萬要忍住,想想你的劍譜、你的儲物袋、你的理想抱負……你可別衝動啊!」

  他有足夠的自制力,定然不會衝動,

  體內靈力如流水般潺潺而動,為他消去心口氤氳的濃郁燥熱。裴寂沒發出任何聲音,凝神看去,望見寧寧又抬了腦袋,仍是笑著瞧他。

  「我看你這兒傷口最深,應該挺疼的——這樣吹一吹會不會覺得好些?」

  他確實好受了一些。

  但從某種方面來說,卻是越來越糟。

  這種無心的撩撥最是叫人煎熬,裴寂喉結微動,隔了好一會兒才啞聲應道:「……嗯。多謝。」

  「這要謝謝你。」

  寧寧笑了,圓潤的杏眼彎起淺淺弧度,聲音像是浸了糖:「其實上回你往我手上渡仙氣兒,也挺舒服的。」

  她說的是自己在秘境裡受了傷,裴寂受承影教唆,在傷口上輕輕吹風的事。

  那股清涼的氣息仍然迴旋在腰腹,牽引出與之截然相反的陣陣燥氣。裴寂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把腦袋埋得更低。

  寧寧的目光繼續下移,明明沒有實體,明明單純得沒有絲毫雜質,卻讓他的心口忍不住輕輕發顫。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寧寧擦拭得心無旁騖,渾然沒有察覺跟前少年人眼尾泛起的微紅與微微顫抖的呼吸。

  她認認真真擦完了半凝固的污血,正要從桌上拿起傷藥,卻聽見耳邊傳來無比清晰的叮咚響。

  寧寧心底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那是久違的系統提示音,這時候突然響起,準沒好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09:58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五章

  寧寧一直覺得,自己的系統很不對勁。

  說它智能吧,每次都只會在發佈任務時叮咚一下,不但給出的劇情預測極度不靠譜,而且似乎並沒有合理的評判標準,哪怕她把劇情走歪了十萬八千里,也還是能順利通過。

  但說它傻吧,就憑她和系統為數不多的交流來看,雖然這玩意脾氣很差不愛理人,但絕對具備一定的思維能力,能夠與人暢通無阻地溝通。

  不過當務之急並非揣測其中貓膩,作為一個兢兢業業、對系統音深患PTSD的乙方,寧寧在聽見叮咚聲響後瞬間頓住,很快把注意力轉向腦海中浮現的字句。

  她對於原著的具體內容已經記得不甚清晰,只能依稀想起大致劇情。

  此時回憶起來,連寧寧本人也覺得十分驚異,這本書分明不是她中意的類型,自己當年卻能一字不漏全部看完。

  《劍破蒼穹》作為一部大男主向升級流作品,全程重複著憋屈、升級與打臉的死循環,絕大部分劇情都是在秘境裡度過,講述裴寂如何殺出重圍,以震驚整個修真界的速度飛昇成仙。

  而此時出現在她腦海裡的,正是第一輪法會結束後的劇情。

  按照原著走向,裴寂身為寧寧水火不容的死對頭,自然不可能與她一同闖蕩秘境。

  他一向獨來獨往、行事狠戾果決,於秘境之中斬獲無數令牌,一時間風頭大盛,引來諸多仙門長老青睞。

  這種時候,自然就輪到了她這個惡毒女配出手。

  原著那位寧寧從小生活在萬眾矚目的光環之下,立志要在法會中拔得頭籌,卻沒想到所有風頭盡數被裴寂搶去,自己沒能激起絲毫水花。

  她早就對這個便宜師弟積怨已久,心中憤懣直至今日全部爆發,在裴寂療傷之時闖入房中,不但言語羞辱一番,還摔碎了他療傷用的仙泉。

  言辭之惡毒,行為之凶悍,堪稱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

  這下完蛋了。

  寧寧越看越覺得膽顫心驚,神識停留在最後一段話上。

  [藥瓶破碎的脆響好似刀刃劃過耳膜,裴寂冷眼與她對視,漆黑瞳孔中暗潮湧動,儘是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

  真是每個字都叫人無比窒息,她還在猛掐人中深呼吸,就聽見耳邊冰冷如小布丁冰棍的系統提示音:

  [請宿主盡快完成任務,按照既定劇情念出台詞,並摔碎仙藥。]

  寧寧這番怔愣很快被裴寂察覺,靠坐在床的少年輕抬眼睫,極快望她一眼後,眸光稍黯地伸了手,從床頭拿起裝有仙藥的瓷瓶。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上藥之事,我可以自己——」

  他的聲音很低,說話時藏好了所有情緒,與平日裡淡漠陰沉的口吻沒什麼區別,唯有尾音像條下垂的小尾巴,莫名有幾分失落。

  「不、不是的。」

  寧寧心裡又煩又亂,想不出合理解釋的辦法,偏偏系統還在用報喪一樣的語氣狂數倒計時,她情急之下只得破罐子破摔,念出腦海裡給出的第一句台詞——

  「就算奪得法會第一輪的魁首又如何?不也是個難堪大用的廢物。」

  ……嗯?

  等等,好像不太對勁。

  之前時間緊迫,寧寧只來得及把所有台詞大致瞟上一眼,並不知曉每句話的具體內容。

  如今親口念出第一句,才愕然想起來:

  不對啊,由於劇情走得一塌糊塗,連親作者都認不出來,這次秘境試煉的第一名,好像由裴寂變成了她本人。

  那這句台詞是……我罵我自己?

  裴寂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蹦出這種話,目光裡溢出稍許困惑與遲疑。

  寧寧努力收好心底的錯愕,渾身僵硬地移動神識,來到台詞第二句:「哪怕之前風頭再盛,如今卻靈力大損、什麼也做不了——你身上的傷,一定很痛吧?」

  不對勁,這個走向不對勁。

  明明這些全是無比惡毒的台詞,可一旦換了主語……為什麼忽然變得像是瓊瑤劇裡的告白啊!

  尤其是那句「一定很痛吧」。

  如果處在原文兩人勢同水火的語境裡,這五個字念出來的效果絕對炸裂,配合一聲陰陽怪氣的冷笑,那叫一個無情嘲弄,分分鐘就能吸引來自裴寂的全部仇恨。

  可現在……倒像是她在斥責自己無能為力,沒辦法為他好好治療。

  才才才不是呢!垃圾系統毀人清白!這樣把台詞念出來,好像她對裴寂懷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她明明一點也不擔——

  好吧。

  雖然她的確有那麼一丟丟擔心,但真的只有一丟丟。

  寧寧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某天念出惡毒女配台詞的時候,羞到耳廓通紅。

  「寧寧寶貝,何至於此啊!」

  承影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就差流下兩行屬於老母親的眼淚:「裴小寂,快去安慰她啊!怎麼會有這麼善良的女孩子,居然因為無法保護你而如此自責……我的心快要化掉了嗚!」

  它說著望一眼床前的小姑娘,只見寧寧神情複雜、耳朵泛著淺淺粉紅,心裡更是一軟。

  看她那破釜沉舟般的神色,能夠說出這番話,一定用去了渾身所有的勇氣,好青澀,好可愛,好令人感動。

  如果寧寧能聽見它的聲音,承影一定會扯開嗓子大聲告訴她:「乖寶別自責!裴寂那臭小子不值得!作為法會第一名,你就是最棒的!」

  寧寧從一個深淵踏入了另一個地獄,強忍著臉龐爆紅的衝動,繼續往下面看。

  之前那幾句話,還勉強能在陰差陽錯之下讓人產生誤會,然而接下來的劇情卻徹底沒法圓了。

  原主的一番冷嘲熱諷遭到裴寂的反唇相譏,一時怒上心頭,徑直從門口衝進屋內,奪過桌上仙泉狠狠摔在地上。

  最為致命的是,她還當著裴寂的面,無比直白地喚了一聲「魔界邪祟」。

  寧寧覺得要完。

  她一個頭兩個大,眼看裴寂手握瓷瓶望著她發呆,暗自一咬牙,連聲線也不自覺變得有些啞:「把它給我。」

  裴寂並不知曉她的內心糾結,聞言沒做多想,將瓶子遞上前。

  「奇怪。裴小寂,你覺不覺得……寧寧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承影細細打量她的神色,若有所思:「從不久前起,她就一直盯著這仙泉看。」

  裴寂自然察覺了這個貓膩。

  自他從床頭拿起瓷瓶,寧寧的目光便越發沉鬱,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總是欲言又止。如今她接下了瓶子,更是一言不發盯著內裡的仙藥,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從未見過她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

  正當疑惑間,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不過是魔界邪祟——」

  魔界邪祟。

  他曾經在無數人口中聽見過這四個字,卻從未想過,這個詞語會由她親口說出。

  此處唯有他們兩人,寧寧只可能是在指他。

  裴寂心跳一滯,右手緊緊攥進床單。

  而跟前的小姑娘垂下視線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氣後繼續道:「怎敢在十方法會造次!」

  然後是嘩啦的刺耳聲響。

  寧寧摔破了盛有仙泉的瓷瓶。

  房間昏暗,四下幽謐。

  陶瓷刺耳的碎裂聲與泉水傾灑在地的淌動聲一併響起,如同鋒利刀刃刺穿寂靜。

  隨之響起的,還有一道淺淺抽氣聲。

  這回不僅是裴寂,連寧寧也驚愕萬分地愣在原地。

  她按照系統提示,根據原有劇情摔碎了瓷瓶,可在瓶身碎裂的剎那,狂湧而出的卻並非仙泉。

  那液體無色無味,從外看不出絲毫端倪,濺射到她小腿的時候,卻如同腐蝕性極強的硫酸,在頃刻之間迸發出難以忍受的滾燙熱度。

  隨即傷口之上魔氣四溢,淺淺黑霧好似無形的小蛇,伴隨著刺骨疼痛深入肌體。

  「不好,仙泉被人替換了!」

  承影收斂笑意,驚呼出聲:「裴小寂,快去——」

  還沒等它把一句話說完,便見裴寂翻身下床,不由分說地把寧寧打橫抱起,放在他方才靠坐的床上。

  寧寧的整個腦袋都是懵。

  原著裡可從沒提起過這一茬,她理應摔了瓷瓶後大搖大擺離開房間,然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魔氣——

  還真是魔界邪祟啊。

  所以仙泉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種玩意兒啊!

  她疼得無法思考。

  於是寧寧放棄思考,以葛優癱的姿勢歪頭靠在床上,在與裴寂短暫的視線相交後,似是突然想起什麼,抬手摀住整張臉龐。

  「你你你別看我!」

  她說話時忍著痛,好不容易把渙散的意識重新聚攏:「我現在的表情肯定很——嘶!」

  承影心疼得厲害,渾身哆哆嗦嗦:「我的天哪,若非寧寧察覺那仙泉有異,你豈不是完蛋了?究竟是誰換掉了仙泉?」

  難怪她之前會一直盯著仙泉瞧,難怪她會露出那般複雜的神色,也難怪,寧寧會脫口而出「魔界邪祟」。

  這瓶子裡裝的壓根不是救命靈藥,而是被魔氣浸染的劇毒。

  裴寂面色冷然,從儲物袋裡拿出自行備好的傷藥與棉布,輕輕掀開她裙襬。

  少女的小腿纖細修長,此時卻被灼出道道殷紅血口。他強行壓下心頭瘋長的殺意,握著藥瓶的指節生生發白。

  寧寧捂著臉,在一片漆黑裡,察覺有什麼軟軟的東西輕輕拂過傷口邊緣。

  她疼得厲害,因為不想讓裴寂見到自己橡皮泥一樣扭曲的五官,只把手指間張開小小的縫隙,在夾縫之間悄悄看他。

  他好像有些生氣,眉頭鎖得很緊。

  可眼神裡又分明夾雜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同暴風之夜,深海之中浪潮狂湧。

  裴寂的手指在微微發顫。

  寧寧聽見他的聲音,瘖啞低沉得快要聽不清晰:「……為何幫我?」

  她茫然一愣:「什麼?」

  「你不必待我至此,我——」

  他的眉宇間儘是陰鷙戾色,並非對她,而是對自己。

  那幾個簡簡單單的字句在舌尖碾轉不定,等終於說出口時,莫名帶了自暴自棄的厭意:「我沒什麼能給你。」

  裴寂是真的不明白。

  他孤僻陰沉、出身卑賤,其他人要麼敬而遠之,要麼毫不掩飾地對他加以嘲弄諷刺,唯獨寧寧不同。

  她從來都是笑著接近他,像對待身旁所有人那樣。

  哪怕他沉默寡言、口舌笨拙,常常寧寧說了一堆話,卻只能生硬地回上幾句,她也未曾有過不耐煩的時候。

  至於那個夜晚的牽手、那些倉促之間的擁抱,還有今日她所說的那些話——

  為什麼總是幫他,為什麼要對他這樣好。

  裴寂想不通。

  就像他也不懂,為什麼會在見到寧寧受傷之後,心煩得快要發瘋。

  「想知道原因呀?」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耳邊忽然響起屬於她的聲音。

  寧寧的聲線婉轉清越,因噙了笑意,平添出幾分平易近人的嬌憨,當裴寂聞聲抬頭,居然正對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眸。

  為了方便往小腿上藥,寧寧是彎著膝蓋坐在床上。

  此時她身體前傾,下巴抵著手臂,雙臂則環抱在膝蓋上,一瞬間便距離他格外地近,唇角輕勾笑起來時,頰邊浮起淺淺梨渦。

  「我才不想要你的什麼東西呢。」

  寧寧說:「你會對自己討厭的人好嗎?」

  他搖頭。

  「這就對啦!與之相對地,如果當真想要對一個人好,那一定是因為——」

  裴寂神情漠然地抿了唇,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之下的心跳已經快得發狂。

  他聽見寧寧說:「因為喜歡啊。」

  承影憋住聲音,笑得無聲無息,整個靈體裹成一個球。

  「你、你看啊。」

  她似乎因為「喜歡」這兩個字有些害羞,把下巴輕輕埋進手臂裡。

  「世界上的喜歡分為很多種,親情、友情、師生情,還有我們倆之間的同門情——我可不會隨隨便便對身邊的師兄弟親近,之所以願意幫你,只因為你是裴寂。」

  心底的暗潮織成隱秘卻洶湧的情思,裴寂因為最後那幾個字徹底怔住,黑眸之中烏色漸深。

  「是你先問起我,千萬不要說我肉麻啊。」

  腿上的傷口還在疼,寧寧卻強迫自己忍著痛,繼續淡笑出聲。

  裴寂眼底的自厭再明顯不過,她看過原著,知道他從小到大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被母親厭棄、被同門孤立,沒有願意認同他的人出現在身邊,接受到的所有價值觀都在陳述著同一個共識:他是個血脈不純、不應該出生的怪物。

  他一定打從心底厭煩著自己,所以才會將自己與世界隔開,一心痴迷劍道。

  唯有在練劍的時候,不用去分心顧及其它。

  寧寧想拉他一把。

  即便她力量微薄,在他心底根深蒂固多年的認知也沒辦法被輕易改變,可她還是想要告訴裴寂。

  「裴寂比其他很多很多人都好嘛。」

  寧寧說:「如果你能開心,不需要任何謝禮,我也會覺得很開心的。」

  這是在夢裡都不會出現的言語。

  裴寂有些呼吸不上來。

  或許是因為心臟跳得太快,也太劇烈的緣故。

  她怎麼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的話。

  少年默不作聲,因髮帶鬆散,凌亂長髮靜靜垂落在眼前,遮蓋瞳孔中烏雲般漸漸騰起的不知名情緒。

  陌生卻強烈的感情如同藤蔓瘋長,一圈圈纏繞在心口上,之前的那個問題,裴寂似乎有了答案。

  關於他為何會因為寧寧受傷而心煩意亂。

  有某種異樣的、從未有過的感覺自心底破土而出。

  他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嗚哇——疼疼疼!輕點輕點!」

  「……我還沒碰到傷口。」

  「等等等等!還是我先來幫你換藥吧!肩頭這兒又流血了——咱倆這算什麼,傷殘人士互幫互助?」

  這回裴寂應答的語氣格外重:「同門情誼。」

  =====

  素問堂穆長老趕來客棧的時候,發覺裴寂的房門虛掩,沒有關。

  他知曉這是特意為自己留的門,正要敲門,卻從敞開的微小縫隙裡,見到了房內的景象。

  裴寂關了窗紗,室內流淌著水一樣輕柔的薄光。身形瘦削的少年筆直坐在床頭,身上已經換好了紗布,而在床鋪之上,躺著一個似曾相識、已經悄然入睡的女孩。

  他認出那是玄虛劍派的寧寧。

  由於裴寂背對著門口,穆長老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態,只知道對方一言不發守在床頭許久,好幾次想要伸手去觸碰,卻都遲疑著收回動作。

  恰有微風拂過,吹動窗紗的瞬間,也送來傾瀉而下的光。

  在一瞬的柔光中,他見到裴寂輕輕躬身,小心翼翼低下了頭。

  ——那個向來殺伐果決、渾身戾氣的少年劍修頭一回做出了類似於臣服的姿勢,悄無聲息地俯身,安靜垂下眼睫。

  他的眼眸一片漆黑,緊抿的薄唇卻泛著桃花般的淺紅。

  在悠然淌動著的微風與陽光裡,裴寂無比虔誠地,輕輕吻在女孩纏了繃帶的小腿之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0:10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六章

  「裴師弟的藥被人換掉了?」

  鄭薇綺擰了眉坐在茶館裡,思索片刻後毫無頭緒,劍氣與怒氣一道蹭蹭蹭往上漲:「你們知道哪些線索?那瓶仙泉是從哪兒得來的?」

  療傷用的仙泉被惡意替換成腐蝕性毒藥,這絕不是件可以一笑而過的小事。

  寧寧已將此事告知諸位長老,但如今線索寥寥,就算他們答應調查,恐怕也很難找出幕後真兇。

  「那瓶仙泉是裴寂從醫館帶回來的。」

  寧寧道:「大夫見他受傷很重,特意送了一瓶。當時醫館人員龐雜,不少醫修弟子、獲救的姑娘與城中百姓皆在館內,若是有人趁機偷換藥物,想必不會被輕易發現。」

  賀知洲頗為擔憂地瞅她一眼:「你的腿,沒出什麼大事兒吧?」

  「素問堂的長老替我看過了,那毒藥並不致命,頂多灼傷皮膚。」

  寧寧搖頭:「不過很奇怪的一點是,當時我將它摔碎,裡面分明滲出了黑色的魔氣……可後來長老們再來查探,卻發覺氣息全無,找不到任何與之相關的蹤跡。」

  「魔氣?不會是魔修在搗鬼吧?」

  林潯沒經歷過生死險境與大風大浪,聽完面色蒼白,眼底儘是憂心與惶恐:「我爹說過,雖然大戰後魔族慘敗、近乎於銷聲匿跡,但其實仍有倖存者藏匿於各地——可他們與裴師弟無冤無仇,為何要刻意傷害他?」

  寧寧也想不通。

  而且說起魔族,駱元明使用的煉魂之術,很顯然就屬於一種極為凶殘的魔修秘法。

  他出身正道,絕不可能有機會與之接觸,唯一的可能性,只有當年途經大漠時,與倖存的魔修有過接觸。

  而且那魔的修為絕對不低。

  「不管怎樣,今天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鄭薇綺吁了口氣,想得腦瓜子發疼,用手按在太陽穴:「明日便是鸞城一年一度的燈會,燈會過後,還有十方法會第二輪——聽說這回的賽制與往常截然不同,危險程度大大翻倍,若是在法會之前就身受重傷,可就徹底沒希望了。」

  駱元明的醜事被揭露,十方法會卻還是要繼續。

  寧寧在之前就有過耳聞,法會分為上下兩輪,第一輪為秘境試煉,二輪往往是弟子間的擂台決鬥,採取一對一淘汰制,直至決出留在場上的最後一人。

  然而這種賽制雖沿襲已久,卻存在十分嚴重的弊端。

  修真界道法萬千、百家齊放,在短時間的擂台較量上,往往無法發揮出自身全部優勢。更何況決鬥以力量為尊,輕於謀略,對於進攻性質薄弱的醫修、樂修、佛修和御獸宗來說,很難贏得勝利。

  於是在駱元明的提議之下,經過長老們一番探討,對今年第二輪的賽制做出了改動。

  「雖然長老把消息捂得很緊,但根據小道消息來看,」賀知洲神秘兮兮,「似乎比第一輪的大逃殺更加刺激。」

  寧寧聽他說話,不由想起曾經駱元明對她偶然間透露的情報。

  他偶遇孤月蓮是假,關於修復識海的法子卻理應是真。據他所說,要想治療溫鶴眠,還差兩種珍品以上的稀有靈植,而其中之一的靈樞仙草,就在下一輪法會需要前往的秘境中。

  可鸞城之內,似乎並沒有其它可以進入的秘境。

  這會兒說書先生並未上台,茶館裡少有地顯出幾分悠閑靜謐。

  寧寧正兀自發呆,忽然聽見一道極有磁性的低沉男音:「好巧,又與諸位見面了。」

  啊,這聲音。

  她頗有些心情複雜地抬起頭,果然見到迦蘭城少城主那張無比熟悉的臉龐。

  江肆嘴角一抽,斜斜勾了個笑,指著一旁的空位道:「我可以坐在這裡麼?」

  「那個,其實我從之前就想問了。」

  賀知洲舉起右手,化身不懂就問的好奇寶寶:「少城主究竟是從哪裡學來如何高深的笑法?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笑的啊。」

  江肆笑著挑眉,淡淡道:「這要多謝鄭姑娘。」

  見鄭薇綺投來不解的目光,他輕哼一聲:「江某徹夜研讀鄭姑娘所贈書目,偶然發現了某種規律——」

  「在所有文字之中,『勾唇一笑』出現了281次,『挑眉』出現了189次,『輕哼』出現了146次,而『淡淡道』,出現了563次。」

  於是他就當真一一照做了。

  只可惜練習太多次後肌肉抽筋,不太像是「勾唇一笑」,倒像是猛鬼附身,小嘴狂抽。

  鄭薇綺吸氣扶額,勉強呼出一口氣,為了防止此人再度口吐狂言,搶先一步道:「你那邊的劇情進展到哪一步了?」

  她在說江肆近日觀摩學習的那本超厚大部頭《修真風月錄》。

  江肆很少被她主動問話,聞言從喉嚨裡擠出一聲被提到過438次的低笑:「雪瀟快死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絲毫沒有察覺到,坐在旁邊桌子、自始至終寫寫畫畫的男人身形一頓。

  那人背對著他們,並不能看清確切長相,若是上前幾步粗略看去,便會無比驚訝地發現,居然正是茶館裡的說書先生。

  ——先生今日好不容易能歇息一會兒,然而身為一名極富有職業素養的勤勞社畜,即便在空閒時間,也要持之以恆地挖掘說書素材。

  好巧不巧,正好就讓他遇見了玄虛劍派一行人。

  天羨子親傳在鸞城裡風頭大盛,更是十方法會魁首的有力競爭者。先生悄無聲息坐了這麼久,聽見「雪瀟」這個名字,不由得眉頭一皺。

  這個女人的名姓,他從未聽聞過。

  「你是指她被真霄師伯囚禁在地窖裡那件事?」

  鄭薇綺努力回憶劇情:「還是紀掌門給她下了情蠱那件事?」

  握筆的手,劇烈顫抖。

  這是何等勁爆的宗門秘辛!劍修之間竟有如此之多的恩怨情仇!說書先生內心激盪!

  「都不是。」

  江肆冷聲道:「是我把她當作替身百般虐待,最後卻要取她心頭血,治療我瀕死白月光,也就是寧寧姑娘的那件事。」

  驚雷一個接著一個,先生的眼珠子都要驚訝得翻出來,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奮筆疾書,筆頭差點冒火花。

  鄭薇綺有些不滿:「最離譜的是,我居然會因為愛上真霄師伯而瘋狂嫉妒她,讓門內弟子把她堵在巷子裡打,警告雪瀟不要與師伯藕斷絲連——這腦袋裡怎麼想的!」

  寧寧拿手撐著腮幫子,亦是笑道:「我也因為暗戀林潯師弟在刻意刁難她,你們還記得她與真霄劍尊幽會時突然七竅流血嗎?就是吃了我下的毒藥。」

  恐怖!玄虛劍派這群恐怖的女人!她們怎麼能用如此輕鬆的口吻說出這樣的話!

  說書先生握筆的右手瑟瑟發抖,咬緊了牙,才讓自己不至於憤怒叫出聲來。

  賀知洲愕然望向她:「是你?」

  聽他這不敢置信的語氣,終於在群魔亂舞裡來了個正常人。

  先生自嘴角露出一抹獰笑,已經做好了親眼見證懲奸除惡名場面的準備,卻聽得賀知洲繼續道:「你不是答應和我在一起嗎?到頭來居然暗戀林潯師弟?」

  有病啊!!!這是重點嗎!!!

  「這有什麼關係?」

  寧寧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吃沒吃飯:「你不是也一直和雪瀟情投意合?人生來就有兩條腿,不劈一劈對得起它們嗎?」

  賀知洲恍然:「有道理!對了,我記得你好像對裴寂也有點意思,這麼多條船,千萬當心別閃著腰,不然我們幾個深愛你的男人都會心疼。」

  裴寂本來游離於談話之外,聽聞此言長睫一顫,低頭喝了口水。

  說書先生:……

  這蠢貨居然被說服了。他乏了。這群人他們都不正常的。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有什麼好?非要在垃圾堆裡尋找真愛,也難怪她會落得這般下場。」

  鄭薇綺很是不屑,語氣裡帶了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如果我是她,絕對一心修習劍道,待來日飛昇成仙,再把你們這群狗男人按在地上打。」

  「莫非她愛我,我不愛她,就成了種罪過?那女人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身份,不過是我暖床的工具而已。」

  江肆不服氣,本來張開了小嘴叭叭叭地反駁,卻忽然察覺身側有人靠近,一時間迅速閉嘴,扭頭轉過視線。

  「啊呀,這不是迦蘭城的江肆少城主嗎!」

  來人是個豐腴女子,模樣雖不出眾,身上穿著的鮫紗煙羅裙卻一看就知價格不菲。女人掩唇笑笑,伸手遞來一個被白布包裹的小物件。

  「昨兒有位姑娘來我綺繡坊,說是對少城主仰慕有加,特意讓坊中連夜趕製了把玉骨扇,托我親手送來。」

  江肆做作地輕咳一聲,神色和語氣都是淡淡:「姑娘?哦——原來是那位,我只當她是在開玩笑,沒想到當真做了一份。」

  綺繡坊老闆娘抿唇一笑,輕言細語地先行告退,留江肆與桌前幾人大眼瞪小眼,還是林潯先行出了聲:「玉骨扇?我記得似乎挺貴。」

  「呵,不過是追隨者執意相贈的小物。」

  江肆垂眸嗤笑,懶懶靠在椅背,修長手指落在包裝布上:「聽說那姑娘特意告訴過老闆娘,讓她在扇子繡上超大的『少城主好棒』——這又何必呢?在下從不在意此等虛名。」

  寧寧側了身子,湊到裴寂耳邊講悄悄話:「我覺得,這個『追隨者』可能就是他自己。」

  男人嘛,總得在旁人面前為自己掙幾分面子。

  江肆之前被鄭師姐百般碾壓,正是勢頭最弱的時候,若是讓綺繡坊老闆娘當著他們的面送來這份「追隨者執意相贈的小物」,說不定可以挽回一成所剩無幾的顏面。

  裴寂因她的突然靠近呼吸一滯,隨即低低「唔」了聲。

  包裹在外的布料被層層拆開,露出內裡精緻小巧的摺扇。

  江肆強忍住唇邊笑意,食指稍一用力,扇面便如同倏然展開的蝴蝶翅膀,推開層層摺疊,當著所有人的目光鋪陳而開。

  但見玉骨扇綾羅生光,於陽光下反射出珍珠一般的瑩潤色澤,而在扇子的正反兩面,赫然繡著一串大字:

  [超大的少城主好棒]。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林潯呆呆望著那幾個字,又呆呆看一眼江肆本人。

  賀知洲尷尬撓頭:「啊,這……」

  江肆化身水泥砌成的冷面嬌娃,整個人有如時光凝滯,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良久,終於眨巴著雙眼仰望天空,勉強止住眼底濕潤:「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子?」

  寧寧看著他猙獰的表情心痛不已,好心安慰:「少城主別傷心,其實也就只有一點點。」

  「倒也不是傻子。」

  鄭薇綺面露真誠,損起他來毫不留情:「打個比方,你以前是『江肆』,現在別的偏旁部首全沒了,整個人就只剩下那三點水了哈。」

  這女人是在說他水貨。

  冷冷的冰風在他臉上胡亂地拍,江肆的表情好受傷,心也好痛。

  是這個女人讓他頭一回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會心痛。

  不愧是她。

  他們這邊的氣氛好似上墳,另一邊的說書先生則當場頓住了筆頭,望向桌上的稿紙時,滿目儘是零落成泥的恐懼與驚駭。

  今日所聽所聞遠遠超乎想像,他已經快要寫不下去了。

  沒想到正值神志恍惚,竟然又聽見鄭薇綺的聲音,她刻意把音量壓得很低,湊到寧寧耳邊講悄悄話。

  在恍惚之間,他聽見對方模糊的嗓音:「我覺得他這兒有點問題,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賀師弟的影響。」

  她頓了頓,似是有些感慨的模樣:「傳染性疾病,這兩人一起的,沒救了。」

  由於背對著他們,他看不見鄭薇綺在講話時,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她是在吐槽白痴具有傳染性。

  然而說書先生卻徹底懵了。

  江肆少城主哪兒有問題?為什麼會受賀知洲道長的影響?還有她最後那句話,傳染……傳染什麼疾病?

  天哪,他聽到了什麼?!

  心臟和身體都是顫抖,先生用盡最後的勇氣低下頭,看一眼自己記錄在紙上的所有內容。

  [雪瀟快死了。

  在經歷了真霄劍尊的囚禁、紀掌門的情蠱、江肆的強取心頭血後,她被鄭薇綺打得七竅流血、藕斷絲連。

  鄭薇綺愛真霄愛雪瀟愛江肆愛寧寧愛林潯愛雪瀟愛賀知洲愛寧寧愛裴寂。

  超大的少城主好棒,那兒卻有些問題,與賀知洲兩人一起傳染了性疾病,沒救了。]

  好傢伙,傷心八角麻花戀。

  至於最後那一段,他覺得好恐怖,好變態。

  視線哆哆嗦嗦地下滑再下滑,終於來到那個被打滿了無數箭頭的玄虛劍派人物關係表上。

  說書先生面色慘白,輕揮毛筆。

  在賀知洲與江肆的連線之間,畫了一個小小的愛心。

  與此同時,鄭薇綺感到一股神識靠近,耳邊竟然響起裴寂的傳音。

  他表面不動聲色地抱著劍,語氣裡卻隱約藏了點艱澀與遲疑,似乎說出這句話用去了渾身上下的大部分氣力:

  「師姐,你們討論的這本書……能不能賣我一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0:24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七章

  待夜色逐漸肆意生長,鸞城一年一度的燈會便拉開了序幕。

  既是燈會,便講究一個「亮」字。

  起初黃昏褪盡,鸞城有如於沉眠裡初初醒來的嬰孩,一切都是渾濁幽暗、朦朦朧朧。

  等它睜開雙眼,長明燈、燈籠與蠟燭便團團簇簇地燃起,大街小巷儘是燈火通明,光暈流灑,映得整座城恍如白晝。

  乾燥的夜氣包裹著整座城市,斷斷續續、聚散不定的燈光如星如火,當寧寧踏入街道,被灼目絢麗的綵燈晃得眯起眼睛。

  「這邊是燈籠,那裡是動物形狀的小燈。」

  鄭薇綺喝著一碗桂花粥,瞳孔在燈光裡變成明亮的橘黃色澤:「這種時候就應該讓我與一位美男子擦肩而過,嬌弱可憐的我被他撞得向後仰倒,就在電光石火之間——!」

  「他一把拽住你的手腕往上拉,在慣性作用下,你被不由分說拉入他懷中,兩個人深情對視,碰撞出愛的小火花。」

  寧寧很是配合地接過話茬,咬了口手裡的糖葫蘆。

  話雖這樣說,但以鄭師姐的實際情況來看,元嬰修士實力不容小覷,普通人若是與她身上的劍氣相撞……

  那就變成徹頭徹尾的恐怖片,《死神來了》。

  「不過你們說,那群長老都是怎麼想的?」

  鄭薇綺道:「居然讓我們去煉妖塔歷練——那是正常人會去的地方嗎?」

  林潯只是聽見「煉妖塔」那三個字,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長老們在不久前發佈了十方法會第二輪的試煉地,對於絕大多數弟子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

  煉妖塔建於仙魔大戰之前,在交戰激烈時,理所當然成為了魔族的重點進攻目標,好幾次都險些被攻破。

  好在有諸多仙門長老聯合守塔,才不至於讓群魔出世,擾亂人間。

  進過煉妖塔的人寥寥無幾,包括寧寧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只在傳聞故事裡聽過這個名字。

  巨塔由崑山所建,塔內關押著為數眾多的妖物邪魔,個個凶殘暴戾、癲狂嗜血,殘害過無數平民性命,被世人稱作「極凶之地」。

  「這回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錯了,結果咱們之間還要比試。」

  賀知洲買了個兔兔燈,低頭擺弄它的耳朵:「雖然還沒透露具體怎麼比,但煉妖塔裡還能做什麼?看誰殺得更多唄。」

  這其實是個非常直白的法子,沒有任何花裡胡哨勾心鬥角,完全憑藉個人硬實力制勝,任何門派都能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內大顯神通。除卻安全問題,其餘方面都並無大礙。

  ——不過長老們悉心準備了這麼久,應該早就落實過防護措施,確保十方法會不至於淪為妖魔的大屠殺。

  「咱們先不說這個!今日正值燈會,若是錯過,以後就很難再遇上此番盛事了。」

  鄭薇綺嘿嘿一笑:「我打聽過,鸞城裡有座玉霞山,是縱觀全城景緻最好的地方。走,師姐帶你們去看看!」

  於是天羨子門下一群小徒弟,連帶著閒來無事充當小尾巴的江肆,在她的帶領下一同來到玉霞山。

  入夜後的山林格外瘆人幽異,更不用提此地除了山腳下的一處廟宇,便再沒其它建築與人煙。

  當寧寧抬頭望去,只能見到被風拂動的漆黑樹影,如同一道接著一道的巨浪,在夜色中嗚咽著上下起伏。

  她興致勃勃地來,卻是怎麼也沒想到,一行人還沒來得及進入山中一探究竟,就被一位五大三粗的和尚攔在了山腳下。

  「阿彌陀佛,玉霞山乃我鹿鳴寺所屬,住持特意吩咐過,燈會期間不允許外人進入。」

  這和尚身高直逼兩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時候,像是一根佇立著的圓柱形木杵:「前幾年城中百姓紛至沓來,山中鳥獸皆受了驚,萬物有靈,還是不要再去打擾——」

  他說到這裡突然變了臉色,頗為驚訝地揚起眉梢,雙眼一眨不眨盯著林潯:「看這龍角……莫非是玄虛劍派林潯道長?」

  林潯被莫名其妙點了名,後背下意識一僵,茫然點頭。

  「那這位定是鄭道長、寧道長、孟道長、裴道長——」

  和尚的視線在眾人臉上掃視一圈,見到江肆時,音量顯而易見地大了許多,眼睛瞪得跟腦門一樣圓:「天羨長老!」

  啊什麼天羨長老他當然不是。

  江肆剛要出言反駁,卻聽身旁的孟訣正色道:「正是。小師傅好眼力。」

  江肆:……?

  「小僧悟靜,天羨長老,我一直想親眼見見你!」

  和尚激動地上前一步:「你就是正道的曙光,劍道的代言人。能與天羨長老會面,是小僧一直以來的願望!」

  江肆:「我——」

  「師尊,你也不必如此受寵若驚吧!」

  鄭薇綺一把捏住他手臂,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傳音入密:「我們今日能不能上玉霞山,就全靠你了!」

  江肆:……

  江肆嘴角一抽:「哦。」

  寧寧亦是笑道:「既然小師傅如此崇拜師尊,不如同他多說些話吧?」

  悟靜得了應允,更是開心:「真的?天羨長老生平所有事蹟裡,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同行之人皆身受重傷的情況下,於風渡嶺一劍斬殺九頭巨蛟——不知長老可否詳細告知那日的情景?」

  風渡嶺是啥?九頭巨蛟又是個啥?

  江肆好想回答一句「不能」。

  可周圍幾人陰毒狠辣的視線直勾勾盯在他身上,如芒在背,痛苦至極。他只覺得自己好可憐,這群劍修都不是人的。

  「那一日,我永生難忘。」

  他深吸一口氣,悄悄給身邊幾人打眼色,試圖尋求支援。卻見鄭薇綺吹著口哨玩手指甲,寧寧把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腳腳,其餘幾個雖然活著,其實已經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靠北啊,這群沒用的廢物東西。

  「那條巨蛟來勢洶洶,我的同門像掛麵一樣倒在地上,個個口吐白沫,玉體橫陳,雲鬟斜墜,嬌聲陣陣,我見猶憐……」

  江肆調動了所有詞彙儲備量,卻突然意識到某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他近期的所有讀物,都是來自鄭薇綺的不可描述小話本。

  「身為一名劍修,怎能讓同伴遭此劫難!我好心痛!我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衝,我瘋狂揮劍,我大吼大叫,我像一匹發瘋的野狼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直到一毛不拔,我要殺了它!呃啊——!」

  他編著編著,居然編出了感情,面目猙獰地瘋狂猛錘身旁一棵大樹,氣喘如牛:

  「我與它顛鸞倒鳳大戰三百回合,將我的利劍毫不留情刺入它體內,它呻吟、它大叫、它在我身下搖尾乞憐,而我笑得好癲狂!哈哈哈哈哈!我的劍是不可多得的名器,它小小一條惡蛟豈能掙脫!我狠狠地揮劍衝刺,發出一聲無比暢快的低吼——!」

  救命啊!這故事已經越來越不對勁了!

  寧寧聽得目瞪口呆,想來想去,原來不是風動,是她心動;不是江肆言辭髒污,而是她的心已經髒掉。

  江肆說罷,仍然保持著以手錘樹的姿勢,忍著通紅眼角再度深吸一口氣。

  耳邊傳來啪啪鼓掌聲,正是向來溫潤儒雅、光風霽月的孟訣:「不愧是師尊,當真講得活靈活現,令人幾欲落淚。」

  悟靜雖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卻也只得懵懵跟著鼓掌:「畫面感極強,不愧是天羨長老!」

  江肆嘴角斜勾,一甩凌亂鬢髮,從嗓子裡發出一聲冷笑。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

  悟靜聽得酣暢淋漓,又好奇道:「天羨長老天生劍骨,年紀輕輕便名動天下,不知可有什麼修煉訣竅?」

  他知道個蛇皮棒棒錘。

  江肆笑容凝固。

  「這個我知道!」

  沒用的廢物一號鄭薇綺搶先傳音:「師尊每日修煉六個時辰,時時刻刻都在揣摩劍譜,聽說為了節省時間,洗澡水都是直接用的河水——」

  她話沒說完,江肆腦袋裡又響起另一道聲音。

  沒用的廢物二號寧寧講話飛快:「我知道我知道!他餓了就吃隔夜的饅頭,後來乾脆辟榖吸收天地靈氣,劍譜買了一本又一本,為賺取錢財,甚至不惜賣掉褲子,差點就去了花樓。」

  然後是沒用的廢物三號賀知洲:「師叔修煉時不吃飯也不睡覺,整天在浮屠塔裡拿著劍砍,如果是我,一定累到當場自殺。」

  以及沒用的廢物四號孟訣:「你就說沒日沒夜地練劍罷。師尊每日苦修劍意,險些走火入魔,直至後來成為玄虛劍派長老,也從未停下修煉。」

  由於是單獨傳給江肆,他們聽不見彼此的傳音。

  單獨拎開來看,或許個個都有理有據,然而一股腦匯聚在同一人的耳朵裡,就跟群魔亂舞的亂碼沒什麼兩樣。

  「呃,我……」

  江肆想逃,跟前小和尚的視線卻明亮如炬,無聲催促他盡快開口。那些詞彙無比混亂地搭配在一起,他渾渾噩噩思考半晌,最終選擇了放棄思考。

  「我餓了就吃隔夜洗澡水,整天在花樓拿著褲子砍,累到走火入魔。為賺取錢財,甚至不惜當場自殺,直至後來成為玄虛劍派長老,也未曾停下去花樓。」

  這是個啥。

  場面一片寂靜。

  玄虛劍派幾人一起扭頭轉身,四處看風景。

  唯有悟靜聽得滿目驚悚,瞳孔地震,眼睛嘴巴和鼻孔都變為渾然天成的圓,看上去異常和諧,像極了擺好盤的甜甜圈。

  ——難道這就是當代最強劍修!恐怖!究極之恐怖!

  江肆努力忍住眼角的熱淚:「那個,大概,也許,就是這樣了。」

  說罷尷尬哈哈幾聲,似是為了補救般繼續道:「其實我還會看書。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呵呵呵哈哈哈。」

  悟靜遲疑一瞬:「不知天羨長老所讀,都是些什麼書?」

  江肆剛要張口,立馬被鄭薇綺摀住嘴:「《劍術通則》!」

  其實是《修真風月錄》。

  寧寧認真補充:「《孤光劍法》!」

  其實是《蝕骨危情:我的霸道師尊》。

  林潯聽得快哭了,為挽救師尊風評,怯怯地盡一點綿薄之力:「還、還有《劍經十二篇》。」

  其實是《天才兒子迷糊娘親》。

  江肆發不出聲音,只得唔唔唔點頭。

  「原來是這樣!」

  悟靜不知想到什麼,很是不好意思地垂首撓了撓光頭,滿臉的橫肉上浮起一抹緋紅:「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其實我一直很想同天羨長老一起練練劍,不知長老,意下如何?」

  命運是公平的。

  在為某些人打開一扇門的同時,也會為另一些人關上一扇窗。

  江肆已經預見了他的未來。

  今天的風吹到眼睛裡,為什麼會覺得有些辣呢。

  =====

  江肆與悟靜練劍去了。

  沒了小和尚的阻攔,上山就顯得格外容易。寧寧順著山道一直往上,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林,很快就抵達了山巔。

  玉霞山不算最高,視野卻是最為開闊,立於山頂往下看去,萬家燈火盡數跌入眼中。

  深夜霓光混雜著龍吟河邊的滾滾煙靄,氤氳出泛了淺淺微光的層疊霧氣,好似薄紗隨風蕩漾,蓋住明珠般連綴成片的燈光。

  至於龍吟河裡盛滿了搖曳不定的火光,從高處向下看,當真如同一條盤旋的巨龍,身側煙浪滔天,氣勢非凡。

  寧寧看得眼花繚亂,耳邊循環播放著鄭薇綺的侃大山,等無意之間一扭頭,視線所及之處,赫然在角落裡發現林潯的影子。

  小白龍與所有人都隔開著一段小小的距離,整個山巔都映了微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被樹叢陰影籠罩,覆下濃郁如烏雲的影子。

  他本來也在聚精會神看著山下景色,大概察覺到寧寧的視線,倉促扭過腦袋。

  「怎麼啦,為什麼一個人站在這兒?」

  寧寧不動聲色走到他身旁,眼前的燈光黯淡下去,只留下朦朧影子。

  「我——」

  他沒想過會有人過來,往後稍稍退了一步。即便與寧寧相識了好一段日子,與她單獨相處時,林潯還是會覺得緊張:「我覺得這裡就很好。」

  準確來說,他很少與誰單獨相處和說話。

  寧寧靠在樹幹上,雙手背在身後,抬眸輕聲問他:「你在門派裡的這段日子,感覺怎麼樣?」

  林潯不敢與她對視,低低「嗯」了聲。

  他與裴寂一樣,都是在門派裡獨來獨往、格格不入的那一類。

  但與後者不同的是,裴寂刻意將自己與其他人隔開,厭煩與旁人不必要的接觸;而林潯雖然有心認識更多的人,卻向來因為恐懼止步不前,把自己裹進絕對安全的繭。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

  這裡的場景讓林潯想起童年時的那起意外。

  他獨自墜入深淵,身旁是形如鬼魅的巨獸邪靈,而在下落的過程中,能見到遠處城市的火光。

  那些光亮絢爛灼目,看上去近在咫尺,可當他伸出手,卻只能觸碰到虛無的泡影。

  就像此時一樣。

  鸞城裡燈火處處,連帶著玉霞山也染上點點亮色,可山林本身,其實是漆黑一片,沒有絲毫光芒的。

  他不善言辭,似乎與寧寧之間形成了尷尬的沉默。

  林潯一陣心焦,正努力思考應該如何與她搭話,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

  她一直在笑:「對了,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林潯茫然抬眸。

  他們兩人站在寂靜昏沉的樹蔭之下,彷彿與外界的喧囂全然隔絕開。

  身旁的女孩半低了頭,在儲物袋裡搜尋著什麼,一些光線從樹枝縫隙裡漏進來,落在她小巧的鼻尖。

  旋即寧寧揚起嘴角,一縷幽光照亮她白皙的指節。

  龍族少年愕然睜大雙眼。

  出現在她手中的,竟是那顆他心心念念的夜明珠。

  林潯呆呆地沒說話。

  當年在那處深淵裡,他曾無比渴望有人能來拉他一把,也曾在絕望中期待能觸碰到遙不可及的光。

  可一直沒有人來。

  哪怕後來被救離了深淵,由於性情大變,除了家人之外,也不再有誰願意主動接觸他。

  ——他這樣麻煩,連說一句話都會害羞,無法信任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只能像根木頭待在原地,孑然一身游離在群體之外。

  林潯知道寧寧的財力情況。

  這顆珠子能把她的小金庫掏空。

  為什麼……即便如此也要買下來送給他呢。

  「送給你,這次試煉一定要加油哦。」

  寧寧站在光暈裡,抬眼向他笑笑:「以後一個人的時候,如果覺得害怕,把它拿出來看一看,就能想到我們啦。」

  這裡本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卻因為她的到來驅散了夜色,籠上溫和如夢境的白光。

  緊接著是屬於人類的氣息、溫度與聲音,極盡柔和地陪伴在他身旁。

  林潯淺淺吸了口氣。

  他覺得眼角有些燙。

  「小、小師姐——」

  林潯荷包蛋淚眼,白玉般的龍角整個都染了淺粉色,頂端輕輕晃:「等我們回了玄虛派,我把所有西瓜南瓜和黃瓜都給你吃,炒瓜皮也給你做,再也不會讓你去討飯了。」

  寧寧噗嗤笑出聲,輕輕握住他手腕,把夜明珠塞到小白龍手心:「好哦。」

  =====

  鄭薇綺用整整一個月免費的話本作為籌碼,讓江肆以天羨子的身份,答應與悟靜練劍。

  等眾人從玉霞山下來,恰好在廟門外撞見了他們。

  還有黑壓壓一片的圍觀群眾。

  不知是誰在遠處用二胡拉著《蝶舞》,在綿綿不絕的樂音裡,江肆面無表情,以看淡了生死榮辱的目光,與悟靜翩翩而立。

  樂響,劍起。兩人踮起腳尖,提起劍邊,讓他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

  每個動作都如同被放了0.25倍速,江肆墊腳,碰劍,旋轉,再碰劍。乍一看去,像極了一隻蹁躚飛舞的蝴蝶,跌跌撞撞,棲息在一根圓柱體大棒上。

  有人好奇發問:「與悟靜小師傅練劍的那人是誰?」

  「聽說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

  不知是誰出聲應和:「不愧是折服了整個鸞城的男人,這蝴蝶一樣的舞姿,好美。」

  江肆無動於衷,仍是面無表情的死人臉,側身向前時,整個瘦弱的身體被悟靜一把捏住,高高舉起。

  《蝶舞》在這一瞬間步入高潮,群眾們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

  他旋轉,紛飛,旋轉,紛飛,以七仙女飛天的姿勢翹起蘭花指,任憑手中長劍劃出一道又一道亮光,最後身形一晃,在悟靜手上做起了超高難度的托馬斯全旋。

  在場眾人歡呼連連,任誰見了都要由衷說上一句:「不愧是天羨長老,真是美得讓人心醉!」

  好一場鄉村黃昏戀絕美二人轉,鄭薇綺剛要上前叫停,卻猝不及防聽見寧寧的聲音:「師姐,等等!」

  她刻意壓低音量,彷彿看見了某種極為令人恐懼的事物,語氣裡滿是倉惶驚恐。

  鄭薇綺心有所感,把視線從江肆與悟靜身上移開,望向不遠處圍觀的人堆。

  在眾多由衷讚揚的鸞城百姓裡,站在最前面的青年身形高挑、面容俊朗,望著他們輕笑時,有如春風拂面。

  除了他們的親親師尊天羨子,還能是誰呢。

  不知是誰深情嘆了句,「鸞城有天羨,一舞傾城,再舞傾國」。

  而天羨子笑得那樣和藹可親,每個字都動人得像是風裡綻放的野菊花,說話時朝他們無比慈愛地招了招手。

  像個死不瞑目的鬼。

  「你。們。幾。個。過。來。一。下。喲。」

  =====

  冒名頂替被正主當場抓包,這種事情實在有些尷尬。

  好在天羨子念及明日法會,並未喪心病狂直接下死手,而是用異常溫柔的口吻告訴他們,北方的墓地最是便宜,等他的親親小徒弟完成試煉後出來,再與他碰面時,或許能用得著。

  他笑得那樣溫柔,如同一位慈祥可愛的老母親,一行人感動得紛紛紅了眼眶,等回到客棧,已經入了夜半子時。

  鄭薇綺很講從商的信用,老老實實按照約定,剛回到客棧,便賣給了裴寂一本《修真風月錄》。

  那本書厚得像塊磚頭,硬得像把鎯頭,往人身上一砸,準能砸出個大窟窿。

  他接過後迅速將其收進了儲物袋,在與鄭薇綺道別之前,悶聲問了句:「師姐,我是從哪一章節開始出現的?」

  「你?」

  鄭薇綺是真沒想過,他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

  在她的印象中,裴寂陰沉孤僻,向來都是冷冷淡淡的,一雙眼睛裡彷彿只剩下劍意,週遭一切都與他無關。

  更別說這種天雷狗血的多角戀爛俗大戲,跟他簡直絲毫不搭邊,如今硬生生湊在一起,怎麼看怎麼奇怪。

  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答:「你新拜入師尊門下,所以戲份比較少。直接翻到倒數第二章節,裡面就有你的第一次出場。」

  於是裴寂道謝後回到房間,第一件事便是坐在床沿打開那本厚厚的閒書,來到倒數第二章 。

  他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在見到自己名字時視線稍凝,耐著性子往下慢慢看。

  他要找尋的段落就在不久之後。

  裴寂薄唇緊抿,目光左右游移之時,下意識放輕呼吸。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此時此刻,他居然無端生出幾分緊張與遲疑,心跳悄悄加劇。

  [「那就是師尊新收的徒弟?」

  寧寧斜倚門前,望著少年遙遙遠去的背影,自嘴角浮起一抹淺笑。

  她目光深沉,有如等待獵物上鉤的捕食者,用舌尖舔過嘴唇:「模樣真可愛,是我喜歡的類型……你看他,像不像隻小野貓?」

  鄭薇綺懶懶道:「這是個刺頭,我看挺懸。」

  「刺頭又如何?」

  寧寧只是笑:「我好像,已經有些喜歡上他了。」]

  之後便沒有了任何關於裴寂的描述。由於全書尚在連載,這段堪比路人甲的戲份,是他在目前《修真風月錄》裡的唯一一次出場機會。

  「不是吧,我的親娘欸!『小野貓』是個什麼稀巴爛的稱呼?還有那個『用舌尖舔嘴唇』,這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吧!」

  這文章簡直是在把油膩的黑狗血直接往人嘴裡灌,承影對此嗤之以鼻,說到一半時看向裴寂,在短暫的一個愣神後,不由得尖叫出聲:

  「裴小寂!你你你居然因為這玩意臉紅了?居然還在笑!老天,知不知道你的嘴巴已經要翹到耳朵了?」

  可惡啊,這臭小子要不要這麼沒出息!

  虧它還以為裴寂是開了竅,想借由這本書融入其他人的話題,然而萬萬沒想到,他之所以買下《修真風月錄》,只因為賀知洲對著寧寧提過短短一句,「我記得你對裴寂好像也有點意思」。

  裴寂目光冷冷淡淡,毫不猶豫道:「沒有。」

  承影仗著除他以外沒人能聽見,不服氣地大喊大叫:「明明就有!你就是想看看,寧寧喜歡你的情景會是怎樣!」

  它說完後沒得到任何回應,靈體在識海中彈跳幾下,大概猜出裴寂的心思:「喲,不反駁啦?放棄抵抗啦?臉怎麼更紅啦?」

  裴寂還是沒應聲,順勢往後一倒,上身仰躺在床鋪之上。

  那本書被他用來蓋住整張面龐,旁人看不清神色,只能見到身形修長的少年人一動不動,握著書頁的手指因太過用力而泛起灰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微微一動,把《修真風月錄》放在腦袋側旁,然後整個人側過身去,再度看向那段小字。

  幾縷凌亂的烏髮散落於紙頁之上,裴寂的瞳孔亦是漆黑,只不過沒有了平日裡的陰鷙與薄戾,帶著小心翼翼,以及不易察覺的怯意。

  承影覺得這小子可愛又可憐,乾巴巴問他:「你要是真喜歡寧寧,幹嘛不直接告訴她?」

  裴寂沒出聲,把大半張臉埋進枕頭,一言不發地伸出右手,觸碰在書籍紙頁。

  紙張冰涼,帶著些許粗糙的觸感。

  而他的食指慢慢移動,輕輕劃過話本子裡「寧寧」所說的那句話,好似觸碰著珍貴寶物,緊張得厲害。

  [寧寧只是笑:「我好像,已經有些喜歡上他了。」]

  寧寧說了喜歡。

  喜歡他。

  哪怕是如此蒼白的文字,當裴寂親眼見到時,耳根還是忍不住劇烈發燙。

  雖然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那些只不過是可笑至極的假話,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被它吸引,不知第多少次,把那句話在心裡默念出來。

  心亂如麻裡,隱隱藏了幾分歡愉和欣喜。

  「現在這樣就很好。」

  鼻尖充盈著樹木的淡香,他看著那行字,眼底閃過一絲自嘲之意,終於對承影做了回應:「同門情誼……像我這樣的人,還能奢求更多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0:32 AM

卷七 煉妖塔 第八十八章

  「煉妖塔中存在諸多不穩定因素,請各位務必當心。」

  十方法會的第二輪試煉始於燈會次日午時,鼎鼎大名的煉妖塔前。

  天羨子作為長老代表,站在高聳入雲的白色巨塔門口,跟期末考試動員大會似的發表講話。

  寧寧一邊聽他講解規則,一邊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崢嶸白影,心下不由感到些許震撼。

  煉妖塔位於崑山凌天峰,峰頂雲蒸霞蔚、雲霧升騰,偶有仙鶴啼鳴而過,於天邊劃過一行轉瞬即逝的影子。

  陽光穿過層層霧氣,好似千萬把金色長劍撕裂迷煙,讓巨塔逐漸顯現出莊嚴身形。

  塔身由雪白大理石所建,挺拔瘦削,直入雲霄,像把立在山巔的巨劍,在日光下現出點點金光。

  白塔簷邊共有六角,雕有各式符篆法咒,每個角都如飛鳥張開的雙翼向上騰起,似有直上青雲之勢,勢如破竹。

  據天羨子所言,煉妖塔前身是片九死一生的魔域,邪魔妖物盤踞其中,時常前往人間為非作惡。

  幸有崑山祖師爺出面降妖,以全身之力製造出一片秘境,將域內妖魔盡數鎮壓,秘境之外的模樣,是座純白色高塔。

  後來或是出於習慣,加上高塔本身擁有極強的鎮壓之力,崑山後代多將降伏的邪祟關入塔中,名為「煉妖塔」,說白了,其實就是一處關押邪魔的監獄。

  「煉妖塔共有百層,越往上走,關押的妖魔實力就越強。」

  天羨子醒了酒,端端正正往塔前一站,頗有幾分意氣風發的意思,很難讓人聯想到當日舉馬狂奔的醉狗模樣:「你們將被隨機傳往各個塔層,層數會被標註在秘境入口,若是覺得有心無力,難以戰勝該層妖魔,可以選擇退出這一樓層,開啟下一輪隨機。」

  「這豈不是擁有很大的自由度?」

  鄭薇綺摩拳擦掌,眼底閃著迫不及待的光:「我還以為要一層一層地爬,既然如此,就沒必要在低層浪費時間。」

  要打就要打最猛的對手,大師姐真不愧為典型的元嬰期劍修。

  寧寧心裡暗嘆一聲,忽然聽見有弟子發問:「天羨長老,這次金丹元嬰期的弟子不會分開嗎?」

  「不錯。」

  天羨子勾唇一笑:「等你們踏入真正的修真界,與邪祟交戰之時,它哪會在意你們究竟是不是同一品階?不過話雖如此,這次試煉與第一輪不同,還有另外一項規則——」

  「在煉妖塔內,任何人都不允許傷害其他弟子。你們之前學會了如何競爭,在這一輪裡,理應試著合作。」

  有人納悶道:「既然這樣,那同門之間豈不是可以串通一氣,讓元嬰帶著金丹四處亂殺?」

  「這就要提到另一個很有趣的規則。」

  天羨子笑得神秘,眼尾勾起看好戲般戲謔的弧度。

  「你們進入的塔層完全是隨機的,在某一層內並肩作戰的隊友,等進入下一層,必定會被分開。」

  他解釋得很是耐心:「而且每一層可以容納的人數有限,每個人能夠退出樓層重新選擇的機會也是有限。若是想要通過不斷隨機的方式與同門會合,不如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也就是說,這場試煉具有非常大的隨機性。

  隊友和對手都由不得自己選擇,唯一能斬獲更多得分的方法,唯有與各個門派的弟子們不斷磨合,通過合作擊敗白塔裡的妖魔。

  「每層塔都是一處截然不同的幻境,裡面不止一隻邪魔。」

  天羨子饒有興致,似是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在玄鏡前觀賞進程,把語速加快許多:「妖魔身死,樓層裡的所有人都能獲得相應得分。塔層越高、妖魔實力越強,你們能得到的分數也就越高。」

  他說著彎起眉眼,將在場所有人掃視一遍:「大家聽明白了嗎?還有什麼不懂的問題麼?」

  一片寂靜。

  在短暫的沉默後,終於有人壯著膽子舉手發問:「天羨長老,我聽說昨夜你與一名僧人共跳了一支好美好美的劍舞,那曲舞,究竟叫什麼名字啊?」

  天羨子眯眯眼,額頭青筋擰成「井」字型。

  天羨子:「叫『再問就殺了你』哦。」

  =====

  說老實話,對於進入煉妖塔一事,寧寧心裡仍然有些緊張。

  這座塔向來只存在於用來嚇唬人的話本子裡,與玄虛劍派的浮屠塔不同,它並非幻境,裡面關押著的妖魔個個真實存在,無論單獨拎出來哪一位,都能叫小兒夜啼。

  當初她看遍原文,印象頗深的片段之一,就是裴寂在煉妖塔裡的經歷。

  他像是從不會覺得畏怯,哪怕到了高層,仍會毫不猶豫地拔劍迎敵。即便有主角光環庇護,也還是回回傷得滿身是血,在絕境之中抓住最後一份生機。

  這讓她不由得分了心,很是認真地思考:

  這世界上到底會不會有讓裴寂畏懼或遲疑的東西?他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在某些時候畏縮不前嗎?

  寧寧想不出來。

  他彷彿永遠都在拚命,沒有停下的時候。

  她就在滿腦子稀里糊塗的念頭裡走到了煉妖塔正門。

  純白色澤的塔門大開,雖然外面晴空萬里豔陽高照,門內卻是渾濁黯淡的一片昏黑,如同被墨水填滿,看不見絲毫光彩。

  或者說,那片空間彷彿根本不存在。

  寧寧握了握劍柄向前邁步,右腳步入門內的剎那,只不過一眨眼功夫,跟前就換了片景色。

  首先侵入所有感官的,是深入骨髓的冷。

  視線所及之處白茫茫一片,漫天紛飛著鵝毛般的大雪,在銀裝素裹之中,她甫一低頭,便見到身旁的石碑。

  那石碑上凝了冰雪,霧淞如蛛網般盤旋散開,她定睛望去,終於看清碑面上刻著的數字。

  五十。

  一個不好不壞,剛好居於正中的數字。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讓她很難評判這一層的難易程度。

  呼嘯的狂風有如野獸嘶嚎,伴隨著陣陣冷意啃咬在耳垂上,寧寧下意識捂了捂發冷的胳膊,抬眸向四周打量。

  樹木枯敗的殘枝好似匍匐在地的骨架,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除了冬風嗚咽外再沒有其它聲響,讓她無端想起葬禮漫長的哀悼。

  她所在的幻境入口是片頹敗空地,應該屬於不會被妖魔侵襲的安全地帶,要想前往更為開闊的主場地,必須穿過一條橫亙於兩方懸崖之上的獨木橋。

  而在獨木橋前,赫然站著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寧寧一怔,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賀知洲?」

  聽見她的聲音,賀知洲恍然回頭,露出激動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寧寧!」

  緣分啊!天注定啊!參加法會的弟子那麼多,能遇見宗門裡最最靠譜的那一個,簡直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我們應該要從這座橋上過去吧?」寧寧說著上前,垂眸向懸崖下邊望。

  黑壓壓的一片,隱約傳來幾道詭異低沉的嚎叫,無論如何,她都絕對不想親自前去體驗。

  也正是在這一剎那,她終於明白了賀知洲在獨木橋前踟躕的原因。

  他恐高。

  因為嚴重的恐高症,此人連御劍飛行都仍舊停留在幼兒園水平,曾在小重山裡將許曳直接摔下劍去。

  煉妖塔裡不允許御劍飛行,如今他面對這處懸崖峭壁,必然心生膽怯,不敢上前一步。

  「這這這也太嚇人了。」

  賀知洲用盡最大勇氣往下一瞧,很快又往後瑟縮一步:「這橋看上去就很懸,不會在我們爬到一半的時候中途斷掉吧?就算它不斷,雪下得這麼大,橋上肯定到處是水和冰,要是不巧被我們碰到,呲溜一下就得往下滾——太恐怖了!」

  這就是恐高症患者的心路歷程,無論如何,總能腦補出自己站在高處的無數種死法。

  他說得雖然誇張,卻也存了點道理。寧寧畢竟資歷尚淺,同樣對眼前的深淵有些發怵,思索片刻後靈機一動:「我想到一個辦法——你跟著我做。」

  賀知洲呆呆看她。

  玄鏡外的長老們也定定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們覺得她會想到什麼辦法?」

  紀雲開笑道:「這橋看上去尤為脆弱,若要動用劍法,說不定立馬就碎掉了。」

  真霄回答得很老實:「除了從橋上走過,別無他法。若有其它……或許可以把身體懸空,雙手握住橋板,如抓著繩索那般蕩過去。」

  「這種不是比單純走過去更難嗎!」

  天羨子睨他一眼:「要我說,按照寧寧不走尋常路的習慣,說不定會把賀知洲舉過頭頂——雜技你們都看過吧?把他當作平衡力道的木桿,很容易就能過去。」

  紀雲開圓溜溜的眼珠子往上一翻,腦海裡瞬間浮現起了他提及的畫面。

  寧寧如同一位慈愛的老母親,以瘦弱的肩膀舉起痴兒身殘志堅的身體,當她踏上獨木橋時,賀知洲直挺挺的軀體也隨風顫動不停,連帶著他無比猙獰的面部表情。

  畫面題詞:《英雄母親》。

  噫,好詭異。

  紀雲開:「有點像昨夜天羨長老蝴蝶舞的動作哦。」

  天羨子:「滾啊!」

  天羨子罵罵咧咧地低了頭,把目光繼續放在玄鏡上。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終於忍不住瞪大眼睛。

  只見寧寧活動一番被凍僵的雙手雙腳,轉身向賀知洲豎了個大拇指。

  然後毫不猶豫地……

  趴在了地上?

  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們凝神屏息,個個目不轉睛望著玄鏡,隨著寧寧的動作,瞳孔裡的地震越來越大,越來越狠。

  任何言語都無法描述她此時的狀態。

  寧寧手腳扭曲成詭異的直角形,整個身體往左前方猛地一縮,與此同時左手左腳同時往前。

  隨後在下一瞬間,恍如行雲流水般地,以右側身體重複了這段動作。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兩側身體好似抽搐著的癩蛤蟆不斷交替往前,以趴在獨木橋上的姿勢飛速爬行,整個身體緊緊貼著木板,異常詭異。

  而寧寧本人居然在即將抵達終點之時揚起唇角,以勝利者的姿態,於瑟瑟寒風中放肆狂笑。

  真是恐怖他媽抱著恐怖哭,恐怖死了。

  這絕對不是人能想出來的動作。

  天羨子差點就覺得,自己的乖徒被八爪蜘蛛精上了身。

  「居然、居然是——」

  玄鏡前的幾雙眼睛震撼無比,唯有賀知洲的聲音響徹雪原,莫名帶了幾分感動與念家的哭腔,一字一頓,力道十足:「軍訓第五條,匍匐前進!!!」

  天羨子等人不懂得何為「軍訓」,更沒聽過何為「匍匐前進」,只能神情各異地看著兩人以這種姿勢依次過了橋,在來到懸崖對岸時,十分有默契地敬了個軍禮。

  如今雖然身處皚皚冰雪之中,他們卻彷彿回到了那個逝去的盛夏。

  他們兩人對這層塔一無所知,每往前一步都有風險。

  寧寧本打算先與賀知洲討論一番接下來的作戰計畫,卻在這個念頭浮現的剎那,從不遠處蒼茫無垠的雪地裡,聽見猝不及防一陣巨響。

  四下寂靜,這道巨響就顯得格外突出。寧寧心口警鈴大作,尋著聲源望去,不由握緊手中的星痕劍。

  兩個人影從遠處衝來,似是在不顧一切地倉皇逃竄;而他們身後赫然是具碩大無比的雪白骷髏,毫無血肉的手掌往前一揮,便引得山巔劇顫、大雪紛飛。

  「那是死靈類邪魔,聽說可以通過呼吸判定獵物方位,凡是在呼吸的物種,都能被它感知——」

  賀知洲說著一頓,語氣裡多出幾分震驚:「等等,在前面跑的那個……不是許曳嗎!他那是什麼姿勢?」

  寧寧凝神望去,輕輕皺了眉。

  許曳和另一名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弟子並肩而行,兩人的身體雖然向著前方,腦袋卻紛紛朝往彼此所在的方向,如同兩棵成精的歪脖子樹,保持著十分扭曲的姿勢拚命狂奔。

  而在他們的嘴中,連著一根空心竹管。

  大致揣測了兩人的思路後,寧寧神色稍凜,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呼吸,只要用竹竿連接彼此的嘴,就能實現氧氣持續互通,一來一回之間,始終能保持呼吸流暢,卻不會有氧氣溢出。

  這樣一來,即便一直吸氣呼氣,也絕不會被邪魔察覺了!

  當之無愧的呼吸永動機,能想出此般妙計,簡直是修真界的臥龍鳳雛,叫人甘拜下風、五體投地!

  ——個棒棒錘啊!!!

  這樣豈不是在狂吸對方嘴裡的二氧化碳嗎!

  救命!這兩位歪著脖子甩著手狂奔的動作真的好詭異好嚇人,像是在演《連體嬰兒鬼魂復仇記》!而且許曳的臉已經變成豬肝色,開始一邊跑一邊狂翻白眼了啊!

  沒氣了吧,絕對絕對是沒氣了吧!他們兩個都已經開始四肢發軟渾身抽搐快要死掉,所以說到底是誰出的這種餿主意啦!

  這兩位一個敢想,一個敢做,堪稱修真界當之無愧的臥蠶雞雛,絕世好搭檔。

  還沒等寧寧出手相助,便見得許曳白眼一翻,以落花般惹人心痛的姿勢瘋狂後仰,豬肝色的臉龐彷彿經過一番爆炒,染了觸目驚心的紅。

  而那根竹管被他噗地吐出,在推力下猛然灌進另一名弟子的口腔,兩具身體如同兩朵盛開的花,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向兩側傾倒。

  玄鏡之外,一片沉默。

  試煉才開始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各門派精英就各顯身手,震驚全體宗門。

  先是玄虛弟子化身人體蛤蟆爬行過橋,後有萬劍宗不落下風,竟在邪魔的追捕下當眾表演自殺,好一個我命由我不由天!

  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何等慘事,十方法會,恐怖如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02:17 PM

卷七 煉妖塔 第八十九章

  場面一時間很是混亂。

  許曳因呼吸不暢頹然倒地,與他一同奔跑的陌生弟子則被竹管猛地戳進口腔,在大腦極度缺氧、渾身無力的狀態下,也茫茫然向後跌去。

  憑藉超高智商與遠非常人能及的操作,在被邪魔殺死之前,這兩位難兄難弟聯袂出演了一場「我殺我自己」,牢牢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實屬不易。

  再看他們身後的白骨魔,竟足足有數丈之高,雖然只剩下頭顱、胸膛與雙臂所在的上半身,體型卻堪比一座小山。

  當它以雙手撐起身體,飛速朝二人猛撲之時,地面陡震、積雪紛飛,好似白玉破碎成萬千細屑,為冷冽霧氣蒙上一層肉眼可見的瑩白。

  此類邪魔並無神智,乃荒蕪之地的怨氣與死氣所化,由於五感皆失,只能通過呼吸判斷其他生靈的方位,並加以大肆獵殺。

  與其說是「魔」,更像是永遠不會覺得疲倦、只懂得殺戮與破壞的機器。

  「這玩意兒……」

  賀知洲強忍住吐槽「呼吸永動機」的衝動,很是警惕地望向骨魔,腰間長劍發出低弱嗡鳴:「能讓他們兩個狼狽至此,這玩意兒估計修為不低。」

  他說得沒錯。

  寧寧抬眸看去,巨大的骨架於暴雪中無聲嘶吼,本應空洞無物的眼眶裡居然凝結著濃鬱黑氣,像極了污濁淤泥,在雪白一片的背景色裡,顯得異常突兀。

  那是凝聚的死氣,只不過粗略一瞥,就能讓她心口發悶。

  「它的修為大概在元嬰初期。」

  眼見骨魔距離許曳二人越來越近,寧寧心知不能再等,倏然間拔劍出鞘:「我去吸引它的注意力,你趁機救人。」

  她說完便催動劍氣,手中白光一現,不留餘力地向骨魔襲去。

  「五十層。」

  玄鏡之外的何效臣摸了把並不存在的鬍鬚:「自五十及以後的塔層裡,妖魔都是元嬰之上的水平,寧寧要是硬上……以她的實力,雖然大概率能取勝,但想必也是十分狼狽的慘勝。如若在第一層塔裡就身受重傷,之後的試煉可就難了。」

  「她聰明得很,定然知曉分寸。」

  天羨子若有所思地睨他,自眼底溢出一絲調侃之意:「不是吧何掌門,你放著流明山的弟子們不管,怎麼跑來玄虛劍派這兒啦?」

  何效臣一下被戳中心思,呵呵哈哈傻笑幾聲:「我這不是那個啥,心懷天下嘛!絕對不是特意來看——唉呀,寧寧上了!」

  天羨子迅速扭頭。

  寧寧速度很快,劍光被一望無際的純白雪色盡數吞沒,只餘下一道極其淺淡的虛影。

  她心知骨魔不好對付,在交鋒之始便用了七成氣力,劍氣如星如雨,好似長虹貫日,於頃刻之間擊在白骨之上。

  劍氣劍風捲起凌散冰屑,在半空凝成一面薄薄雪牆,這本是匯聚了千鈞力道的攻勢,然而接觸到骨魔之時——

  寧寧輕輕蹙了眉。

  她總算明白,許曳面對它時,為何會選擇慌不擇路地逃跑了。

  她的劍氣凜冽鋒利,劃過不遠處的森然白骨,卻只留下一條半指深的長痕。

  死靈不似活物,沒有痛覺、不具備思想,無論受了多麼嚴重的傷都無動於衷。

  要想擊敗它,最為可行的方法唯有一個:依次擊碎骨魔手腳與頸項,如果能像積木一樣把它拆開,或許威脅就會小上許多。

  但這個法子行不通。

  先不說以他們這群金丹的水平,很難重創元嬰期邪魔,就算真能把它像芭比娃娃那樣拆成幾塊……

  到時候腦袋手腳和身體一起跳來跳去的景象,似乎要比現在更加詭異。

  揮劍出招時,寧寧的氣息於剎那間迅速上湧。骨魔有所察覺,將注意力從之前的獵物身上移開,轉來一雙幽深如淵的眼睛。

  ……啊呀,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比起怎樣才能打敗它,現在要思考的問題,似乎應該是「怎樣才能在它手裡活命」。

  寧寧凝神後退一步,飛快打量身側景象。

  不遠處的賀知洲已經將許曳與那位素未謀面的陌生兄弟扶起來,朝她比了個OK的手勢。

  許曳算是好運,沒把自己折騰得昏迷不醒,與他一起被追的倒霉蛋則要慘上許多。

  他們倆本來就因為缺氧窒息只剩下半條命,許曳半途跌倒時,把嘴裡的竹管猛地吐了出去,導致對方口腔在巨大衝擊下遭受暴擊,又痛又噎,差點死在隊友手裡。

  那位仁兄直到現在也沒醒來,賀知洲只得將他背在身後,頗有感動修真界十大人物的風範。

  至於這裡的環境條件——

  「寧寧!」

  賀知洲低著頭在儲物袋裡翻,他雖然時常不靠譜,但也有認真的時候,聽聞煉妖塔裡可能出現死靈類邪魔,特意在鸞城市集對症下藥,買來了寶貝:「我這兒有龜息丹!」

  他說這句話時,骨魔恰好伸出手臂向前猛拍。

  寧寧反應很快,迅速飛身後躍,雖然得以避開氣勢洶洶的掌擊,卻被濺起的雪花糊得眯起雙眼。

  在騰空而起的剎那,她也看清了此處的大致景象。

  正如之前所見,這裡與獨木橋對岸都緊緊靠著萬丈深涯。寬敞長河結了冰,連傾瀉直下的瀑布都像麵餅一樣掛在半空。

  周圍數座山峰拔地而起,高山之上堆滿厚積的大雪,綠意被蠶食殆盡,化作寂寥的白。

  如果使用龜息丹,雖然能暫時逃離骨魔的追捕,但與之相對應地,他們也很難將其打敗。

  若是趁現在拚一拚,說不定還有機會。

  「賀知洲!」

  寧寧握緊星痕劍,抬高音量:「我去試一試!」

  「試、試一試?」

  鏡外的紀雲開趴在桌前,雙眼睜得圓溜溜:「她不會是想單挑骨魔吧?」

  「你不會是想單挑骨魔吧?」

  賀知洲已經服下了一顆龜息丹,聞言焦急道:「我們絕對不是這傢伙的對手!」

  寧寧卻只是露出一個類似於寬慰性質的笑,順手挽了個劍花。

  然後轉身就跑。

  賀知洲:???

  她跑得毫不猶豫,由於沒屏著呼吸、劍氣外洩,簡直成了骨魔的活靶子。

  白骨重重叩擊地面的巨響一次又一次撞在耳膜,寧寧正細細端詳週遭地形,毫無防備地,突然見到身旁有道人影閃過。

  ——賀知洲背著那名弟子跟在她身側狂奔,旁邊則是臉色蒼白的許曳。

  他見到寧寧眼底的驚詫,很是得意地哼了聲:「沒想到吧!咱倆可是戰略同盟,我絕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冒險的。老實交代,你打算怎麼辦?」

  許曳累得像條快要死掉的老狗:「還、還有我!」

  「這裡只是第一層塔,如果和骨魔硬碰硬消耗精力,接下來的試煉會吃大虧。」

  寧寧掀起眼睫,沉聲道:「看見那些山了嗎?我們固定一個區域後分頭行動,利用劍氣和火符,把山上的雪震下來。」

  賀知洲恍然:「你想人為製造雪崩?」

  他瞬間就明白了。

  他們自身力量有限,要想以最小的代價將骨魔擊敗,就必須最大程度利用外界的力量。

  而這裡山雪處處,一旦所有雪花都開始勇闖天涯,所造成的衝擊力……絕對超出想像。

  寧寧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身後追擊的白骨越來越近,情急之下只得點點頭:「多謝了。」

  「這有什麼好謝的!」

  賀知洲挑眉一笑,拔劍出鞘,從懷裡掏出一張火符,貼在劍身中央。

  他雖然習慣了鹹魚划水,但畢竟修為在身、長劍更是經歷過無數次的鍛造與錘煉,驟一發力,立即掀起恍如巨浪的層層火風。

  由於服下龜息丹,骨魔並未把注意力放在賀知洲與許曳身上,一心追在寧寧後邊跑,偏偏她在所有人中身法最快,一人一魔始終保持著固定的距離。

  而另外兩人一左一右,於群山之下凝集劍氣,劍光大盛、紅芒遮天。

  火風氣勢如龍,撕裂鋪天蓋地的雪白,一舉湧上半空。須臾間山腰劇顫,在震耳欲聾的巨響後,雪堆與融化的雪水紛然而下。

  骨魔沒有視覺聽覺,不會知曉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異變,可寧寧看得一清二楚。

  在大雪以咆哮之勢下落的前一刻,她適時屏住呼吸,向側旁迅速閃去。

  之所以刻意與之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就是為了以活物作為誘餌。

  由於之前劃定過燒山範圍,當她將骨魔帶來此地,也恰恰是將它引到了雪崩中央。

  而大雪乃毫無氣息的死物,骨魔注定無法察覺。

  「以死物對付死物,這招不錯。」

  真霄斜倚在牆角,看著玄鏡裡骨魔被大雪掩埋的景象,不自覺擰了眉頭:「只是那邪物力量頗深,也不知這些雪……」

  他話沒說完,便聽得鏡中一聲狂嚎。

  緊接著,是一隻白骨嶙峋的巨手自雪中兀地伸出。

  ——在如此洶湧的衝撞之下,骨魔竟毫髮無損,掙扎著從雪堆裡竄了出來!

  「這魔物的身體竟如此堅固麼?」

  紀雲開吃下一口甜糕,語氣裡聽不出情緒起伏:「這個法子好像失敗囉。」

  「等等。」

  天羨子身體前傾一些,彎著眼笑道:「寧寧又動了。」

  畫面裡的賀知洲與許曳紛紛顯出震驚之色,唯有寧寧神情不變,似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場面,與骨魔黑黝黝的眼眶對視一陣後,笑著挑起眉頭。

  彷彿勢在必得的挑釁。

  骨魔雖然看不見她的模樣,魔氣卻因方才一事更加濃郁,從喉嚨裡發出沙啞嘶吼,擺動雙手繼續向她衝去。

  寧寧仍然充當活靶子的角色,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鏡外的天羨子一愣。

  「原來如此!」

  他笑得咧了嘴:「是河啊!」

  在寧寧前方不遠處,正是那條連通瀑布的、已經凝固了的寬敞河流。

  而當她向前奔去,踏過冰面繼續前行,骨魔的雙手必然也會落在河面上。

  原來她的計畫,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引發雪崩。

  或是說,雪崩落下的雪水,只是計畫裡必要的催化劑。

  劍氣夾雜著火符,絕大多數雪花都會融化成水,落在骨魔身上,能讓整具骨架瞬間濕潤。

  根據摩擦力定律,摩擦力大小與接觸面粗糙程度息息相關。

  骨魔的身體支撐全靠手掌,骨節本就極為光滑,而水的潤滑作用更是大大減弱了摩擦,當它置身於冰面上,所需要的,僅僅是一道推力。

  哪怕是再微小不過的一份力道。

  巨大白骨跟在少女身後踏上冰面,在一陣恍惚的停頓後,不受控制地向側面滑倒。

  而寧寧轉身停下匆匆腳步,站在它近在咫尺的河邊,把劍氣順勢往前一揮。

  賓果。

  全壘打!

  劍氣一擊即中骨魔胸口,骨架保持著滿臉茫然的模樣,順著河道一溜煙向前滑行,最終來到懸崖的瀑布之上。

  而骨魔的水上滑滑梯,也在此刻抵達了盡頭。

  它大大的眼眶裡,頭一回出現了大大的疑惑。

  然後是失重,跌落,牛頓安詳地蓋上了自己的棺材板。

  賀知洲望著那道骨感十足的美麗曲線,不由嘖嘖讚歎:「這鏡頭,真夠露骨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02:28 P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章

  「骨魔……這就沒了?」

  許曳被這通猛如虎的操作驚得目瞪口呆:「這、這也太——」

  其實非要說的話,寧寧的策略稱不上多麼高端大氣上檔次,甚至簡潔明了得過了頭。

  誰能想到足足有元嬰修為的邪魔,居然會敗在冰面上?

  可她不僅能想到這個法子,還一絲不苟、按部就班地做了,最簡單,卻也最有用。

  不愧是曾經把霓光島耍得團團轉的人,還是一如既往不走尋常路。

  許曳吸了口冷冰冰的氣,暗自慶幸自己沒站在她的對立面。

  「下面的懸崖深不見底,它就這樣滑下去,估計是沒了。」

  這個寧寧超強卻過分謹慎,即便骨魔大概率在自由落體後歸了西,也還是死死盯著河道盡頭,似是不太放心:「我去崖邊看一看。」

  許曳呆呆點頭。

  眼看寧寧越走越遠,他正兀自發愣,忽然聽見身旁響起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響。循聲望去,才發現賀知洲背上的年輕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

  那人的面貌逐漸猙獰,五官一點點擰成麻花,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的三個字:「許——曳——呃——」

  許曳被嚇得花枝亂顫:「周師兄饒命!」

  「好樣的!周照終於醒了!」

  玄鏡之外,在玄虛劍派駐紮地的不遠處,一名萬劍宗長老用力拍向大腿,言語間似有所指。

  「這孩子從小心性堅韌,如今即將突破金丹期,實力自是不凡。擺弄小聰明算什麼?是時候讓某些人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劍修!」

  天羨子磕著瓜子,發出喲呵一聲乾笑:「竹管哥醒了哈,和許曳一起用那根管子,應該沒被憋壞吧?」

  與他遙相對峙的萬劍宗長老早就習慣了兩大門派之間的暗自較勁,聞言低哼道:「只會耍嘴皮子可沒用。天羨子長老不妨睜大眼睛——」

  他說到這裡,忽然神色一凜閉了嘴,還沒等天羨子瞪眼,自個兒的眼球就差點從眶裡擠出來。

  玄鏡中的周照毫不遲疑從賀知洲背上下來,強忍著心頭怒氣對許曳道:「你說你,想出的那是個什麼餿主意?若非被那根竹管擾了心緒,說不定我已與骨魔大戰三百回合——嗯?骨魔呢?」

  許曳把這位坑得夠慘,事到如今只能委屈巴巴一言不發,癟著嘴伸出右手,指了指河道盡頭。

  周照沒見到骨魔影子,困惑望他一眼,沒做多想地上前一步。

  正好踏在河流的冰面上。

  許曳:「等——!」

  賀知洲:「不——!」

  兩道聲音都被卡在喉嚨裡,不等二人說完,冰上氣質出塵的白衣劍修便邁開了第一步。

  在被賀知洲背起來之前,他的腳上沾了許許多多雪花。

  而眾所周知,雪是會融化變成水的。

  就在周照聞聲回眸的剎那,梅花,開了第二度。

  也正在此時,懸崖邊的寧寧探查完畢,如釋重負地回過頭。

  然後笑容瞬間凝固。

  誰能告訴她,為什麼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會突然躺在河道裡,一邊像保齡球那樣轉來轉去,一邊重複著……鯉魚打挺?

  周照的雙手雙腳都在打滑,手腳胡亂飛舞之際,竟生生跳出了街舞裡的地板動作,兩腿一伸,就是個七百二十度托馬斯狂旋。

  許曳被嚇得不清,趕忙上前攙扶。沒想到剛伸出右手,便被對方用力一抓,不受控制地向前撲。

  於是兩人手拉手滑來滑去,齜牙咧嘴搖搖擺擺,一同跳起了雙人踢躂舞。

  天羨子看得吭哧吭哧笑,像隻快要喘不過氣的小豬崽:「我的天哪,好一個舞林爭霸。這就是劍修嗎?」

  萬劍宗長老:……

  萬劍宗長老用力按住人中,拍拍身旁同僚肩頭:「水……給我一杯水。」

  =====

  「這位是周照師兄,金丹圓滿。」

  好不容易從冰面上離開,許曳一邊委屈巴巴地低頭往前走,一邊依次介紹在場幾人身份,撞見周照死灰一樣毫無光澤的雙眼時,條件反射地瑟縮一下。

  「原來是寧寧道友。」

  周照像是受了劇烈打擊,保持著雙眼無神的面癱模樣,跟青春偶像劇裡演技稀爛的機器人男主角有得一拼:「我聽說過不少關於寧道友的事蹟,一直想與你較量一番。呵呵。」

  這兩個乾巴巴的「呵呵」不帶絲毫笑意,聽得寧寧後背發麻,總覺得它們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若是某天周師兄參加死對頭的葬禮,這種語氣倒挺合適。

  她從嘴角勾出一抹禮貌性的微笑,好奇道:「兩位比我們來得早些,不知可曾有過什麼發現?」

  許曳蔫得像一朵嬌花:「我與周師兄一路前行,除了那幾株蘭花,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見到。」

  據許曳所說,他們倆有幸在一座山腳下發現了珍惜靈植飲血蘭,本打算將其打包帶走,卻不料與骨魔轉角遇到愛,一番打鬥之後自知不敵、節節敗退,只得撒丫子倉皇逃竄。

  而現在,正是許曳帶領著眾人前往飲血蘭的所在地。

  「寧道友、賀道友。」

  周照道:「我不會參與飲血蘭的瓜分,還請二位高抬貴手,忘掉方才冰面上發生的事。若能保守秘密,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親母親。」

  寧寧噎了一下。

  你這父親母親認得好輕易,好沒骨氣哦。

  「飲血蘭。」

  賀知洲摸了把下巴:「我聽說這種花非常罕見,只會生長在怨氣深重的地方,以成千上百人的血液作為養料——這地方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兒,才會長出如此邪性的玩意?」

  「單單看這裡的環境,好像也不太對勁。」

  寧寧抬頭仰望須臾,被四處凝聚的死氣擾得皺了眉。

  越往深處走,天空就越是昏暗。

  起初烏雲只是淺色的棉絮,重重壓在天幕上,微弱陽光從縫隙裡無聲降落,像是毫不起眼的金屑,在墜地時碎成極其清淺的光暈。

  隨即黑墨一點點浸染雲朵,放眼望去儘是沉悶深灰,雲的輪廓模糊交織在一起,與層層疊疊、分不清界限的山巒如出一轍,沉甸甸低垂在天幕下。

  四周枯敗的老樹形態各異,乍一看去,頗像是無數隻等待著攫取魂靈的利爪。在四周越來越暗的環境裡,映襯著黑霧般的死氣,顯得更叫人不舒服。

  許曳提到的山腳距離河道並不遠,一行人很快就趕到了目的地。

  飲血蘭通體暗紅,如同凝固在花瓣與根莖上的層層血漬。寧寧摘下一朵細細聞來,縈繞在鼻尖的卻並非沉悶腥氣,而是淡雅清甜的蘭香。

  「奇怪。」

  周照蹙眉道:「先是出現由死氣匯成的骨魔,又有這簇食人鮮血的蘭花……按理說,有它們在的地方必定屍骨纍纍、九死一生,可我們為何只見到無邊大雪?」

  「既然煉妖塔裡的邪魔都真實存在,能殺死這麼多人的怪物,好像並不多見吧?」

  許曳打了個哆嗦:「單是一個骨魔就已經夠嗆,那釀成這一切慘劇的罪魁禍首得有多可怕啊?這裡當真只是五十層嗎?」

  寧寧把飲血蘭放入儲物袋裡:「我們已經探索到的區域很小,再往前一些,定然能有更多發現。你們有沒有察覺?死氣和魔氣越來越強了。」

  她說得不錯。

  除了愈發昏暗陰沉的天空,周圍漆黑色的霧氣也越來越濃。空氣裡充斥著腐爛的味道,黑煙隨著寒風聚攏又散開,恍若飄浮在半空的魑魅魍魎,有時甚至像是擁有了實體,沉甸甸壓在胸口,讓人無法喘息。

  「再往前,危險程度很可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

  賀知洲輕輕拂去鼻尖的一片雪花,正色道:「我建議咱們還是先去看看,萬一覺得實在難以招架,再離開這層塔也不遲。」

  周照一聽有架打,黯淡如破布娃娃的雙眼立馬蹭蹭發亮,握緊劍柄回應:「我同意!跑是不可能跑的,小小邪魔也敢在此放肆,必須打它個七進七出落花流水!」

  ——他挽回面子的機會終於到了!

  周照話音剛落,便聽得身旁的許曳大叫一聲:「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寧寧也發現了異樣,下意識做出防守姿態。

  他們置身於茫茫雪海,日光隱匿、山嶽潛形,拔地而起的座座高峰投下片片暗影。在雪花、黑霧與陰影之間,視野可見度極低的混沌裡,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幾個人影。

  那些「人」行走時佝僂著身子,渾身像是沒什麼力氣,拖行著雙腿緩緩向前時,頗有幾分恐怖電影裡行屍的風姿。

  等它們逐漸靠近,她也終於看清了來者模樣。

  那是幾個身著腐爛盔甲的士兵,衣物盡數染了觸目驚心的血,佈滿刀傷與灼燒的痕跡。

  而它們的身體竟然全無血肉,只餘下一具具森然白骨,在察覺到生人氣息時猛地抬頭。

  殺氣驟現。

  寧寧握緊手裡的劍。

  「是骨傀!」

  賀知洲沒有辜負他買的滿屋子雜書,第一時間低呼出聲:「聽說人類的屍體遭受強烈魔氣侵染,就會墮化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但能做到這種地步的魔,怎麼也是化神期修為啊!」

  化神。

  與各大宗門長老持平、甚至更高的級別。

  骨傀感知到活人氣息,遲緩慢行的動作頓時停下,在極度短暫的怔愣後,眼眶中浮現起單薄黑霧。

  隨即如同提線傀儡般,關節猛地一動。

  許曳拔劍出鞘:「它們來了!」

  骨傀比骨魔迅捷許多,只不過電光石火之間,便以令人驚訝的速度欺身向前。

  寧寧躲得及時,身旁的賀知洲則不太走運,髮尾只不過與森白利爪輕輕擦過,就被瞬間斬斷在疾風中。

  它們的力道強得超乎想像,但無論如何,骨傀前身畢竟只是靈氣微薄的凡人,哪怕身染魔氣,也絕不可能到達骨魔那般地步,擁有壓制金丹修士的力量。

  寧寧出劍很快,長劍擊中慘白骨架時,洶湧劍氣擴散如雷霆,迸發出鋥然巨響。白骨應聲碎裂,於剎那間化作齏粉,融入雪中。

  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賀知洲摸著被斬斷的髮尾心有餘悸:「好險好險,這玩意怎麼跟瘋狗一樣亂咬人?」

  「不妙啊。」

  許曳苦著一張臉,蹲在地上死死盯著骨架看:「這層塔裡究竟關押了什麼怪物?只是憑藉它散發的魔氣,都能培養出如此強大的骨傀……這裡真是五十層?」

  他頓了頓,又好奇問道:「寧寧,你在做什麼?」

  「被關進這裡的邪魔,都曾受到過各大門派的鎮壓,這位應該是深受重創、修為大損,所以才會在五十層。」

  寧寧俯身低著頭,在各個骨傀的衣物中小心摸索,似乎並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露出有些苦難的神色:「我想看看他們身上有沒有能證明身份和時間的東西,用來確定那魔物身份。」

  她甫一說完,忽然手臂微僵,眼底浮現起些許亮色:「啊。」

  許曳好奇心更強:「找到什麼了?」

  他說著向下看去,在小姑娘白玉般的手上,見到一塊令牌。

  那令牌染了血,很難辨別出雕刻的字樣,許曳皺了眉凝神望去,緩慢念出那兩個模糊小字:「劍——剎?」

  這回賀知洲坐不住了:「劍剎?!」

  周照亦是眼角一抽:「不是吧,劍剎?那這塔裡的豈不是——」

  寧寧對修真界的前塵舊事所知甚少,聞言困惑道:「劍剎是什麼?」

  「劍剎,是當年仙魔大戰之時的一支軍隊。」

  賀知洲知曉她身份,當即耐心做了一番解釋,開口時難掩目光裡的複雜情緒:「之所以組建它,是為了對付魔君之一的影魔。」

  寧寧點頭,聽他繼續講:「影魔修為高深、性喜殺伐,座下魔兵眾多,最為棘手的是,它本身並無實體,只是一道怨念極深的魔息,尋常手段根本無法將其打敗。」

  賀知洲說著撓撓頭,懊惱地嘆了口氣:「那時大戰將近尾聲,仙門和魔界都傷亡慘重,由於修士稀缺,為抵抗魔兵,由凡人百姓組成了一支軍隊,名為『劍剎』。」

  許曳在一旁小聲補充:「其實就跟送死差不多。」

  「幸有劍剎拖住魔潮,才為長老們爭取了時間,於瓊山之巔設下千光歸元陣法——影魔懼光,聽說唯有強光,才能讓它的實力稍微削減一些。」

  賀知洲並未反駁許曳的嘟囔,繼續沉聲道:「凡人之力何其微小,大戰之後,劍剎也的確……全軍覆沒了。」

  所以這些魔化的骨傀,其實都是當年與魔族戰鬥的士兵。

  「影魔居然被關押在五十層,這也太、太——」

  周照是個有話直說的急性子,用力踢飛地上的一灘雪:「這不是坑人嗎!」

  「別急,它實力大減,定然不如當年。」

  寧寧把令牌放進儲物袋,抬眼望向遠處的蒼茫雪原。

  原來這裡叫瓊山。

  天上的雪花越下越大,彷彿永遠沒有停下的時候,而遠處的道路被黑氣吞沒,如同巨獸張開的深淵大口,只等著獵物自投羅網。

  ……不過究竟是不是自投羅網,沒到最後一刻,誰也說不上來。

  寧寧輕聲道:「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

  這條漫漫長路,是由白晝到深夜的漸變。

  每向前一步,週遭景物都會變得更加黯淡,血腥氣也更重。

  寧寧在雪與霧裡一直往前,竟在路邊望見數道半透明的人影,看樣子正是當年活著的士兵,恍如大戰仍未發生一般,在雪地裡彼此交談或緩步前行。

  「那是『念靈』。」

  賀知洲在一旁悉心解釋:「當已逝之人對於某件事的念想極為強烈,就會留下這樣的幻影,相當於當時的記憶重現。」

  寧寧恍然地「噢」了聲,這東西相當於修真界的腦電波。

  穿過時而浮現的虛影,等那股腐朽死氣越來越濃,寧寧忍不住服下龜息丹時,眾人終於來到瓊山盡頭。

  他們這邊是積雪堆砌出的素裹銀白。

  而目光所及之處,是霧茫茫一片漆黑。

  多不勝數的骨傀盤旋於雪地之上,密集之程度,猶如聚集成片的黑壓壓一群螞蟻。

  在骨傀的層層包圍之下、兩座相鄰高山中間的狹窄陰影裡,赫然懸浮著一團不規則黑影。

  比起擴散開來的死氣,影魔周身的漆黑色澤要顯得濃郁許多。

  它比寧寧想像中更為巨大,幾乎有整棟樓房那般高,渾身纏繞著無形亦有形的暗金鎖鏈,不知從何處發出陣陣嘶吼,震得山頭雪花倏然落下。

  蠕動著的碩大黑影好似一個足以吞噬所有光線的黑洞,渾身散發著死亡與不詳的氣息。旁人哪怕只是遙遙看去,也能被強烈威壓與魔氣壓得心口發悶。

  忽然那道影子微微一動。

  四人一齊縮回巨石之後,很有默契地往後狂退。

  「不行不行不行!我的老天,你們有沒有感受到那股威壓?」

  周照兩股顫顫,猛拍胸脯:「還有圍在它周圍的那群骨傀——以那種數量,若是一哄而散襲擊我們,咱就別想活著回門派了!」

  劍修雖然好鬥,但也不傻。面對很明顯實力懸殊的對手,必然不可能魯莽硬上。

  許曳亦是臉色慘白:「我怎麼覺得它還是很強?影魔現在是個什麼實力,金丹還是元嬰?」

  賀知洲睨他一眼:「以那道威壓來看,元嬰中期。」

  多麼痛的領悟。

  三人皆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色。

  「欸,寧寧。」

  賀知洲沒聽見寧寧的聲音,說完向身旁一瞥,居然望見她低著頭,正在細細看著張殘損的紙片:「你在看什麼?武功秘籍啊?」

  寧寧搖頭,把紙片遞給他。

  賀知洲將其接下,低低念出聲。

  「你是天邊的月亮,房前的花香,春天落在我窗頭的第一隻燕子。

  如果要問我有多愛你,就像鳥兒深愛藍天,池魚眷戀碧水,蝴蝶離不開花香,我願棲息在你的枝旁——啊噫!這是什麼肉麻東西!」

  他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沒看完便將它還給寧寧,一張臉皺成苦瓜:「是哪個小男生給你寫的情書?怎麼只剩下一半了?」

  寧寧還是搖頭,聲音很輕:「是我在一位士兵身上發現的信,應該是寫給他中意的姑娘。」

  自從瞭解真相,她便捨了「骨傀」的稱呼,將那些死去的怪物稱為「士兵」。

  賀知洲一個愣神,不說話了。

  寧寧把信小心翼翼收進儲物袋,心裡劃過一個淺淺的念頭。

  可惜他沒有看完。

  在那些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情話後,那個人一筆一劃地認真寫:

  [你總說我膽小怯懦,事實也的確如此。從未敢告訴你這些真心話,寫完自己都臉紅。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邪魔臨世,萬民垂危,我輩唯有挺身而出,挽救世間於萬一。

  蒼生之大,凡夫俗子不過滄海一蜉蝣,雖則能力微薄,卻也總好過逃避躲藏。

  我從不說謊話,你是我心裡的月亮。

  月亮啊,就應當掛在無風無浪的天上。]

  賀知洲說,凡人的力量何其微小,所以劍剎的覆滅,是無法擺脫的必然。

  可寧寧卻不這麼想。

  當年的士兵們明知前路十死無生,卻仍舊匯聚於戰場之上,一心報效蒼生,以血肉之軀為修士鋪平道路,扭轉戰局。

  他們雖是凡人,卻也擁有無可比擬的決意與力量。

  可到如今,那些心懷信念的、誓要擊潰魔潮的人們,自己卻成了被萬人唾棄的魔物,徘徊在無盡雪海暗淵,永不見天光。

  想想真是不公平,這算什麼事兒啊。

  大雪紛紛落,在一片寂靜裡,寧寧忽然開口:「你們有沒有興趣,和我試著打一打影魔?」

  這句話有如一聲驚雷,周照瞬間把雙眼瞪得渾圓:「你瘋了?那可是當年令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的大魔!」

  寧寧面不改色:「但它如今只是元嬰中期水平。」

  周照倒吸一口冷氣:「那也是元嬰中期!」

  他是當真不懂,她是哪裡來的勇氣,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這種話。

  元嬰中期的魔,旁邊還附帶那樣一群密密麻麻的骨傀,以他們如今的修為,別說將它擊敗,恐怕連靠近都難!

  「你們想啊,五十層,恰好臨界於金丹與元嬰之間,而這一層的影魔,應該是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可以擊殺的最強邪祟——換個方式來講,也是我們能得到的最高分數。」

  寧寧悠聲道:「不試白不試,你們不想在十方法會奪得好名次啦?更何況就算失敗了,它被鏈子鎖在原地,我們照樣能趁機逃跑。」

  這番話有理有據,還有點小小的誘惑力,許曳聽罷吞了口唾沫:「可我們四個,真能打敗它嗎?」

  寧寧笑了。

  沉寂的雪原裡光線寥寥,恰有一片雪花自她鼻尖落下,為少女的面龐映出淺淺瑩白。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眼底浮起一抹亮色:「我有個辦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1:33 P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一章

  「哈?寧寧他們要挑戰影魔?」

  林淺聞風而來,手裡抱著隻大白兔:「如果沒記錯的話,影魔應該是元嬰期的水平吧?他們一群小金丹能行嗎?」

  「那小丫頭似乎勢在必得。」

  天羨子斜靠在木椅上,視線從玄鏡移開,不知正遙遙望著什麼地方,說到這裡,突然輕笑一聲:「瓊山一役……記憶猶新吶。」

  林淺頷首揚眉:「畢竟天羨長老也是佈陣者之一。」

  當年戰事迫在眉睫,天下處處民不聊生。為盡快降伏影魔,各大宗門的長老們於瓊山設下千光歸元陣法,輔以縱橫劍氣,兩相交匯之下,才終於將其重創。

  影魔棲息之處死氣沉鬱,為防止氣息蔓延至人間,崑山掌門將整個瓊山納入芥子界,存入煉妖塔中。若說有何遺憾……

  林淺轉眸望向玄鏡,畫面裡的寧寧正倚在高聳挺拔的山壁旁,目不轉睛打量著士兵們留下的念靈。

  逝去之人的強烈思念能為天地靈氣所容,將回憶裡的片段一遍遍重複投映,那片不可觸碰的虛影,被稱作「念靈」。

  在瓊山犧牲的戰士何其之多,強烈念力滯留於煉妖塔這個封閉空間,無法消散,亦不會減弱,理所當然形成了諸多幻影,在大雪中時有出現。

  林淺眸光稍暗,沒再出聲。

  在瓊山之戰裡唯一的遺憾,便是那些前仆後繼捨命相助的凡俗百姓。在鋪天蓋地的魔潮裡,他們難以招架,幾乎全軍覆沒。

  那段記憶太過遙遠,她本以為自己會逐漸忘卻,如今回想起來,卻是歷歷在目。

  修真界與正統軍隊皆傷亡慘重,那支名為「劍剎」的隊伍,由各地而來的平民組成。

  其中有男有女,有屠夫書生,也有武師大夫,聽說甚至來了好幾個青樓小倌,累得整日整夜叫苦連天。

  當初瓊山死氣暴漲,必須盡快收入煉妖塔,而長老們精疲力竭,連為將士們好好收屍的機會都沒剩下。

  林淺眼睫微垂,靜靜望著玄鏡裡的畫面。

  也不知道今日……他們能否成功。

  「當年的瓊山,並不是這般模樣吧?」

  沉默良久,她再度出聲:「瓊山如玉,山巔之上,最適合觀賞日落日出。」

  紀雲開拿手撐著下巴,打了個哈欠:「魔氣肆虐,在所難免。」

  他說得心不在焉,從嘴角揚起嘲諷般的淡笑:「影魔那團醜東西,自己見不得光,就非要讓別人也看不到。我記得它有吞天蔽日之能,戰意越強,週遭就越是昏暗、氣候也會越發寒涼,等會兒激戰的時候寒意入骨……對於那幾個孩子來說,可算不上什麼好天氣。」

  「我對寧寧有十成信心。」

  天羨子咧嘴笑笑:「咱們要不打個賭?」

  「不了。」

  紀雲開往嘴裡塞了塊紅棗糖,淺月形狀的眉毛向上一挑:「在場所有人,恐怕都不願見到她失敗的景象。」

  =====

  煉妖塔內,賀知洲被越來越低的溫度凍得打了個哆嗦。

  自從與寧寧商定好作戰計畫,許曳和周照便聚在一起嘰裡咕嚕討論許久,最終得出結論:

  雖然想不通也聽不懂,但根據寧寧一本正經的描述來看,這法子似乎還挺有用。

  當然,前提是她那段「一本正經的描述」所言不虛。

  「怎麼,還在看那些士兵留下的念靈啊?」

  賀知洲見她看得入神,帶了幾分好奇地走到寧寧身邊:「你之所以執意要擊敗影魔,是因為那封信吧?」

  寧寧雙手背在身後,倚向山壁時,被刺骨寒意凍得皺起眉頭。

  「擊殺它的得分當然也是個重要因素,我們不可能去當免費打工仔。」

  她把後腦勺往石壁一靠,語氣平靜:「我只是覺得,如果那些屠魔的士兵捨棄性命付出一切,到頭來卻變成他們最為痛恨的模樣……」

  「怎麼說呢。」

  寧寧說:「不仙也不俠,叫人心裡怪難受的。」

  賀知洲笑了。

  他少有收斂神色的時候,此時一雙漆黑眼眸靜悄悄沉澱下來,雋秀眉眼映了雪色:「當年仙魔大戰何其慘烈,不得善終的好人吶,估計數也數不清。」

  他們兩人都未曾經歷過那段時光,只能透過他人之口窺見些許舊事。

  什麼血流成河、白骨遍野,都是聽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老詞,直到今日親眼所見瓊山之景,才頭一回無比真切地感受到殘酷與絕望。

  「也難怪世人會對魔族存有那麼大偏見。」

  賀知洲嘆氣:「不共戴天之敵啊。」

  寧寧被風雪迷了眼,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裴寂。

  他出生於仙魔大戰尾聲,正是人們對魔修恨意最濃的時候。

  在那樣漫長的童年時代裡,他頂著萬人厭棄的血統,究竟是怎樣度過一天又一天的呢。

  她不敢深思,僅僅是這樣淺嘗輒止地想到,都會下意識覺得心口發悶。

  「好啦——」

  寧寧把凌散的雜亂思緒拋在腦後,站直起身,音量微微揚起:「各位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許曳摩拳擦掌,兩眼放光:「若是蘇師姐知曉我擊敗影魔……誒嘿,誒嘿嘿。」

  周照瞥向他的眼神裡顯而易見寫了「沒出息」,很是嚴肅地望向寧寧。

  「我不要此戰的任何榮譽,願把所有功勞都獻給你——但求保守好冰面上那個秘密,尊敬的母親。」

  ……結果你連「尊敬的母親」都毫不猶豫地叫上了,比許曳更沒出息啊!她一個妙齡少女,才不想要這種五大三粗的兒子呢!

  「這次的交鋒很是危險,大家萬事小心,切勿戀戰。」

  這群隊友似乎都不怎麼靠譜,寧寧扶額道:「到時候如若不敵,我們就立馬逃跑,隊友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這句話極有畫面感,由於代入感太強,賀知洲已經覺得自己慘敗於影魔、輸到落荒而逃了。

  「無論結果如何,我定會全力以赴。」

  寧寧向前伸出右掌,頰邊笑出兩個小梨渦:「大家一起加油,把五十層徹底拿下吧。」

  賀知洲熱血沸騰,一把搭在她手背上:「衝啊!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許曳深吸一口氣:「師姐,我、我可以的!」

  周照最後把手覆上:「為了我尊敬的父親母親,祝二位萬壽無疆。」

  寧寧:……

  所以不要再叫啦!

  =====

  影魔具有吞光噬熱之力,所處之地幽暗如夜,在蔓延的死霧與魔氣裡,只能感受到深深的寒冷與窒息。

  「雖然我們能依靠龜息丹,暫時躲避那些骨傀的攻擊,」賀知洲探頭探腦,壓低聲音道,「可一旦驚動影魔,它同樣可以操縱骨傀朝我們發起猛攻。」

  周照吹了吹一縷垂落的烏髮,勢在必得地伸出大拇指,指了兩下自己胸膛:「萬劍宗的實力,絕對沒得說——我和許曳絕對能把它們攔下。」

  對於他們而言,影魔與屍山一樣的骨傀都是巨大威脅。

  經過一番討論,決定由在場修為最高的寧寧與周照分別對付影魔和骨傀,賀知洲與許曳分工輔助。

  面對那團黑黝黝的凌天巨影,說不緊張當然是假的。寧寧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與身旁三人依次對視:「開始吧。」

  周照深刻貫徹他心裡那點飄忽不定的大男子主義,執意打頭陣走在最前方。寧寧跟在他身後,凝神屏息,悄然穿過浪潮般洶湧密集的骨傀。

  大雪好似鵝毛紛落,即便在如此幽暗的環境裡,也還是映著異常慘淡的白。

  至於影魔旁邊那兩座峭壁高山,由於落滿了雪花,同樣像是兩縷白茫茫的幽魂,默然浮在濃郁夜色間。

  四周沒有雜音,只有狂風慘烈的呼嘯不間斷劃過耳邊,在骨傀環繞、九死一生的處境裡,莫名讓寧寧想起重病之人臨死前的嗚咽。

  影魔巨大的影子蠢蠢欲動,似是有所察覺,蠕動著發出一聲低咽。

  ——旋即凜風乍起,在極為短促的靜默後,滿山骨傀應聲而動!

  浩蕩大軍狂奔而來,周照滿臉黑線地一抽嘴角,從腰間拔出長劍。

  瞬間劍光四溢,如刀刃撕裂無邊暗色。

  「這群傢伙儘管交給我們。」

  他的言語間帶了笑意,劍氣狂烈似火,迸發出滾滾熱氣,將好幾個試圖靠近的骨傀用力擊退:「影魔就拜託二位了。」

  寧寧倉促應了聲好,亦是拔劍出鞘,在劍刃與骨骼的鋥然撞擊聲裡,與賀知洲一起飛速往前。

  他們借助龜息丹來到這裡,距離影魔已是格外靠近,身後洶湧骨潮被萬劍宗二人死死攔下,寧寧沒了後顧之憂,周身劍氣更盛。

  影魔對氣息尤為敏感,龐然身軀掙扎著轉向她所在的方位,渾濁如淤泥的巨影兀地一動,竟有數道細長影子掙脫鐵鏈束縛,向她疾襲而來!

  那些影子好似毒蛇吐信,滿帶著令人窒息的沉鬱魔氣,經過山腰時掀起連綿雪浪,夾雜了狂風與飛沙。

  寧寧將靈氣盡數匯於劍上,出劍格擋之時,黑影被雪白劍光倏然斬落。

  半懸於空的邪魔發狂一樣劇烈顫動,掙得鎖鏈清響陣陣,寧寧咬緊牙關,打了個寒戰。

  「影魔發怒了。」

  紀雲開道:「接下來溫度會越來越低……如果不能趁早將其擊敗,恐怕他們都會凍死在煉妖塔裡。」

  他所言不假。

  在影魔發出怒吼的剎那,瓊山之上急劇降溫。密集的雪花幾乎填滿整片天空,在茫茫黑暗裡,點綴出幽異詭譎的白。

  不消多時,氣溫就會降至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之下。

  ——可是還不夠。

  「奇怪,她究竟打算怎麼做?」

  隔壁霓光島的曲妃卿也來串場子,見狀蹙起眉頭:「我看她的姿勢,似乎一直在被動格擋。這樣下去可不妙。」

  天羨子摸摸下巴:「她應該在等。」

  「等什麼?」

  連萬劍宗長老也忍不住插嘴發問:「等大雪封山、冷得能把人凍死?」

  紀雲開趴在桌上看得全神貫注,聞言呼呼笑了聲:「說不定真是這樣哦。」

  煉妖塔內,寧寧仍在與層層黑影纏鬥,本應陪在身旁的賀知洲卻不見了身影。

  賀知洲之前說過,這魔物不具備實體,尋常方式難以將其斬殺。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即便伸出的影子被切碎一條又一條,它始終能很快生出新的暗影作為填充。

  真是有夠難纏。

  身邊已經越來越冷,她能感受到嘴唇不自覺的顫抖,一陣席捲了狂風的魔息洶湧而來,竟如同千仞颶風,將她一舉掀飛到半空。

  忽然耳邊響起賀知洲的聲音:「寧寧!」

  她冷得厲害,嗓音前所未有地沙啞,聞聲拔劍而起,淺淺吸了口氣:「知道啦!」

  飛雪連天,暗夜茫茫。

  在一望無垠的黑暗裡,寧寧聚氣凝神,磅礡靈力勢如破竹,劍光驟漲之間,不過須臾轉瞬,便掀起澎湃如浪的白光。

  ——長劍嗡鳴如龍吟,以風檣陣馬之勢,於暴雪中聚成數道冰牆。冰浪騰空,劍影如虹,身形纖細的少女揮劍而起。

  一把巨劍在她身後的雪空裡驟然浮現。

  緊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

  真霄罕見地出了聲:「萬劍訣。莫非她想……」

  鏡中已有三把長劍橫亙於半空之上,劍光粲然如星,而寧寧屏息蹙眉,星痕劍劃出一道細微弧度——

  那三把巨劍竟爆發出灼目之勢,在天際盡頭,再度凝出數道恍如星河的白茫!

  「這是……」

  林淺一愣:「萬劍訣和劍光分化?!以她的修為單單使出一種都很吃力,怎會——」

  「她這是傾盡全力在鬥。」

  天羨子斂了神色:「但還是不夠。」

  劍光分化講究離合分光之法,劍影重重、白光縱橫,然而即便如此,要想對付影魔,也還是不夠。

  氣溫已經到了承受能力的盡頭。

  寧寧嚥下湧上喉頭的腥甜,啞聲道:「賀知洲!」

  話音剛落,玄鏡裡竟響起一道毫無徵兆的巨響——

  影魔身旁的兩座雪山被巨力猛擊,剎那間雪花紛落。

  「是賀知洲。」

  曲妃卿的一顆心也隨之提起:「他的手裡……好像握了張風符。」

  方才賀知洲以劍氣攻山,卻不似之前對付骨魔那樣引發劇烈雪崩。

  由於劍上貼了風符,紛紛而下的大雪盡數凌空飛起,迴旋在疾風之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在瓊山上,形成了極其奇異的場面。

  溫度持續降低,從天降下的暴雪幾乎填滿整個空間,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細細端詳,則是飛揚在狂風裡的點點雪粒。

  整個視野裡都是純白。

  忽有一道亮光穿過層疊霧氣與茫茫雪花,好似一把利劍,刺透混沌暗潮。

  第二道、第三道……

  無數紛亂劍光傾瀉淌下,一併刺入影魔龐然身軀,而在雪浪之間——

  「咦。」

  饒是天羨子也微微愣住,被玄鏡裡的畫面吸引所有注意力:「這是怎麼回事?」

  長老們自然不會明白,何為「光的漫反射」。

  為什麼雪會是白色。

  並非由於所謂的「忘記了自己原本的顏色」,而是因為雪花由眾多晶粒組成,光線難以穿透,只能被反射。當它反射所有顏色的光,也就自然成了最為純粹的白。

  因此在茫茫雪天,天空相當於飄蕩著數量眾多的反光體,各個方向、各個角度都存在入射光線和出射光線,猶如一面面鏡子,將光線漫反射到四面八方。

  而當氣溫驟降、空中遍佈雪花之時,也正是漫反射最為強烈的時機。

  同樣地,天空中用來遮掩陽光的重重烏雲,更是加劇了光線反射,將劍光凝聚在一方天地之下。

  ——影魔用來制約對手的力量,到頭來反而作繭自縛,成為了它最為脆弱的把柄。

  於是大雪紛揚,寒流狂湧,劍氣激盪中,白光大作。

  整個天空的雪花都籠上一層溫柔瑩白,隨即光芒逐漸擴散,來到昏暗無光的山巔、遼闊無垠的雪原,以及被暗雲吞噬的天邊。

  細碎白光一串連著一串,自少女劍身升騰而起,瓊山之上,一時竟恍如白晝。

  闊別了太多太多年的白晝。

  寧寧暗自凝神,腦海裡無端浮現起來到這裡之前,在雪中見到的那幾抹士兵念靈。

  他們仍保留著生前的模樣,年齡各異、身份千差萬別,卻在瓊山上一起穿上了軍裝,抱著酒罈促膝長談。

  「我這人,生來沒什麼抱負,活了三十多年,也只是個殺豬的。」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我就住在這山腳下,家裡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肉嘟嘟的,特可愛。說了也不怕你們笑話,其實我來這兒存了私心。那倆熊孩子整天聽些俠義話本子,我窩囊了一輩子,如果有人問起他們,他們親爹是個怎樣的人——就說殺豬?不成,沒面子。」

  他說著喝了口酒,看不透心裡在想些什麼:「現在好了!他們能堂堂正正拍著胸脯說,嘿,我爹是個大英雄!」

  「我、我只是個讀書的,前年考上了秀才。」

  漢子身旁文文弱弱的青年接過話茬:「其實我不愛唸書,一心想要參軍,今日來這裡,就是想為天下做些事兒……雖然好像沒什麼用。」

  有人起鬨:「秀才可有娶妻?」

  那人的臉一下就紅了:「尚未。我我我……我打算戰爭結束後,親自去她家提親。」

  「聽說是他的青梅竹馬!」

  他旁邊的漢子笑道:「秀才還給那姑娘寫了封信——誒,你給我們唸唸唄?」

  於是年輕人抓耳撓腮地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往嘴裡灌了口壯膽的酒,被嗆得直咳嗽。

  他說:「葉姑娘,雖然從小在對門一起長大,我卻從未與你說過幾句話。你總說我膽小,今日所言句句屬實,還請不要笑話。

  你一定不會想到,有人偷偷喜歡你好多年。每回看到你,我都忍不住臉紅紅。」

  他原本是臉龐通紅地笑著在念。

  笑著笑著,眼淚卻情不自禁落下來,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

  寧寧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麼。

  他將說起天邊的月亮,房前的花香,那女孩就像春天落在他窗口的第一隻燕子,他有那麼那麼喜歡她。

  他也會說起天下之大,凡人有如滄海蜉蝣,請原諒他的不告而別,恐怕再無相見的時候。

  這個向來膽小的年輕人懦弱了一輩子,在生命盡頭的時候,終於勇敢了一回。

  若是那女孩當真聽見,一定會笑著打趣:「噯,好肉麻。」

  可這群將士注定沒有生還的機會。

  這封情書,也不會有送達到姑娘手裡的時候。

  「你們說,」不知是誰問了句,「咱們今日在瓊山做的這事兒,其他人能知道嗎?今後……還有誰會記得我們的名字嗎?」

  「那都是以後的事情,與我們無甚關聯。」

  玄衣女郎朗聲一笑,擦拭著手裡的劍剎令牌:「瓊山一戰,無愧於天地,無愧於本心,那便足矣。我泱泱世間,豈是魔族肆虐之地。」

  無愧天地,無愧本心。

  寧寧垂眸望去,只見得骨傀浩蕩,魔氣湧動。

  當年那群壯志凌雲的人,怎就變成這般模樣。

  怎能變成這般模樣。

  雪光大盛,骨傀們猝然停下動作,空洞眼眶向上望去,看不出情緒。

  而影魔劇烈掙扎嘶吼,修為陡降。

  元嬰中期。

  元嬰二重。

  然後是——

  臨界點。

  就是現在!

  寧寧瞳孔驟縮,須臾間劍光暴起,九把浮空光劍呈包圍之勢——

  在坦蕩如白晝的亮色裡,猛然刺入邪魔體內!

  哀鳴陣陣、死氣洶湧。巨大的黑影極度痛苦般扭曲成一團,身形漸漸淡去,化為轉瞬即逝的青煙。

  骨傀們茫然抬頭,眼眶裡的渾濁魔氣無聲散開。

  它們——他們終於不再是由邪魔驅使的死物。

  覆蓋了整片天幕的烏雲翻湧不息,明麗如水的劍氣牽引出銀河般綺麗的璀璨星雲。

  耳邊響起似曾相識的聲線,在遙遙山巔上,透過朦朧雪霧,她見到幾個半透明的身影。

  是殘留於此的念靈。

  瘦瘦高高的青年雙手做成喇叭狀,鼓足勇氣大喊:「我——我要娶葉姑娘!」

  他身旁的女子叉著腰,嗓音清脆如鸝:「我要拯救蒼生,當大英雄!」

  不知是誰哈哈笑:「你一個小女孩,當哪門子英雄——哎喲,你怎麼還打人!」

  然後聲音越來越雜,隨著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寧寧凝神去聽,身旁的一切卻都漸漸模糊,變得不甚清晰。

  忽有一陣鵝黃暖色自雲間溢開,她拭去嘴角血跡,久違地吸氣,抬頭。

  雪依舊在下,只是比之前小了許多。

  在漫漫長夜盡頭,是劃破整片天際的陽光。

  「快看,太陽出來了!」

  山巔之上,那個一心想成為大英雄的女孩放聲喊:

  「瓊山的日出——好——美——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1:41 P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二章

  白色。

  充斥著整片視野的,是纖塵不染的純白。

  寧寧努力想要睜開雙眼,試圖看清周圍逐漸模糊的景物,意識卻不受控制地越發渙散,和雪花一樣化作白茫茫一團。

  以她的修為,能使出萬劍訣就已經稱得上奇蹟,後來輔以劍光分化,強行增加大雪中光源的亮度,一番折騰下來,體內靈力已是所剩無幾。

  耳邊傳來賀知洲與許曳的聲音,寧寧本想出聲應答,然而還沒來得及張口,便見到眼前景象倏然一晃。

  在一望無垠的雪白裡,竟無端生出翡翠般的新綠,緊接著綠意越來越濃,好似在冬日瘋長的藤蔓,以令人驚嘆的速度把雪色吞噬殆盡。

  然後便是藤蘿繞樹、林海翻湧。

  只不過轉瞬之間,她就來到了另一處嶄新的塔層。

  由於習慣了上一層的持續低溫,此時驟然加劇的溫度如同火苗灼燒皮膚。

  寧寧用力吸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滾燙得厲害,後腦勺陣陣發痛。

  要是在這裡倒下就完了。

  她勉強匯聚神識,讓自己不至於暈倒,將身體靠在一棵巨樹樹幹上,抬眸打量週遭景物。

  這裡是片綠意盎然的密林,四處可見碧色的深潭與沼澤,四周傳來幾聲鳥雀清脆的鳴啼,伴隨著風撩動樹葉的嘩啦聲響,讓她稍微清醒了少許。

  與萬里冰封的瓊山相比,此地似乎並沒有多麼奇異的景象,潮水一樣的綠鋪天蓋地,濃郁得快從葉子上滴落下來,當風停止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寧寧細細尋去,在樹影掩映的角落裡,瞥見一塊石碑。

  碑上的刻痕已經有些模糊,她卻一眼就認出上面的數字。

  六十二。

  真是有夠倒霉。

  她已經連握劍的力氣也沒有,強撐著打開儲物袋,試圖從裡面找到幾顆補靈丹。沒想到剛一低頭,身旁的樹林裡便響起極其微弱的窸窣響聲。

  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來者同樣察覺到她的氣息,凜冽如冰的殺氣頓時壓覆而下。

  寧寧放緩了呼吸,竭力抬頭向前看去。

  來參加十方法會的弟子皆為各大門派精英,煉妖塔的試煉自然不可能毫無人性。

  進來之前,每個人都服下過一顆神遁丸,若是覺得難以招架、危在旦夕,便可動用靈力從煉妖塔中脫離。

  更何況各派長老都蹲守在玄鏡前觀摩戰局,如果察覺情況不妙,也會把人強行召出。

  她懷有逃生的底牌,因而並未顯出怯色。眼見樹葉連片地開始顫動,那陣殺氣越來越濃,在望見來者的大致輪廓時,寧寧微微一愣。

  不是什麼猙獰可怖的妖魔鬼怪。

  是道人影。

  最後一層樹叢被嘩啦掀開,寧寧靠在樹幹上,與那人四目相對。

  她的劍氣淺淡微弱,對方的劍意有如暗潮洶湧、冷冽凶戾,於半空中無聲交匯時,卻是那人的力道搶先消散無影了。

  寧寧一怔:「……裴寂?」

  裴寂亦是愣住。

  他剛來這層塔沒多久,本打算向裡繼續探尋,卻聽見身後傳來的響聲,本以為是妖邪偷襲——

  黑衣少年眼底晦暗的戾氣驟然褪去,籠上一層侷促的慌亂,在見到她蒼白臉色時,緊緊皺了眉。

  「你——」

  裴寂看出寧寧的靈力所剩無幾,沒做多想地向她靠近。

  沒想到女孩見到他,目光裡的戒備之色茫然淡去,竟忍著渾身的難受,幾乎是下意識地笑了笑。

  隨即身形一晃,向前倒去。

  =====

  這片林子平靜得可怕。

  裴寂不久前戰勝金丹期長尾狐仙,從四十三層順利離開。

  以此地六十二的塔層,理應比那裡危險許多,他抱著寧寧在林子走了這麼久,直至找到可供棲身的山洞,也始終沒見到妖魔的影子。

  一想到寧寧,他又忍不住擰了眉。

  她應該經歷過一場惡鬥,雖然見不到什麼外傷,渾身卻像染了風寒般熱得厲害。面色蒼白如紙,一向紅潤的唇瓣亦是毫無血色,在昏睡時不自覺地輕輕顫。

  而她的身體卻是濕漉漉,沾了冰涼的水。

  他從沒見過寧寧受到這麼重的傷,心裡又悶又亂,滿腔燥意與怒氣無處發洩,只覺氣惱不堪。

  這裡樹木繁多,山洞裡同樣長滿了壁虎一樣的藤蔓,洞口被枝條遮掩大半,只有少數陽光凌散地落進來。

  承影看得直抽冷氣:「老天,她的內傷肯定不輕……寧寧到底在別的層數裡遇到了什麼?」

  裴寂沒應聲,漆黑瞳孔被陽光映亮,變成暗沉陰鬱的血紅。承影看出他氣得想拔劍殺人,懂事地閉了嘴,沒再開口。

  他骨子裡是個正經的木頭,因恪守男女之防,又怕過於貼近的接觸會惹來反感,一直不敢離寧寧太近。等進入山洞,便將她小心翼翼放在山洞的石壁前。

  這本應是個一氣呵成的動作。

  然而雙手還未抽離一半,懷裡的小姑娘便意識不清地微微一動。

  寧寧冷得打了個哆嗦。

  在寂靜無聲的黯淡光暈裡,裴寂聽見她淺淺的吸氣聲,像貓的爪子,極盡輕柔與挑逗地劃過他耳膜。

  少年挺拔的脊背瞬間僵住。

  ——寧寧的神智模糊不清,體內冷熱交織,難受得厲害,一時間找不到緩解的方法,只得憑藉最為原始的感官所求,顫抖著向他靠近。

  裴寂屏住呼吸。

  連心尖都在不受控制地發顫。

  一隻手環上他腰間,另一隻則貼在脊骨上,寧寧力氣很小,哪怕指尖用力往下按壓,他也並不覺得痛。

  像是兩團熾熱的火,讓渾身血液都為之躁動。

  「……寧寧。」

  裴寂乾澀地念出她名字,伸手握住女孩纖細的腕骨,在昏暗洞穴裡,只能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我去生火。」

  她卻並未對這句話做出反應。

  甚至雙手一點點繼續往上,臉龐自裴寂胸膛慢慢上移,最終來到鎖骨附近。

  而被水汽浸濕的身體,則緊緊貼在他衣物上。

  承影很是自覺地安靜如雞,潛進識海深處,縮成一團摀住眼睛。

  無法將她推開,卻也不能放任她繼續靠近。

  冰涼水汽與滾燙的體溫胡亂交織,鼻尖儘是梔子花的甜香,隔著一層單薄衣料,裴寂能隱約感受到她的——

  他想不下去,快要瘋掉。

  於是當玄虛劍派的玄鏡在煉妖塔各層兜兜轉轉,終於找到寧寧時,在場所有長老皆是一愣。

  他們看出那丫頭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很快就會體力不支喪失意識。

  奈何寧寧很快被轉移到下一處試煉關卡,在五十層的視靈裡不見了蹤影。天羨子對乖徒擔心得不得了,唯恐她會出事,順著玄鏡一層一層地辛苦爬塔,皇天不負有心人,此時好不容易見到——

  「這個……」

  曲妃卿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是寧寧主動的吧?裴寂臉好紅,原來他的臉也會那麼紅,終於不像個死人了。」

  「我還以為會見到什麼驚險刺激的場面。」

  林淺看得也有點臉紅:「不過……這樣好像也挺驚險刺激。」

  紀雲開噗噗噗地笑,嘴裡的糕點呈天女散花的掃射狀,噴了滿桌。

  「不行!你們走開!一群為老不尊的老頭老太太!不許看,不許!」

  唯有天羨子用力把玄鏡攬在懷裡,以自己瘦不拉幾的身體將畫面遮住,面目極其猙獰:「我誓死守護裴寂和寧寧的清白!吭哧吭哧!」

  林淺絲毫不理會天羨長老發出的豬崽叫,跺腳按住他手臂:「若是現在不好好看清楚,就算他倆清清白白,被我們胡亂一想,豈不是更加說不清楚!你放手!」

  天羨子:「我不!」

  曲妃卿急中生智,指著他腳邊大喊:「天羨長老,你掉了一顆靈石!」

  天羨子瞳孔驟縮,如失至寶般向下看去,也正是在這一瞬間,林淺把手迅速伸向玄鏡。

  在即將觸碰到的剎那,天羨子似有所感,手腕猛地一抖。

  嘩啦砰砰。

  玄虛劍派的玄鏡以七百二十度高難旋轉翻滾在地,碎了。

  同時裂開的,還有三顆百歲老人的心。

  紀雲開的雙眼變得無比犀利,從口中發出惡魔低語:「賠——錢——」

  一滴清淚,從劍道之光的眼底滑落。

  天羨子猛地一咬牙,張開手臂閉上眼睛:「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只剩下這具身子了,來吧!」

  眾人臉色皆是一變。

  天羨子此人家徒四壁、窮得就差啃土,一等一的敗家子,要他賠錢簡直難如登天,哪怕把膽汁都榨出來,恐怕都得不到一分錢。

  但要說色相……

  眉目俊朗的青年眼眶微紅,澄淨如湖的瞳孔裡泛了細微水光,神情裡帶了三分憂鬱,悵然望著天邊。

  曲妃卿露出了吃蒼蠅般的噁心神色:「有點反胃,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到搔首弄姿的大麵餅。」

  林淺努力讓自己的五官不那麼扭曲:「披著人皮的野豬,我的天,恐怖,撤了撤了。」

  天羨子像一張用大麵餅做成的豬崽,保持著張開雙手的姿勢,淚眼汪汪站在原地。

  雖然不會被這兩個女人繼續糾纏。

  可是為什麼,會有一點小小的心痛呢。

  =====

  煉妖塔內,洞穴中。

  裴寂拗不過她,只得將寧寧抱在懷裡,在山洞中央點了簇火。

  昏黃的火光散發出點點熱氣,將濕透的衣物漸漸烘乾,而她仍保持著牢牢攀住裴寂的姿勢,偶爾在他胸口晃一晃腦袋。

  哪怕只是稍微一動,都會未經人事的少年心跳加速。

  懷裡的身體輕得不可思議,如同柔若無骨的軟玉,軟綿綿癱在他身上。

  因她渾身滾燙,讓裴寂有些恍惚,不知是從寧寧那邊傳來的熱氣,還是自己本身也在發熱。

  地上的那團火也是,燒得他心煩意亂。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口噴薄欲出的躁動,從儲物袋拿出幾顆補靈丹,再將寧寧的腦袋移開一些。

  她的臉色還是很糟糕,雙眼緊閉著不省人事。裴寂拿了丹藥與水,動作笨拙地把補靈丹送到她嘴邊。

  可寧寧咬緊了牙關。

  他啞著聲喚:「寧寧。」

  她當然不可能聽見。

  「裴小寂,根據我多年來的經驗。」

  承影從識海深處竄出來,試探性小聲道:「給昏睡的女孩餵藥,最好也最常見的辦法,就是嘴對著嘴——雖然我也不清楚其中原理,但你若是試試,說不定無師自通,自然就會了。」

  這是哪門子的辦法,不過是乘人之危。

  裴寂抿了唇,垂眸望她。

  他未曾與旁人有過親密接觸,和寧寧之間的牽手與擁抱都是頭一回。若是真像承影所言,在她喪失意識時那般餵藥——

  一旦被她知曉,兩人之間難免生出尷尬的隔閡。

  那樣的動作太過親近,他哪敢踰越。

  承影悄咪咪地滿懷期待,卻沒能見到想像中的畫面,只望見裴寂屏息凝神,緊張到近乎於膽怯地,將女孩擁入懷中。

  寧寧很是難受般動了一下,雙手在他後背毫無章法地游移,彷彿是要汲取更多熱量,呼吸變得愈發急促。

  裴寂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炙熱呼吸透過上衣,貼上自己皮膚的奇妙觸覺。

  像是點燃了一節鞭炮,火星剛一觸上,酥酥麻麻的癢就在瞬間劈裡啪啦擴散開。

  「……別怕。」

  他說得生澀,想來這輩子所有的耐心,全都交付在她一人身上。

  少年人修長卻粗糙的雙手輕輕落在寧寧脊背,不敢太過用力,極盡溫和、卻也極為僵硬地開始撫摸。

  慢慢地,她的呼吸平穩了一些,身體的顫抖也終於不再那樣劇烈。

  「我——」

  裴寂從未說過與之類似的話,許多繁雜的思緒湧上嘴邊,到頭來居然只說了句:「我會幫你殺了它。」

  說完了又不由得懊惱,這句話殺意騰騰,哪能在安慰人的時候講出來。

  懷裡的小姑娘似乎比之前放鬆許多,安安靜靜伏在他胸膛。

  裴寂斂了神色,再度將寧寧的腦袋向後微仰,把丹藥送到她唇邊。

  補靈丹被推入口中,理應再輔以涼水灌下。他做得很不熟練,水壺下傾時,有縷清水從寧寧唇角漏出來。

  裴寂沒做多想地伸手將它拂去,直到指尖快要移開時,才後知後覺發現觸上了寧寧的唇。

  他從來不敢去想的地方。

  洞穴裡的火焰無聲地在燒。

  女孩蒼白單薄的唇瓣微微張開,染了瑩潤漂亮的水光。

  他一定是著了魔。

  否則絕不會鬼使神差地抬起拇指,輕輕按在她柔軟的唇珠。

  然後順著那層冰涼的水漬慢慢劃過,自唇珠撫至嘴角。

  十分柔軟的觸感,令人上癮。

  雖然寧寧睡著了,他卻還是做賊心虛般將她按進自己胸膛,遮住小姑娘緊閉的雙眼。

  在昏暗溫熱的火光裡,少年垂睫掩去眼底陰戾,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無聲抬起右手。

  那隻方才觸碰過寧寧的拇指稍一用力。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殷紅的唇瓣上。

  他沒有察覺到的是,在不久之前,懷裡女孩的睫毛輕輕一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1:47 P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三章

  寧寧醒來的時候,首先聞到一股冷冽的木植香。

  她知道那是屬於誰的氣息,在意識混沌之際胡思亂想:不會吧,她怎麼連夢裡都是裴寂的味道?

  ……雖然之前也會偶爾夢見他啦。

  渾身上下說不清是冷還是熱,大腦暈乎乎的,像生了鏽的齒輪。

  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像極夢境,寧寧只當是在做夢,竭力想要辨清當前的景象。

  有什麼東西咚咚咚地在跳,撞得她胸口發癢,籠罩在周身的氣息又溫又軟,讓她情不自禁地試圖更加貼近,伸出雙手一點點抱緊。

  寧寧在夢裡繼續悄悄想,原來裴寂抱起來是這樣的感覺,她還以為會像塊嶙峋的木頭。

  不過似乎的確太瘦了一些,隨手一碰就是硌人的骨頭,她得帶他去吃更多好吃的——

  不對,夢裡能和現實一樣麼?

  要是在現實裡,裴寂哪會願意讓她像這樣肆無忌憚地摸來摸去、摟摟抱抱。

  少年人的身體消瘦修長,抱起來帶了點微妙的軟,還有暖融融的溫熱。

  寧寧越是靠近他,越覺得身體裡的寒意在漸漸消退,劇痛不已的腦袋也終於恢復幾分澄明清醒。

  不知道真正的裴寂抱起來會是什麼樣。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把腦袋埋進對方頸窩,從而攫取更多香氣與熱度。

  那人心跳更快,身體亦是明顯一僵。

  恍惚之間,寧寧聽見裴寂的聲音:「別怕。」

  嗯?好像和夢不一樣,聽得清楚極了。

  她的大腦在這一瞬間卡了殼,正是在愣神的功夫,後腦勺再度傳來劇痛。

  夢裡會覺得疼嗎?

  好像,大概,也許不會吧。

  寧寧的腦袋轟地驟然清醒,保持著上一刻的姿勢不敢動彈。

  不會吧。

  這裡不是夢?她當真死死抱著裴寂,還、還在他身上蹭來蹭去?現在被她貼著的軟軟熱熱的東西……真是他本人?

  寧寧的身體因為風寒,本是籠了層熱氣的。

  如今這些氣流騰地往上彙集,一股腦聚在臉頰上。

  她倉惶得不知如何是好,耳邊又傳來裴寂的嗓音,或許是錯覺,他的聲線比平日裡低啞許多:「我會幫你殺了它。」

  然後是撫頭,一顆丹藥被送入口中。

  柔軟的觸感從嘴唇中央輕輕劃向唇角,寧寧猜出那是什麼,心亂如麻間,只能屏著呼吸閉上眼,裝作仍在熟睡的模樣。

  要是被裴寂發現她還醒著,寧寧就真的沒臉再見他了。

  他連自己的傷病都向來放任不管,自然從未照顧過別人。裴寂的動作僵硬又遲鈍,把她重新抱在懷中。

  寧寧的頭頂有些癢。

  想來是他將下巴埋進了她的髮絲之間,覆在脊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卻也極度克制。

  裴寂真是嘴笨得厲害,想了許久許久,開口時仍是生澀到極點的話,一點也不浪漫。

  「別怕。我不會……再讓你受傷。」

  他聲音很輕,彷彿情人間的耳語呢喃,帶了輕微顫抖,低不可聞。

  可就是這樣直白又簡單的言語,落在寧寧耳邊時,卻有如清風拂過,熏得她眼眶微澀。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在修真界的日子每天都忙碌緊湊,修煉升級、秘境闖關、法寶爭奪,她雖然與旁人相處時嘻嘻哈哈,卻也會偶爾想起上一段人生。

  爸爸媽媽、家裡毛茸茸的貓貓狗狗、彼此暢談過理想與未來的夥伴。

  那是與如今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生活在家人和朋友的包圍裡,只要稍一伸手,就能觸碰到滿腔關懷與愛意。

  後來陰差陽錯來到這裡,變成了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的一個人,不得不慢慢學會硬著頭皮獨自闖蕩。

  寧寧從未想過,會有誰像這樣小心翼翼告訴她,不會再讓她受傷。

  ……幹嘛要一本正經說出這麼肉麻的話啊。

  積攢許久的委屈與孤獨在心底戳破一個小孔,肆無忌憚地流瀉而出,等她反應過來,眼淚已經不自覺地往下落。

  裴寂一定是察覺到胸前的濕潤,身體顯而易見地陡然繃直。

  然後衣襟被人輕輕一抓,懷裡的女孩動了動腦袋,紅著眼眶抬起頭。

  寧寧的面色蒼白如薄紙,將眼眶暈開的粉色襯得更濃。

  一雙瑩亮杏眼滿滿浸著水色,在明滅不定、倏上倏下的火星裡,泛起淺淺幽光。

  僅僅是被這樣一望,他的心便慌不擇路丟盔棄甲,軟成一灘爛泥。

  裴寂不知如何是好。

  寧寧同樣覺得有些尷尬。

  她總不可能老老實實告訴裴寂,自己裝睡了好一陣子,還被他的那句話感動到哭出來。

  畢竟身為師姐,要臉。

  一陣靜默。

  火光裡的小姑娘吸了口氣,滿眼濕潤地看著他,稍一眨眼,淚水就順著白皙臉頰淌下來:「……疼。」

  語氣裡有遲疑,有膽怯,也有點隱隱約約的撒嬌。

  更何況她還伏在他身上,說話時溫熱的呼吸盡數落在裴寂頸間。

  撓心撓肺,曖昧得讓他渾身燥熱。

  裴寂喉頭一動,垂眸為她拭去眼角淚痕。

  他只想立馬拔了劍,將傷她的混蛋碎屍萬段。

  他指腹生了老繭,劃過寧寧細嫩臉龐時,惹得女孩匆匆眨了眨眼。

  在極為短暫的停滯後,洞穴裡同時響起兩道聲音:

  「你剛醒?」

  「我剛醒。」

  話一說完,又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他們倆一個想問清,一個想解釋,恰巧撞在一起,便難免透出幾分欲蓋彌彰的味道。

  啊啊啊可惡,怎麼會這樣!這下子豈不是更加尷尬了嗎!裴寂你快閉嘴啦!

  寧寧懊悔不已,只想哐哐撞大牆,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後腦勺忽然被輕輕一按,整個人順勢落進他懷中。

  這實在不像是裴寂會做出來的事兒,她差點就以為他被人奪舍魂穿。

  而他的手掌仍覆在寧寧脊背上,說話時胸腔嗡動,嗓音很悶:「別動。」

  哦。

  寧寧乖乖靠在裴寂胸口,沒出聲也沒動彈。

  看似冷靜,其實緊張得像具殭屍。

  十指靜靜摩挲單薄衣物,寧寧正納悶著他的下一步動作,突然察覺有道靈力緩緩匯聚,如同溫暖柔和的水流,無聲浸過她皮膚。

  乾淨舒適,是屬於裴寂的氣息。

  他將靈力聚在指尖,以渡力的方式為她消去體內寒氣。

  手指自脊椎悠悠下劃,每個動作都能被她無比清晰地感知。

  寧寧頭一回與異性如此貼近,被觸碰到敏感的後腰時,呼吸都下意識停住,右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衫。

  不得不說,這是種極為有效的治療手段。

  對於修真人士而言,風寒入體算不上多麼嚴重的疾病。裴寂的靈力清冽柔和,自她身體的每個孔隙悄無聲息浸入體內。

  暖意濃濃,融化在皮膚、血液、乃至骨髓深處,帶來難以言喻的極致享受,偶爾輕輕一個迴旋反側,挑起身體裡最為敏感的感官,激得她渾身顫慄。

  很奇怪的感覺。

  像是整個人都被暖洋洋的羽毛包裹起來,身旁充斥著木植清香,有時傳來一點沁人心脾的涼氣,並不寒冷,讓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而寧寧也的確順應心意,往裴寂身上貼得更緊。

  裴寂:「……」

  裴寂長睫低垂,掩去眼底翻湧的晦暗思緒:「你之前,去了第幾層?」

  「五十層哦。」

  懷裡的女孩傻乎乎嘿嘿笑了一聲:「那裡特別冷,到處都在飄雪花,關卡裡最厲害的怪物是片好大好大的黑色影子,雖然很棘手,但還是被大家打敗了——我很棒吧?你呢?」

  那它就是死了。

  裴寂滿心的怒火無處發洩,煩躁皺了眉,聽見她講話,耐著性子應:「嗯,很厲害。」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這是種多麼縱容且溫和的語氣,像在哄不開心的小孩:「我遇見狐妖,不足掛齒。」

  寧寧發著燒,絕大多數思維都混亂不堪,聞言哼笑道:「那你也很棒——裴寂會變成修真界最最厲害的人,真的。」

  很難不為這樣單純又赤誠的言語心動。

  他一言不發,胸膛裡只剩下一灘軟綿綿的水。

  然後在下一刻,瞳孔驟然一縮。

  ——另一股靈力順著胸口蔓延,不似他的濃郁穩重,而是輕飄飄的,像是撩動在肌膚上的羽毛。

  寧寧猜出裴寂也在戰鬥中受了傷,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安撫他。

  可她稀里糊塗,毫無經驗,效果適得其反。

  靈力有如實體地飄來蕩去,遊走於少年身體各處,像極了女子柔軟的指尖。有時暗暗發力,便暢通無阻地淌入他體內,在血液裡兀地溢開。

  引出一道道酥麻不堪的電流,在最為敏感的神經深處砰砰炸裂。

  承影看得瑟瑟發抖、驚聲尖叫:「我的天哪這這這、這不太好吧!裴小寂千萬撐住,冷靜啊!」

  偏偏寧寧本人毫無自覺,悶在他懷裡,很是期待地笑著問:「舒服嗎?」

  裴寂閉眼,深呼吸。

  「……寧寧。」

  「嗯?」

  寧寧從他頸窩裡抬頭,看不見裴寂神色,只能望見流暢的脖頸與下頜線條。

  他喉結滾動的弧度很好看。

  脖子上浸著的淺粉,也挺漂亮。

  裴寂叫了她的名字,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沉默半晌,幾乎是狼狽地將她鬆開:「我先出去……透氣。」

  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被裴寂輕輕放在洞穴石壁上,而他走得匆忙,臨近洞口啞聲道:「這個法子,今後不要再對外人用。」

  他用了「再」,顯然是把自己也算在了「外人」的範圍裡頭。

  雖然裴寂看不見,但寧寧還是點了點頭,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可裴寂不是外人嘛。」

  在她模糊的視線裡,不遠處少年人前行的背影倏然一晃,整個人險些跌倒。

  「不是外人,四捨五入就是內人。」

  承影呵呵呵哈哈哈地發出傻笑:「真好,我好滿足。快把我殺了,給大哥大嫂助興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4 11:56 P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四章

  多虧有裴寂渡來的靈力,當寧寧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渾身惱人的熱氣已經消散大半。

  洞穴裡很安靜,只能聽見柴火燃燒發出的細微聲響。她睡眼惺忪,看什麼都不太清楚,在朦朧視線裡,恍惚瞥見不遠處的裴寂動了動。

  像是在倉促之間低了頭。

  過了片刻,又好似不經意般抬起眼睫,沉聲道:「好些了麼?」

  他說話時恢復了平日裡的死人臉,語氣同樣毫無起伏、淡漠得聽不出情緒。

  許是渡給寧寧太多靈力,裴寂臉龐顯出幾分病態的白,眼底則是一片濃郁青黑,被躍動著的火光一照,便暈開薄薄淺粉色。

  ……在她睡著的那段時間,他是一直都守在這兒嗎?

  寧寧的腦袋轉得有點慢,一動不動盯了他半晌。

  裴寂本來還在神色淡淡地與她對視,時間一久,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帶了些羞惱地把視線移開。

  「別多想。」

  他說:「我沒有一直看你。」

  噢。

  寧寧眨眨眼睛,繼續發懵。

  這種問題……她也沒問啊。

  「你之前,是不是說要出去透氣?」

  她摸了把已經不那麼疼的腦袋,嘗試回想發燒時那段模糊的記憶,越想心跳越快,說話聲逐漸變成了蚊子嗡嗡:「你在外面,有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她的的確確,被裴寂抱在懷裡過。

  雖然用了渡氣的名頭,可當時他們兩人之間的姿勢,似乎太過曖昧了些。

  更何況在那之後,她居然伏在裴寂懷裡,用靈力在他身上戳來戳去。那樣毫無章法的拂動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舒服嗎」——

  寧寧的太陽穴突突突在跳。

  裴寂當時沒一把將胡來的她掀翻,說明他骨子裡當真是個善良的好人。

  如今他對那件事絕口不提,寧寧便也順勢翻篇作罷,耐心聽裴寂道:「此地與其餘塔層不同,是處浮屠境。」

  寧寧一怔:「浮屠境?能確定嗎?」

  她聽說過這個名詞。

  與凡人死後形成的念靈相似,修為有成的妖魔或修士能以靈力聚成幻境,將回憶重現。玄虛劍派裡用來歷練的浮屠塔,就是以此作為原型。

  「我在林中時,偶遇過一名妖族樵夫。」

  裴寂沒再注視她的眼睛,垂了眸死死盯著跟前那簇火焰:「與煉妖塔中害人性命的邪魔不同,那妖性情純良溫和,問及此地之事,只道仙魔大戰曠日持久,族胞深受其害。」

  也就是說,這段記憶是發生在仙魔大戰的過程中。

  又是仙魔大戰。

  寧寧想,她似乎與這段往事頗有緣分。

  裴寂言簡意賅,說罷喉頭微動。

  他還想告訴她,雖說遇見樵夫是在林中,其實他一直都沒離開過洞口。

  寧寧的模樣那般糟糕,他邪火攻身、受不得撩撥狼狽逃走,便已非君子所為,等出了洞穴,自然不可能置她於視線之外。

  然而這番話說起來實在彆扭,聽上去總顯得……他有多麼在乎她。

  雖然他的確很在乎她。

  「如果這裡是處浮屠境,」寧寧遲疑道,「煉妖塔本身也是秘境,那我們現在待著的……豈不是境中境?」

  裴寂點頭:「不錯。」

  他說著一頓,棱角分明的面龐被火光勾勒出流暢弧度,嗓音極清:「若想離開這層浮屠境,還需尋出製造幻境的始作俑者。如果強行破開,很可能導致陣法動盪、難以逃脫。」

  浮屠境之所以會出現,往往源於強大的執念與情思,許許多多蕩氣迴腸的、求而不得的、或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都能在其中得以重現。

  與浮屠塔一樣,逃離浮屠境的最佳辦法並非暴力手段,而是跟隨記憶一點點走下去,為幻境主人破除心魔。

  「真奇怪。」

  寧寧環顧四周,只覺幻境裡的景緻與真實世界沒什麼差別,末了又把視線聚集在裴寂側臉上:「煉妖塔裡關押的,全都是十惡不赦的邪魔……即便是它們,也會有如此深厚的執念嗎?」

  她還以為這地方的邪祟都跟影魔沒什麼兩樣,只懂得像塊煤球扭來扭去。

  不過想來也是,人仙妖鬼皆有欲望,她受了那麼多古裝電視劇的滋養,早就明白「魔亦有情」的爛俗道理。

  不過六十二層啊,怎麼也得是個元嬰往上的大魔,能因為什麼事情糾結成這副模樣?

  「浮屠境還需細細探索。」

  裴寂默了會兒,緩聲道:「我在洞外之時,還遇見一位故人。」

  「故人?」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寧寧倏然聽見洞外林聲窸窣,繼而一道白影閃過。

  拂開藤蔓走進洞穴的青年身形纖長,風姿清然,一襲白衣勝雪,其間沾染了幾滴紅梅般的血跡,在清絕出塵之餘,平添些許凌厲氣息。

  在與寧寧四目相對的剎那,他微微彎了眼,如畫眉眼被火光照亮:「小師妹。」

  「孟訣師兄!」

  寧寧沒想到能遇見這麼多師門中人,揚眉勾了唇笑道:「你來這兒多久了?」

  「在你們之前。」

  孟訣雖是在笑,神色卻一直極淡,彷彿微笑只不過是最為慣用的表情,才會時時刻刻將其掛在臉上。

  至於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寧寧看不出來。

  「我在你昏睡之時遇見裴師弟,後來又去了林中查探一番。」

  孟訣的語氣裡多了點調侃與揶揄:「本打算讓他同我一併前往,他卻執意守在洞口不願離開。」

  裴寂長睫輕顫,皺了眉沒出聲。

  寧寧沒察覺有什麼不對,好奇發問:「師兄可有發覺什麼貓膩?」

  「此處應是青州境內,崇嶺之中。」

  孟訣淡聲應道:「傳聞青州多行巫蠱之術,山中毒蟲巨獸眾多,而崇嶺——」

  他說著一頓,唇角笑意更甚:「是魔君之一,謝逾的老巢。」

  寧寧:……

  所以你的表情果然變得興奮起來了對吧!眼睛裡那抹笑意可是有被她好好捕捉到哦!原來能讓大師兄高興起來的居然是這種事情嗎!

  寧寧忽然又想起頭一回見到孟訣的時候,被他整日整夜教授劍法的恐懼。

  除了被天羨子帶得性子有點歪,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真正的劍修。

  寧寧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問號機器:「謝逾?」

  「謝逾此人,非同一般。」

  孟訣微眯雙眸,好整以暇地與她對視:「青州一帶奴隸體系尚存,他出身低賤,家中世代為奴,卻生有絕佳的修煉根骨,忍辱多年,終以邪術入魔,從此修為大增,列入魔君之位。」

  這是個狠人。

  只是寧寧有些想不明白,他若是單單以奴隸的身份存活於世,不說位列魔君,就算想學得修煉的法子,恐怕也是難於登天。

  這其中或許尚有隱情,她思索半晌也猜不出端倪,又不好意思將孟訣打斷,只得點點頭,聽他繼續饒有興致地說:

  「謝逾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修為大漲、闖出名堂後,便在仙魔大戰之際回了青州,攪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曾經欺辱過他的人,都未曾得到好下場,比如——」

  他說到這裡欲言又止,瞳孔稍一閃動,抿唇笑了笑。

  寧寧立馬就明白了這笑裡的意思。

  那些死去的人實在過於淒慘,孟訣顧及她的感受,把詳細描述吞回了肚子裡。

  「能製造出浮屠境的,必然是修真大能。」

  她思忖片刻,輕聲道:「以謝逾魔君的身份,似乎也與煉妖塔中的邪祟相吻合……莫非這裡是他的記憶?」

  孟訣搖頭:「未可知。若是認錯浮屠境主人,在幻境裡幫錯人,致使執念大亂……那我們恐怕難以再出去了。」

  那謝逾聽起來就不像什麼善男信女的好角色,寧寧打從一開始就不願幫他,聞言很是受用地揚唇笑道:「既然謝逾做了那麼多壞事,他最後的結局如何?」

  「這是最讓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白衣劍修斂了眉目,瞳孔雖被火光映亮,眼底卻儘是暗色:「崇嶺忽有一日慘遭大劫,山火肆虐、天雷驟降,待災禍平息之後,已無生靈氣息——不僅是居住於此的平民百姓,連魔君謝逾本人,也再沒了蹤跡。」

  寧寧一怔。

  「在這片樹林之外,便是謝逾曾經生活過的鎮子。我們不妨先去那裡打聽打聽,說不定能得到些許線索。」

  他說著輕笑一聲,視線輕輕一晃,落在角落裡的裴寂身上:「不知裴師弟,意下如何?」

  寧寧扭頭去看他。

  方才她與孟師兄講話的時候,裴寂一個字也沒說。

  孟訣與裴寂一白一黑,兩相對峙之下,彼此間的對立感便前所未有地強烈。

  前者白衣飄飄,自是光風霽月、芝蘭玉樹,而裴寂跟前籠了層山壁的影子,將少年本就漆黑的眼瞳染成毫無光澤的暗色。

  頎長瘦削、脊骨筆直,像一把純黑色的劍。

  裴寂抱著懷裡的長劍,喉頭微動:「嗯。」

  =====

  這片林子並不大,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叢,很快就能見到小鎮裡的房屋。

  按照孟訣所見妖族的陳詞,如今正是仙魔大戰之際、謝逾佔領崇嶺的時候。

  崇山峻嶺之中的小鎮交通不便,絕大多數居民依靠自給自足填飽肚子,理所當然並不富裕。

  這裡的建築多為木屋,可以想像今後山火蔓延之時,生靈塗炭的慘狀。

  寧寧四下打量,在小鎮入口見到兩抹格格不入的影子。

  一人身著僧袍、剃了個鋥亮大光頭;另一人眉清目秀、似曾相識,正是流明山的符修白曄。

  而在兩人跟前,站著個頗為茫然無措的鎮民。

  他們倆面對著寧寧等人前來的方向,只需稍一抬眼,就能與之恰巧對視。

  白曄見到寧寧,臉上神色一僵。

  他是怎麼也忘不了,這丫頭如同屍鬼狂舞般朝自己奔過來的景象。

  簡直是他的成年陰影,會偶爾在噩夢裡出現扭來扭去的那種。

  孟訣不愧是玄虛劍派門面一枝花,在望見二人的瞬間笑道:「白曄道友、永歸小師傅。」

  原來那小和尚叫做永歸。

  他們之間互不熟識,如今陡一碰面,難免要客套幾句,簡稱互吹彩虹屁。

  寧寧總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太過彆扭,為了不讓自己太過尷尬,已經練成了自娛自樂的神技——

  把這裡頭彎彎拐拐的仙門用語,全換成接地氣的義務教育。

  比如現在。

  白曄竭力穩定神色,朗聲笑道:「原來是玄虛劍派的道友們!永歸小師傅,你或許與這幾位並不相識——他們都是天羨長老門下的親傳弟子,這位是孟訣師兄,年紀輕輕便有了元嬰六重境,修習《太武劍術》,只用去不到半個月時間。」

  ——這位孟訣同學,十二歲就跳級來到了高三年級,做完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只要不到半個月的功夫。

  孟訣輕而易舉便掩下眼底的不耐煩,聽他繼續講:「這位是寧寧師妹,在小重山中大放異彩,更是上一輪十方法會的金丹期第一,當之無愧少年英才。」

  ——這位寧寧同學,不僅在奧數大賽裡取得優良成績,更是上一屆英語口語大賽高中組的第一,當之無愧的清北種子選手。

  「還有裴寂師弟,古木林海中的魔化樹妖便是由他斬殺,雖然拜入天羨長老門下尚未多時,卻已快突破金丹。」

  ——裴寂同學解出了數學月考試卷的壓軸題,雖然轉學來沒多久,已經竄上了光榮榜前幾名。

  就很接地氣,很符合馬克思唯物主義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白曄講得激情昂揚,旁邊那鎮民聽得耐不住性子,講話時帶了少許口音:「你們還想不想往下面聽?不聽我就回家了。」

  白曄趕忙挽留:「別別別!咱們繼續來說選妃的事兒!」

  寧寧好奇道:「選妃?」

  「是啊。」

  那鎮民瞅她一眼,又指了指白曄與永歸小和尚:「魔君選妃,這兩位正打算參加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5 12:09 A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五章

  寧寧吞下一口從林子裡採到的桑葚,化身人間斃葚客,把跟前兩人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一遍,很是驚訝地睜圓了眼睛:「選妃?你們?」

  雖然這兩位的確生得唇紅齒白,但要說選妃——

  真的真的很不對勁吧!先不說仙門弟子居然會願意委身於魔君,單單從性別來看,你們和謝逾一樣都是24K純爺們啊!其中還有一個是和尚,和尚欸!佛祖哭得好大聲你聽見了嗎!

  「聽說這次選妃,謝逾男女不忌,能者上位。」

  白曄咧嘴笑笑,像七彩公雞一甩長髮:「若是能脫穎而出,便可入主後宮,長伴他身邊。」

  寧寧:……

  寧寧:「長伴他身邊,然後呢?」

  「然後當然是緊緊盯著他,找出這處浮屠境的破除之法啊!」

  年輕的符修躊躇滿志,談話間雙眼一亮:「此地窮鄉僻壤,除了他,還有誰能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只要接近謝逾——欸,大哥你別走啊!我們錯了錯了,你接著往下說!」

  鎮民頗為嫌棄地幽幽望他,正要開口拒絕,手裡忽然被塞進幾兩凡間通行的碎銀,不耐煩的臉色瞬間消散大半。

  「之前咱們說到,魔君選妃的原因。」

  他神色警惕地朝週遭看了看,把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對了,看你們是外來人,千萬不要直呼魔君名姓,稱他為『那位』即可,否則——」

  寧寧看見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我聽外來的傳言,都說那位性好淫奢,曾在外界擄掠過不少女子,之所以舉辦這次選妃,全因耐不住空虛寂寞,想過一過皇帝後宮三千的生活。」

  男人掂量了一下手裡的銀子,小聲道:「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他若當真想要覓得美人,大可前往繁華之地,何苦留在崇嶺這等小地方?」

  白曄的一顆好奇心被勾得癢癢,聞言立馬接話:「對啊!這是為什麼?」

  男人朝他們一勾手指頭,又做賊心虛般看看四周:「這是因為啊——他想報仇!」

  寧寧受他的感染,出聲也像在講悄悄話:「報仇?」

  她見多了拿著真刀真槍去快意恩仇,還是頭一回聽說,能通過選妃作樂的方式讓大仇得報。不愧是魔君,行家啊。

  「諸位應該知曉那位的出身,由於這個緣故,他曾經在鎮子裡過得並不算好。」

  男人道:「他自出生起就注定是奴隸,屬於我們這兒的大戶,周家。周家有位小姐,只比他小了兩天。」

  那名為「永歸」的小和尚恍然大悟:「於是兩人情投意合,奈何世俗太多曲折,數番掙扎之下一無所得。開始變得糊塗,開始分不清楚,開始兜兜轉轉忙忙碌碌,想要看得清楚,戲劇卻已落幕。」

  這是寧寧頭一回聽見他講話。

  他雖為僧人,卻完全沒有佛修的清淨之感,講起話來像在劈裡啪啦炸油鍋,最為恐怖的是句句押韻,硬生生講出了幾分rap的味道,聽上去很是詭異。

  難道……

  一個念頭從她腦海深處冒出來,沒等寧寧發問,便聽見永歸繼續嘰裡咕嚕出了聲:「修行各有各的天命,小僧以舌為樂是天性,只望由此洗滌邪祟魂靈。」

  還真是梵音寺那個拿嘴當樂器的樂修。

  寧寧來到修真界見識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人人皆道肅穆莊嚴的梵音寺,是她心裡當之無愧的奇葩第一名。

  無論是製造出人體鐘杵的明空明淨,還是眼前這位說話像打仗的永歸小師傅,全是修仙界獨一無二、不可多得的人才,每次都能帶給她新驚喜,一遍又一遍刷新世界觀。

  「倒也不是這樣。」

  男人也被他的說話方式唬得一愣,撓撓頭繼續道:「聽說只是那位單方面的愛慕,小姐壓根沒怎麼搭理他——後來他約小姐夜半私奔,不但沒等到心上人,還被一大幫拿著木棍的家丁堵在巷子裡,被打得奄奄一息後,直接丟出了周家。」

  「這可不一定。」

  白曄哼哼笑:「按照話本子的套路,周小姐也必定心儀於他。那場夜奔本是二人合謀,沒想到陰差陽錯被周家人發現,於是將她軟禁在家,再派出家丁對謝逾圍追堵截,只待斬斷二人情思,還周家一個清淨。」

  他越說越上頭,猛地一拍大腿:「對啊,這樣就說得通了!謝逾誤以為戀人背叛,所以特意回到崇嶺鎮,大張旗鼓地宣佈選妃——這不就是為了告訴她,我現在已經是個大人物,愛慕我的男男女女多不勝數,你算老幾?」

  夠狗血,夠虐戀情深,堪稱史詩級別的文藝復興,千年乾屍聽了都能復活。

  「還要有個不斷攪和兩人關係的女配角來回蹦噠,三個人你愛我我愛你,誤會來誤會去,周小姐做的所有好事都被那女人搶了功勞,自己明知被誤會,卻一句解釋的話都不說。」

  寧寧打趣道:「最後謝逾好不容易看清真相,試圖挽回的時候,才發現周小姐要麼死了,要麼對他死心了。」

  白曄好激動:「就是這樣!還得渾身顫抖、眼尾微紅,無比卑微地呢喃:別走,原諒我好不好?」

  確認過眼神,這也是個沉迷於古早話本子的人。

  兩人對視一眼,通過寥寥數語,便建立了無比深厚的革命情誼。

  「二位施主,狗血用來驅鬼,請勿往旁人口中灌。」

  永歸聽得起了滿身雞皮疙瘩,連韻都忘了押,抬頭對男人正色道:「這位施主,不知真實情況究竟如何?」

  男人呆了一下。

  然後有點尷尬地傻笑一聲:「其實和這二位說的沒差。」

  永歸眼角抽了抽。

  「我也覺得吧,那位選妃是為了羞辱周小姐,要不然何苦待在這窮鄉僻壤?」

  男人顯得有些為難,又拿食指和拇指拈了拈手裡的銀子:「他們二位的關係,我作為外人不好評說。不過諸位細細想一想,那位自小身份低微,卻年紀輕輕修為有成——是誰教授的他修煉之法?」

  以謝逾的身份和人際關係,似乎只有周小姐有此能耐。

  「我言盡於此,無法透露更多。」

  男人說罷轉了身,似是想起什麼,又道:「對了,那位歸來之後,將周家滿門屠盡,只留下一個周倚眉,軟禁在他府邸裡。哦,對了,周倚眉是周家小姐的名字。」

  寧寧被這虐戀情不深的劇情折騰得窒息,想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道:「謝逾修煉至魔君,理應用去很長時間,周小姐竟然尚在人世?」

  「崇嶺人妖混雜,周家儘是樹妖所化,壽命極長。」

  白曄早就打探清楚情報,得意道:「除了這些,在你們來之前,我還得到過一個消息——謝逾在外拈花惹草,不知招惹了多少無辜的男男女女,很有意思的是,那些人都有一個極為微妙的共同點。」

  「什麼共同點?」

  寧寧聽得入神,沒察覺身旁的裴寂神情一黯,眼底浮起淡淡薄戾。

  「和他搭上關係的人,無一例外都生有淚痣,與周家小姐如出一轍——這是愛而不得,找起了替身啊!」

  白曄說話間靠近裴寂一些,雙眼亮了亮,咧著嘴笑:「還別說,就像裴師弟這樣。」

  這本身是句不帶惡意的玩笑,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在當事人耳朵裡,難免引出許多繁雜的思緒。

  寧寧亦是被這句話驚得一個激靈。

  眾所周知,魔修實力越強,體內魔氣就越濃,裴寂身為凡人與魔族混血,從出生起便懷有難以抑制的魔息,想來親生父親實力非凡。

  結合謝逾四處留情的性子,還有他眼底的那一抹淚痣……

  寧寧覺得不太妙。

  對於她來說,裴寂的過去始終是個謎。

  原著裡只寥寥提及,他母親被生父拋棄,悲痛欲絕之下,將所有怒氣盡數發洩在遺留的兒子身上。

  可他們兩人究竟發生過怎樣的故事,身為一名母親,那女人又怎能心狠至此,對親生骨肉百般折磨,這些前塵往事,寧寧一無所知。

  難怪當孟訣在山洞裡提到「謝逾」二字,裴寂會長久地一言不發。

  他雖然未曾見過親生父親,但總能從娘親嘴裡,偶爾聽聞那位負心魔修的名字。

  浮屠境裡疑點重重,如今毫無預兆地冒出這樣一茬,讓寧寧一個頭兩個大。

  視線悄無聲息地往身旁側去,落在裴寂臉上時,只能望見少年淡漠陰沉的漆黑眼眸。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額前碎髮凌亂搭住長睫,為整雙眼睛蒙上一層渾濁陰翳,神情裡有顯而易見的不耐煩,也有倉惶隱忍的苦痛。

  父母與童年都是他心底不可觸碰的禁區,如今卻不得不直面舊事,猶如把癒合結疤的傷口瞬間撕裂,露出內裡猩紅恐怖的血肉,若說不難受,自然是假的。

  「話說回來,選妃快要開始了。」

  白曄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對,擼起袖子發出勢在必得的長笑:「咱們一起去試試吧?」

  =====

  所謂的「選妃儀式」被設在鎮子中央,周家曾用來比武的擂台上。

  自從被謝逾血洗,周家家業就徹底成了他的囊中物——雖然對於如今高高在上的魔君而言,這些財產已經算不得什麼寶貝。

  據白曄所說,謝逾性情嗜殺,崇嶺一帶的居民敢怒不敢言。雖則心存恐懼,卻還是有不少人家為了同他攀近關係,把家裡的適齡女孩送來選妃。

  哦,還有男孩,這位魔君葷素不忌。

  寧寧感受到裴寂周身的低氣壓,沒心思陪著他們瞎胡鬧,毫不猶豫拒絕了登台的提議,同他一道站在熙熙攘攘的觀眾席裡,抬眼向前端詳。

  擂台前方的家主坐席上,赫然坐著個身著玄袍的青年男子,想必正是魔君謝逾。

  他與傳聞裡一般俊美無儔,劍眉星目、挺鼻薄唇,竟與裴寂有三分相像。只不過後者多了幾分屬於少年人的柔和與纖細,比起「俊朗」,更貼近於陰鬱的漂亮。

  寧寧在心底暗暗打著小算盤。

  如果說謝逾在不久後的山火中銷聲匿跡,那此時此刻,他應該已經與裴寂娘親相遇,並將她棄之如敝履了。

  這位是魔君,那坐在他不遠處的女人,應該就是故事裡的周家小姐。

  周倚眉長了副虐文女主角標配的小白花模樣,面色蒼白、延頸秀項,柳眉似乎時時都在輕輕皺著,襯得一雙杏眼有如春水起漣漪,惹人三分憐意。

  在她右眼下方,果真有顆淚痣,瑩瑩如淚垂,更顯悲怮之色。

  無論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兒,這位姑娘都稱得上可憐。

  家族慘遭滅門之災,自己則被囚禁於高閣內,這會兒雖然坐在謝逾身邊,卻不是當家主母的位子,毫無名分不說,還要眼睜睜看著他大肆選妃。

  在眾目睽睽之下,無疑是份巨大的恥辱。

  多年前的修真界似乎很是流行虐戀情深與毫不講理的霸總文學,從江肆身上就可以窺知一二。

  寧寧實在不明白這位周小姐的想法,要是換作她,或許早就與謝逾拚個你死我活,大不了翹辮子死掉,也算捨生取義。

  總不能真像俗套話本子裡寫的那樣,在被萬般折辱後仍然對人渣心存愛意,最後等她抑鬱而終,謝逾終於幡然醒悟,痛不欲生。

  ——周倚眉雖然失去了家人和生命,可他也失去了人生中最為寶貴的愛情,這無疑是最為深刻的懲罰,足夠彌補她之前受到的所有傷害。

  才怪。

  但凡有一點自尊自愛,對死去的家人有一丁點責任感,都會只想把這混蛋碎屍萬段。哪裡來的風花雪月談情說愛,說到底也只是感動了自己,人家絲毫不會領情。

  寧寧想到這裡,不由悵然嘆了口氣。

  話雖這樣說,但結合前因後果,周倚眉大概率是死了。

  在這崇嶺之內,能製造浮屠境的唯有謝逾一人。

  要說他會心存什麼執念,恐怕也只有在周小姐撒手人寰後終於正視自己的心意,從此被封入煉妖塔陷入自閉。

  這劇情,真是跟買到的泡麵裡沒有調料包一樣,叫人無言以對。

  ——不對。

  寧寧忽然眉心一跳。

  既然崇嶺被山火毀去,無人倖存,魔君謝逾亦是再也不見蹤影,那將他送入煉妖塔裡的人究竟是誰?那場山火又是由何而起、因誰而生的?

  她越想越糊塗,再定睛望向主人席位時,竟發現謝逾身旁的主母位多出了個陌生女人。

  那女子小家碧玉、明眸皓齒,與鬱鬱寡歡的周倚眉相比,像是從死地入了人間,這會兒正滿眼笑意地抬起右手,往謝逾口中投餵糕點。

  好,不愧是虐戀,果然沒有讓她和白曄失望,惡毒女配這不就來了。

  鐵三角嘛,畢竟是最穩固的形狀。

  寧寧對謝逾觀感極差,十分壞心眼地想,這兩人的姿勢像動物園餵猴,還是當著周圍所有遊客的面那種。

  四周等待的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她把視線從那三人臉上移開,這才發現裴寂不知何時移到了自己身後,默不作聲為她擋去洶湧而來的人潮。

  他向來沉默寡言,自聽聞謝逾的事蹟後,許久沒出聲說過一句話。

  寧寧只知道裴寂性格彆扭,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也不曉得這種時候應該如何安慰。

  話說多了反而失禮,因此她只戳一戳裴寂手臂,輕輕問了句:「你還好嗎?」

  他從胸腔裡發出低低一聲「嗯」,呼出的熱氣降落在她頭頂,悠悠打著迴旋兒。

  寧寧抿了唇,伸出右手握住他袖口。

  這是個代表了接納與安慰的姿勢,裴寂手掌稍稍一動,似是想要握住她手腕。

  然而這番動作很快停滯在半空中,少年的右手藏在袖子裡,遲疑半晌,終是收了回去。

  他想起娘親歇斯底里喊出的話:「你和他一樣,算個什麼東西?」

  裴寂抬起烏沉沉的眼瞳,望向擂台上的俊美青年。

  魔族的嗜血與暴戾一脈相承。

  若是他也淌有如此污濁的血……那他究竟算個什麼東西。

  正當此時,掌心裡忽然籠上柔軟的暖意。

  寧寧站在他正前方,由於背對而立,裴寂看不見她的表情。

  他唯一知曉的是,她許是看出他的放棄與遲疑,原本拽著袖口的手指順勢上抬,握在他手掌上。

  先是一根柔若無骨的指節,指腹緩緩往下按壓,隨即整片肌膚貼合而下。

  像水一樣,帶了絲絲涼氣,沒什麼實感。

  明明她才是主動的一方,卻因為手掌太小,等完全貼下來時,反倒像是陷入了裴寂的桎梏之下。

  他茫然無措地想,寧寧與其他人,也會做出這般動作嗎?

  當她與賀知洲談笑風生的時候,與孟訣有來有往笑著交談的時候,被其它門派的弟子紅著臉詢問傳訊地址的時候——

  哪怕只是見到這樣的景象,他都會情不自禁感到煩躁不堪。

  不想讓她和別的男人太過靠近。

  不想讓她……觸碰除他以外旁人的手。

  心裡紛亂的念頭有如藤蔓瘋長,長睫下垂,掩去眼底翻湧的暗色濃雲。

  裴寂任由她握著右手,緩緩向前一步。

  他們兩人靠得很近,等他邁步上前,便幾乎把寧寧擁在懷中,彼此之間只隔了極其微小的距離。

  女孩愣了一下,並沒有避開,抬頭看他時,傳來髮絲間的花香。

  「抱歉。」

  裴寂面色不改,嗓音淡淡:「後面太擠。」

  言下之意,這個動作並非他本意。

  人群是個很好的藉口。

  寧寧露出「我知道啦」的瞭然神色,與此同時台上台下的聲音嘈雜作響,不知是誰大叫一聲:「開始了!」

  她也笑著低呼一聲:「裴寂,開始了。」

  =====

  到這兒來的姑娘們大多並非出於本願,畢竟捫心自問,沒人會想陪在喜怒無常、性喜殺戮的魔族暴君身旁。

  更何況,還有周小姐作為前車之鑑,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

  可她們不得不來,謝逾下了命令,若有違抗,全家死光。

  魔族本就不受待見,他行事又如此瘋魔,順理成章激發了不少女孩的逆反心理。

  選妃現場一片陰雲密佈,扮醜的走過場的敷衍了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殯儀館大隊齊聚一堂,湊到這兒來哭喪。

  又一個形如軟體動物的漂亮姐姐跳完舞下場,謝逾怒不可遏,就差氣得在椅子上一彈一跳:「都給我認真點!下一個再不能讓人滿意,休怪我不客氣!」

  寧寧向裴寂講悄悄話:「下一個正好撞在槍口上,估計有點難。」

  她的話甫一說完,便神情稍凝,呆在原地。

  鴉雀無聲的擂台上,忽然金光大作。

  一抹騰飛在半空的身影翩然而至,無比醒目的圓潤光頭散發著鵝黃光澤,在空中旋轉旋轉再旋轉,袈裟飛揚,金光四溢,好似一顆剛出浴的美蛋。

  寧寧看得只想鼓掌,永歸小師傅把上場都做出了敦煌飛天的架勢,接下來的表演斷然不會叫人失望。

  敬業,真是太敬業了。

  他的雙眼與謝逾遙遙相對,那樣欲語還休、多情勝似無情,逼得後者一口糕點從嘴裡嘔出來,一邊翻著白眼直咳嗽,一邊啞著嗓子道:「這什麼玩意兒?」

  「小僧永歸,願為魔君獻上一曲。」

  永歸雙手合十,揚唇笑道:「還請魔君莫要嫌棄。」

  謝逾的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行。」

  台下的寧寧卻是臉色微變。

  以永歸小師傅的習慣,他口裡提到的「曲子」還能是什麼。

  然而想要制止,已經來不及。

  但見永歸凝神擰眉,自喉嚨裡發出一道低吼,繼而柔情出聲。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從最初到現在從沒有變,謝逾是我心中最亮的星一點。唵嘛呢叭咪吽,魔君的俏臉那麼地雍容,唵嘛呢叭咪吽,你的地位永遠都最重——喲!唵嘛呢,我只在乎你,叭咪吽,你何時才會懂!」

  寧寧聽呆了。

  超越當前十個版本的音樂理解,這是何等的天才,才能創造出佛教大明咒版電音說唱!修真界撿到鬼了!

  台下的眾人亦是呆了。

  那和尚狀若瘋癲,嘴裡劈裡啪啦好似中了邪,在唸著的當口,眉眼逐漸變得猙獰不堪,口中白沫與火光齊飛。沒錯,火光。

  ——救命,好恐怖啊!他一邊口眼歪斜地念,嘴皮子一邊在噗嗤噗嗤冒火花啊!怎、怎會如此這般!

  永歸的語速越來越快,快到嘴唇摩擦生火,四射的火星在半空勾連成片,凝聚成一顆小小愛心,正好對著謝逾跟前。

  那畫面槽多無口,寧寧目瞪口呆,一個字都想不出來。

  別問,問就是佛門高階弟子,不拘於世俗塵法之中。

  火光連著白煙,模糊了其餘一切景色。在迷濛白霧裡,只能見到兩片上下翻飛的嘴皮,如同兩隻來到岸上的跳跳魚,在生命盡頭綻放最質樸的美麗。

  一曲終了,四下無聲。

  永歸微笑眨眼,靦腆地望向謝逾。

  謝逾面冷心冷,好似經歷了一場人生洗禮,幽幽與他對視。

  謝逾:「來人,給我叉出去。」

  永歸滿臉的不敢置信。

  以他的估計,這首精心創作的曲子唱出來,不說讓魔君哭著求他當太上皇,奪得後宮第一把交椅鐵定不在話下。

  不愧是魔物,審美與常人天差地別,不可以尋常眼光來量度。眼看計畫即將作廢,小和尚匆忙與候場中的白曄對視一眼。

  白曄朝他比了個「二」,意思是開啟備用方案。

  於是在場所有觀眾,同時見證了另一幅令人震悚的畫面。

  那中了邪的和尚陡然暴起,渾身劇顫、眼眶如瘋牛般浸著血光,躬身下俯之際,從口中發出狀若癲狂的自言自語:「你不留我?你不留我?你居然不留我?」

  護衛拔劍而起、謝逾凝力以待,寧寧看得頭皮發麻,用傳音問白曄:「你們想做什麼?」

  「我們的第二套方案,是打感情牌,求他把我們收入後宮。」

  白曄無語凝噎,仰頭止住淚意:「話本子都是這樣寫的,只要『渾身顫抖、眼尾微紅、無比卑微地呢喃』,對方就能夠回心轉意。」

  寧寧:……

  哦,那沒事了。

  小師傅演得還挺像那麼一回事,雖然變成了「周身抽搐、雙眼血紅、無比癲狂地質問」。

  或許是因為永歸卑微呢喃的模樣像極了殺紅眼的精神病患者,又或許是謝逾所剩無幾的耐心到了盡頭。

  一陣悶響之下,小和尚消瘦的身軀騰空飛落,被魔頭的靈氣擊至擂台下,口中火星共血花一色。

  白曄大駭:「小師傅!」

  「小僧已注定沒戲,接下來全看道友努力,你看那四周花花風景,是我贈予你的鼓勵。」

  永歸深深吸一口氣,與對方的右手擊了個掌:「接下來……拜託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5 12:20 A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六章

  玄鏡裡的永歸重重落地,玄鏡外圍觀的長老們同時抖了三抖。

  煉妖塔裡的其他弟子都在生死邊緣反覆橫跳,唯有他們幾個被捲入浮屠境,還來了場叫人大跌眼鏡的魔君選妃。

  就很做作不清純,堪稱十方法會最不一樣的煙火,一時間惹來眾多看熱鬧的視線,乍一見到此番慘狀,紛紛露出一言難盡的複雜神色。

  「啊這……」

  天羨子抓耳撓腮:「永歸小師傅的曲子,還真是別具一格。」

  梵音寺的靈光長老淡笑一聲,摸了把圓潤光潔的後腦勺:「正是。我們寺中倘有弟子無心修煉,便會尋了永歸在旁長歌相伴,音律正濃之時兩目相望,霎時佛光陡現、心魔盡除。」

  也就是兩顆光頭懸在半空,含情脈脈兩相對視,在極度詭異的歌聲裡,後腦勺哐哐哐地閃金光。

  其中一顆還一邊發亮,一邊面目猙獰地拿嘴噴火花。

  在場眾人皆是一默。

  這種事情他們並不想聽!

  「謝逾心性殘暴,若是惹他不快,定不會手下留情,也不知白曄會怎麼做。」

  林淺心有餘悸地盯著鏡子,目光裡隱隱有幾分期待:「聽聞他行事向來嚴謹,更何況是流明山出類拔萃的優秀弟子……」

  自家小弟子得了表揚,何效臣憨笑道:「過獎過獎,白曄性子隨我,應該不會讓人失望哈。」

  「不過話說回來,」紀雲開用白白短短的手指撓撓腦袋,在一眾叔叔阿姨的包圍下探出頭,「孟訣好像不見了誒。」

  有人抽了口氣:「孟訣?莫非孟訣也要參加選妃?不會吧?」

  「孟訣?」

  隔壁霓光島的好幾位修士同時起身往這邊跑,男男女女雜七雜八,頗為好奇地探頭探腦。

  孟訣身為天羨子首徒、玄虛劍派實力最強的元嬰弟子,不但面容俊美,性格更是儒雅溫和,只需輕輕一笑,就足以引得諸多女修心尖震盪。

  更何況他是個劍修。

  劍修講究以劍破萬法,對戰之時最是凌厲果決,拿著劍的男人誰能不愛,孟訣也理所當然成為了修真界裡的萬人迷角色,粉絲連起來可繞玄虛派五圈。

  托他的福,玄虛劍派鏡前咕嚕嚕又聚了一群人。不知是誰叫了句:「白曄上場了!」

  與一心想要完成任務的永歸不同,白曄此人很有偶像包袱。

  雖然也想在後宮爭霸中嶄露頭角,但他必然不可能像前者那般豁得出去,因此上場上得極其矜持,走出了步步生蓮的架勢,任哪位古早男主見了都要讚歎一聲:呵,好一隻磨人的小野貓。

  寧寧心裡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壓低聲音對身後的裴寂道:「你覺得他有幾成把握?」

  裴寂本就對這種事情毫無興趣,如今似是被他做作的姿態辣了眼睛,眸底透出顯而易見的不耐煩,聞言沉聲回應:「零。」

  她頗以為然,點頭繼續往台上看。

  白曄生得玉樹臨風,往原地一站,毋須太多言語動作,便自有一番飄逸雋永的仙人之姿。

  不少圍觀的女子下意識發出驚嘆,旋即爆發出洶湧如潮的哇聲一片。

  但見那年輕修士勾唇一笑,端的是眉飛入鬢、眸清似水,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騰空起身,長袖一舞,身後兀地出現一道粲然火光。

  崇嶺之內高山挺拔、道路閉塞,與外界聯繫少之又少,鎮中百姓鮮有見到仙門修士的時候。

  火光突現的瞬間,不僅台下觀眾呼聲大漲,連台上坐著的魔君謝逾也是面色一變。

  寧寧終於明白,她心裡那陣不太好的預感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位於浮屠境中,所見所聞皆是仙魔大戰時期的記憶,而在這個時間段,魔族與正道修士不共戴天。

  白曄若是跳跳舞背背詩,甚至來個胸口碎大石都不為過,但這會兒動用五行符術,無異於自爆身份、往謝逾的槍口上撞,簡直比美團還能送,談笑風生間把自己生生送沒。

  謝逾的臉色越來越差勁,白曄卻對此一無所知。

  面如冠玉的青年左騰右挪,身側彷彿炸開一朵朵絢麗奪目的煙花,在眾人瞠目結舌之際,忽然眸光一動。

  人群裡發出小孩詫異的驚呼:「這、這是——!」

  火光迸射之餘,竟從煙火的間隙裡竄出幾縷瑩亮水色,好似蛟龍出洞,凝聚成片地穿梭於火海之間。

  恰值此時疾電大作、金光憧憧,電光凝聚成圓環之勢,照亮舞動著的雪白人影。

  玄鏡之外有長老驚嘆道:「竟是水火雷三行並用,不愧是少年英才!何掌門育人有方啊!」

  「三法並施,難度極大。」

  曲妃卿頷首道:「若是在平常,由於修為不足,這些水電火光會很快消散。但白曄是個聰明人,將靈氣和雷電圍繞在自己身邊,如同一個密閉的繭,能有效減少術法流失。」

  何效臣滿面春風地哈哈大笑:「過獎過獎!你們要是再誇,我該不好意思了。」

  曲妃卿所言不假,白曄以靈氣為結界,在身邊展開了類似於避水訣的圓形陣法。

  靈氣與符法皆被束縛於陣法之中,由於無法往外界消逝,便也顯得格外濃郁。火光洶洶、水色晶瑩,加之電光迅捷似游龍,絢爛得有如夢幻。

  除了謝逾的臉色越來越黑之外,一切都好。

  台上舞動著的白曄如痴如醉、青絲墨染,有如鸞回鳳翥,一雙水光瀲灩的黑眸欲語還休,手裡拿著的劇本名為《貴妃醉酒》。

  席間端坐著的謝逾殺氣湧現,唯恐那仙門弟子暴起傷人,手中魔氣緩緩凝聚,只等時機成熟搶佔先機,腦袋裡上演的劇目叫做《荊軻刺秦》。

  唯有站在人群裡的寧寧一顆心提到了嗓子上,大感不妙。

  就物理學的角度而言,在密閉空間下,過熱的水大量蒸發會產生蒸汽,使空間內壓力不斷提高。而當壓力超過靈氣泡可以承受的極限強度時——

  「快停下!」

  寧寧心急如焚,利用傳音入密匆忙對白曄道:「把身邊的靈氣散開!」

  白曄不懂其間緣由,帶了些許困惑地扭頭望她。

  然後在下一瞬間,巨大的爆破音響徹四野。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只瞥見吞天食地的亮光陡然爆開,一抹美麗的白色在巨大衝擊下彈飛而起,沿拋物線軌跡硬邦邦地往半空砸。

  然後吧唧一聲,如同被燒熟的死肉摔在地上,冒出縷縷白煙。

  擂台上下,傳來迷人的焦香。

  玄鏡之外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是十方法會永遠的康橋。

  何效臣剛喝下的茶水噗地噴出來,聲線顫抖:「白——曄——!」

  他們這邊亂作一團,席間謝逾的眼中也罕見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與困惑。

  他原以為那名仙門弟子會趁其不備發動奇襲,可為何竟當眾來了一場他炸他自己?這……這是正道的新型進攻方式嗎?

  好高級好恐怖,好不走尋常路,真真叫他完全看不通!

  看著那團直挺挺癱倒的死肉,這位多疑的魔君剎那間感到了難以名狀的恐懼。

  場面慘不忍睹,寧寧咬著牙跑向白曄身邊,不敢看更不敢碰。

  身旁的裴寂同樣皺了眉:「我今夜在周家旁側的竹林練劍,你若是做噩夢睡不著,可以來找我。」

  承影冷哼:「你之前可沒說過要半夜練劍。」

  白曄身體抽搐一下,眼底有淚痕滑落。

  你這小子名不虛傳,還真不是人啊。

  寧寧看著他沒說話,滿目儘是複雜的神色。

  當壓力超過可以承受的極限強度,像高壓鍋意外爆炸那樣,靈氣泡也會砰地爆開,將泡泡裡所有東西轟然炸飛。

  誰管那麼多恩怨情仇仙魔糾葛,物理之下人人平等,這分明是根正苗紅的《走近科學》。

  道法千萬條,安全第一條,施法不規範,親人兩行淚。

  白曄像是被送去非洲煤窯打了八百年苦工,面目全非到可以直接改名為「黑曄」。盯著寧寧顫顫巍巍張開嘴時,吐出一口飄渺白煙。

  「接下來……」

  他說著抬起右手,像是要與永歸小師傅所做的那樣,同她擊一個掌:「就交給你們了。」

  寧寧看著他那隻焦黑如烤鴨爪的手。

  寧寧只想拒絕。

  ——畢竟這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動作,而是妥妥的厄運傳遞,誰擊掌誰在空中玩七百二十度大轉體。

  她本想查探一番白曄傷勢,卻被裴寂中途攔下。抱著劍的黑衣少年與她方才的動作如出一轍,伸手俯身時低低出了聲:「我來。」

  寧寧只得點頭,抬眸遙遙望向謝逾。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人臉上竟然會出現類似於恐懼的神色,但意料之中的是,謝逾周身已有殺氣湧現。

  她以為接下來注定是場惡戰。

  然而萬萬沒想到,有名小廝模樣的男人匆匆上台,於謝逾身旁悄聲耳語幾句。後者由最初的暴怒漸漸軟化,顯出幾分驚詫與欣喜之色。

  謝逾頭也不回地下台了。

  片刻之後再回來,身邊跟了個身形頎長的白衣青年。

  「孟、孟訣?」所有變故都發生在轉瞬之間,何效臣已經快要摸不清劇情走向:「他為何會與謝逾這般親近?」

  紀雲開往嘴裡狂塞甜點,似是心有所感,嗤地笑出了聲。

  「今日選妃暫且作罷。」

  與所有古早虐文男主一樣,謝逾生有一副優越的好皮相,勾唇輕笑時眼尾稍挑,顯出幾分懶散的桀驁:「我身旁這位乃玄虛劍派天羨長老,從今以後,便是崇嶺鎮的貴客。若有誰對長老不敬,殺無赦。」

  為什麼又又又是天羨長老!

  念及賀知洲在小重山裡的所作所為,天羨子緊隨何掌門腳步,嘴裡糕點噴了滿桌。

  玩歸玩鬧歸鬧,大家總愛拿天羨長老開玩笑。

  梵音寺、流明山與玄虛劍派的大宗風範一個接一個倒,三派長老清一色面無表情,只希望這場為他們而開的法事盡快過去。

  事故現場,寧寧同樣是滿臉的懵。

  孟訣在選妃開始的時候,曾道他會有事離開片刻。

  她還以為這位高嶺之花般的師兄會放下偶像包袱,與那兩人一起參加選妃101,沒想到他非但光速搞定魔君,還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是玄虛劍派長老——

  謝逾為何還不殺他?

  「孟、孟道友?」

  白曄滿目的不敢置信,勉強動用體內殘存的最後一點靈力,傳音入密:「這是怎麼一回事?」

  「哦。」

  孟訣笑意不改,頗為愜意地垂眸向台下打量,沒往他們這邊望上一眼:「我借用師尊名義叛出師門,把未來各大門派的計畫和進攻路線全告訴他了。」

  永歸:……?

  白曄:……?

  「此地說到底不過是場已逝的幻境,他無論知曉何事,都不會對未來造成任何影響。」

  孟訣道:「而我們恰好能以此為契機,讓謝逾對我們的叛逃深信不疑——這豈不比入宮為妃靠譜許多?」

  兩抹清淚,終於從兩張灰頭土臉的面龐上悄然滑落。

  白曄的心好痛。

  既然早就定了計策,孟訣那廝為何不透露一點風聲?他們的翩翩起舞與放聲高歌又算是什麼?這群劍修能做個人嗎?

  玄鏡之外的長老們無法聽見傳音,正當面面相覷之時,忽然見到鏡子裡的謝逾哈哈大笑,帶了幾分揶揄地拍一拍孟訣肩頭。然後洪亮的嗓音透過玄鏡,傳入在場每個人耳朵裡:

  「天羨長老叛出玄虛入我魔門,實乃可喜可賀的大好事!原以為天羨子乃正道之光,不料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哈哈!」

  無論哪方都看不起臨陣脫逃的懦夫,魔族也不例外。

  孟訣裝傻充愣:「多謝魔君,魔君謬讚。」

  天羨子本人:……

  何效臣身為難兄難弟,很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肩頭。在身旁諸多同情的視線中,天羨子面無表情地端水,喝茶,指尖微微顫抖。

  境內鏡外,撕心裂肺的吼聲在三個人心底同時響起——

  孟訣,你這個叛徒!!!

  =====

  雖然孟訣被人在心裡罵了個遍,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托他的福,一行人終於有了合理的理由在周府待下。

  ——以「叛逃長老和他狐朋狗友」的身份。

  孟訣透露的情報句句屬實,把各大門派日後的進攻路線一字不漏地說了個底朝天。

  謝逾與他閉門詳談多時,再現身出來,整個人都透著股神清氣爽的勁兒,彷彿明天就能把修真界踏平。

  為感謝「天羨長老」帶來的信息,受魔君指示,周府特意設了宴席款待賓客。

  「原來兩位小道長的表演只是為了助興,是在下唐突了。」

  謝逾坐在主人位上笑得陰鷙,頗有虐文男主六親不認的氣質:「不過在下有個疑問:仙門大宗對弟子們理應不薄,各位為何要選擇叛出師門?」

  此人性情多疑,若是理由無法將其說服,必然會徒增麻煩。

  宴席之中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寧寧從儲物袋拿出一條手帕,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淚。

  「這一切,全是拜真霄劍尊所賜——你們能明白,被師尊當作白月光替身的感受嗎?」

  玄鏡外的視線聚焦體由天羨子瞬間變成他的親親師兄。

  真霄眼底劍氣湧動,真霄不想明白。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深深愛上了他。師尊待我不薄,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之所以親近於我,只是因為我與他愛而不得的女人長相有七分相似。」

  寧寧越說越入戲,以狗血對付狗血,把在座真正的古早男主說得目瞪口呆、深信不疑。

  畢竟在他的視角裡,這些事情真的好有條理,好符合邏輯,完全無懈可擊。

  「他視我為替身,為救那女人,挖了我的心頭血、割了我的肝脾腎臟、剜了我的靈髓,麻藥打進我的身體,我慢慢閉上眼睛。在他眼裡,我就是這樣不值一提。如果人有下輩子,我發誓,絕對不要再愛上他!」

  白曄瞳孔地震,努力埋頭吃菜,把心口的震驚往下壓。

  玄虛劍派的劍修果然恐怖。

  修真界裡的別人都在拼了命地變強,而他們,卻在用生命變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5 12:28 A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七章

  聽寧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寧寧的這段瞎扯淡,幾乎囊括了絕大多數虐戀情深的套路,所有古早男女主,都能從中隱約見到自己的影子。

  更何況她講得這樣詳細流暢,脫口而出的時候沒經過絲毫猶豫和遲疑,除了這些事情當真在她身上發生過,謝逾找不出第二種解釋。

  謝逾義憤填膺:「深情之人總是被傷得最深,真霄枉為名門正派!」

  說這番話時,他頗有些嘲諷地垂了眼睫,覷向坐席右側的方向。

  除開參與試煉的幾人與魔君謝逾,席間還端坐著兩個女人。

  正是選妃時寧寧見到的那兩位。

  據謝逾介紹,左側那位穿著金絲月華裙的名為顧昭昭,原是周家侍女,在他貧苦之時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二人伉儷情深,此生必不負她。

  寧寧一邊聽一邊心頭咯噔咯噔跳,在聽見「伉儷情深」時,念及今日佳麗如雲的選妃現場,差點當場笑出聲。

  至於右側的白衣女子,便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謝逾顯而易見地不願搭理她,卻也顯而易見地想要折辱她,面帶不屑介紹了名姓後,薄唇冷冷一挑:「曾經多麼高不可攀的周家小姐,如今也不過是我的禁臠。」

  禁臠這個詞太復古,一般人真的承受不來。

  難以想像會有人面不改色說出這樣的台詞,寧寧尷尬到用腳趾猛抓鞋底,差點當場給這小肚雞腸的垃圾男人來一套軍體拳,讓虐身虐心強制愛好好感受來自社會主義的無上關懷。

  而此時此刻,談及「深情之人被傷得最深」,謝逾之所以會睨向周倚眉,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他出身低微,被當作周家毫無人權的奴隸養大,唯一心心念念喜歡著的,只有這位遙遠如天上月的大小姐。

  可惜郎有情妾無意,周倚眉不但對他興致寥寥,還在他提出私奔之後將謝逾出賣——

  想到這裡,寧寧又不懂了。

  就算謝逾付出十倍百倍的真心,就算周倚眉心冷如鐵,從未被他打動,可無論怎麼想,她似乎都沒有太大過錯。

  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付出不一定會有回報,謝逾對周倚眉情深切切,難道她就非要因此而動心麼?除了「一往而深」,還有個句子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鵝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能強迫她與盜版青蛙王子在一起不成。

  至於謝逾這種,說白了就是自私。真以為自個兒是全世界中心,掏心掏肺窮追猛打就一定有成效,其實做的那些事只感動過自己。

  周倚眉聞言面色一白,低垂著頭沒出聲。

  從宴席開始到現在,她一口飯都沒嚥下。

  「這位姑娘是此緣由,那——」

  戀愛腦高度中毒的謝逾對寧寧信以為真,劍眉一挑,視線落在一旁的白曄身上:「這位小道長,不知又是為何?」

  白曄正在猛扒飯,聞聲猛地一愣,抬頭時滿嘴的白。

  「我……」

  白曄緩緩吞下嘴裡的白米飯,微仰了頭望向天空。

  有寧寧的身先士卒,他明白自己應該怎麼做。

  「那個女人,名叫何小晨。」

  鏡外的長老們同時發出一聲頗為嫌棄的「噫」。

  莫名躺槍的何效臣:???

  「從小到大,我卑微地愛她十二年,卻為了給她心愛的男人頂罪,被親手丟進監獄、取走腎臟。」

  白曄攥緊拳頭,用力往桌上一錘:「她說出獄之後就嫁給我,結果那只是一場謊言!我一顆赤誠的真心終究被她毀了,毀得鮮血淋漓……所以我逃了,在臨走之前用僅存的最後一點尊嚴告訴她:何小晨,這次是我先不愛你了。」

  怎麼又是個取腎的。

  謝逾望向他的眼神逐漸變得複雜,本想安慰一兩句,竟聽見砰然一聲拍桌響。

  「可是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白曄咬牙切齒,眼眶裡染了淺淺的紅:「其實與她在兒時私定終身的是我、在山洞裡照顧她三天三夜的也是我——不是我那雙胞胎哥哥!她一直都認錯了!」

  這是個高手啊!

  猝不及防聽見這個轉折,寧寧在心裡直呼內行。

  白曄只用短短兩段話,就無比精闢地容納了監獄梗、摘腎梗、背叛梗、白月光梗和最為經典的認錯梗,堪稱集狗血之大成,叫人不得不連聲歎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昭昭在聽完這番話後尷尬一哂,眼底的笑意悄然止住。

  「世上竟有如此薄情寡義之人!」

  謝逾是個容易受傷的男人,被故事裡的恩怨糾葛虐到面色發白:「愛真的沒用,多愛都沒用,感情最怕她逢場作戲,而我們依然死心塌地,無論如何,不愛就是不愛了。」

  白曄不停點頭,實則心裡儘是茫然:

  這人在說什麼愛來愛去的豬話?現實世界真有人能講出如此尷尬的台詞嗎?或者說,其實他在像永歸小和尚那樣表演順口溜?

  這處浮屠境以虐戀情深為主打,估計從沒遇見過比它更能灑狗血的人,一時間承受太多無法消化的信息量,怔怔卡了頓。

  在片刻停滯後,謝逾選擇放棄這群亂舞的妖魔鬼怪,往越來越扭曲的主線上狂奔。

  「各位都是為情所傷,今日來了崇嶺,不如借酒消愁。」

  謝逾抿唇笑笑,繼而斜斜靠在椅背,語氣輕佻:「周小姐,為道長們斟酒罷。」

  周倚眉眸光微沉。

  倒酒向來是侍女丫鬟做的事兒,他此番一席話,無疑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告訴她,當年高不可及的周家大小姐已再無權勢,任他擺佈。

  還真是小肚雞腸啊。

  若是在平日裡,寧寧早就拔了劍上前,但如今礙於浮屠境限制,不得不候在一旁等待劇情發展。

  她本是懨懨拿手撐著腮幫子,一言不發盯著周倚眉瞧,等後者拿起酒壺,突然飛快眨了眨眼。

  白裙女子纖細窈窕,因病弱無力,起身前行時身形微晃,輕輕咳了聲。

  她竟是以左手拿著酒壺,右手雖然也覆在瓷器之上,五指卻綿軟得像是毫無力氣,僅僅能做出一個「拿」的姿勢而已。

  周倚眉的右手出了問題,很可能無法再用。

  這樣一來,謝逾讓她斟酒的用意,就要更為險惡幾分。

  她被折磨得渾身乏力,只能憑藉一隻左手支撐整個沉甸甸的酒壺,於是毫不意外地,在給謝逾倒酒時手臂輕顫,將酒水灑落些許。

  這也正是謝逾的目的。

  「怎麼,莫非周小姐已經連斟酒都——」

  眉目間儘是陰鷙的青年冷聲一笑,白玉般的面龐浮上淡淡薄霜,正要開口羞辱,卻聽見不遠處另一道清脆的女聲。

  「時隔多日再想起真霄,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便是那天在望月山上。」

  寧寧很是感慨,難以自拔地陷入回憶:「他剜了我的心頭血,救下白月光後打算御劍離開。可我靈力盡散,根本無法駕馭星痕劍,那狗男人冷笑著看著我,竟然說——」

  「怎麼,莫非你身為劍修,已經連御劍飛行都做不了?」

  謝逾噎了一下。

  這好像是他剛剛打算說的台詞。

  「去他的御劍飛行!他難道還不知道,我剜去心頭血後會是何等虛弱?既然那麼愛飛,乾脆就斬斷那廝雙手雙腳,剔他靈髓毀他血脈,把他綁在劍上放風箏好了!腦袋可以當球踢的狗男人!」

  寧寧氣呼呼地說完,末了抬起眼睫,朝謝逾輕輕一勾唇:「魔君大人,你說是吧?」

  謝逾:……

  謝逾:「好、好像,是的吧。」

  雖然這樣說,但為什麼會莫名有種我罵我自己的錯覺呢。

  被寧寧這樣一折騰,謝逾把之前準備好的台詞忘了個遍,周倚眉朝她投去感激的視線,身形稍稍一側,來到顧昭昭面前。

  她們倆曾經一個小姐一個侍女,如今彼此間的身份卻是天差地別。

  顧昭昭見到她,唇角溫和無害的笑意更甚:「多謝小姐。」

  周倚眉斟酒時背對著謝逾,形成一片封閉的視覺死角,因此他很難看見兩個女人間的具體動作。

  可寧寧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周倚眉把酒壺往下斜傾的瞬間,顧昭昭手臂一晃,正好擊在她受傷的右手上。

  隨即便是右臂猛顫、酒壺落地,瓷器碎裂的脆響猝不及防響起,還伴隨著顧昭昭一聲倉促的驚呼。

  哇哦。

  寧寧在心裡為她鼓掌,這惡毒女配的味道真是有夠正宗。

  「怎麼回事?」

  謝逾如同遭遇降智光環,本就岌岌可危的智商不斷—1——1—1,惡龍咆哮:「昭昭!你有沒有受傷!還有你!周倚眉!你這女人究竟想玩什麼花樣!」

  希望此人葬禮上的鑼鼓聲能比這個好聽。

  寧寧默默摀住耳朵。

  「我沒事,你不要怪小姐,都是我——」

  「真霄那都不算什麼,最令我恨入骨髓的,是我那長相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哥哥。」

  白曄冷聲呵呵,毫不留情打斷顧昭昭的聲線:「那日大雪封城,他與我並肩行在長梯之上,忽然就自行滾了下去!等何小晨將他扶起,那混賬東西居然厚著臉皮說——」

  「我沒事,你別怪弟弟推我,都是我不好,要是再小心些,就不會從梯上落下來。」

  顧昭昭哽了一下。

  這好像是她剛剛打算說的台詞。

  「我只想說滾啊!真那麼喜歡滾樓梯,給小爺去滾啊!我要真想害你,難道還會用如此白痴的方法?你弱智也就算了,能不能別把我也拉下水!害你?你也配?真會給自己加戲!」

  顧昭昭面如死灰,顫抖著低頭扒飯。

  「還有何小晨!那樣拙劣的手段她居然也信?如此腦子,慘烈得像一樁冤案!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看上她,我呸!自作多情的傻子玩意兒!」

  白曄出生於書香世家,好不容易在十方法會一展口才,沒想到竟是罵人。

  他講得氣喘吁吁,一口氣自始至終沒停下,說罷猛地往嘴裡灌了口水,啞聲道:「謝魔君、顧小姐,你們覺得,我說得對嗎?」

  謝逾和顧昭昭皆是嘴角一抽。

  匪夷所思,簡直匪夷所思。

  他們兩人如同被這群修士吃掉了腦子,所有想法與言語無所遁形,被搶白得一句話都接不上來。

  謝逾罕見地感到了少許懷疑。

  他對周倚眉的所作所為是否的確太過分了些?難道真是顧昭昭做了手腳,酒水才會灑出來?可是——

  不,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他年少的喜愛被周倚眉踩在腳底,明明約定好了要一起離開,卻只等來拿著棍棒、要將他置於死地的家丁。

  只有昭昭,在飢寒交迫時帶來衣物與糕點的昭昭、於生死邊緣為他送來傷藥的昭昭,才是他謝逾心底的最後一寸淨土。

  至於這群修士,他們已經不算是正常的人了。

  在這裡坐著的,只有幾具看似正常,實則被掏空腎臟的人乾,他毋須與之多言。

  「盒盒,那群蠢人最可笑的地方,在於蠢而不自知,就算察覺不對勁,也總要給自己找這樣那樣的理由。」

  寧寧扭頭對白曄道:「不自知的東西,真是照了鏡子也沒用。」

  白曄深以為然:「往好處想,他們爹娘鐵定很幽默,否則怎麼生了個笑話出來?」

  謝逾:……

  謝逾覺得,這兩人在一唱一和地指桑罵槐。

  可他沒有證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5 12:35 A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八章

  謝逾,整個修真界最愛在刑法上跳舞的男人,頭一回受到了心靈上的制裁。

  雖然是個被下了降智光環的戀愛腦,但他品著品著,總能從寧寧與白曄的話裡品出幾分揶揄的味道來,並且在意識到這一點後越想越不自在,很快便匆匆結束了這場雞飛狗跳的宴席。

  寧寧罵得心情舒暢,與戰友白曄對視一眼,偉大的革命友誼如同雨後春筍蹭蹭蹭往上躥。

  再環顧席間眾人,永歸小師傅滿打滿算編出了一首即興樂曲,本打算引吭高歌,卻遭遇魔君黑臉跑路,滿腔熱情無處發洩,正頗為苦難地搖晃著腦袋,嘴裡嘀嘀咕咕念叨個不停。

  裴寂乖乖坐在一旁,自始至終沉默著不曾開口,跟前的筷子幾乎沒動過。

  雖然這位不苟言笑的小師弟與平日裡沒太大差別,但寧寧還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好。

  想來也是,裴寂那位被折磨得幾近發瘋的母親逝去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見到自己未曾謀面的生父,卻不得不旁觀謝逾與另外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

  更何況是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狗血劇情。

  謝逾認不出他,更不會回憶起他的母親。這對母子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在魔君大人複雜如麻花的恩怨情仇裡,連不值一提的小配角都算不上。

  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最為悠哉的當屬孟訣。

  他坐在謝逾不遠處,這會兒正閒來無事靠在椅背上,抬眸望著那三人遠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什麼,雋秀的眉眼稍稍一擰。

  「孟師兄,」白曄是個自來熟,湊到他身旁問,「你在看什麼?莫非已經察覺到了幻境裡的些許貓膩?」

  孟訣笑意不改,骨節分明的右手半扣在桌面上,食指輕輕一敲:「你們有沒有覺得……那位周小姐有幾分眼熟?」

  寧寧聞言努力回想,搜光了整個腦袋,也沒從記憶裡找到能與周倚眉重合的臉孔。

  白曄亦是納悶,茫然撓頭道:「我應該沒見過——怎麼,以孟師兄看來,她和誰模樣相似?」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孟訣少見地斂了笑意,目光追隨周倚眉瘦弱的背影一直往前,直至那道影子被黑暗吞噬,消失在視野裡。再扭頭看向白曄時,青年唇邊又勾了雲淡風輕的弧度:「許是我認錯了,道友無需在意。」

  他說不清周倚眉究竟像誰,此事只好暫且擱置。

  謝逾為每個人都在周府安排了客房,寧寧累得厲害,只想好好閉上眼睛休息一晚,然而呈攤大餅狀撲上床時,突然想起白日裡裴寂說的那句話。

  ——那時白曄形如焦屍地落在地面,裴寂沉默須臾後告訴她:若是半夜做了噩夢睡不著,可以去周府旁側的竹林尋他。

  他在那裡練劍。

  其實寧寧覺得,這更像是一句無意之間提起的玩笑話。

  畢竟他當時的語氣輕得像片羽毛,平平淡淡聽不出任何起伏,一點也沒有類似於約定的儀式感。

  更何況裴寂同樣在上一處煉妖塔裡耗費了大部分靈力,理應在房中好生歇息。無論如何,今晚都算不上適合練劍的時候。

  寧寧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很認真地想:

  所以聽從他的無心之言,乖乖在夜裡去往竹林的自己,一定是腦袋出現了什麼問題。

  可要是不來,一想到裴寂低垂著眼睫坐在角落裡的模樣——

  簡直就差在臉上明明白白地寫「想要被安慰」了嘛!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幾率,倘若他當真孤零零一個人待在林子裡練劍……

  總有點可憐兮兮的感覺。

  寧寧恨自己心太軟,她沒做噩夢也不無聊,硬是頂著重重倦意來到了竹林旁。

  由於魔物盤踞的緣故,崇嶺鎮內四處瀰散著昏黑魔氣,在如墨夜色裡悄然溢開,好似魑魅魍魎半隱半露的影子。

  一輪慘白圓月孤零零掛在梢頭,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寧寧總覺得它像一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直愣愣停在她頭頂上。

  竹林中蕭索寂靜,碧色竹葉如同一泓在月下盪開的清泉,映在地面的影子則隨風搖擺,好似溢開漣漪的層疊水潭。

  乍一望去,竟有了幾分置身於水下的迷幻感,一切都清清泠泠,不甚真實。

  如果裴寂今夜不在這裡,那她可就尷尬死了。

  不對。

  寧寧走著走著開始胡思亂想,反正也沒人知道她夜半出門,一個人的尷尬算什麼事兒啊,睡上一覺就過去了。

  她一步步往前走,心裡沒抱太大希望。竹葉被層層拂開,幽謐月色隨之向兩旁蕩漾,四周本是死寂無聲,忽有劍氣閃過,擊落一簇落葉紛飛。

  寧寧心頭一跳。

  她覺得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覺往上勾,為了不顯出過於高興的模樣,沉下心來努力把唇角向下壓。

  再往前一步,她便見到裴寂的影子。

  他居然當真一直在竹林空地裡練劍。

  這會兒已經悄然入夜了。

  竹影婆娑,月華如流水四溢,勾勒出少年人修長挺拔的背影。劍氣凜冽如冰,在她靠近的剎那勢若流風回雪,與夜風一同撲面而來。

  那本是頗為凌厲的劍意,裹挾了清幽竹風襲上她臉頰時,卻倏然變得格外柔緩溫和,如同情人的指尖輕輕拂過雪白側頸,帶來難以抑制的癢。

  與此同時裴寂回過頭。

  殘餘的劍光紛如雨下,照亮他清朗如白玉的臉龐,在烏黑瞳孔中點亮一束冷光。

  一等一的漂亮。

  「哇!是寧寧誒!」

  承影撲騰一下跳起來,止不住地開始傻笑:「她居然真的來了!也不枉你累得半死,還要堅持在林子裡練劍哦!」

  裴寂冷聲回應:「我不是專程在等她。」

  「是是是,你沒有專程等她,沒有在上一層塔裡累得半死只想休息,更沒有一直悄悄往竹林的入口方向望。」

  承影搖頭晃腦,陰陽怪氣地喟嘆一聲:「明明已經體力不支,還要把寶貴的休眠時間用在小竹林練劍上,真不愧是劍修啊。」

  這聲音好煩,裴寂不想搭理它。

  身著黑衣的少年下意識抿平嘴角,將勾起的小小弧度悄悄抹去,選擇了最為簡樸呆愣的開場白:「做噩夢了?」

  「才沒有!」

  寧寧瞪他一眼:「我夜裡睡不著,出來走走——倒是你,這麼晚了還練劍啊?」

  裴寂低著頭看她,眼底像是籠了層極輕極淡的笑意,微不可查:「我也睡不著。」

  承影:「呵呵。」

  他兩耳不聞承影事,人為地將這道聲音徹底屏蔽,隨即十分熟稔地將笑意盡數斂去,垂頭在儲物袋裡翻找什麼東西。

  寧寧心下好奇,眨巴著眼睛打量他。

  裴寂方才練過劍,烏黑髮絲浸了汗滴,凌亂散在額前與鬢邊,與冷白膚色兩相交映。面龐被冷寂的月色一照,眼底淚痣盈盈,好看得過分。

  而他的手指修長細瘦,弓起時能見到凸出的骨節,不消多時,便有一個圓形物件出現在手中。

  那像是小食或甜點,被白紙一絲不苟地包裹起來,悠悠夜風一吹,攜來桃花花香的味道。

  裴寂把手臂向她身旁靠攏一些:「給你。」

  「這是什麼?」

  寧寧毫無防備地接下,抬眸飛快望他一眼:「現在可以打開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寂抱著劍的姿勢更緊了一些。

  但他還是面無表情點了頭。

  打開層層疊疊的包裝紙,那股沁人心脾的氣息便愈發濃郁。

  竹林裡的淺淺樹息與桃花香氣撲面而來,月光照亮被一絲不苟裝在最裡層的驚喜。

  那居然是一塊鮮花餅。

  修真界沒有這種吃食,她當初與賀知洲討論食譜,曾專門提到過販賣鮮花餅致富的可能性。

  可惜後來兩人嘗試著做了幾次,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自此不了了之。

  她只是在無意之中,很隨意很隨意地向裴寂提過一次。

  「味道也許不對。」

  他的聲音被繃得極緊:「我不知道做它的法子。」

  對啊。

  她什麼都沒告訴過裴寂,原材料、製作方法和流程工序,他全都是一無所知。唯一知曉的,只有一句簡簡單單的「裹著花瓣的酥餅」。

  可裴寂偏偏就做了出來,還將它認認真真一層層包裹在紙裡,一本正經地送給她。

  寧寧怔怔地又看了看他。

  黑衣劍修,眉目冷冽,方才枝葉紛飛、劍光大作的景象猶在心頭,然而就是這樣的裴寂,卻也會待在廚房拿起鍋碗瓢盆,一遍又一遍琢磨著花瓣與澱粉的烹飪方式。

  ……裴寂也會穿圍裙嗎?

  不對,古代理應是沒有圍裙的。

  她胡思亂想,腦袋裡不受控制地冒泡泡,拿空出的左手蹭了蹭臉頰。

  這也太犯規了吧。

  寧寧沒敢再看他,捧著桃花餅低下頭,張嘴咬了一口。

  酥皮柔和,在唇齒之間層層碎開,澱粉酥香與桃花清甜交織而來,溫柔得不可思議。

  是甜的。

  好甜好甜,讓她情不自禁地感到開心。

  裴寂一言不發,在見到女孩咬下第一口的瞬間握緊劍柄,指節隱隱發白。

  然後寧寧咧開嘴角抬起頭,整對瞳孔裡儘是毫不掩飾的笑意:「好吃!」

  整顆心臟都鬆懈下來。

  他喉頭微動,別開臉低低應了聲:「嗯。」

  在一陣侷促的寂靜裡,裴寂又聽見她的聲音:「對了,你……你還好吧?在見到謝逾之後。」

  寧寧問得小心翼翼,他則始終沒有表露出絲毫與悲傷相關的表情,聞言沉聲道:「無礙。」

  頓了頓,又遲疑著開口:「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關於我娘親的事?」

  寧寧兀地抬頭,睜圓了眼睛。

  「那不是多重要的故事。」

  裴寂語氣很淡,彷彿在討論今日的天氣,提及往事時微微勾了唇,眼底是滿帶嘲諷意味的冷笑:「她出生於世家大族,偶有一日路見不平,救下一位重傷昏迷的青年人,兩人互生情愫,偷食禁果。」

  那位青年應該就是謝逾。

  寧寧沒有插話,靜靜往下聽。

  「可惜那人並非良配,只是為接近她,從而盜取世家功法的魔。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家族禁地盜來功法——」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住,瞳孔裡的自嘲之意更濃:「魔族便大肆攻入城中,僅僅一夜時間,家人、財富、修為,什麼都沒有剩下,唯一留下來的,只有肚子裡尚未出生的孽種。」

  孽種。

  寧寧心頭一顫,緩緩蹙了眉。

  這是裴寂從不曾向旁人傾訴的言語。

  他性格要強,倔得要命,從來都不屑於向他人展示自己曾經的傷疤,可此時此刻,卻破天荒地想讓寧寧知道。

  裴寂說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的力量何其微不足道,對外界肆無忌憚的折辱無能為力,只能咬著牙不讓自己出聲求饒,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久而久之,少年逐漸習慣在蔑視與排斥中過活,疼痛、責罰、生死一線,不需要任何協助,僅憑他一人的力量,也能咬著牙挺過去。

  ——裴寂本應習慣的。

  可寧寧拋出的糖一點接著一點,他嘗到了甜頭食髓知味,在心底最為陰暗的角落,有個聲音瘋狂叫囂著更多。

  他真是有夠卑鄙,跨不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條鴻溝,便全靠飲鴆止渴,以這種低劣又卑微的手段,試圖讓她多看自己幾眼。

  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裴寂垂著眼睫,沒有看她。

  他的聲音亦是很低:「那些事與我無關,你不用施捨同情。」

  停頓片刻,少年音莫名染了沙啞:「……我不可憐。」

  謝逾與那位女人的愛恨糾葛的確與他關聯甚小,可裴寂將那麼多秘辛全盤托出,唯一隱瞞下來的,全是關於他自己的故事。

  比如承受著母親對於謝逾的恨意,每日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殘喘、遍體鱗傷;

  比如自娘親重病身亡後四處流浪,曾因為一個包子,被街邊的混混打破額頭;

  比如繼承了屬於魔君的濃郁魔氣,被旁人視作不可接觸的怪物,不知受到過多少羞辱與漠視。

  那女人將他取名為「寂」。

  哪有母親會把骨肉取作這樣的名姓,分明是個永生永世難以逃脫的詛咒,打從出生的那一剎起,他便承受了無窮盡的恨意。

  有時裴寂會想,他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

  被生母怨恨、被生父遺棄,天下之大尋不到一處落腳的地方,除了劍,世上的一切彷彿都與他無關。

  他不在意旁人,也沒有誰會在意他。

  這些都是他不願讓寧寧知曉的事情。

  像離開水泊、即將被溺死的魚,他這一生狼狽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也會有想要堅守的,屬於自己最後一點支離破碎的尊嚴。

  唯有她。

  裴寂不願被寧寧看不起。

  竹林裡靜了一瞬。

  他唯恐聽見類似於安慰或憐憫的語氣,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原來是寧寧低著腦袋,用腳踢了踢地上堆積的竹葉。

  那微弱的雜音徑直撓在裴寂心口上。

  她講話像是在低聲嘟囔:「我才不會同情你。」

  裴寂握緊手中長劍,不知為何感到心臟狂跳。

  「因為你很優秀啊。優秀的人才不需要別人同情。」

  寧寧抬頭與他對視,清澈聲線在空濛月色下悠悠響起,莫名有幾分蠱惑人心的魔力:「我們裴寂多好啊,會烹飪、會降妖除魔、還會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誰能比你更厲害?我崇拜都還來不及。」

  ……她怎能語氣尋常地說出這種話。

  向來獨來獨往的少年從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言語,哪怕知曉她是出於安慰,也還是無措到耳朵滾燙。

  「而且,」寧寧說著一頓,把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很久,自顧自笑起來,「裴寂長得很好看嘛,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看許多。」

  月光讓一切情緒都無處遁形。

  一片葉子慢悠悠地落,少年白淨的臉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

  他忽然無端地想,那塊桃花餅,會不會太甜了。

  月光碎落滿地,與無邊夜色悄然勾纏,暈開寒水般冷然的薄煙。

  裴寂屏了呼吸,扭頭別開視線,卻未曾察覺這樣做不過是掩耳盜鈴,無法避開那道視線。

  寧寧看出他的害羞,一時間頗感新奇,像是出於惡作劇,向前更靠近一些。

  她的目光在他臉龐上一點點下移。

  如同一團熾熱的火苗。

  偏生還有道含了笑的嗓音沒心沒肺響起,一字一頓,尾音十分惡劣地上揚。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平日裡冷冰冰的人害羞起來最為有趣,寧寧本是笑著出聲,猝不及防地,忽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瞳。

  ——裴寂將視線回轉,一眨不眨落在她臉上。

  他的喉結上下滾落,雙眼裡盛滿月光,長睫輕輕顫。

  瞳孔暗湧如潮。

  寧寧的淺笑僵在嘴角,明明自己才是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卻被他一個眼神望得心臟狂跳。

  寧寧摸摸鼻子,很沒出息地低頭秒慫,聲音比之前小了很多:「……都挺好看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2-25 08:28 AM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九章

  寧寧被他盯得有點慌。

  裴寂很高,月華斜斜落下來,他的影子恰好籠罩在她身上,明明沒有實體,卻帶了重量地沉甸甸往下壓,叫人難以呼吸。

  要是在這種時候低頭或後退,那她就整段垮掉,無異於明明白白地告訴裴寂,自己被他一個眼神看得害了羞。

  那也太沒面子了。

  寧寧按耐住心跳,繃著表情仰頭。

  謝逾的面部輪廓凌厲深邃,眉目間總是含著幾分魔息凝成的邪氣。

  裴寂身為其子嗣,融合了父母兩方基因,雖然與之稍有相似,模樣卻更偏向於艷麗與柔和。

  寧寧所言不虛,裴寂真是極為漂亮。

  他平日裡冷著臉的時候貌如寒月、遙遙不可及,這會兒站在與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知怎地,目光裡竟隱約顯出些許掙扎的意味,大大緩解了周身的冷意和戾氣。

  像破碎的水光輕輕漾在眼底,映了溫潤如桃花的淺粉色,卻被人為地刻意封堵,無法傳達到她身邊。

  這樣的眼神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而裴寂緩緩挪動腳步,朝她靠近一些。

  他面上的怔忪只出現了短短一瞬,旋即被常掛在臉龐的克制與冷然取而代之。

  寧寧見他停了動作,本以為此事就此揭過,突然毫無防備聽見屬於裴寂的聲音。

  他聲線微喑,語氣僵硬得過分,幾近於啞聲呢喃:「我可以……抱抱你嗎?」

  無法拒絕的口吻。

  寧寧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心口像炸了毛的貓咪,絨毛砰砰砰地四處散開,她怔怔望過去,見到少年被凌亂髮絲半遮的眼睛。

  這回反倒是裴寂後背一僵,沉默著移開視線。

  他從未想過,只不過一陣恍惚,自己居然會把這句潛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來。

  雖然鮮少與外人有過往來,裴寂卻也明白擁抱的含義。

  那是親近之人彼此間才會給予的動作,象徵了接納包容、肌膚相貼。

  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寧寧沒有應聲,充斥竹林的唯有黑暗與沉寂,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狼狽不堪。

  她一定倍感唐突,猶豫著不知應該如何拒絕。

  想來也是,歸根結底,他們兩人只稱得上普通同門的關係。對於裴寂而言,寧寧是所有人中最為特殊的那一個;可她周圍永遠環繞著那樣多形形色色的朋友,沉默寡言、性情孤戾的師弟難免顯得可有可無。

  更何況,他還頂著這樣一個糟糕透頂的身份——

  這個念頭尚未散去,耳畔忽然掠過一陣攜了花香的清風。

  有什麼溫暖柔軟的東西撲進懷裡,裴寂身形微微後仰,向後退了一步。

  寧寧對於擁抱的經驗並不比他豐富多少,動作倉惶又笨拙。兩隻放在他後背的手不知道該往哪兒落,一番輾轉後,最終停在裴寂凸起的脊骨。

  他的心跳聲也太大了,寧寧想,又快又凶,震得她發麻。

  她將腦袋埋在裴寂頸窩,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溫和,在他鎖骨上輕輕撓,嗓音悶悶地叫了聲:「裴寂。」

  寧寧在叫他的名字。

  僅僅兩個字,就足以讓他心頭躁動。

  裴寂吸了口氣,沉沉應聲:「嗯。」

  「……你要是想抱,直接抱就好了。」

  她開口時把頭埋得更低,音量漸漸微弱,像是用了很大勇氣才終於把這段話講完:「這種事情……總不能讓女孩子主動吧。」

  承影沒忍住,發出了「噗」的一聲笑。

  裴寂愣著沒動。

  一絲火光在胸膛迅速蔓延,牽引出星星點點明麗的火花,彷彿有什麼東西轟地爆開,那日在鸞城中見到的煙火,莫名其妙綻放在他心口上。

  如果寧寧不曾厭惡他——

  少年劍修鬆開手中長劍,兩臂上抬。

  手掌觸及到的,是與冷硬劍柄截然不同的感受,柔軟得像一顆糖或一湖水,泛了舒適暖意。

  他滿是傷痕與繭的雙手緩緩向上,依次經過女孩纖細的後腰、腰窩與脊背,寧寧似是被觸碰得有些癢,在裴寂懷中輕輕一顫。

  連帶著他的心也跟著顫抖。

  「你不要難過哦。」

  寧寧說完又覺得不對,停頓剎那後僵著聲線補充:「不對……你要是難過,可以隨時來跟我說。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一定會盡全力幫你。」

  裴寂低垂著頭,鼻尖與她的髮間咫尺之距。

  是熟悉的茉莉花香。

  他輕輕吻過她的髮絲,沒留下絲毫痕跡,寧寧對此一無所知。

  想靠近她些。

  再靠近些。

  曾經無比奢求的擁抱,在此時此刻似乎已經遠遠不夠。

  他從未如此貪得無厭,心底彷彿裂開一道漫無盡頭的深淵,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被填滿。

  然而這樣便是極限,倘若肆無忌憚地接近,一旦越過界限,恐怕只會引來寧寧的厭煩。

  裴寂快被折磨得瘋掉。

  若是有朝一日見到她厭惡的視線——

  他不敢細細去想。

  「有什麼心事也不要總藏在心裡,知道嗎?」

  寧寧好不容易從緊張的情緒裡緩過來,慢慢熟悉了這個動作,說著戳了戳他後背:「我……」

  她的話講到這裡,忽然稍稍頓住,裴寂亦是皺了眉,抬眸向竹林深處望去。

  那裡隱約有窸窸窣窣、不易察覺的響聲。

  寧寧臉上的滾燙在聽見這道聲響時捲土重歸,匆匆咳嗽一聲,從他懷裡後退兩步躥出來。

  她屏了氣息,沒敢看裴寂,徑直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瞧。

  深夜的林間幽寂無聲,月亮不知什麼時候被烏雲遮擋,只淌出幾縷黯淡銀灰。

  幻境之中凶險萬分,寧寧與裴寂皆收斂了周身靈力,而竹樹環合的盡頭倏然一動,竟從中走出一名白裙女子。

  寧寧愕然愣住。

  這個妹妹,她曾見過的。

  皓齒蛾眉、娉婷秀雅,眼底一滴淚痣盈盈低垂,正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周倚眉哪曾想過會在這裡撞見他們,被夜裡的冷風一吹,不自覺掩唇輕咳幾聲。

  三雙視線在恍如停滯的空氣裡驟然相撞,雖無任何言語,卻於無形之中滋生出暗潮洶湧。

  寧寧實在想不通。

  聽說謝逾帶領魔族攻破崇嶺後,周家人除了她以外無一倖存,而周倚眉雖然僥倖逃過一劫,處境卻是生不如死、蒙受百般屈辱。

  那男人怨恨她當年的背叛與絕情,不但將周倚眉安置在廢棄別院居住,令其人人可欺,還將她的右手手骨折斷,堪稱身心並虐,連追妻火葬場都不用,把狗男人的骨灰揚掉也不足以彌補。

  ——如果按照古早虐文的狗血走向,周倚眉莫非還要真愛上謝逾不成?適合他的唯一結局,不應該是被做成人肉叉燒包餵狗麼?

  不對不對,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三更半夜的,周倚眉為什麼會獨自出現在竹林?

  寧寧正兀自納悶,身旁的裴寂神色淡淡開了口:「周小姐。」

  周倚眉掩去眼底慌亂,向二人微微頷首:「裴公子、寧姑娘。」

  以她的身份,謝逾不可能有耐心為之詳細介紹修士裡的每一位,她卻在用餐時細細記住了兩人的名字,修養可見一斑。

  竹林中再無旁人,四野闃然之下,白裙女子稍作停頓,壓低聲音道:「還請二位對今夜之事保密……竹馬見我此般處境,於心不忍送來傷藥,如若被他知曉,恐怕又有無辜之人喪命。」

  哦豁,出現了!總會在危難之際伸出援手,卻只能得到一句「你是個好人」的痴情男二!

  寧寧注意到,她連謝逾的名字都沒提,用了一個「他」來代替。

  「二位乃仙門弟子,定然懷存憐憫之心,還請憐恤我等——」

  周倚眉話音未盡,便又皺了眉咳嗽起來,寧寧露出同情的神色順勢接話:「周小姐放心,我們定會保密。」

  她這才抿唇一笑,面色蒼白地致謝:「時候不早了,我得盡快回房歇息,二位也趁早歸府吧。」

  這位顯然沒有與他們繼續攀談的打算,寧寧卻挑眉喚了聲:「周小姐。」

  周倚眉神色淡淡地扭頭看她,聽那劍修小姑娘情真意切道:「我也曾被師尊傷過,懂得你如今的心情——當年贈予謝逾傷藥與功法的人並非顧昭昭,是你對不對?」

  她略微怔住,眼底顯出哀切之色:「陳年舊事,再提又有何用?無論我如何辯解,他都不會相信。」

  這便是承認了。

  這盆狗血真是純正入味,寧寧拼拼湊湊,根據看過的古早虐戀話本子,很容易就能還原出當年的整個故事。

  出身嬌貴的大小姐與家養奴僕墜入愛河,由於家族管教甚嚴,哪怕尋得了傷藥與飽腹食物,也只能託付身邊的侍女帶給他。

  屬於她的喜歡青澀又羞怯,好在少年與她情投意合。

  後來便是二人約定出逃,卻不成想被侍女走漏風聲,周倚眉被下令禁足,謝逾則在家丁的棍棒之下只剩下半條命。

  他自以為受了背叛,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例如那位小姐曾多麼小心翼翼地為他挑選藥材,再紅著臉交給侍女;例如她總會在擦肩而過之時偷偷瞧他,哪怕有時相距甚遠,羞怯的目光也總會兜兜轉轉落在謝逾身上。

  想來打從最開始送藥的時候,顧昭昭就冒領了所有功勞,如今的周倚眉哪怕想要解釋,也全然找不出證據和理由。

  真叫人搞不懂,一個魔君,一個妖族大小姐,生生用阿凡達的人設,活出了阿凡提的劇情。

  這誤會一層套著一層,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玩俄羅斯套娃,連寧寧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心累,何必呢。

  「我與他注定無緣,如今命如浮萍,也不知該往何處去。」

  周倚眉思忖片刻,緩聲道:「以我如今的身子,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知在我殞命之後,能否引出他的半滴眼淚。」

  「周小姐莫要傷心,此事說不定仍有轉機。」

  寧寧頗為感同身受地安慰,言罷忽然話鋒一轉:「我聽聞周家乃世代傳承的妖修望族,謝逾功法皆是由此而來——想必周小姐的修為,應該也不低吧?」

  滿月的瑩輝自雲層透射而出,女人眼中的淒愴與悲慟瞬間頓住。

  而寧寧仍在面色不改繼續問:「不知小姐修於何道?符修、法修、亦或是……劍修?」

  周倚眉站在竹林的陰影裡,雙目之間陰翳層疊,一言不發地與她對視。

  良久,女人自唇角露出自嘲的淺笑,揚起被折斷的右手:「我已是一介廢人了,寧姑娘。」

  他們之間的對話到此戛然而止,周倚眉神色哀哀地與兩人道了別。

  眼見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寧寧眸中的同情渾然消散,湧上些許玩味笑意:「你察覺到了吧?」

  裴寂應得很快:「嗯。」

  他們兩人都是劍修,對於劍氣格外敏感。因而當周倚眉最初現身之時,寧寧立馬就捕捉到了她身側即將消逝的一縷劍意。

  冷冽清絕,幽邃無形。

  周倚眉夜半出現在竹林裡的原因,恐怕絕非「竹馬送藥」這麼簡單。

  寧寧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後來與對方的談話,兩人都在拼演技。

  她裝傻充愣,周倚眉則全程哀切不已,似是對來日已沒了希冀,唯有在臨別轉身之時,才終於露出一點破綻。

  有個問題困擾了寧寧很久。

  既然無人知曉魔君謝逾的去向,說明他並非是為宗門長老降伏。這樣一來,倘若此地真是屬於他的幻境——

  那將他擊敗並送入煉妖塔裡的人,究竟是誰?

  察覺到那道劍氣時,答案便已經呼之欲出了。

  身為一個正常人,家人盡失、自己被毫無尊嚴地囚禁在一方天地,真能拋卻前塵舊事,與仇人展開轟轟烈烈的愛恨糾葛嗎?

  怕不是腦袋有什麼問題,建議左轉醫院腦科。

  更何況周倚眉生而為妖,家族存有世代相承的秘籍功法,謝逾有的她都有,謝逾得不到的,她也能輕而易舉得到。

  無論種族、天資還是後天教育,這位大小姐都要遠勝於他。

  至於周倚眉渾身上下那麼多地方,謝逾之所以獨獨要折斷那隻右手……

  寧寧眼皮一跳。

  折斷劍客握劍的手,無疑是對她最大的羞辱。

  夠狠。

  虐戀情深,真是一個神奇的領域。

  好端端的姑娘被百般折磨羞辱,淪為誰都能砍上一刀的拼多多,卻仍舊執著於愛與不愛,只要聽見一聲所謂「浪子回頭」的「愛你」,就能將前塵往事付諸東流。

  要說整個故事存在的意義,或許只有展示人類擁有多麼頑強的生命力,以及聖母光輝如何照大地。

  可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在垃圾堆裡撿男朋友?憑他蠢鈍如豬、憑他後宮三千,憑他那顆三級殘廢的小腦瓜萎縮得可憐,心頭一軟想去扶貧?

  ——才怪嘞。

  何苦把人生全綁在無聊的情與愛,這種時候唯一想要做的,鐵定是為自己、為家人報仇啊。

  寧寧把視線停留在白影消逝的方向,笑著踮了踮腳:「接下來或許有場好戲看囉。」

  方才所見歷歷在目。

  她彷彿仍能看見周倚眉轉身離去時,眼底湧動的一縷微光。

  既不低微也不愁怨,在那雙黑瞳裡映著的,是一道決然劍氣。

  以及毫不留情的凜冽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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